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子时,一直给赵娴用药物吊着一口气的太医们都被请了出来,从礼仪司过来的嬷嬷们带着侍女悄悄忙碌起来,到处挂上了白布子,教宫里的宫娥们怎么穿戴发丧的衣裳。
那件腰间系着白花花的孝服也给江婵带来了一件,彼时江婵就守在赵娴门口,她亲眼看着侍女们将满园里她剪出来挂上去的剪纸摘下来,又缠上白色的布。礼仪司的嬷嬷亲手拿给江婵,她看着面前彷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江婵,心里不忍,放下就离开了。
丑时一刻,负责起居记录、通告天下的文官,负责敲钟鸣丧、跑马送信的武官都已经穿戴好站在了院里。前前后后来了五六个超度的光头和尚,还有一整队的主持丧仪的人物。
丑时二刻,江婵看到了给赵娴准备的棺材。
这时,对人‘没’了才有确切的实感。她扒着门缝死死守住,不叫自己在最后晕过去。
此时离她上次正儿八经吃饭已过去整两天。
等到丑时三刻,屋里离着床头最近的那盏灯光忽闪了一下,她的心忽悠一下从最高端摔到地上,周冽突然打开门,他沉默着,被风一吹才幡然神醒,木然张嘴:“把孩子们都叫进来。”
魏云跪在地上:“后宫的嫔妃们都在厅外候着。”
周冽对他说:“只能叫他们在外头哭,一个也不许进来。”
穿戴上丧服的周宴牵着阿知,后面跟着几个不常见的皇子公主,大家带着哭腔陆陆续续往里面走。
周冽的目光落在江婵身上,只一下:“你也进来。”
江婵跟在众人身后,如行尸走肉般又进了暖融融的屋子。
暖的她出了好多汗。
赵娴的屋子里从未来过这么多人,大家都默契跪下,阿知哭着哭着突然回头找江婵,嘴里喊着‘姐姐’。
于是她被拖着、被推搡着、被架着、唯独不是自己走着,到了最前排阿知身边。
她满眼看到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赵娴,已经没了光彩,也不会再做什么反应,礼仪司的嬷嬷将她擦干净换上衣服,又给她描画、扎辫子。
娘娘变成好陌生的娘娘。
众人都静静等着那一刻,周冽好像问周衿怎么没在,太监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他动了好大的怒,可吵嚷的东西好远,江婵听不见。
她耳边像是同时响起很多声‘娇娇’。
温柔的、撒娇的、嗲怒的、心疼的、关爱的。
突然嬷嬷伸出手在她鼻息上探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脉,摇了摇头。
太监拉出一声长腔:“皇后娘娘殁了!”
像是一颗石子投到水里,远处、更远处、再远的地方,‘娘娘殁了’依次传开,哭声排天倒海般传来,江婵骤然像被掐住了喉咙,她哭不出一声来,干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具尸身上。
她膝行一步,上前摸住了娘娘的一只手。
冰冷的手,没有体温,也不再回应她。
她咕咕噜噜像是听见很遥远的地方有人苦口婆心劝她:“姑姑,千万不能这样啊,要让娘娘走的安安安稳稳的。姑姑松手啊。”
她听不懂,听不懂什么叫走的稳稳的。
娘娘要去哪,怎么能不带着娇娇呢。
“姑姑、姑姑!”
她像是大梦一场,梦里所有人都在撕心裂肺喊着她的名字,他们掰着她的手,泪水涂抹在她的裙摆上,打湿了她,她却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哭。
“江婵你醒醒!”直到周宴这一声响,江婵骤然回神,她眼神聚焦,才恍然自己正倒在湘官怀里,而人中、被掐的好痛。
天已明亮,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这间屋子。
只有周宴心疼与恨不成钢交织着,他痛心疾首:“你若是有个好歹,剩下的事怎么办?谁来送完她最后一程?”
他递过来一张素饼,江婵迟疑着接过来。
紧接着便狼吞虎咽地开始往嘴里塞。
泪水咸咸地沾在饼上,她一声不啃将饼噎了干净。
她扶着床要站起来,湘官搀扶着她。
她出了房门,才发觉中宫来了这么多人,而赵娴已经到了那个小小的棺材里,灵堂布置好,香火环绕着。
人们无论有关无关,都在谈论着她的生死,话有好有坏,像是史书上的悬谈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她突然停住脚步,不知问谁:“周衿呢?”
周宴欲言又止。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见了周衿,喝得醉歪歪的样子,一身酒气。
众人都觉得他是失母可怜,不远不近围看着,说好些好话来安慰他。
江婵过去,七嘴八舌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她站都站不稳,还需要人扶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周衿身上。
周衿撒泼,狂笑,哭喊着歪歪扭扭在祠堂前喊着母后,看见了江婵就来拽她的裙子,一会喊阿姐一会喊阿娇。
周宴皱眉,刚要责问他两句,却见江婵猛地抬起手来闪到了他脸上。
‘啪’干净清脆。
所有人噤若寒蝉。
周宴哑然无声。
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敢拦着她,也无权拦着她。
周衿本就站不稳,这一巴掌他‘呃’了一声重重摔到了地上。
可他仍抬起头,带着巴掌印又哭有笑看着面前的江婵。
“阿姐为什么打我?”他问。
江婵垂眸看着他,手轻轻护在他被打疼的那半张脸上,她问:“昨夜娘娘死之前你在哪?”
周衿说不出来,他积怨在心里的气突然就散了,紧接着,笑了一下,眼泪止不住流。
尊严、骨气,统统都没有了。
连阿娘都没了,这些本也就不重要了。
他害怕,他不想面对,他喝了酒,他想忘了。
他想一觉醒来又回到很多年前而已。
江婵收回手干净利索走进了娘娘的祠堂。
所有人看见她,一改几日前的傲慢与偏见,皆噤声无言。
江婵单薄的棉衣外面披着孝服,柔软的布料被走动的风带起,又缓缓落下,她看着面前刻着赵娴名字的牌位,跪在了正中间。
娘娘,娇娇来送您了。
谢咫站在门口外,垂眸看着她的背影,散落的发丝搭落在肩头,平和地将提前抄好的经幡一张张烧在面前的铜盆里。
火焰高涨,碎屑火沫舔舐她的掌心,将她在喧闹的哭喊和啜泣中圈出一块静隅之地。
他手里揽着周知,小孩子怯生生牵着他的袖角。
“阿知。”谢咫蹲下来认真看着他,“好好听姐姐的话,看着她叫她好好吃饭好吗?”
周知努力点头,他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腮帮子上,长睫毛被泪水打湿。
“母后与我说过,要我保护好姐姐。”
谢咫摸了摸他的头,宽慰似的笑笑。
“去吧。”
他看着周知跑过去小心翼翼扑进江婵怀里,江婵分出神来揽住他,面上露出一个浅薄的笑。
宛若新月之芽。
谢咫放下心来,他转过头,周宴与他对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谢咫的目光淡淡落到靠着墙边又哭又笑的周衿身上。
-
停灵守夜,万物避让。
风鼓起经幡白布,吹动她的披衣,她跪在团垫上,怀里是已经睡熟过去的阿知。
盆里的火已经燃灭,零星的火光随着风隐隐明灭,而台上火烛扑闪又定住。
堂里或是站着或是倚靠着或是坐在地上的侍女都撑不住睡去,满室寂静。
湘官掐着手心、强撑着眼皮,她看着江婵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到两眼一黑彻底睡了过去。
江婵似有所感,她抬起眼,而后将怀里的阿知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软团上,她把孝衣脱下盖在他身上,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无言走到灵位香炉前,把自己亲手点上的那支催眠香掐灭。
她转过身,像是悄无声息开在夜里的一朵花,不动声色出了宫殿。
天已熹明,宫门口停着辆马车,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青山,有劳。”
那马夫闻言驾车,并不多问。
马车缓缓驱动,江婵始终端坐在马车里,她知道,沈辞会来找她的。
不必到青山。
寅时过半,她察觉出马车的速度骤然变慢,她忽向前掀开帘子,薄唇轻启:“不许杀他。”
沈辞覆面持刀架在于马夫颈侧,薄刃凝霜,寒极射光,他面有平静,更多是诡异之感。
江婵不许他动手,他笑笑,居然真把那把刀拿了下来,只是一掌把马夫砍晕过去。
他收了刀,撑起手相后整个人飞去,平平稳稳落在了雪地里。
他等着赵娴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自己面前。
面蒙布,手持盲杖,一袭白衣,恰如狱中恶鬼,上人间索命。他如鬼魅惑诱,‘望’着就在眼前的江婵,低声道:“想要赵娴起死回生么?一命换一命。”
江婵抬起了脸。
沈辞似有所感,他轻轻笑笑:“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
“可倘若有朝一日,你有这个机会,能叫死人死而复生,你还会这么觉得么?”
“倘若只需我一人性命,我愿意。”
-
江婵的刀此刻就藏在袖子里,她本能的反应是抽出那把刀子,毫不留情捅进他的心脏。
她说过,下此见面一定毫不留情杀了他。
可她攥着刀把的手微微颤抖,浑身哆嗦盯着面前的沈辞。
用她一命换赵娴一命,她的娘娘值得好好活着。
那把刀变成刀尖向内的利器,几乎要将她千疮百孔。
江婵脖子上青筋暴起,额头汩汩作跳,她猩红的眼睛模糊了视线,剩下的只有那一个交换的念头。
那就是她大费周章、这么做的目的。
她握着刀子的手渐渐松开。
沈辞向她伸出了手。
他微笑着,等到她自己走向死期。
江婵的手举起来,就要放进他的手心里。
-
“阿蝉!”火场里阿娘声嘶力竭的呐喊将她神思唤醒,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天光乍破,云开雾散。
面前,上次见到的带帏帽的女人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刀子,狠狠插进沈辞的肩胛里。
鲜血很快流出来浸透了沈辞的衣裳。
“滚!”沙哑的声音绝望拉长,她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
哑女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把刀又抽了出来。
沈辞被重创,他不可思议‘望’着面前的女人,皱起的眉头渐渐放平。
可下一刻他突然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滚!”哑女再次说道,她将江婵挡在身后,自己的身躯却止不住发抖。
沈辞宛若见光之暗影,他知今日之目的已不可能得逞,捂着伤口跳上屋梁。
而与此同时,谢咫手中的弓箭骤然调换方向后松开,箭弦万钧,猛地刺透了他正欲逃跑的脚,他‘啊’一声,向前一个踉跄狠狠摔在了屋檐上。
等待埋伏的世士兵全都冲了出来将他拿下。
谢咫收了弓箭从暗处走出来,他看着不远处偷偷跟着他们从刑司出来又在方才冲出去挡在江婵身前的女人,微皱起眉。
太初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垂下眼:“我知道了。”
他又看了眼这边,转身隐入暗处。
直到沈辞被俘虏、两人计划实现,江婵脑中仍混乱一片。
她的视线紧紧贴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胸腔中、心跳混动。
直到哑女手里的刀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转过头,像是急切的母兽,在江婵身上左右看着,看她有没有受伤。
在看到她安然无恙时,吊着的气送了下来,她粗糙的皮肤擦着江婵的手掌心,一触即离。
“姑娘。”江婵听见她说,“你的阿娘怎么舍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啊。”
江婵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浑身宛若僵住,看着面前的人一如上次失魂落魄准备离开,她突然伸手拉住了那人的帏帽。
遮掩随之掉落,露出她真实的面目。
哑女马上便要遮盖,却意识到即使自己这样站在自己的阿蝉面前,她也不能再认出。
人群里来来回回、缘分稀疏寡淡,江婵愕然红了眼眶。
那些日思夜想,总也记不起来的身影、声音,还有她慈爱的眼睛,宛若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此刻有了回响。
她本想用自己一命去换赵娴。
在她孤零零面对自己选择的死亡时,阿娘却又比死神快了一步。
恍若那日房梁坍塌,死死护着自己的却被火烧成重伤的阿娘。
哑女,不,卢晓,见江婵沉默,以为她并未认出自己,她松了一口气,转而便要走。
江婵的泪珠子滚落下来。
她声沉哑,不可置信中带着颤巍巍的期待:“娘。”
卢晓的身影顿时定住,她扬了扬头想要把眼泪憋回,口中苦涩。
她装作置若罔闻,抬步便要离开。
江婵上前一步牵住了她的衣裳,紧接着她紧紧抱住了她的阿娘。
她不会认错的,这是她即使在梦里也想要见一面的阿娘啊。
“娘。”卢晓浑身一颤,她听见江婵问她,“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了吗?”
-
朝廷大军以雷霆之势扑向赵氏义军地界,迅速占领金地。胡氏军队借道浑源,一路烧杀掳掠、搜刮民脂,更将战前瘟疫播撒至此。瘟疫爆发的次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南方涌来的流民挤满道路,人数一度逾万。
粮尽,乃至易子而食。
一个寡妇带着细皮嫩肉的孩儿混迹于流民之中,如同行走的肥肉,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卢晓抱着江婵,日日东躲西藏,啃野草,嚼树根,与野狗争食,才勉强保住性命。
那日,大雪覆野,杀声遍地。传言朝廷生擒了赵氏君主赵定,正押解进京。家家闭户,城中一片死寂。破庙里,饿红了眼的流浪汉们死死盯着卢晓怀中昏睡的江婵,眼中泛起野狼般的绿光。
卢晓挣扎着从那冰冷的湿地上爬起,用破布裹紧江婵,赤脚踏入没膝的深雪。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还能活几日。
跌跌撞撞,竟走到城边另一座野庙。
庙宇破败,八面透风,唯有一点好处——无人敢入。此乃邪庙,供奉着九天王的狰狞法相:面如恶鬼,身似炼狱,传说不敬者立毙。
濒死之人,何惧鬼神?卢晓形同槁木,拖着残躯,一头撞进大殿。
神像斑驳,彩漆剥落,唯余那高大的臂躯擎天而立,高举的残破草棚,竟为母女二人隔出一隅微小的、勉强避雪的荫蔽。
然而,刚得片刻喘息,江婵却发起高烧。
孩子烧得迷糊,声若游丝,只知喃喃喊饿:
“阿娘,饿……好冷……”
“想吃……爹爹的绿豆糕……”
卢晓背靠冰冷石柱,紧搂着怀中滚烫昏厥的孩子,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她蜷缩着,将干裂的脸颊贴上阿婵烧红的小脸。
良久,她猛地咬破自己枯瘦的食指,将那渗血的指尖,轻轻抵在阿婵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血珠被本能地吮吸着,流入孩子枯竭的身体。小小的身躯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不再喊饿。
可卢晓知道,她的阿婵是饿晕了。
若明日天明,再寻不到吃食,这微弱的呼吸,或许就将永远停止。
指尖被吮吸得发白,那麻木的刺痛仿佛千万只蚂蚁噬咬骨髓。凝视着怀中幼小生命的孱弱模样,卢晓心如刀绞,宛若身受凌迟。
是她对不起这个小小的孩子,把她生下来叫她受罪了。
卢晓恍惚放下熟睡的阿蝉,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夜幕里。
漫天大雪,呜呼哀哉。
-
她并不是不要她了,她怎么舍得抛下她的小阿蝉呢。
只是她回去时侯看见了被贵妇人贵老爷救起来的阿蝉,他们有厚衣裳还有白面饼子,阿蝉只要跟了他们,总也该享福的,再也不用跟着她受罪了。
只是她不知,这一撒手,再找时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她的身影了,母女分离十数年,临到此时,才得以相见。
卢晓心疼捧着江婵削瘦的脸颊,不知道短短几日不见她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她的手止不住颤抖,嘴唇紧抿着,眼里含泪怎么看江婵都看不够。
卢晓不回答自己,江婵也不在乎,她紧紧攥着卢晓的手,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要从面前溜走了。
她说:“阿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带你回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