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过后,炽热的东都难得有几分凉意。浩浩荡荡的天子车驾,缓缓驶入御道。
卧云道人与两位皇子入宫面圣。皇帝照例问了些话,两人中规中矩地答了。查案一事,圣上只赞了一声,就不再多问。
不多时,他二人就退下了。
东都的宫城太宗皇帝曾发兵修缮,城内诸殿役十万余人。朝臣以为太奢,遂罢役停工。先帝登基后,再度重修,五年始成。
翠瓦凝光,金鳞隐雾。云构承天,赫赫巍峨。文人笔下的神仙府邸,对于王公贵族来说,早已熟视无睹。
七皇子萧成金就觉得憋闷。他此次伴驾同来,之前一个人在西京,两位伴读皆不在身边,唯有一个除了吃其余时候都懒得动弹的傅临风,实在无聊。
今日见了两位兄长,七殿下倒难得有几分雀跃。
“五哥、六哥,好久不见!”
他二人虽皆觉七弟惯爱撒娇卖痴,是个讨人厌的臭小孩,可伸手不打笑脸人,此刻皆笑意盈盈,端的一副好兄长面皮。
“啊,是七弟啊。”
“七弟也来了。”
萧成金见了萧祈云,赶忙把小胖子甩给他,道:“六哥,志渊也来了,一路上他可想你了!”
六殿下半点不意外:“我早知道了。”
“是太子哥哥说的吗?”萧成金对他们查案一事颇为好奇,探究道:“三哥得了陆侍郎的文书,急得不行。父皇允他先行一步。六哥,你们到底是怎么破案的?好不好玩?”
萧祈云得意一笑,却不肯直说,淡淡道:“我还要去找三哥呢!你去问崔一行,他什么都知道。”
萧成金将目光移向萧璘,作乖巧状:“五哥~”
萧璘被这声“五哥”激的头皮发麻。莫名想到前几日,他气得上头,才要向姑母揭发六郎,就听得一句极轻极浅的“王娘子”,瞬间偃旗息鼓,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
他匆匆丢下一句,“听你六哥的,去找崔一行,他可会说书了。”就逃也似地溜走了。
萧祈云是不乐意哄小孩的。趁着萧成金缠住萧璘的时机,他早一步上了腰舆,往东宫而去。
东宫自南面重光门入,一路芳草椿松,连枝交映。
丽正殿前有两株石榴树,是太子与宁家娘子幼时所栽。如今花期刚过,浓绿之中仅见几碎红绡、零星白子。
萧玮正在同顾青翰下棋。太子殿下连吃几子,心情大好:“青庄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
顾青翰叹了口气:“她说东都的琵琶曲已听尽了。”
太子殿下一听便知是谁,心中暗暗好笑,原来青庄也会为情所困。顾青翰所说的是位乐师,名叫杜元妙。她是灵泉寺僧人在山野间发现的弃婴,后因是女婴,又天生跛足,故而托人交由附近宝通尼寺的女尼抚养。
她在乐器上极有天赋。尼寺中有位女尼出家前会弹琵琶。杜元妙十岁时,那位女尼便已经教不了她了。后又拜一位游历到此的女巫为师。
“噢,杜娘子这是要游历四方?”萧玮面上不显,语气却染上几分调笑,“不错,很有志向。”
“她腿脚不便,若是有什么万一?”
“青庄若真的担心,派人护送就是了。”
“这是自然,”顾青翰点点头,沉默片刻,方小声道,“可她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游历四方要多少年?听杜娘子的意思,还想去西域诸国。照这么个光景,他岂不是今生都不能再见了?
顾青翰越想越忧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端方持重的太子殿下见状,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青庄若要挂冠而去,我可不会给你留位置。”
“也不知是谁,”顾青翰瞥了他一眼,“一听六殿下的消息,就心急如焚、坐立难安,跑得马都吐了白沫。”
“夸大其词,我的马可好好的。”萧玮避重就轻地驳斥道。
正说着,侍从就来通报,说是六殿下到了。
顾青翰有几分得意,“啧啧”两声,笑道:“六殿下必是在圣上面前得了夸,来讨赏的。”话音才落,就见个红衫金冠的少年人快步走来,高声嚷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萧祈云走到近前,见顾青翰也在场,正朝他拱手行礼,这才略微收敛神态,颔首道:“顾将军不必多礼。”
他坐在萧玮近侧的紫檀方墩上,迫不及待道:“太子哥哥,今日父皇在殿中还夸我了呢!”
“喔,”萧玮见弟弟正小心翼翼地窥他脸色,面上愈发云淡风轻,教人看不出情绪,“是因何事呢?”
然而,顾青翰才被他取笑,此刻很看不惯萧玮这副样子,爽朗道:“还能是什么事,我都听说了,六殿下破了两桩奇案!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顾大笊篱甚至还把陆星桥要请客做东的事情也抖漏出来:“六殿下还不知道吧?懋和这小子说要设宴答谢。依我看,不日就要下请帖了。”
萧祈云瞬间就得意起来,半点不肯谦虚:“这才像话嘛。他本来就该好好谢我!还要谢一谢——”
六殿下正神气十足,就瞥见太子面无表情,霎时偃旗息鼓,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照我说,一顿饭算什么,太子殿下可要好好奖赏六殿下一番!”顾青翰觉得有趣,索性火上浇油,反而说出了萧祈云的心里话。
可他不敢在太子面前直说,佯装惭愧道:“其实,倒不止我一人,也还有陆侍郎一份功劳的。”
萧玮微微侧目,见六弟垂首端坐,一副乖觉可爱的样子,又想他忙活这许久,连父皇都赞了一声,自己无甚表示,似乎确实不大妥当。
最终,太子殿下松了口:“青庄说的不错。”
萧祈云猛地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瞧着自家三哥,十分期待的模样。他今日确是来讨赏的,不过若是三哥肯再奖赏些别的,那就更好了。
只见太子殿下思索片刻,缓缓问道:“六郎,我记得你很不喜欢江家郎君。这样,三哥做主,给你换一个伴读,如何?”
“啊?”萧祈云正在想自己是讨东宫府库中那柄龙雀刀,还是旁的物什,就听到三哥说要给他换伴读,惊得站起身,“为什么?”
萧玮微微一怔,缓缓道:“江士衡出身乡野,几位老师都说他诗文不大通,人也不机灵。况且,这件事原本就是阿妩胡闹,结果她自己倒像完全忘了。你不是觉得他呆笨么?”
萧祈云的脑袋“嗡嗡”作响,心里别别扭扭的,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六殿下憋了半天,闷闷道:“他、他是挺笨的。”
萧玮见弟弟这幅样子,看上去对那江沉玉很是不舍,古怪地瞧了一眼好友。顾青翰显然也看明白了,朝太子挑了挑眉。
两人悄无声息的交换了眼神。唯有萧祈云还在兀自苦恼,闹不明白太子怎么就把事情扯到换伴读上去了。
“舅舅家的小儿子,你也是见过的,叫王世景的那个。他好像大你五岁吧,是大了些,不过生得不高。而且,我记得你不是很喜欢听他讲西域故事么?”太子殿下随意想了个近前的,试探道,“如何?”
“不要!”萧祈云撇撇嘴,嫌弃道,“他小时候把鼻涕揩我身上。”
顾青翰眨眨眼,强压笑意:“那彦伯怎么样?这小子文采斐然,陛下都召见过的。”
“他?纸扎的灯笼,走两步就喘,更不用说骑马了,”萧祈云眉头都皱了起来,以手作扇,扇了扇,“还一身药味。”
萧玮往后靠着凭几,悠然道:“陆植呢?他比你大三岁,生得高大,据说弓马娴熟。”
这回,萧祈云想都不想,直言道:“不要,他长得丑。”
顾青翰低下头,借着喝茶的功夫窃笑。
萧玮也慢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吹了吹。其实,当初为萧祈云选伴读,太子很是关注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郎君。
傅临风本不在太子属意的人选之列,没拗过母亲同南康郡主要好。依他看,傅临风一味讨好六郎,读书骑射都偷奸耍滑,实在不是一个令人合意的伴读。
江家那位长子还是大了些,否则是不错的人选。
至于江沉玉,他仅有数面之缘。除了格外出众的相貌,诗文平平,骑马是才学的。性情嘛,原以为是温吞水的好脾气,可听六郎说坊内查案的情形,又还算有急智。
萧玮正想着,骤然被弟弟的高声拒绝打断了思绪。
“三哥?三哥!三哥我不要陆植!”
眼见弟弟急得脸颊发红,双手紧握成拳。
太子殿下才状若无意的又想起一个人选,问道:“那,那崔令孚呢?他面貌皙白,虽说不及江沉玉,可也不算差,且又会骑马,又能作诗,人也和善,六郎觉得怎么样?”
“不行不行,那小子悔棋赖账的,一点也不好玩!”
“韦家好像有个叫世隆的,年纪应当相近,六郎应该见过,”萧玮一手支着额角,一手在案桌上轻叩,“我记得,有一年他同惠妃的侄儿一道进了宫。”
萧祈云想半天,才依稀想起来个怯懦的身影,连连摇头:“胆子太小,还爱哭。”
那年,惠妃的侄儿对他不敬,被好生教训了一通。韦家的小郎君光是在旁看着,就吓得哭哭啼啼的,比阿妩都不如。
事已至此,萧玮也再想不出世家中的同龄郎君了,遂佯装叹气道:“好吧,那就暂且不动。”
六殿下听见太子这般说,如释重负地松了手,忙转移话题道:“太子哥哥,其实这两桩案子里还有旁的人要赏呢!”
萧玮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淡淡笑道:“哦,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