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云语出惊人,府衙内各人面上神态各异。
王黑侧坐在地,别扭地往回看。韩仲生也愣了,抬眸看向堂中。
一名衙役将手中蒙着白布的托盘抬起,正要说话,就被个半大孩子接了过去。他眼睁睁看着萧祈云将东西呈给县令,空着手,干巴巴地说道:“这是在城西寻得的。”
萧祈云仅扯起白布一角,微微笑道:“此物证一出,明府想必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县令只见盘中静静放着三柄刀。
一柄略有锈迹,刀柄处缠着白线。另外两柄各绕红、黑丝线,其余并无特别之处。唯一能辨认的,就是几把刀都是杀猪刀的样式,木柄的缝隙中尚有碎肉残屑。他不明所以,伸手想要掀开遮蔽。
萧祈云却神神秘秘的,将白布重新盖好。托盘交给身侧的江沉玉,六殿下则对县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县令面上不显,遂点点头,复又坐下,拈须不语。
郭通自屏风后探出半张脸来,韦少恒趴在他肩膀上,也跟着去瞧府堂中的三人。唯有萧璘挑眉一笑,悠然坐回原处,甚至还饮了口茶水。
萧祈云直身俯视三名跪着的屠户,幽幽道:“我朝律令: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不过,今上宽仁,自首者可减罪一等。”
说到此处,六殿下顿了顿,县令即接道:“正是如此。你三人可知本官为何传唤你们?”
厅中一片默然。
王黑左右看看,大着胆子回话:“是为了城中采花贼一案?”
冯彰也跟着他说:“小人听说那采花贼杀了位小娘子。”
“不是说杀了个和尚吗?”王黑似乎有许多小道消息,皱眉反驳道。
“谁说的?”冯彰也不甘示弱,争道,“我亲眼看见是个穿红裙的娘子!”
韩仲生摇了摇头,只会说不知道。
“肃静!肃静!”县令拍了下惊堂木,冷哼道,“若是现在自首,本官还可保你一条性命,还不从实招来。”
随后依旧是长久沉默。
这时,江沉玉将托盘放至三人面前,掀开白布。另有数名衙役取来米浆、红泥与墨汁,将他三人依次隔开,同时递上一张麻纸。
“维以生计的家伙应当认得。差役去尔等家中取来平日用的刀,其中有一把是杀人的刀。你们可要好生辨认,”萧祈云气定神闲道,“刀柄处缠有红白黑三色棉线,你们只需辨认后在麻纸上按下同样颜色的手印即可。”
数双眼睛盯着他们。
王黑身边的差役甚至按着他的脑袋,厉声呵斥:“不许交头接耳,认好了就按手印!”
冯彰惴惴不安,才按好手印,麻纸就被衙役夺走。
他软泥一般瘫在地上,眼神倒是好,突然尖叫起来:“这真的是我的刀!我的刀柄上还有我家孩儿啃的牙印,我用了近十年的刀,从来没换过,我怎会不认得!他撒谎!他撒谎!”右手直指缄默的韩仲生。
三张麻纸展开摆放在县令的桌案上,冯彰与韩仲生两人皆按了红手印。
萧祈云没有说话,面上笑意更深。
县令见此情况,心知二人之中必有人说谎,冷哼一声,道:“够了!冯彰、韩仲生有意扯谎,先杖六十。若还不肯招,再杖一百!”
王黑夹在他两人之间,劫后余生般地长吁口气。杖三十已是皮开肉绽,杖六十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显然,凶手也意识到自己死咬不认,也要没命。
韩仲生站了起来,神色淡漠道:“县令不必如此大刑,我招认就是了。”
此时此刻,萧璘向后倒在凭几上,仰面朝天,低语道:“虚张声势嘛,谁不会。”
郭通见水落石出,很是兴奋,笑着同韦少恒轻轻击掌。
那厢萧祈云极为得意,闲闲道:“韩仲生,三人之中,只有你换过刀。”
“杀了人的刀,自己都不敢用了,”县令震声道,“你是如何杀了和尚,又是如何埋尸的,速速从实招来!”
韩仲生侧目盯着少年人,竟也笑了起来,问道:“郎君早就猜是我?”
衙役忍不住插嘴道:“韩秀才,我们都打听过了,三人之中,那和尚守的菜园离你家最近。他多次出入你家,乡里有人瞧见了。”
“他欺辱我娘子,我杀他不是理所应当吗?”韩仲生瞥向说话的衙役,眸光不善,“那天,那秃头不知去了哪里,穿了身滑稽衣裙,男不男女不女的,闯到我家里来,说他饿了,要来化缘。”
他顿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极愤恨之事,一字一句道:“我与他起了争执,就砍了他的脑袋,埋在村口临水的竹林里。”
“为什么只埋脑袋,身体却要抛在水里?”江沉玉想不明白,问道。
熟料他这一问,似乎问到了什么关键处。
韩仲生面露不虞,森森然道:“事到如今,杀人偿命,并无怨言,何必多问。”说完他闭上了眼,全然一副认命模样。
夜幕低垂,县令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冯彰因涉另一桩案子,也暂且关押。韩仲生虽已认罪,各中细枝末节处还待盘问清楚。
人命案历来是大案,需三奏而决。毕竟,死者不可复生。两京之地,驿馆繁多往来便捷,则需五复奏。
这几日,县令须先向东都刑部司通报,若无异议则再由刑部司奏明圣上裁决。据悉圣人不日便要驾临东都,此案能在圣人来之前有个说法,也算了却一桩大事。
县令心中松快,起身朝萧祈云作揖,满脸喜色道:“此案多亏郎君机敏,下官佩服,下官佩服啊!”能让崔家郎君鞍前马后的,必是皇亲贵胄,于是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连带着端盘子的江沉玉也蹭了两句。
末了,他叫来府衙的马车,笑道:“夜深了,城中宵禁。几位还是乘官府的马车回去吧,不然叫巡夜的碰上,怕是有些麻烦。”
萧祈云被他夸得飘飘然,并不接话,反而提起了采花贼一案。
“采花贼一案,县令何不也佯作侦破,就说韩屠户是凶手,暂且了结。说不定真凶听到这个消息,放松了警惕,还会再出来呢?”
县令自然赶紧一阵“是是是”点头称好,正上马车的萧璘飘来句讥讽:“六弟黔驴技穷了?只会用诈降一招。”
萧祈云不忿,也不忍让:“比不得五哥,坐山观虎斗,半点不作为。”
那县令听他二人“五哥”、“六弟”的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语气愈发恭敬,笑靥如花:“几位小郎君要回何处呀?”
郭通心道:原来他叫马车是想知道住处。不过如今已宵禁,坐官府的车马确实省些麻烦。
“道德坊。”韦少恒答完。萧璘凑过来,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我等今日在公堂一事,明府可要保守秘密啊。”
郭通也替他找补道:“正是,若那贼子知道了六郎君的计划,迟迟不出现,可就不好了。”
“自然、自然!”县令一听是“道德坊”,揣测更是确信无疑,颔首道,“郎君尽可放心。”
等到了玄都观,萧璘头一个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住处去了。郭通朝萧祈云赔笑拱手,旋即追了上去。
六殿下今日出尽风头,可谓春风得意,也不急着休息,反而闲庭信步,逛起了园子。
韦少恒也有些兴奋,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殿下不是被那屠户的狂妄话气走了,您出了府衙,是去了城西?”
“城西一来一回,早就宵禁了!”萧祈云心情大好,口上松快,“我们碰上了搜查回来的衙役。他们在水渠的沙汀处找到了一把刀。”他刻意停下来,笑着瞧江沉玉。
马车上,郭通已同他说了冯彰的供词。
江沉玉惊异此案情的一波三折,心底对六殿下的急智真心佩服,诚恳道:“是屠刀的样式。据说发现的时候,卡在两石之间,已锈了不少,刀柄脱落。殿下聪慧,当时便提出要去他们各自家中取刀来认。”
“也就是说,并不能确认这是凶器,”韦少恒不解,“再者,韩仲生不是住在城西?那儿可远了,去取刀竟来得及?”
“韩仲生的没有取,”江沉玉想到此节,忍不住笑道,“这或许是天意。殿下与我同去最近的冯彰丈人家。他老丈人话多,说自家女婿这把刀太久了,早就该换了。在场还有位屠户,正在他家吃酒,半醉着说自己同韩秀才隔了两个铺子,眼见他刚花大价钱换了新刀,很是利索,不到半个月,居然又换了,还说羡慕他家离寺庙最近,佛光普照的。殿下略一思忖,便决意要诈他,因此问那位屠户借了把刀。”
“这个韩仲生换了两次刀,”韦少恒想了想,“第一次许是原先的刀旧了,不过半月又换了一把。如今想来,必是他杀了人不肯再用。”
“今日一听找到了凶器,他自己先心虚起来。公堂之上,不容他细想。情急之下,便会同另外两人选重。”萧祈云哼了一声,挑眉道,“倘若是我,便直言其中并无我惯使的刀,看那县令怎么说。”
“其实他的住处离归觉寺最近,查到他是迟早的事,”江沉玉想起男人认罪时的话,“不过,照他说的,是和尚无礼在先。而且我看他神态,其中似有隐情?”
“无论有何隐情,他终究是杀了人,”萧祈云沉声道,“一切需待圣人裁决。”
“也是。”江沉玉闷闷地点头。
韦少恒拍拍他的肩,转而说起了采花贼的案子:“没想到,审个冯彰,还能带出旁的曲折来。我观殿下今日对此案已是胸有成竹了?”
“最重要的香丸都没找到,谈不上胸有成竹,”萧祈云顺手摘了朵栀子,跨坐在凉亭外的石犀上,“我只是想涉案的商户大都住在西市附近,或许,贼人也住这其中一处呢?”
江沉玉听到此处,精神一振,缓缓道:“那贼人要用香而不被人察觉,必然先要进入各家的住处。”
“他能自由出入各家,主人家必然见过他,不曾疑心,事后也想不到他,”韦少恒接道,“此人又擅自行调配香料,他该不会是香行的博士吧?”
“有这个可能,”萧祈云赞许地瞧了韦少恒一眼,道,“明日,先问问那几个胡商平日自用的香料都在哪家铺子买的,咱们去瞧瞧!”
他们三个越聊越有兴致,从采花贼说到香行,一直说到天明。然而,第二日,并未能成行。
注:
1.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出自《唐律疏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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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