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上来,自是不好再提乱民一事。
齐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就连年节家宴用膳时都死气沉沉。
叶蓁因有事想问齐砚,便老老实实地没再在齐家规矩上乱蹦,安安静静地吃起了面。
二人吃起东西来,一个斯文,一个秀气,即便吃面饮汤都没有一丝声音。
齐砚是齐家规矩使然,言行举止都刻在骨子里。
叶蓁则是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知道如何吃东西更赏心悦目。
她私下里吃东西并非这般,虽和狼吞虎咽搭不上边,却也并非现在这般端秀。
叶蓁本性随意自在,私下里用膳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疏阔之气。
只不过因有事要问,这才配合着齐砚吃的慢条斯理。
二人相对而坐,齐砚看似目光放在自己面前的吃食上,实则却不由自主地暗暗观察着对面的人。
家宴上她好像也是这般娴雅,但说不上为什么,齐砚却又觉得她好像不应这般娴雅。
莫名地,他又想起那日清晨,她抱着他的胳膊狠狠咬的那一口。
她应该是这样才对,肆无忌惮,无所顾忌。
这般虽与齐家妇的要求相去甚远,于她是极合适的,而他也觉得这样的她很好。
当齐砚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心下愣了愣,他好像又弃了齐家礼法和规矩。
二人心思各异地用完了夜食,丫鬟们将碗碟收走。
叶蓁怕齐砚急着回前院,便又道:“夫君不若吃盏茶再走?”
她想,吃茶时问他乱民之事再合适不过,只要他留下吃茶。
若是他不吃,那她再开门见山直接问就是。
齐砚本想回前院,毕竟今日他几次做出了有违齐家规矩的事,合该回去自省。
但听见叶蓁这么说,却又莫名地应了下来。
二人移步到临窗的茶案处落座。
茶案一侧放了茶盏、茶碾等物,另一侧则放了一排漆器小盘,上面摆了红枣、桂圆、核桃等干果。
茶案旁边置了一张低矮一些的侧案,上面放着风炉、汤瓶以及一只茶铫。
在茶案临窗的一侧又置一张方几,方几上天青釉里供着一只佛手香橼,颜色金黄,已经微微发皱了,但细细轻嗅,还是能嗅到一丝雅致的清香。
齐砚对佛手香橼的味道并不陌生,毕竟是众多文人雅士的案头清供,他在前院书房的书案上就摆着一只。
但他总觉得,他曾在另外的地方闻到过这味道,一时却想不起来。
叶蓁拣了几枚枣子,去核,放入茶铫,又剥了几枚桂圆也一同放了进去。
动作不紧不慢,徐疾有度。
齐砚竟在此时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放松,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一直框束他的礼法和规矩。
茶铫水沸,叶蓁将茶倒入盏中,轻推至齐砚面前:“夜已深,以枣茶代替,可安神好眠,夫君尝尝看?”
齐砚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浅浅尝了一口。
入口过于甜腻,不是他喜欢的味道,便放下了茶盏。
叶蓁却觉得味道正好,连喝了三口,顾不上茶汤还烫着。
齐砚见此,莫名又端起了茶盏,跟着喝了起来。
一盏茶汤见底,叶蓁觉得可以问乱民之事了,便清了清喉咙,道:“夫君既然已经猜出我所做梦境,在我梦里,那些乱民是明日出现,而梦境之外,他们却提前出现了,夫君可知为何?”
这也是今日让她忧心的另一件事,只不过比起更让她挂心着的兄长手臂,一时忘记了。
乱民一事提前,那会不会边关告急提前?父亲被陷害、安国公府覆灭也提前了?
齐砚:“梦境既然是梦境,与梦境之外不同实数正常。”
叶蓁对他的回答不算满意,但她真正要问的也不是此事。
她又给齐砚续了盏茶,问:“夫君可否说一下当时的情形?我实难相信,区区一群乱民竟然能伤得了兄长。”
齐砚看着还在轻微浮动的茶汤,动了动唇,将本要说出口的“妇不言外、不预政”几个字咽了回去。
他端起茶盏,一口一口将第二盏枣茶饮尽,方道:“他们不是乱民,是刺客。”
叶蓁佯装惊骇,抖着声音终于问出了她真正想问的:“刺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要刺杀太子表哥?”
齐砚垂眸看着空了的茶盏,心道,再说就逾矩了。
他暗暗摇了摇头,其实早就逾矩了。
叶蓁见齐砚望着茶盏,十分“有眼色”地又给他添了盏茶。
齐砚:……
齐砚没碰这茶,而是想起了叶蓁一身男子装扮,出现在皇庄田陌那日,说出了“五谷轮回,天地往复,万物为一”这样的话。
这其实让他多有意外。
齐家女眷都恪守齐家礼法和规矩,即便读书识字,看的也都是女四书这样的书目,不过是让其明辨是非,公正掌家。
在他眼里,高门各府的女子和齐家女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样貌有别,家世有别罢了,遵循的都是同样的规训。
而在那一刻,叶蓁竟让他觉得也不尽然。
还是不一样的,他想。
就为这不一样,他愿意多说一些,哪怕已经逾越了规矩礼法。
齐砚思量了几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太子观稼本是仅次于皇上亲耕礼、皇后亲蚕礼的国之大事,仪程无不繁复,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自前朝开始,才变成非太子一人之礼,各地官员都可春耕观稼。”
他停了停,端起面前的茶盏,不自觉地抿了一口,还是太过甜腻,复又放下,接着道:“殿下心系万民,比起礼仪,更重实利,更是简化了观稼礼的仪程,是以,殿下观稼是真的在巡察农事。即便如此,因殿下终是太子,观稼顺利与否,依旧被认为关系着农事丰歉,一但出了问题,就会让天下臣民怀疑是否是储君德行有亏才会如此……至于二哥受伤……”
齐砚顿了顿才道:“实属意外。”
话落,屋中骤然安静下来,只余茶炉滚沸,佛手香橼的清香隐隐约约飘散过来。
齐砚垂下眼,将目光放在已经温了的枣茶上,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再次端起,慢慢喝了起来,直到饮尽。
逾矩的过分了,他想。
月上中天,一轮弦月挂在半空。
齐砚终于离开主屋,朝前院走去。
行言正倚在门廊处打瞌睡,听见脚步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见主子这时候才从屋里出来,心下惊喜了几分。
他是没指望主子今日就留宿后宅,毕竟主子重规矩到什么程度,他是知道的。
但自从夫人进门后,主子一而再再而三为夫人破例,已非寻常。
何况,主子今晚还和夫人一起又用了夜食,又饮茶清谈,看来用不了多久,主子就能常宿后宅了。
想到此处,行言心里越发的美滋滋。
齐砚回到前院,感到口中甜腻依旧,盖是那三盏枣茶的缘故。
他给自己倒了盏冷茶,连着喝了两盏,嘴里终于好受了些。
只是,他彻底睡不着了。
齐砚长叹一声,简单沐浴后朝书房走去。
今日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书案上亮起灯烛,他静坐己思片刻,才找了本书来看。
只是翻看了几页,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抬起眼朝书案看去,惊讶发现,案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叫来行言,问道:“书案上的佛手香橼呢?可是被谁拿了去?”
行言疑惑:“三爷,小的从未见过您书案上放过什么香橼啊?”
齐砚一怔。
“怎么会没有?”他喃喃道。
齐砚闭上眼睛,眉心微微蹙起。
他明明记得在他的书案上也摆放了一只,每当他看书或是处理公务疲累时,香橼清雅的味道就会让他心情平静许多。
处理公务?
齐砚猛然睁开眼,他何时在书房处理过公务?
他现在是侍读学士,为太子讲读经史,自然还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
并且以他的秉性,即便公务堆积如山,也不会带回府中,这有违齐家规矩。
齐砚捏了捏眉心,一时不知这些自然而然生在脑中的记忆从何而来。
想来这些日子和夫人相处太多癔生出来的吧。
齐砚合上书,朝行言摆摆手让他退下,又默默注视着本该摆放佛手香橼的地方,片刻后吹熄了灯,去了书房里面的床榻上歇了。
前院的齐砚睡不着,后宅的叶蓁同样也没睡着。
叶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眉头紧锁地回想着齐砚的话。
齐砚说兄长受伤实属意外,而兄长本就有假受伤的打算,难道这次乱民是只冲着太子表哥来的?只是想把太子表哥拉下太子之位?
可上一世并未传出任何对太子表哥不利的言论。
再说这些乱民和西北来的两户人家扯上了关系,单这“西北”二字就不能让她不在意。
叶蓁暂时想不通,便先放下此事,转而又想起了乱民提前出现一事。
从今日和兄长说话来看,兄长是事先不知道乱民一事,是她告诉了兄长和太子表哥,兄长才会去查。
那么上辈子他们也极可能不知道。
如此,引起乱民提前出现的关键,就是兄长和父亲去查了此事,很可能被对方察觉到了什么,才不得不提前动手。
叶蓁忽而又想到了卫婉清,卫婉清去城外一事和上辈子一模一样,是因为她在此之前并未做什么?
一旦她做了什么,可能一样会出现变化?
叶蓁皱了皱眉。
她要做的是不让安国公府落到和上辈子同样的下场,若是这辈子无论她做什么,上辈子发生的事依旧会发生,并且还提前发生了,那安国公府岂不是要更早覆灭?
叶蓁打了个激灵,抱着被子“突”地坐起。
黑漆漆的夜里,只能听到她骤然慌乱而引起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扣在胸口,复传到耳中。
叶蓁抿紧了唇,眉头紧锁,看来得验证一下。
她记得上辈子齐砚随太子表哥观稼回来后,一直忙到了月底休沐,那日她去书房给齐砚送汤羹,齐砚却道:“下次不用送了,不合规矩。”
而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卫婉清就拎着食盒去了书房,出来后还将她送去给齐砚的汤羹带了出来,齐砚说口味不佳,让卫婉清替他倒掉。
次日,卫婉清过来灼华院教她家礼规矩时,便着重讲了一下,女子无故不可去前院,尤其书房。
虽然卫婉清讲的是齐家规矩,她却觉得这是在拿昨日之事点她,让她心情一连沉郁了好几日。
叶蓁冷静下来,复又躺下,翻了个身,这次刚好可以试试,看她能不能让此事换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