董家酒楼在通利坊的西面,入门过主廊,便是一座三层阁楼。远观雕栏画栋、珠帘绣额,其间灯烛荧煌、伎乐鼓吹,别有一番热闹景致。
引路的小童眉清目秀,话也不多,温声细语的,带他们从南边的十字石桥上走。他们一路过来,酒客甚众,熙熙攘攘的,越往里走越是清静。
经过片潇潇竹林,脚下是乱石铺就的小路。不远处人声喧闹,传到这里,就影影绰绰,听不大清楚了。
“怎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江沉玉觉得奇怪,小声嘀咕道。
萧祈云闻言举起扇柄就想敲人,又念及他脑袋才消了肿,竟生生转了手势:“少见多怪,三哥一向小心谨慎。”
江沉玉还是不大明白,也不敢再问,只讷讷点头。
傅临风跟在两人身后,见此情状,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体丰怯热,一路上又要陪着七殿下,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都消瘦了。韦少恒要同他说东都发生的故事,他也没兴趣听,现在倒后悔了。
近着傅临风的崔容耳有神通,拱了两下小胖子,笑道:“想必是怕再出什么变故。”
“你们怎么都停下了,”韦少恒不解嚷道,“快走,快走,我可是饥肠辘辘了!”
他们走上百余步,眼前便豁然开阔。东西两面皆閤间,廊庑掩映,各垂帘幕,中有厅堂,漆柱粉壁,悬于曲水。
崔容垂首,见碧水盈盈,澄澈如练,不禁叹道:“陆侍郎可真会选地方。”
众人拾阶而上。檐下有块匾额,书有“幽泉流辉”四字,署名竟是据说早已归乡颐养天年的黎阳县公。
“这酒楼是谁开的,”萧祈云暗暗思忖,“等改日问问陆星桥。”
坊间酒楼布置和宫里很不一样,内置一张黑漆方案,数个绣草墩子,石青围屏后放着投壶用具。丝竹声飘飘渺渺,仿若笼了层薄纱。
待众人入座,萧玮与陆星桥、顾青翰方姗姗迟来。
太子殿下端坐正中,举杯笑道:“今日乃是家宴,诸位随意些,不必拘谨。”
话虽如此,有太子在,三位皇子殿下还能称得上自在,其他几个孩子就或多或少有些紧绷了。
江沉玉只敢夹眼前的果子点心。手边的一碟蜜渍青梅被他吃了大半。
萧祈云见他吞个不停,还以为有些特别之处,于是也吃了一枚,结果被里头酸得牙倒。他忙塞了块杏脯压惊,心想果然不能信这小子的口味,又忆起此人同崔容糟蹋酥山,更是无语凝噎。
六殿下瞪了一眼江沉玉,恰好逮到他偷瞄那盏色泽鲜亮的樱桃煎。
“......。”
原来他怕三哥。萧祈云觉得好笑,一面想着以后可以拿三哥来吓他,一面招来布菜的侍从,用酸青梅换了樱桃煎。六殿下自己也尝了一口。平平常常,无功无过。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未来的韦大将军就根本不动筷,一味扯着顾青翰说话。
酒家的小厮十分有眼色,见客人们还在闲话,添的大都是下酒的小碟浅盏,装了些甘棠梨、林檎旋、鹿脯、五色包子、水晶鱼脍、冷蟾儿羹、虾蕈之类。
太子与各人都饮了一杯,问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不多时,他便找了个借口,携陆星桥一道离席了。顾青翰从前就是孩子王,谁也不怕他,于是一个个都活络松泛起来。
江沉玉觉得舌头有点发麻,正专心致志吃手里的冷蟾儿羹。
冷蟾即蛤蜊,汤汁咸香浓稠,蛤蜊肉质滑嫩,还加了些脆藕、鸡蕈、细笋,实在是鲜美无比。
六殿下显然也很中意,舀着羹汤,笑着问道:“听说是南边的厨子?”
一旁随侍的小厮忙陪笑答道:“贵人可真厉害,我们家厨子是淮南人。他还有道‘糖蟹’,是拿手好菜。”
萧璘不爱鱼虾这类水里游的,总觉得有股土腥气。他吃着鹿脯,尤嫌寡淡,听到小厮说糖蟹,心里直觉无趣。
郭通尝了两口蛤蜊羹,觉得不错,小声建议道:“殿下不妨试试,只是鲜,不甜的。”
崔容吃着桌上唯一一碟醋蕺,满意地眯起了眼。他这几日都没进宫,萧成金逮不到人,不得不去问韦少恒查案的故事。可韦少恒自从知道了顾青翰行踪,恨不能化作少将军身上的刀鞘,只简略地同他说了一遍。
七殿下抓耳挠腮了这些天,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他举杯朝江沉玉笑道:“士衡哥哥,我听说宁姐姐替你妆扮,一个晚上就把贼人引出来了。唉,我没瞧见士衡哥哥的女郎模样,真是可惜!”
萧成金本以为自己这么说,江沉玉怕是要羞红了脸。谁知他很迟钝地眨眨眼,笑得露出了牙齿,雪白一点,晃得人眼晕。
“宁姐姐也说我扮得像呢。”这话说得竟有几分得意。
萧成金还要再说,他的好五哥就率先急了:“平平无奇,有什么好瞧的。”
郭通觑了他一眼,心想这可真是此地无银。
崔容不会放过取笑人的机会,也跟着起哄:“诶,五殿下此言差矣。依我看,士衡姿貌不比当年的陆家哥哥差。青庄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萧祈云不上七郎的当,难得同自家两位伴读一道埋头吃东西。这家酒楼的河鲜不错。他拿笼五色包子换了盘蒸虾,推给江沉玉,命令道:“你剥。”
江沉玉觉得脸上发烫,耳边很近的声音都飘忽不定。他见眼前突然多了碟虾,挽起袖子,就开始剥。脑袋里却在想,原来皇子殿下也同阿述一般,要拿人来比美。
傅临风丢了柄剔虾线的挑子,听见崔容这番话,有意端详了会儿江沉玉泛红的脸。他暗暗庆幸,觉得逃过一劫,自己可不要穿女装。
江沉玉的手指纤长灵活,掐头去尾,中间一划,虾肉就被他完完整整的剥了出来。全不像傅临风,把个鲜虾剥得七零八碎的,根本没法入口。
顾青翰满口胡言,顺着七殿下说道:“正是正是,改日让含瑜也扮个女郎,让他们两个比一比。”
这话一出,萧成金都不知要怎么接。
“青庄哥哥真会说笑,”崔容干笑了两声,扭头道,“对了,诸位可知那赵丽娘最终如何了?”
“她没死?”萧祈云夹着枚虾仁,奇道。
“六殿下如何知道的?”
“你既如此问,可不就没死么?”萧祈云见江沉玉剥完了虾,把糖蟹也往他手边推。
崔容忙着说话,没空吃螃蟹:“就在前日,那赵丽娘同许家郎君一同回来了。她不满父亲悔婚,听说许三郎去典卖祖产,索性偷偷去了西京。因是背着家人,也不写书信,还是这案子闹大了,才赶回来的。”
大家听了,皆笑说他二人倒是无事发生,可把旁人吓坏了。
萧成金不记得案件中的人名,听得一头雾水,此刻揪住崔容要他细说。
崔一行当即开始滔滔不绝,说到含糊处,还有知情的,都添油加醋。听得萧成金愈发后悔没与五哥、六哥同行。
江沉玉的思绪已经有点混乱了,像盅刚刚烧热的浆糊汤。他没怎么听崔容的长篇大论,手边剥好的虾不见了,又多了盘蟹。
真奇怪。
江沉玉没吃过这横行的水中霸,拿挑子戳了戳熟红的大钳子,无从下手,同它大眼瞪小眼。
六殿下瞧他半天没动静,不得不屈尊亲自动手给他示范。
厨子上桌前在螃蟹的关节处皆剪了几刀,略一拆折就脱了出来,十分容易。
萧祈云见七弟一脸神往,又出口夸赞自己,心中得意,手上愈发顺遂,连卸两只,便宜了江沉玉。
江沉玉头回吃糖蟹,甜甜咸咸的,还略有辛辣味,配着甜酒,滋味奇特,更听不见崔容他们说书了。
“这蟹还是差了点,”六殿下吃得干干净净,还要同他咬耳朵,“等到九月,那才叫蟹肥膏厚呢。”
江沉玉一听他说吃食,赶紧点头,十分期待的样子,落在萧璘眼中就是一副馋虫傻相。他嚼着油汪汪的炙獐子,时刻关注崔容的说辞,当听到对方避开了他失态的部分时,悄无声息地长舒口气。
傅临风觉得螃蟹寒凉,不敢多用。他此前装病,不想后来当真上吐下泻,再不敢生造口业,于是吃了碗羊肉汤饼暖肚。
他舔唇咂嘴,还想再添点别的,就听见六殿下说要去投壶。江沉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也走到屏风边去。
傅临风才吃了个半饱,屁股黏在绣凳上,不情不愿的。
谁知萧祈云瞧也不瞧他,径直走到装着箭矢的竹篓边,问身侧的江沉玉:“会玩吗?”
江沉玉看看手中的箭矢,又瞧瞧不远处的直脖陶壶。他思索了一小会儿,大概猜到要怎么玩,但又不大确定,于是摇头说不会。
“那你可看好了。”六殿下扬眉一笑,倏忽之间,便接连投中了三支。他把箭矢递过去:“你也试试。”
江沉玉打起精神,接过箭矢,就听得崔容一声“且慢!”
只见他离席跨步而来,佯作没听见二人说话,嚷道:“六殿下是此中老手,士衡如何比得过,不如同我比吧!”
“殿下没说要——”江沉玉眼前出现了两个崔容,说话愈发慢吞吞的,于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韦少恒抢了话。
“来来来,大家快来!士衡和一行比赛投壶呢!”韦少恒揽住他的肩膀,大力拍了拍:“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士衡,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萧璘自然看出他们要戏弄人,遂跟着起哄:“输了的人要罚酒三杯!”
投壶比试,罚酒赌钱都不奇怪。萧祈云想着,他骑马学的还算快,胆子也大,这小小投壶应该不难,也就顺其自然。
谁知崔容命人拿出一只长脖大腹的铜壶,小口两边增设双耳。萧成金自告奋勇,凑近了说要算筹数。
韦少恒在江沉玉耳朵边说道:“这投中了左右耳的,叫做‘带剑’,算十筹。箭身倚壶口的是‘倚竿’,不作数。投中一支的是‘有初’算十筹。两支为‘连中’,算五筹。最后一支中了,为‘有终’,得二十筹。”
江沉玉静静听了,又问:“一局多少支箭?”
“十二支,”郭通接过话头,细细同他解释,“全中则是全壶,就不用比了。”
“只要进了中间的壶口,就行了,对吗?”江沉玉确认了一遍,见周围人都朝他点头,安心笑道,“那,可以开始了吗?”
“等等,等等,”崔容拿了两只钝头的竹矢,“士衡第一次玩,戳着人就不好了。”
萧祈云皱眉,正要说这岂不是很容易弹出来。众人只听得“哐”的一声,江沉玉已投中了第一支。
顾青翰一听这声响,就知道崔容换的铜壶不对劲,应当是把防止箭矢回弹的小豆倒了。
果不出所料,竹矢当即弹了出来。江沉玉“啊”了一声,赶忙朝前两步,接住竹矢再投。韦少恒想告诫他不能靠太近,却根本来不及阻拦。
竹矢又中。
他使了点力气。竹矢再度弹起,且弹得更高。江沉玉不得不跳起来,接住又继续投。
还是中了,又往外反弹。
如此又往复数回。江沉玉无奈,心中默数已是最后一次机会,只得投两耳处,想着十筹就十筹吧,总比没有好。
投完,江沉玉正要让位与崔容,却见周围众人皆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萧璘“嘁”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江士衡,你可真是郭舍人在世啊!”
注:
1.酒楼场景与食物参考《东京梦华录》。
2.郭舍人:汉武帝的倡优,擅投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