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璘病了。
观里的大夫说是风热邪犯、肺气失和,开了甘露饮。老人家殷勤叮咛道:“虽说再过几日,便是立秋。可炎天依旧,不可贪凉啊!”
卧云一脸懊悔,蹙眉道:“夜里见他们小孩子睡不着,我便叫人准备了酥山。唉,定是那日受的凉,又在外头混了这些时日。”
身侧的女婢劝慰道:“观主也是好心。”
萧璘捂着额头,虚弱道:“是五郎不中用,姑母您别担心。我歇一歇,明日就会好。”
郭通也跟着附和。
卧云见他双眼迷离,两颊微红,不免心生怜爱,极柔声道:“你不是爱吃玉尖面么?姑母让厨房做了送来,好不好?”
玉尖面乃是出尖的馒头,内馅取熊之极肥处、鹿之精养处,一并剁碎,以盐、茱萸、胡椒调味,上锅蒸熟。
“多谢姑母。”萧璘扯出一个餍足的笑来,更教卧云心疼,搂着他说话。
郭通干站着觉得尴尬,可殿下似乎在朝他眨眼睛。
然则郭通半晌仍未能领悟个中深意。
萧璘不得不亲自上阵,病西子般捧心道:“姑母,那夜,六弟他们同五郎一道,也不知他们是否有不适之处。”
“好孩子,”卧云知他素与六郎争锋,今见他如此友爱,忙道,“这样吧,我让大夫也与六郎瞧瞧。”
“那五郎就放心了,”萧璘咳了两声,亮出真意,“方才大夫也说了天炎日灼,正午犹甚。我看,这几日就不要让六郎他们出去了。那桩公案昨日多亏六郎急智,已擒拿真凶,不必再废心思,我认输就是了。”
听他如此说,卧云哪有不依的道理,叹了口气,道:“乖孩子,都依你。市井商贾的案子也值得你们费心,要东都衙门做什么。你好生躺着。那赌约不必放在心上,等年底天冷了,姑母给你送件更好的。”
郭通这才明白,五殿下竟还惦念着采花贼的案子,不肯落人之后,索性借此机会,让六殿下他们中止查案。
卧云一走,萧璘便掀开薄毯,命令道:“你不是同那江沉玉要好吗?你去盯着他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好生歇息。”
郭通点头应了,可心里却并不赞同。六殿下他们硬要出门,难道有仆从敢拦不成。况且,他对这案子很感兴趣,实在想知道结果。郭通想了一路,自忖要如何两面玲珑。
未曾想,萧祈云三人聊了一夜“要如何着手”,最后俱倒在厢房的胡床上,一个挨着一个地睡死过去。
郭通来时,就瞧见这么一幅场景。
萧祈云枕着江士衡的手臂,腿架在他身上,摆成个猖狂的“大”字。韦少恒原本侧身背对着两人,突如其来的光线令他本能地翻了个面,挨着江沉玉睡了。
就在郭通犹豫要不要叫醒他们三人时,身后传来熟悉的戏谑声。
“哎呀,士衡兄尽享齐人之福啊!”崔容捧着柄卷轴,侧目道,“延光怎么不叫醒他们?”
郭通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叫?”
他二人互相推诿之际,韦少恒醒了,一脸迷茫地拍了拍手边的圆木小几,小声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萧祈云被响动吵醒,兀自坐起来,面色不善道:“你们来做什么?”说完余光瞥见江沉玉还在熟睡,便给了他一脚。
江士衡被他踹醒,手脚皆麻,费劲地起身,迷迷糊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昨夜柏茂遣人来找我要东都舆图。这不,才刚找到就给殿下送来了,”崔容晃了晃手中卷轴,又对江沉玉笑吟吟道,“士衡,**好梦,已是申时三刻了。”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不过指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萧祈云一听到“舆图”二字,当即跳下胡床,朝崔容摆摆手,朗声道:“我要洗漱,你且去水榭处等。”
不过半刻钟,六殿下便急急忙忙地快步走来,穿过曲折的长廊。
因尚有日头,水榭对光处放下月团帘,薄如烟云的蜀中贡绢,若有似无的蟾蜍与桂花纹样泛着彩光,银线绕着帘边绣了一圈,坠角缀以小巧香铃防风。清脆的铃声与满树的蝉鸣萦绕在漆柱周遭。
崔容远远瞧见萧祈云的身影,即命人将卷轴展开,悬挂于藤架上。
江士衡好奇地站在舆图跟前,正指着淳和坊同韦少恒说话。郭通显然才到不久,热得连喝三杯蔗浆。
“殿下莫急,”崔容拱手以礼,笑道,“延光他们也才刚到呢。”
“我是怕黄昏时分,看不清楚,”萧祈云施施然坐下,这才注意到韦少恒右侧站着名眼熟的青袍小吏,眯起眼问,“你是?”
那青袍人赶忙站前些,或许是听到了崔容对萧祈云的称呼,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崔容不得不替他回答:“我来府衙取洛都地图。想了想,那日看的卷宗也记不大清楚了,便向县令讨了个人来。”
青袍小吏连连点头,附和道:“小人在崔主簿手下整理文书。因记性还算不错,年前起,每逢审案小人都在崔主簿左右——”
“停,”韦少恒截住他,笑道,“你家主簿让你来,可不是来朝集的。”
那人骤然被打断,面涨得通红,老老实实应道:“是。”
“你可知道采花贼一案中,”江沉玉在地图旁的席子上坐下,委婉的问道:“那些女眷各自常住何处?”
“大都住在西市一带。”
“说具体些,”萧祈云闲适地展开双臂,搭在金泥朱漆的三角凭几上,“如今到官府报案的一共有几人,各住何处?”
“最初是淳和坊的茶商,去年成的婚,是孙记成衣铺的四娘子,才十五,生得一团孩气,爱吃糕饼糖丸。小人的舅母就住她家隔壁,”青袍人这次见未有打断,滔滔不绝起来,“茶商赚了不少,为成婚特意新盘了宅子,买了两个丫头供孙四娘子使唤。舅母常见她们出来买糕点。”
“那位孙四娘子不大出门?”
“她不怎么出门,至多回娘家看父母时才会出门。她家的成衣铺就在淳和坊内,隔了两条街就到了。后来就是广利坊的番商,叫做康乐庚的,他家的乐伎。据说是南边饥荒,辗转卖给了他。两年前来的东都,学琵琶有些天分,就请了人教,一直住在广利坊中。”
“找谁学的琵琶?如今还在学么?”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早学成了。康乐庚但凡宴饮,都要叫她弹奏,如今至多自己练练吧。这位娘子格外爱美,每月必采买胭脂香粉,衣裙也是熏了香的,每一经过,阵阵都是香风。几位郎君有所不知,戚家胭脂铺的胭脂,连陆家玉郎都买过呢!”
骤然听到陆怀瑾的绰号,萧祈云头一个笑出声来:“他一个大男人,买胭脂做什么?”
“自然是送给心仪的姑娘了。”
座中的少年郎听到这个词,皆觉无比肉麻。那小吏还浑然不觉,见他们不理解,继续补充道:“这两情相悦,乃是世间最圆满不过的事了。”
听他解释,少年们再也忍不住,顿时笑作一团。
“心仪的姑娘,”崔容还攀着郭通的肩膀,怪腔怪调的朝他模仿道,“延光可有心仪的姑娘啊?”
郭通锤了他一拳,没好气道:“别说了,怪恶心的。”
“延光你放心,将来惠妃殿下定给你配个好的,”韦少恒还在添油加醋的取笑他,“必是琴瑟和鸣。”
“你,你们,”郭通转了一圈,最终指着扶住藤架的江沉玉怨道,“士衡你怎么也笑?”
江沉玉被他点了名,状似安抚道:“延光,你在我们之中最为年长,将来自然第一个成婚,不用这么害臊。”
“我,我,”这话是事实,郭通只能“我”了半晌,气呼呼地坐下嘟囔道,“我不成婚,我孤独终老去!”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以至于,卧云遣女观送来了赌约的裘衣时,他们谁也没听见动静。
翠羽裘,乃是孔雀羽毛织成的裘衣。织物间装饰了金线和珍珠。不同光线下,色泽多变,仿佛流动的碧色泉水,映射出灿烂的华光。
“确为奇物。”萧祈云也忍不住赞道,一想到这是他赢过萧璘的战利品,更是得意。他站起身,潇洒一披,走了两步,热意蒸腾,可又实在美丽,忍不住问道:“如何?”
“真是光彩夺目,”崔容怔了怔,片刻后回神夸赞道,“这样一件裘衣,少说也要织上一年半载的。”
郭通没有说话,心想也不知卧云道人答应了五殿下的裘衣,是哄人的还是真的。若是五殿下亲眼见了这翠羽裘,怕是要后悔许久。
韦少恒眼见着六殿下双颊染上红潮,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改而夸道:“瞧上去软绵而厚,不畏严冬矣。”
萧祈云被他们赞得心中快活,额上沁出了汗也不肯脱下,细细抚摸柔软的翠羽:“等天气转凉,我要送一件给母亲。”说完顿了下,又道,“再送一件给阿妩。”他口中的母亲自然是皇后殿下,阿妩则是宝庆公主萧毓辉的小名。
众人又是一阵赞誉,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地夸他贤孝友爱。唯有江沉玉用一种十分微妙又复杂的神态瞧着他,始终没有说话。
萧祈云想不注意都难,于是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江沉玉摇了摇头,有些苦恼地想了想,最终下定决心道,“殿下不热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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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