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二人回了房,江沉玉还惦记那位青裙婢女,一面给萧祈云抹药,一面小声咕哝:“也不知道五殿下会不会罚她。”
“行了,”六殿下见他心不在焉的,抽回手腕,冷笑道,“你踹了五哥,还不先担心担心自己?”
“我、我,”江沉玉显然完全把这件事情忘了,他磕磕巴巴“我”了半晌,最终下定决心道,“干脆,我去向五殿下说明缘由。”
“蠢材!蠢材!说明什么缘由,岂不是给了萧璘告我状的把柄吗?”萧祈云还以为他想了这许久,能看明白唯有自己才能保他。谁知竟说出这样的傻话,当即抱着手臂,横眉怒视。
“怎么会,我就说是我一个人做的,殿下放心,”江沉玉越想觉得这个主意好,坦然道,“我去负荆请罪!让他踹回来好了。”
萧祈云心想:你去逞英雄,旁人也只会认为是我指使。
他气极反笑,幽幽道:“我记得你们刚入宫没多久,五哥殿中就打死了人。这事言守真应该知道,他没告诉你么?”
这下,江沉玉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六殿下瞥了这傻小子一眼,心中得意,清了清嗓,提点道:“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
“殿下有办法?”
萧祈云感受到了对方热切的目光,却故意别过脸,闲闲道:“先予后取,懂不懂?”
“可我,”江沉玉无措道,“我没有什么能给殿下您的。”
“唉呀,”萧祈云跳下矮榻,别扭道,“你学杜鹃的叫声,倒是学的挺像的。”
江沉玉失笑:“原来殿下是想学这个——”
“谁说我要学了!”六殿下打断道,“我只是好奇。你肯说的话,我就勉为其难,试一试。”
教坊内当然有伎乐、幻人、百戏等散乐,可每每出现在皇子殿下眼前,往往是固定曲目,久而久之,也就失了兴致。今夜亲眼见他学杜鹃啼叫,倒是很有趣。
五更时分,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鸟叫声,起初是雏鸟的哀鸣,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后,静了一小会。
然而,很快就冒出了古怪的叫声,到后来逐渐暴躁,啼叫不止,最终精疲力竭,声声嘶哑。
阿雁被吵得无法入睡,怒气冲冲地赤脚下床。
“什么破鸟!把你们都捉了去烤!”
迎面就见一个半大的漂亮小孩,披着小郎君的外袍,正阴恻恻地瞧着他。
阿雁怔了片刻,才认出眼前人是六殿下,顿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他绞尽脑汁想说些讨巧的话,就见自家的糊涂公子捧着食盒小跑过来,欢天喜地地嚷道:“阿雁你醒啦!”
“我看他就是故意这样说的!”狱卒踹了地上的矮童两脚,愤愤道。
矮童干笑了两声,嗓音喑哑,低低道:“我一个将死之人,骗您这样的贵人做什么呢?当真是县令指使小人作案,他怕被人察觉,命小人杀人灭口的。”
“你,你个刁民,竟敢如此污蔑本官?!”县令本想在皇亲贵胄面前邀功,却不想被这矮奴反咬一口,气得七窍生烟,“太子殿下,下官绝没有做这样的事情,还望殿下明鉴!”
囚牢外,年轻的太子殿下静静地伫立着,听完他的指认,反而问起了他的籍贯。
“你是道州人?”
小童脏兮兮的脸上,两颗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贵人连这个都知道,您真是,呃,明察秋毫!”
近旁的陆星桥听了一笑,别过脸去。
那矮奴听见陆星桥的笑声,十分诚恳地磕起头来,道:“小人当真是受人指使的,小人愿意认罪,还望贵人饶我一命!”
县令气得双颊涨红,急急辩白:“太子殿下可千万不要被此人蒙蔽啊!此人在民舍纵火,险些伤了人,还要污蔑朝廷命官,其心可诛啊!”
“真是胡说八道,”陆星桥拍了拍县令,摇头道,“县令要是当真如此好色,何必指使你?若是不想查案,根本不需要引人入府。你不必胡搅蛮缠,认罪便是。”
这话正中要害。
矮奴森森一笑,改口道:“这位贵人可说错了。这可都是她们心甘情愿的,怎么怪的了我呢?至于着火,那是小人失手,摔了油灯罢了。”
萧玮垂着头,略带怜悯地瞧着对方。
“住口!”县令呵斥道,“纵火乃是卫王殿下亲眼所见,还敢撒谎!况且,那些被你强辱的妇人何其无辜!”
县令说完,又见太子殿下没什么表情,急道:“太子殿下,您瞧,这小贼张口就是谎话!万万信不得啊!”
太子殿下素有纯仁美名。
十二三岁的时候,萧玮在刑部听讼时,就曾数次减轻刑罚、宽恕罪犯。这教县令颇为忧心。唯恐眼前的未来天子善心大发,从轻发落眼前这个狡诈的罪犯。他还要说话,就瞥见陆星桥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县令福至心灵,立刻想到陆郎君同太子殿下熟识已久,赶紧闭了嘴。
已近午时,牢狱内依旧晦暗不明。令人作呕的酸腐气经久不绝,石墙上残留着不知哪年留下的红锈色掌印。
唯一的光线来自窄小的方窗,蛛丝般的细光落在太子殿下的发冠上,映出柔和的光晕。他的眼尾微微下垂,有释迦慈悲之相。
萧玮依旧是那副哀悯的神情,淡淡道:“故烧私家舍宅,杀伤人者,当绞。强辱有夫妇人者,当杖刑一百,流三千里。此人身负数罪,又兼十恶。依我看,不若折中些,就斩首示众吧。”
县令怔了片刻,忙赞道:“殿下英明!”
陆星桥半点不意外,自然也附和了两句。
那矮奴不肯善罢甘休,朝前挪了挪,哀求道:“小人、小人真的不想死。太子殿下,您是太子殿下,您就放过小人吧!”他眼泪说来就来,加之面目清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萧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沉声道:“我记得,两年前,圣上悉免道州土贡。你既是道州人,何不归乡呢?”
“归乡,归乡?”矮童反复咀嚼这个词,猛地往前扑过去,抓着栅栏恶狠狠道,“轻飘飘一道圣旨,我就要被押送到东都。再假惺惺的一道圣旨,我又要跋山涉水的,从洛阳回去?凭什么?怎么回?我有钱回吗?!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想过吗?凭什么拿我取乐?天生如此难道是我的错吗?都怪你们!你们都该死!都该死!!!都去死!!!”
他说到激动处,唾沫横飞,青筋暴起。整个人状若恶鬼,格外狰狞。
狱卒赶紧上前,堵住矮童的嘴。
萧玮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了牢狱。
陆星桥跟在太子身后,察觉他越走越快,心中大觉不妙,轻轻道:“太子殿下?”
“陆懋和,东都刑部司可是人手不够?”
陆星桥表字懋和,是陆怀瑾的堂叔。不过年纪不大,只比陆怀瑾虚长几岁。少年时,他也曾同太子三人一处酣饮游猎。萧玮这样连姓带字的叫法,看来怒气不小。
陆侍郎一撩衣袍,从善如流地跪下认罪。
“下官未能亲侍卫王殿下左右,致使宵小贼子有机可乘、纵火伤人,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略远处的县令及差役见状,赶忙跟着跪下。
“一个频繁作案的恶贼,寻常人尚避之不及,你们居然让六郎几个小孩去做诱饵?这像话吗?”
陆星桥微微抬头,想要辩解,被萧玮狠狠瞪了一眼,又垂下脑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萧玮冷冷道,“六郎是孩童心性,不知人心险恶。他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
太子殿下得了消息,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他看了弟弟安下心,转头就去了刑部司查问,今见这名小贼心思狠毒,更为后怕。
最终,陆星桥与县令一干人等皆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这点俸禄对陆星桥来说,不算什么。他长舒口气,跪着谢了恩,保证道:“绝不会有下次,太子殿下放心。”
萧玮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眼见着太子殿下发完了火,陆星桥心思活络,张口便夸起了萧祈云:“说起来,还是六殿下有急智,找出了那小贼行凶的证据,才让他无可辩驳。”
萧玮皱眉,打断了他的恭维:“具体情状,六郎都告诉我了。”
“是,是,”陆星桥也就不再赘述,转而笑道,“六殿下连着侦破两件案子,抓了人人喊打的采花贼,太子殿下就不奖赏奖赏六殿下?”
“哼,奖赏?”萧玮斜睨他一眼,显然全没想到要嘉奖六郎。文惠将自己置身险境,他心内焦急,只顾着看人是否受伤,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思及六郎说起查案的兴奋劲头,萧玮认真想了想,问道:“你说说,我该如何奖赏六郎?”
陆星桥原本只是随口一恭维,不料太子殿下竟当真起来,好在他向来心思敏捷,略一细想,就建议道:“通利坊新开了家酒楼,厨子是南边来的,菜品有些意思。不若就由下官做东,设宴置酒,以谢几位殿下。”
萧玮不想大肆奖赏六郎,怕他得意,今后变本加厉。
陆星桥的提议倒是不错。
太子殿下的面色总算由阴转晴,浅笑道:“你才罚了半年俸禄,如何让你请客,还是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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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