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折春刀》 第1章 雪烬折刀 元历十九年的冬天雪格外多,以至于受难成灾。 飘一夜鹅毛大小的雪,天色微熙时出,大街小巷街头上冻僵冻紫的流浪儿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挂满了冻霜,死得悄无声息。 有很多妇人都吓破了胆子,夜里儿童哭啼往往以此为恐吓。 天行司夜观天象,说皇命到了艰难的时候,或许有祸星出现,将要讳乱国事。 这些莫须有的谈论止步在宫墙之中,却还是像火星燎原一样,慢悠悠落在了宫外的雪地里,呈现出火光。 朝堂之中,三枢六宫,流水一样白花花的折子传进了宫中,上至缩减皇族衣食住行放财消灾,下到安抚百姓修建容纳孤儿的庇护塔,就连京中巡视军都警备起来,唯恐有不察之乱。 此事琐碎且来势汹汹,可初始时候与史书上记载的他朝寻常天灾没有两样,因此并没有引起大的警觉。 三朝元老,早就已经退安樵渚之间的范成公却连夜乘坐牛车进城,戴冠披衣,上奏与陛下,请天子指令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年探花,谢咫,主持此事。 陛下应当夜,范成公却突暴毙。陛下大撼,垂泪众臣之前,封国公之号以国礼相葬,亲自扶棺出京,百姓感叹其尊师重道,一时仰止。 事有异情,则远远不会止步于此。 三日后夜里,皇三城西胡郡公家里起了大火,好巧不巧烧死了一位小郡王。 皇城震怒,尤其是胡家送进宫里成了贵妃的女儿胡贵妃。 胡贵妃听闻噩耗,当夜心口绞痛不止,晶莹苍白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子,披衣素发跪在中宫殿下,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没有办法,夜里点灯起身,叫女官江婵打着恩意出宫去看看,安抚府邸女眷。 江婵遵命,凌晨时分,从御道旁披衣下来,银丝缕而金面额,衣袖翻飞宛如仙人娘子,青衣橘裳,赤红色品阶绣边,厚厚的大衣锦绣得体。 天边昏昏蒙蒙罩着混天大雪,却一粒沾不到她身上。 两边撑伞挡雪的侍女仆从和提灯的引路童子没有一个人敢抬头见她正面。 她玉面含威春不露,行举得当,如礼书中的纸片活了过来。胡贵妃简衣散面,此情景下,打眼一看又两相对比下,微微羞红了脸耳。 江婵从她身边过,言行敬而衣垂。 马车上两个随身女婢着青衣,她们立在雪中于马前,见江婵出来,把马车凳子放下来,卷好车帘。 江婵顺势将手递给上面弯腰敬目的宫娥,盈盈楚宫腰,俯身低头间楠红珠玉耳饰微微在脖颈间轻晃。 等到落坐稳当,马车启动,两边的宫娥在侧壁上点上明烛,只能映衬着莹莹一边侧脸,车里静的只有呼吸声。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等到江婵乘车到了大火一捧风一炬的国公府门前,天色已经明朗。雪还飘着,却不是夜里那样的大雪,像是细盐,若有若无的。贵府门第上早挂着白布子,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既没有哭丧声也没有往日拜谒高门前络绎不绝的喧闹声。 门口有很多叠排的马车,城中有品阶者都不约而同从睡梦中起,来往于高门之塌,为死者哭一哭悲。可冰冷的寒气冻住了人们伸出来的手,也僵住了往日灵活的嘴,大家都把手缩在袖子里,打着寒颤与门头上前来接待的胡家人点着头打招呼。 门口有检查马车来往人员的小官,一辆一辆登记在册。 江婵马车排在后,还没有轮到她检查,她坐在轿子中紧紧攥着搀扶宫娥的手,心中实则并没有面上冷静,恍惚间心跳不止。 雪里起火,多大的奇观异象。可很多年前,她也曾见过那样的火。滚滚浓烟,绝望地灼烧着破旧不堪的木房子,方圆十里地一片寂静的落雪声,听不见她的悲鸣。 噼啪的声响掩盖了求生的呼救,等到天色放明,只有焦土一杯泪一捧…… “女官娘子,已经查好了,您里面请。”外面检查的小官一开始瞧见皇后娘娘的半幅仪仗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管家的二爷二娘子出来一瞧,里里外外一通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拂袖扒跪在地,请江婵下车。 半晌,江婵回神,系好披衣系带,掀起帘子来。 …… 胡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尽管烧死的是胡郡公最疼爱的老来子——京中声势显赫,人人得知其姓名都要避让三分的胡祥邹、胡世子。 江婵身边的宫女递上皇后宫贴的时候,胡郡公还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走到花垂门下长廊阶上亲自迎她。 整个胡家来吊唁或是巴结的官员来来往往咕噜咕噜沸腾地像是烧开了的水,在冰天雪地里探着头。可胡先宥一直很平静地双手拄着那根儿先帝赐下来的虎头拐,从他瞎了一只眼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声沉而沙哑,像咳着痰。 “老臣谢皇后娘娘。” 江婵微微颔首: “奴代皇后娘娘、贵妃,来向郡王殿下吊唁,也请您老节哀。听闻昨晚之事起火突然,此事蹊跷,便是宫里的娘娘也上心要问,这当真就是意外么?” “是意外。夜里走水,多少人家不当心就走了这样的极端路,我们家不过也是如此。只是邹儿福薄,已经在这样的富贵之家,又受到娘娘、贵人甚至陛下的疼爱关心,竟也留不住。”胡先宥斩钉截铁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对着一边的嬷嬷吩咐,“天寒路远,贵人您先去偏殿坐坐,喝杯暖茶。” 是意外?江婵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可她惯会隐藏情绪,面上不动声色,葱白、指尖红润的手指收回名帖藏进袖子里,笑而随着下人走了。 胡先宥眯眼凝盯她的背影,却从那雪地里异常挺直的殊春姿色中看不出丝毫什么别的,于是冷笑:“皇后还是皇后,叫她来一趟,什么颜面情分都做了也不过是四两拨千斤。” 他身边的小妾穿的有点单薄,长袖留手轻轻柔柔搀扶着他,一直规规矩矩低着头,露出来的脖颈像是瓷器精致。听他这么说了才眉眼如波抬起,怯怯看了一眼江婵离去的那边。 她说不了话,自然也只能又缓缓落下眼。 - 胡府的偏殿左右两边,四进四出大院,连廊从东朝西一顺溜儿的,红漆门刷、筒瓦的房顶,江南长瓦,篆刻阴阳瓦当,现在都堆满了雪花,厚重重压在房梁上。 院里种了四季珍,还有绿梅黄红梅花这样的树花,冬天还能引来蝴蝶。 翻飞的白绢花静悄悄挂在牌匾下边,院子里的下人丫头脸色发白,穿着黑白孝衣低眉顺眼一句话都不敢说。 可那院子也是热闹极了。 来吊唁的女眷都在这边。 每个殿门和窗户都敞开着,谈笑声和女子的娇嗔就从那大开的空间里敞亮地传出来。 江婵抱手而立刚到院子门口,身边的宫女湘官就皱起了眉头。她倒是抿着嘴能忍住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年纪小的颜官却不行。刚迈进那院子,她就禁不住“哇”了一声。 “姑姑,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她禁不住低声开口问,“不是死了人吗?” “死者已逝,生者为大。”江婵阻止了湘官挽袖子揍人的意图,轻声回复畏缩起脖子的小孩儿。 从她嘴里吐出了一团团白雾,很快就又消散了。 什么意思,书上不是写着死者为大吗?怎么到了姑姑这里就变成了生者为大,姑姑记错了?怎么可能! 颜官一脸混乱,却不敢再问。 “您这边请,我给您寻个清静的地方,也免得这些娘子素日里没规矩没正形的,叽叽喳喳吵到您。”一直端端正正走在前、故意落下一段距离的嬷嬷回过头,就当没听见方才两人的对话,和颜悦色说道。 “有劳。”江婵没有拒绝。 “哇,你看你看!好漂亮的贵人娘子。” 可喧闹声突然止息了。 所有的贵女娘子,穿着厚裘衣的,带着披风褂子的,五颜六色的模样都从屋里探出颜色,一时间几个大屋子的姑娘们都停了话,视线不约而同落在江婵身上。 江念还在跟人下棋,手里的棋子还没落下,忽然嗡嗡的声音没了,惊讶间引眸望去。 雪已经停了。屋里暗昏昏的,屋子外面却很明亮。 隔着层层叠叠的花枝子看见那道身影随着孙妈妈不急不缓走着,她淡色的衣裳衬着头上的金丝步遥,简单大方,丝毫不能压掩她姣好干净的脸庞,柔和的线条带着略有锋利的转角,多一点太多,少一点又太少。 叫她无端想起阿爹的笔墨,毛笔上吸饱了墨水,在纸上伸展开,流畅、自然,带着颤动人心的美感。 那三个人只站在那里,就像是见了皇后仪驾的前车。护全了王朝的颜面。 江念从未进过宫,自然也从未见过那么动人又华贵的贵人。 好半天,等人不见了身影才缓过神来,暗悄悄拍着心口,红着脸小声问对面的胡家娘子。 “那是谁?” “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不知道大名叫什么,皇后娘娘唤她娇娇。”胡娘子弯起嘴,注意力只在棋局上。 胡贵妃宠爱这个侄女,时常宣召她进宫陪伴,因而她见过江婵多次。 “皇后娘娘宠爱她就像疼爱眼珠子,不叫下人慢待了她……可实际上根本也没人敢,那本是个皮紧肉实的狠角色。” 胡娘子说着,从榻上下来,走两步把隔间的链子放了下来。 珠帘脆响,守在两人两步远处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自己离开了。 帘子遮盖住屋外又开始叽叽喳喳的杂音,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她才说道:“皇后娘娘与小皇子遭难那次,是这个人一个人拿着令牌从宫西到东宫,拆了晚妃的阴招,救了两人的性命。” “刑司那种地方,少有能有人活着出来。长明宫的都死绝了,她也受了很多刑罚,最后出来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垢血淋漓,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胡娘子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书馆的说书先生,带着笑将那些曾见过的往事一一和盘端出:“我见过的。那天大雪纷飞,她剩下最后一口气被从牢子里爬出来,大雪瞬间就掩埋了她单薄的身躯,可血又染红了雪,露出她的轮廓--她为了活着,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子,就让那牙磨破了皮肉,血一滴一滴留在雪地里,好不能昏过去。” 江念眉间一动,情不自禁随着她的话像是看见了那雪那人。揪着帕子瑟缩着,蹙起眉头。 “我同为女子,可怜她,却救不了她,那时候胡家跟皇后赵氏闹得跟什么似的。姑母一点都不许我掺和进去的……可是哥哥却不怕,他把人扶起来,替她把她的手信送到大理寺手里,竟忘了自己姓胡,要为皇后娘娘和皇子伸冤。” 胡青志说到这里,眼底泛着一层薄薄的泪,本来笑着的话也变得哽咽,“阿念,哥哥死了。他曾经很喜欢那个女官,但是临到死都不敢说。那晚上祖父打的他连皮带肉都出来了。” “阿念……就算胡家有罪可哥哥没有,怎么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他被活活烧死了?”胡青志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江念圆溜溜的杏眼中不仅也蓄满了雾气,忧愁挂上她娇秀的脸庞,露出一侧的酒窝。 她张开手,胡青志就投身进她的怀里,姐妹两个一起垂泪起来。 “你看看,就是这样的事,祖父不许府里上下为他哭。我们再委屈,只能忍着……”胡青云哭道。 江念张了张嘴,脸热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呢,帘子一下子被打起来了。 胡青志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胡妳穿着金丝红边裘袄,带着诰命夫人的官带,似笑非笑站在那里。 “阿娘(姑姑)。”两个人心虚方才的话叫她听去了,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了。 - 隔屋的炭火烧的旺,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江婵坐在主座上,颜官和湘官站在她身后。孙妈妈在一边恭敬地弯着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家常。 江婵端起茶盏来吹吹浮茶,孙妈妈顺势闭嘴,松了一口气。 江婵轻抿了一口茶又放下,听见屋头上两只麻雀吵闹的,院子里的声儿比方才又低了一些,便问:“时辰晚了么?” 孙妈妈心领神会,问了门口守着的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怯怯回复:“二娘回来了。训了姑娘们几句。” “额……”孙妈妈一时语塞。 江婵倒是笑了笑:“那就是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说着她顺势起身。 湘官颜官上前来搀扶。 孙妈妈脸上露了真切的笑意:“那我送送贵人。” “不用了孙妈妈,我识得路。”江婵说着,人已经走到门口了。 孙妈妈见人走的快没影了,垂下紧绷肩膀,狠狠捶了两下胸口,舒舒气。 那小丫鬟极有眼色,上来给她捏肩。 孙妈妈小声嘀咕:“看着不大的一个小娘子,怎么比老爷大人的都要骇人呢。” 江婵目不斜视从院子里过,果然这次喧闹都熄灭不见,只有隐约的小声咬耳朵。 她在那些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慌张。微微侧头,余光看见石红色衣裳一角,拖在屋里地上,随着听不真切的话音,在微寒空气中颤动。 “什么二娘子,这么厉害?”颜官觉得不可思议,她胖鼓鼓的面颊带上薄红色,水杏一般是眼睛眨了眨。 “那是胡贵妃嫡亲的姐姐,胡家的嫡长女,嫁给了当朝相公。若是她进宫,便是主儿都要敬让。”湘官解释道,她嘱咐,“在外面别乱看,日后宫里有的是见她的机会。” 她说的主儿自然不是江婵,而是皇后娘娘。颜官顿时觉得害怕,收回了企图飘过去看一眼的心思。 “那那,那位正在受训的贵女就是在京中素有雅名的相公大女,江念。”颜官压低嗓音。 江婵第一次听见江念的大名就是在此时,念。她听到这个字,先是觉得荒谬,后觉得好笑,又莫名觉得难以言说。 可被狗撕咬、被人踢踹,甚至当街受辱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她压不下嘴角的冷笑,也在袖中攥起了手掌。 她视若未闻,依旧安安稳稳往外走。 “咱们这就走了么?”湘官问道。 “娘娘的意思已经传到位了,我们也该回宫复命了。”江婵回复她。 三人在院子外面的路上走了一大截,从招待女眷侧殿到熙熙攘攘的主院,自然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从女客到男客,各形各色的人像是来赶早朝的。 他们在院子里相互攀谈,对朝中的事顺便表一表态度。或是长衫学子,或是素衣雅士,都是摇头晃脑不苟言笑的模样。 江婵打眼一看,又自然垂下眼,从侧门出过,跟房上管门的说了两句话,这便要走了。 “恐怕您还得等等。”那冒着热汗的老管家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却又折返回来。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黄色长巾,不时露出熏黄的牙。他讨好地笑着,“本来要去给贵人牵马的,可是—” 江婵听着。 还没等他说完,外面一声长长的吆喝,一下子把他的思绪打断了。 “江相公到了!” 像是长长的名帖露出来闪亮的金边,屋里呜呜泱泱的笑谈止住了。 江婵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像是当头一棒。睫毛一颤,转过头木愣愣看着正门光影处围拢起的人群。 一身赤色官服像是雪中踏梅,显眼地出现在光里。 风雪停了很久,可积雪厚,他黑色的靴子上并没有沾上黏腻的雪粒,相反,平滑又干净。 周围的人都在低声奉为他,笑吟吟与他攀谈。他却并没有露出多少喜怒,甚至是平静而无喜无悲的。 江婵站的有些远,又叠着七七八八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面貌,却能看清他直立着的脊背,略有消瘦。 后来,前面人群自动让开,清出来一条路。胡郡公亲自来请他,那老东西一见金龟女婿,一直干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江执便提提衣摆,跟着后面那群说说笑笑的人一起往屋子里走去了。 江婵站在屋里的侧影里,眼睛有点酸涩。 她双手环抱在腹前,长眉入鬓,眉眼恭敬不喜,看不出一丝波动。 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面无表情转过身,自然也无从察觉跟在江相丞后面的那道身影在迈向廊下避雪时忽然驻足停下,忽而流目婉转,侧头,分出深色落到了她的背影上。 他身量极高,又板板立立,嘴角还有应酬时没有削弱的笑意,可那笑不见底,寒冷冷的带着疏离,周围人应声呼喊他为“谢大人”,他笑应,不卑不亢。 亭中出来一个锦衣公子,过来与他说话,见他往侧门看,回过头却只看见檐下积雪,细细碎碎开始融化,变成水滴落下。 这边那老管家对着江婵弯着腰,点头:“马车已经给贵人您牵出来了,实在是相丞那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不得不给您堵住了,请您别见怪。” “相丞当先行。” 江婵笑笑,无意难为他,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突然被牵住了袖子。 “啊?”颜官被吓了一跳,小声惊呼,“贵女?” 江婵睫毛一颤,再度转过头,看见了紧紧攥着自己袖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江念。 她像是跑了很长一段距离,发髻都有些散乱塌了下来,衣领子乱乱地趴着,鬓发软软沾着汗珠子贴在桃色的腮边。 “你……你要走了么?”她生怕江婵转身就走似的,拼命咽下嘴里的气,挤出这句话来。 江婵低头敛目看着眼前隐有些熟悉的脸,又看到她抓着自己披帛不松手的那只手上,根根晶莹剔透,一看就是娇生惯养。 “你要……”江念抬头的瞬间,什么话都噎在了喉咙里,猛地哑然失神。 原来近近看她,更是令人沉醉。 江婵见她反应,面色微变,她将江念的手抖落下来,转身就想走,却不料听见她喃喃道:“……我从未见过像你生得这么好看的人。” “你别走。”江念见她要走,急了,连忙又抓住她的后衣,捏着一点点边。 “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嘛?” 见见谁?江婵有一瞬间不知所言。 她长长的睫毛盖住眼里的情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江念的心,分明跑来的时候还是拼命跳着,现在却渐渐冷却甚至低沉下去。 她害怕从那张嘴里听到拒绝的话,也莫名害怕她冰雪一般沉默和无为所动。 像极了那个总是在书房里,轻易不肯与她见面的爹爹。 她迟疑着收回手,小声说道:“胡姐姐说他救过你的。” 她哽咽,眼里含满了泪: “他现在死了,你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呢?” 颜官皱起眉头想要说什么,湘官却阻止了她。 江婵这次不得不回过头直面眼前这个抽抽啼啼抹着眼泪的小女儿。 她娇软地就像一块棉花糖,戴着白绒绒的围脖,干干净净站在那里,厚裘为她遮挡风雪。 江婵将手里的手帕递给她时,她含着气,眼眶红红的。 江念见了她递过来的那张手帕,清清香香的,中间绣着一枝子桂花。 那时候,她才记起来原来江婵身上就是这么一股桂花香气。 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擦眼泪,听见江婵之声便犹如隔山隔水,清冷疏远地说道:“我与他之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救过我,却也曾杀过我,我对他的恨,更多。” 江念愕然,猛的抬起头。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晶莹剔透。 这句话只有两个人,她和她,能听见。 江念只觉得半边身子酥酥麻麻,魂不守舍。 江婵见她落寞,平静地直起腰。 “世间事,不过是因果轮回。” “江姑娘,就此别过。” 第2章 满弓拉勾 直到江婵上了马车不见,江念仍旧攥着她留下的手帕呆呆愣愣站在那里。 胡家的人都知道这位表小姐身体不好,不能受冷不能吹风,却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魔症,一直不肯进屋去。 这一耽误,上马车拐出巷子时天色已经昏暗。颜官在马车壁上拿下灯罩点上蜡烛,江婵淡淡嘱咐赶马的人:“只尽量走吧,若是误了宫禁的时辰便知会巡礼监一声,其中缘由不必细说,只说江婵认罚。” 湘官把她身上白披衣解下来,伸手把毛毯披在她膝上。 走出不久,马车后面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湘官吓了一跳。 江婵看到她瞪大眼,在混黑里发亮的眼,觉得有点好笑似的。 “这是浑源那边的规矩,人死了要点上一捧炮仗,红艳艳的纸会掩盖晦气,活着的人从此就能顺顺利利。” “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规矩……浑源?那不是姑姑您的老家吗?” “是啊。”弯弯的眼睛遮住霞光,她轻缓说道,“或许这位小世子跟那里有什么渊源吧。” “好奇怪的规矩,以前只听说过给喜事点礼,没听说丧事还要的。”湘官摇摇头,“这样的天气里点上爆胀,‘噼里啪啦’的,还真有点吓人。”她温婉的面目皱了起来,小声说道。 江婵淡笑。 “马车怎么停了?”颜官迷迷糊糊睁开眼。 两人这才察觉出说话间马车好像停了有一会时间了。 湘官把嘴里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她侧头紧张地看向江婵,烛火侧照在她的脸上,宁静的像是绝美的鼓皮包裹着一块冰玉,叫她情不自禁想起皇后有时候自言自语说的话:江婵有时候不像是个活着的人,像是个死人。 可她却从不觉得眼前的‘死人’有什么吓人的,相反,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 江婵没急着问马夫,她往后稍靠,单手一根手指,轻开一侧的车帘。 一道帘子划分开外面与马内两个天地,蓦得展露空隙,外面的寒风止不住呼呼顺着那条小缝往里刮。江婵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又开始飘起鹅毛一般厚重的雪花,路上的灯光零零散散挂在树枝之间或是一根麻绳上,还有残损的灯笼红纸壳,埋了一半在雪地里,将要融化了。 江婵放下了车帘。 “怎么了?”她出声问马夫。 “……”马夫没有回答。 江婵顺手拿下侧壁上的灯盏掂在手里,弯下腰就要往车外去。 湘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拉住了她的衣裳:“奴婢听说最近京城很乱,出了个杀人不见血的穷凶极恶之寇。” “姑姑金贵之身,还是留在这里,我去……” “我并不比你金贵。”江婵不理会她,毫不犹豫拂开她的手,立刻打开了车前的厚帘子。 湘官紧张地往外看,江婵却马上把帘子又放好了。 江婵提着灯,自然也看清了坐在马臂上,临到死还瞪着眼笔直坐立着牵着麻绳的马夫。他的心口正中了一箭,赤淋淋流着血,却又因为极寒而冰凝住。 江婵有一瞬间的迟疑,她不知道现在下车去查看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她穿着调令后宫的女子官服,在宫里宫外不过是权力刀柄上镶嵌的一颗石子,可真刀真枪的本事她从未学过。 雪顺着力道的风不断吹刮向她,淹没在她的脖颈之间,自然也挂在她的睫毛上,而让她觉得寒冷。 如果回到车厢里,可能就是等死。如此,湘官和颜官也一并一个都活不了了。 江婵想到这里,还是提着灯跳下马车。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都是新雪,一脚下去淹没了一大半。 那盏灯,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小点距离,以至于周围黑暗里,就像伸出了无数的手,虚无缥缈地伸手向她。她沉着气,艰难地迈出了一步。 “铛”,那是短剑出鞘的声音,江婵突然停住了脚步。 “谁在哪里?”她出口问,白气吐出来,整个人的热量也随之消散似的。 “我们是宫里的人,素不见外人,不该与你有恩怨,你认错人了。”江婵缓缓说道,看似是谈判一般,实则是在争取时间想要看清来者究竟是谁。 可那人一直沉默,江婵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 她命绝不能止步于此处。 江婵那一刻,只知道要为自己争一个活路,她咬住牙,猛地举高了灯。 灯照亮了他。 大概三四步远。 可与她想象的不同,那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辈。至少看起来是。 他站在雪地里,穿着单薄的孝衣,一直到脚踝,长衣染血,看起来已经面色发白。 他一只手—冻僵了而泛出青白色的手,握着茅杆,蒙眼而立,眼盲心盲。 可江婵丝毫不怀疑他能杀了自己,他背后竹篓里背着弓箭,那长羽沾血,与马夫身上的一般无二,一只已经冻得通红的手上攥着一坨不明物,等到江婵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一个已经挂了霜死了的孩子。 这样的人,即使不是穷凶极恶的逃徒,也是有备而来的杀手。 要不是他因为失血和失温,甚至隐隐有点站不稳。江婵并不怀疑,他想杀自己不过是眨眼之间。 霎那间江婵想到了宫里从前朝透出的一星半点腥味,宫门外街头出了很多冻死的孩子。 江婵的寒意从脚底一下子蹿到了头顶卤盖。 所以那些孩子可能不是冻死的,也有可能是他杀吗?自己撞破了他杀人的现场吗?可是为什么他要射杀自己的马夫。 那些疑问接踵而至的瞬间,江婵握住了手心里的灯杆。 她一定要为自己争一条活路。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从未见过你。” 江婵寒声道,“你拦错了车。” “我从不会认错人。”可这时候,那人却说了话。 他的声音,与江婵想象的不同,没有沙哑,反而是清越的少年音色,带着低沉和笃定。 “你……”这次,不等江婵说完,刀已经出其不意压在了她的脖颈上。 手臂一松,手里的灯笼落在了地上熄灭了。 黑里,锋利的刀尖印着月光,她能感受到他环着自己的脖子,却又因为厌恶刻意离远。 沈辞压着气,尽管因为腹部重伤而弯着腰提不起精神,骨子里对嗜血的冲动与快感还迫使他不断地想要前进,将这把刀插进这个女人的身体里,看着她抽搐着失血而亡。 他就快要完成了,替‘她’复仇,替‘她’把所有该死的人都杀了。 “好。”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甚至试图与自己说‘理’: 直到江婵上了马车不见,江念仍旧攥着她留下的手帕呆呆愣愣站在那里。 胡家的人都知道这位表小姐身体不好,不能受冷不能吹风,却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魔症,一直不肯进屋去。 这一耽误,上马车拐出巷子时天色已经昏暗。颜官从车壁上拿下灯罩点上蜡烛,湘官把她身上披衣解下来,伸手做毛毯般披在她膝上。 江婵淡淡嘱咐赶马的人:“只尽量走吧,若是误了宫禁的时辰便知会巡礼监一声,其中缘由不必细说,只说江婵认罚。” 走出不久,马车后面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湘官吓了一跳。 江婵看到她瞪大眼,在混黑里发亮的眼,觉得有点好笑。 “这是浑源那边的规矩,人死了要点上一捧炮仗,红艳艳的纸会掩盖晦气,活着的人从此就能顺顺利利。” “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规矩……浑源?那不是姑姑您的老家吗?” “是啊。”弯弯的眼睛遮住晦暗,她轻缓说道,“或许这位小郡王跟那里有什么渊源吧。” “好奇怪的规矩,以前只听说过给喜事点礼,没听说丧事还要的。”湘官摇摇头,“这样的天气里点上炮仗,‘噼里啪啦’的,还真有点吓人。”她温婉的面目皱了起来,小声说道。 江婵淡笑。 “马车怎么停了?”颜官迷迷糊糊睁开眼。 两人这才察觉出说话间马车好像停了有一会时间了。 湘官把嘴里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她侧头紧张地看向江婵,烛火侧照在她的脸上,宁静的像是绝美的鼓皮包裹着的一块冰玉,叫湘官情不自禁想起皇后有时候自言自语说的话:江婵有时候不像是个活着的人。 可她却从不觉得眼前的‘死人’有什么吓人的,相反,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 江婵没急着问马夫,她稍往后靠,单手一根手指,轻挑开一侧的车帘。 一道帘子划分开外面与车内两个天地,蓦得展露空隙,外面的寒风止不住呼呼顺着那条小缝往里刮。江婵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又开始飘起鹅毛一般厚重的雪花,或是因此,街边的小商小贩早早收了摊。 灯笼零零散散挂在树枝之间或是一根麻绳上,还有残损的红纸壳,埋了一半在雪地里,将要融化了。 江婵放下了车帘。 “怎么了?”她出声问马夫。 “……”马夫没有回答。 江婵顺手拿下侧壁上的灯盏掂在手里,弯下腰就要往车外去。 湘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拉住了她的衣裳:“奴婢听说最近京城很乱,出了个杀人不见血的穷凶极恶之寇。” “姑姑金贵之身,还是留在这里,我去……” “我并不比你金贵。”江婵不理会她的劝阻,毫不犹豫拂开她的手,立刻打开了车前的厚帘子。 湘官紧张地往外看,江婵却马上把帘子又放好了。 江婵提着灯,自然也看清了坐在马上,临到死还瞪着眼笔直坐立着的牵绳马夫。他的心口正中了一箭,赤淋淋流着血,却又因为极寒而冰凝住。 江婵有一瞬间的迟疑,她不知道现在下车去查看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她穿着女官服,在宫里可调六宫,在宫外却不过是权力刀柄上镶嵌的一颗石子。 真刀真枪的本事她从未学过。 雪顺着强劲的风不断吹刮向她,咆哮在她的脖颈之间,挂在她的睫毛上。 如果回到车厢里,可能就是等死。如此,湘官和颜官也一并一个都活不了了。 江婵想到这里,还是提着灯跳下马车。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都是新雪,一脚下去淹没了一大半。 那盏灯,只能照着眼前的一小点距离,以至于周围雪茫里,就像伸出了无数的手,虚无缥缈地伸手向她。她沉着气,艰难地迈出了一步。 “铛”,那是短剑出鞘的声音,江婵突然停住了脚步。 “谁在哪里?”她出口问,白气吐出来,整个人的热量也随之消散。 “我们是宫里的人,素不见外人,不该与你有恩怨,你认错人了。”江婵缓缓说道,看似是谈判一般,实则是在争取时间,看清来者。 那人一直沉默,江婵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 她命绝不能止步于此。 江婵那一刻,只知道要为自己争一个活路,她咬住牙,猛地举高了灯。 灯照亮了‘他’。 大概三四步远。 可与她想象的不同,那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辈。至少看起来不是。 他站在雪地里,穿着单薄的孝白衣,一直到脚踝,长衣染血,盲布遮眼,面色发白,犹如新鬼。 他一只手—冻僵了而泛青的手,握着茅杆,蒙眼而立,眼盲心盲。 可江婵丝毫不怀疑他能杀了自己,他背后竹篓里背着弓箭,那长羽沾血,与马夫身上的一般无二,一只已经冻得通红的手上攥着一坨不明物,等到江婵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一个已经挂了霜死了的孩子。 这样的人,即使不是穷凶极恶的逃徒,也是有备而来的杀手。 要不是他因为失血和失温,甚至隐隐有点站不稳。江婵并不怀疑,他想杀自己不过是眨眼之间。 霎那间江婵想到了宫里从前朝透出的一星半点腥味,宫门外街头出了很多冻死的孩子。 江婵的寒意从脚底一下子蹿到了头顶。 所以那些孩子可能不是冻死,也有可能是他杀?可是为什么他要射杀自己的马夫?是因为自己撞破了他杀人的现场吗? 那些疑问接踵而至的瞬间,江婵握住了手心里的灯杆。 不论如何,她一定要为自己争一个活路。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从未见过你。” 江婵寒声道,“你拦错了车。” “我从不会认错人。”可这时候,那人却说了话。 他的声音,与江婵想象的不同,没有沙哑,反而是清越的少年音色,带着低沉和笃定。 “你……”这次,不等江婵说完,刀已经出其不意压在了她的脖颈上。 手臂一松,手里的灯笼落在了地上熄灭了。 黑里,锋利的刀尖印着月光,她能感受到他环着自己的脖子,却又因为厌恶刻意离远。 沈辞压着气,尽管因为腹部重伤而弯着腰提不起精神,骨子里对嗜血的冲动与快感却迫使他不断地想要前进,将这把刀插进这个女人的身体里,看着她抽搐着失血而亡。 他就快要完成了,替‘她’复仇,替‘她’把所有该死的人都杀了。 “好。”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甚至试图与自己说‘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杀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沈辞皱起眉头。 他没想到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宫里的第一女官居然这么幼稚,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他莫名就是想说,他突然觉得要是让她知道是为什么,或许也不错。就像胡祥邹临死前,慌张、懊悔和不可思议,疯笑着、哭着就自己走进了火海里。 所有踩着‘她’尸骨上位的人都应该受到跟她一样的痛苦。 沈辞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姑娘惊慌地消失在火里,最后只能变成一捧灰,手上就情不自禁地用力,他面上流露出痛苦和不加掩饰的恨,咬着牙带着狠劲儿。 “为亡魂讨冤。” “什么亡魂,亡魂是谁?” 江婵刚说完,沈辞猛地绷脸,曲起膝盖,重重把她踹倒了雪窝里。 江婵没有防备,更何况他一点都没收着力道,她整张脸栽在雪窝子里吃了一嘴的雪花,差点被呛死。 “咳咳咳。” 沈辞马上蹲下身,抓着江婵的后衣领子拉她起来,手上的刀子还是压在她的脖子上。 “唔。” 江婵大口大口喘着气,面色涨红发白。 沈辞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出。 贵人娘子,怎么可能吃过这样的苦? “记起来亡魂是谁了吗?”沈辞低声附在她耳边问道。 “是谁。”她的气势上显然不如刚才强,可沈辞觉得与其说她是被吓着了,更不如说她是被雪花呛着喉咙才这么气弱如游丝。 沈辞手上力道不减,又压着她的头按到了雪花里。 这次好久他才肯松手,江婵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是想要将自己淹死在雪里。 等她面色惨白再无一丝气血时,或许是他也觉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只提溜着她的领子还是问那个问题。 “是你杀了胡祥邹啊。”江婵被雪冻得打颤,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风变了方向,她嗅到了他衣裳领子上的硫火味,淡淡的。 “他死了,轮到你了。”他没有否认,说着,将手里的刀子微微往下移动。 “我与他—”江婵觉得荒唐极了,她气笑了,正想把今日同江念说过话再重复一遍,却在那一霎那峰回路转,像是被死死钉在那里,面上措不及防露出愕然。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面色惨白,抿住了唇。 可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还有人……记得她。 沈辞正想听她的辩驳,却不想她突然沉默了下来。 沉默的那一秒,耳边只有风和雪落下的声响,他看不见,无从得知雪花压在她颤动的睫毛上结成了冰,她如颓玉被一把刀分出血色,沿着细纹蔓延开。 “那是因为她该死啊。”江婵突然变了口吻,颤抖着。 “你说什么?”沈辞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江相公故女江寒,有其父教养却无其父志向,贪贵慕容,求生怕死,不惜敌通南蛮之贼,难道她不该死吗?”江婵露出惨淡的笑。 “难怪啊……”她轻笑,天下雪花纷纷像是变成了漫天的纸钱,纷纷落下,沾得人身上都是。 “今日本是她的忌日。” 沈辞乍听见‘忌日’两字,心中一颤。 “可她分明畏罪自杀,天下人得而唾弃。你有什么好为她辩驳的?”江婵问。 “通敌?”沈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畏罪自杀?”他低吟着那几个字。 江婵听见他说:“你们觉得她无足轻重,又怕她的身份地位寻常理由杀不死,所以编了一个这么荒唐的借口,欲图搪塞天下、堵住悠悠众口。可对付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用这样的谎话,不觉得骨寒么。” 江婵随着他的话猛的闭上了眼,眼角噙着一滴泪。 等她睁开眼,她突然反腕赤手握住了刀刃,刀刃瞬时间划破了她的手。 她不觉得疼似的,用他一瞬间的诧异赤手把刀子夺了过来。 沈辞反应过来,伸手去夺,江婵委身后移,却把空着的那只手猛的向前拉住了他盲布的后段。 沈辞下意识想要躲闪却被还是她硬生生拉了下来。 云开雾散,月光洒落在空荡荡的街上。 盲布轻飘飘落在雪地里,江婵借着月光看清了一双干净无光的眼睛,清楚倒映着自己的狼狈。 瞬间,飘逝而过就像随波而去的蝉鸣声落在耳边。 她只一瞬就认出了他。 江婵第一次遇见沈辞是在蝉声绕梁的夏天,化缘的老和尚敲开了她家的门,她蹦蹦跳跳从院子里冲到门口,见沈辞穿着不合身的长袍子,怯怯采着老和尚的衣裳,潋滟而婉转,像一块美玉。 又像桃花染红的艳蕊。 阿娘给他们拌上饭,平淡笑着,说起地里的庄稼,那和尚就将沿路上的见闻细细讲给她听。 江婵稀罕那小和尚嫩白的小脸和嘴上自带的胭脂色,跑进屋里把江爹爹读书空闲扎了十天才扎好的纸鸢拿出来,高高举在手心里,绕着那棵大树,追着沈辞,跑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要分别了,两个孩子都依依不舍的,江婵咧着大嘴就知道哭,阿娘百般无奈抱着她哄。 沈辞也不愿意,可他像是个小哑巴,一句话憋不出来、涨得脸通红,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桃筐给她。 那是蟠桃红心的果核啃干净,亲手用石头打磨出来的,他一直带着视若珍宝,不想就这么给了她。 江婵占了人家便宜,弯起眼睛,止了哭声。 后来很多年,江婵再也没有见过他。 缘分如水寡淡,大多数见面不过露水恩缘,她自然而然以为这段情分结束了。 再见他时,却是在这么一个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的夜里。 突遇故人,她狠狠打了个哆嗦,为自己的狼狈,也为现下的不堪。 可十多年来一直被她挂在脖子上的小桃核硌得人心口发烫,她像是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 所有的寄想在这一刻回光返照,又转身狠狠刺了她一刀。 她愣着时他已经伸手摸索到了地上的布子握在手里。 “你……”江婵还没有说完,突然注意到他跌在雪地里,腹部晕开的血迹却越来越多,他跪在雪里,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盲布,却没有力气为自己带上。 头发蓬乱地披散着,肩膀因疼微微颤抖,他看起来很狼狈,半点不像那个清瘦又清澈的小和尚。 可就是这么个人,一阵风就要倒了,怎么能杀了胡祥邹。 可很快她就知道了。 他像是感知不到疼,已经跌在血泊里,却还是要挣扎着站起来杀了她。 “你就那么恨我?不惜杀自己也要拉我同下地狱?”江婵松开手,那把沾满了她的血却仍旧没能要了她的命的刀子落地无声。 “……”沈辞没有回答,因为他已不用回答。 满弓拉勾,血滴从他的手上顺着细弦流下来又滴落在雪地里。箭头上带着月光的清辉,正直指着她。 风声经过了她的耳朵,带起的发丝微微飞扬,她瞬间瞪大了眼。 第3章 楠红珠玉 风一程雪一程,薄云遮蔽住淡色的月光。 迅箭刺破长空,沈辞闷哼一声痛苦地捂着手臂,直愣愣扎在了雪地里。 心猛地沉到底又飞快狂跳起来,江婵听到了自己屏息之后紊乱的呼吸。 她僵硬地转过身,浮云掠月,洒下亮晶晶的盐色。 七八步开外,人高高坐在骏马之上,手上盘活着一柄弯弓。玄色的衣裳笼罩在夜里,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潭。可鬼使神差的,她看见了他腰间的一点亮色,说不清是什么玉,反射着月光。 马喷出白乎乎的气,他轻声沉色打破了僵局:“拿下。” 三四个兵卫打扮的骑兵高声应答,沉沉的目光从突兀出现的江婵身上摘下,喝着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那人骑着马往前三两步,她惊魂未定间看清了他腰间的那一串铜钱,打着红色的穗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谁会在腰间别上这样的物什? 江婵颤颤抬头,谢咫正平静地注视着她。 面敷雪而睫轻压,遮住了部分眼里的天光。剩下的情绪毫无波澜浮动着。 江婵反应过来,意识到他似乎在等自己缓过神来先开口。 “你是谁。”江婵如他所愿。 那人俯下身,积攒在他肩头的雪花落了下来。她望进一双很淡的眼里,垂眸盛着自己的倒影。 “谢咫。” 两字一应声,便犹如松山碎玉,不同于沈辞的少年清越,他已经褪去幼稚而沉稳。 江婵顺着这两个熟悉却怎么都记不起来的字,突然在背后人大声喊他:“谢大人”的时候猛然醒神。 谢咫。江执门生,天子近臣,翰林院榜首探花谢大人。 谢咫看着她的反应从茫然到幡然神醒,再到现在的沉默,缓缓直起腰。 等到江婵回过神他已经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了自己面前。谢咫突然弯下腰,江婵下意识屏住自己的呼吸,却见他很快直起腰,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江婵从他平静的眼眸看到他的手里,才发现是那把被自己丢在雪地里的刀子。刀刃向上,还沾着自己的掌心血,因为掉到过雪地里沾上一团雪,被粘稠的血迅速融化,江婵后知后觉自己的掌心传来的隐痛。 “你不应该丢了它,弓箭适合长攻不善近搏。刀却擅长。”江婵睫毛一颤,莫名觉得这话熟悉。 江婵从那把刀子上摘下目光,她咽下喉部的不适从:“谢谢大人救命之恩,我的确不擅长刀剑。” 可随即,她听到谢咫声平无波道,“若是用刀子只能刺伤自己,还是别用了。” “……”这是她与谢咫第一次见面,可谢咫又有谁不知呢?京中的适龄女子皆心有暗属,就连后宫里的娘娘们都牟着劲儿想要摘下这朵鲜亮的花送给自己家的小辈。所以江婵听说了太多他如何温文尔雅,又是怎么君子如玉的话。 听的多了自然也信了几分。 可现在看来,又好像与他们说的不太一样。 甚至清冷的眉眼之间,隐隐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江婵裹着厚衣裳,因为惊吓而一度发冷的身躯此时已基本回温。她虽仪态乱,可重新带上笑意时立刻将自己从狼狈中摘除,以至于谢咫见她突然笑了,第一反应是不应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倒像是贴着娘娘的颜面规规矩矩站在宫门大殿似的。 江婵淡淡:“我确实不如大人武艺高强,可自保之法还是略会一些,想必方才就算没有大人相救,我依然能够脱险。” “哦?”谢咫像是听到好笑的话,“那么谢某敢问贵人,要如何脱险。” 江婵哑然,却目光彤彤。 “如何了。”谢咫于是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向后询问,实在是在问那边几个侦察探员,他们已经清理好了现场,正在大眼瞪小眼听两位贵人斗嘴。 随着他的问话,江婵转过头去。 此刻,沈辞软趴趴窝在那些人手里,像是无力的破布子,脆弱地将要被撕烂。 “犯人还活着……但是怎么他手里这个孩子好像?”那人头顶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好像不像是他杀的。” 那魁梧的侦察官下定论后,皱眉解释道:“这孩子的死因与前几个我们侦察过的都不一样,而且这个孩子显然不是今晚才死的,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江婵自然知道沈辞若为江寒复仇而来,决然不可能是京中杀害流浪儿的真凶,本担心不便解释会因此使他不得不被错缉拷打,屈打成招。如此听来这些人倒是有几分侦察基础,而且已然了解几分真凶特征,自然也就不会错抓。 她紧攥的手松开,这一小举动并没有逃过谢咫的眼睛。 他略过怔愣的江婵过去到那侦察兵身边,出手捏住了那惨死孩子的脸颊。 七八岁的孩子,小脸失血过多死后惨白又青紫难看,一下子被咧开嘴,里面血肉模糊,好像是被敲碎了牙,又缴断了舌头。 江婵错开目光不忍再看。 谢咫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他缓说:“叫胡家人江家人都不必再找,这就是那个孩子。” “什么?”江婵听清他的话,先是错愕,“这个孩子跟胡家江家有什么牵连。” 谢咫没有为她的话分神,继续对侦察吩咐:“另外告知中黄门请命中宫娘娘,问女官之事,核对身份,溯查今晚人员。” 侦察两手捧过谢咫从身上解下来的令牌,翻身上马继而速速驾马离去,马蹄碎驭声,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江婵没有得到回复,心中已然不安,突然此时冒出一个不好的猜测,脚下一踉跄差点没扑到这个孩子身上。她顾不上仪态,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扒开了孩子蓬乱的头发。 小脸露出来,扭曲又痛苦,直击人面。 几个侦察皱了眉想要阻止,见谢咫没动又不好多说些什么。 这个孩子早就已经没有人形状了,可眉眼之间的相似却不禁叫她胆战心惊。她怀着最后一丝希冀,抬头问:“孩子是谁,你说江家胡家都在找他,可现在还是在胡小郡王的丧期,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如此大费周章。” “此事涉密,恕无可奉告。”谢咫看着她抬起的眼圈微微红了低,却仍旧不肯放松定在自己身上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于是说道。 “你不肯说。那我便猜一猜。”江婵的手轻轻拂过那个孩子结了一层冰霜的脸颊,“这是江相公的幼子江常,是不是。” 江婵不用谢咫说是与不是,只需要等大家一个反应。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其他围观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人,这……”一个侦察迟疑向谢咫请示。 谢咫面上不变,江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想要咽下心中恐惧,想要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可一想这个孩子前几天还围坐在自己膝边与小殿下争风吃醋,小小软软的身子扑在自己怀里一口一个‘姐姐’她便浑身颤栗。 他本应该遵循规矩旧制与小殿下一般呼她为奴婢,可与自己年幼时三四分相仿的脸颊蹭在手心里,软软糯糯的一声讨好,她便突然记起来,这本来就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 做错事的是他父母,与他无关。 她不可置信,低下头去看窝在自己怀里冰冷的尸体。 江常的死相并不好看,概因死前恐惧非常,这个孩子的面部肌肉抽搐着,看起来就痛苦不能挣脱。 “这不是江常,谢大人你认错了。”江婵突然说道,“只凭着什么你就认出他来,这分明不是江常的样子。”她的声音很冷静,众人听了也不禁有了几分动摇和怀疑,疑心这个被江婵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那个两大家翻遍京城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来的孩子。 “是与不是,自小见他长大的贵人,比谢某更清楚。”谢咫平静说道。 江婵已经无力去辨别谢咫话里隐约透露出的安慰,也无从得知为何对方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展开在雪地里的衣裙像是一朵花托起了年幼的孩子,因为打斗散乱垂下来的头发轻柔盖在他的身周,她掌心还有没有凝固的血一直不停地往外渗,抹在他的脸上一个又一个血手印,泪珠子很快就砸了下来隐没在他的衣襟上,不见了踪迹。 她头低的那样厉害,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泪水。 她轻轻唤‘阿常’却能叫众人无端竖起了寒毛。侦察官们不识贵人,却因谢咫的敬重自然对她不同,可无论如何没有一句“自幼看他长大”冲击力来的大。 娇子年幼,若得感情如此深厚。此人必是高门女眷,又或者是宫中女使。 此事江婵一概不知,她逼迫自己冷静,整理凌乱的心绪。 今天是江寒的葬日,怎么也能是他江常的死期。 是谁杀了他,是沈辞吗,可沈辞杀了胡祥邹不够会再杀这个无辜的孩子吗?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便是他亲爹亲娘有罪他这么小又懂什么,他怎么能够惨死在这里,惨死在那些冤假错案手底下。 她干净的那只手覆盖在江常的眼睛上,肩头抖动得厉害,可众人无论如何没有听见她一句哽咽。 谢咫移开视线。 “那这个孩子……”一人不禁问道。 雪地里抱着孩子尸体的江婵久久跌坐着。忽听她冷不丁开口道:“这个孩子不能送回那两家。” 谢咫与江婵视线对上,江婵眼中混沌又夹杂悲伤、迷惑,却黑白分明:“士大夫封建,徒遭丧子之痛,一不能验明他真正死因,二不能再追究细查。此事到此终结不仅不能给他一个清白交代,京中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狂魔却不能根查也是你谢咫统领期间的失察与亵职。” 好一个先礼后兵,众人听到前半段还觉得有些道理,到了后半段就不禁暗戳戳看向谢咫。 谁知谢咫不为所动,他与江婵一站一坐,同在雪中,相视而无形交锋。 谢咫忽视她的威胁,似乎在提醒她:“进司法验尸,当然要开肠破肚,死无全尸。只有亲属家眷才有资格为他做决定。” “众人性命下无定法,此举无非将京中幼儿放置在刀尖之上,任由凶手妄为。更何况若依照大人口中的规矩礼法,刑司办案朝臣退避,权贵世勋也不该徇私枉法。”江婵据理力争。 如果不是她的手还抱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冻得发白的脸上还有泪痕,众人一定会以为她有私仇,才会死争要这个孩子开肠破肚。 侦察组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个孩子之死与其他那些冻毙于街头的流浪儿不一般。既然不是一桩案子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罔顾性命。 可若另外起凶事,偏偏她说的每句话于情于理,那些侦察官眼观鼻鼻观心,皆不知所言。 “天子为大人赋命,大人为天子行责,不该有顾虑也不必有顾虑。”江婵说道。 众人左顾右盼不知该说什么,江婵置若罔闻,只定定看着谢咫,她在等他开口。 “太初,依贵人言。”谢咫一直静静听她说完,突然开口。 一直在他后面的随从官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出了手:“请贵人把他给我吧。” “通报两家之人,若是要见他最后一面,来京署刑司。”谢咫继续吩咐。 江婵将他递出去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僵了,而膝盖隐隐作疼。 那孩子一向沉甸甸的,之前揽在怀里不曾察觉,现在结了一层霜抱在怀里才隐约感受出来。 太初一只手郑重抱着孩子的尸体,向她伸出一只手。江婵把住他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 忙了一晚上抓错了人,虽然如此几人不敢有怠慢,相反为沈辞可能沾染上这个孩子性命而提高警惕,有人问:“如此……敢问谢大人,此人如何处置?” “刺贵人,论罪该杀,人既未死,先行关押。”谢咫淡淡诉道。 旁边有个青衣小官,他肩上斜缝下来一串布袋,大约有十多个,在腰间的布袋里放了一罐墨水。这样的天在外面的水都要冰冻住了,他却能时时用活墨,因此一直攥着纸笔在埋头苦记。 等到谢咫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迷茫问:“是哪个贵人?” 将说完这句话,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江常是不是沈辞杀的众人尚不能下定论,可刺杀江婵未遂却是有目共睹。要不是谢咫那支穿云箭她便该送命于此。 众人都没有言语的,那青衣小官便转向江婵好声问道:“敢问贵人姓甚名谁?” 这傻孩子……几个侦察互相换了一个眼神,有个个高的,悄无声息用胳膊肘捅了旁边的人一下。 依照江婵的身份必不能跟他们一块回刑司问审,同样也不能在案卷上留名。现在问除了得罪人还有什么益处?虽然他们刑司本来就是到处的罪人,那也不能瞎得罪啊。 “新来的……刘喜,你你你过来,我们哥俩聊聊。”那个被捅的魁梧侦察官将刀剑放回刀鞘,温和地冲着那青衣小史挥了挥手。 “嗳。”那小史连忙行了礼,冲江婵‘嘿嘿’笑了两声,转而去找那大汉了。 江婵颔首受礼,知道自会有人照料妥帖,果不其然刘喜刚过去那边只听见一声“大哥你叫我阿……啊啊这个本子不能乱写乱画的!” “不懂规矩的臭小子,回去有你好看。”那个人人咬牙切齿说道。 江婵下意识想要摸一摸耳边的耳坠。刚抬起手来却发觉手心冷沙沙的疼。随即又放了下来。 “论律法,贵人也应一并回刑法受问。不过……”谢咫淡然说道。 “不可。”脆生生一句话,江婵与谢咫同时转头,湘官不知何时出了马车,冷颤颤站在那里,却眉飞色荏道,“姑姑奉皇后娘娘之命出京抚情,便是路上有什么意外也应该是回宫禀报由娘娘亲自问责,论起宫里的规矩,姑姑该回宫了。” 湘官说完上前一步拉住了江婵的手腕,江婵微垂首,便听她附在耳边小声,“中宫俱已知晓,其中盘根错节,娘娘请姑姑不要多插手,人先平平安安回去最好。” 玉山赵氏亡灭,中宫已无外戚靠山。行事自当谨慎小心,尤其是与胡家江家相关的。皇后不希望她过多牵涉,她理解。 天色已经发白,再上一点颜色就有百姓要出来了,她得尽快回宫复命。 “我明白。”江婵低声应道。 只是方才江婵才以官威不压迅情为由请谢咫等人彻查,转头就又自己破之,顿时面热。可她抬头见谢咫,对方面色不辨,但显然不对此意外。 她听见他说:“既是娘娘旨意,谢某自当遵从。” 说完,他让出了位置:“贵人请。” 江婵松了一口气,湘官搀扶着她往马车上走,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官员中间被羁押的沈辞,那支箭没能要他性命,那些人也已经为他做过紧急处理并无生命之忧。他昏迷过去,任凭人摆布。 江婵心怦怦跳起来,她转过了头,一直带着的小桃筐在此刻硌得心口疼。 湘官没注意到,她一直捧着江婵的手心疼:“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姑姑写得一手好字,要是伤了怎么了得。” “无碍。”江婵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宽慰她,“简单包一下就罢了,我们赶紧回宫去给娘娘复命吧。” 风残,雪扬,冰寒坚,天色微熙。 血染,冷凝。 等到江婵离开,谢咫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沈辞一眼,周围人都在急匆匆收拾残局,太初一手抱着那孩子前去牵马。半晌,谢咫张开了紧攥的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楠红色的珠玉耳坠。 第4章 金碧辉煌 长明宫自古以来就是皇后居所,后来冷落了一阵子,等到重启之日,却失去了昔日的金碧辉煌而蒙上了一层红墙琉璃瓦的厚重之感。 日出后雪莹莹融化,光影错落,红墙壁上,宫阁静谧,檐上雪水‘滴答滴答’落下来。 宫娥们长裙迤地,低眉顺眼,手托玉盘在其间穿梭。 “姑姑。” 江婵顾不上与她们回礼,快步向皇后的宫殿而去。 在马车上湘官已经为她简单包扎了手,重新梳洗妥善。 除了江婵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丢了一只耳坠。 因此宫娥们面前的江婵还是往昔一丝不苟而自带威严的长门女官。她们等不到江婵的回话,很快就平身、托着手里的活计、像一阵儿风离开了。 江婵入了长明宫,还没走两步路突然与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江婵险些被冲撞力绊倒,反应过来后弯腰双手抓住了小殿下后襟的棉衣裳,小家伙刚长到江婵腰间,圆滚滚的像一只汤圆。 他冬日里穿得多,虽然布料滑溜溜的不过好歹能抓住。 江婵托起他往后仰倒的头将他好好的捋顺。 “小殿下(姐姐)。”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他无碍,后面一众照顾他的宫人都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周知两只小肉手攥住了江婵垂下来的袖子边,他红嘟嘟的小脸抬着,问:“姐姐你去哪里了?阿知一整天都没找到你。” 他前不久刚生了风寒,喉咙还沙沙的带着病音,现在撒起娇来毫无压力:“这几天阿常也不进宫来陪我,就连姐姐也不见我。” 江婵听他提到江常,想到那个躺在雪地里惨死的孩子,黯然神伤,可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小殿下说起,先不说其中关联,这样小的孩子对生死又有何解呢。 “或许是阿常也生病了,要在家里躺几天才能来见阿知。”江婵弯下腰柔声细语对他说,顺便牵起他的小手。 “他前几日还笑话我生病,怎么这几天他反而病了。”周知本是想嘲笑他的,可张开嘴又自觉嘲笑不出来。 他摇了摇江婵的手:“那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或许得多一阵子,他没有小殿下康健福禄,便要多养一会。”江婵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阿知,你过来。”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亭中。 昼夜的覆雪都已经被打扫,高处的枝头上却盖着一层薄薄的白。日光微温,空气中有清朗的雪味,扑面来的时候鼻头凉凉的。 赵娴内叠穿着珠玉点翠交领裙,外披着石褐色七彩羽尾长裘,带着翠玉发簪安然坐在亭子里。 岁月偏爱她,并没能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相反,她恬淡静雅。 此时,旁边一众宫娥嬷嬷垂手而立,静待听命。 “母后!”小家伙一听皇后的呼唤,雀跃着小跑过去,连带着被抓住手的江婵也不得以屈身应承着他的高度小跑了几步过去。 一到亭子里周知就扑进了赵娴的怀里,江婵则顺势俯跪在亭中,向皇后行礼:“娘娘,奴回来了。” “起来,你替本宫出宫做得很好。今晨胡家胡老太公已经亲自上奏答谢君恩。后宫之中胡贵妃自然也消停下来,肯安养生息。”皇后笑意盈盈,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周知坐在她身边。 江婵依照她的命令起身来站到一边:“奴惶恐,且路上耽误,唯恐娘娘忧心。” 赵娴葱白的指尖点了一下桌面,自有奴婢上前来为她斟满了一杯新茶妥当递到了江婵手里。 江婵手伤,接不住热茶,那茶温热,递在手里驱散了一些寒风凉意。 斟茶的宫娥刚退至赵娴身边,赵娴抬起手来微微向后摆了两下,那宫娥上前来牵周知的小手。 “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看着姐姐的。”周知扁了嘴。 “本宫先前做了点心在前殿,现在还热乎着,有阿知最爱吃的糖渍青梅、糖炒栗子……”赵娴哄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周知一跃而下扎进雪地里。 “那还是一会再来看姐姐。”他迈着小短腿很快就从视野中不见了。 江婵与赵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笑意。 其他人也立刻悄无声息退下去了。 “先喝茶。”赵娴从周知身上回过神,嗲怪似的,“嘴都干了吧。” 江婵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向前一步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她知道该说什么,只管轻声说道:“胡太公果不然,就算死的是唯一的孙儿仍旧能够坐得住,只说是意外,并无彻查之意。” “呵,胡家浸淫盐铁政权多年,今年却传出数不对本的消息。如今绛县风声紧凑,他必然不愿意多生事端。”赵娴冷笑。 她凤目眯起:“我起先听到这个消息半信半疑而已,可既然胡祥邹死的消息能放出来,那老匹夫必然也在害怕吧……否则现在瞒着不惹是非才对胡家最有利。” “也或是那大火生烟,京中口杂不易隐瞒。”江婵补充道。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年关前,胡家**贪污风声大造,前夜里胡家起火的消息一经传来,皇后披衣夜起,与她对坐,两人都是疑惑此事背后牵连与真实目的,也疑心真伪,甚至想到金蝉脱壳、不过隐人耳目。可现在江婵再想,若是胡祥邹真为沈辞所杀,这件事就绝与朝堂无关,而是私仇。 那么胡太公此刻,必同样惊疑,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江婵低着的眼神黯淡: 背后真实因果,除了他和她,绝不能再叫旁人知晓了。 “你确定,胡祥邹真的死了吗?”赵娴又问。 “据说只剩下焦尸与灰。其他的我并未亲眼所见。”江婵回复。 赵娴点点头,继而看到了江婵手上的纱布。 “今晨起,中黄门上的公公来堂前请示,说你夜里遭遇了不测。”赵娴抿了一下嘴,话头一停顿,“我想着,要是娇娇能安安稳稳回来便要日后吃斋念佛才好。没成想,一早上真就把你盼回来了。”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可其中的辗转反侧和彻夜难安只有她自己能知道。 可江婵却从其中听到了不一般的风声。 黄门公公应该是都是极其妥当的人,如果话都传不明白又怎么会在司上值守。所以,要么就是谢咫的人有问题,要么就是后宫之中的绵里藏针。 江婵更倾向于是后者。 这样的事,早就已经不新鲜了。 可她仍旧感念皇后的关照与热切,心里暖暖的,笑意盈盈。 “我已经安安稳稳回来了,不过不是神佛救了我的命。所以娘娘日后自然也不必在佛前尽敬意了。”江婵笑回答赵娴,顺势将受伤的手放进赵娴伸过来的手中。 赵娴一边小心翼翼拆着江婵手上的纱布一边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江婵想了想,斟酌词句:“昨日夜里返宫途上碰见一个杀手,不仅屠杀了我们的马夫,手里还带着一个死状惨烈的孩子。那个孩子……便是娘娘也不陌生的。” 赵娴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似是猜测又半是惊讶地问道:“江相公那个小儿子?阿知的伴读江常?” 江婵不意外她会猜的这么快,娘娘在宫中见到的人不过固定的那么几个,孩子就更少了,除了那些皇子皇女,便只有阿知的伴读江常最多。 江常自从失踪,已经许久不曾进宫来。便是娘娘,也心有担忧。 江婵微点了一下头。 赵娴这才明白为何方才不过寻常几句话江婵却与阿知说的那样艰难。想她平日里也不少见那孩子,日日夜夜在跟头前面看着呢,人突然没了,自然也是不好受。 实则江婵难受远比赵娴想象的多千倍百倍,盖因血浓于水,实在承载了太多感情,她脑海里总不经意浮现出那孩子的音容笑貌和惨死的样子。 赵娴见江婵不多有的沉默和微红的眼角,渐渐酸了鼻子,攥住了江婵冰凉的指尖。 “娇娇,别难过。他处于如此地位,早早在不懂事的年纪先离去,可能对他而言,并不是个坏事。” 稀里糊涂的死在不懂事的年纪,对那个孩子来说真是个好事吗?江婵心头一荡。这是她从未假设过的,自然也指向了她没有窥见的结局。固然,人一死百了,此后所有将要发生的一切便不能像诅咒一样烙印在身上。 可若是如此,这句话对于那些艰难活下来的人,是何等的残忍? 见江婵不语,赵娴又问:“谢咫呢?他可曾为难过你。” “并未。他与我并不相识,只是例行公事……”江婵说到此,突然浮现出昨夜捡起刀来质问自己的人,他语气不算温和。江婵后知后觉两人关系本不应熟络至此。他奇怪地‘越界’了。 “那就好。此事绝不会到此为止,我们此刻仍需静观其变。” 赵娴说完,突然见江婵抿了一下唇,继而掀起衣裙从容跪了下去。 “我有一件事,还未与娘娘说。” 她抬头恳切地看着赵娴,自然也从其中看出她的不安与疑惑。 “本来那个孩子的尸体是不用带回刑司检查的,可我激怒了谢大人,故意叫他带了回去。” 赵娴攥住江婵的手微微紧了一些。 那无疑就是将自己牵扯进去。 胡家与江家,没有一家是善茬。 “为什么?” 看着赵娴不解的侧脸,江婵抽出自己的手,拜了一拜:“我不想给娘娘添忙乱,此事如果出在长明宫女官江婵头上必然会引发动荡,使得娘娘不安。更给了胡家把柄,一旦上诉堵嘴杀人,不容我辩解,定当其患无穷。” “谢大人昨日一时放过我不过是两家还未反应过来追究,一旦追究必会来宫中传召。这不是我的本意。刑司不比宫里磋磨人的手段。娘娘比我更明白里面的利害水深,党朋勾结,官官相护。” 大抵因为害怕,可能也与愧对相关。她话中屡屡错乱,失去以往逻辑。 “所以呢,你想求什么?”赵娴擎制住了江婵的胳膊,没有受她第二个礼。她弯下腰接近江婵,自然也看见了她眼里的细碎的光。 “娘娘,我想,要是谢大人抓到我要奴前堂对峙,我一定要去的,只是以宫女江婵的身份,而不是女官江娇娇。不单是为了娘娘。” 赵娴的手松了。 她摇了摇头:“不可能,娇娇,我不会放任你去冒险。那里是什么地方?一个胡家就足够你碎尸万段,更何况是这个关头。若一介白身,那无疑是白白送死。” “我求娘娘,不要制止我。”江婵咬住了下唇,“那里是什么地方我已经见识过了。可这次我不是罪人,也没有做任何越制之事。是受害者,不应该受到刑罚的。” “我也有把握不会波及娘娘……” “是不是受害者,若是一介白身,便是一张嘴能诬告的!”赵娴突然提高的声音震住了江婵。 赵娴含着泪,低下声反问她:“娇娇,赵家之死,你还没有明白么?什么白的黑的,什么受害者加害者,不过是当权者一句定罪当斩。” 赵娴问:“就这样,仍旧不能改变你的决心吗?” 江婵垂眼,遮住了复杂的情绪。 不言语,却已经默认。 赵娴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到底是什么事?” 江婵苦笑着摇了摇头。 赵娴站起身来,她手里的碧玉佛串被放在桌子上发出‘咯’的一声,她低声“我这些年总是问你,你从来不肯对我说实话。我想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却从未假设有一天你就算是白白送死也要搏一搏。” “你心意已决吗?” “是。我便是拼上此性命,也想争一个水落石出。”江婵以头触地,回复了赵娴的问话。 半晌,亭中无声,唯有雪融化淅淅沥沥的声响。 江婵抬起头,赵娴扶着桌子,失神望着一处地方。 江婵顺着叫她失神的方向望去。 结了冰的映山塘上细碎的一层雪。日光散落在上面,聚集起耀眼的光斑。 - 那天晚上,皇后的头痛之风发作了。可长明宫没有额外亮起来的灯,也没有为国母请太医的打算。皇后身边的嬷嬷点着灯靠在江婵门外,压着声音请她过去看看。江婵披衣起身,麻利地抄起放在不远处的灯笼,打开了房门。 宫里仍旧有条不紊,迈着小碎步端着铜盆的宫娥们穿过长廊向亮灯处行进,摆动的声音像是暗潮在汹涌的夜里静谧地流动开。 江婵哈出一口冷气,才发现天上又开始飘雪花了。 江婵刚来长明宫当差时能面见皇后娘娘的次数不多,那时候赵娴还是赵氏明珠,是君子之妹,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江婵偶尔能见到她,像被保护得很好的娇花,笑意永远发自真心。 赵娴的头痛既不是时疾也不是旧病。她日日以泪洗面,头痛就变成了隐疾,像是一块心病,当然也无药可依。 江婵渐渐能摸索出一些规律,白日里说了那样伤心的话,她做好了娘娘会复发的准备。 烛火葳蕤的殿里隔着三两道屏风,还有落地的轻纱。 她将灯笼递给门口的嬷嬷,又很快将身上带着寒气的外衣脱去,进了殿中。 近身服侍的几个宫人一见江婵进去就心照不宣鱼贯而出了。 江婵拜倒在赵娴床前,将手里的药膏揉搓热乎,贴在她的太阳穴处。 彼时赵娴已经冷汗淋淋,面无血色。 草药的清香冲淡了殿里安眠香的味道,赵娴紧绷的眉头微微松散开一点。她已经不像是白天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披散着头发穿着一层单衣时猝不及防露出憔悴。 “太医说娘娘要静心神自保重,切记不能磋磨自己。”江婵的话温温柔柔,传进赵娴的耳中。她半睁着眼,颤抖的手回握住了江婵的手。 江婵这才察觉她手中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手张开,是一小片木板,只有指甲盖大小。 “阿慎!”赵娴突然惨叫一声,猛地半坐起来扳住了江婵的肩膀。长长的指甲差点穿透她的血肉,痛感瞬间唤醒了她半夜而起的迷乱。 阿慎,赵慎。江婵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自然也知道那是在赵氏满门抄斩时没能躲过一死的赵氏嫡长子—十多岁的孩子,自幼苦读,既继承了他父亲和祖父的学识,小小年纪已经颇有名望。 赵娴无缘见他,却早早为他准备下冠礼的礼品。 然后在一场血色与阴谋中,玉碎,大梦醒。 “娘娘。”江婵呼唤着赵娴,想让她看清楚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娘娘,我是娇娇啊,您看看我。” 赵娴听不见一般,目眦欲裂,她的双目就像蒙上一层细纱,隔着雾气,带着眼尾猩红。她的面目垂丧,眉头哀切,突然又小声喊了一声“阿慎”。 她摇着江婵的肩头,带着哭腔的柔切:“阿慎,我的小阿慎,是我啊,我是姑母。” 她的泪滚落下来,砸到江婵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任性。兄长、阿爹阿娘,皎皎错了,皎皎错了。皎皎想回家。阿爹阿爹……”止不住的啜泣一声声回荡在寝宫之中。 皎皎是她的闺名。玉山赵氏最疼爱的幼女赵皎皎本应该在父兄的护佑下一生安稳无虞,却在15岁那年遇到了狩猎晕倒在山下的储君周冽。 18岁时,她违背祖愿,三拜别恩义,戴上凤冠披上霞衣嫁给了自己的少年。 那时候的赵皎皎骄傲地、义无反顾地奔向了自己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她预料不到孤注一掷背后的交易与利用,却在30岁时应声倒地。 如今,她抱着手缩成一团,身量颤抖。 可突然,她又发了狠,狠声厉色冲着江婵诅咒:“阿慎,你在地下将他的命索去吧,叫所有加害你们的人都去……” 江婵在她说出最后一个字前将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这本是僭越之举,行事时她已经跪在了地上。 赵娴被惊到,她的思绪好像清明一些,顺着那只手看到跪在地上的江婵。 江婵的眼睛微微湿润。 赵娴看到那双眼睛,游离的神思渐渐回到身躯当中,她打了一个颤,伸手拿下了江婵捂着自己的手。 “娘娘对不起。”江婵压制着声。 “是我对不起你娇娇。”赵娴伸手将她扶起来叫她坐在床边。她牢牢抱着江婵,几乎要把她融进骨子里。 “你本来应该不用顾及我的,我受你救命之恩,却相护你不住。” 江婵很快就感受到背后热熔熔湿了一大片。 寒冬腊月,窗外静悄悄的,只有落雪的声音。 屋里暖融融的,炉火的‘噼啪’声打破了静寂。 “这都是噩梦,娘娘。这都是噩梦。”她轻轻拍着赵娴的后脊梁。 爆发时如岩溶,安静下来却只有隐忍沉默。 “娇娇,我一定要胡家付出代价,所有诬告者、所有僭害者,都应该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赵娴缓和下来,轻轻说道。 “他们都忘了,忘了开国初赵家做出的贡献,忘了千里江山社稷应该有我们家一份。我们都已经不争不抢,都已经躲起来。为什么还要承受灭门之痛,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死绝。”她面色苍白,喃喃自语。 “大概是因为,他们害怕。”江婵的话应和着她,赵娴睫毛一颤。 “害怕民言、害怕前途、害怕我们轻而易举就能使他们失去,便将我们看作是一个麻烦。这个麻烦,只有永远闭嘴才能安心。”江婵将摸索出、想到的一一告诉她。可她的话还没说完,赵娴便低声在她耳边喃喃: “那就叫他们血债血偿。” “好。”江婵应道。 赵娴似乎已经缓了过来,虽然她仍旧虚弱却神思清晰,倚靠在软枕上,面带慈爱看着江婵。 “可娇娇,事到如今你仍旧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肯叫我知道你那年接近我是为了什么?而我左思右想你是否要利用我做些什么,你便直截了当要离开我了。” 江婵叩首,挺直腰背,光影错落在她的脸侧,弧度柔和,像蒙着一层神光:“我不能告诉娘娘是因为这是私仇。我深知有些事得民心民愿,是众人不齿之事。可有的事,便是我有时候亦然迷惑……” 烛光跳了一下,江婵的眼眸中带上了水光。 赵娴心头一颤。 “……迷惑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应该顺理成章死在那时候。” 赵娴猛地出声:“住口!” 江婵蒙乱,却感念她肯这时候打断她,算认可她应该活着。 “你如果死了,谁来记着那些不该死的人,又怎么能看到后面转机。你的仇谁来报呢?”赵娴低声道,“娇娇,那年你还那样小,却肯拼了命的救我,我一直感激你的。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我百念俱灰,唯其一死。” “天不该绝我,送你来我身边。我要我们都好好的。” 江婵心神荡。她记起昨日里见到的那道身影,似乎与记忆里为自己扎纸鸢、买年糕的爹爹并无分别,可一步之遥、生死相隔。 凭什么忘恩负义者千古不朽,付出真心者万劫不复。 她还有话,要亲自问问他。 赵娴不言,紧握住她的手。外面的雪越滚越大,夜色渐深了。 第5章 清白磊落 第二日,江婵正在书念亭。 周知生热了好几日,便干脆在夫子那里给他请了假,好一点时侯,江婵捡几个字来教他读写。 皇后娘娘令小厨房做了新鲜的糕点丸子还有一些茶水之类的预备着,头一锅刚出炉热腾腾,分下来,江婵也得了一大份。 穿着厚裘的颜官从嬷嬷手里接过糕点,笑得两眼一条缝:“例点日日都有,怎么今天这么多。” 江婵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伸出手任凭湘官小心翼翼涂着手上的伤疤:“请嬷嬷替我向娘娘谢恩。” “姑姑客气了。”嬷嬷含笑。 而周知趴在桌子上,通红的小脸,还是裹着厚嘟嘟的棉袄,前后摆动着两根小短腿,手里捏着毛笔在纸上涂画。 江婵分神瞧他一眼,见他长长的睫毛都快要戳到糕点上了,两只眼里巴巴的全都是那一片盘子吃的。 前几日江婵教他写的字是‘安民’,他还没写好,倒不是笔画复杂,概因心里时时念着江常的缘故,总要写一会歇一会。小孩子心思纯净,却不是无知无觉,他想着自己的同伴,心里寂寞。江婵知道事出有因,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并不像往常严苛。 等到湘官涂好了药用纱布细细包好,江婵起身过去看了一眼他写的字。 周知有点不好意思,用胳膊肘往上遮住,悄咪咪斜眼看江婵反应。 “写的不错。”知道他心不在焉,江婵没有难为他。 颜官受到江婵的指示,将手里的糕点端上桌子,笑眯眯道:“小殿下来吃点心。” 周知高兴地翘起嘴角,丢下了手中的笔,一股从凳子上跃下去小跑着绕到颜官身边,眼巴巴看着她把用来保温的棉罩子掀开,露出里面金黄香脆的糕点。 湘官给大家倒上茶水,在一边听候。 江婵顺势坐在周知的座位上,拿起那张纸细细去看。 “阿知的字已经写的很好,几乎有了框架。不过我之前与殿下说过的,写字不只是框架,还有框架中间填充的精气神,要是徒有框架而无神色,便无筋骨。自然也就只是好看而不出色的字。” 阿知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晃着腿:“我记得,姐姐说这些东西要慢慢练的,写的多了熟能生巧总能写出自己的风格来。精气神和神色都是好久之后的事了。” 江婵沾墨的动作因为小孩儿一句‘好久以后’而停顿,一大滴墨水就染到了纸上。她反应过来,连忙用手绢去擦,却已经渲染开而无力挽回了。 她低着头还在擦,阿知便以为她是很在意那滴墨水,嘴里的点心也不吃了,下来拽着她的袖子哄她:“没事的姐姐,一张纸而已,要是姐姐想要批改,阿知可以写很多很多,认真用心地写。” 可江婵本是想要遮掩眼底的雾气,他这么一说,江婵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情绪。 周知启蒙晚,且生性顽劣,为了教育这个孩子,皇后、江婵都花了很大的劲儿。 他刚启蒙的时候坐不住,哭唧唧回来告状说以后再也不读书了,说那些东西根本没用。赵娴爱子,对这个小儿子根本没有办法。 江婵前后想了几日,在一日牵着他的小手上了城墙,两人一直走到大雁塔下面。 那天正是科考放榜的日子,金黄灿灿的阳光落在厚重的城墙上,也映照在人们焦急的脸上,远处盘旋着大雁,从很远处,飞得很近。 乌乌泱泱的学子挤在一处,从上面看人头攒动。 放榜的官员们将手里的浆糊均匀地涂抹在墙上的空隙处,将巨大的红纸擎开,踩着凳子张贴妥当。 瞬时间,只能听见人群里时而爆发出的雀跃,也有的人承受不住当即掩面而走。金榜下捉婿的官员们搓着手,眼瞅着前面的英年才俊,能称得上是势在必得。听一声“我中了!哈哈哈哈哈我中了!”便疾步向前。 这样混乱的样子逗笑了周知,小殿下捧着肚子,一只手还被江婵攥在手心里,一只手扶着城墙笑得直不起腰来。 周知刚要拉拉她的手与江婵说笑话,一抬头却见她并没有笑,相反,她的严肃一如课下检查他功课时:“对百姓而言,上位者每一道号令到一条政策,都深深牵动着生死福祉,也决定了文人风气。我们站在这上面,看似是踩到他们头上,实则不是,相反,是他们用肩膀托起了我们。” 周知并不全然明白江婵的话的,他鼻头皱起来,笑容也慢慢消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城楼下的喧闹与人来熙往也从一个笑话变得复杂无比。他从此不再敢在母后和姐姐面前提一句读书辛苦。 如今,不知他是否明白,倒也变得听话明理。 想必日后便是自己不在,他也应当明辨是非、做正确的事。 江婵用朱笔在纸上给他勾写出笔画不到位的地方:“日后,无论是谁教导殿下,殿下都应该记住今天的话,好好的写字、读书,明事理,长学识。”她扶住阿知的肩膀,弯腰与他平视,“阿知明白么?” “嗯!”阿知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点点头应诺她。 那边颜官还在狼吞虎咽,湘官却怂动了一下眉头,朝着这边忧愁地看过来。 “姑姑,前堂娘娘叫您。”外头的嬷嬷提醒道。 江婵恍然抬头,周知已经欢呼着冲出了亭子。 - 今日阳光明媚,雪地里白茫茫一片,照得堂中金碧辉煌,颇有恬静。 不同那日夜里,今日谢咫穿了赤红色官服,板正利落又疏离冷清。 亭中唯两人,与皇后娘娘一立一坐,其他的宫娥嬷嬷都远远站着。 风过,他腰间的红穗飘起一段,又缓缓落下。他离赵娴有一段距离,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可始终恭敬而不卑不亢。 太初穿着深墨色的劲装背手站在雪地中,见江婵过来,与她行礼。 小声算作提醒:“胡家上诉刑司私藏幼儿尸体,刑司要请贵人前去作证。” 江婵多看了他一眼,那天晚上只觉得他对谢咫言听计从。可今日,江婵注意到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江婵回过礼,面朝亭中谢咫和赵娴拜见:“奴江婵拜见谢大人、娘娘。” 亭中,赵娴安坐着,怀里抱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阿知。 小孩子一只手亲热地搂着赵娴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张薄薄的纸,在空中挥舞,举着手里的纸张给他炫耀:“姐姐今天夸我,说我写得好。”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朱红色的墨迹还没干,江婵没注意这孩子跑的时候竟还一起攥来了。 赵娴方与谢咫说完话,此刻压下心头的惊,挤出一抹笑意,轻柔说道:“阿知得娇娇教养,总能写一手好字的。” 江婵闻言抬起头,赵娴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 “不,唯得娘娘抬举,奴尚有发挥余地。” 她话中有话,掷地有声,毫无自藏之心。 “不知谢某可有幸能看看贵人写的字?” 低沉的声音传来,江婵搁置在袖子中的手一掐。 阿知不认识谢咫,总觉得他像是书堂里的夫子一般严苛可怕,他一说话,二话不说主动将手里的纸递给了他。 “贵人的字,颇有江体之风。”谢咫接过来,手里摩挲着那张字帖,客观评价,“字板正却富有变化,勾筋舒骨,点落横展。” 此点评正是江体的要害。而所谓江体,其发明人是江执。江执殿试时呈递上字帖,陛下只觉得眼前一亮,赞叹说识字观人,可见江执风骨如何。 从此学子们争相习练江体构造,以图谋和。 不过江体看起来简单,练习起来却难,多是童子功。 谢咫师承江执,能认出来老师的字并不奇怪。 该奇怪的是一个后宫女官,为什么有这样的奇筋异骨,能写得这样的好字。 “奴仰慕江相丞的学识风骨。”江婵言简意赅。 这样的话不能打消谢咫心里所有的惊奇与疑问,然而她不肯多答,他便不会多问。 “贵人丰通学律,颇有造诣。” 谢咫说完,向赵娴拱手:“在下今日是奉命行事,京中形势多变,多少孩童死于无妄之灾。但凡涉及,无论位及何等都应配合刑司调查。” 周知本带着得意的嘴角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懵懂地看着眼前不容商榷的谢咫,又转向抱着自己、胸脯剧烈起伏的赵娴。 江婵仍旧立行端庄在亭外,听到这句话,她形色淡淡,却攥紧了袖中的手。 如果可以,她希望娘娘不要为她辩驳。 她便可随即与谢咫离开,让长明宫全然置身事外。 但她知道不会。娘娘守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将话说清楚、说明白。 赵娴此刻紧紧捏着一角桌子,她打量着面前的官人,虽根骨极佳、亦见清正意气,却总觉得他沉稳似玄水,不漏半滴。 这样的人朝堂中不少见,可年轻既有此等风范的却少。 想必这就是人中龙凤,也是独秀探花的谢翰林。 可赵娴不管这是谢翰林还是谢相丞,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此人要带走她的江娇娇。 捏着一角的手缓缓松开,又渐渐松懈下来,慢慢说道,带了惊醒的意图:“谢大人,本宫久在后宫,却屡听闻你的贤名。听闻你上任之后的显赫政绩、还有如何为民请愿。听闻百姓如何爱戴你,陛下如何宠信你。” “臣惶恐。”谢咫不为所动。 “你不应该惶恐,本宫不是在恐吓你。本宫是在提醒你。”赵娴抬起头,望向天边。 “贤名难得,功禄易碎。朝堂之上,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她的话没有偏错,甚至听不出威胁。放在此刻却隐隐含着警告。 谢咫明白,这是为了他身后的江婵。 “这样的道理臣明白。臣受先师举荐、陛下托信,自然也会尽所有为君王解忧,替百姓进言。至于娘娘说的行差踏错,臣不会,也不屑于。功禄易碎,清节难守,臣不愿想,只行于举止。”他拱手,语气恭敬,姿态站的很低,一板一眼回复了赵娴的话。 “不,谢翰大人你还年轻。朝堂上、尤其是后宫中什么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往往就事与愿违甚至截然背道而驰了。”赵娴美目微眯,“本宫问你,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你老师的幼子。你怎么能一直不偏不倚?” 谢咫轻笑一声。 这声轻笑没有嘲讽的意味,却带着少年意气。 “臣不仅仅是江大人的学生,还是陛下之臣,是万学表率。” “且……”他一顿。 “老师爱子却从不溺爱,位高权重却从不逾矩。因此范公临行之前才会破格举荐他,陛下才会信任他委以大任。他是清白磊落的君子,臣坚信,他不会因此为难臣。”说完转身向亭外的江婵说,“同样也不会为难贵人。” 江婵安静地听着他对江执的评价,默默在心中勾勒出从前江执的样子。 他饱读圣贤书,却执拗不善言辞,每每与他人冲突,娘亲总说他是清白磊落的君子,是十里八乡的楷模。她嫁给他,便是穷苦也甘之如饴。 后来离了家乡,江婵总疑,他是不是仍旧如昔般,口笨词穷。是不是还有人能为他辩驳,相信他是君子。 原来,谢咫与娘亲一样,说着同样的话,敬爱他。 亭外又开始飘起雪花。 阿知看看紧绷的赵娴,又看看不卑不亢的谢咫,最后将视线落到江婵身上。 “姐姐,你要去哪里?” 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沉默。 江婵在众人的注视下,对着来拉自己手的孩子温柔地笑笑:“姐姐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跟谁走?这个人吗?”阿知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突然皱起眉头,紧攥住了江婵的衣裳袖子。 “阿知应该称呼他谢夫子。他给你上过课的记得吗?”江婵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花。 “阿知不要姐姐走!”或是受到大人情绪的感染,他感受到分离的焦虑,竟抓着江婵的袖子一下子叫喊起来。 “阿知。”赵娴略带责备轻唤了他一声。 她将孩子揽到怀里,一只细长的指头轻柔戳到了小家伙的额头上,微一用力:“你啊你啊,就知道缠着娇娇。” 谢咫静静看着这一幕,突然插言:“臣应肯娘娘,至多七日,七日后,谢某会将贵人交还。” 赵娴惊讶他会主动承诺,面向他时语气也稍有缓和:“好,七日之后,我会派人亲自去接回娇娇。” 江婵顾不上两人间的交涉,在出宫之前,她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 她突然委身跪地,直腰,恳切:“奴与娘娘行礼拜别,奴不能以女官身份为长明宫留下话柄,便自辞去,恳请娘娘降罪。奴信天下公道自在人心,自会力争,以期娘娘保重。” 江婵今日披着一身碧玉堇色披风,色沉沉却五官柔和,行动间一对柔白色温润无比的耳坠,小小的一点,藏在如云的发髻之间。 谢咫看着那对耳坠微微摇晃,不知在想什么。 她说到这自会力争时,谢咫骤然醒神,明白为何她今日只带了简单的发簪而无半分形制装扮。她不想从长明宫出去到刑司中的是女官江婵。而应是她自己。 她对皇后应是真情,不全是利用。 他明白,赵氏更明白。 她刚说完,赵娴立即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谢咫只听见流苏轻响,那道身影便闪速到了江婵面前。 她不舍得叫江婵跪,更惶谈叫她走。 太初见谢咫敛目,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行礼后上前去:“娘娘,奴不敬,先带贵人离开了。” 他说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江婵不欲叫多人为难,主动顺着他向外走去。 阿知不舍得,在亭中啼哭,赵娴身后的宫娥将他抱起来哄着。 赵娴站在亭中一直到她身形几近不见,她回过头用手绢楷去孩子眼角的泪:低声,“记得今日,倘若阿知不能越来越厉害,有朝一日能为姐姐遮掩一片天,我们便只能由得任何人欺负她。” “娘娘。”宫娥惊慌提醒。 赵娴充耳不闻,慢慢垂下眼帘。 等到出了中宫殿,太初压低声音,凑在江婵身边:“娘娘疼惜贵人,为了给贵人撑腰将三皇子殿下请到了宫门口。不过大人想娘子应该不愿意再让娘娘伤脑筋了。殿外备了轿子,请贵人上轿,我们从侧门速速离开。” 江婵心头一凛,方明白为何方才赵娴没头没脑的一句“我一定要救你。” 前朝有豺狼后宫有虎豹,受胡氏要挟辖迫,三殿下此时如何艰难江婵不是不知,她万万不敢因自己给他增添任何一点麻烦。 不过……谢咫居然能提前预想到。 她狐疑看向太初,后者说完这句话抱手看向别处,装死。 一步开外的谢咫倒是无甚反应。 江婵明白,这都是谢咫的安排。 “多谢大人体谅。” “贵人言重。” 他客套疏离。 彼时已经出了长明宫。 不远处,雪花静悄悄落在琉璃砖瓦上,白皑皑一层,极目远眺白绵绵灰扑扑的滚云与雪融为一色。 天地间剩下的颜色不多。 一顶盖的严实合缝的小轿子悄无声息停在一道宫巷中,四个灰衣裳的长门使仆低垂着头腰,像静穆的塑像。 江婵抓着马车旁厢向上迈,可那马车又高又陡。她平日出行都有垫步的台阶,如今便只能牢牢抓着屈膝扒着。 抓杆上落上过雪花,滑溜溜的。 太初瞥了谢咫一眼,再一次默默伸出了紧攥成拳的手腕。 “多谢。” 江婵借力登上去,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她掀开帘子向地上的谢咫看去。 “离开了这儿,担不上大人的一声贵人。” 她抿了一下唇:“我有一问,想问大人。” “江娘子请问。”谢咫改过口来,始终淡淡注视着她。 “那晚上……欲伤我者,大人对他上刑了吗?” “江娘子应该明白,到了刑司没有不被上刑者。更何况他有重大嫌疑。”谢咫声沉。 轿子开始行进,与娘娘们平日坐的轿子不同,晃荡晃荡,不甚稳当。 四个黄门使尽了浑身的力数跟上谢咫的步伐。 仅容江婵弯腰缩坐的地方,晃得她反胃恶心,面色发白。 “我知道。”隔着帘子,她轻声说。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他还活着吗?” “娘子关心他的死活?” “他死了,我无人可对峙。”江婵缓缓说道。 藏在胸前的那个小桃筐硌得心口疼,她编了一个听起来像模像样的理由。 “他说没见到娘子之前,不会说一句话。” 江婵猛地抬头,便听见谢咫问道:“江娘子与他有私仇?” “可我记得入宫为官者,身世背景是层层选拔、绝对干净的。昨夜里,执笔去查了江娘子的背景,显示却是一片空白。”谢咫说道,“凡是人,不见得知归所,却总有来处。敢问江娘子来处何在?” 轿子慢了一些,江婵听见了细细簌簌的踩雪声,还有门口侍卫的盘查。大概是要出侧门了。 来自何处? “正如大人所见,我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十岁前生在浑源,大抵是在流浪。”潺潺之言徐徐,江婵后知后觉今日衣裳穿少了,方才行动时不觉冷,现在浑身却冷冰冰的。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严冬。 湿漉漉的神庙和发霉的包子。 安静的良夜和凌迟般的怨念。 疯癫着冲进雪里再也找不到的阿娘和发着高烧等待死亡降临的江寒。 她衣不蔽体,心魔丛生,唯求一死,再来阳间索命。 “后来,我遇见了一位贵人。” 一位进庙躲雪的先生和他的夫人。 他用包裹里唯一一件干净的衣裳包裹着她,夫人的怀抱就像阿娘的一样温暖。 她在迷糊中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的阿娘。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泪水便止不住地流出来。 那个夫人紧紧抱着她,给她喂药,曾给她唱过一首歌。 那首歌带进她的噩梦,将她从死神那里带了出来。 隔日,她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中醒来。 先生和煦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雪停了,阿囡烧也退了。” 他说:“我给阿囡一个去处好不好?我的妹妹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但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好。我想托你帮我去看看她。” 江婵后来知道,那便是玉山赵氏,赵家主赵定。他的妹妹,就是当今皇后,赵娴。 “那位贵人赠我衣服,并举荐我,我得以顺利入宫。” - “谢演正。” 听见熟悉的声音,江婵睫毛一颤。 四周的‘三殿下’此起彼伏,谢咫亦然行礼:“臣拜见殿下。” 周衿快步走来,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后面紧跟的黄门公公走得气喘吁吁,上前来给谢咫见礼。 他穿着狐裘,形貌多似赵娴,有温婉之意,却因高眉骨和英气的眼睛而多了几分威严。 陛下尚未立储。 对他的态度模糊。 可论起才学治政,天下无人不知周衿。 赵氏出男儿,便是外亲都不得不叫敬叹。 可陛下最忌讳的就是这句话,尽管斩尽赵家人,却杀不死血亲,也湮灭不了天下人的口舌。 他问:“谢大人此番带走娇娇,何时送还呢?” 太初抬起头。 “殿下应知,带人问话是刑司正常流程,何时江娘子会回来,只看此案何时告破。” 周衿冷笑:“谢大人,我知刑司流程恐怕更胜过你。可你怎么保证娇娇安然归来呢?” 听到周衿与谢咫对峙,江婵深吸了一口气。 谢咫冷淡回复:“臣不应该也不能保证,在清真相落石出之前。” “你……”周衿正欲辩论。 “殿下。”江婵掀开了帘子。 周衿不欲与谢咫多言,当即大步向江婵而去。 “大人。”太初低头请罪:“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殿下居然在每个门都安插了眼线。” “无碍。”谢咫转过身见两人一轿上一轿下隔窗轻语,江婵受伤缠着白布的手笼着窗布,耳饰微微晃动。 他眼底微动,“便是我们在此阻拦了他,他日后也会去刑司找人。不如就在这里将话说明白。” “江娘子会阻拦殿下么?估计难吧,毕竟只要有殿下护佑,她才会更加安全。” “会。”谢咫伸手轻轻拂去衣摆上的浮雪,长眸眯,“若江婵不愿涉险,早在殿中就应该与娘娘请救才对。她曾以身为饵救过娘娘与三殿下,她对娘娘,几乎掏心掏肝。” 因此,赵娴与三殿下也会不遗余力救她。 哪怕他们自己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举眸向不远处看去。 江婵探出头对周衿正说着什么,露出一截削肩膀,丹唇一张一合,黑白分明的眼含着泪紧紧盯在他脸上。 江婵犹如一幅画卷,丹青墨色,最动人心。 哪怕没了那身华贵的衣裳,仍旧美的触目惊心。 谢咫收回目光:她此番得罪胡氏和江家,如果把人留在赵娴身边,胡家便会想尽办法中伤加害皇后。只有把人带出来,皇后才能安稳。胡家也才会从暗处走到明处。 周衿对视面前的小娘子,面上写尽了各类情绪:不可思议、挽留不舍和一点爱怜。 暗暗咬着牙,不知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有多紧。 “可我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就算她作为皇后一党,与胡氏江氏有仇,也不至于咬的那样紧,非要对那个孩子下手……开膛破肚,死无全尸。况且轻易留下把柄给胡家,实在匪夷所思。”太初摇摇头,似眉间不忍。 谢咫牵着马绳,轻轻一笑。 “大概刑司有能留住她的东西,便是手段低劣也一定得试一试、搏一把。” 江婵已经将所有能说得话都与周衿说过一遍。她们两个几乎一般大,可或是平时阿知总喊她‘姐姐’,便偶尔玩笑时他也会调笑她是‘姐姐’。后来她便一直以姐姐自居了。 “阿瑾你听我说。”情急之下江婵隔过窗户攥住了他垂落的袖子。 周衿见她眼中含泪,哑口无言,只本能听她说道: “如今处境,你危险一分,娘娘和小殿下便会危险十分不止。你不能为了我将娘娘和殿下放置在危险的境地。” “可在我心中,娇娇与母后阿弟同等重要啊。”周衿说道,他问,“娇娇不明白么?” 江婵嘴唇一哆嗦。 该明白什么? 她紧紧盯着周衿,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随即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初入皇宫她侍奉在侧,红袖添香,也曾仰慕他的学识见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为他的温润守礼折服,在见他入狱饱受折磨满身血泊时钻心剜肉恨不能相替。 可……那不是男女之爱,只是爱惜才分、为他不甘。 平心静气而言,在她心中,阿瑾与阿知并无区别,都是家人,是弟弟。 江婵松了他的衣袖,头晕目眩之际刚要回缩,周衿猝不及防抓住了她的手。 江婵打了一个寒颤,幡然神醒间猛地收回了手。 她伸得太快,那么决绝,手指被攥得生疼也不在乎。 周衿偏执:“我一定要救你出来。” “如果我身处囹圄,非要抛去皇子体面与臣子斗个鱼死网破,姐姐的筹码不够重,我便自甘退出储君之争,以皇子妃迎你进门。” “你不能。”江婵心下一颤,言尽至此,突然一阵无力,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是不能退出,是不能迎娶? 是不应该自甘堕落还是不应该为情所迷?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圈红了:“三殿下,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爱惜我自己的命。可作为交换,你必须得好好的,不能做不稳重的事、说不稳重的话。” 她笑了一下,尽管是苍白的:“殿下,娘娘一直问我当年怎么就拼了命的要救你们。我从来没说过实话。今天我说给你听。” “我的命是赵氏给的。”她压下声音,一字一顿,“所以我比谁都希望走到最后的是你,是你周衿,赵氏的后代。” “如果你轻易放弃,我那年所有的血就算是白流了。” - 不知江婵究竟与周衿说了什么,最后江婵将帘子放下,周衿没了初始时的着急,而显得苍白沉默。 他步履不稳,行走踉跄,被黄门扶了一下,望向谢咫的眼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谢大人,娇娇只是一个弱女子,她久居深宫,不懂世俗,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她都是无辜的,不应该成为朝堂朋党之争的牺牲者。瑾,恳请大人公正,恳请大人在刑讯逼供时饶她一马,待到完璧归赵那日,瑾与中宫娘娘,将亲迎她回宫。” 好一个不懂世俗,手无缚鸡之力。 谢咫不知想到什么,眼尾上沾笑。 他郑重行礼:“请三殿下放心,演正必会公正。只是现下,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周衿没有理由再多加阻拦,挥了挥手示意他身后的黄门和侍卫都让开给轿子马车通行。 谢咫点头示意,在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开口:“胡家盐铁之事,陛下已经起了主意要彻查。可现在于殿下而言请命似乎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万事缓则圆,急则生变。” 周衿错愕,回头看向他。 可谢咫不愿多说,只此一句,行礼,带着小轿子颠颠簸簸向着宫外去了。 第6章 瞒天过海 “我们现要去哪?”离了宫,江婵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沙哑,或是方才与周衿对峙时伤了嗓子。 “刑司,沈辞。” 马铃清脆,喷声出白气,氤氲散开。 雪覆面,对面不识。 她拼命压抑下去的心情又豁然打开,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大人方才对我、对娘娘,似乎不是这么说的。”江婵回他。 太初和谢咫言行一致,都说胡氏上诉,以作证人之词。 情急心切,她只顾着心惊,愈发急切先与娘娘摆明关系以保全她,一时忘了辨别此言真假。 现如今出了宫门,便知他作假,也只能任由摆布。 好一个谢咫,难怪他三令五申尽说江执清正公明。尚未得知,自然什么都好说。 谢咫的声音透过窗仍旧清晰可闻:“贵人理应为此做好预备,当夜之事牵扯甚大,一旦处置并免不了当堂对质。” 这话便是说江常之死尚未通报给江氏和胡家? 难怪没听到什么风声。 江婵心下明了,她紧贴着帘子问:“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既然如此,敢问大人此时大费周章接我出宫,所为何事。” “助刑司撬开沈辞的嘴。到底是什么目的,又杀了谁?动机为何,我都要知道。” 江婵心中一动。 “至于……娘子要做什么、出于什么完整的理由才屈尊降贵来这里。”谢咫一顿。 江婵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谢某完全可以不追究。” 原来如此。他早有预谋且心有成算,好顺理成章提出交换条件。 江婵像被捏住了脖子又乍松开,她审视谢咫的话,又疑心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所来目的不纯。 可他,必又不知她真实目的,还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沈辞。 若他知道,杀死胡祥邹的凶手就是沈辞,沈辞安能活命? 江婵来,一为自己辩,则娘娘安;二为见江执,杀问当年之事,蒙冤求清白;三为故人沈辞来,她……想要救他。 江婵低下头,整理思绪。 谢咫知其一,便是能半猜半蒙到其二,恐怕也决然想不到其三。 “谢某只要一纸真实无误的证词,此为娘子此时出宫意义所在。” 江婵已经猜到了,她睫毛轻颤,艰难咽下喉中异物。 “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单独见他。” 她掀起帘子,迎上谢咫打量探查的目光,她一字一顿:“我要笔和纸,我要先单独见他。” 雪簌簌落下,她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水光。 她本已抑制下去的紧张又丝丝缕缕蔓延过来缠绕上她的呼吸。 她笑笑,深吸了一口气。 - 刑司的地狱阴潮无比,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道上,江婵都要弓着身子。 每走一步黏腻的脚底触感总叫人疑心那究竟是什么。 死寂隐秘,带着将死无声的声嘶力竭。 江婵刚入宫时,常有嬷嬷用刑司刑罚恐吓她们。 天子牢,生进死出。 朝臣贵人就算爱惜自己,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 江婵那时,一知半解。 直到亲自来这走了一遭。 江婵多走一步,陈年留下的匍匐在手臂上的疤痕就变得瘙痒作痛。 好像那条沾了盐水的鞭子仍旧一次又一次抽打在她身上,无休无止的折磨,逼问一个虚假的真相。 乃至于走到明亮处时,谢咫回头,她冷汗沾发,面如金纸,目光直愣愣看着墙壁上干涸的烛色。 恐惧至此,还要勉强自己来这种地方。 是为了什么。 谢咫将手里的蜡烛递到太初手中,解下钥匙去开重重房门。 钥匙旋转的空响和不知名处雨滴滴答的声响连成一片,回音尖锐清脆。 江婵胆寒而心惊。 太初先行进入牢房点亮壁蜡。 悠悠光亮点亮一隅之地,很快无声无息蔓延开。 等到眼睛完全适应昏暗,墙上吊挂着的人映入眼帘。 灰衣褴褛,血垢斑驳,形销骨立,长发敷面,而人……不知死活。 沈辞头歪向一处,盲布垂落,掩盖在面目上。粗如柱的铁链牢牢禁锢着他的双臂,交错处血洞已然腐烂发黑。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江婵知道,那铁柱不是在钳制着他的手,而是有一根长长的尖刺刺穿了整个手臂,将他钉在墙上。 所以谢咫才能放心让两人单独见面。 从被谢咫抓到到进入刑司的那一刻,便是武功盖天,沈辞也注定只能做一个废人了。 “江娘子只有半个时辰。”太初提醒道。 “慢着。”江婵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向谢咫看来,在后者波澜无惊的注视下慢慢说道:“大人将他放的这样高,我问不到。” 谢咫打量的目光轻飘飘落过来,灼心挠肺,江婵不敢与他对视。 江婵继续说道:“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已经伤不到我了,也绝不能逃跑。大人将他放下来吧。” 太初皱起眉头,向谢咫请示,后者深深看了江婵一眼,却分明是默许了。 太初向前去转动墙上用来控制铁链高度的转轮。 ‘嘎吱嘎吱’ 巨大的坠力生生搅动着皮肉,痛感生生将沈辞唤醒,他的身体骤然下降直到跌落在地上。 “啊。”痛感迫使他咬牙不住。 做完这件事太初和谢咫就从牢房门口消失,厚重的牢门再次关闭,铁链缠绕和上锁的声音清晰入耳。 江婵没有犹豫,她托起衣裙,径直走在沈辞面前,抓起他的头发将手里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他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江婵喂给他,他无从抵御。 江婵怕他不咽,狠狠心掰开他的嘴捅了捅他的嗓子眼。 沈辞应激,差点干哕出来,却本能地将已经到喉中的东西咽了下去。 可随即他反应过来,当即合实了牙关。 尖锐的牙刺破了还没愈合的刀伤,他尝到了口中的血腥气,却像甘霖咽动下去。 久不饮水,他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像生锈住。 刺痛迫使江婵冷汗淋漓,吮吸变成最锋利的刺刀扎向未愈合的伤口。她咬着唇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了沈辞的下巴。 沈辞吃痛,却仍旧不肯松口。 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反击的机会。 “沈辞你属狗的么?”江婵忍不住问道。 听到这声音,沈辞意识微微回神。 “你喂了我,什么?” 沙哑到几乎不能辨别的声音响起,江婵趁机收回了手。 她从身下衣裙撕下一块布草草包住开裂的伤口,知道时间有限并没有回复他这个问题。 理智告诉她应该毫不犹豫谈正事怎么保住他的命,开口却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注定是个收不回来的问题。 他气若游丝,呼吸间胸膛起伏,嘴角流下血,整个人向下垂着,没有力气杀人,便用沉默替代。 他沉默时,江婵心如刀割。 “沈辞,你要是还想活,有两件事你都得一五一十告诉我。”江婵压低声音,“只有我还能救你。” 明明她心里有那么多想要问的:为什么要还俗,为什么要杀人,眼睛是怎么回事,又是谁告诉他在那条路上能等到她的…… 但是统统都没有时间,最要害的事,是要能让他活着。 她紧紧盯着沈辞:“江常和胡祥邹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一整天没怎么用水,她的嘴唇也开裂开小细纹,长指尖沾着沈辞的血,掐在他肩膀处,却不敢用力。 等待回答时,她的心狂跳。 “不,或者你告诉我,江常,那天你抓着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江婵的声蛊而颤,沈辞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她的焦急。口中血腥未除,他此刻清醒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给阿蝉报仇。 可他的手沉重而难以抬起,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子,活脱脱一个废人。 他不答,江婵浑身冰冷。 她眼神闪烁像是个赌徒,不知道如果听到了确定的回答接下来要怎么面对他。 “是我杀的。” 四个字,江婵如坠冰窖。 “不可能。”江婵马上否定,“你怎么可能会杀他,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江寒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没理由杀了他。” 她心绪越乱,越痛苦,沈辞越觉得解脱欢悦。 他就要死了,他知道。 被抓住,被囚禁以至于被折磨、处死,他早就已经预想到了。 杀不了她,让她痛苦,他同样畅快。 可任凭江婵再怎么说,他都已经不为所动,彷佛那四个字就是他临死前最后的交代。 “沈辞!”江婵忍无可忍,她强忍着那些陈年旧伤,忍着恐惧好好与他说话,不想被辜负,也不想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眼圈通红、咬牙切齿,“你个懦夫。” 她揪起他胸前的衣襟,见他不自禁向前凑近、因痛皱眉流汗,恨声:“你口口声声要给阿蝉报仇。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是因为胡祥邹和我放的那把火吗?还是因为左邻右舍的见死不救?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在虐杀无辜者,你还是做着十年前他们对江寒做的事。” “真正杀死江寒的人是江家的人是胡家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他,你清清楚楚!” 话里的怨愤激起沈辞最后一丝血性,江婵眼看他盲布被血阴湿像流出血泪,他声颤抖:“我情尽于此,只能杀死所有我能杀死的人,那些杀不死的,便是杀了我我亦不能为她报仇。可这样至少我死后再见她,黄泉之下,不再愧疚。” 愧疚?江婵刚想开口说什么,鼻头一酸居然险些落泪。 她松开了紧攥着的他的前襟。 这世间,还有人觉得对她愧疚。 还有人肯拼命护着她。 这就够了。 “但是我能。”江婵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 “朝堂上不讲你死我活,讲权谋利害。你那天也已经看到了、听到了,我背后有皇后娘娘和宫里的皇子做后盾,他们与胡氏有仇,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如果我来,他们愿意帮我。” “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能联手东山再起,让真正的加害者付出代价。” 沈辞像被牵制的纸鸢,身如破布,话却硬:“我不会信你。” “事到如今。”江婵说到这四个字,一阵哽咽。 “事到如今,沈辞你觉得你还有的选吗?你当然也能慷慨就死,可你真杀了江常,那是江寒同胞弟弟,她不见得就会原谅你。” 沈辞猛地抬起头,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挣扎抽动的嘴角,还有恨劲无一不说明他确也听进去了江婵的威胁。 他的不甘,并不比江婵说的少。 佛门屠戮子,他为她失了道法伦常,却不想叫她在九泉之下恨他。 那个孩子,确实不是他杀的。 “你要是想活着。最好不要将没做过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江婵知道半个时辰时间已经剩下的不多,她抓紧问道:“你告诉我,胡祥邹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沈辞摇了摇头。 “他是自己走进火海里的。” 江婵并无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相反,她刚要说什么,就因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堵住了嘴。 她喉中似有异物,堵在胸间,呛得人只想流泪。 - 她没有对江念说谎,胡祥邹救过她,也杀过她。 胡祥邹的母家是浑源人。 二十年前,胡太公老年得长孙,欢喜异常、视若珍宝,可前来批命的钦天监却说这个孩子命有异相,恐早夭。 如果要破此局,不能留在京中。 于是他随姨母在浑源,这个江南小乡隐姓埋名长大。 那是江寒幼时少有的好朋友,两个人相仿年纪又臭味相投,挖泥巴、撅墙角,上蹿下跳。 后来……在江寒被指认为财通敌谋反的那年冬天,他用藏在衣裳里偷带进来火毫不留情点燃了江寒家的食房。 油气混杂,火光漫天。 阿娘还在食房里生火给他做糕点。 江寒倒下在那间旧屋子里,火光漫天,越靠近火光边缘万物曲度变大而模糊。 他匆匆忙忙往外逃跑,门口的钩子勾住了他的衣裳,他就算是用蛮力撕破了也没有再回头过。 江寒被烟呛得说不出话来,可临到死,都想问问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连她处在淤泥中心尚在苦苦挣扎,怎么他就替她信了莫须有的污蔑,要让她‘畏罪自杀’。 他以为江寒已经死在了那个冬天,却没想到老天有眼。 五年后,雪地里重逢再见,还能让他亲手再救‘她’一次。 那时候她满身苍夷,携寒将毙,只有一口气吊着,手里死死攥着那封信。 胡青云害怕,一直喊“哥哥”。 江婵模模糊糊的视线从胡青云脸上转移到他身上,已经猜出他就是不日回京的胡世子。 身量极高的男人蹲下身子,挡住了风雪,他牢牢接住了她颤颤巍巍递过来的血臂,不惜染脏自己的衣裳。 他置若罔闻胡青云害怕的提醒,把厚厚的裘衣披在她将要冻毙的身上,温暖的手轻轻拂去她眼睫毛上的冰冻。 江婵视线模糊,只能隐约记得他很好看的眼睛。 记得他坚定且温柔的声音:“别怕。” -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胡祥邹。 先杀了她,然后又救起她来的胡祥邹。 想要恨他,又不知应不应该恨他,只能发愿此生不要再见他。 “死便死了,最要紧的是你万万不能承认是你杀了他,就算是激怒也一定不能。”江婵面无表情,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让自己保持情绪。 “胡家现在之所以不敢闹大此事,受制于盐铁贪污尚未清查,上下惶惶的缘故。一旦知道此子死只与旧事有关,你休想活命,就连你修行的庙宇你的师父师兄弟一并不能再活命。” 江婵赌沈辞能听进去,事实证明效果显著。 沈辞喉结滚动了一下,少见没有打断她。 “此事想要查清并不难。”沈辞沙哑说道。 “没错。更何况谢咫此人,有十八般审讯逼问的手段,他手底下的刑犯只有真话。”江婵掐着谢咫将要进来的时候,快速说道。 “不过,是人总有百密一疏。”江婵微微笑道。 沈辞欲言又止。 她最后嘱咐:“此法瞒天过海万险求生,切记万不能提当年之事。你记住,他是在那晚上射杀我时抓住的你,为什么要杀我,咬死是私仇。此事若到此为止,一定扯不到胡祥邹和胡家上去。” 外面铁链已经响起,江婵面上升起薄薄的一层汗。 “什么私仇?” 听见沈辞有此一问,江婵不假思索。 “世间私仇,男欢女爱,不过是个‘情’字。” “你……”她忽视沈辞一下子绷紧的面目,举起、牵引着他不断流血的手握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细弱白皙的脖颈与血形成鲜明对比,她睫扑如蝶,吐气如兰:“掐我。” 下一秒沈辞僵住的手臂猛然发力,江婵宛若溺水之人,骤然被切断了生门,眼前一黑,在挣扎与放弃挣扎之间,昏了过去。 第7章 穷凶极恶 在昏迷中,江婵像是做了一场梦,不断地堕落下坠,向更深处不见光的地方下坠。 她拼命向上游,却身不由己。 最后湖面上那点光亮消失了。 她变得周身寒冷。 那些笞刑留下的伤还留在身上,在潮湿时就会隐隐作疼。 她摊平了四肢,放任自己下沉。 只感觉好累好累,不知生何逢、死亦何痛。 过了不知多久,好像有一只手轻轻慢慢地托起她的头。 她忍不住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未作恶,却总要被如此对待。” 没人能给她答案。 可随着这句话,她猛地冲出湖面,却发现水和窒息都已经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个隐蔽,温暖的,坚定的怀抱。 风雪消失不见,寒冷和疼痛也不再出现。 活着,她努力做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她委屈地含着泪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天黑里,不甘、绝望、求生又寻死的…… 对上的那一双眼。 渐渐的渐渐的,与潮湿破庙中女人悲悯温柔的眼睛,重合…… “啊。”她猛地睁开眼,狠吸了一口气。 “姑姑,快快快,颜官快去找大夫再来看看。” “欸!” 江婵挺直坐在床上,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她衣裳湿乎乎贴在身上,窗边的日光落在她的眼周。 她后知后觉有点耀眼。 “姑姑,你看看我。” 她木讷转过身,穿着便装的湘官俯跪在床边,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含着泪哑了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江婵不顾喉咙沙哑,下意识问:“湘官你们怎么来了,娘娘那里怎么办。” “娘娘一听姑姑您差点被那歹徒掐死,连夜问责谢大人,并把我们两个都派出来照顾您。”颜官前面梳着两个小麻花辫,用红绳缠了,利索麻利。 湘官把所有头发都束了起来,干练许多。她一边给大夫让座一边稳定江婵情绪:“您也别太担心,娘娘也没什么事……” 江婵却抓住颜官话里的关键词,皱起眉头:“问责谢咫?娘娘如何能够问责朝堂官员。” 湘官和颜官噤声。 江婵心下明了,必然是又牵连到三殿下了。 娘娘糊涂啊,他在一众皇子前臣中本就举步维艰不占优势,怎么能叫他为自己涉险。 她刚想下意识扶额,抬起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旧伤新伤都已经处理了干净,用纱布包裹着,系得很干净麻利。 大夫看她注意到那只手,回复道:“幸亏包扎及时,要不就得感染了。姑娘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记得好好静养,不要惊动。” 江婵颔首,颜官解开荷包拿出银锭子送他。 江婵顾不上多歇息,立刻掀开被子就要穿鞋。 “姑姑。”湘官阻止她,“您这是作什么,大夫刚刚还说了要您多歇歇。” “我没事。可若是现在不去刑司见谢大人,就要横生事端了。”江婵言简意赅。 湘官一顿。 她面色复杂,摁住了江婵的手,江婵抬头奇怪地看着她,她摇摇头:“娘子,事发突然,这里、这里就是谢府。” “这屋子是谢府的厢房。” 江婵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她不可思议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太初后来解释说。当时您昏过去,情形紧急,他……抱着您求医,觉察无路可去,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来此暂居。”湘官说着小心翼翼关注着江婵的神色,颜官把茶水端过来递给江婵,“姑姑您润润喉咙。” 他……抱着……谁?怎么可能…… 这句话江婵如何都不能理解似的,眼还没瞪圆,可耳尖先红了。她接过颜官的茶水握在手里,大拇指摩挲着茶杯边缘,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紧接着好像哪里哪里都不得劲,腰也不得劲,腿弯也痒痒的,好像所有可能被他抱过的地方都升起一把火,快要**了。 是啊,江婵抱着茶水杯胡乱想:自己既然设计这一出,在他面前晕倒了,那么就该做好这样的准备,即使是与自己想象得有点出入……可也幸亏谢咫是个正人君子,他没用一桶水泼醒自己,这么一来一往,至少为沈辞争取了时间,少用一些刑法。 若是一直受刑,沈辞怎么受得了。 江婵木呆呆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又交握着放下来。 “姑姑别急,谢大人今日出门前说下朝之后自会来找姑姑您的。”颜官没注意到江婵的异样,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道。 “我等不及了。”江婵却摇摇头。 她能等得及,沈辞却不一定。 如果去晚了,他不一定要受到什么诫罚。 江婵只要想到那日所见的伤口,便如割心之痛。 “湘官,托你帮我打听问问,谢大人今日是否在府。”她话音刚落突然听见门外面传来一声闷闷的话: 是太初,他背对着站在门外,屋里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本着非礼勿听一直没发话,现在却有点忍不住了:“大人在府里,您现在要去见他么?” “……” - 长汀载雪,楼宇错落,万物寂静。 ‘忽呀’一下,乌鸦张开翅膀,枝干覆雪被抖落不少。 像是一张工笔写意,游尾一动,化开冻水,活了过来。 好像有点太安静了,甚至有些荒凉,这么大一个府邸居然一个活人影子都没有。江婵随太初走在覆满雪花的小路上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便是陛下赐给谢咫的府邸么? “贵人……江娘子。”太初本在面前带路,虚虚瞥了几眼江婵的神色,再也忍不住似的,突然开口叫了她。 江婵回过神,“是。” 太初听她不急不缓答了,脊背忍不住挺直了几分,清了清喉咙:“咳咳咳,其实那日并不是大人将娘子抱回来的,女子清白关要,大人他不敢唐突的。” 江婵听着,知道他是听见了屋里她们的讨论。 太初解释:“那日是一位女子将娘子背回来的。” “我知道了。”江婵顿了顿说道,她说完,或是担心太初还介意此事,于是抿嘴补充道,“我信大人为人。” “欸。”太初这才缓解了紧张,舒松下来。 “这便是大人的书房,您在这里等等,我去禀告大人。” 江婵微一颔首。 太初进门询问,她就在廊下等待。 正对江婵面有一大题壁,她一抬眼就注意到了。上面用朱笔提了行书,从右向左,笔颤墨枯,宛若声嘶力竭、油尽灯枯,看一眼便触目惊心,疑心那究竟是墨水还是血书。 一篇《怀民赋》,只有前两行勉强能看懂,到了后面,像是变成了蜿蜒的勾子,一道道、一横横,窒息般排山倒海。 这是谢咫的字吗? 雪花落下来,江婵目不转睛,直到压在睫毛上重重一层。 太初从书房出来,看她入迷,不得不小声提醒:“娘子?” 江婵回神过来,向他看去,太初做了个‘请’的动作。 江婵抬脚进去。 刚踏步入内,暖气扑面而来,厚重的冰融化开沾湿睫毛,僵红的脸蛋也乍燥热而干。她不禁抬手放在脸上,稍减其怪异之感。 谢咫坐在窗边,一张玉案,上面堆满了书卷,还有笔墨纸砚。 其他一概不见。 他像是从屋外刚进来,同样没有褪去厚裘,反而带着一身寒气,听见江婵进来的声响,笔下一顿,继而行云流水,并不特意抬头。 江婵由此看到他的字,似乎与外壁无任何相似之处。 “大人。”她开口算是提醒。 谢咫停下了手里的笔,他伸臂向对面,“请坐。” “是。”江婵手环覆在红痕上,应道。 她刚坐下,太初就把茶水奉了上来。 犹如一间静室,四周寂无声。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张书案。 书案上一排笔架,上面挂着的毛笔因微风前后晃动两下,又缓缓静下来。 谢咫不惊不喜坐着,听江婵斟酌道:“沈辞杀我是因私仇,谢大人若想缉查逃犯,方向恐怕错了。” 她说完,静等谢咫的回复,却迟迟没有等到。 她掌心捏了一把汗,抬起头来,却见谢咫慢从看窗外转过头,并无一丝波澜,甚至眸中印出江婵看不懂的笑意:“娘子还想说什么,是不是还要说。” 她见他嘴一张一合,似信手拈来,面上露出浅淡的笑。 “要说私仇为情。” 江婵怔愣。 谢咫静静看着她,她面色已经红润,想必没有大碍,脖子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若说本颜色姣好,现在更多了几分柔光霞色。 “这不是谢某想知道的答案。”他斩钉截铁。 “大人想知道什么。”江婵鼓起勇气抬头问道。 “真相。他做了什么,杀了谁,我都要知道。”谢咫回复。 真相?江婵心如寒窖,她直觉谢咫想要知道的真相与自己无关,也与孩子和马夫无关。或许只与那场火和胡祥邹有关:“可大人压根没有亲眼见他行凶,为何笃定他杀人。” 此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无论因由,我只想听结果是什么。”谢咫提醒道。 江婵还想说什么,谢咫突然打断了她:“江娘子。我不知你在此袒护沈辞意欲为何,不过他或许与你看到的想象的都不一样。” “他……”江婵觉得谢咫还有话没说出口。 谢咫平静注视着她:“倘若他是个杀人如麻、见血封喉的穷凶极恶之徒。娘子今日的辩解便是在行包庇之事,亦然也是对死者的漠然。” “不可能。”江婵心下一惊。 虽然下意识反驳,她却不认为谢咫完全是在假设。 相反,他的认真诫告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才做出的。 谢咫无视她的反驳,抬头却看见了她燥红的耳垂侧脸,珠玉耳饰一动不动,她陷入了沉思。 他突然将窗户打开了。 寒风顺着雪花飘进来,乍一下纷纷扬扬,而后变小,吹得桌上纸张‘赫赫’作响,将翻不翻。一排毛笔又开始前后晃动,像一首韵律不齐的诗。 风吹去燥热,她无意识将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却仍旧虚虚实实看着桌子上他写到一半的草拟。 见江婵不语,谢咫继续说道:“情计蒙面,娘子最是聪明不过。可惜有时候聪明易被聪明误。娘子可想过与这样的人为伍,一旦被牵连,声名狼狈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娘子真的了解他么?” 随着这一声质问,欢笑声在耳边炸响,盛夏蝉鸣萦绕在周身。 她很想不顾一切说她了解他,却恍然发现她并不。 他的质问她答不出,却仍在心里固执地信他而已。 “大人,依照刑司办案的规矩,他只是嫌疑,若我作为证人保释,对证公堂后,他便可假释是不是。”江婵艰难问了这么一句话。 看来一点都没听进去。谢咫见她执迷不悟,也没有再多提,惜字如金说了一个‘是’字。 这便够了。 江婵微微缓下心来。 她环住手交叉在腹前,才发觉自己双手冰凉。 “什么时候。”她问。 “依娘子意见呢?”谢咫问道。 “越快越好。”她闭了一下眼,谢咫未语,算是默认。 第8章 金屋藏娇 江婵对峙公堂,为沈辞假释那晚,命湘官颜官先去刑司外马车上等。 厚雪呛人,寒风割面。 摘了灯光的马车里黑漆漆一片,外面的光照不进来,也听不见额外的声响。两人面面相对,只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颜官掐着声儿大气不敢喘,又害怕江婵熬不过出事,等到一刻钟还没回来,呼吸里就带上了鼻音。 湘官凑过来握住她的手。 “姐姐,要是姑姑出了什么事怎么办。”颜官带着哭音轻悄悄问,“她怎么一定要替那个人说话呢?他差点掐死姑姑啊。” 湘官没有立刻作答,她有点恍惚。 她已经入宫快二十年了,江婵入宫她是看着长大的。从一开始腼腼腆腆不爱说话的瘦瘦雀雀小丫头片子到成现在沉稳大方的女官,湘官也从护着她照顾她变成了受她照顾的那个。 可十年风霜似利剑,唯一不变的还是沉默寡言带着心事的江婵。 她像是从雪中走来,还带着厚重的雾气和冻结的雪花,时不时被灭顶,又在灭顶之后顽强地喘着气活过来。 湘官脸色苍白,牙齿都打着颤,却笑着摇摇颜官的手:“你放心,姑姑不会有事。她是个福大命大的人,慎刑司都没能要了她的命,阎王不会再收她了。” 她话音刚落,马年掀开了,月光倾泻进来。 江婵好端端站在那里,依旧笔直的,只是脸色微有苍白,一只手上搭着一条软乎乎已经站不稳的人。那人低着头,气息又乱,看起来像是丢了半条命的亡命之徒。 江婵受伤的那只手上鲜血又开始顺着指尖滴落,砸在雪地里。纵使如此,她淡淡笑着取笑马车里的人:“颜官儿又哭鼻子了。” 颜官的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湘官还好,就是凑上来要替她撑着马帘子。 江婵叹了一口白气,抬头望了一眼月光。 “颜官来帮我把人拉上去?” “什么……您要把他带上来吗,您要把他带到哪去?”颜官虽然小嘴一刻不停,却还是听话上前,死死拽住了沈辞的一角衣裳。 江婵的一只手使不上力气,她用另一只手把人想拖猪一样推上去。 等到沈辞昏迷中闷哼一声,脸上冒了冷汗,毫无意识在马车当中,江婵扯下衣襟简单包扎了自己的手心,她用三角布简单蒙了口鼻遮掩严寒,听见颜官的话轻轻笑笑。 “我记得,皇后娘娘曾赏给我一座宅子。” “啊。”颜官点点头。 是啊,一开始皇后娘娘想把中心巷子里那座前朝王宅送给她,却被她婉拒。最后挑了一个偏僻地方的阴巷,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一条岔路离着各路官员的家门口近。 “您要把他带过去吗?您为什么要……”颜官还想喋喋不休问,湘官皱起眉头。 “颜官儿啊。”江婵先开口打断了她。 她已经坐好在马前,预备将帘子放下,雪光柔和地撒在她的侧脸,带着不急不躁的笑意。 湘官弯着腰过去帮她掖好帘子,乍往外看了一眼,却见黑洞洞的门内,好像站着个人。 她一惊,出了一身汗,可还未出声那身影已经隐入暗处了。 马在雪地里寒得不停撩着蹄子,打着白浓浓的喷气。 湘官掖好了帘子,无声坐了回来。 颜官被江婵打断了剩下的话,抬起头看向她,才发现她望过来的眼睛亮亮的,笑侃:“我是要金屋藏娇。” 马车开始缓慢前行。 颜官低头默默注视着地上那看不清容貌的一坨‘东西’,想到宫里宫外为江婵前仆后继的各路王孙贵族翩翩公子,一时无语,惊恐地回过头想要湘官给她一个答案,却见湘官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什么时候能长大?” 马车赶了很久,一直到后半夜才静悄悄到了那废旧的大院,深雪掩埋之下,用了些力气才把那陈破的大门推开。 雪簌簌扑扑落下来粘在雪斗子上,又滑下来。 一脚踩下去,雪已经扎到小腿肚子了。 “哇,这个院子真是好小。”颜官儿皱皱被冻僵的鼻子,小声好奇道。 比起那宏伟的旧王府,这里确实很小。一整排屋子围成三面,最南边开了大门,总共不过七八间,西边是一堵墙。 江婵笑笑。可是就她一个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大房子。 “这原先是干什么用的院子?”颜官又忍不住问。 “不清楚。不过后来人不在这里了,就让我占了这个便宜。”江婵回答她。 湘官把门又关好,看见东屋靠墙处有一把长长的大扫帚,扑着手上的雪要去拿。 “算了。”江婵把沈辞的手臂搭在肩膀上,站在门档口。 “左边屋里有火,生起一间屋子来暖和暖和。” “嗳。”湘官听说了,顾不上被冻疼的手,往小屋子走去拿。 颜官已经把小暖阁的门推开了。她先是打量了一样那个屋子,“咦”了一声,惊奇地转过头:“姑姑您在这住过么?” 屋里简单收拾过,桌子上有纸墨,床上也铺了床席,有两床浅色缎稠滑面的被子叠在床尾。 “嗯。”江婵拖着人把沈辞往屋里拉。 “这里连把锁都没有怎么金屋藏娇,他但凡长腿就能跑啊。”颜官虽然不明白江婵为什么要找这么个人藏起来,可总归里为她担心,一边去给湘官搭手生火烧炭,一边转着头一板一眼跟江婵说,“要不然我们赶明天再去买一把锁……” 江婵哑然失笑,她好不容易把人搬到床上,又站起来到梳妆柜里翻到了药箱,坐回到床边。 “我去给姑姑烧热水。”湘官一直沉默寡言,终于生好了火,从容站起身来又往屋外面走。 “那我……”颜官火急火燎站起来,又迷茫不知所言,当她看清楚江婵手上的动作,锋利的剪刀已经剪开沈辞腹部一半的衣裳,眼神终于清明,心虚道,“我去外面守着吧。” “不。”江婵注意力全在她手里的剪刀上,因此话虚虚渺渺的。等剪开一道小口与他血肉剥离,她抬头捞了一下碎发,“外面冷,别傻守着,再拿炭火烧一间屋子……我们不在这间过夜,总还要再一间。” “好。”颜官点了点脚尖,推门出去了。 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外面的风雪好像更盛。 颜官踩在雪里“嘎吱嘎吱”响。 床头四盏大灯,仍旧看不真切手下的情况。她弯腰弯久了,心口被那小桃核硌的疼。 于是直起腰来喘口气,把他蒙眼的布子取了放在一边。 他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可昏死过去牙关还紧咬着。 堂上对峙时他就已经挺不住了,无论堂上的审问大人如何说,他都未置一言。 所以江婵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作为呈堂证供,写在卷宗上。 谢咫没有为难,沈辞昏死过去后,他很快同意了假释。 江婵看着眼前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她轻盈盈的声音散落在屋里:“沈辞。” 随着那两个字落地,陋室飘雪间刹那间枝桠疯长,凛冽寒冬,她好像又听见了夏日蝉鸣和奔跑着欢笑着的声音。 “这只纸鸢好看吗?这是我爹爹亲手为我扎的。” “好看好看,你慢点跑。” 江婵笑了,她低垂下睫毛,如数百次,自然遮住眼底闪烁的泪光。 她手上还蘸着他的血,攥起,又缓缓舒张开。 - “沈辞啊,我们做一个交易吧。” “你好好活着,我来拖胡氏下水。” - 不知道过了多久,颜官渐渐暖和过来,她把放在炭火盆子上的手收回来,望向窗外黑蒙蒙的一片,知道雪还下得很大。 湘官已经烧好水给江婵送了过去,现在就坐在她身边,闭眼小寐。 颜官犹豫了下,还是畏缩着犹豫地说:“姐姐……我有点害怕。” 湘官睁开了眼,她眼里有些许红血丝,看起来微有疲惫。 “姑姑若是离经叛道,我怕皇后娘娘不能保全我们。” “颜官。”湘官已经猜到是这个问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话幽幽的,回响在空堂屋里:“一国之母,为何不能保全我们。” “这是规矩。”颜官嘟嘟囔囔。 “华衣披身就是规矩,只有华衣被撕烂的时候才会有此一问。”湘官笃定。 颜官被她话里的话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急急辩驳:“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赵定君子已经败在胡家污蔑之下,自然华衣破损。可是,姑姑就是要把这件衣裳一点一点给娘娘又织好,仔仔细细、妥妥贴贴。” 这一番话,颜官没有听明白。 但是等到黎明之前一个时辰,江婵料理好屋里的人,披衣站在门前,身上满是血色。 衬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颜官突然就明白了几分。 寒冬腊月,江婵为了给他料理伤口还出了一头的汗水。 她抬起袖子来仔细擦干净,不免就把血渍也沾在脸上,瞬间如雪山荼蘼,遍天洁白染上的一隅霞色。 可娇花柔弱,她却不是。她绝不会逆来顺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阿颜,你演戏演的最最好,这便要托你去办一件事。” 一听见江婵夸她,颜官立刻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瞪大了眼。 江婵两袖松垮叠于腹前,身量极正,映于一匣灯光,昏昏黄黄,面有笑意。她从袖间掏出象征着她身份的那玄色镶金玉佩,上面的红色穗子散落下来。 “形颠于朱街,奔跑似有人逐,呼喊女官江婵惨死于胡氏之手。” “嗳!”颜官想都没想,当即麻利地应下,当即就撕烂了自己的衣袖,挠乱了自己的头发。 “不!”湘官眼看着如此,犹豫出声,“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让我亲自去比较稳妥。” 此时江婵已经把玉佩塞在了颜官手里。 “叫颜官去。你规矩稳妥久了,这样的戏份演不来。更何况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江婵笑登上马车,驾着往马夫死的那地方又去,大雪很快把车辙印掩埋,四周白茫茫一片微有这一点颜色。 马车停了下来。 江婵估量着时候,在最后一丝天要明前静静等候着该来的一切。 第9章 假戏殊曲 守职的京都羽林校尉李延刚换下值来,还没来及的换校场的衣裳,就听说了三日前胡家起火烧死人的事。 他身高九尺堂堂玉立,黑眉明眸,炯炯有神,行动似捷豹。由是正堂屋中坐,司衙里众人面面相觑,见大人面有寒色,无一人有高呼声。 “陛下怎么说?”他沉思,问。 “当夜,等到帖子呈递,宫门已关,四门监守不放人行,到了末更竟还没动静。” “陛下那里没有响动,可臣听说皇后身边的女官贵人却被派遣出来遵凤命前来威讯。” 李延先是惊讶,后竟然面有讥讽,徐徐出声:“皇、后。” 众人不知为何,头低的更甚。 李延站起,从高位上下来:“呵,也难为她,赵家全族人皆死于胡家之手,她还有这个心胸气度,能为胡家的儿子哭丧。” 此话无人敢接。 更数响动,天边映映融似有破晓之意,他凝目远望,目光似穿过千空万尺,直射宫墙之内,手渐渐捏了起来。 此时忽闻堂外骚动,一阵急之色宛若乱章、急躁又带着泣血之意传进来。 堂子里不知道那门人来报了什么,一下子炸了锅般开始沸腾。 “是女官贵人遇险了,大人!”一声苍老的惊叫刺破小声喃喃。 李延猛地回过了头。 女官江婵,他从未见过,却听闻过她是怎么在宫里护着皇后娘娘万全,救赵娴于掖庭。 “在哪?”他话音未落,一小女子颠跑着顾不上脸面规矩,摔倒在台阶之上,埋头深呼,言语间颇有急色,“大人!救救贵人!” 正是颜官。 她一路跑来,鞋子都跑掉了,脚底板冻僵只敢藏在衣裙之下,发髻散乱,浑身颤抖。双手呈上高举头顶,被冻肿发红的手里正是江婵的官身玉佩。 李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若是江婵死了,宫里那人处境又不知道该如何急转直下,当即抽刀披衣,呵斥堂外侍卫前去牵马,指着俯首哭泣的颜官:“莫哭,指路,我现在便前去救你家姑姑。” 颜官高声回应:“请少林尉带上我,我为大人指路。” 三十赤马风声急,铁甲凯徽怒声起。 长街策道本是京中戒规,只有险情方能如此。 江婵掐的正正好,等到马声踏碎天边的灰色,正是百官将要上朝的时候。 赤色红袍、紫色垂衣或是青色锦裳从官巷里鱼贯而出,却不得不避让急马。 “出了什么事?”有人打起帘子问。 “或是为了胡家一事。”自然也有人高声回应。 彼时,内阁大人江相丞正安坐在马车中。 与江婵想像相同,她之所以出宫尚算得上是风平浪静,是因谢咫的瞒情不报。 孩子的尸身停在衙门,胡氏江氏没日没夜的搜索,却不敢大肆张扬。 谢咫有自己的盘算,江婵并未质疑。 而江执,想起失踪的幼子,猝然流露出疲惫之色。他听着车外的喧嚣,低头看向掌心攥着的小玩意。 是一支草芯桂花。 连天的喧嚣致使他头脑混沌,无意去看外面的何许声色,只听到了些许风声。 胡家。他眉色淡淡。 “不便。听说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在胡氏家第出了事。”外面还有人在喋喋不休。 此言一出,众声哗然。 “是了。我从郡公家中出的时候好像还听见了她携恩前来问候的讯息,可这件事不是已经过了几天去……” 太阳升起,晨光一点点透过马窗,拉长的亮光落在衣袖之间,暗纹花样显现在他的肩上。谢咫闻言他的不满,眉目不动,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把两指之间夹着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一角,玉色莹润,映衬着人如玉石完人。 马车外喧嚣传入耳中,急口急言,吵心乱肺,两人置若罔闻。 另一边的紫色束发的俊秀青年从棋盘上惊讶抬头,先是一怔而后笑而摇头,他调侃:“你就没输过。” 江琢说完,将手下棋子一颗一颗收好。 等到外面的议论声一声大过一声,就连马中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时,江琢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谢咫。 他状似无意与对面的人提起:“前几日阿念去外祖家奔丧曾见过那位女官,也不知道在她手里受了什么委屈,似有不忿之色,与我念叨了很久。”他说完,荡起两个小小酒窝。 “卑庶之人可怜也不过可怜在这里,华衣起身便自以为有所不同,忘了自己奴婢的身份,狐假虎威也能来高门装起门面大户。真也不知道是替着式微的皇后前来问候还是为了什么别的。” 他说完很久,与以往不同,谢咫并未见言。 江琢心往下又沉了沉。 很久,谢咫声低而浑厚,淡声问:“未贞见过她吗。” 江琢一愣。 随即,外面争吵的声音渐渐止息,宛若止沸。只有马蹄声远远响起,还留有余音。 江琢抬起头来。 谢咫心无旁骛,专注于手下棋局。 “我虽是没有见过,但不过一个女子,想必争奇斗艳自有做派,并不难想。江琢回复他。 谢咫含笑,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头,仅仅只琢磨着棋局上的变化。只是突然紧了紧身上裘衣的细带,江琢见他十指翻飞,将外衫脱了下来轻放在一边,却突然淡声说:“未贞,帮与老师告假。我要抄捷径去……四更门前候陛下。” - 李延远远的就看见那车轿独自停在路间,天光蒙熙,大雪已停,路边出现了三两百姓,牵马挑担,只敢远观不敢上前。 他竖起眉头,语气不自觉凝重:“她还活着?” 这是什么话? 颜官被他像是一滩肉横在马上,本就差点被颠碎了,小脸煞白。乍听见这话,瞪眼:“要是人死了也不劳烦大人。” 李延听她答话有火,知道她误会了。但是他也不便多说,只翻身下马,绕到马车周边。 马夫看起来死了有一会了,歪脖子瞪眼冻僵在马壁上,只是天寒地冻,不好判别到底死了有多久。 当然已经死了很久了,甚至是两天前夜里死的。 江婵废了心力摆弄好的。那日夜里她虽不可预料日后之事,却早早命她俩将死人拖进了车厢里,好在天气足够冷,总归没有臭了。 如此,终于派上用场。 马车上很明显一些小孔,箭穿而过。雪地里也插着箭羽寒毛。 但周围早就已经没了人影。李延打量了四周,一切都静悄悄的。 “咳咳咳。”马车里有咳嗽声。 李延随声绕到车窗边,低声:“贵人,我能否看看你现在的处境。” 话音刚落,车帘被掀开了。 他下意识抬眼,江婵似碧玉拓血,颓靡却又清冷自持。十指纤纤染血,抓掀车帘,长衣破损却无不妥帖之处,平静接受他的审视。 他惊扰,猛垂下了头。 正在冒冷汗,却听车内人问:“李延?” 他惊:“贵人怎知鄙人姓名?” 江婵笑了:“我听闻你曾宫阙外痛骂娘娘不贤惠难当一国之母,被羁押责打。” 李延被嗔骂,反而微微镇定下来。 “敢问贵人何时遇险,何人劫持,可又发生伤亡,又可看清了样貌。” “李大人。这是你们京署和刑司应该彻查的事。而至于你说的我只知那是三更一刻,围剿者众多,马夫死于乱箭,我亦伤于搏杀。” 李延皱起了眉头。 搏杀?一弱女子如何与杀手搏杀。 他沉默,半晌皱起眉头:“可若是陛下相问,贵人以为,臣如此之言陛下是否能信。” 江婵在车中,轻笑一声。 李延听着那笑,正混沌不明,却听她轻快说道:“陛下信与不信,是陛下之事。圣心,你我怎可揣度。” 李延心中一沉。 可毋庸置疑,陛下之心,他如何能够揣度。 “可假若……” 江婵静静听着,正准备驳斥,却突然闻见另一策马声。 李延仰头去看 见那位探花郎如松似玉,单手御马而来,四周风似锦色,徐徐展开了手中玉娟,朗声:“陛下有旨。” 江婵惊讶,她掀开帘子,颔首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马上的谢咫一身赤衣,分明是朝服,长眉剑目,却温和如玉。 贯来执笔的手高高举着圣旨,环视一周与江婵对视而上。 他眸色深沉没有多余情绪,却把她的惊讶与莫名尽收眼底。 “谢大人,陛下旨意如何。”惊讶的不仅仅是江婵,还有李延。 他拱手问。 “陛下命你与大理寺卿周格彻查京中起火一案和女官遇害一案两案并查,三日后垂德殿前回话。” 女官遇害。好一个女官遇害。 江婵脸色一变,纵然所有人都糊涂不明此事真相,可谢大人最该清楚由来与此番污蔑。她早就将他划归为江氏一党,做好了会被他揭穿的准备。同样想好了对策,给他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高帽。却不想他瞒天过海,演的是这么一出戏。 倒打一耙、将计就计,一出她完全看不懂的戏文。 可谢咫同样眸色沉沉,他收卷时看向江婵,后者错开目光。 怎么现在没了柔弱受死且一往情深的模样,明明无论牢狱还是在书房都演得那么像。连他,差点都要信了。 “臣接旨!”李延听罢,连忙说道。 谢咫下马,将手中圣旨交付在李延手中,李延立刻打开细细查算,江婵见他走来却拉着轻晃的珠子合上了车帘。 “江娘子。”谢咫与她隔着一道薄帘,行礼,克制疏离,就像没察觉她的刻意冷落。 “谢大人,我记得这个时候你应该在去早朝的路上。”江婵淡淡说道。 “在下来替圣上传旨,本就要离开。”他平静说道。 “好。”江婵松开紧抓的袖口,不辨情绪。 良久,听见马蹄喷声,有翻身时衣料细微的摩擦,江婵睫毛一颤,不自禁拉开一道小缝,谢咫长身玉立,已经骑马离去。 她抿了一下嘴,将帘子放好,扬声:“若是京尉大人查看妥当,我便离去了。” 日光已经从云层中倾泻而出了,街道两边也站着一些散乱的不知所以的百姓。 李延幡然神醒,他将视线从前行已无踪影的陛下近臣、今科探花谢咫谢翰林身上摘下,拱手道:“那自然。” - 如此费周章演了一出戏,江婵已然周身疲惫,她缠好手伤,与颜官掉头疾走回家,被谢咫搅乱了心思,路上回想皆是其做派言行,面上不置一言。 第10章 佛骨妖身 湘官被江婵留在小屋里‘照看’沈辞,江婵那日趁他动弹不得给他喂了昏厥药,药效慢却长,她路上不敢耽误,怕他醒了对湘官不利。 可事实证明担心皆不是多余。 江婵打开房门,‘吱呀’一声,院中好似扫过,有一道一道的雪痕,透过一层结了冰扫不干净的薄雪露出地面。 整个院子里安静无声,北屋门前台上倒扣着一个水盆,洒了一地的水。 江婵伸手将颜官挡在了门外。 颜官神色紧张起来。江婵压低声音:“今日你与湘官必须得走,回宫去娘娘身边。” 说完她微提高声音:“沈辞。” 檐下麻雀被惊地飞起,扫下房梁积雪,簌簌落下。 “几天不吃东西,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绿豆糕。”江婵弹着手点了点大门,确定后面无人才正式迈进第一步,她保持着随时的警惕,手里提着一打封红面的纸包糕点。 “阿蝉之前最喜欢吃绿豆糕了,里面包了蛋黄,我也给你买的,你尝尝。”她故作欢快,双脚具都踏进门内,双手却打开着,留意着风吹草动。 而颜官眼疾手快抄起了抵着门的大铲子,亦步亦趋跟在江婵身后。 隔着窗户一个一个看去,灰糊糊的都看不清楚。 只有之前放置他的那个屋子窗户旁倒映着两个身影。 一高一低,挤在一处。 江婵向颜官递了一个眼神,颜官追视而去,看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使劲点了一下头,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 江婵慢慢向着那间屋子靠近,继续以一种哄骗的语气:“醒了吗?我进来了?” 她说完猛地拉开了那间屋门。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临面而过,湘官猛失去了钳制,来不及吸气正要发声劝阻江婵不要进来,却见江婵夺过颜官手里的大铲子,‘哐当’就砸掉了沈辞手里的刀。 沈辞被震得一踉跄,自知失手便要反手再掐湘官。 可颜官早就已经拉了湘官出了门。 “姑姑小心!”湘官不放心。 江婵三两下将铲子横在沈辞面前格挡住,随手将绿豆糕丢在了桌子上,她一动不动看着沈辞,扬声对门口两人说道:“拿绳子来。” 湘官颜官具是一震。 不多时,三人将沈辞团团围住,五花大绑起来。 沈辞毕身褴褛,血痕加身,被丢到床上时还穿着江婵昨夜里给他剪开的破旧孝衣,如此,倒是多了几分喜剧效果。 绑好了,江婵才到他面前说道:“我昨日就说了,你要乖乖的才好,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不能帮江寒报仇,况且刑具穿身过,手筋都差点挑断,你早就是一个废人了,还总想着打打杀杀……” 没给他塞嘴,却像塞了嘴一样一言不发,脖上青筋毕露。 “他那样子真怪吓人的,到底是瞎没瞎啊。”颜官心有余悸。 江婵转过身:“今日你俩必须要回宫,这里留我一个就够了。” “使不得。”湘官扶着门框摇头,“他真要人命呢,怎么能把姑姑你一个人放在这里。” “必须要。我们给胡氏的圈套已经下下来了,你们得回宫去跟娘娘、殿下做汇报才行。”江婵不容置疑。 “那,那就叫颜官回去。我留下来给姑姑打打下手做做粗活也行。”湘官退而求其次。 “湘官啊湘官,你忘了。我什么粗活没有做过,最会做的就是那些了,还需要你给我打杂么?”江婵莞尔不禁。 湘官一时想起江婵最开始入长明宫的那几年,小小的孩子搬水、纳针还是浣洗都干得出类拔萃得好。 她也找不出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了。 “再说了,我有好些话要问他,你们在这里,我不便问。”江婵摇摇头。 湘官抿了一下嘴:“奴婢们回宫禀告娘娘,要是姑姑需要我们……” 江婵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颜官和湘官出去,江婵才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沈辞。 他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出了宫,她本不该再穿宫里的服纹样式以免招致麻烦,可今日演戏给李延看,便又换在身上。屋里生着暖洋洋的炭火,她将裘衣脱下来放在干净的地方。 上桌子旁边把麻油纸打开,里面绿灿灿的糕点还热乎乎的。 她没急着给沈辞吃。 而是坐下来,认真掰了一块放进嘴里。 细腻腻的口感一抿即化,唇齿留香。 宫里的糕点做的也好吃,可没民间用油大,总也少了一点香味。 从前爹爹会去镇上抄书补贴家用,夜里即使很晚回来也总想着给自己带一串香酥绿豆糕,揣在怀里急急走回家,等到家里时还是热乎乎的。 她从榻上翻被而起,鞋都不穿出门迎接他,他就把那糕拿出来递给她,揉揉她的脑袋。 已经多年不曾吃到了,原来浑源和京都的绿豆糕是一个味道。 她吃了大半块,看向床上的沈辞。 “你要是乖乖吃饭,我就告诉你一件有关江寒的往事。” 说完,她不急,将茶杯倒满水放在了桌上,就拿起裘衣起身出了门去。 - 她没有走远,院中有一口井,井上没有覆盖,从上往下看是结得很严实的冰面,荡漾着悠悠白云和湛蓝的天空。 而垂荡着系木桶的绳子却已经结冰。 她随意拿了个小马扎放在门口,慢条斯理给自己的手换药。 刀痕、牙印,还有自己为了以假乱真故意乱拆开而喷血结痂的伤口,都一点点腐蚀着曾细嫩的皮肉而翻涌狰狞。 她静静坐着,等到看一朵云完整从最左边到最右边时,起身,又进了门内。 鼻头被被冻得僵僵的,她皱了皱想要化开,最终还是无解,索性也不再管。 进了门,沈辞似乎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绿豆糕,大概要放凉了。 她问:“你想好了吗?” “是。”很轻微且沙哑的声音。 江婵于是上前动手给他解绑,却仍旧留有一手,系着一圈留在腰腹处,另一头攥在自己手里。 这样,她往前一拽他便不得不向前走。 像是牵着一头牛。 倔牛。 江婵本想他看不见,要搀扶着他走到桌边,他却一耸肩挣脱了江婵的手,他甚至没有摸索,径直走到了桌边,摸索着拿起那绿豆糕。 他拿起来,想都没想,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掉落的绿豆渣碎了一地。 三两下吃完,他灌完了一整杯水。 随后用袖子抹了一下嘴,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江婵先从叹为观止到不禁笑起来,还,挺好哄的。 两人几乎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共处一屋。 瞎子沈辞身上绑着绳子坐在桌边,仰着头,静静等着江婵的下文。江婵手里紧攥着绳子头依靠在柱子上,另一只手将铁锹攥在手里竖在地上,仍有防备。 “十多年前,村里来了一对奇怪的人。是一个瞎子背着一个瘸子,瘸子在他背上给瞎子指路,一路上拿着一个碗跌跌撞撞摸到村里,跌倒在江寒家门前,把那碗跌碎了。 瞎子说,他会算命,算得很准。他想要一个馒头吃,作为报答能给江寒算一命。那时候江伯上街抄书去了,婶婶也在地头里。就她一个在家。 江寒踮着脚摸着门栓开了门,瘸子却大叫起来:‘错了错了!她不能给我们干粮。她自己都是个孩子’ 可瞎子却说:‘没错,就是这里,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江寒就问:‘你们找谁呢?’ 瞎子故作玄虚:‘找谁都行,你要是有什么未解的心愿,我们都能帮你实现。’ 江寒拍着手说:‘好啊,我要我爹爹考取功名,挣很多钱,买很多绿豆糕。’ 瞎子面留难色皱起了眉头,瘸子却乐了,一口答应了下来。 江寒去屋里给他们拿了婶婶给她留下的饭,分了两份给他们吃了,瘸子留下了自己的碎碗。 就此,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瞎子和瘸子。” 沈辞的眉头皱了起来。 “真的么?”他竟肯问,江婵还以为他会嫌这个故事幼稚。 “真的。”江婵莞尔。 - 元历四年春,爹爹刚走不过数月,江寒家门口忽然去了一个瘸子和瞎子。 施过饭后,瞎子问阿娘有何求。 阿娘只求阿爹此行,万事顺遂。 瘸子临走时说,阿娘一定会得偿所愿。 那年冬天,天降雪,惊雷滚滚,雷击木,院中树死。 第二年,父亲高中。 - “好了,我说完了。轮到你了。”江婵说道。 “告诉我你这些年怎么会……”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落魄至此?”沈辞替她补上。 “我曾发愿,修有所成便还俗去找她。可下山那日我只看到了荒死的村子和连灰都不剩的旧地,三里外的乱葬岗有一块她的墓碑,下面埋着一具烧焦的尸体。”他了了几言,江婵却为之一震。 怎么会有人,为她们立了墓碑,是谁? “墓碑?” “是。有人为她立了墓碑。上面写着江寒之墓,与她阿娘葬在一起。”沈辞轻声说道。 彷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不可置信却一定要掘挖到底,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形如鬼魅赤手空拳一手一手亲自挖着腐烂发臭的尸体,在那尘土里只看到了尸骨架子时的心情。 他捧着那灰,心神俱荡,穿过丛林踏过水坑,回到神佛殿前,为她供奉香火。 “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佛前人不可杀生,我曾发毒誓绝不沾染荤腥,否则就要蒙受失明之苦。”他静静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杀了人,但没有失明。跪在佛前求问怎可饶恕我,佛没有回答我,于是我亲自把自己绞瞎了。” - 江婵霍然起身。 她再也听不下去,攥着衣袖掩面出门。 临出门前,她将绳子那头系在了柱子上。 “你去哪里。”沈辞察觉到她的动作。 说完,抿了一下唇,“你曾说过,能拉胡氏下水。” “是。”江婵扶着门框,侧身向着屋里看。 沈辞坐在桌边,长发未束,虽为妖魔,仍有佛骨。 “你好好养病,不要总想着杀我,我一定能说到做到。” 她说完,转身离去。 第11章 风雪堂中 江婵的本意是先隐姓埋名,一则控制沈辞的情绪,二则静候状告胡氏之事。 短短几日她已经大致摸清了小胡同的情况,都是几户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一大群孩子风一样带着虎头帽从巷子东头穿到大西头,吵嚷声飘很远都能听见。 她束起长发带上荆钗,穿着寻常妇人的粗布麻衣。早晨,关好屋门出来,挽着箩筐去买绿豆糕。 可即使如此,她仍旧惊艳而显眼,总能招致不少非议的目光。 江婵笑笑,并不解释。 等到人群沸腾,甚至有红婆上门,她仍旧以礼相待。 可大门打开,背对着红婆,大冬天的,**着上半身、满身弯曲伤痕的沈辞鼓起着沾满汗水肌肉猛地将木墩子上的柴火砍成两半……而更加唬人的是,他精细的腰上除了腰带还系着一根手腕粗的绳子,握在江婵手里。 此后,再没人敢打江婵的主意。 - 总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日,她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声不吭往巷子里拐。 本以为凭借着她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能摆脱这些人,谁知道她都已经几喘不上气来那些人仍旧紧紧跟在脚后跟上。 江婵意识到了不对。 她一边构想着离屋子最近的路线正欲跑动起来,却抬头看见了熟人。 在屋街巷外,站着两道身影。 “谢咫!”江婵猝然出声,后面的人像见光的鬼影,一下子消失了干净。 谢咫应声回头,江婵跑得小脸通红而汗淋漓,碎发沾在脸上,戴着简单的荆钗束发,身上穿着简朴的妇人衣。与几日前华贵而高高在上的女官娘娘子判若两人。 谢咫知道,前面走两步就是她的屋子,里面住着一个时时刻刻想要她命的疯子。可她不但不再怕,还为了藏那疯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宁愿粗布麻衣,隐居于此。 她分明慌张,步伐紊乱,惊魂未定向后张望了几次。 谢咫无声向太初看过去,太初心领神会,马上飞檐走壁不见了身影。 江婵转回过头,不再有方才慌张,不清不淡喊了一声:“谢大人。” 这便成了谢大人了。 谢咫心中轻笑。 “那是谁的人,可出了什么变故。”她接而发问。 “江娘子不请我进去坐坐么?”谢咫却问了一个全然无关的话题。 什么?江婵面目上露出一瞬间空白。 她端着的手落下来,恍然大悟一般:“简陋之居,若是大人来必要蓬荜生辉。” “好。”他迈开步子,大步向那屋里走去。 谢咫听不懂好赖话么?江婵哑了声,赶紧追去。 “其实大人……”她话还没说完,谢咫已经推开了门。 **着上半身的沈辞背对着他们正在专心磨斧子。 他盲布蒙面,手压在薄薄的一层刀刃上,磨起来‘沙沙’作响。 长长的一根绳子挂在腰上,一直……谢咫顺着那根绳子一直看到大门粗柱子上。 江婵下意识往那凑了凑,或是想要遮挡住谢咫的视线,尽管是徒劳的。 她忐忑抬头,谢咫无声无息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字:有情? 沈辞察觉到门口不同往昔的动静,抬起头,向着门口‘看’去。继而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是谁?”警觉并带着杀气。 谢咫非但不避,却像故意一般背着手向着他走去。 沈辞立刻握紧了手中刀,屏息待动。 “沈辞。”针锋相对的关节眼上江婵的厉声呵斥不知是否唬住了沈辞,谢咫却因此停下脚步,侧眸回看。 江婵掠过他,笑向沈辞道:“今日绿豆糕没了,我给你带了桂花糕。” 她用小拇指圈着一圈绳子,上面系着一打纸皮包的糕点。 谢咫恰知道,那是城西山外楼的糕点,据说要早早去排队才能排到。 她的疾言厉色与其说是在制止沈辞的过激行为,不如说是在护短。 她果然对他上心。 “他不是来杀你的。”江婵哄小孩儿一般说道。 谢咫抬起头看向五六步远处的两人,沈辞在江婵安抚下逐渐安静下来,伸手接过了她的糕点。江婵浅笑,露出一侧小梨涡。 江婵回过头,才发觉对面谢咫时的尴尬,她问:“谢大人为何而来。” 不合时宜的尴尬将谢咫收拢入掌心,他一时沉默下来。 此时恰好太初追人回来,一翻身进了院子,落在谢咫身后,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 谢咫听完神色不变,对江婵说道:“江常死讯不日便会通传江府,当晚的情况免不了要你前去堂前对峙。” “所以我还要去刑司么?”江婵问道。 “娘子那夜行径,早该知道会有今日。”谢咫不咸不淡说道。 江婵自知多说无益,她问:“我会见谁?江执?胡娘子?” “是。”谢咫答。 江婵没多反应,可沈辞听到‘江执’的名字却猛地抬起头来,喉结滚动了一下。 江婵似有所感,看向沈辞,后者分明不能视物,她却莫名看出真切和期盼来。她答应他要帮他,他一直在等着那天。 不止是他,她等待今天,也已很久很久。 她拍了拍袖子上的褶,稍微平整一点就收了手:“好,我们走吧。” 此次同乘,不同于上次。 坐的是谢咫的私轿,且平稳至极。 两人相面,交锋于无形,却未置一言。 江婵从容卷了卷袖子,落眸间忽然想起那天大院里见到的胡娘子,江执的续妻胡妳。她生的艳丽,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那双眼睛江婵最熟悉。 不知日日夜夜对着一双与发妻别无二致的眼睛,江执是否良心安然。 如今,该来的终于都来了。 - 下了轿子,江婵才发觉雪下的那样厚实,刚踩过的脚印一息之后便会被彻底掩盖。 五步之远,不见人影。 风刮雪迷乱人面,衣裙翻飞,列列灌风。 别在耳后的发丝被吹动。 江婵松开太初的胳膊,站稳了:“有劳。” 只两个字,被灌进了一口雪花。 太初答应着,收回胳膊压低声音:“明景堂除了胡娘子,还有胡家江家小辈的姑娘,他们不诉讼,却一定要先见娘子一面。” “那孩子已经被……”江婵问。 太初沉默。 沉默实则已经回答。 江婵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拾步向屋里走去。 她刚才迈进一步,甚至眼睛还没有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忽听一声利叫,一个东西带着风直直向她掷来。 千钧一发,身后有人不轻不重拉了她的外衫一下,她顺着力道往后一踉跄正巧躲过了,下一秒脚边炸开了茶杯,碎裂的清脆声响并溅起的茶水,一滴都没能到她身上。 她下意识顺回头欲看帮她之人。 “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妳眯起眼。 谢咫收袖从容收回手,一气呵成,向前走入堂中。 声沉且神色莫辨: “江夫人,事无定论之前,应当严谨行事。” 江婵适应了屋里的光线。 守在丧期。胡家江家三人都穿着素衣,清清淡淡的打扮。 可纵使如此,胡妳压迫力不减,长簪流苏拂面,高发冠而衣袖齐整。 寻常妇人若失弟又失子,想必低迷。她则不然。 谢咫虽恭敬,半警告的话却引得她当即翻脸。 她直直指向江婵,冷笑:“我需要什么定论?” 泪光一闪而过,恨意乍现:“我那小小的孩子,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给一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娘看一堆血肉。这就是你们刑司干的好事。倘若不是当夜动静闹大了到了京衙子里告到我弟弟那去,你是不是还打算包庇她!” 江婵敏锐的抓住了重点,谢咫并未直接告知胡氏、江家要江常尸身先入刑司停放的人是自己么?她瞥眼看向离自己不远处的谢咫,面对胡妳的歇斯底里,他显得冷静甚至有些冷淡。 她还以为…… “江夫人怕是错了。杀江常的人,并不是我。”江婵冷冰的声音响在屋里,其他人的啜泣声突然止了,“且依按章法办事,是以,谢大人无有理由告知你具体细节。” “贵人?”江念一直站在胡氏身后垂泪,听见此话不可置信一般,抬起头来出声询问。 “非贵人,在下江婵。”江婵皱眉,当即说道,为自己剥夺了那层华丽的外衣。 “是你?你叫江婵?”江念攥起手里的手绢半掩在嘴边,作势要过去看个清楚。 胡青志一把拉住了她。 她摇了摇头。 江念才发觉胡妳回过头不知所谓看着自己。 而面前的人,借着门光,映照出熟悉的身影。只是没了几日前的华衣眉彩,钗裙粗布反像出水芙蓉。江念黏住了脚步,落空了心思。 这样奇怪的举动没有逃过江婵的眼睛,胡妳早年从戎,打过两年仗,也由此落下强悍之名。看来声明不假,无论是在胡氏西堂当众娘子面的训斥还是时至今日对小辈的管教。 小插曲而已,堂中好像没人放在心上。 “江夫人想听当晚当事人的口供,我已经依照夫人之言将人请来,即刻便可录入口供。” 谢咫话音刚落,门口的一个彪形大汉大喊一声:“刘喜!” 胡妳还不等开口,一个青衣小史扛着一张书案已经进屋来。 他将书案准确地摆放在江婵面前,掏出袖子里一个圆滚滚的卷带,从书案左头滚到右边,赫然是一纸一笔。 “供者何人?”他目若无人,已经坐下。 “谢咫,你别混淆概念。”胡妳‘倏’一下站起身,厉目瞪着谢咫。 后者站在上堂,背手而立,面色淡淡,面对胡妳的指责全无恼意。 “你个忘恩负义、狐假虎威的狗仗人势之徒,你忘了你老师是如何栽培你信任你,常儿从小敬慕你,以兄长相称。你不仅不顾念旧情让他不能安息入土,居然还以职务之便行包庇之事。” 胡妳满目失望。 “夫人是谁?这就是刑司的正常流程啊?” 形势紧迫的堂中明晃晃插进来这么一句话,门口的彪形大汉差点咬掉自己舌头,可随即又觉得暗爽。 还得是刘喜这个一根筋的。 “你。你又是谁?轮得到你插嘴?”胡妳惊疑。 “这里是司法明堂,大字写的是清廉高照。我们所有的事都有自己的章法也有自己的程序,从缉拿到定罪,什么都模糊不得。孩子不是她杀的我们有目共睹,便是夫人不信除非有新证据、便要从问话记录开始。现在就是正常流程!”刘喜信誓旦旦。 “大人最是公正,不会行包庇之事。”刘喜不忘补充。 “他这是没有包庇?我的孩子找到了本应该好好送回我家里的,叫你们带到刑部来好一顿折腾,如今事无定论,可孩子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胡妳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母亲。”江念不自禁安抚她的情绪。 胡妳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缓和了一些。 “夫人,这本就是……”刘喜刚欲辩驳。 “刘喜。”谢咫淡声打断了他。 他转问:“那依照夫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她伙同那贼人伤我儿性命,还私自开解尸体。我不能忍,胡家、江家都不能忍。我要他们血债血偿,要他们受凌迟解我心头之恨!”胡妳恨恨说道。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她愤恨说完,等着谢咫或江婵的反应,可大堂陷入了诡异的宁静,彷佛落针可闻。 谢咫抬眼向江婵望去,后者安静地站在那里,彷佛胡妳说的与她统统无关。 这样的安静却激怒了胡妳。 她突然向前疾走几步,或是要细细看江婵的样貌。 接近门口,亮堂的光线照亮了视野。 胡妳看清了江婵的样貌。 平淡如秋水,却有皎月之姿。 胡妳含着泪水和恨意的眼眸突然被寒意灌满。 江念见胡妳脚下不稳,想要赶忙上前来扶她。 她慢了一步,江婵疾伸手,牢牢牵制住了胡妳的胳膊肘。 步摇的流苏轻晃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仪态,江婵眼神不闪不避,与胡妳对上。 江婵知道,胡妳见过幼时的自己,自然也见过那时的阿娘。 也不知这张与阿娘像到六七分的脸她是不是还记得? 江婵从面无表情,到突然绽开一个笑容:“胡夫人没事吧。” “你……”胡妳看清了她的样貌,一时震惊,倒不知该说什么。 天下形似之人过江之鲫,像到这么一副倾世皮囊却不是易事。 她心乱如麻,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脚下不稳,不确定呼吸却已经紊乱起来,随即目光如炬,紧紧盯在江婵身上,又问:“你叫什么?” “……”江婵未答。 “你姓江?是哪个江?”她喃喃自语。 素来强势的胡妳还有如此一面,江念与胡青志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对劲,双双上前来。 江婵笑而不答。 “怎么了母亲?”江念不禁发问。 她身子骨软弱,站了这么久又哭了许久,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头晕晕而血冷,隐约天旋地转。 不可能! 她亲眼看着那火漫过头顶,看着烧焦了的尸体怎么拉出屋来的! 胡妳心中,唯有此字:变。 她向后用力脱离江婵的钳制,江婵没与她较劲,马上松了手。 “你,江常跟我提过你。”胡妳说到这里,或是意识到在此说明两人关系多好并不妥当,住了嘴。 她心思已乱,怔愣自语:“原来就是你。” 江婵比胡妳高出一头,此时淡淡笑笑:“就是我。” “你杀了我儿,我与你没完。”胡妳厉声呵斥。 “还有你身后指使你的人,你的主子,我一定都要你们付出代价!” 她净放狠话,可江婵知道她今日不会再为难自己了。 果然,她直直往外走,可临要出门了,胡妳仍不忘转过身来,警告两人:“别以为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了。今日我们来的不过是些妇道人家,自然随你们欺负。等他日官场上见真章,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我儿的性命,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好一个血债血偿,江婵掐着手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不过她确实所言非虚。她知道方才江夫人的有意为难也好,作势诅咒也罢,不过是失去孩子的愤恨直言。意图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便是她心智刚硬不似寻常女子,也轻易被血脉至亲困滞了脚。以至于谢咫搬出刑司的规矩驳斥她,她哑口无言。 可官场上的人不是,他们早就已经在火里水里练出来了。那才是江婵真正要面对的。 太初小跑出去牵马。 - 江念将要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江婵看着她通红的鼻尖和眼眶,一时不知她用意。 江念掏了掏,将一直攥在手心的帕子递给江婵,江婵一眼就认出那是上次她给她擦泪的手帕,手帕上绣着小小的桂花米。 江念抿了一下唇,终究没敢说话,眼里含着虚虚的泪水,还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江婵想起那日她的指责,无非说自己薄凉冷血,她本来以为吓到了江念,这辈子她都不会主动跟自己讲话了。江念略一迟疑,手刚触碰到那块手帕江念就松手跨过门槛离去了。 堂中唯有谢咫江婵两人,屋外寂静无声。 “大人,江大人已经在明清堂里等侯大人。”刘喜进门来通传。 江大人,江执。江婵心头一凛,她向上看,谢咫淡淡等着她的反应。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他要江婵为他做袒护,打发了护子心切的江大人,为他忤逆老师洗白。这是表面上最易看出来的,却是江婵不置可否的。 “明清堂?那是什么地方?”她问。 “是刑司停放尸检的地方。”刘喜回她。 “……” “谢大人希望我前去,守着江常的尸身,与其父江大人亲自对峙么?”江婵笑问。 他站立起身,门口进入的光柔和地落在他眉眼之间,虽含着笑、声却凉: “譬如几日前娘子对李大人说的……所谓预谋,所谓,先发、谋定、后动,胡祥邹莫名之死和长街女官遇刺都不能真正伤到胡氏痛处,相反还会把中宫牵扯进来。”他刻意放缓的话犹如携夹着冰霜劈头盖脸砸来。 “江娘子要自证清白,一定要见老师。”谢咫轻轻笑道,“当然,无人状告娘子谋害了江常的性命,按理说娘子并不需要自证清白。可娘子既然想把长明宫干干净净摘出来,将娘娘护在身后,不就不能不迎难而上么?” 江婵骤然抬眼看向他,心中掀起惊骇大波。 谢咫说的没错。每一件事,正对江婵的真实意图。 胡氏起火案,一向飞扬跋扈的胡太公隐而不发。 长街行刺案,偏偏还是在胡氏的地盘上。 这两件事,不足以真正查出什么,只是挑起帝王心里的一根刺而已。 当胡氏频频反常出现在视野里,多疑的帝王必能有所感知,自然也能给周衿在前朝争取更多机会。 江婵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若大人提起此事,我亦有不解想要请教大人。” 谢咫听她发问:“大人,为何帮我,”她说完,轻笑了一下,似是自嘲,“不,不是在帮我,而是为何帮中宫。” 将她从宫里接出来半逼半就隔断她与中宫关系,替她遮掩当晚之事甚至去御下请旨作假,乃至于现在的行事作风,桩桩件件,无非是想把中宫干净摘出来。江婵不是傻子,她看得清楚。 可虽两人暂且在此事上达成同谋,对其全然目的不知却令江婵陷入隐秘的不安之中。 权臣谢咫,她不认为他一个早年拜江执为师,曾受胡氏举荐庇佑的人会投靠周衿的阵营。 那么此刻他的一举一动,实在奇怪。 江婵一字一顿说完,静等着他的回答。 而谢咫并未让她等久,实际上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她会有此一问,他声缓气平宛若朝间礼律:“娘子无需知道。” 江婵皱起眉头。 实则她早有预料谢咫什么都不会说。 他本身,像是捉摸不透的谜。 江婵与谢咫站于一屋,屋内并未明烛,屋外风雪大作。 屋口处明而内暗,两人一站在光中背光,一在内堂却向光。 谢咫身后是威武清明的高堂警语,江婵身后却是一片白茫茫。 谢咫看得见她微垂的头,仍旧挺立的站姿,长长垂落的红丝绦,被过堂风微微吹起的裙摆,还有她身后一门框景的落雪。静静等着她回话。 而江婵很快抬起头,目光沉沉,回复了他的话:“我与大人同去见江大人。” 第12章 春生秋死 风雪愈甚,大不见光影。 沉沉一堂之间,摆着一副开着盖儿的楠木棺,四周分散立着几位穿着朝服静默不语的大人。 沈执接到信儿匆匆赶到这里,等到跨入堂中看到孩子已经被穿好寿衣的遗容才发觉舌干喉紧,冷汗湿衣。 江常安安然然在那里躺着,小小的一个孩子,不过七八岁。 仵作整理完他的身体,还给他涂了白粉,已经有点认不出他的样子来。 沈抚向来行端立正的后背,不自禁佝偻起来,他向前探身,在周围人关切的一声‘大人’中扶住了棺木边缘。 写了一辈子字的手,青筋毕露。 他后知后觉衣袖已经沾满了雪花,有的化了,湿了衣裳。有的还粘在上面,一碰就冷。 他的阿蝉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就这么大,**岁,什么都不懂事,背上一口大锅,被唾骂被指责,至死都不明白爹爹怎么还不回来,至死都不知道原是爹爹害了她。 阿常是他三个儿女中最像阿蝉的孩子,他一贯觉得是她原谅了他,再投胎回来了…… 怎么上天无眼,又将她带走了。 在他眼皮子底下,带走了。 “江大人。”有一人见他眼红而踉跄,匆忙扶住了他。 众人只见过清臣江执在堂上刚正行事,舌辩群臣也要打压行差偏错的政保事,从未见过他须发皆白眼含热泪的苍老之态。 至此,搀扶着老师的学生们不禁擦起眼泪。 胡生一直稳稳当当坐在大堂一边,行及至此,他带着笑站起身,一手抱于腹前一手贴在后背,静静听着雪落下的声音和沈执无声哀泣。 姐姐总说姐夫对她、对孩子不上心,心里想着从前妻子的温柔小意。 他见则不然,女人总想着把男人的心拴在裤腰带上,殊不知他们在外面行事要多艰难。只有窝囊废才会总想着家里的女人、孩子。 不过姐姐既然说了,他总要提点提点江相丞,也免得姐姐三天两头回家告状惹得爹娘不快。 现在看来,哪里用得着他提点,姐姐还是太多心了。 他思及至此,常在军中磨练出的敏锐向屋外看去。 白茫茫一片中出现了两个身影。 谢咫在前,后面跟着一个女子。 想必这就是父亲临出门前嘱咐的、彻底拖死皇后和三殿下的关窍,江女官? 江婵站在门框处,收了伞。 谢咫则行礼:“老师、胡将军。” 江执转过了身。 他眼肿胀而昏花,看不清眼前之人。 只隐隐又听见有一个女子,声轻而脆,调不缓不急:“民女江婵给江相丞、胡将军见礼。” “你就是那个……” 江执抓着棺木边缘,像躲匿在阴影中,他仔细辨别江婵说的话,在听见‘江婵’两字时如蒙雷击。 “你叫江蝉?蝉鸣的蝉?”他突然开口问。 胡生不满他打断了自己的问罪,却也耐心等着。 江婵,跟着谢咫从明镜堂到明清堂的几步,像是最遥远能够将她拔筋去骨的几步,她每迈出一个脚印,就像走在那场火灾里。 浓烟灼伤了她的肺腑,蒙乱了她的眼睛,掉下来的房梁绊倒了她的脚步,‘噼啪’声掩盖了她声嘶力竭的呼救。 她听见江执的问话,心绪起伏。 不知究竟该庆幸他居然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还是该笑他面对方死的幼子,也可以先想起、过问那些过去的旧人。 而抬起试图掩饰却最终失败的眼睛,除了黑白分明又多了血色。 她看着带着一品乌纱帽,赤色朝服的江执,在他容貌相似却苍老的脸上驻眼,并没有错过他带着疑问和不可置信的双眼,启唇:“不。” 江执心里猛地从头沉到谷底。 他不知道自己何来如此一问。 阿蝉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 一个相似的名字而已。 江婵轻笑了一声,站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她说道:“蝉是春生秋死的东西,盛夏不语寒冰,声嘶力竭了一夏临到了就埋进土里,不复光明。” “我不做短命之物。” 江执面色骤变。 春生秋死。 短命之物。 他的阿蝉,确实生在夏天,死在了那个冬天。 那本是为父为母的祝爱,并不是诅咒。 可现在,那个字确确实实变成了诅咒狠狠刺穿了他的心。 他扶着棺木的手颤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可等到他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个学生惊叫:“老师您流血了。” 江执耳中轰鸣,头晕目眩,却准确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鼻血留在他手上,他便是想要张嘴都已经再张不开。 他想要为他的阿蝉辩解,并不是春生秋亡。 可一转念,又不知那是在为那个小小的孩子说话还是在为他,这个亲手害死她的人,找理由洗脱。 愤怒、悲伤,连接失去两个孩子。 江执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 “快找大夫。”谢咫话音刚落太初就蹦了出去。 江婵死死咬着下嘴内的一块肉,嘴中一片血腥,她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看他踉跄看他悲伤看他像是被钻心剜肺,心中酸痛又畅快。 阿爹,这就受不了了嘛? 一个字而已。 怎么敌得过那年阿娘临死时的绝望。 怎么敌得过她被背叛被凌虐的苦痛。 雾气与泪朦胧了双眼,她紧紧咬着牙含着泪,看不清,只能见他如何狼狈被两个学生架了出去。 血从他的指缝中不断往外滴落,沾融雪花。 那触目惊心的血,变成一只红色的纸鸢,又在江婵面前飞啊飞,飘啊飘。 变成一片焚烧过的纸钱灰烬顺风绕身,从脚底攀附而上。 她仰起头来,仍旧分文不差让自己呈现在胡生面前,后者对此突发状况毫无反应,而却一直打量着江婵。 胡生不知怎么一句话就让江执破防,也不知道江蝉是什么人物。当年胡氏嫁女他远在边防,等到回家才知道多了这么个便宜姐夫。而书记名册上,江执的原配妻儿是柳氏和江寒,阿蝉只是江执给她起的小称。 他纳闷呢,转眼看见江婵,又收起心思。 “你很了不得么?四两拨千斤就让姐姐哭回了家,一句话就把江相丞气吐了血。” 江婵垂眸,没有接这句调侃却带着恶意的话。 或是她的态度,胡生意识到她大约不会回答自己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胡生继续问,却换了一套说辞:“怎么?皇后身边得力的掌事姑姑做的不爽快,出宫来持刀杀人了么?” 此话与其说是定罪的指责,不若说是试探性地调侃。 他欲图迷乱动摇江婵,却不想江婵在宫中十年,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她笑笑,算是对调侃的回应。 至于胡生想的慌张辩白,她丝毫没有。 “胡将军,既然我自称为民女您也应该明白,我现在是平民江婵,已经跟长明宫全然无关。而您指责我持刀杀人,便是将军指责,自己敢信么?”江婵平静阐述。 胡生有一双刺人的眼。他自幼在军营,行走立卧沙场风气,杀人不眨眼。现在休战在家,算是赋闲,可饶是如此,他眼中杀气甚。仿佛下一秒就能上前来直接掐断江婵的脖子。 他听江婵说已经是平民,冷笑:“你的动作倒是很快。” “可你前几日在街上演的又是什么戏?空口白狼就要污蔑在我们头顶上,未免有点太可笑了吧。” “将军,是不是确有此事将军最清楚,并不必要在此与我假意周旋。”江婵平静回复他。 “更何况,是陛下的旨意,托令许京署严查。” 江婵面向他,双手折放于腹前,一规一举,一令一动。 胡生眯起眼。确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现在命令二皇子统查协领办案,前不久爆出了绛县盐铁官账本作假一事,现如今正在风头上。 胡氏因为此事不得不谨慎再谨慎,先是胡祥邹**,后是江常惨死,现在又多了一个谋杀女官。已经是架在火上烤了,偏偏下了圣旨要彻查。 偏偏这是那个人身边的女官! 胡生思及至此,无声无息瞥向堂中谢咫。 后者安然坐于明堂之上,面对着一卷书案,挥毫洒墨,行贯如流水。似乎对堂中一切并不关心。 “……看来这件事你已经想的很明白了。”胡生笑笑,对江婵的说辞并不在意: “不过世间事都是瞬息万变,好戏刚刚开始,并不必过分着急。我们今日来不是为了寻你晦气,也不是来审讯你,是为了接孩子回家的。可改天再来,就不一定了……毕竟这笔账,我们还没算过。” “你、你背后的人,我们等先看看,到底是谁最沉不住气。”胡生站起来,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且面目肃重。 他点点手指,几个人上前去抬棺木。 他全程没怎么与谢咫对上,临到此时才抱拳向他行了礼:“在下要先告退了,谢大人,我们改日再会。” 胡家的人带着棺木出了门,即刻司外传来吹打敲奏的声响,尖锐的哀乐刺破雪幕,清清楚楚传进江婵的耳朵里。 “丧避!” 肃穆的喝令像鼓点敲到她的心头上。 只有这时,所有的情绪随着鼓点莫名凸显。 她借着向后拧看那棺木出门的劲儿,红着眼眶,掉了一滴泪。 睁着眼,冒着热气砸落,很快又消逝不见。 “姐姐,我喜欢叫你姐姐的。你长得和我想象中的姐姐一模一样。” “我好好读书,读比殿下还多的书,姐姐就会多喜欢我一点是不是?” 他稚嫩的脸颊贴在她的手掌心里,像小动物依恋母性一样蹭着她。 那时候她就会想,如果那个,阿娘肚子里已经会动的弟弟顺利来到这个人世,是不是和他一样可爱、黏着自己、喊自己姐姐。 可惜在伐树的第二天他便胎死腹中了。 江常不该白白死。 至少不应该像自己一样死的不清不白不清不楚。 无论如何,她都要查清到底是谁害了这个孩子。 江婵像被置身在寒水火海之中,一边冰凉一边滚烫。 她木讷转过身,却见谢咫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手里却拿着一块手帕,见江婵转过身,往前递了递。 给自己的? 江婵迟疑地伸手,试探性捏住了手帕的一角。 谢咫很快松了,收回了手。 江婵质疑他会谴责自己,先他开口:“我伤你老师,你也不替他指责我么?” 她说完抬起头,眼底带着红血丝和泪,红红肿肿。与江执对,同胡生争辩,这样镇定自如又不求人的女子,直愣愣看着他时,偏有一点求知和期待。 谢咫不答,光悄无声息、明明灭灭。 浮浮沉沉。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该指责你。” 江婵一直紧捏着谢咫递给她的那块手绢,却没用它擦泪。 她听了谢咫的话,在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哭红的鼻头上皱了皱,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 其实,就连江婵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或许是此时此刻,万事复杂没有着落,她需要一块坚定的顽石能牢固不动守住阵地,攻一寸守一寸。 谢咫安定如山,即使不说话,只要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江婵身上,也像是一块石,心可平。 可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顽石,顽石无心,人却七窍玲珑。 如果有,她希望是私心,才不会让她愧疚。 第13章 风溅光烁 江婵回去时是谢咫亲自相送的,可在堂前说了那么多,江婵自知话尽如此,不便再说,出神时只飘渺不定盯着谢咫腰间摆动的那串铜钱。 等到了地方,将要下车,她突然开口说道:“谢谢。”不等谢咫回复,她错身扶住了太初的手腕,弯腰下了车。 谢咫本可不必相送,一是念及女儿清誉,二则防范有人偷袭。 无论如何都是为了保全自己,江婵不是不领情的。 谢咫听见了她的道谢,见她下马,忽抬起帘子。 “江娘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他一顿,“至多,还在能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我必会派马车接娘子去司上。” 不等江婵说话,他重道:“否则,照今日之事看来,恐怕七日毕,我不能将娘子完璧归赵。” 说完,他放下帘子。 “走。” 马车一骑绝尘,快速向宫内行进而去。 太初为他驾马,不禁问道:“江娘子看起来好像与沈辞……颇为相熟。” 谢咫放下手中书卷,才发觉自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一向果断,此刻却有一些温吞:“相熟才是。按照我们打听来的消息,江妞在浑源与沈辞打过照面。” 太初听到这里,懵:“江妞是瞒报贱籍入宫为官,按理说应该害怕沈辞揭发自己的身世巴不得他死才是啊。怎么跟我们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呢?” “……”谢咫听到车外太初的话,下意识垂眸,手心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手帕,手帕的一角掀开,里面藏着那日的朱红耳坠。 灰白为主的暗色车厢中,唯一一抹亮色。 他攥在手心里时,滑腻腻的质感像是浸润了手指,难得在刑具和纸笔之间多了一点异样的触感。 是啊,怎么跟自己设想的不一样呢。 那日在牢中,他不是没看穿江婵的预谋。 尤其是一开始被他扶起时因害怕,睫毛眨而轻烁,呼吸急促的模样。 不过到底是假戏真做,沈辞下手没有轻重,她很快就晕了过去。 能写出那样好看字的手,废了还真有些可惜。 人也一样。既然尚且算得上是纯良,轻而易举误入歧途似乎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江妞,江妞。 春生秋死,短命之物。 他勾起了嘴角。 “可……”太初摸不到头脑,“我虽然是愚昧,却也明眼看出来江娘子是在说谎。她用‘情’字为沈辞开脱。” “江婵身上的秘密多得很,我也原以为她与沈辞有仇,必然你死我活能为我所用,套出与胡祥邹身世相关的东西。现在看来却不是,沈辞恨她,她却对沈辞态度模糊,甚至不惜用卑劣的借口欲图洗清他。”谢咫攥紧了手里的手帕,沉声道。 “那不是刚好与我们的愿景相悖?”太初抿了抿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解计极佳,经不住连环杀。本来,若是江婵徐徐善诱、兵来将到水来土掩,这盘棋倒真不一定能走到何等地步。可惜她见沈辞伤重,心急如焚。”谢咫轻轻笑了笑,“忘记了分寸。” “还有一事。”太初压低声音,“太远传来消息,陈家阿婆已经进京了,今下午就能顺利接线。” 陈家阿婆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胡祥邹的奶母。 后来胡祥邹披字不好说要送回乡下静养,这位乳母也是随行在侧。 谢咫收回手中手帕,缓缓收入袖中:“速。解铃还须系铃人,此番接她进京必能有所推进。” 马车至宫门外停了下来。 马上铃铛‘泠’一声响,马鼻向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喷鼻,吐出浓厚的白气。 谢咫三下五除二将系在脖间披风解开,赤色官服公板合身。 他下了车,沉稳向宫内走去。 - 风雪停,殿外殿中蒙上一层白埠。 一切金碧辉煌雕梁画柱,都沉静在肃穆冷气当中。 长道已然清扫,露出龙雕凤玉。 台上,是天子议事的政殿。 宫门大伴眼尖,谢咫还没走到殿中道,他就已经进殿去通报了。 所以等到谢咫一阶一阶扶着衣袍走到殿前,他已经恭敬掀开了帘子,候在一边了。 谢咫回礼的一瞬间,已经看清了殿中局势。 二皇子和胡生跪在地上,周衿立在一边。 陛下坐在殿中,沉默不语。 殿前去刑司通传时,已经大概说清:绛县盐铁官用一账本反咬户部,牵扯出一桩多年前有关胡家的收买事。二皇子欲图包庇,被中直门郎当场揭露,直搅殿中。 此事前期一直是二皇子在查。 现在想必是不能了。 谢咫进门时,大殿中仍像是胶水一般黏着。 他站定:“臣参见陛下,二皇子三皇子。” 周衿幡然抬头,死死盯着来人。 坐在龙椅上的周冽眼下皮肉已经松垮,看人却如鹰般敏锐,他不动声色从谢咫面上打量过去,又看到地上跪着却隐有不服的胡生和周时,收回视线。 他开门见山:“此事已经有人同你简要说过,朕就快言快语,只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不顾台下周时的震惊,面无表情:“盐铁一事老二不应再掺合了,常年在朝中主张盐铁的胡太公又是老大外戚,也不合适……老四老五年幼顽劣,不堪重用,唯有老三,还能接管此事。” 自从赵氏死后,三皇子周衿空有一个好名字,再也没受到过陛下重用。周时心有不甘,以头重重触地:“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想的并不是行包庇之事,今日您政事琐碎已然劳累,儿臣只是想要先与大哥商量过给您减负。儿臣……” “闭嘴。”周冽不容置喙,不轻不重一个词,周时肉眼可见身体颤了颤。 周冽收回目光,落在谢咫身上:“翰林说呢?” 谢咫本没有直接参与到盐铁事,一个翰林,抛去探花的头衔,也只是内旨私臣,查案、内政,按理说都不能由他插手。 陛下为何要作势问他? 谢咫借着殿中空当,向斜前方周衿看去。 后者虽沉稳不语,亦没有表态,可谢咫知道他心里对胡氏之恨必会使他争取。 谢咫‘不了解’盐铁事,却为皇子师。皇子性情,他了如指掌。 这才是陛下的意图: 他叫谢咫来,想借他的嘴顺理成章将此事交托到最有才情实干的三皇子周衿手中。 谢咫倾身抱手,却不可避免微皱了一下眉头。 周衿年少意气太重,此事,恐怕不妥当。 他或许不会徇私枉法为赵氏报仇,却容易受到有心之人的利用酿下大错。 “臣,觉得不然。”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大吃一惊。 尤其是殿前的周衿。 他转过头,谢咫却不看他,却向殿上挑起眉头久久没有言语的周冽拜了一拜:“臣觉得此事可再议,无论是更加成熟稳重的大皇子殿下,还是素来执掌户部对盐铁之数了如指掌的二皇子殿下,都要比三皇子更加稳妥。” 周冽闻言,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胡生俯跪在地上,无声的勾了嘴唇。 果不其然,即使谢咫在江常一事上‘行差步错’,但那只不过有一个女官从中作祟,真正在大阵营上自然还是要顾及他老师江执的颜面,从属大皇子。 “父皇。”三皇子周衿转过头,他既没有看到谢咫的坚持,也未看到周冽的深色,咬牙说道,“若谢翰林以儿臣从未实践过为要否定儿臣,须知谁都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本领,儿臣定能完成父皇所托,不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 “殿下。须知纸上谈兵终觉浅,三殿下若是想要实践,当从小事始。”谢咫说道。 “我……”周衿欲要再反驳。 “好了,此事确实是朕思虑不周。”周冽挥了挥手阻止了他的辩驳。 地上,胡生和周时还在跪着,周冽神思莫辨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手底下压着那本折子,上面的白纸朱字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熟记在心。 与其说是指控,不若说是受到威胁后不得已的自保。 一个小小的地方盐铁使,快要十年前的事了,谁来威胁他,怎么就告到中央了。 怎么二皇子刚查出点头绪来,就被指控弹劾了。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权谋术法而已。 周冽略有昏黄的眼珠子落在谢咫身上,后者行端立正,面沉如水。 他突然开口:“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此事会有官员善后,至于权力如何交握,待到明早朝可再议。谢卿留一留。” “父皇,儿臣……”周衿还想在说什么。 “三子,朕记得你写得一手好字。”他突然开口,却与方才提及到的事全然不同,眼神中没有了锋利和试探,只有一点为人父母的慈爱。 自从赵氏满门抄斩,他少有如此,周衿自然被他截住,一时怔愣。 “你的字向来写得不错,小六写的也好。那个孩子从来用功的很,最近却不专心。这样不好,朕已经听说了江常的事,没有人劝慰他,他难以纾解便是了。你是做哥哥的,要多教他。”周冽语气淡淡的。 说完,他低下头:“好了,功课要用心。” “是。父皇。”周衿眼神晦暗,一时失神。 周衿不能再多说,于是行礼后,在大伴掀起帘子来后走了出去。 谢咫看着他走出去,自然也没有忽视他向自己投来的视线。愤恨的不解的,甚至还有些痛楚。 谢咫垂下眼不再与他对视。 “人都走了。”周冽率先开口。 他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朱笔:“我们来说点体己话。” 谢咫行礼:“臣惶恐。” 惶恐?要是真惶恐会在他已经确切暗示后还据理替那个孩子拒绝么。 他此时,带上了淡淡的笑。 台下臣子,身长九尺,欣长而板正,疏离而有礼。 台上雪光柔和,轻柔落在他的乌帽衣冠上,透过的光带上宁静,细碎尘埃缓慢落下来。 他侧脸锋利有棱,双眸有神却不刚直。 立在那里就像一个玉人文臣,又像戒律碑碣。 让他不自禁,总想到一位,故人。 那天,夜里,范老师顶着风雪到这里面见他。 年近九十的老学者须发苍苍,背已佝偻。 他乞骸骨之后第一次来朝中面见曾经的学生现在帝王,为了莫名而死的孩子,也为了风口四起的谣言,却带了兴师问罪的语气:“若想要解此事,臣举荐一人。” “翰林归于翰林院,掌内政,为朕所用。这样,越矩了。”他莫名预测到老先生将要说的话,在他开口前打断了他。 范成公笑了笑: “陛下,臣也不明白。谢翰林有状元之才却只有探花之选,备受瞩目却进了翰林,只受俸禄并无实权,是为何故?” 周冽端坐桌前,面无表露声色:“老师千里进京,路远迢迢,就为了给翰林求理么?” 范成公听到这里,笑着莫名伸了一个懒腰。 他曾任太子师,一辈子规矩,这样的殿前失仪之态,他好像从未有过。 他的蓑衣里套着的官服,已经有些不合身了。 蓑衣帽檐下落下融化的雪水。 “臣曾经是陛下的老师,在位时兢兢业业为陛下筹谋,从未有一日懈怠。久而久之,居然形成一种习惯,就算已经远朝堂也心念陛下。可陛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才思敏捷却事事受到牵制的太子。” 周冽岿然不动的面目终有一丝松动,他嘴角动了一下。 没错,用胡氏、杀赵氏,一统南省八军。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备受牵制的无用太子了。 “陛下,人才之选关乎国运。再者,赵氏已死,陛下早就可安心了。” 周冽乍被戳破心事,眼光如炬,手攥成拳。 却豁然明白,原来这点心思瞒得过谁终究瞒不过老师。 世间知他之人还剩下两个,皇后曾歇斯底里过,字字锥心却字字属实,后来他将她半囚在长明宫,数年未见。 而老师,在那件事后就提前乞骸骨退出了朝堂。 周冽松开拳,露出拳头中一颗光滑的棋子。 滑溜溜已经带上体温。 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提起了。 只有那个孩子,站在台下时,恍惚能看见赵氏君子赵定的影子…… “朕,成全老师。”他一字一顿,将棋子丢回了棋篓里。 “不劳陛下动手了。”范成公微微笑着,他举起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两声,慢悠悠往外挪动,“今夜过后,陛下会得偿所愿。” 周冽回过神,谢咫仍旧做行礼状在台下。 像,也不太像。 诚如老师所言,他那么年轻才学,如所有科举学子一般愿将毕生所学卖与帝王家。 这样就够了。 “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臣进言于陛下,三皇子不及大皇子沉稳,也不及二皇子实权在握。稽查一事牵扯甚广,稍有不慎动摇朝堂群臣根基,他不合适。” “可老大背后母家就是胡氏,难免有不实之处。老二生性懦弱不堪重用,只唯长子马首是瞻。”周冽缓缓说道。 “臣认为则不然。大皇子殿下年幼教养在皇后膝下,工于学问,长于民策民案,朝臣俯首,皇家威严,翰林学者都对其赞赏不已。至于陛下所说归于外戚,大皇子既然一开始就没有避嫌甚至迎难而上主动向陛下请命协查,必也说明殿下有志向并绝无二心。”谢咫按理如说说道。 没错,周宴作为后宫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抱到了赵娴宫里,一直是长明宫养大的。在政变之前宛若亲生母子,算得上亲厚有加。 “子宴确实一开始就向朕请命带头协查。可那时究竟要不要查尚且没下定论,朕怀疑他以退为进,虚与委蛇。” 屋里烛火霹雳,炭火照炉。 两人心照不宣:子晏虚与委蛇、长时懦弱无为,但帝王分明最惧怕的,是周衿会因私仇寻恨报复。 暖气渗入衣裳内,暖丝丝的。 可帝王话犹如寒冰,彷佛点评的不是亲子而是罪臣。 “陛下疑虑有理,若是担心殿下谋求他事,可签派心腹之臣为辅全程参与大皇子事,一为公正,二位加持,三为锻炼。”谢咫回复他。 “心腹之臣?”周冽却对这句话不屑一顾似的。 “曾经,朕也以为胡氏是朕的心腹,可是后来呢?”他身体微向前倾,牢牢盯着谢咫。 谢咫静默无语。 此话无需他开口,圣心自有定夺。 可叹人心瞬变而已。 手里的串珠揉磨在一起发出玉润的声音。 “皇后身边的女官在胡氏府前不远处出了事。”周冽鹰一般的眼睛又定在了他身上,三分怀疑六分茫乱,“还是你来请的旨意。” “皇后,乃是乱臣赵家之后,但她为朕诞下了皇子,朕并不像处置乱臣贼子一般处置她,便留她一命保住了她的皇后之位。当年因为后宫龌龊的手段,她被陷害入狱,朕伤心失望透顶,是这个女子顶着命救得她和朕的儿子,朕感念她的恩情,便封她为掌事女官,还给过她一枚面议旨。” “她在后宫中照顾皇后、教小六读书习字一直安安分分,怎么一出宫就被胡氏盯上了,分明她出宫还是胡贵妃向皇后求来的。” 这正是江婵聪明的地方啊,类江琢之流,虽心有城府看人却浅,只看皮囊而已。他们只料到江婵与胡氏相争,或也能猜到这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博弈,却是否知道,一个女官偏偏有本事无中生有,偏偏还能叫陛下为之惊疑。 疑是先兆,但凡有疑,之前都能放一放的东西现在便不可不察了。 谢咫立刻请罪:“是臣失职。” “当然是你失职,前因后果朕都知道了,她路遇凶杀为徒公正方才将江常送到衙门手里。江家本不应直接状告她,也无权与她对峙!怎么你这也分不清,将人接了出去,却没有好好还到皇后手里。” 此话话里话外都是指责谢咫,却隐约听出一点对江氏的不满。 “江家那个孩子之死,你可查清了?” 谢咫重重谢罪:“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帝王对这一类话不屑一顾。 胡祥邹死于大火,江氏之子遇害,宫中女官险些被刺杀,富硕漏帐军饷贪污,还有最近的京中孩童遇害。 天子脚下,京都城中啊。 这些东西本或不难查,可既然现在越攒越大……是遇到死结了。 难怪那老东西让自己重用谢咫,一个寒门孤儿无依无靠,不正是对付那些世家顽固最好利用的人么…… 只是这把刀子,或许还需要磨一磨。 串重重丢到了桌子上,他话锋一转。 “不如谢卿说,朕应当派谁作为心腹之臣去最好。” “臣,自荐。” 他竟然没有丝毫犹豫。 周冽牢锁在他身上的视线一闪。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如此,便是把牵着脑袋的那根绳亲自交到了自己手上。 范成公那个老渔夫有一句话不假: 谢咫有超出本身年纪和阅历的沉稳聪明。 如此,反而可成了。 他收回前倾的身体倚靠在龙椅上。 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台下的年轻臣子彷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如何触目惊心。 只站在那里,像是一颗青松。 雪覆青松,风摆不动。 周冽喜欢臣子有风骨,因为那意味着刚正与忠贞,是向帝王家献媚最好的手段。尽管风骨难得,且百年之前难以定夺。 但他同样不喜欢过于刚直而无献媚之心的石头。 那样将永远不能为他所用。 谢咫这样,刚刚好。 “好。”帝王缓缓说道。 他垂下眼,像是解决了一桩大的心头事:“朕会拟好旨意在明早前朝宣读,朕曾交托给你的事,一则行事要快但稳当,不能有失误。二则你若人手不够,朕可否推介一人?” “臣愿闻其详。” 周冽一沉思:“江侍郎,江琢。” “……” 周冽状似无心,听者有意:“朕已经知道你跟江家发生等种种事,江执是你的老师,朕不希望你跟江家闹得太僵。用江琢,是缓兵之计。” “臣,明白。” “嗯。”他已然疲惫,挥挥手,意图已然明确。 谢咫行礼,快步走出书房。 天已晚,风呼啸,雪覆面。 宫道点灯,几盏几盏相隔甚远。 - 微弱的光一闪一闪落在墙壁处,人影孤单。 寒气凝衣,带针成团。 谢咫默数着数,跟着提灯笼的小黄门一路到了殿门外,离马车三两步远时他顺手接过了黄门手里的灯笼。 “送到这里即可,请公公回宫复命。” 小黄门应而走。 长杆手执,橘黄扑朔,风溅,光烁。 “三殿下倘若无事,臣先告退。”他说完,作势往车上走。 “站住。”周衿呵住了他。 他心有疑虑,见谢咫恍若雾里看花,怎么都不明晰,今日,他必要问清。 “臣说过,事缓则圆事急则变,殿下太心急了。” 他微侧过来的脸有一半被灯光打量,一半落在阴影里,眉目冷峻,颌线硬朗,看人时眼里黑白分明,叫人无端生寒。 “外面冷,请殿下来车中一叙。”谢咫自然知道他会不愿意,“久在天子门前……” 天子门前,密语,不可为密语。 可周衿又怎么会上他的马车,因为江婵的事,他便要记恨上。 周衿思量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还在亮着的御书房,转头朝着另一边走去。 太初解开马绳,马车开始缓缓行动。 实则,若是周冽不胁迫,谢咫一开始并不想做到这份上。 不过,既然做了,他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可。 第14章 以身相许 江婵那日回到小巷子时已经很晚,手里挂着一盏照明的灯,融融照着几步远的地方。 雪已经停了,风来,墙上的浮雪纷纷扬扬落下。 江婵站在原地,见太初驾着马车很快离去。 她往回走,走了两步才发觉屋里门打开着,从外面能看到寂静无人的小院子里大雪覆盖着,上面有一排脚印。 江婵心里一个咯噔。 她熟练放好灯笼在树杈上,抄起门口的铁锹,探过头去才见一个小小黑黑的身影站在沈辞旁边。 院里总共就只有一盏灯,挂在枯死的大树杈上,飘飘摇摇投射下不甚明朗的光。下了一下午的大学,它上面覆盖满了积雪,晃都晃不太动了。 沈辞看不见,用不着这光。 江婵上前去拖着灯笼底一转,灯笼打着飘转了个转儿,积雪‘哗’滑落到雪地窝里,光明朗了一点。 沈辞仍旧坐在今日她与谢咫离开时坐着的那个旧木墩上,只是披上了厚厚的衣裳。他知道是江婵回来,仍旧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着到嘴边的点心。 江婵安下心,将铁锹放在了门边。等走近了,才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分不清男女,扎着两个小啾啾,手里拿着一块东西放在沈辞嘴边。 沈辞居然肯吃,侧着头乖顺地轻轻去咬小孩儿手里的食物。 那个小孩儿不怕生,看着江婵来了,软糯糯喊了一声:“姐姐。” 江婵惊讶,抬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脑瓜。 “你是……”她问。 “我经过这里,看你门没关。这个哥哥被绑着怎么吃饭呢?”小孩儿问。 江婵走的时候小篮子里都是点心,并饿不着他啊。 江婵蹲下身问沈辞:“饿着你了吗?” 沈辞轻微摇了摇头。 江婵自证一般向那小孩儿说道:“你看,他根本是因为不饿才不吃的。” 小孩儿懵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是姐姐养的小兔子,不好好吃饭,你就拴着他是不是?” 当然不是!!! 江婵卒然醒悟这样会教坏了孩子,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不,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因为……” “是因为哥哥喜欢被姐姐拴着?” 小孩儿再次语出惊人。 江婵弹射起步,双手摇摆速度直逼螺旋桨。 “也、也不是……” 小孩儿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也不喂沈辞了,像摇着大尾巴的毛茸茸一下子扑到江婵膝盖上,抱着她的小腿,双眼亮亮的:“我知道!姐姐拴着哥哥,哥哥就跑不了了,这样姐姐就能为所欲为……唔唔唔。” 江婵一个眼疾手快捂住了小孩儿的嘴。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一点都不正常! 江婵的双颊热热的,怀疑是不是被风吹得头疼,用眼神警告那小孩:“可不兴乱说了!” 小孩儿呜呜吱吱,拼命点头。 江婵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小孩儿的嘴。 小孩儿一个跳到了沈辞身后,童声朗朗,震破天穹:“姐姐馋哥哥!” “你……”江婵卷了卷袖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五雷轰顶。 她气得打哆嗦:“小混蛋,你看我不替你爹妈教训你。” 此时一直在慢慢咀嚼嘴里食物的沈辞就像慢半拍一样幡然醒悟。 他伸手护住了身后的孩子,挡住了江婵无处发泄的怒气,抓着小孩儿的两只胳膊,轻声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街里邻居都这么说。说哥哥如此样貌,必是姐姐瞒着家里养在外面的人,不听话才用铁链子拴着,日日在此劈柴,大冬天还没有衣裳穿,一天只吃一点东西,比广寒宫的吴刚还惨。”小孩儿越说声越小,可怜兮兮问沈辞。 “哥哥你怎么眼睛都看不见了,是姐姐打的吗?” 江婵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真是如此兴风作浪狼心狗肺不择手段的女魔王,而沈辞是娇花闭月软弱可欺无权无势的良家子。 女魔王为了占有良家子,不惜欺压折磨,而良家子只能顺从忍受。 还有没有天理! 谁家良家子一见面先喂刀子啊! 江婵泄了气,放下卷起的袖子,坐在木墩上听他俩对话。 “不是这样的。”沈辞抿了一下嘴,他的耳尖红着,却认真对小孩儿解释,“这是一个游戏,赢了的人才会被拴起来。” 江婵托着腮看着他俩:说的还挺有道理,也得看这小毛孩儿信不信啊。 “哥哥赢了是么?”小孩儿眼睛闪亮亮的。 “嗯。”沈辞回应着。 他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去吧……改日来,我再跟你说故事。” 小孩使劲点了点头,最后路过江婵的时候还煞有其事对她说:“姐姐可得温柔一点,一会把哥哥弄疼了。” 感谢抬举,她江婵可没这本事。沈辞掐死她还差不多。 江婵抬不起头来,小孩儿已经蹦跳着走出房门去了。 江婵拾起沉重的腿,去关房门。 沈辞仍旧静静坐在那里,像是有话等着她。 江婵关好门,他抬头‘看’着她,不发一言。 “屋里暖和,为什么不去屋里坐着。”江婵转问他。 沈辞摇了摇头。 江婵借着朦胧的光,能看到他面上露出一点疑惑不解的表情。 这几日,他大多面色平淡,偶尔有波澜不过是她讲起一些往事时。 或是愤怒或是哀伤,然而更多的是隐忍。这样的疑惑江婵第一次见。 “你是不是有话想要问我?”江婵开口主动问他。 可沈辞还只是摇了摇头。 江婵不再问。 “那今日天色不早,我们各自睡吧。”她说完,转头回了屋子。 脱了外衣,将自己柔软地扔到床上,舒展开疲惫的面容。夜里不见五指,没有规束,睁着眼只能看到床顶。 她睁大了眼,白日里的发生的一幕幕都像是过画卷。 胡妳的震惊、江念的苍白,江执的悲伤,还有……惨死的江常。 她每想到,心里的血都像是在沸腾,双手也不禁抓住了床下床单。 阿娘,你看,做了坏事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女儿一定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睁着眼流下一滴泪,月亮被乌云掩盖。 她听到了门口的一声‘吱呀’。 沈辞这几日安安稳稳,她给他放长了绳子,也去除了门口的抵挡物,几乎已经不设防。 但如果他现在还想要她的命,她只能又重新开始了。 她静静等着他的举动,可滚烫的胸膛比寒冷的刺刀更先压在手上。 她微微一愣,转头面向他。 月光落进窗内,大开着几乎接近赤.裸的上身带着几片寒雪的冷意。他犹豫着凑近江婵,小心翼翼且毫无章法。 江婵脑中轰鸣,猛收回手坐了起来。 “你……”她不知所言。 “你在做什么?”她不禁失口问道。 沈辞不再沉默,他没戴盲布,跪在床边,抬起头,脸颊一片薄红之色,澄澈眼中懵懂与疑惑尽显。 然后江婵见他薄唇轻启,蛊惑问道:“你贪图的不是这个么?” 江婵从恍然到大悟。 他来履行‘占有义务’了。 他听进去了今日那孩子说的话,以为自己帮他脱险还要帮江婵复仇是为了贪爱男欢女色。也怪她,那日她急匆匆说用情计攻骗谢咫,忘记说明白不过是将计就计。 试问一个样貌姣好且精壮的男子半夜衣衫不整爬上你的床是什么感觉,而他不仅看不见,还被碗口大的绳子拴着腰。 江婵没觉得暧昧,她觉得自己快要烧死了,下一秒毫不犹豫掀起被他揪得快要落下去的衣裳牢牢扒在他肩上,就这样还不够,又把床上的被子丢到了沈辞身上。 沈辞乍被披上被子,微有点不知所措。 “你,不喜欢……”带着一点不知所措和委屈的声音响起。 江婵再也忍无可忍:“停!” 她一本正经盘腿坐在床上,或是觉得太过于奇怪还把窗户打开了。 月光倾斜进来洒在她身上,冷风吹去了几分燥意。 她绷着脸:“谁跟你说我是为了这个,我绑着你不是因为你总是要砍我吗?” 他的头发窝在被褥里,双手抓着被子的两端在胸前合拢,整个人跪在月光之下,像蒙上圣光。 江婵只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罪恶。 “那你……那你是为了什么。”她听见他喃喃自语。 “当然是为了能活着,试想有一个人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砍你你能不着急吗?”江婵快言快语。 “不。”沈辞抿了一下嘴,他垂下眼眸,欲图遮住腮上薄红,“不是问为什么帮我,是问你为什么救我。” 江婵愣住。 她面对着陷入矛盾的沈辞,不知怎么解释。 当然是因为江寒我还没死呢,我总不能看你白白送死吧。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江寒,自然也失去立场这样说。 江婵扒着指头:“那你这算什么,以身相许啊。” 沈辞或是觉得难以为情,闭眼滚动了一下喉结,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许不了。但倘若你只贪图别的……我可忍一忍。” “行了。”江婵抱着鸡窝头躺在床上,睁大眼绝望地盯着床顶,喃喃说道,“我明天就给你解开,既免得街里邻居的流言蜚语,也省得你多心想些有的没的。但是你可不能再砍我了。” 沈辞一愣,没想到她会同意解开自己。 “我今日确实见到了江执和胡生,还气的江执吐了一口老血。”江婵转过身,侧躺着枕着手看向他,自知他看不见,便轻轻笑了笑。 “老家伙,我真担心他一口血先把自己吐没了呢。” 她轻声问床前人:“你解气么?” 沈辞木愣愣点了一下头。 江婵恢复平躺,睁眼望着床顶,笃定:“我也解气。” “但是好像还不太够。” 沈辞缩得如同一个大粽子静静听着她说话。 江婵说完这些,见他如老和尚入定,乖乖守在那里,一时心痒,便是抱着没有回音的预想,仍迟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 “沈辞,我同你说这些,眼下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情分。可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信。好歹下次我能为你说理,不至于被谢咫批得一无是处却无从还口。” 沈辞抬起头,与她‘平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杀人。” 沈辞浑身一僵。 江婵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声喘气,想听听他的回复。 黑里,两个人对峙了很久。 就在江婵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听见沈辞说道:“我从前也以为杀生犯了大忌,是为自毁之举,是为作业障。死后不入轮回。” 他长久侍奉佛前,虔诚而信奉。 “十一岁那年我下山,却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可怜的妇人,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形容踉跄,从一户深宅中抱着一个孩子逃出来。她指控丈夫对她非打既骂,说再也活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她的丈夫追了过来,手里拿着火把,作势要烧死她和孩子。” 众生皆苦,江婵逃亡路上见了不少类此之事,她眨了两下眼掩盖泪光,心下不是滋味。 “你告诉我,倘若那妇人拜倒在我脚边,求我发慈悲庇佑。我该不该帮她?”他声调柔和,说起往事平淡,像是单纯发出疑问。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为此作业。”他喃喃自语。 “我会拼尽一切帮她。”江婵回答了他。 “所以佛祖不许,我却有不忍之心。破例,动了血光。”沈辞说完,轻盈扯动一个笑。 这就够了。只要他仍旧良善,仍就像是记忆里那个牵着纸鸢线绕过树桩一圈一圈的小男孩就够了。 只要他不是谢咫口中、作恶多端无所不为的杀人犯就够了。 江婵轻轻笑起来,尽管知道他不会看的见。 “行了,你赶紧去睡觉吧。把我被子留下。”江婵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 沈辞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知道我为何来到这么?” 这句话无头无脑的,江婵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怎么知道胡祥邹是京都胡世子,知道你背信弃义踩着她入宫荣华富贵。”他的声音阴阴哑哑,却始终平静。 可江婵明显意识到了不对。 实际上她之前不是没向沈辞打听过这些,可沈辞从未说过。 那今天…… 江婵撑着手掌坐了起来。 沈辞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盲布又系在眼上:“我从前总说不知,并不是在敷衍你。而是我真的忘了。” 忘了?江婵不可思议看过来。 “但是今日……”他鲜少地皱起眉头,像是回忆又像是琢磨,不确定却又带着一丝笃定,“我突然想起来了一点。” “我看不见,却听觉出众。” “那个人来寺中寻我,每走一步便响一步,声脆,时常掩盖在风雪中,并不明显。” 江婵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和震耳欲聋的呼吸。 他驰马而来,劲装扯弓,眉目沉静。 或是亭中而立,睥睨却有礼。 或是堂中对峙,风雪相加。 腰上挂的就是那么一串铜钱。 “谢咫。”她脱口而出。 沈辞算是默许。 可他?江婵后知后觉冷汗沾襟。 他怎么会。 这个人……江婵用手抵住了头。 “沈辞,倘若你目前尚且信得过我,为我做一件事吧,藏身回浑源去,去找一个人。” 第15章 随风入夜 第二日,江婵下了来接自己的马车后在谢咫的辖官衙子门前站了站缓神,她身上裹着的厚衣沾上了雪花,干涸了就变成一片一片的绺子。 她用手一点一点揉搓开。 太初驾驶着马车很快而去,马铃清脆,鞭飞扬。大而圆的车轮带起厚重压实的雪,走得快且平稳。 刘喜奉命带她回去受护,实则是半软禁,见江婵没有立即进来也不催促,此刻站在门洞子中远远看着她。 离七天之限还剩下最后一日,她任是凭空乱想,总也猜不到下一步能出什么差池。 江婵心中很乱,唯一确切知道自己的第一步或许成了。 尽管似乎并不顺利。 算事难算心,她只想此计能救沈辞,却不得不承认有赌的成分。 而谢咫曾说的话确实也在动摇她的心。 十年两茫茫,早已两相不知,江婵不想像阿娘一样,单凭心口一烫就稀里糊涂落泪降伏。 她呼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很快沾在自己的睫毛上结成了冰。 凉凉的,又重。 刘喜磨磨蹭蹭过来带她,她主动一步跨过了刑司的台阶。 - 堂前叽叽喳喳是告状的百姓平民、达官显贵,江婵不方便多听,刘喜把她领到堂后给她辟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坐着,便急匆匆赶回任上。 实则,只有薄薄的一层墙隔着,前屋里在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那屋里大概不常有人进来,乱七八糟堆了杂物。 江婵看着椅子、地上到处都是的书本竹简之类,叹了口气,挑了个勉强地坐了下来。 等到亥时一刻,外面已经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透过窗户,外面还飘着雪花,内屋里炉火烧得很旺,一本竹简打开着放在桌上,映出几个冷硬的字。 她缓缓抬起头放下已经麻了的手臂,脚下是已经罗列好的书堆,她将桌上最后那本还没分类的放在了其中一堆里,刚想要站起身来。 “您还在这里?”刘喜站在棉帘外面,探出一个头,手里抱着一身黑裘衣。 他往江婵身边一看,便见那乱七八糟的档案已经被整整齐齐摞好。他一愣。 江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也解释:“我没看里面,是按照页签上不同的刑侦方式堆的。” 这本是他的活的,只是刚来日子没多久还未来得及整理,刘喜‘噌’红了脸,挠挠头:“谢谢江娘子。” “今日是不是等不到大人,我……”江婵问。 “不,大人不论多晚一定会回来。”刘喜回复她,说完,欲言又止,巴巴看着她。 江婵看出,莞尔:“大人有事要嘱咐我?” 刘喜捂住了肚子。 “实不相瞒下官,下官有点腹痛。” 他将手里的衣裳往前递了递:“这件衣裳本是给大人的,外面起了风雪冷得很,可是下官恐怕等不到大人,要先行方便去了。” 江婵明白了他所托之事。 她上前,将衣裳接了过来。 毛柔软,却沉甸甸的。 刘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夹着腿一溜烟不见了。 - 江婵没等太久。 几乎刘喜前脚刚走,后面门外有通传声:“大人回来了,去给大人牵马。” 她应声掐灭了屋里桌上的蜡烛,打开了帘子。 外面檐前廊下,墙壁上点着很多灯,照着一小片昏黄。 风送雪花,迷乱人眼。 刚从暖房里出来,热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寒气很快僵住小腿。 三四个人在门口忙来忙去,开门的、牵马的。 江婵揽着那身衣裳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门槛处,恰好见谢咫从马车中出来。 穿着很单薄的一袭袍子,寒气扑人。 他下了马车,一抬眼便看见了门内裹得厚厚的江婵。 雪花落在鬓发上,抱着一身衣裳静静等着自己。 他方才翻涌呼啸的戾气突然就减轻了一些。 像是一朵雪花,落在云里。 见谢咫过来,江婵抖开了那身衣裳。 谢咫接过,无从他想,披在身上。 近处,江婵抬头,才见他原袍子上挂了寒霜,细小的冰棱闪闪亮亮。 她想替他扑掉那些冰霜,又发觉此举过于亲近,手一动,又放下来。 - 两人像是有默契,不加多言,先走进门内。 太初忙着安抚马,忙里抽空抬头向这看了一眼,本来要对谢咫说话的卡在了喉咙里。 还真算是,一对璧人。 算了,反正话什么时候说都行。 - “何事劳烦娘子在此等待谢某。”进了门谢咫才问。 “刘喜同我说,便是明日要回宫里,也须向大人请示过。”江婵复述。 谢咫轻轻笑了一声,积雪松动,似碎玉声。 “只为此事。” “是。”江婵轻声回复道。 谢咫看向她,她眼里像含着潺潺流动的春松江水,在寒冬里露出春的暖意。 明明前几日还是高高在上的女官贵人,今夜里就已大不同。 可她看起来宁和平静,仿佛今日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 “好。” 谢咫答应完,似乎已经足够疲惫,抬脚就想走。 - 风寒雪,长弓月,冰天地。 江婵目的达成,站在雪窝里等他先离开。 风呼啸,衣襟翻折,鬓发飞扬,七枚铜币串成的穗左右摇摆,发出“哗铛”的声音。 突然,最下面两枚穿旧的红绳处骤然断裂,巨大的惯力带着散落的铜币瞬时间弹崩了出去。 谢咫眼眸一闪,他弯下腰连忙伸手去捞。 脆声玎铃,夹杂风雪突在江婵耳边响起。 她眉一凝,下意识往前一抓,飞雪割手,鲜红的穗子和铜钱磕碰发出‘叮咚’一声,轻而易举、完好落入了她的手中。 谢咫转过身时,她仍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视线锁在手上。 风住,袖落,腕凝雪。穗子从手心钻出来垂下轻扫在她手腕,触目惊心的红。 江婵摊开手,那两枚铜钱好好躺在她的手心,并着一小截扯断的红丝线和穗子。 沈辞说过的话炸响在耳边,会是他么,处心积虑把沈辞接来,又特意设下这个局请君入瓮……江婵嘴轻轻一抿。 她还给他,等着他伸手去拿。 谢咫一愣,伸出手来。 江婵突然又合实了。 他顿住,手指微缩,抬头看向江婵。 江婵的视线锁定在谢咫腰上剩下的五枚铜钱上。 末端拉着红丝,已经快要掉没色了。 “在我家乡,迷信幼子魂轻,得用人间至重的物什镇压。父母爱子,将铜钱用红线串起来系在孩子手上,阎王不能索命。” 娓娓道来的声音轻飘飘落在雪地里,谢咫手指一动。 “每一岁,就要再编上一个。新岁时欢欢喜喜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就要系在手上。一直到十八岁那年,女儿分成四份系在红盖头的四个角上,男儿取一串做成禁步挂在腰上,一动一念,皆是父母爱怜。” 她的话就像蒙在她面前那团雾气,笼罩在灯光下,很快就消散开。 谢咫静静听着。 等到江婵抬起眼,露出一点笑意:“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谢咫与江婵交视:“既是娘子家里的习俗,娘子也该有的。” 曾也有的。 她晃神,彷佛耳边响起铜板碰撞的金属声,阿娘提着红绳的头,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串成一串展示给她看:“小阿蝉,喜不喜欢。” 可她,已经记不起那一串携带了爱与挂念的铜钱如今在身在何处了。 片刻回过神来,她莞尔一笑,露出一侧小小的梨涡。 双眸垂下,睫毛翩跹,却岔开话题: “我恰好会这种编法,我给大人编好。” 她抬起头,诚恳回复,“算作是大人昨日宽慰我的报答。” 铜板在她手心,飘上雪花,又融化。谢咫先是沉默,继而下意识反驳:“几句话而已,并不值得娘子为此报答。” “谢大人是君子,君子行人方便。我却不能知恩不报。”江婵说完,笑了笑: “请大人把剩下的也给我吧。” 谢咫依言,将剩下的解下来递给她。 “绳子旧了,现下不好找新的,我把前面的用量放一放,能得一个新的。” 江婵说着,编得很快。 谢咫只见她十指翻飞如花,借着微弱的烛光,很快就穿成了。 她食指穿过上面留下的扣,漂漂亮亮的七枚铜钱顺溜着打了一个飘,落下褪色的穗子。 跟之前并无大的差别。 她递还给他。 “多谢江娘子。” 谢咫接过来。 江婵笑笑,裹着衣裳将走。 却听他说:“今日三殿下同我说,明日将有宫中仪驾亲自来接江娘子回宫。” 他一顿:“下官觉得不妥,多事之秋,难免生事端。既然由我从宫里把娘子接出来,自然也由我将娘子完璧归赵。” 江婵心中百般复杂的情绪被冲淡,露出真切的笑:“多谢谢大人成全。” 第16章 肃杀胆寒 江婵心中百般复杂的情绪被冲淡,露出真切的笑:“多谢谢大人成全。” 刑司有供轮值人着寝的小屋子,刘喜着了谢咫的命令提前将它收拾出来供江婵住一夜。拢共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隔窗透视,外面三步一灯,映衬着屋里灰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不甚明朗的纱。 屋里生了三个炭盆子,还是冷哈哈的。可江婵知道这已经是刑司最好的待遇,今日在前堂时文官冷得跺脚都不见多生上两个。 江婵掀开被子时才发现里面还窝着两个汤婆子。 今夜里已经深了,江婵解了外衫曲胳膊枕在头下侧躺着,背对着外面不灭的明光。 她叫沈辞回浑源不为别的,她知道死去的胡祥邹在浑源应还有一位乳母,时年浑源曾有大疫,姨母家为了活命将那乳母赶了出去,可那老妈妈应当活着。为了问清楚一些事,她想,是时候见见她了。 夜里静朗,缓缓飘落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她闭着眼盖着被子,身上不算冷,却怎么也睡不着。 或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吧,刑司杀气肃重,她不踏实。 二更天时,嗅着床上淡淡的皂角味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却如石破天惊一般听屋外几声急匆匆的脚步,来人回禀:“收容所里少了一个孩子,夜里莫名其妙走出去的。” 江婵打了个哆嗦突然惊醒翻坐了起来。 只有一窗之隔,甚至太初的身影都能看清,他握着剑骂了一句:“走,带上一支人巡城搜查。” “大人那边……”那来通报的人小心翼翼问。 谢咫早早起还要上朝,太初明显是不想惊动谢咫的,可下一刻那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咫抓着厚衣裳一边往里面套一边往外走,半点都没含糊:“走。” 江婵看着他的身影从窗户前消失,心里像是揪成一团。 谢咫已经给她解释过,江宽的死应与京都孩童被杀没有关系,杀死他的人好像更想要他的血,乃至于小小的孩子死的时候差点没了人样,干瘪瘪的缩着。 可她心里还是狂跳起来,她不知道谢咫今夜能不能抓到那个嚣张于法外的杀人犯,也不知道失踪的那个孩子能不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她等得久了,外面一直没有声音。迷迷糊糊之间像是又要睡着了,却猛听外面又有了脚步声,有一个汉子起先嗓门很大,不知是谁‘嘘’了他一声,他猫下声音。 “混他娘个蛋,人影子都没看见,这些杀千刀的,到底要干啥。” 那个孩子死了嘛,江婵紧缩的心像漏气的气球。 可她又明白,抓不到才是常事,倘若真如此好拿,这案子早也该破了。 “加强戒备,不能因为一时拿不到人就懈怠了。”谢咫的声音稍后传来,紧接着,她听闻他似是蹲了下来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吓着了么。” 江婵猛坐起来,凑近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与寒风同样凛冽而至的是门处的光景。 一大排人马手里举着火把将门头照亮,连晶莹的雪花都在反光。谢咫在最当头,背刀半蹲着,与那个被太初牵着的孩子相对。 孩子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抿着嘴带着一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大人,迟疑地摇了摇头。 还活着。 江婵蓦然鼻头一酸。 她放下了窗子又躺回在床上,后知后觉自己胸口跳的厉害。 她侧躺着蜷缩起来,伸手去摸那小小的桃核,隔着衣裳,大体的形状。久而久之,心下安定,不再觉得这里肃杀不惯,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明,她突然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后渐渐回神,伸手摸了一把额上,虚虚一层薄汗。 昨下半夜并不安稳,晃晃实实,如梦泡幻虚影一般,梦见阿娘,又在惊思中猛醒来。 她冷汗未止,嘴唇被自己咬的苍白失血,在床边坐了好一会才收拾妥当出了房门。对面抱剑守在中廊庭外的护门横眉向这边一扫,打眼瞧见江婵,胳膊肘拄了站着瞌睡的刘喜一下。 刘喜垂着的头‘ber’一下就扬了起来。 与江婵对视上。后者颜色淡淡,掩去锋芒时,叫人如沐春风。 刘喜看了一眼慌乱错开视线:“给您备了饭,我带您去吃一点。” “昨夜里睡得还好吧。”他问,问完了自己先自顾自地答了“……不能好了,昨晚吵得很。” 江婵不愿叫他多心:“尚算安稳。” “欸。”刘喜高兴应着,带她到了吃饭的小堂屋里。 简简单单的一张小圆桌子,两边一把小木板凳,上面盛着两碗粥还有一些咸菜和…… 江婵目光在那油纸包的糕点上一顿。 “这是大人去买的,里面给娘子买的绿豆糕。”刘喜察觉出她晦暗的注视,“您吃饭吧,我得去值班了。” 江婵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每日早起会给沈辞买的绿豆糕,也是儿时,爹爹上镇上替人抄书谋生计时会带回来哄她的小玩意。 她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也没想到谢咫会特意去买给她。 大概是他下朝时去排队买的。 “替我谢谢大人。” 刘喜挠挠头应声走了。 江婵坐下来,刚拿起筷子,那边小侧门畏畏缩缩探出一个脑袋。 江婵只一眼便看出那是昨晚上的孩子。 他穿着太初不合身的衣裳,袖子卷了好几层在瘦弱的臂弯处,嘴唇干干的,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像是一滩湖水,照的人明晃晃在里面。 江婵猜着,桌子那头另一碗粥就应该是给他留的。 她沉吟,放下了筷子伸手招他。 孩子怕生,但更受不了肚子饿,看江婵实在是面善,浑身绷着、贴着墙边捏着袖角过去缩坐在桌子边,手一碰着碗边,猛地端起来把那一碗粥喝了个底儿。 “慢点慢点。”江婵说着,把自己那碗粥也推了过去,又把那一小打绿豆糕拆开。 居然还温热着,应该是揣在兜里带回来的。 她打开一块,递给那个犹犹豫豫盯着江婵推过去的那碗粥的小孩子。 “吃吧。”哄着他。 黑干干绷着皮的小手怯生生拿过绿豆糕,放心接过了粥。 他没急着吃,低头愣愣的,眼泪先滚下来砸到了碗里。 江婵看的难过。 这些死去的孩子,小的不过三两岁,大的也只有十岁左右,何其无辜,杀他们的人又是何其歹毒呢。 她掏出手绢来给他擦泪。 小孩子抬眼痴愣愣的。 “我。”他开口说了一个字,沙沙哑哑的,带着孩童的稚嫩。 他闭上嘴清了一下喉咙,再开口声线明显粗了很多:“谢谢姐姐。” 小家伙,怪有礼貌的。 “吃吧。”江婵笑笑。 看他又急急吃起来,江婵正打算离开。 “咳咳咳……”听到身后被呛到的咳嗽声,江婵心一紧,回头便看见他将粥撒了一桌子,脸憋得通红,扶着桌弓着身子沿使劲呛咳的样子。 周知跟颜官抢点心吃也时常被呛得咳不上来,江婵对付这很有一招了。 她拍着后背给他顺着气,正欲要抚抚胸膛给他平缓平缓,手还没伸过去,那颤抖着的孩子先僵硬着止了声,不等江婵反应过来,人已经‘嗖’一下直起腰,如离弓之箭般贴在了不远处的墙上,警惕地注视着江婵。 江婵不知所措,“你……” “我好了。”那小孩连忙说道。 “我就是太熟悉那家糕的味了,那是城西吴三狗家里的绿豆糕吧。” 小孩说的没错,这就是江婵先前几日给沈辞买的那一家,那一家好吃,排队的人也多,时常一早上就要排队。 只是江婵从未听说过卖糕的还有这么个浑不吝的名号。 “他不是个好人,他家里三个老婆一个比一个丑。”小孩子贴着墙继续骂道。 要不是他嘴上还沾着豆糕渣渣,江婵真要怀疑刚才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不是他。 江婵见他没事了松了一口气,又坐回到板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打趣一般问道:“你见过?” “是。”小孩梗着脑袋,“三个老婆九个闺女,家里没有一个带把的。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包马车去山寺祈子,他就知道拜观音算卦象,还以为那样神仙就能原谅他,没门!神仙都替他记着呢!” 江婵听到这里,心下一颤。 这孩子…… 她把茶杯轻搁在了桌子上,尽量像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带着浅笑轻柔柔问:“什么事?神仙能降罪他这么久。” 十岁的孩子说话行事像个老鳏夫,全然没有孩童天真幼稚,江婵能看到他眼底薄薄的一层泪花,翻滚着,注视着自己时犹豫不定。 “他为了得一个儿子,活烧死了一个女儿献祭!就在他常去的那山寺外头。”孩子颤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说。 “你瞧见了?” “我瞧见了。”他唯恐江婵不信。 江婵沉默下来。 孩子抹着眼泪抽啼着,看起来不似有假。 一个乞儿,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还恰巧看见了这些。 如果是真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 那孩子冷不丁的一句话突然叫江婵回过神来。 他冷冷站在那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安。 “我只是……”江婵正想着怎么才能叫他安心下来,突见他掉头就跑。 “欸。”江婵怕他跑的那样快出事,立刻去追。 正此时见太初顶着黑眼圈从外面大步走来,江婵喊了一声:“太初!” 太初惊讶望向江婵,当即锁定在那跑得飞快的孩子身上,他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意会后立刻去追。 江婵跟过去。 她还不等转过角,便听太初喊了一声:“大人。” 江婵气喘吁吁抬眼,谢咫刚下朝,黑裘衣里罩着赤色官服,头上顶着乌纱官帽。他一只手扶着小孩的肩膀,小孩抬头看着他,躁动渐渐安定下来。 谢咫伸手将他嘴角的糕点擦去了,垂眸注视着他,温声道:“下次咽下去再跑。”。 他说完,揽着孩子直起腰,望向这边。 江婵慢下脚步,轻扶着廊下朱柱,两耳坠未停,前后摇摆着。 两人对视,江婵错开了目光。 太初带着孩子去院里休息,江婵与谢咫一道在院里不徐不缓走着,她将刚才那孩子说的复述给谢咫。 “若是他所说为真,恐怕那吴三桂曾有杀婴罪,我记得本朝历律里这都是大罪,或许应当报官。”江婵自顾自说着,恍然醒悟,“报给……像大人这样的好官。” 谢咫一直静静听她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垂眸轻笑了一下,却不置可否似的并没有理会。 江婵囧。 “你说的倒是叫我想起一桩事。”谢咫温和道。 两人已经站在了档案房外。 他道:“请江娘子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里面查询一卷。” 江婵颔首,谢咫进了屋子,她与刘喜在廊下等着。 天气寒,冷吱吱带着晴空的暖晒,江婵吐出一口白乎乎的气,一时又消散了。 “那个孩子好像只信谢大人。” “是啊。”刘喜应她,“这小子是个流浪儿,以前在京都念慈庵旁边的山门里躲东躲西,手上也不干净。后来大人休了避难所将京中流浪之人融置进去,他也被安排进去。” 念慈庵,江婵记下。 他说了前因后果,又抿着嘴说道,“昨夜里多险啊,蒙雪如雾,十步不能见人,要不是大人的箭法百发百中那小子早就被开了心、放了血了。” 他恍然眼前又显现出那一幕,眼中流露不忍。 江婵站在他对面,听他的描述,似乎同站在风雪中,看到谢咫骑于马上,劲穹弩张,正对前处,丝毫不差。 雪瑟瑟落下,箭破风擦边,身后传来穿刺血肉和倒地的闷声。 而她一切都来不及反应,颤抖着抬头,入目的居然先是那腰间的跳动着响亮的鲜红与铜色。 江婵恍然又抱着江常已经失血而干瘪的尸身,斥问谢咫何为公正。 彼时,他站在风雪中的身影与昨日火把下半跪着与小儿视线平齐的身影渐渐重合。 她蓦然攥住了自己的一角袖子。 刘喜感慨完,乐,手舞足蹈:“跟您那晚上还挺像的。” 江婵眉毛松了,后者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猛的顿了嘴。 门开了,江婵抬起头。 谢咫先看到了她眉间的古怪。 他只看了一眼又垂下眼,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古旧破损的册子,抬手掸了掸上面的细小灰尘。 “我想得不错。《古斋志异》中确实记载了这么一种民间邪术。杀婴求子。这个吴三桂有古怪,刘喜,叫太初来。” 谢咫翻开其中一页,图画印入眼帘,烈火中躺着一个□□的女婴,咕咕而啼。 旁边批着一行小字:烈火烧身祭观音,求天赐子留香火。 “天底下,居然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实在是可恶。”刘喜义愤填膺。 听到他说的话,江婵本抚着书本一页的手一顿,拿了下去。 “谢大人。”江婵,轻声说:“那晚我说的话不对。” 她诚恳道,“您是个好官,孩子们幸亏有你。” 原来她方才的古怪神色是为了这个。谢咫恍然。 他将书卷翻上。 他还以为她是等不及要回宫才会心神不宁。 是他想多了。 “衙中无闲事,既然江娘子对吴三桂的事上心,届时太初将人拿来,你可在屏风后或后堂一观。” 见谢咫无正面回答,江婵明白他并不与自己计较。 “大人,这本书留下给我看吧,算是我借大人的。”江婵突然开口说道。 “我从小就喜欢读这样七八说不清的志异故事,自从入了宫便再不曾读过了。” 江婵接了那书,向谢咫道了谢。 第17章 陈年旧案 “大人,冤枉啊,我一个本本分分卖糕的,怎么会做出那等杀子的事,小人生不出儿子便一直生便是了。一个女娃娃,又不是养不起,小人现在的九个孩子三个婆娘不都活的好好的么?”吴三桂伏趴在地上声泪俱下。 他一只手指着身后缩成一团的几个孩子和护着她们低声啜泣的女人。 谢咫冷眼看着,尚未作声。 江婵站在屏风后静静翻看着手里的书。 “你们呢,可有知道的。”谢咫问瑟瑟发抖的女人们。 没一个人能抬头回应谢咫的话。 “大人,妾妾、妾闻所未闻。”其中一个最年长的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说出来。 “胡说八道。”江婵听见身后一阵极力压制着情绪的低语,紧接着便有一道身影极快冲了出来。 江婵一下子抓住了那孩子的手腕。 刘喜方才说过,他叫阿生。 “阿生。”江婵牢牢抓着,不顾他挣扎,问,“你去哪里?” “她们在胡说八道,明明、明明他就是。”阿生气得浑身打哆嗦。 “为什么要说谎!”他厉声质问。 江婵立即安抚他: “阿生,你不信谢大人了么,不信他能还那个孩子一个清白?” 果然,阿生抿着嘴一言不发。 江婵察觉出阿生卸下力道,才试探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姐姐,若是最后断定他杀婴,要如何处置他。”阿生冷不丁问。 没收一半家财,徙三年。 江婵还没来及的告诉他。 “大人,她是草民的发妻,从第一个孩子就跟着草民在一处,草民有没有杀婴她是最清楚的,肯定是搞错了。”吴三桂狠狠松了一口气。 那件事当年做的那么干净,除了他知,发妻知,世上早已没有第三个人知了。 只要两个人咬死,饶是这大人怎么查,都绝不可能找到证据。 “吴三桂,时下养儿艰,你便没有过早夭的孩子么?” 吴三桂乍听刘喜这么问,脑子上出了一层虚寒,却也很快回答:“是啊,是有几个孩子不幸早夭,可那都是经过官家查验登记在册的,怎么会是草民害死的呢。” “亲生骨血,为人父母何等伤悲,甚至在庙中呈奉油灯,还望她们来世解脱苦海啊。”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用袖子擦去眼泪。 这个人脑子转的并不慢,可既然事出有因,总有对策。只可恨他到了这里居然还敢瞒天过海,胡说八道。 简直不配为父! 刘喜攥紧拳头,将手里搜查到的人口薄呈在谢咫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吴三桂曾记录在案的三个女婴名姓与夭折时间,都是近两三年的事,与阿生所说的十年前完全不符。 谢咫翻过一页,在‘长命女’这三个朱红色的字上停了下来。 “长命女,是你什么人。” 吴三桂脑子‘轰’一下。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躲避着他眼神的妻子。 谢咫指尖划过那串血红的字,缓缓读出: “长命女,籍贯未知,生子血崩而死。” 时间是六年之前。 “吴三桂,本官在问你。”谢咫语气略重了些,堂侧高立着板子的粗壮大汉应声拄了一下厚板子。 ‘啪’,那吴三桂的后股哆嗦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要贴在地上。 “那是,那是。” “草民不知,草民家中从未有过这个人口啊。”吴三桂断断续续哆嗦着说道。 “还在狡辩,若不是你家户口怎么会出现在你家死亡户口上!”刘喜厉声追问。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吴三桂大脑一片空白,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户口上……还是六年前,她不是十年前就…… ‘啪’湿润的眼泪低落到江婵手上,她抬头看到了阿生咬着牙愤恨的侧脸。 “阿生想出去见见他么?”江婵突然说道。 阿生不防备她这么说,愣愣转过目光。 江婵见‘他’眼底流光婉转,轻叹了一口气,将她的眼泪擦干净,连带着脸上故意沾上的灰尘。 “我猜你和你阿娘一定长得很像吧。”江婵分明浅笑着,眼却不达眼底。 “你知道他此刻最怕看到什么么?”江婵已经将她的脸擦得干净,露出白皙的女儿面。 她贴近阿生,轻声:“别叫他好过。” 阿生蓦然抬头,江婵已经起身,她笑着,拍了拍阿生的头。 “那是因为,我阿娘拼死了最后一口气到衙门,为自己上了这个死亡户口。” 掷地有声的控告从堂前传来,刘喜见阿生出来还没摸清楚情况,当即想要拦住她,谢咫阻止了刘喜。 他轻扫了一眼,看向屏风后的江婵。 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见她挺直的身姿和泰然自若的举止。 谢咫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胡三等人被突然到来的阿生蒙乱,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阿生走近,胡三的发妻看清了她的脸。 “哎呀!死人怎么活了。”妇人一声厉叫,瘫软在了地上。 胡三心中一窒,也趴在地上扭脖子去看。 阿生与他四目相对,仇恨几乎宣之于口。 胡三心防彻底失守,他目呲欲裂,双腿之间竟有了潮湿。 他蠕动嘴唇,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我还没死。”阿生替他把话说完。 “我长的,像我阿娘么,你猜,我是那个应该被火烧死的女婴,还是那个为了灭口将出生产就被你投河的长命女呢。” 阿生冷笑:“可你没想到吧,阿娘没死,她被人救上岸,躲在草丛里将我从火中救下。” 她说着,撸起袖子,两臂上密密麻麻都是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有的,白色突起着像是蜿蜒的雪峰,有的赤斑血肉模糊如同碾碎的红梅。 长命女说她是个命大的孩子,生生不息,以后便叫她阿生吧。 长命女产后受寒,自此羸弱病苦,拖着身子艰难带着小小的几乎要活不下去的她在人情淡薄的京都苟活了四年。 她预感到自己要死的那天,不顾阿生的哭闹将她放在了念慈庵旁边的草丛里,她一步一步爬着,拖着血丝,爬到衙门里,为自己上了吴家的死亡户口。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害怕自己的孩子没了自己的庇护会活不下去,于是给她留了后路。 只要她死在吴家户口上,阿生就是吴阿生,就是吴三不能不管的孩子。 这是她,一个没有学识没有见识,甚至连主意都没有的母亲,一千二百多个日夜苦思冥想殚精竭虑,为她小小的孩子,在这艰难世道里找到的一条后路。 “多么多年我一直在念慈庵周围找她,我以为她是不要我了,自己远走高飞了,我宁愿是那样。要不是念慈庵的老尼姑于心不忍把真相告诉我。” 阿生轻轻笑道:“刚刚姐姐对我说,如果杀婴,你只要流放三年。太轻了。” 她喃喃自语:“太轻了。” 她说完,转过身,小小的孩子面对公堂,抬头看着高堂之上的谢咫:“我把你杀死我阿娘的事告诉大人,我要你血债血偿,我要你还我娘的命。” 胡三全程低着头哆嗦着嘴听完,最后瘫软晕倒在了公堂上。 - 公堂已结,江婵从幕后缓缓出来。 “胡三没有完全说谎。”江婵接过刘喜手中的茶托,将茶水轻放在谢咫身边。 谢咫垂眸看着,执笔的手指一动。 江婵不觉,将谢咫起先借给她的那本志异拿过来铺在桌子上。 上面写着阴女长生的故事。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儿,以胡三的生意确实不至于养不起。可惜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阿生是阴年阴时的全阴之女,生在这个日子的女儿是最好的献祭品。” 图上画着阴女生于池塘,怀抱莲花的图案。 旁边批文:阴女抱莲挫生气,破命还须火来收。 “你说的没错,阿生的生辰确实能与之对上。”谢咫应肯。 “只可惜,胡三只解其一,不解其二。” 谢咫看向江婵。 后者看着室外从枝头上飞起的麻雀,眸光沉如水。 “所谓火来收,不是以火献祭,而是□□涅槃。生于这个时辰的女子八字多薄弱,有早夭难活的命相,便是活下来总也因八字太弱易误入歧途。” “所以先人慧者才写下这句话,意为激励,叫她们努力活下去,而非自暴自弃。” 谢咫因她这番话,眼底流光潋滟,含上笑意。 她解的,一点也不错。 “阿生若是情绪不好,还劳烦江娘子多麻烦,照看她一二。” 江婵听出他带着笑意,忽侧头去看他,后者已低下头去看那册子了。 她心底湿润又痒,想要知道他方才若是笑是在笑什么,半晌耳尖先红了,疑心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 指尖抵在桌面上,轻轻压了压,她清了清嗓子错开了话题:“这本书后面缺了些。” 谢咫应声翻到最后,果不其然见最后几页居然都被撕走了。 他眉间染上讶然,去摸那撕得参差不平的页口。 “你竟然不知?”江婵也不禁惊讶。 “这本书并无参本,乃是口口相传的孤本,若是被撕毁,便再难得知了。” 可这本书自从传录一直收藏在此,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此书撕毁。 谢咫心里隐隐涌现出不安的念头。 第18章 少年爱慕 江婵将出了堂往阿生歇息的屋子走,忽见天上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那颜色,若是若在雪地里,必定分毫看不出。 江婵起先以为是谁养来玩耍的,谁知那鸽子跟有灵性似的,见了江婵居然‘咕咕’两声,伸展着翅膀滑翔,稳稳落靠在了江婵臂膀上。 江婵侧目,才发现它小脚上绑着一个精巧的圆筒木箱,里面卷着一张信。 江婵左右看看无人,才捧着它先进了自己歇脚的那屋子。 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已到长清,诺事勿忘。 长清是浑源不远处歇脚的小镇子,也是京都去浑源的必经之地。不过短短两日他竟已经赶了那样远的路,必定日夜兼程不得休息。 江婵想了想,给他一封回信,本想嘱咐他要注意休息,要落笔时才扼住手腕。 他一个盲人,如何行书,又如何读懂她这封信呢。 小鸽子在她手里乖乖藏着,见她咬笔沉思,拿喙去蹭她。 这雪地里没有粮食估计饿了,也累坏了。 江婵点了点它小小的脑袋,准备给它找点吃的和水。 罢了,反正沈辞也不急她回信,还是叫这小东西多休息两日。 - 阿生在屋里藏着,见了江婵抱着双腿的手更紧了一些,将头往双膝上埋。 江婵知道她现在必定不好受,也不会想听自己说些什么,便就一直在床边守着阿生,守到日光西斜将到晚上的时侯。 她又翻了一页书,揉揉眼觉得日光有些暗了,预备起身来点灯,侧头一看,阿生维持着那僵僵的别扭姿势睡了过去。 她起身将阿生放倒在床上,又细心给她盖好被子。 流了一下午的眼泪,眼睛现在还是肿的,脸上带着泪痕,看起来可怜得很。 明明面对她那个爹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江婵以为她只有恨,原来心里也是难过啊。 江婵将她的两侧的头发拨开,露出女孩子清秀的脸。 谢咫说,在念慈庵发现她时,她被周村的小孩围着圈丢泥巴,厚厚一层糊住了脸鼻,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沾着污垢。 哪怕谢咫救了她,她仍锋利的像个刺猬,眼中带着浓重的警惕,无论太初和刘喜怎么说她都不肯跟他们走。 于是谢咫说,叫她伪装成男孩子。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 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只是默许谁都不要提起。 ‘叩叩叩’刘喜在外面叩门,他贴着门小声:“阿生、江娘子,放晚饭了。” 江婵端着桌上的烛台打开了房门,她嘘了一下示意刘喜先别问,让开门叫他看见里面正在熟睡的孩子。 刘喜明白了她的用意,点点头,两人悄无声息出了房门。 堂屋里烛火通明,摆着几张大圆桌子,十几个彪形大汉站着倚靠着在门口闲谈,旁边支起一道屏风,里面单独支了一张小桌子,菜肴种类一点都不比外面少。 刘喜引着江婵落了座,那外面才七七八八如狼虎扑食一般冲向桌子,一时吵吵嚷嚷热闹起来。 刘喜搓着手有些局促:“衙子里条件实在有限,江娘子勿怪、勿怪。” 刑司不是内宫,日日月月都要向上报账,且前些年江执带头改革后便更加拮据,做到如此步数已是不易。 江婵落了座,“你把这一边的菜都撤出去给他们吃吧。” “不用不用,我们都够吃的……”刘喜连忙摆手。 衙子里总共就那么几道菜,没有掌勺,这些分出来的难保不是从他们桌子上匀出来的,昔日里便不见得会够,何况如此。 刘喜不过是客气。 “还是拿出去别浪费了。”江婵不容置喙。 她端起两盘大菜放在了呆愣着的刘喜手里,刘喜还是犹豫,但碍于江婵的态度还是照做了。 外面喧闹中安静了一瞬,继而又吵嚷起来,江婵终于动了筷子。 刘喜忽又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娘子,您用酒么?” 见江婵惊讶,他解释道:“是衙子里刘大哥自己家酿的,甜甜的不怎么醉人,不会耽误娘子您的正事。” 他说着,手上提留着一根麻绳串成的两个釉光小酒壶。 要是一般的酒,江婵久在宫中,并不稀罕。 但要是自己酿的…… 江婵默默把自己的小茶杯往刘喜处推了一寸。 刘喜呲开了大牙。 - 谢咫从政殿议事回来时已近晚班时侯,天已被黑幕笼罩,路上撒着点点灯光。大皇子周宴并不十分信任他,方才在大殿上语言激烈处,就连陛下都频频向沉默的谢咫看来。 谢咫尽管早有所料,仍不免心中烦闷。 他将圆领里紧束的交领长衫松了一下,冷风灌进来,似乎清明舒服了一些。 刘喜从门口鬼鬼祟祟探出脑袋,一瞥见谢咫,做贼心虚一般脚底抹油。 谢咫一个眼神,太初二话不说皱着眉抓着了他:“你干什么坏事了这个表情,你把衙子烧了???” 刘喜抓着门框冲谢咫可怜巴巴摇头:“大人,听小的解释啊。” 不等他解释了,因为谢咫已经快一步垮了进来。 刘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谢咫没能走很远,因为他就在迈进去的那一瞬间,一阵风一般一杯酒就飘忽着递到了自己眼前。 酒香和袖香混合着,萦绕到他面前,不容置喙地定住了他的视线,他往后一闪才好差没打到他鼻子上,只混合着酒香轻飘飘而过。 “喝。” 谢咫侧眸,江婵捏着酒杯,两腮酡红,睡眼惺忪,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人却站的直立立。 “江娘子?……江娘子!”太初猛的瞪圆了眼,零星的那一点睡意彻底消散了。他拎着刘喜的领子,“你给她喝啥了!” “就是兄弟们自己酿的酒啊。”刘喜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如蚊虫哼哼。 太初不可思议:“娘啊,那点薄酒能把人喝成这样?” 江婵听不到他们的话,她耳中如同塞了棉花,轰鸣着从左边贯穿到右边。她对着谢咫,双眼紧紧盯着他。从一开始微微笑着到双眉渐渐紧缩,直到小脸快要皱成一块时,突然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猛扎了下去。 谢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拖住了她一侧的脸。 绵软传来,他骤然惊醒而缩眸,刚意识到不妥,却突然见她狡黠地抬起头得意地冲他笑起来。 仿佛就是为了逗他。 她的酒杯递到了嘴边。 谢咫的心跳情不自已,再次如那晚拉弓救她时一般,鼓跳如雷。 他定在原地,幽深地看着她,微微滚动了一下喉结。 太初瞳孔地震。 这是……江娘子? “大…”刘喜刚冒出一个字来,太初“啪”捂住了他的嘴,然后不顾人左右挣扎就夹在腋下将他带了出去。 可谢咫却清醒过来,他看着她醉了对自己笑,双眼如同弯弯的月牙,第一反应竟觉得像是假的,如一场梦。 他垂下眼帘,阻隔了与她的对视。 江婵脑中混沌,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冷冷的,不肯看自己,正在疑惑,手里的酒杯忽然被拿掉了。 谢咫将那空酒杯轻搁在了桌子上。 “江娘子……”他刚开口。 江婵突然“嘘”了一声。 谢咫还不做反应,她突然将腿从板凳上拿了下来。 谢咫提防她作出出格举动,牢牢注视她的举动。 却见她突然将那方才踩着的板凳往后拉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规规矩矩坐在了上面,抬头亮晶晶看着谢咫。 好端端一个人,喝醉了怎么变成这样。谢咫哑口失笑。 “你醉了,我带你去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便能回宫。” 江婵似乎听懂了,木木地点了点头。 谢咫犹豫了一下,隔着厚厚的衣裘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婵顺理成章跟着他站起来,顺着他的力道往外走。 她进门时褪去的披衣还在衣架上搭着,融化的雪沾湿了毛,形成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屋里的烛光。 谢咫拿起时,她便也站在他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他布弄。 在静谧的夜里,面对一个幼稚迟缓的江婵,疲累至极的谢咫却处理的游刃有余。两人相反没了前几天的剑拔弩张,更无犀利言语。 他给她披上,她便一动不动只乖乖任由他布弄。 他系好了,继续领着她穿过行廊,往她夜里睡觉的屋子去,她便跟着走,一声不吭。 今夜晴也,竹上覆雪瑟瑟而落,月光皎洁无瑕,檐上雪略有松动声。 刘喜和太初远远站着,揣着手在长棉套里,看着那一匣璧人似的身影被壁上灯拉的越来越长。 “你是谁啊,你领着我往哪走?”江婵半晌才想起来要问。 可问,也是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问。 “我是谢咫,我送你回房休息。”江婵听他说。 这次,听清楚了。 “谢大人。”江婵如同学舌幼儿,一字一顿,声音却清。 她似乎有点理解不了此刻这三个字的含义,睫毛轻眨了一下,眼神垂着看着他的衣摆。 突然,她定住,面色凝重了一些。 谢咫见她直愣愣盯着自己:“我知道你了,你今日还笑我了。” 谢咫小指一动,他转过头仔细回望着她,见她眉间委屈,欲言又止。 他绞尽脑汁,想不到自己何时做出这等无礼行为。 “你笑我什么,你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么?”江婵随心说道,轻轻的,像片羽毛落下来,落在他心上微微一扫。 谢咫发觉自己结舌冻齿,往日金銮殿上尚能不卑不亢,如今却说不出话来。 可他从不觉得她这是饮多了酒在胡说的,低下声音他问:“请江娘子告诉谢某,是谢某哪里有不得体的地方……” 他尚未说完,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想到了。 他顿了顿,看着江婵静静等着他回复的困顿,正色:“谢某并不是在嘲笑江娘子,只是我觉得……” “只是谢某觉得娘子说的很好,像娘子这般自爱自强的女子。”他顿了顿,剩下的话像是烫嘴。 不知酒气是不是会传染,他滴酒未沾,可冰天雪地里双颊略有红热,竟觉得像是醉了几分。 他垂下眼帘:“实在少见。” 他说完,心底微动,他方才想说的只是少见么?还是想说什么别的。 像这般女子,他曾少年爱慕。 他情不自禁攥住了一袖角,又缓缓放开。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更何况面对这样的江婵。 君子不能趁虚而入,她值得更好的。 “谢咫。”江婵突然凑近,谢咫恍然,却未来得及后撤。两人骤然拉近,谢咫后觉不妥,却听她突然开口。 她笑着:“你的眼睛,好熟悉。” 眼睛?谢咫下意识按上自己的眼眶,手腹上只有被风雪吹过冰冷的触感。 江婵说完,伸了个懒腰,转而就要往屋里走。 可谢咫却拉住了她的手腕,肌肤相亲,却无暧昧,或也来不及追究暧昧,他忍不住认真问,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紧张和期盼。 他问:“请江娘子告知谢某,哪里熟悉。” 他问完,心跳收紧。 那一刻,月光静悄悄撒在竹刹,屋壁风影悄悄,他似乎不是谢咫谢大人,而她也不是华服加身的江女官。 只是很久前雪地里两个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小孩子。 可他失望了。 江婵果断收回了手腕,丝帛在他手心中划过,她摆了摆手,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是头也不回进了屋子。 屋子门轻阖上,谢咫收了手,心里像是空落了一块。 他还以为…… 他在以为什么。 一年一年,原来,又是一个冬天。 他身着官袍,她也已高高在上。 第19章 阴女抱莲 半夜江婵是被渴醒的,她从床上翻坐起来,脑中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又带着麻木的痛。 她不胜酒力,几乎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 小时候阿爹拿着筷子沾酒逗她,一个没看住,叫她溜着边儿吸了一小口,当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在那之前,娘从不曾跟爹红脸的,就那一次,生了他半个月的气。 怎么就喝醉了。江婵扶着发胀发晕的脑袋,有些懊悔。 入宫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规规矩矩的行事,力求将所有事掌握在手心里。这种喝断片做了什么什么都不记得的感觉,她一点都不喜欢。 她揉了揉额头,似乎缓解了一些麻木,抬眼看静悄悄的屋外,借着月光看到了搭在衣架上的裘衣。 自己喝醉了居然还能记得把厚衣服穿上再走回来?江婵喃喃自语。 看起来比小时候有进步啊。 江婵拖着鞋披着衣裳,在黑里一边适应着一边扶着到桌边给自己倒茶水。 白日里那只鸽子瞪着圆滚滚的眼,咕噜咕噜在桌子上。 一见它江婵便一拍脑门,想起来还未曾喂它。 饿坏了吧。江婵一把手伸过去,它就委屈地蹭上,温柔地等待着江婵回摸。 “对不起啊小家伙,光顾着自己吃饱了,还忘了你孤单单可怜巴巴在这里。”她点点它的小脑袋。 江婵摇摇脑袋清醒一点,穿上两只袖子,准备出去随便找点什么给它。 等到推开门,才觉得外面安安静静的,晴月空悬,门口似乎也无人看守。 怎么回事,谢咫他们又半夜出去了么? 自己睡的还真是死啊,这都没有把自己吵起来…… 江婵拢了拢衣裳继续往小厨房走,总能找到点什么渣渣喂喂它吧。 她想着。 她想的不错,收了火的厨间比舔的还干净,什么剩菜剩饭一点都没瞧见,唯灶台上还有几粒渣渣干巴巴糊在上面,江婵小心翼翼扣下来藏在掌心,往回赶。 衣服穿少了,她打了个寒战加快了脚步。 喂完了鸽子就得叫它回去送信了,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吧。 她盘算着。 经过阿生睡觉的屋子时才迷迷糊糊想起来,阿生今下午就睡了,不知现在可醒了没有,要是醒了,会不会碍于面子跟那只傻鸽子一样,呆呆在屋子里等着天明。 罢了,一只鸽子都要喂饱,一个小孩就更应该吃饱了再睡。 江婵敲了敲她的房门:“阿生、阿生?” 她才轻声喊了两声,门里不见应声,反而像是有窗户突然打开的声音。 江婵一愣,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来,尽管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却当即用力推开了门。 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阿生的身影,她急忙走了两步,果不其然一扇窗户打开着,露出天上的月光,还有……飞檐走壁的身影。 江婵扶着窗柩,瞳孔骤缩。 难道昨夜里要杀阿生的歹人又回来了? ‘调虎离山’!她几乎不假思索便想到了这个词。 “来人啊!有杀人犯!”她张开嗓子,希望衙子里还有剩余人马。 “杀……”她没能说完,因为一把刀分毫不差抵在了她脖子上。 再多一寸,足够切断她的命脉。 那人看江婵像被掐住了嗓子喊不出的鸟儿,勾起嘴角。 “你本可以免逃一死的,谁叫你不识抬举。”‘惋惜’话音刚落,她恍觉一阵香气淹没了她的口鼻,她紧急闭气却不能自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临要倒下之前,她只来得及将那喂鸽子的干渣渣撒在窗边。 - “他娘的,好一招调虎离山!” 众人围作一圈在那间大开的窗户前,屋里暖气已散,里面的人像是被掳走了有一会了。 那愤懑不平的大汉忍不住继续说道:“绑了孩子怎么还把江娘子绑走了,莫不是上次那个想要杀她没杀成的,一块给绑走了?叫什么,沈辞!”他信誓旦旦道。 “这下真是完蛋,丢了江娘子,咱们如何向宫里交差啊!” “这人走了有一会了,居然能毫无压力在衙子里来去自如,实在是少之又少,既然如此,现在追赶恐怕也晚了。”侦查官蹙眉向谢咫禀告。 谢咫仍旧未语。 太初偏过头看向一直沉默的谢咫。实则夜里,等到那地发现没有人行凶后,谢咫当即觉察出不妥便快马掉头而返,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门外的侦察高声:“大人,地下未见不明脚印。” “查房梁上。”谢咫开口道。 “刘喜,你去狱里提吴三桂来。” 他像是一颗定心丸,没有表露出丝毫懊恼或担忧的情绪,将所有人七上八下的心抚平:“都去查,蛛丝马迹,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是!”众人回禀,一哄而散。 留下太初抱着剑守在他身边。 谢咫仔仔细细查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从里到外。 “去拿一柄烛火来。”他话音刚落,太初已经递到了他手里。 谢咫蹲在地上,指腹捻起了那干干硬硬的小饭粒。 “这是什么?”太初也蹲下来细看道。 谢咫紧蹙的眉舒展开:“我们去另一间屋子看看。” “欸。”太初连忙跟上他的步子。 等到他快步跟去时,谢咫已经发现了在桌上咕咕叫着的鸽子,饿坏了的,一见谢咫手上的饭粒便啄吃起来。 谢咫捋顺它被蹭的不平整的毛,抬手间,发现了在它的信箱里那封沈辞写给江婵的信。 他取出来,里面短短一行字而已。 看到这里,谢咫便已明白。 明白为什么她半夜醒来不在屋里好好呆着,非要出去找那几粒干米。 这沈辞送来的傻鸟还没吃饱,酒醒过来,她是出去找饭了。 只是,沈辞啊沈辞,你人都已经不在京都了,却又要杀死她一次了。 谢咫眸色越来越沉。 “大人,那步子到了门外处便消失了,与众人混在一处难以分辨。看起来像是个威武高大的男人。”侦察又来报。 这次,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了棘手。 大家站在门外,面色凝重,士气低沉。 “大人!吴三提来了!”刘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拽着一截绳子,另外一端系在吴三紧绑的双手上,吴三桂脚上还系着镣铐,一路被拖拽,须发潦草,身形憔悴,一下子跌倒在台阶上。 谢咫不与他多废话,抽出太初腰侧的佩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吴三桂大喘的动作一窒。 旁人或许看不出。抱着手皱眉的太初嘴唇一哆嗦,他站在谢咫斜后方,几乎是敏锐地察觉出谢咫反常之处。 剑光映瞳,谢咫的视线出乎意料的平静。 吴三桂往后闪躲,又被台阶逼迫,不上不下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阿生当年之事你可还有隐瞒。”谢咫眼睛眯起来,“是谁给你的点化,叫你做杀婴之事。” 吴三桂一日之间从体面的手艺人到身败名裂的阶下囚,已然神思崩乱,他闭了闭眼,和盘托出:“是一个道不清姓名来历的云游和尚,敲开我家门要化缘,就这时候那孩子生下来的。那和尚掐指一算,说倘若我吴某不杀此子,命中注定子嗣该绝。” “呸!你行如此恶劣事,才真是断了你的根!”有一大汉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面对四周人墙不约而同投过来的愤怒注视,吴三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从胸腔里发出,他想起多年前包在襁褓里的小婴,什么都不懂,张着嘴哇哇大哭。 她娘呢,明明虚弱的动都动不了,却从床上拖下来,死死抱着他的腿。 他抱着孩子定在原地,背对着泣不成声求饶的长命女,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钻心蚀骨。 可他,不能无后啊! 吴记,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啊! “就在念慈庵外面,生起一把火……”他突然睁开眼,双眼浑浊,眼眸带泪,哽咽而泣。 “她是阴年阴时的全阴之女,生在这个日子的女儿是最好的献祭品。” “在那寺前,贡献给菩萨。” “阴女抱莲挫生气,破命还须火来收。” 他断断续续说道。 太初眉间一动,见谢咫收起长剑,拿起搁放在桌上的弓箭,快步向外:“所有人,跟我去到念慈庵。” “刘喜你留下,将所有京中失踪或惨死的小儿年岁生辰整理出来。” “是。”刘喜手里紧紧攥着拴着那嚎啕大哭的男人的长绳,心急如焚。 第20章 起死回生 咳咳咳,好呛。 江婵朦朦胧胧感受到一阵呛人的烟味,像是把她包裹着,紧攥着,叫她在油锅里滚,在碳架子上烤。。 怎么回事……是又回到那年冬天的火里了么。 “阿蝉。” 耳边是谁再喊她,是不是阿娘。 阿娘。 江婵猛地睁开眼,双眼还没适应光线却先听到了身边阿生畏畏缩缩的又一声:“姐姐。” 江婵紧绷的神经猛地如坠冰窟,她轻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像是被锯开,身上湿漉漉的像是出了冷汗。 面前是生起来的巨大火把。 火把的光将那经历巨变的孩子照的面色发白。 她回过神来紧接着安慰阿生:“不怕、不怕。” 阿生不能不怕,她缩着身子靠在背后的树上,双腿双手被紧紧绑住,她哭:“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想故意要拖累你的。” 江婵扯出一个轻笑,刚想要回复她,眼前闪过刀光的反光,她瞳孔一缩,几乎是不假思索扑到了阿生身上,代替她肩膀被狠狠刺穿。 她眼前一黑,痛的几乎失声。 “姐姐!”阿生反应过来,惊慌大叫。 那刺刀之人一愣,随即面具之下勾起嘴角。 他将手中还滴着血的剑丢给身后的帮手,蹲下来,好奇去看江婵。 江婵失血,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他用手抬高她的下巴,看清了江婵的长相。 明明因痛而抽搐,江婵的眼睛,透亮、澄澈,又带着倔强和不甘。 京中女子,少有这样的骨气。 他饶有兴味。 阿生看他折辱,抬起嘴就去咬他挑逗江婵的手。 他迅速收回了手,垂眸扫了那小孩子一眼,无趣又冷声:“烧了她……记得,留下她的心脏。” “是。”那帮手连忙应承。 阿生大致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危急关头,咬着牙只泪如雨下,喉中呜咽。 “慢着,慢着。”江婵这是才从那痛中缓过神来,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勉强坐直了身子,轻靠在那树上。 她抬眸看向那当头带着面具的男人,他抱着手居高临下。 “放过阿生。” 她声颤却清楚,轻咽下口中津液顿了一下。 “如果你只是想要烧死一个全阴之女。” 她闭了闭眼,低声,宛若哀叹:“我替她。” 男人抱着的手一僵,阿生被拉扯着猛地回过头不可思议看向江婵。 江婵平静地像是谈起天气:“她只是出生在阴月阴日,我则不同,阴年阴月阴时,我更能满足你的要求。” “不行姐姐。不行。”阿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因害怕而哽咽只来来回回重复这几句话。 “啊。”那男人像是轻笑了一声,这样的变故便是他也措手不及。 他向江婵走进了几步,而后弯下腰,轻声告诉她:“我不。” 他的手轻勾了一下江婵的侧脸:“你比她有意思,留着你,我有别的用。” 江婵眼神轻柔带着颤抖,像是被蹂躏的静谧之地,又不甘下贱,看起来叫人心里莫名痒痒。 他贴近她的耳朵,看她想躲又躲不开的模样,故意挑逗:“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别的用。” 机会来了。 江婵被他禁锢着,眼神一冷,同时手上紧绑的最后一点绳子应声落地。 她顾不上肩膀的抽痛,右手迅速反握住袖中刀刃猛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还能要你狗命。”她锋利的刀刃分毫不差贴近他的主动脉,迅速胁迫着他站了起来。 一瞬间的变故惊愣了在场所有人,甚至那男人也才后知后觉觉察出流出的温热的血。 温柔刀,好一把温柔刀。 实则,就江婵这点功力,倘若不是他全然没有防备又怎么会叫她得手。若说是唯一拿得出的,不过是刀架的位置极准而已。 男人一扁嘴角,配合着她,一时没有作声。 “放了我俩,要不然你也别想活着。”她语气冷硬,与方才被伤之时判若两人。 “那你……”他一顿,轻笑,“还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他说完反手一个肘击打在江婵的伤口上,衬她巨大的痛感,夺手打掉了江婵手上的刀子,紧接着丝毫不留情将她掀翻在地。 江婵吃痛,口中吐出一口血,整个面前都模糊了几瞬才逐渐回过神。 “姐姐。”阿生急红了眼。 他将她压制在地,拾起了地上那把匕首,朴素的小刀,唯有的便是锋利。 他意味深长笑笑,居然将它又还给了江婵:“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试试看呢。” 分明是调侃的语气,可江婵在摸到刀子的那一瞬间像是又有了触底反弹的勇气,再度反手回刺。他弹跳着让开,也给了她起身的机会。 江婵的左肩膀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她不知过了今夜她会不会失血而死,可她当前之敌并容不得她瞎想。 她无一丝多余动作,只向前刺去。 他故意离得她很近,像是一点力气就能得手的距离,却又故意左右闪躲得那么快,她一刻就不得刺中。 如此三两次,她已大汗淋漓,浑身疲软。 身后拖着阿生的两个人也从紧绷到看到热闹似的松弛下来。 可她知,她如今,争取的是阿生的生的机会,更是给谢咫他们找到这里时间,她不敢大意,一遍一遍拖着身子咬着牙向已经重影的身姿刺去。 死与生,一线之隔,却是天底下最叫人无奈的距离。 就在他已然有些无味时,却不料最后一次她重力刺去猛地回勾一下。 他皱眉,几乎贴着边旋身躲了过去。 斗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被她锋利的刀刃刺破的边角露出纷纷扬扬的羽花。而她双眸一定,在他腰间隐约看到了什么闪亮的东西。 一闪而过,他恼羞成怒一般,不再与她玩耍,而是扣住了她的手一整个提了起来重重向后摔到了树上。 江婵手里刀子再度落在地上,向前弓身吐出一口血。 这次,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全靠他提着而已。 他一松手,她宛若昏阙,滑倒在地上。 “姐姐……”阿生含着泪喃喃作声。 可她仍不能由此放弃,她食指颤抖着,用力掐进掌心以图清醒,突然伸出手笔直地指向他:“你……你过来。” 她咽下喉中滚烫且翻涌的腥气:“你要钱,我可以给你数不尽的钱。若你要富贵,我便能给你常人不能给的,富贵。” 她几乎一字一顿开着条件。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 看着她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他却不敢再离得她很近:“钱?富贵?” 他反问:“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江婵平静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术法,烧死纯阴女子以心悬之门关,可加官进爵。” 所以阿娘赠饭,为了答谢,老和尚掐指一算,告诉了阿娘永远不要把她的真实八字告知旁人的秘密。 老和尚、八字、赠饭……沈辞。 江婵突然眉心一跳。 她怎么把沈辞忘了,如果老和尚精通此道,作为唯一的亲传弟子,沈辞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 所以她以为自己如此大动干戈,是想要加官进爵? “哈哈哈哈哈哈。”还不等她说完,那男人先笑起来。 他笑着笑着,戛然而止:“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也听说过。” 他饶有兴味:“你还知道什么。” 江婵一抿嘴:“我只知道这些。” 或是觉得两个人已经活不长了,也或是觉得江婵实在有趣,他没有吝啬开口:“你不知这心本就是一味药材么?” 江婵静静听着。 “古法有言,阴时女之心烧汁药引,可使死人起死回生。” 江婵听到这里时,只想笑。 倘若这世间真有如此捷径,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怀才不遇呢。 倘若这世间真有如此良药,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生离死别呢。 “你也有想救的人么?”江婵强撑着支起了脑袋。 那男人已经将剑刺准了江婵的心窝,他明带着面具,可江婵莫名觉得他面具之下的脸阴森可怖,带着嗜血的快感。 “所以,你就要杀死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救你所爱之人。”江婵背靠大树,形姿松弛,甚至叫人想不到她是被威胁的那一个。 他挑眉:“有何不可。” 江婵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 “爱则为之所困。” 她说完这句话,猛地赤手攥住了他的刀刃将其歪至一边,听着不远处悉悉索索的声音,用尽力气:“谢咫!” 第21章 登门求医 谢咫终于找到江婵时,身上挂着丛林里寒气凝结的冰霜,衣裳也被那错杂的枝子勾破了,他踏步而来,稳重不迫,身后搜查的身影犹如鬼魅从暗处现身,又有条不紊地散开搜查周林。 那人连带着一个帮手已经跑的没有影子了,谢咫的穿云箭只杀伤了一个紧攥着阿生没来得及放手的帮手,在地上生死未卜。 江婵不知自己如何狼狈,那一声呐喊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现在稍微动一动便五脏六腑痛苦。 但见太初紧绷下巴只打量了自己一眼就别过头去抿住了嘴不忍再看。 可她满心满腹,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了,她又活了下去。无论如何狼狈,只要能活下来…… 她为此喜悦。 见谢咫撕下自己衣裳的布条来替自己止血却一言不发,她本想拍拍他,可手上沾满了血,只好竭力告诉他:“这次我斗了的,我的刀子不只是能伤我。” 她的眼睛,闪亮亮的,在此时仍带着笑意。似乎妄图用那些轻松压下强撑的恐惧。 谢咫手上的动作一顿,他知她是在回应那晚上他的质问,他沉默,行云流水般给她捆扎好。 紧接着他双手打横,丝毫不顾她浑身血污将她抱起,用厚毡为她庇去风雪。 她已到了极限,天旋地转,痛骨杀身,来不及避讳男女大防,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只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听不清耳边风声嘈杂,隐隐约约闪过无数的声音,有劈里啪啦的火烧声,还有那年轻如鹅毛亦能将她活埋的一场暴雪,有阿娘带着爱意的呼唤,还有冬日里知爹爹用她们的性命换了荣华富贵时、阿娘掐着声不叫她听见的寂静。 她沉默半晌,生死之间,本以为自己能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高谈阔论,上下嘴皮一碰,颤声问他:“救救我。”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扯着惨白的嘴唇无力的笑了一下。 她不想死,至少现在。 她不想死在江执前面,莫名其妙把命终结在这里。 谢咫一愣。 江婵的手还紧紧攥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头始终用力支撑抬着不肯低下,眼睛睁着不睡去,血不断渗出来沾在他身上,像是无法抓住的生命静悄悄的流逝着。 如果自己再晚一点,会不会赶来看到的就是她的尸体了。 为何,她总要在如此危险的锋刀上行走,又将自己置于何等境地呢。 谢咫抿了抿嘴,他说:“你信我,我一定能救活你。” 冷冰冰的还是没什么温度,可坚定有力量。 她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可冰天雪地里,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冬天。 从牢里拖着下半身一点一点爬出来,那时,她麻木到已经感受不到积雪的寒冷。 可她记得恩人对她的嘱托,含着一口气,死,也想救救娘娘和她的孩子。 胡祥邹也是这么抱起她来的,可她那时尚有力气思考,也带着仇恨,浑身如坠寒窖,割裂的像是变成两个人: 一个拼命抓住求生的机会,一个只想要拉着眼前人一起下地狱而已。 一直到平缓的马车上到传来大夫,谢咫放下她时她还没有昏去,她睁着眼无神盯着谢咫的脸,谢咫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的手掐着他的虎口,已经破了皮,嵌进肉里,沙痛。可他未阻止,只垂眸仍旧她掐着。 江婵颤了颤嘴唇,眼神染上不解,最终晕死过去。 - 谢咫一刻不停,拖着疲累的身躯立刻向宫中请罪。 在吴三桂的供词下随着刘喜将那些孩子的生辰整理出来,案件已经有了关键性的进展。时机已到,剩下的,可移交了。 见谢咫衣衫脏污跪在御下责己伤女官之事,周冽头疼地敲了敲头。 “你啊你,真是会给朕出难题!” 见谢咫不语,又问:“此案可如此难查?” 殿中沉香袅袅升起,谢咫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陛下看完便知。” 周冽微微一愣。 那是方才进宫前太初策马加鞭从刑司刘喜那里带来的。 赤红的字醒目地写着那些京中孩童死伤者生辰时刻。 周冽眯起了眼。 整齐的字迹清楚写着对应的八字玄说。 正东正南正北正西四方大向,点午寅卯正时阴阳,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 与其实说是在杀人,不如说是在献祭。 周冽扣上了那本书。 “你是怀疑……”帝王压低了声音。 “行凶人或许不是众臣猜测的穷凶极恶的无为之士,相反有可能是京中权贵。”谢咫话音未落,周冽青筋暴起,大怒。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咫知道周冽为何如此愤怒。 先帝就是因宗治无能、鬼神玄事盛行惨死。 由此周冽尤其痛恨鬼神之事,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前朝国师署逼杀驱赶,并在民间严格禁忌。 多年以来风平浪静,儒风大治。 周冽手里攥着那本奏章,手扶在额上:“你想怎么做?” 谢咫面不改色:“臣请三皇子协查。” 周冽冷笑一声,他认真看着底下跪着的年轻臣子,不卑不亢、波澜不惊,情绪全然叫人看不出。半晌,他叫来身边的大太监:“你亲自去一趟中宫,倘若皇后尚未睡下,叫她来一趟政殿。” 周冽已经多时不曾宣见赵皇后了,此时宣见难免不叫人多心,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只应声而去。 “慢着。”周冽又叫住了他,他沉吟,“告诉她是江女官之事,令叫三皇子一并来吧。” 此时,大太监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他颔首,弯腰极快地退出行政殿。 等到门外,他直起腰,叹出一口白气在即将黎明的夜幕之中。都说帝王已经对皇后全然死心甚至厌恶至极……他怎么不觉得呢。 他摇摇头含上奇异的微笑,快步下了台阶。 他不知这是周冽的阴谋,更不知正中谢咫的阳谋。 周冽用赵娴打掩护宣周衿深夜觐见,而谢咫则利用周冽,在后宫前朝重新树立起皇后威严。 听到周冽果真如自己所想宣见两人,谢咫垂了垂眼帘,表面镇静自若,实则内心紊乱的少年强迫自己集中心神。 他身上、手上还沾着江婵的血,已经干涸,跪在此处,处在血腥气间,他总觉得好似看见她就躺在自己面前。他单手环抱着江婵一路策马到刑司时她已晕死过去,可手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倔强地不肯放。 口中喃喃自语,贴近了听,勉强能听出:“救、救。” 执着的拖着一条命。 应周冽之想,赵娴一听是江婵出了事,几乎摔下台阶。 颜官和湘官两个人搀着才叫她稳住身形。 她面色如灰,握住大太监的一只胳膊一直急急问是出了什么事。 可大太监又怎知太多内情,只能柔声稳住她的情绪。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说三皇子已经到门口候着了。 赵娴顾不上和这老东西打太极,连忙提着衣摆一路小跑着到了门口。 周衿伸出手接住了她,她双手紧拽住周衿的胳膊,稳重全无,试图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 周衿知她最怕什么,低声速语:“伤着了但是大概没有性命之忧。” 赵娴后知后觉自己腿居然软了。 周衿这才问安:“母后去见父皇,要不要梳妆打扮。” 她面色淡淡:“为了这样的事,我无心如此。” 周衿察觉出她越攥越紧的手,轻声的颤音,以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等不及了。” 宛若重锤,挺直的骨缝生寒,半晌仿佛僵住,他僵硬地搀扶着母后,牙寒齿颤,不敢回应。 赵娴不许他沉默,她几乎也是一字一句:“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她好好的。” 周冽笔下的字拖出一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熏香,半炷香已烧尽,天也有了微微熹亮的边缝儿。 赵娴她…… 他正沉吟,忽听外面传来衣裳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太监的阻拦:“娘娘还未向陛下通报呢。” “不妨事。”周冽撇了谢咫一眼,刚扬声说完,便见周衿扶着赵娴出现在门口。 赵娴的脸色很差,或是夜里起身,带着憔悴的。 或是许久未见,周冽对面前的赵娴有些陌生,又或者是对如此的赵娴有些陌生。 她好像真的很在乎那个小女官。周冽不动神色地皱了一下眉头。 赵娴愤恨又失望地瞥向地上的谢咫,在周衿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转身向他行礼:“陛下万安。” 周冽刚一‘嗯’声,赵娴便转过身斥问谢咫:“她怎么样了。” “伤了肩膀和手,失血昏迷了。臣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谢咫行礼,“请娘娘保重身体。” 赵娴摇摇头:“我不信你,我要叫湘官颜官两个出去亲自照顾她。” 谢咫不言,垂眸听训。 赵娴知,这件事该周冽拿主意的。 她转过身,身子微微颤抖。 周冽眼神轻轻扫过去,周衿先跪下了:“求父皇答应母后,江女官一直协同母后料理后宫之事,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倘若她有什么差池,后宫之中难在极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比她更得心应手的帮手了。” 他知用赵娴的个人情感说不动他,便用公事来说。 这还是那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啊。 周冽不动声色:“准。” 同有这时,宫门外传来通报,大太监在门外尖细着嗓子:“陛下,是李巡营。” 他这时来做什么?周冽正皱眉。 “臣进宫匆忙,拜托巡营暂为照看女官。”谢咫回道。 “宣。”周冽道。 李巡营匆忙到殿时还带着一身寒气。 他挨个扫视了在殿里的人,最后在赵娴身上一顿。 他跪下:“陛下,女官情况不太好。” 赵娴身形一颤,周衿连忙扶稳她。 他不避讳赵娴朝他投来的凄楚视线,冷硬:“那大夫说要是再发热人就要没了。” “什么?”就连周冽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说就中了一剑。”他问。 “陛下、陛下。”殿中之人尚未神醒,赵娴已经腿软扶住了周冽的桌子,手因紧张害怕在桌上轻拍打着。 周衿大骇。 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轻声道,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妾不能没有阿娇,若是阿娇有事,妾不能长活。” “胡说八道。”不论周冽对一冷脸且对他恩断义绝了近六年的发妻突然服软并又自称为‘妾’是什么心绪,听见她说不能长活却先是斥责了出来。 “那便宣太医救她。”周冽高声,“来人!” “陛下且慢。”李巡营声音更冷,他快速道,“那大夫说了,能医白骨死肉,叫人起死回生的大夫不在太医院。” “而在江相丞家里。” 他抬起头,不知究竟在看向周冽还是他桌边摇摇欲坠的赵娴:“是江夫人的陪嫁,现在也是江姑娘的大夫。” 此言一出,大殿中顷刻沉默。 谁人不知江婵因江常之事刚得罪了江家呢,他们又怎么会肯借大夫出来给江婵医治…… “妾,”赵娴把眼泪擦干净,她坚决说道,“妾亲自去求。” “我这便上门,去求求他。” 周冽深深皱起眉头。 一国之母深夜去宰相家中求医,还有规章礼法么。 “劝皇后还是省省吧,皇后难道不担心一上门只会恶化关系么。”李巡营冷不丁说道。 “还请巡营放尊重。”周衿忍不住斥责。 李延闭了嘴。 “还请叫臣一试。”谢咫突然说道。 “倘若老师能念在往昔师生恩情,或可借臣救急。”谢咫一话如定海神针。 也叫赵娴找到了主心骨,她弯腰握住了谢咫的一只胳膊,微微颤抖:“好,你要是能求得医生救我的阿娇,你叫她涉险受伤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 谢咫骤然被她握住胳膊,后背不禁一僵,他几不可闻的抬头看向面前的女人,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全然是急迫和害怕。 二十年宫海沉浮,像一条逐渐收紧的白绫,厄在她的脖颈之上,犹如一朵逐渐枯萎的幽花,除去中宫皮囊,露出柔润心肠。 “速去吧。”周冽捏了一下头。 谢咫起身便走。 李延也随即起身。 - 李延不过是谢咫计划的一部分,为的是在御下演一出戏缓和帝后关系。更不着痕迹地点出,最好的大夫居然不在太医院而在胡妳的陪嫁名单里。 今晚所有的目的都已达成,可谢咫意想不到江婵竟真的发热病重了。 更末天时也亮,两人前后快马一路驰骋几乎半炷香就到了江府门口。 府邸还挂着浓厚的祭奠黑白珠花,地上银钱无数,与雪溶于一处。 府前穿着孝衣带着白抹额的家丁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瞪大了眼。 谢咫下马便往江府中去,李延慢了一步,快跑过去拽住了他,皱眉:“你干什么去?” 谢咫淡声:“求医。” 求医?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抄家!李延哑口无言。 但看着面前一向沉稳的谢演正急成一个蛋,李延忍不住道:“你现在着急了?你利用她的时侯干什么去的?” 把自己从军营里拖出来陪他演这一出戏。 “我不曾利用她。”谢咫持绳扬鞭低声说道。 江府前两边的家丁都抄起了手里的家伙虎视眈眈盯着面前来者不善二人。 李延头上青筋暴了一暴:“你就这么进去合适么?” 风卷起未融化的细雪,如盐花一般到赤袍长袖上,谢咫抖了抖手腕,李延放开了手。他微侧眸颔首,眼睫低垂着遮住半边亮光,眼中凌厉让所有李延未说完的话都咽了下去。 谢咫解下腰间的官牌握在手心里,低声微含:“刑司特办谢咫,前来吊唁。” 明明是首官之职乃是翰林院官生,他拿这个身份地位来说,分明是有杀意。 那谁还敢拦他! 李延抱胸立于门前,果不其然见那家丁虽虎视眈眈,却在他步步紧逼之下步步后撤。 谢咫在迈上最高台阶时已将手中牌匾收回,他泰然自若收了收袖子,仪态不乱迈进了江府之中。 啧。李延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谢咫几乎是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前厅,停放着江常棺簿的灵堂,灵幡蒙乱,白烛长明,映照灵位上血泪般刻下的‘爱子江常’四字。 静悄悄的,像是进了一隅净地。 在旁坐上有未开封的香,谢咫挽起沾血的袖子,从中抽出了三根。 所有的家丁、侍女都只能瑟瑟发抖躲在门外,眼睁睁看着谢大人一身染血衣裳,引烛火之光点燃了三根香,在灵位前拜了三拜,然后插入了香坛里。 烟袅袅向上,因风消散,萦绕在他袖间。 忽而风大作灌满灵堂,铃铛撞舌,经幡猎猎,他衣摆呼呼而动,良久至息。 黑里不见他神情如何,只听他淡淡开口:“谢咫前来求医。” 众人见他一撩衣裳,泰然坐了下来,神情温润,却字字威逼:“劳烦诸位告知江老师,及夫人。” - 门外的喧哗很快便传到了内厅。 “谢大人亲自来的,请要府里大夫一用,说要救一个生死之际的女官。” 江执坐在软榻上,听了通报慢慢睁开了眼。 “不许去!”凌厉的斥责从厅内传来,胡妳坐在床上冷笑。 “好一个现世报啊,她刚杀了我儿,现在便轮到阎王收她的性命了,好一个现世报啊。” 江执血管盘踞的手抚在桌上,听了她的话缓缓抬头。面前隔着窄天井,是敞开着的前厅,现在成了悬放他小儿子的灵堂。 黎明的弱光与随风摇晃的白布融合为一体,透着白光。 他恍惚小儿子放学了,手里拿着小玩具从前堂一路跑着跨过门槛扑到自己怀里:“爹爹,阿常喜欢姐姐,阿常要与姐姐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那时他总也恍惚,那小小的孩子口中说的姐姐,究竟是谁,究竟是宫里那位深藏不漏的女官君子,还是他那命比纸薄的阿蝉。 春生求死,短命之物。 江执右手握拳又放在唇下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知道,谢咫来了却在前堂不进来,是在给最后的师生情谊留情面。 他咳嗽完,轻声嘱咐那小厮:“去叫吕大夫来吧。” “江执!”胡妳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她打着帘子,笔直地指着地上的小厮,威逼恐吓,“你敢!” 小厮畏瑟在地上不敢出声。 江执便轻轻看着她:“阿常不是她杀的。” 胡妳一看着他的眼神便忍不住周身颤抖起来。 又是那不冷不淡看陌生人的眼神。 这个人难道就没有心么。 她快步向前,迫近江执,想要看到他神色的转变。 让她失望了,江执淡淡看着,没有丝毫改变。 “江执,你别忘了。” 胡妳指着前厅的棺簿,手指尖颤抖。 “常儿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别忘了是谁叫谢咫把常儿折磨成那个样子的。常儿何曾惹过她,常儿那么小他懂什么,不过是个人恩怨,个人恩怨!”胡妳悬泪欲泣。 “她便能狠下心来,将他折磨成那个样子。” 江执不再理会她,而是继续向地上的小厮道:“去叫人来,这个家还轮不到别人作主。” ‘啪’胡妳打碎了桌上的一个茶盏。 那小厮吓得垂头丧气地快步出门,胡妳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说什么,谁是别人!” “江执,我嫁给你15年啊,15年啊,为你生儿育女,你到底有没有心!”尖锐的喊叫刺破了天穹。 她蒙头搔面宛若一个疯子。 江执痛苦地闭上了眼。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们,还想着你那穷乡僻壤早就已经死——” 她没能说完,江执蓦然被定住一般,哪怕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却宛若喉中堵了一团棉絮发不出‘住口’的声音。 “阿娘。” 一声猫叫一般的轻唤成功叫胡妳哑了嘴。 江念站在门口,因为江常的死双眼肿的像核桃一般。 可她此刻抿嘴一笑,跨步进来。 “你怎么来了,刚醒过来要好好修养卧床。” “是不是那个小厮去叫大夫把你也吵醒了。” 见胡妳拧起眉头,江念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还说阿念呢,阿娘你怎么穿着单衣就光着脚跑出来了,这么冰天雪地的也应该多穿一些啊。” “是不是啊阿爹……”她含着笑话还没说完,江执起身抓起椅子背上的长衫便向门口离去。 江念停了嘴里没说完的话,一瞬间愣住,红了眼眶。 可下一刻她转过头面向胡妳,又是笑着的。 她顺理成章坐在了江执坐过的椅子上,也将胡妳拉着坐下来:“阿娘,您就让他这么做吧,您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最知他有个心软的毛病。如今便是小猫小狗他都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是一条人命,更何况还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亲自来求的。” “他心软,他心疼天底下所有有的没的,怎么不见他心疼心疼你。”胡妳口不择言,说完才后悔。 她眸光一变欲言又止,看向江念。 可江念恍似闻若未闻。 她笑着,像一株安静散发着幽静气息的兰花,挺直的后背、微微向前倾的身躯,薄弱的像是此刻屋檐上挂着的经幡。 “那个姐姐,我见过的。我也喜欢她,不愿意叫她轻易死去。大夫可医治白骨去死肉,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既然医治不好我,便叫他去救救那个姐姐吧。” 江念的话宛若一把顿刀。 胡妳听着这一番话,像是完全被卸去全部力气,无力地坐在了榻上。 再厉害的东西,果然也有降物啊。 江琢站在侧房帏幕后静静看着天井前主室里发生的一切,淡淡勾着唇角。 他微侧颈,眼眸细长,眸光流转带着笑意,身后江念的侍女垂眉低眼,静听他的吩咐。 “阿念的病最近怎么样?” 侍女莺儿答:“吃了公子带来的药已经好很多了,现在偶尔出门走动已经极少晕倒。” “那就好,仔仔细细照顾好她,缺什么稀罕什么都要叫我知道,知道么?” 面对大公子的打压,莺儿大气不敢喘一声,她拱腰低头。 好了,只要吕大夫能去,她那一条小命想要留住,不难。 不过真没想到,原来那就是,鼎鼎有名的女官贵人,江婵啊。 真是有意思。 他原以为那日马车上与谢演正对弈他是在胡说八道,还以为他几时也看走了眼。 原来是自己眼瞎了。 他从喉间低低笑了几声,转身离开。 藏在衣袍之下的闪亮穗子一闪而过,宛若一道瑕影。 第22章 此局中客 江婵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昏昏沉沉像是睡了一觉,等到醒来只恍觉浑身酸痛,喉咙干痒。 她的视线慢慢适应了白光,等到微微一转看到趴在床上睡得正熟的湘官才对自己还活着有实感,她皱着鼻子不知梦到了什么,看起来睡得不安稳。 江婵腰背疲酸,想着微一侧身缓解一番,可她刚一动湘官猛然惊醒支起了腰。 两人对视,江婵向她安慰似的笑着,湘官先是一愣,继而双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惊喜地双眼放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侧过身去擦眼泪:“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头先进来的是阿生,跑过来俯跪在床边。颜官在后面拽着那个大夫跌跌撞撞的进来。“大夫您赶紧给看看人是不是没事了。” 这一声一呼百应,守在门口的刘喜眼睛‘噌’亮了起来,在院子里招呼:“江娘子醒了,江娘子终于醒了!” 一时之间满院子里都充斥着这句话。 江婵这下从安慰的笑变成了苦笑。 只是醒了,倒也不至于如此惊动吧。 她哪里知道她是真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呢。 那个大夫给她把完脉,点点头笑道:“算是度过最难的那一关了,只需要按时调养即可。” “湘官,扶我坐起来吧。”她轻声说。 湘官向大夫求证, 他一边写着药方一边道:“躺了三天必定是不舒服的,不过起来还是得慢慢的,把软枕头垫上。” 他写完将方子递给颜官,恳切:“姑娘这里一定是没什么事了,我这次是真的要回去了,我家姑娘那里离了我一时也不行啊。” 他怕颜官为难:“各位放心,我亲自去向谢大人说明此事。” 这边的动静江婵一字不落听到了耳里,她半坐着手里捧着阿生给她倒的温水:“多谢大夫相救,颜官你去送送大夫吧。” 吕大夫挥挥袖子背着药箱离开了。 江婵这才问:“什么姑娘?这是哪里找来的大夫?” 湘官一五一十说了。 江婵默,继而改问,“宫里都还好么?娘娘可还担心着我?” 湘官知她便要先问这个问题,她点点头,强忍着不露出别的情绪,紧紧攥着江婵的手:“都好,所有人都很好。姑姑要安安心心地好好养病。” 江婵笑笑,又转向阿生:“阿生呢,那天可伤着了。” 阿生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她跪在床前,眉眼间犹豫不决。 江婵看出来了。她拂了拂手叫颜官和湘官先出去。 “不用。”小孩憋着一口气,小脸涨得通红,她突然颤声说道:“对不起。” 江婵与她一对视,她的手向前攥住了被子一角:“我利用了你。” 利用江婵的同情故意在她面前说漏嘴,借着绿豆糕有意无意引导她翻出那桩命案,又刻意跑到谢咫那里,好叫她顺理成章替自己做主。 可她,并不想伤害江婵啊。那个会擦去她脸上污秽、叫她出去勇敢对峙的姐姐。 “我看出姐姐与旁人不同,也看得出谢大人对姐姐不同。便想赌一把,倘若是姐姐对大人说,大人一定会重视。”她双眼含着泪花,或是想到夜里谢咫急匆匆将她放下时的情景。 那时她已陷入昏迷发着高烧,可嘴里却不断吐出鲜血。 谢咫看阿生发抖,沉声问她:“你使计利用她已有所成,可倘若她今日为你而死,不知日后你可否后悔。” 吴阿生痴愣地抬头看着谢咫,从庙里被他捡回去后,他一直宽厚,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的模样。她不知原来自己的意图被他看的这样清楚,可锥心之言让阿生从心底产生了会失去她的恐怖。 还好她醒来了,还好谢大人救活她了。 阿生含着泪。 “我没想到会叫姐姐为我遇险,受这么重的伤,我、我……” 江婵一愣。 其实,她并非看不出的。在深宫里摸爬滚打十载,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一个小孩子演的拙劣戏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只是…… 她将阿生沾在腮边的头发轻柔地替她别在耳后。 “我不怪你,帮你我心甘情愿。” 彼时,屋里的三个人都参透不了她这句话的厉害,只当她良善而已。 “姐姐。”阿生跪在床前双眼含泪,“像我这般状告自己生爹的大逆不道之人,便该得世人唾弃,怎么就姐姐,还愿意这般待我。” 大逆不道之人。 江婵为她揩泪的动作一顿。 “可倘若不如此为之,叫死去的阿娘怎么办?”她低声问道,与其说是在问面前这个小孩,更像不知在问谁。 阿生瞳孔震荡。 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么一番话。 “若甘于懦弱,只能叫爱者恨,仇者快。”江婵唇色淡淡,她温柔地注视着阿生,“我早就不在乎世人唾弃与否了。在姐姐心里,阿生是个很勇敢也值得保护的人。” 倘若自己如她一般勇敢……江婵一阵恍惚。 “至于那个坏人,谢大人会叫他付出代价的。”江婵拍拍阿生的小脑袋。 阿生脸色转变,从惊慌害怕到逐渐坚毅。唇角扯着,带着些许紧张。 “姐姐用命救我,阿生愿向姐姐投诚,以后用命护着姐姐。” 江婵忍不住笑起来,抬起包着纱布的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一辈子那么长现在就决定了可不好,我救你不图你报答我,我要你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话,突然一愣,或是记起那年她跪在冰冷的地上以头触地,说要用命报答赵氏君子的恩德。 他只是笑笑,给了自己一个更长久该活下去的理由。 湘官看江婵眼色将人扶了起来。 她改了口:“好,我给你这个机会。日后你便跟着我混,有我一口饭便有你一口饭。” 湘官惊愣她‘不着调’的话,可阿生的眼神却一下子亮了起来。 孩子么,还是得有孩子的样子,天天少年老成算什么事。 江婵摸着她的小脑瓜笑眯眼:“好了,出去跟颜官姐姐一起吧。她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 阿生刚被颜官牵走,门外突有一阵嘈杂,湘官连忙丢下茶杯去门口查看,还没走到门便从外面开了,湘官行礼。周衿打开门,一看见江婵便径直向床边走过来。 江婵转眸看见他只来得及把方才掀开的被角拉好,她扶着床前的竖杆离开靠枕想要下地,脚尖在碰到地面的那一瞬腿弯便软绵地打了一个颤。 “唔。”她痛地白了脸,随即便向地上栽倒去。 周衿脸色一变,“小心!” 连忙上前。 天旋地转间,他飞身一接,揽住了江婵的腰,两人向床上栽去。 他牢牢掐着她的腰,生怕她摔得快了,可却见身下的江婵突然伸手大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周衿往后踉跄了一下,随即站好。 江婵撑了一下床,半摔在了上面。 被子的柔软缓冲了她受伤的腰背。 “咳咳咳。”她弯腰咳嗽。 湘官对眼前的变故措手不及,现如今反应过来,立刻来扶江婵。 周衿愣愣站在原地,离江婵三四步的距离,复杂地看着她。 江婵向湘官摆了摆手说明自己无碍,她坐直了身子,向周衿请礼:“三殿下。” 知礼而疏离,周衿垂在身侧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的娇娇,好似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是上次说要娶她吓到她了吗? 江婵并没有想那么多,在她的心里,面前的是皇子,尽管是相识多年的殿下,仍要恭敬。她知两人身份悬殊,不肯受他的僭越之礼。 周衿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他像是一无所感,到了床前,像那些小侍女们一般坐在了床边,下意识去看她受伤的手。 “殿下。”江婵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不着痕迹收回了手。 “这个时辰不应该在听课么?怎么来这里了。”她柔声问,不叫自己的话听起来教训意味太浓。 “娇娇你现在好了嘛?还有没有哪里痛。”周衿全然没听见江婵的话似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紧张又无措。 惯有的习惯,下意识的亲昵。 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江婵摇了摇头。 周衿小声与她分享:“父皇下命许我与谢咫同查京中婴孩案。” 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阿姐,我又带兵了,京城巡守。与大哥哥一般的权限。” 自从那年之事,他再也没有过实权了。 终于…… “只要我手里有兵就能护着阿姐,不再叫阿姐受一点委屈。” 诚恳的许诺动情动心,他认真说着,小心翼翼去看江婵的神色。 江婵低头时,他歪头仰面,笑着看她。 江婵喉中像是被塞了一块布,她深知不妥,却还是舒叹了一口气,把没受伤的那只手迟疑着轻轻放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似的捋顺。眼里闪闪的:“娘娘知道了,不知道该多高兴。” 周衿笑起来时,眼底带着细碎的光,他凑近一些,低声问:“阿姐为我高兴嘛?” 当然高兴。只要他争气,只要娘娘舒心,江婵便高兴。 可她仍不可避免惊疑,于是不着痕迹问他:“怎么陛下突然下旨要你同查,我昏迷的那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并无。”周衿丝毫没有察觉似的,“那夜里阿姐重伤谢咫前去御下请罪,或是父皇觉得他办事不利,所以半夜召见、便命我协同查办。” 谢咫?请罪? 不对。他请的是哪门子罪。此案到了他手里,增加夜间巡视、建立流浪收容所、完善户籍信息,几乎以雷霆手段控制住了局面。乃至于任科以来此类案件得到根本控制。 如此功绩,别说是伤了她一个,便是她因此命丧黄泉恐怕陛下也不见得会多加责怪。 谢咫为何执意如此。 江婵幽深的目光微向下转,看到了周衿身上,年少弱冠的皇子还沉浸在喜悦当中,喜形于色。 江婵扶了扶额,像是无有所查继续问他:“那夜里陛下只召见了你一个嘛,还是……” 周衿回她:“既与你有关,自然也告知了母后此事。” 他抿了抿嘴:“昔日里帝后关系不睦,后宫之间多有怠慢。”他讽刺地笑笑,“那夜里,御下召见,倒是一点都不敢耽误,快得很。” 果不其然,谢咫是在以请罪之名,行袒护之事而已。 他此番大动干戈深夜进宫请罪,是为了利用此事故把实权顺理成章的交到周衿手里。 可,为什么……他不应该是胡氏阵营的么? 还有,怎么自己一直觉得他的眼睛那么熟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呢…… 江婵扶了扶额。 她失血过多晕倒前拼着一口气时的不解不为别的,当视线模糊、她看着谢咫的眼睛,渐渐想起一些那晚醉酒后的事。来不及愧羞于她届时的失态,先惊讶于那晚他的所作所为,与江婵认知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底色,像是久戴的贴面面具下流露出的一点柔软的少年内芯。 纵然短短数日两人交际甚多,可江婵仍看不透谢咫,硬是要说,她会用公正廉明、深明大义这样的字眼恭维他,却也不妨碍她认为他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所以理所当然认为适当的疏离和不熟稔是最好的交际方式,只要他不牵扯到这些利益纠纷里来。 可阿生有一句话说的或许是对的,谢咫对自己有所不同。江婵并非草木,甚至能谈得上是个敏锐的人。 可那夜里,她醉了酒,那他呢。 还有,他最后问的问题,究竟是想要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她因病弱含着水的眼眸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到不远处的一颗矮梅树上,树枝覆雪,点点梅花盛开。 她忽视了周衿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变幻莫测,最后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缓缓变成一个笑:“阿姐,回宫去看看母后,她好想你。” 第23章 甘之如饴 等到周衿出去,屋里只剩下江婵与湘官两人,江婵才突然问: “谢咫呢。” 湘官从江婵与周衿的对话中醒顿,继而摇摇头:“我们从来到这里就不曾见过谢大人——” 她话音未落,听门帘外面一道恳切的声音,刘喜背对着站在屏风之外:“大人在前堂整理文案,娘子要去见他么?” 湘官抿了一嘴,江婵对此尽收眼底。 - 门口的光影,像是剪画,带着落日的余晖,金黄灿灿。 偶尔有胖乎乎的小麻雀,落下来啄走细小的米粒,又闪动着翅膀快活飞走了。 突然光影里站出一个身影,像是平静的湖面映照着画,被春风吹皱,谢咫抓着毛笔的手一紧,他状似无意移开目光,又落回到桌面那本生辰册上。 刘喜将那些孩子的有一个算一个收集起来,赤色手笔密密麻麻像法阵,看久了,眼底发麻。 他勾起一个名字,又将毛笔搁下。 生辰册下压着一张纸,写着大大一个‘沈辞’,谢咫写下,又将它涂掉,最后潦草地摊在桌上。 “谢咫。”江婵开口叫了他一声。 谢咫抬起头,江婵被湘官扶着朝这边走过来,他起身下台。 江婵面上一如往日平淡,除了多了病弱的苍白看不出什么别的。 谢咫揪着的心口一松,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像是很多次乃至于熟练地被稀释了,却仍不甘心似的狂跳了两下,然后归于寂静。 江婵轻拍了一下湘官扶着她的手,她低声:“出去等我。” 湘官咬了一下唇,这是江婵记忆里她少有的不顺从。 江婵顺着她防备的视线看向离自己越走越近的谢咫,若有所思。 湘官只犹豫了一下而已,她点点头还是出去了。 谢咫走到了她面前。 “那人可还活着?” 谢咫知,她问的是那日唯一射中的凶贼,他轻摇了一下头。 他那一箭本不伤及要害,可被射中之人□□,在被擒时服毒而死了。 江婵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费力抬着头:“我那天看到了……” 她一顿。 谢咫已经完全整理好情绪,做出洗耳恭听状。 可江婵没有立刻就说,谢咫一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腰间的铜钱红穗随风微微摇晃。 江婵第一面见谢咫,便觉得这串东西挂在他身上实在违和。 权臣状元,想要挂什么没有呢?怎么偏偏挂着这个。 那晚上,她借着编穗子,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那一串铜钱就如同旁人普通的,并无什么特殊,一串七个,闪闪发亮。 唯一解释不通的就是为何他会有一串,他分明不是浑源人。 可那晚过了,她已经丧失了问他的最佳时机。 谢咫眉目一缩,却又舒展开,他轻问:“江娘子看到了什么?” “刀划破了他的厚裘,他闪躲时我看到那人怀里,正有一玔如此的压岁钱。”江婵说道。 “带这个是我们那里的民风民俗,而烧女祭神……” 谢咫听到她细小的僵顿和几不可闻的哽咽,他低垂着静静注视着手心的睫毛一颤,却听她马上又恢复正常:“也确实是浑源的传俗。” - 那化缘的老和尚敲开了江婵的家门,江婵与沈辞拉着纸鸢绕着树一圈圈一圈嬉笑着,阿娘与那和尚一碗清水,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 和尚将水一饮而尽,用袖子轻擦汗珠,含着悲悯与笑意的眼落到了那个小女儿身上。 桌上静静躺着她的生辰八字。 “此女的生辰,一辈子不要叫外人知道。” - 大火在冬日里肆无忌惮的燃烧,像是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她在血光之中,彷佛看到举着火种的阿爹,终于流下泪水。 - “所以如果要查,从那里查起。”江婵看向谢咫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那日审问吴三狗,他吐露出传之邪术之人是个自称从不出世的老和尚,根据他的白描,刘喜画下了大致轮廓。江娘子可有兴趣一观。”谢咫突然说道。 江婵心中一动。 她举眸望向平静的谢咫,谢咫意会,从书桌上拿起了那张肖像画。 佛陀耳、慈悲目,眼下痣。 江婵无数次重回那年夏天。 那个带着弟子前来讨水的和尚。 一般无二。 居然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猜想在此刻印证,激动之余,心下一颤。 江婵颤抖着心,将指甲嵌进肉里,不叫自己彰显出丝毫不妥之处。 如果他心怀不轨,可知他的弟子沈辞,便一定干净么。 更何况,为何沈辞从未与她说起过。 谢咫听她低着头问道:“这是谁?” 他盯着她,不知为何紧绷的心弦突然断了,他有些自嘲,明知道她不会承认,却还用这样低劣的手段试探她,又在得知最终答案时心有不甘。 他回复她,不带任何情绪:“这是前朝国师玄真法僧。” “国师。”江婵喃喃自语。 她听谢咫的声音在头顶:“新帝登基杀的第一把火便与之有关,二十年前,国师署被重伤解散,其中国师玄真法僧下落不明。可既然娘子说此事或许与浑源有关,你可曾见过他么?” 谢咫话音未落江婵迅速摇了头。 江婵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缄默,轻轻松开了纸张的一角。 留下淡淡的折痕。 “既然此邪门阵法已到了最后一步,阴女献心,那么估计京中应不会再有莫名的孩子惨死了吧。”江婵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像是在说服自己,容许暂时在不明朗时包庇沈辞。 “好。”谢咫回应她。 “谢大人。”江婵话锋一转,“我该从这离开了。” 谢咫静静听她说着。 “谢大人,倘若有一日需要我报答救命之恩,不惜肝脑涂地。” 轻轻的,听不出多少重量。 可谢咫知道她每一个字说的都那样真切,为了报恩,甘愿将命搭上的。 “阿生我先带走了,她跟在我身边总免不了要吃苦,可也比一辈子活在生死仇恨里要好得多。” 江婵行了一个礼。 “江婵。”谢咫突然开口。 他少有的喊她的名字,江婵的背影一晃。 “如果想起什么,随时来找我。”谢咫伸手将那折痕抚平,他说道。 江婵溃不成军,仓皇而逃。 - 门口影子晃悠悠的,像是承载了一汪水。 衣摆浮动,从那消失了。 谢咫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收起的那颗她的珠玉南红,还未曾还给她。 - 见江婵走远,太初从后堂屋抱剑走出来:“大人怎么不直接揭穿她,这个沈辞一看就有大问题啊,江娘子这是在包庇。” 谢咫收回视线,“她那么聪明,一见阿生便知是利用,怎么会看不穿沈辞,不过是一直自欺欺人而已。” “自欺欺人最叫人甘之如饴,纵便我巧舌如簧,她不会信我。” 更何况他现下做不到。 谢咫垂下眼:“杀人用顿刀,杀人诛心。我已经点明了,剩下的,她自会去问。” 更何况江婵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到了献祭这最后一步,京中剩下的孩子可算是安全了。他现在手头上还有周衿的事,容不得马虎,也更为要紧。 第24章 隐藏杀意 来接江婵的马车已经在衙口等着,湘官搀扶着她上了车。 就在侧身而过的一瞬间,一辆不怎么显眼的马车稳稳停在衙口带着斗笠积着厚雪的马夫勒住马,门上有人前来相迎:“辛苦了兄弟。” 马夫没应声,他帽檐压得低低的,微点了一下头。 那人没在意,打开帘子迎马车上的人下来。 “欸兄弟来搭把……”看着早已没了马夫的身影,那人茫然,哑然失声。 陈婆子已经五十有八,在浑源那么穷的地方算是高寿,可她身子骨已经有点不太好了。箸着拐杖,坐在木椅子上,眼眯缝打量着四周,看又不敢看。窝在那高屋大堂里,鬼鬼祟祟摸着手下滑溜儿的桌面,早没了牙的嘴里哆哆索索挪动。 谢咫进屋来时,她借着力使劲儿站起来,想睁大眼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差点没摔在那里。 她身边本站着一个细麻溜杆般削瘦、作荆妇打扮的中年女人,伸手扶了她一下才不至于叫她跌死。 谢咫打量了那中年女人一眼,居然是一个毁了容的,脸上横横纵纵全是扭曲的疤痕,垂首站着,目光无光黯淡,像一尊木偶。 可她扶完那老太太,一下子站回去时,腰杆是直的,站在这屋里,虽有急促不见怯懦。 “她是谁。”谢咫侧身问刘喜。 陈婆子嘴里唔唔囔囔回得倒快:“这是我儿媳妇,是个哑巴。” 刘喜被抢了话,只能点了点头。 “叫两人分开坐。” 谢咫话音刚落,便有人请妇人去旁边座位。 那妇人飞快抬头看了谢咫一眼,又低下头。如同行尸走肉般顺从。 倒是陈婆子指着她睁大了眼看着谢咫:“这是我儿媳妇。” 刘喜听不下去,嘟囔:“大人怎么会想抢您儿媳妇。” 太初瞪了他一眼,刘喜讪讪闭嘴。 “陈素珍,你可知我为什么叫你来么?”谢咫问那老人。 陈婆子嘴里断断续续的话突然断了,她‘啊’了一声:“我知道,是我奶儿子接我们来的享福的,他小时候最缠我,现在回京来了,自然也忘不了我。” 她嘴里的奶儿子,正是胡祥邹。 谢咫要无声无息接她进京而不叫她察觉异样,只能用此借口。天高路远,胡祥邹已死的消息不能在短短几日传到偏远的浑源,她还以为他活着。 而谢咫接下来要干的,就是叫她信任自己。 他轻声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小时候最喜欢缠着您,现在回京了自然要接您来孝顺。” 刘喜诧异地瞪大了眼。 倒是陈素珍,“哎呦”一声丢了手里的拐杖,窜起来颤颤巍巍竟自己走了好几步,扑着向他,神情是遮掩不住的激动。 谢咫伸手接住了她,陈素珍抱着他使劲摸索,又伸手去捧看他的脸,谢咫弯下腰任由她看。 人生多变,饶是奶娘,人老眼花,也早已经认不出昔日的孩子。 她的声音充斥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奶娘年纪大了眼先瞎了,你刚进来我就觉得你那般高下长得又俊,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是娘的邹儿。” 她摸着谢咫的官服袖子,绸丝用娇贵的线缝制。 “呦,你也当了大官了,我就说我的邹儿总有一天能有出息的。” 谢咫笑着顺着她的话说:“多亏了奶娘,我已经着人安排了最好的房子奴仆,也叫奶娘在这里,好好享享福。” 陈素珍这些年的委屈一下子化成泪,缩窝着流在崎岖不平又黢黑的脸上。 她一连说了好多个‘好’,用袖子楷泪。 “当年你姨娘忘恩负义啊,不知怎的就将我逐出府去丢在田野地里,害我**生下一个儿子不得不跟那混账东西在一块,我自打那时,再也没见过你,日思夜想想见你一面啊。” 她攥着谢咫的袖子,哭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说干净。 “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娶了媳妇没生孩子呢自己先死了,扔下我一家里都是女人,瞎的瞎哑巴的哑巴,劳作不了吃不上饭,这些年苦啊,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谢咫趁机问道:“姨娘怎么会如此待你,难道奶娘从未想过要上府讨个公道,来找我么?” 陈素珍‘呜呜呜’的哭,止都止不住,眼看人都要昏厥过去。 谢咫知道今日已不能再多问,于是就此作罢,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顺气。 太初见状上前来扶她。 陈素珍又顺势倒在太初怀里擤起鼻子,太初看了一眼,绝望地抬起头。 谢咫正在思量,转头,却见那哑女,姑且先这样叫她吧,不知何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迟疑不决地站在原地。 可面上的震惊、迟疑困惑半点不曾掺假。 她缓缓抬头,与谢咫目光对视,在那一瞬间,谢咫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眉头一缩,惊讶。 可那杀意被隐藏之后,只剩下审视。 她移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快步从自己身边过,接过哭得上倒下歪的陈阿婆,解救出太初,往门外去了。 - 湘官警惕盯着面前神出鬼没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车上的沈辞,冷汗沾裳,她下意识伸开臂膀像是护崽的老母鸡护住身后的江婵和颜官。 沈辞解开斗笠绳结,摘了下来。 连天风餐露宿,他面上疲惫更甚。 甚至连覆眼的白布都些许破损灰黑。 他嘴唇已经干的开裂,咽了一下津液,喉结滚动。 江婵轻放下了湘官的臂膀,在两个侍女惊讶的注视下将马车里准备的茶水递给了一杯,伸手拍了拍阿生的小脑瓜儿安抚她。 沈辞一顿,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清了一下沙哑的喉咙:“人已经顺利入京了。” “只是现在在谢咫那里。我到时他的人已经找到了她们,我只有杀了那马夫才能将人接进来。” 江婵眉头一皱,她不知先是惊讶谢咫何故将人先接进京来还是责备沈辞又杀人。 可面对胆战心惊的其余三人,江婵选择了前者。 “你确定是谢咫派人去的?” 沈辞对此不置而否:“不仅如此,且打的是胡祥邹的名号。” “另外……” “嘘。”江婵忽制止了他。 沈辞话噎在喉间。 耳边只剩下了车辙压着积雪的开路声,阿生窝在颜官怀里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剩下的话回去再说。”江婵低声,意有所指。 她说完,掀开了一侧的车帘。 外面天深蓝如幕,雪花如絮似花。 那道黑影一闪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第25章 雾里看花 “与大人想的一般无二,沈辞确实是车上马夫,确也是江娘子派去接来的。”黑衣人归在台下低声说道。 太初站在谢咫身后,听他说完眉头已经狠狠攒起来张大了嘴。 “我知道了。还是继续盯着。”谢咫说完那黑衣人已经领命而去。 “这,江娘子。”太初不禁道,“她如何知道大人要做什么,既然她曾是江妞,难免知道一二胡祥邹的事。莫非她也知道……” “不见得。”谢咫面前是一份写到一半的叙命状,他将笔墨在砚台上刮干净再次俯身落墨,垂眸看着纸上行云流水的辞状。 乍然想起那年冬天,他假借胡祥邹将她救起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倘若恨如刀,彼时的谢咫已然被凌迟。 比起这些,他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有那样滔天的恨意。 如果她是江妞,胡祥邹并未伤她才是,何故恨极。 “不过沈辞回来了,可就不一定了。”谢咫淡淡道。 “那、那……”太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 “那江娘子万一真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太初不知谢咫怎么就那么不急。 身份……谢咫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放在了砚台上。 “知道了也未尝不可。”他低声说道。 “嗯?”太初没有听清谢咫的喃喃自语。 你有一双很熟悉的眼睛。 谢咫蓦然想起那晚她看向自己带着笑意的眼睛。 那晚,你究竟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还是知道我是谢咫,才说起这句话呢。 - 到了小屋里将颜官三人安顿好,江婵才示意沈辞进屋密谈。 江婵刚要关门,一直警惕着的湘官立刻抓住了江婵的袖角。 江婵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对沈辞的敌意。 “我听到他的话了,一个人想杀便杀毫无王法,这样的人怎么能总与他在一处啊姑姑。”湘官压低声音。 可这句话还是传进了沈辞的耳朵里,他欲要推门的手一顿,装作不闻,下意识垂了一下头还是推开门先进去了。 江婵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没事的湘官,他此番出京也是我的安排。”江婵低声说道,说完了,她抿了一下嘴,“倘若说他杀人了,我也有罪。”无论是杀了谁。 湘官宛若当头一棒,捏着江婵袖角的手不自觉松开了。 江婵知这句话剜心,可以后相处,她不想总叫沈辞活在旁人的曲解里。她苍白地笑了一下,“睡吧,不早了。” 说完门被轻轻带上了。 江婵扶着门,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整理好情绪,转过身进了沈辞的屋子,将门带上。 沈辞拘谨地坐在桌边。 听到江婵进来,他抿了一下嘴,微侧开头,假意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江婵坐在他的旁边,从袖口掏出一物来递给他。 “这是什么。”沈辞问她。 “这是送你的新……,上面有绣花,你摸摸。”她隐去了盲布两字。 沈辞一愣,慢慢摸索着,上面突起的云纹针针清晰,布料柔软,比现在自己这个粗布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肯为自己费这样的心思么。 “喜欢么?”江婵小心翼翼看着他的反应。 沈辞轻轻点了点头。 喜欢。他从未被人这样问过,佛门清净地,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后来破戒还俗,也不再有人会如此问。此刻,他忘了她是江妞还是什么旁的人,江婵问,他便答。 可她毕竟不是阿蝉。 沈辞的食指像是被针刺到,慢慢蜷缩着收回了。 破旧的盲布里,长密的睫毛下垂遮住了没有光的瞳孔。 他知屋里现在没有点灯,可他早已习惯,他不懂为什么江婵也不点灯。 而江婵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看着透光的雪慢慢落下。 这几日经历的生死,她不曾对他提起。 只是突然说道:“你还记得浑源的一些旧事嘛。” “那里人听信小孩魂魄轻的传言,每逢新年都要由爹娘亲自系一个铜钱,最后变成长长一串,压岁。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便点缀在四角头巾上,男儿取一串做成禁步挂在腰上……你曾说过,去寻你的人,身上也有这么一串。” 江婵笑笑:“我也曾有一串,不过后来被我弄丢了。” 沈辞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记得。 那年在前面拽着纸鸢线绕树跑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姑娘,腰上就挂着这么一串铜钱,鲜红的穗子,左右摇摆。 浑源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串。 江婵笑笑:“前几日,我又见到了。” 沈辞心里一个咯噔,他急问:“在哪?” 便连江婵都没想到他会这么急迫。 “在那个虐婴杀孩人的身上。”江婵说道。 平淡揭过的一句话下隐藏着汹涌波涛,沈辞像是看见了那凶险的一角。 “你怎么会见到那个人,他要对你做什么。”沈辞很少会连续问这么多问题。 “有一个孩子,阴年阴时生的。他要用她献祭,我护着她,就被砍了两下。”江婵风轻云淡说道,可这些都不是她的重点。 她的心缩成一团,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身上有些颤:“我听他说了很多东西,比如用全阴女入药可以起死回生……阿辞,你说那是真的么?” 措不及防的称呼叫沈辞神思恍惚,而等到听清她的问题,他少有的沉默了。 外面,雪还在静静的落下。 四周悄无声息,只有彼此的呼吸。 她握着汤婆子,指尖泛凉。 “是。”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没有很久,沈辞轻声说道。 他微抬起脸,倘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见,便好似也在看雪一般。江婵的视线停留他的侧脸阴影上。 “可万事万物,怎么会只有行进没有副作用的功法呢。”沈辞淡声道,“若用此功,最先折损的就是行功之人。其实不过是夺命换命而已。” 沈辞的唇角绽开一个残忍血腥的凉薄之笑。 江婵的心跳越来越快。 “你知道是谁发明了这样的邪术功法么?” 沈辞恍然察觉到了什么。 江婵紧紧盯着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紧张。 “你信我吗?”沈辞轻声问道。 “信。”江婵并无多少犹豫。 沈辞听她说信,捏住桌子一角的手渐渐松开了。 “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沈辞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多年前我的师父么?就是他发明了这种邪术,为了拉拢信徒,彰显神通而已。” “是、谢咫那里遇到什么事了么?”沈辞微侧过头。 他说道:“要是我能帮得上忙,我会帮忙的。” 说完,他听到了江婵几不可闻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沈辞唇角还勾着那个笑。 “好。”他听江婵回道。 “我会跟谢咫说清楚,此事与你无关,叫他从别处查起。”江婵起身。 “江婵,你把那个活下来的小女孩带回来了吧。”沈辞突然问道。 江婵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话冷冷的,带着些意味不明。 不等江婵回答,沈辞低声问:“你很在乎那些无辜死的人。” 甚至不惜,把自己也置身于危险之中。 那为什么,轻易就放过自己了呢。 “所有无辜者的生命都不该成为与神交换的筹码。”江婵笑了一声,“更何况,是个伪神,甚至不过是人心中的欲念罢了。” 是么?沈辞微仰着头,‘看’着面前的江婵。 廊下一盏灯笼,光晕落在她身上。 人心中的欲念,造就的究竟是伪神,还是神呢。 “可倘若有朝一日,你有这个机会,能叫死人死而复生,你还会这么觉得么?”沈辞木木问。 话音刚落,江婵几乎立刻便想到了阿娘。 此后一别十年,她都快要忘记阿娘的样子了。 会吗?为了救活她。 “倘若只需我一人性命,我愿意。”沈辞听她回答。 原来江妞也有想要救活的人么?是啊,当年疫病横行她们家也死了不少人吧。 沈辞沉默。 江婵准备出门,叫他休息。 “对了。”她的手贴在门上突然鬼使神差皱眉说道,“我这几日总有些奇怪的想法,譬如胡祥邹还没死。” “不可能!”沈辞猛地抬起头来。 江婵愕然。 沈辞后知后觉自己用力过猛,他挺直的半边身子僵住了,手扶在桌角上用力握住。 他声音稍微缓和:“我亲眼看见他走进火场里的。” 江婵何尝不知呢。 可那奇怪的感觉一直萦绕她,叫她心神不宁。 可仔细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是我想错了吧。”江婵安抚他,推门出去了。 沈辞听她的脚步声随着另一扇门的开门声渐渐消失,僵持的肌肉才渐渐松懈,薄汗已经湿了后衫。 胡祥邹,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沈辞攥紧拳头。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第26章 此恨绵绵 刑司。 夜渐渐深了,万物寂静,熄了灯的屋里一个黑影贴在门窗上,袖子里一闪而过一点银色,又藏匿在袖口。 值班的衙子们低声说着话:“去那边再巡一巡。”继而便走远了。 黑影秉气熄声,如月照屋影悄无声息进了屋。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死死咬着下唇,看着不远处寝床上拢起来的身影面上狰狞如复仇恶魔。 可此时,畅快还不能完全占据她的身心,她仍然警惕,拿着刀子一步一步向着床边挪去。 出其不意的,她双手握着那把长而锋利的刀子高高举起,对着床上隆起的身影狠狠刺去。 意想刺破血肉的闷声并没有传来,相反是棉絮一般的柔软,她收不住力道狠狠跌到了床上。 还来不及惊讶,谢咫已经从背后将刀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屋里的灯亮起来,悬挂在房梁上的太初跳下来摇摇头:“分明没什么功力,要不是我们陪你演戏你还真以为自己能走到这里?” 谢咫甚至还没有揭开那人的蒙面便冷声问道:“哑女,你为何刺杀我。” 说完太初已经将人双手反绑着拎起来,并撕开了口纱。 不出所料,那人面容破损形如癫妇,眼神恶恨。便是被抓住仍旧不死心,作势要往谢咫身上撕扯。 太初连忙将她拉得更紧。 哑女仍旧不发一言。 谢咫强硬捏开她的嘴,却见她的舌头完好,并不似先天之失。 他皱眉松开了手。 “先将人关起来,明早上叫来陈素珍再问。”谢咫嘱咐道。 “是。”太初说着叫来门口陪着演戏的侍卫叫他们把人看好然后便又折返回来, “白日里见着那妇人便觉得不对,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第一晚上就敢下手!幸亏您警觉,早就发现了她不对劲。” 谢咫拿起她带来的凶器前后打量。 是一把用来切槽草喂马的刀子,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利器。 如果并没有周全的手段,必然是恨极了前来泄愤。 “这个人不是想杀我,而是想要胡祥邹死。”谢咫得出结论。 “为什么?”太初百思不得其解,“这胡祥邹总共才活了几年,怎么这么多仇家,一个两个的都想叫他死。” “未必。”谢咫回他,“胡祥邹此人实在牵扯到太多利益,或是有人见不惯他还活着。” 虽是这么说着,两人却得不出一个定论。 谢咫将凶器放在桌上,“明早上问问陈素珍,或就有线索。” 第27章 恰如此竹 江婵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第二日一早便早早起来收拾院子。 阿生抱着一个快比她还高的扫帚扫着院里的积雪。 “左屋里还有些没有烧完的干柴火,要是不够了就叫他劈一些。”江婵嘱咐颜官。 窗户里木然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似有所感,缓缓抬头,与她‘对视’。 颜官胆战心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又收回视线,怯怯问:“他能听我们的话劈柴么?” 江婵收回手,笑而点头:“多说几次,他烦了就会听了。” “只是叫他把衣服穿上,不要再光着上半身,几个女孩家,现在不合适了。” 颜官将信将疑。 沈辞却听进去了后半句,他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衣裳。 江婵捏着一杯茶故作可惜一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大着声儿:“可惜以后早上就没有好吃的绿豆糕喽。” 阿生慌乱说:“没有才好。” 湘官一头露水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颜官,她暂且顾不上她家姑姑说了什么,她胆战心惊站在台阶上,在门离着八丈远的地方颤颤巍巍伸直胳膊,用食指轻轻点了点沈辞的房门:“你你,你能不能……” 她话音未落沈辞已披衣而起,他轻声打开门,在颜官见了鬼的眼神里默默去院子角落里拿起了那把斧头。 江婵溜着缝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弯了唇角。 她伸伸懒腰正要躺着再眯一会,忽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小声争吵。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哎呀。” “阿生吧,你起来。” 江婵笑容渐渐消失,她转眸落到阿生身上,小孩子现在还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跟颜官打闹着。 “阿生!”突然抬高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几乎所有人同时停住了手头上的动静,狐疑地朝着门口看去。 阿生打了个颤躲在了颜官后面,怯生生看着。 除了劈柴的沈辞。 湘官想去开门,被江婵阻止了。 江婵笑笑,懒洋洋说道:“我记得,我早上的洗漱水还没倒干净。” 湘官一愣,颜官立刻意会:“对,我去给娘子端出来。” 外面的呼喊声还没停,身胖体肥的大娘子扶了扶满头上的珠钗:“阿生你别怕,你先把门开开,我是你……额,我是你母亲啊,你把门开开我们有话好好说。” “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来说。”颜官蛐蛐道,她这几日听江婵说了吴三的狗屁事正也气的肝疼呢,现在叉着腰把水盆子端在手上就朝着门口去了。 “这……”湘官也反应过来。 江婵站起身把阿生揽在怀里,眯起了眼。 “阿生,你看好了,遇到这些人该怎么办” 江婵话音刚落,颜官一下子开开门。 外面的人见叫门有效果正在暗喜呢,一盆子酸水就狠狠泼了出来。 “叫你奶奶呢,母亲母亲的,就你这样还母亲呢,老太婆。” “哎呦!”那妇人被泼了一身水往后疾退了两步,险些滑倒,还是身后几个年龄尚小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女子上前扶住了她。 饶是一直屏蔽声音砍柴的沈辞此时也停了下来,隐隐皱起了眉头。 江婵见过她们,那是吴三的正妻原配和几个小妾。 主母潘氏抚着胸膛好一阵错愕,她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到阿生,嘴里的脏话都咽了下去。 她‘哎呦’一声柔软的扶住了门框,用手绢掩住口鼻:“阿生,阿生,哎呦我是你母亲啊阿生。” 她上前来就要拉她:“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快来跟着我回家。” 阿生抿着嘴赖在江婵怀里。 江婵发现那日公堂上,虽然阿生对吴三恨之入骨,遇到这样的妇人却不好处置。 她微微一笑,拿起桌子上湘官给她削水果的小刀,看似不经意地快速向着她拽阿生的手砍去。 “呦!你!”那妇人又惊又急,她连忙松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这才定睛一眼看到了江婵身上。 江婵将刀翻转了一个刀花,刀刃向上,自然地收回袖口。 她缓缓坐在了石凳上,不紧不慢拿起湘官刚给她斟满的茶杯,一手揽着阿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妇人从一众人面上看去,江婵静静喝着茶,湘官和颜官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而沈辞,蒙着盲布,手拿利斧站在一边。 这是……什么…… 妇人腿弯打颤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似乎不一般。 她强撑着问:“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们的家事?” “家事?”江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她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抬起眼来。 妇人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真是神仙娘子、天胄贵人。 “早在公堂受理的时侯,这就不是你的家事了。” 妇人见说不动江婵又去跟阿生求情:“阿生,她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我们的家事,监狱里那个可是你爹你亲爹阿,你娘没了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就是你爹,你就忍心亲眼看着他去死嘛?” 她说完,忍不住掩面痛哭。 身后那三四个穿着素淡的小妾也哭泣。 小院外面逐渐围拢了些许听见动静来看热闹的胡同小巷家户。 那妇人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哭得便更大声了。 “自古以来,生是父母恩情,哪有把自己亲爹告上法庭的呢……”她掩面,晓之以情。 看外面不少不明人跟着点头,阿生浑身的血都凉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小的身躯不断颤抖。 妇人指着江婵:“都是你挑拨的,都是你!” 阿生瞳孔一震:“不准指她!”她从江婵怀中挣脱,说出了第一句话。 那妇人一愣,或她没想到阿生的态度这么强硬,也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为江婵辩驳。 阿生冷面:“母亲,你好意思说是我的母亲。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吴三求情的。可我为什么要原谅他,生下来就被活活烧死的不是你,阿娘被丢下水的不是你,自己流浪整整十年的也不是你,你凭什么要替我原谅他。” 她紧攥拳头:“我此生绝不原祐,就算他被千刀万剐万箭穿心,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比妇人的震惊来的更猛烈的是江婵三人的欣慰。 而门口的风向也渐渐变了,大家听到烧婴一词都面如铁石纷纷面色不善看着那妇人。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父亲。”妇人哆哆嗦嗦,气急败坏。 “吴夫人,我不知你姓名,姑且这样叫你。”江婵突然轻笑着开口。 “今日你兴师动众带来了这么多人,可实则只有你一个觉得吴三不该杀。” 江婵话音刚落那妇人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小妾心虚地往后藏。 其实那日公堂上江婵便发现了,吴三的几个小妾和女儿生养的都很不好。 想来也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儿子不惜烧死自己的女儿,平日里指不定用什么法子磋磨家里的女人。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几乎是用命换孩子。你也是个母亲,有孩子有骨肉,知道生育如何不易,吴三当年说要打杀这个孩子时,说要淹死长命女时,你可有心疼过她们半分,可有拦着?” “倘若有,你怎么就忘了那时自己的那点善心。要是没有,你有什么资格今日来逼迫阿生。”江婵话音刚落妇人蓦然抬眼,她神思波动,嘴唇紧紧抿着。 “赶紧走吧,还在这里丢人现眼阿。”门口不断有人喊着。 “可,这终究是我们吴家的女儿,要是养着,也该也该跟我们回家。”那妇人咬牙坚持。 “不!”阿生转身抱住了江婵。 小孩子毛茸茸的头发扎着脸,江婵微微一愣。 阿生绷着脸“我现在已不是吴阿生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坚持道:“这是我的姐姐,我以后姓江,江阿生。” 妇人震惊,嘴唇颤抖:“吴家家财无数,你便如此就放弃了,跟着她?”她厉声质问。 “家产?”颜官冷哼一声,不经意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 妇人哽住。 湘官默默从布兜里拿出几锭金子拍在桌上。 “额。”妇人陷入沉思。 “养个孩子而已。”江婵笑笑,“在下不才,堪堪还能养得起。” 她薄唇轻启:“沈辞,送客。” 沈辞闻名而动,手里的斧头脱手而去,分毫不差贴着妇人的耳边呼啸而过。 这下计就算是门口的看客也纷纷离去。 妇人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 “好啦我们的江阿生——”江婵捏着小孩软乎乎的脸蛋,拖着长调调笑她,“跟你几个姐姐哥哥好好在家里,我还有事要做呢。” - 江婵雇了一个马车,今日想回宫一趟,直觉告诉她宫里或发生了变动,心里总也惴惴不安。 “到了。”马夫在外说道。 江婵起身。 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落在她的鬓发上。 宫道一望无尽,白茫茫一片。 江婵拿出荷包想要付点银两给马夫,打开了才发现荷包里还好端端放着两只小兽。 江常生前给她编制的小草兽。 她低着头动作一顿,慢吞吞把小兽收起来,将碎银子放在马夫手心:“不必找了。” “姐姐。”一声惊喜的呼唤,江婵转过头,周知穿着红衣裘像一只胖啾啾的小鸟横冲直撞地,扑进江婵怀里。 估计是提前知道了她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在这等着的。 江婵连忙弯腰牢牢接住她。 江婵捏捏他的脸,叹气、感概这个小家伙真是一点都没瘦。 周衿打着一把大伞从雾气弥漫的那头快步过来,将伞倾斜在江婵头上,笑盈盈看着撒泼打滚的弟弟。 江婵看着周衿惊讶:“你怎么来了,今日无课?” 周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手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是啊。” 江婵才不信,她心里还有不安,见了他,忍不住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还是说……” “阿姐。”阿知喜欢叫她姐姐,周衿总归是大一些,不好开这个口了。现在突然这么叫她,一下子就叫她戛然而止了。 “只要阿姐好好的,阿瑾做什么都愿意。”他压下声音,却不忍直视江婵。 抿了抿嘴,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他怕他说了,又要把江婵吓跑了。 周知才不管这一块,他左看看哥哥又看看江婵,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撒娇:“姐姐,我这好几天都在练字的,练了整整一大罗框字。”他把脸上挂着的冰鼻涕都一股脑蹭到江婵的衣裳上,突然小心翼翼抬头问道,“阿知这么乖,姐姐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江婵心里柔软。原来当年那个小小的团子已经长大了。她将他眉毛上挂着的融化的雪珠子抹去,应他:“好。” 周衿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单手抱起周知,给她打着伞,笑:“我们走吧。” 伞微一转,上面附着的一层结块的薄雪纷落下来。 在那伞的相护下,江婵身上粗布的衣裳像一尾游鱼,瞬时间灵动,彷佛加冕,她频频侧目笑着与周衿说话,恍然不觉那曾是最富盛名差点成为皇太子的三皇子。 纵谢咫猜,江婵对周衿该也无意,却不得不承认,在那样强大的诱惑下,不该有人能始终坚守初心。 谢咫在宫道口注视着那三人背影越行越远,垂下眼帘放下帘子:“走吧。” 此次回宫江婵敏锐察觉出不同凡响之处。江婵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各处各类的花卉、装点,若有所思。 江婵此次出宫算是有惊无险,赵娴在中宫外摆了火盆,烧得旺旺的火。 说叫她跨过去,以火克之,不要沾了那肃杀之地的邪气。 周知迈着小短腿巴巴小跑过去给江婵提裙摆,江婵刚跨过去赵娴一下子就搂住了她。 紧紧搂着。 江婵在她怀里,总也能觉得她是在颤的。 她听见娘娘在头顶小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以后都也不会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护着你,不叫娇娇受一丝委屈。” 她松开江婵上上下下看,捏捏胳膊捏捏脸,一脸认真:“都没事吧,都也没伤到哪里吧……” 江婵心里暖暖:“都好好的,他们都不敢动我的,把我护得好好的。” “谢咫呢,他也没有难为你么?”赵娴又问。 江婵笑着,摇摇头。 “他是个守信用的人,答应了娘娘,自然也把我完璧归赵……好了娘娘,外面这么冷我们先进屋吧。”她倒像是哄着小孩。 “既然娇娇安然回来,阿瑾便先走了。” 江婵与赵娴同时转过头,周衿向赵娴行了一礼。 赵娴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坚决,赵娴垂下眼眸先转过头,周衿也便离开了。 赵娴状似无意提起:“你也该回来了,你还记得周后后是什么日子么?” “是寒宴,我一直记得的。” 大寒之宴是宫里除了春日宴再隆重正式的宴会,届时少不了要请各位名门闺秀高门臣子宴饮赏玩,沟通君臣,也拉拢关系。 洽宫里近日新进了十几盆梅。穹如弓形,错节盘踞,红绿桃粉,很是漂亮。 梅雪冬意,寿福禄喜。是个很好的引头。 过了大寒,就快到新年了。一晃,原来离自己进宫已经整整过了十个年头了。 “今年,与以往之年不同。”赵娴一顿,江婵洗耳恭听。 “阿瑾到了年纪,该娶妻了。我与陛下商量,想为他选一个合心衬意的人。” 赵娴去拉她的手,腕上的一玔金饰冰凉凉贴在她肌肤上,江婵心中一颤,一个成型的猜想渐渐浮上水面。 “在这个宫里,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实在是太苦了,应该有个人能陪着他,与他相携。之前,是我疏忽了。” 可赵娴说的没错,阿瑾是该纳妃了。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中宫被冷落,他这个年纪应该有小房了,也应该有未过门的未婚妻了。 她这才明白,赵娴口中,会永远护着她是什么意思。 “娇娇觉得,阿瑾该有一个怎样的妻子?”赵娴突然问道。 江婵平稳了呼吸,面对赵娴期待中带着慈意的注视,她毫不犹豫回答道:“一个能全心助他帮他的岳家。” 赵娴的脚步停了,她回头认真看着面前小女子,江婵有一双实在好看的眼睛,干干净净,盛着她的同时也不妨碍装着雪花和她背后的天。 “只是如此么?难道不要他喜欢的?”赵娴轻声问道。 若殿下喜欢,只一时而已。等终有一日,喜欢会淡化甚至磨灭,因爱生恨,恨便会怨怼,夫妻离心,两相厌恶,甚至残杀。 可这样忤逆的话,她不敢对娘娘说。 赵娴摇摇头:“娇娇,不要着急做决定,先好好想想,时机合适时,我自会找你要答案的。” 见赵娴似是铁了心一般,江婵抿了一下嘴:“娘娘,如果是娇娇,满朝文武如何信服。” 赵娴见她不再死咬着不应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与周衿谋算的计划也和盘托出。 “所以我们要假借别人之手促成此事。”赵娴拉着她的手。 “京中婴孩惨死一案坊间谣言乃是天象,必要以天家的和喜事冲之。这次阿瑾选妃便是陛下的谋算,要为他选一位天相应允的吉妃。京中适龄女子的卦象名字都在其中。” 赵娴嘴角含笑,满心欢喜:“我都已经打点好了,届时钦天监卜卦抽箱,你必应签。” 江婵张了张嘴却卡了壳,她知道此行之事如何凶险,娘娘深入浅出牢久早就不过问前朝后宫事,此次泛险居然是为了自己,她心中愧疚。 廊外有几盆翠竹,被覆雪压弯,垂着。 江婵突然从裘中伸出手拉住那竹尖一角,往下一掸,突然松手。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又棉。 巨大飞起之力从指尖弹射拔地而起,瞬时间雪花被抖落,向上看只能看见那枝竹佼佼摇曳而已。 第28章 长忆兰亭 谢咫退了朝往台阶下赶,公堂里铺设着所有涉案孩子的生辰八字及肖像图,所有国库有关记载的文献文案都流水一般搬到刑司,不眠不夜里翻找,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与《古斋志异》后面被撕毁的邪术相关的。 可惜当年封杀邪术势力之大,烧毁了许多书籍,挑灯翻找了整整一夜,所得寥寥数几。 还有几个案子,相反是谢咫觉得实在诡异蹊跷不像是一类作案倒像是肆意模仿的拙劣手段,因此才单挑了出来。 其中,就有江常一案。 那小孩子的生辰八字,与刻意拼凑出的东西南北、抑或是金木水火土都不相关。 他虽走的急,步态却仍旧沉稳。 “谢大人!”有翰林院同僚撩起袍子小跑一路追上他,请教手上的修书一事。 江琢与周宴悄声说完话头上的事,随声打量到了不远处的谢咫身上。 谢咫接过那同僚手里厚的跟砖头一样的书,翻阅着点评了几句。 江琢轻轻一笑:“大殿下此时忧心的陈四方之事,倘若能叫演正一解。” 周宴听完非但没有解忧,相反深深皱起眉头。 他背着手顺着江琢的视线望去,眉头渐渐松开:“前几日谢咫请命为三弟领了一路兵,置署京城,权力相当。” 江琢当然清楚此事。 “演正一向与三弟无交,怎么会主动为他争权。”周宴忧心忡忡说道。 江琢倒是摇摇头,笑说:“此事不便与谢咫相关,请命上去陛下做的决断罢了,或是因为前一段时间盐铁一事未落到他头上,使些小恩小惠安抚他。” 可此一举高明多了。盐铁看似权高信重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像此一时,实实在在让权到了周衿手里。 周宴在台阶上站住了脚,他温声:“若未贞有话要对演正说不妨去吧,此事我还要再斟酌。” 看来自己这个表哥不完全信任谢咫。江琢心知肚明,实则他早有所知,如今故意当面提起不过是提醒,别叫他忘了,此事还有一个监官。 倘若冷落皇权,总要多吃一些苦头。 江琢笑应,与周宴别,随即朝谢咫追去。 谢咫刚好与那同僚说完,正欲要转弯,江琢在后轻轻拍了拍他。 谢咫不得不慢了下来。 “你看你,哪次下朝不是急着走,那么多想要应酬你的人追都追不上,你急什么?”这是句打趣,谢咫能听出。 谢咫随意一笑:“老师这几日身体好些了么?” “嗯。”提到江执,江琢面上不变,声调却有些漫不经心。 他与江执不算亲厚,江琢幼时江执对他疏于管教,后江琢到了年纪将入仕途,想求江执庇护,却不料江执总也觉得他无实才之能,一直不肯。最后是在胡氏的帮衬下他才得以入朝为官。 父子俩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渐渐也就疏远了。 “演正可听说宫里要办寒宴了。”江琢神秘笑笑。 这种每年年尾设立的宫中团节不过是年轻男女戏耍的大台子,以往谢咫总以各类理由推辞,并不参加。 今年,不外乎如此。 “我还是不……”谢咫还未说完。 “今年不一样。”江琢笑笑,打断了他的话。 “今年,宫里要为三皇子择妃了。”他问,“你不去看热闹么?” 周衿要择妃了?确然,弱冠之年,他已经到了年纪。 可为何是这个时候。 谢咫想起那敞开的帘子和探出窗子白皙的指尖,点在周衿扬起的面上,微微一顿。 “皇子择妃无非是名门闺女,并无什么好看的。”谢咫故意说道。 “你猜错了,我听闻中宫娘娘有意,要给他纳一个宫中女子。”江琢咬着字冷笑道,“说起来,你也不陌生,就是那日夜里被重伤的女官,江婵。” 江琢的话很轻,尾调却带着戏谑与轻视。 谢咫的心一收,攥在袖子里的手反而放开了。 果然是她。 江琢对她有偏见,或许因为立场不同,或许因为身份差异,也或就是对天下女子的轻视。 可他却深深知道,江婵配周衿堪配。那样胆识勇谋的女子,不过是没有显赫的家世而已。 只是,对在此局中搏杀的周衿和他,这未必是一步好棋。 赵娴为何……谢咫微微失神。 不过这既然是江琢说出的消息,凭借胡贵妃在后宫的地位,有道理能相信就是真的。 谢咫抬手间摸到了腰上的那一串红穗子。 铜钱在掌心消散燥热,冰而凉。 他突然想起,她掉落的那一颗珠,似乎自己一直忘了还给她。 他一笑抿之:“既如此,介时便进宫去看这个热闹。” 此话一出,江琢也笑起来。 谢咫看到了自己的马车,可他抬步间又改了主意。 “好久没有见老师了,不知现去府上拜访可也方便?”谢咫做势问。 江琢笑:“自从小弟死了你在公堂上得罪了阿娘,她可就不太喜欢你了。” 可他话锋一转,语气狠戾,仿佛死的并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话里骂的也不是十月怀胎的亲娘:“可那又怎么样,妇道人家而已,天天被家里的长短绑着什么都看的浅短。” 谢咫避重就轻:“惹师娘生气,我该去府上赔罪了。” 对他的态度,江琢短笑一声,上了车。 - “哥哥。”听说江琢下朝回来,江念放下手里的绣棚打开帘子就快步迎了出去。她急急走了两步,等看到今日回来的不仅是江琢一个才放慢了步子。 门洞子两边有成团的侍女躲在后面偷偷探出头去瞧那年少有名又俊朗不凡的郎君,像枝头上的麻雀,江琢轻咳了一声便起惊四散而去。 谢咫确实生的不错,江念意识到这点后便不怎么敢近他的身了。 更何况,他在哥哥那里素有严肃清冷之名。 “谢大人。”她站在亭中行礼,不再凑近。 谢咫为江执弟子,常来府中,是以两人并不陌生。谢咫还了礼。 “怕什么,我在这里,你过来说话。”江琢丝毫不避讳道。 江念抿了一下嘴还是过来了。 莺儿追上江念来,给她又披了一件衣裳。 江念掩着嘴虚虚咳了两声。 “病还没好吹什么风,还是回屋去吧。”江琢对江念倒是关心,简直与方才说起小弟和胡氏时判若两人。 这也是有缘由的,小时候江父每每管教他,总是这个病弱的双胎妹妹心疼他。 “再在那屋子里关着便是没病人也要病了。”江念赶忙说道。 “叫胡青云来陪你。”江琢看似与她商量,实则是在跟她身后的莺儿说话。 “阿云这几日在府中为宫里寒宴做准备,我不好总也打搅她。”江念才说。 “你想去么?”江琢反问。 江念虚虚掩着的动作一顿,她随着这句话不禁去想,是不是那个姐姐现在也已经回到了宫里,继续在皇后身边做高高在上的女官。 既如此,若能再见到她,竟对这些无聊的日子有了点盼头。 江念眼里的光闪亮起来,语眼间却有点勉强:“阿娘会同意么?” “会。”江琢不置可否。 江念斜眼看他,实则撒娇,江琢不似玩笑。 她总算露出点虚弱的笑来:“有哥哥这句话我便放心,定要说服阿爹阿娘,带我出去!” 江琢点了头,她便乖乖回了房间。 等到江念的身影跨过小洞门从廊下消失,江琢转回过头似是玩笑一般:“可惜妹妹病恹恹的,要不爹一定会把她许给演正。” 谢咫不置可否:“这是老师的掌上明珠,是不能舍得交给谢某的。”他低低的话带着被调侃后从容不迫的笑意,江琢一下子捧腹大笑。 江琢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或有前女之影,心有愧,又加之江念体弱,江执对她可谓千娇百宠,生怕也伤了一点。 可谢演正就是谢演正。 他笑完,指着一处:“既然演正是来看望爹的我就不陪着了,他现在应在书阁,你自己去找他罢。”说完摆袖而去。 谢咫自去了他指着的那处。 江执确实在书房里,谢咫敲门进去时,那老家伙犹如一块旧抹布整个人挂在高梯子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吃力地喘着气。 一转头看见是谢咫进来了,居然还能跟他打招呼:“演正。” “老师您别动了。”谢咫连忙上前去把他搀下来。 江执下了梯子窝在那软垫上歇息了很久,谢咫登上梯子去替他找书。 江执顺着气问:“你知道是哪本书么?” 谢咫不言,搜索过后抽出一本来,下来递给他。 看到那本沾着细碎灰尘的《长官事》,江执笑了笑, 谢咫找的一点都没错。 “我居然老成这样了。”江执轻声叹道。 是啊,比起同龄人,岁月好像格外喜欢在他身上留下疤痕,他看起来如何像一个四十几的人,倒像是五六十的老大人了。 他翻开书匆匆只看了一眼,便整本推向了坐在对面的谢咫。 谢咫微讶,却很快明白了江执这本书原来是给自己找的。 他接还过来。 “你许久不来,我以为你被公事缠住了腰。”江执浅浅笑着。 “惭愧,实则是听闻老师病着,因知为何,演正不敢来见老师,于是竟也一直拖着。”谢咫直起身行礼诚恳说道。 “哦,你觉得我是在你公堂上气病了?”江执又问。 谢咫不语,不语便是默认。 “算是吧,谁知道那个女官的嘴那样厉害。我为了阿常眼都要哭瞎了,守在他棺簿傍边时只能听见她的字字锥心言,像是要把我也钉死在棺里。”他笑中带着苦涩,伸手点了点放在书桌一角那个小竹编兽。 手茧粗糙,总将竹边儿勾起丝,他慢慢抚平,像是将那些心绪一一捋顺。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能这样对我说话了。”他垂眸犹自感叹。 “她并不是有意要呛老师,她是阿常时常提起在宫中的姐姐,教导小皇子礼仪的老师,或是她心里有结,那日说话便急了一些。” 谢咫刚说完,江执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阿常从小有一半时间都在宫里,最常提起的就是那个女官。我不怨她,一个女子尚且知道公私分明。” 他说完,忽忆上心头,那个穿着单薄的女儿手里抓着纸鸢带着春光跑进屋里,爬到他的膝头上帮他翻页,书‘沙沙’作响,屋里充斥着她稚嫩的读书声。 最近几日,不知阿蝉是不是总在怪他的缘故,他夜里老也梦见她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冲自己哭。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谢咫将那本《长官事》翻开看。 实则这本书是一本幼童启蒙类的读物,里面记载了一些民间流传千年的寓言故事,道理简单,曲折有趣,最受孩子喜欢。 谢咫依言翻开,才发现这是一本已经做过批注的老书,那类似于儿童勾画一般的笔触一丝不苟。 他翻到一页,松开手指时才发现指腹下压着一只用墨水画上去的小蝴蝶。 颤颤巍巍的翅膀,肚子却画的胖胖的。 要是一个真蝴蝶,未必能真飞得起来罢。 江执在那一页折了角。 上面写的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故事。 谢咫早便知道,江执有一位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长女,即使曾蒙受骂名,即使已去多年,老师仍时时念起。 “这是我那命薄的长女当年启蒙时用的教本,她喜欢志怪小说,每每得到总要废寝忘食,可她自幼生下来八字不稳,看了那些流离故事便不分夜里百日的做噩梦。”江执在说起‘她’时,全然不像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江相公。 随着他的讲述,谢咫脑海中不自禁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碧绿衣裙扎着两个小丸子,束着长长的发带,跑起来时发带高高抛起又缓缓落下。带着按照浑源习俗小孩子的压岁钱,‘丁零当啷’在腰间闪摆着,红穗左右摇晃。 她笑着闹着,张开手叫爹爹抱着。 “所以我就给她搜罗了这一本寓言故事集,而她最最喜欢,总要我读给她听。”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承载着一席轻柔的春水碎梦。 谢咫依言快速翻动了几页面前厚重的书,几乎每一则寓言故事都勾勾画画做了标注,画着孩童喜欢的画,一只胖乎乎的蝴蝶,一条爬不起来的毛毛虫。 天真的笔触,在熏黄的页里渐渐失去颜色,只留下深深的痕迹。 谢咫翻到‘庄周晓梦’那则,上面用稚嫩的笔尖颤颤巍巍写道:庄周晓梦,蝶梦庄周。 后面便再无勾画。 江执注意到了:“我离家时,只来得及教到这里,原本想着若是高中之后便可将她们母女二人接来京城继续给我的阿蝉读书的。” 他的话轻轻的,喉间沙哑。 只是,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谢咫翻页的手一顿,所以江执的发妻和长女是怎么死的?为何提起时,会叫他如此黯然神伤。 “不说这些了。”江执遏制住手的颤抖,他顿了顿,轻声道。 廊下清风拂袖,本在台阶上有一盆渐凋的木槿,上面停着一只小巧可爱的鸟儿,居然被风惊走,扑扇着翅膀飞起,悠悠落在紧闭的窗前,啄了啄翅膀下的杂毛。 江执话题一转:“演正,我听说陛下派你共督大殿下查贪污一案,也想知道一个准信,是不是现确有其实呢。” 谢咫的视线还落在那本书上,慢慢说道:“并无。” 江执眉头一松,他突然说道“二皇子查出绛县盐铁官陈四方用一账本就能巧妙扭转局势,是个很妙的人,你见过他了么?” “陈四方正在押往京城,入刑部第一日便将提审。”谢咫面对老师本本分分回答。 “嗯。”江执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 他盯着窗外,突然说道:“我还记得,很久之前……好似我上任的第一年底,赵氏灭亡之前,似乎也是这么个形式。” 太初抱着剑的手臂一僵,他抬头暗暗看向自己面前的主子,却见谢咫好好坐在那里,腰背挺直,指尖夹着一颗遗落在棋篓外玉润的棋子,恭敬听着,面上并无异处。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赵氏家主,当今皇后的亲兄弟赵昭,尚未来得及活着到京城,就已经死在了半路上。” 江执微微一笑:“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天。”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这样的意外想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谢咫的话温和却有力道,几乎江执刚说完他就已经接了上,落地可闻。 他淡然夹着那一颗棋子,忽将它放在了桌面的残局上。 龙点睛化遇雨,死枯木恰逢春。 整盘残局竟奇异般活了过来。 江执先是惊讶,继而抬头看他,谢咫有一双深邃稳重的眼睛,在看向自己时深不见底。 白棋围剿,黑棋溃不成军。 可虽如此,他看到了白棋的锋利与杀气,像是一把昭然若揭的剑,已经开了锋。 - 渐渐日将西沉,到了该辞的时辰。 谢咫起身与江执道别,躬身行礼。 “只是不知这本书,演正可否带走借读两日。” 江执点点头,目光一沉落在了他腰间的那道红穗子上。 他捋着胡子的手一顿,怀疑是不是夜里烛光太暗眼也花了。 可那打穗子的手法分明眼熟…… “既如此,演正便先告退了。”谢咫不慌不急说道。 听江执没有答复,谢咫惊讶直身去看,随着视线锁定到那串穗子上。 可就在他不解时,江执却自嘲着移开了目光:“好,朝中不安稳,人多口也杂,便不留你用饭了。” 风中隐隐传来院中胡氏训斥下人的打骂声,谢咫明白,江执不与自己计较胡氏却绝不能,江执是在保护他。 “可又说起来了。”谢咫见江执又眯缝起眼,淡淡的笑意。 “你到了年纪,该找一个愿意等你与你一起吃饭的人。”这句殷切的长者关怀,谢咫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对他说。 他一时结住了舌头,却莫名想起皇榜高墙上高高在上的身影,风眷恋与她扑面,耳边朱红晃动,衣袖翻花,人若桃李,腰杆却直,与小皇子轻声说话,严厉不失慈爱。渐渐渐渐,与多年前沾着血形如鬼魅,含着一口气吞着血沫子、死也要爬到自己身边,把父母唯留给自己的那封绝笔交给自己的小小身影重合在一起。 他见过她很多次,每一次两人的处境都不一样,或许她早就忘了或者从来都不记得。可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落寞时,古板如他、也为她哗然。 对自己的心意,他一直很明白。 只是他如此处境,不堪、不配。他亦明了。 诚如江琢今日所说,便连谢咫都觉得,江婵与周衿,堪配。 那道拉开的帘子与含泪的垂怜,盛着少年微微倾侧的仰面。 见他面上多变,不似少时懵懂清明,江执从惊讶到明了一笑而过。 “演正心中,确实有这么一位女子。”谢咫低低说道。 “倘若有一日,一切结束了,我能带给她安稳喜乐,恰好她也喜欢我,我会表明心意,带她来给老师敬茶。” “你是个靠谱的好孩子,要是江念是个康健的孩子,把她交给你,我便也安心了。可即便如此,倘若是她人能这个福气,我也为你高兴。” 他话音刚落,谢咫还未有托词,便听门外‘哗啦啦’一声碎响。 两人皆是一愣,谢咫打开门时便见江念正蹲着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片,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谢咫,似是抿抿嘴想笑,又一下子眼光黯淡甚至含上了泪花,再低头时手顿住了,硕大的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谢咫看不清她低着头落在阴影里的表情,却能看清楚那泪,砸在地上。 若是江念听到了屋里的话才失态,谢咫尚且不知是出于什么。 他碍于男女之别只得唤了一声不远处的侍女,站在门口的侍女应声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替江念捡干净。 江执听见外面是江念才起身缓缓走到门口。 江念眼泪汪汪看看阿爹。 他摇摇头阻止了谢咫帮她:“今日不早了,演正你还是赶紧回去吃饭吧,剩下的摊子叫下人处置便是了。” 谢咫应命,身影匆匆消失在了院外。 等到只有父女两人,江执叹了一口气,他怜爱地问女儿:“你想嫁给谢咫么?” 江念含着泪轻浮上一个笑。 她没有回答阿爹究竟是与不是,她对谢咫无男女之情,可她又好伤心,伤心没有康健身,伤心叫阿爹难过了。 倘若阿爹为此一直挂劳,饶是自己高攀,是不是能叫谢咫为她低头一次。 她含着泪转过头去寻找谢咫的身影,却只看见院外闻见声音匆匆赶来的胡妳。 第29章 含泪生瞒 胡妳牵走江念时没给江执一个好脸色,江念心惊胆战回头,见江执一个人丝毫不在意似的,慢吞吞关上门又回了书房里。 “我都说了不必去送什么吃食,还劳你巴巴跑了去出洋相!”胡妳伸直江念的手给她细小的伤口抹上药膏。 她力气使大了,江念吃痛,轻轻‘啊’了一声。 胡妳一心疼就松了手,垂下肩膀瞥眼看着别处,生闷气。 “你是不是忘了那天堂上谢咫如何偏袒那女子欺辱你惨死的弟弟!”她忽又拔高声音质问。 “又忘了那日夜里,他吃了狗胆子为了那贱人上门逼迫!” “难道你跟你爹一样,都是个长不住记性的软蛋!” 江念一想到弟弟那小小的尸身躺在棺簿里就心酸,可明雪堂下,世风杂乱,阿娘口中的女子依章办事,谢咫不偏不倚更是没有过错。 她深知胡妳心里的结一天解不开,那气就得往阿爹身上使,可要一个母亲面对死去的孩子说什么深明大义便更绝无可能。 胡妳还在滔滔不绝地埋怨:“倘若不是当今时局动荡我暂且奈何不了她,我定要生剥她皮,饮她血!” 江念示意堂中的侍女嬷嬷们先出去,然后款款坐在她身边。 见胡妳还是不愿意搭理她,江念狠狠咳嗽了两声:“咳咳。” 胡妳脸色剧变,刹那间什么都忘了,利索给她顺背,又惊又急:“这几天不是说好很多了么,怎么又这样了,快来人……” 见江念笑眯眯抬起眼,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不轻不重拍了她一下。 江念顺势攥住了她的手:“阿娘这么心疼我,就不要总与女儿生气啦,好好心疼心疼我嘛。” 这撒娇的软绵话冲淡了胡妳心里的怒火,女儿更是她的软肋。她张了张嘴,最后在宣泄和宣闹之间选择了宣饭。 江念静静坐在那,看着来往的侍女嬷嬷井井有条布置着用膳,眼神不自觉瞥了一下书房的方向。 自己把饭撒了……爹爹也还没吃呢。 她捋着外毡上软绵绵的毛,咬着下唇。 “阿娘。”她尝试着开了半边口, “爹爹他……” “铛”茶杯不轻不重放在桌坐上,江念轻闭了一下眼。 “别跟我提他!”她尤其的色荏声厉叫江念变了变脸色。 这时外面传来通传,说小胡将军来了。 胡妳放下了手里刚拿起来的筷子:“你自己吃吧,我有事要去跟你舅舅商量。” “嗯。”江念轻声应道,拿着筷子没有抬头。 胡妳刚出去江念就放下了筷子。 “姑娘还是再吃一点。”厅里的嬷嬷心疼。 江念皱眉按了按胃口,口中泛苦,明明只吃了两小口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打包两个菜给爹爹送到书房,要是阿娘问起来,就说是我吃的差不多所以把盘子收下去了。” 嬷嬷欲言又止,还是应下了。 江念顺着小路回自己的院子。 “我怎么不知道,我太知道了!不就是快到那贱人母女的祭辰了么?”胡妳高吼撕开夜下的寂静,江念心漏跳了一拍,转眸向那小亭子里看去。 胡生生的五大三粗,尤其是叉着腰开着腿站着时,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堵墙。可在他姐姐胡妳面前他仍旧垂首低耳,不断陪着点头。 “你说我嫁给他这么多年,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他怎么就看不见我的好。”胡妳说着,桌上的茶盏被统统扫下地去,瞬间碎成一片。 “他如今仕途坦荡官量无限,怎么就不想想是谁一直在帮他,是谁他才能到如今这般!”胡妳的高声厉叫生生把胡生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一言难尽地注视着面前气得双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的姐姐,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她还未出嫁的时候。 那时候她心气高傲,就连庶出的二姐姐嫁给了皇帝都不屑一顾,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那个迂腐的文官状元。 “姐、姐姐,你先消消气。”胡生给她顺气,“我这不是特地来给你撑腰来了么?” 胡妳这样要强的人,居然一下子扑到胡生怀里放声痛哭:“我们可是刚死了一个孩子啊,你说他怎么这么无情啊,居然在这时候提出来要彻查当年的事,还预备给那贱人争阶品。他将我置之何处啊。” “姐,不怕,反正当年那一场大火里里外外烧了干净,两个死人而已,何以开口平反?” 胡妳忽一凝眉:“你说的不错,既然当年我能一把大火烧死她们,即近便也能打杀了他这念头。可就不知祥邹之死是否与当年之事有关,那一把大火,我心头始终……” 如遭雷击。 江念捂着心口一只手狠狠扣着假石的另一面才迫使自己没有直接跌落在地上。她恍若隔世,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 她听到了什么。什么大火,那场大火…… 她眼里含着泪死死咬住下唇,慢慢滑落直到蜷缩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所以爹爹家里的原配是被污蔑甚至是被阿娘利用表哥蓄谋烧死的…… 阿娘她…… 江念打着颤,继续听他们说道。 “大寒宴那天,我一定要请旨重提此事,把那贱人母女拉出来鞭尸!”胡妳气氛的声音旋转在耳边,江念抱着双膝藏了藏头,泪水再也含不住掉了下来。 “你这又是何必……算了我们还是去屋里说安稳一些。”胡生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担心什么,每年这时候他还不是睡在书房里不肯踏出半步……”两人的声音隔着树木草丛逐渐飘远了。 江念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扒着石头艰难地弯着腰站起来。 夜幕笼罩着四周,她朦胧的视线里能搜索到的只有冰冻的寒意。 爹爹,爹爹。 她浑浑噩噩不知所想,只是一味攥紧了袖子,踉踉跄跄向着爹爹所在的书房冲去。 ‘哗’她推开书房门时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以至于江执惊讶站起身,不顾桌上草稿‘哗啦啦’撒了一地。 江念看到了其中有一张画稿。 上面的小姑娘或许只有三四岁,乖乖坐在木扎上,等着身后温柔的女人给她束起头发。 那不是她,也不是阿娘,自然也就是他的发妻。 爹爹从未忘记过她们,一天都没有。 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总透过她再看另一个人。 抚摸时,带着不宣之于口的悲伤。 那样带着爱意和温柔的思念,像一条线,将他束缚在里面,与完全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捆绑在一起。也拉开了他与所有一切的距离。江念知,那条线,叫血脉。 爹爹爱姐姐爱他的原配妻子,却恨数十年如一日将自己困在这座坟墓里的阿娘,甚至是阿娘生的孩子。 江念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阿念你这是怎么了?” 江执上前来想要搀扶她。 江念勉强挤出一个笑:“爹爹。” 可她一开口,泪先掉了下来,滚落到嘴边上,酸涩又苦。 “你看你,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啊。”江执无奈,“是不是你阿娘又骂你了?” 江念不说话,只愣愣看着他掉眼泪。 江执叹了一口气,将她身后的门关上,把她拉到桌边坐下。 她用袖子抹干净脸上的泪花,看到了摊开在桌子上的那本启蒙类书本,上面除了爹爹的笔迹,还有歪歪扭扭幼稚的笔画。 那是姐姐的启蒙书吧。 她用指腹拂过那行小字,像是看见书桌前捏着姐姐的手、认认真真的江执。 爹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她一阵恍惚。 “爹爹,我想去几日后的大寒宴。”她轻轻说道。 “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跟你阿娘拌嘴,还把自己气哭了?”江执莞尔。 不,不是小事。她一定要阻止阿娘提出那个无理又可怕的要求。 她不要阿爹知道,哪怕是瞒着。 江念已经把泪收回来,她轻轻攥住了江执的一角袖,眼泪汪汪漾出一个浅浅的笑:“爹爹,阿念想去外面看看。” 江执心中一窒,每次自己要出去,小阿蝉似乎也总要拽着自己的袖子这么说。 自己那时怎么,从未带着她出去玩过,都是把她留在家里跟她阿娘在一起。 他一顿,继而继续将散落的纸张收好。 背对着江念,他点点头,轻道:“爹爹答应你。” 第30章 爱恨嗔痴 江婵出宫的马车被水泻不通的人群堵住。 她打开帘子略带惊讶地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 “呦,说是刑司要斩首一个罪大恶极的杀婴人,就在市场东头。”那老妇人后怕地拍着胸膛,“说起来我还买过他们家的豆糕呢,真是骇死人。” 江婵下了马车。 她也不知何故驱使,跟着人群缓慢向市场东头挤去。 大概,是想看看那人临到死了,是不是还那样嘴硬,是不是会后悔。 他的几个娘子和孩子缩成一团抱着哭,他被五花大绑着在台正中央,午时的太阳就快到台正中,行刑的官员目不转睛盯着那日晷。 ‘嗒叭’,斩杀令落地声音清脆,“行刑!”高昂的嗓音略带沙哑。 哭声一声高过一声,行刑的侩子手高举了手里的刀。 人群开始涌动,前后左右拥挤。 就在那一瞬,江婵看到了行刑台后的车轿子,摇摇晃晃,而后被迫停了下来。 鎏金楠红,位极人臣。 突然车帘子挑开了,江婵几乎一眼便认出了那遥遥坐在车里的人。 江执淡看了一眼混乱的刑场,放下了帘子:“走吧。” 江婵转眸盯着那向下的铡刀,眼睛酸涩却目不转睛。 吴三桂面如死灰,除了贪生怕死,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 突然左拥右搡间,有人猛地推了江婵一把。 那刀已经到了吴三桂的正头顶上。 江婵失了力道,虽向左跌去,却如着魔一般一直盯着那刀。 三、二、一…… 江婵闭上了眼,可等睁开眼时侯想象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人群‘哇唔’了一声,远近处喧嚣与叫骂盖过了心跳,孩子的哭声刺透耳膜,江婵眨了一下眼,眼前仍是黑的。 思绪骤然回神。 谢咫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 江婵回过头。 谢咫淡然看着台上的光景,吴三桂的老婆孩子一起跑到台上收尸,装进小盒子里抱在胸前哭。 他又垂下眼,江婵改成盯着他。 见她站稳,谢咫放下了手。 “江娘子还有这种雅趣。”他似是打趣。 江婵漠然一瞬,继而笑道:“我来替阿生看看,吴三是不是能死透。” “既然已经死了,我便先走了。”她说完,转眸便要走。 “江婵。”谢咫忍无可忍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定在原地。 江婵一愣。 周围人流涌动,将他们困在正中间。 江婵神思逐渐从混沌到清明。 - 江婵看着先自己一步上了马车淡定坐着的谢咫,上车的动作一顿,她探出头,看到了自己马车后面紧跟着的他的车。 自己有车不坐,来我这做什么。 谢咫看她僵住,伸出手扶她。 江婵自己扒着门轻巧地坐了上来。 雇来的马夫在外头问:“娘子去哪里?” 江婵恍若不觉谢咫,应他:“回巷子去。” 马车开始行走。 江婵始终与谢咫保持着一定距离,目不斜视盯着对面的窗户。 分明那窗户上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谢咫发现了,他轻轻笑笑。 这笑惊动了江婵,她幡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僵硬。 于是渐渐松懈下来,转眸看向谢咫,目中疑问。 “宫外事已了,此次娘子回宫,还以为会留下。” “宫外还有未尽事,此时不便回宫。”江婵摇摇头。 谢咫垂眸看她,见她明显心不在焉。 “我有话想问娘子。”谢咫突然开口。 “谢大人请讲。”江婵说完,马上改口,“倘若大人还要问今日我为什么出现在刑场那恕我……” “并非。”谢咫打断了她。 江婵眉头一缩,居然不是,那他为何? 见江婵迷惑不解,他收回目光,说出来的话却让江婵如坠冰窖:“我想问江娘子的过往。” 江婵缩在袖中的手骤然缩紧,甚至在沉默中有一刻失态。 就在瞳孔微放大的那一瞬间,她眼前先是滚过了万千场雪,而然理智回笼,她也只是扯嘴笑了一下:“我记得我与谢大人说过了。” 是,那本空白的簿子,他看过也问过,得出一个毫不意外的答案。 江婵并不坦诚。 那日他从江执的书房出来便翻阅了刑司卷宗,里面言之凿凿记载了一场浑源十数年前,发生在冬天的大火,虽然后来说起火是因柴火堆积、用火不慎,可言语间不乏有‘畏罪自杀’的谴责。 只因那场大火前,朝中忽传原配及其女盗秘通南蛮的谣闻。 那时朝堂向南讨伐控制各省,正在杀赵氏,灭金地,打要道,通南蛮。 这样的火花一出,倘若不能控制,江执受牵连、仕途必毁。 就在这时,两人居然死在这么一场及时火里。 卷宗最后评道:“盖天有道,恶人自有天惩,而清白者累世长存。” 实则,对过去的事他并不打算深究,江执之妻之女究竟是怎么死的,刑司的卷宗上盖棺定论。 可让他在意的,是今晨哑女亲手交上来的一张状子。 那夜哑女刺杀他后,他无论如何审问她始终不肯吐露蛛丝马迹,直到太初不慎透露他并不是胡祥邹本人,胡祥邹已死的消息哑女才震惊无比,渐渐松动。 此时此刻,那张状子就在他的袖子里,泣泪泣血,里面通篇文字是对纵火者胡祥邹、江妞的谴责,以及猜测幕后主使胡妳的主控。 胡祥邹已不可考,胡妳更不会轻易承认,彷佛只剩下江妞,还好好坐在他面前。 可谢咫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江婵会是江妞。 “我要听真话。”谢咫斩钉截铁。 江婵从未听他如此疾言厉色。 她紧攥的手几乎要把自己掐伤,直着脖子与他对视的眼里情绪复杂。 谢咫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状书。 江婵机械地接了过来。 是一张血状,上面的字触目惊心。 “状告江妞、胡祥邹……”她喃喃读出那几个血红的字,也看到了最后的落笔。 哑女。 哑女是谁。江婵木木想。 整个状子以行云流水的文笔痛诉了多年前的那桩纵火案,时间、地点乃至于细节全然能对应上。 可知道当年之事的人,按理说都应该死透了。 江婵的心漏跳了一下。 “今晨天,有人来我衙上告状,告江娘子隐姓埋名掩藏身份,实则作恶多端,曾犯下杀人大罪。”谢咫语气平静。 江婵拿着状子的手微微颤抖。 “倘若圣天不责,无以平愤,世有亲情真理,伦法礼制,求得而诛之,无使猖孽违公。”果真字字泣血,她盯着上面那个‘诛’字,像是要戳出一个窟窿,而后轻轻的扯动了一下嘴角,宛若没有听到谢咫的话。 这张状子,写了江妞、胡祥邹,甚至对背后主谋胡妳亦有察觉,可却偏偏放过了江执,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我要见哑女。”江婵合上了状子。 彷佛又回到了她刚出宫那一日,也是以这样的口吻毫不犹豫问他,要去见沈辞。 可沈辞尚有缘由,这次是为何。 “给我一个理由。”谢咫问她。 江婵的心里很乱,可她克制着,使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是什么人能记得这么清楚却偏偏放过江执。 像是吞了一颗苦涩的果子。不知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谢咫。 隔了很久,她长舒了一口气:“状子上的事都是胡说八道的一面之词,难道大人真的相信么?” 她牢牢盯着谢咫。 “明日一早我会来接你。” 谢咫说完,卷起帘子下马。 - 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她坐在桌后,摩挲着手里的木雕小人,轻轻扶过它空白的眼睛、口鼻,最后将它捧在手上。 她看了很久,调好的墨水都要干涸,她仍拼凑不出记忆里模糊的五官。 她丢了一段记忆。 醒来时已随流民到了京城,身无一物,连镇钱都弄丢了。 可明天,就是阿娘的祭日了。 她僵硬的手腕隐隐作痛,连带着胸口发闷。 忽门开了,她缓缓抬头,沈辞出现在门口。 他打开了一道小缝,院里的月光倾泻进来,顺着一直到桌上。 他看不见满地上揉皱的纸团和桌上被打翻的墨水弄脏的纸张,斑驳的衣袖和空白的面孔。 他说:“我要听一个故事。” 一个有关于她的故事。 于是江婵与他踩着梯子上了房顶,干燥晴爽的夜里,星星闪耀。 与一个瞎子看月亮。 江婵想了想,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寒幼时,与江执启蒙,用的是一本志怪小说,名为《长官事》。 “那里面有个故事,阿蝉曾对我讲过。讲的是金蝉子的故事,蝉额心有三点血点,如开蒙之痣。那是他们轮回的标志,生在土里、落在土里,归于土里,世间不存,唯有脱壳假身,以此悟道。” “我知道。”沈辞极少接话。 她侧眸,沈辞盘腰打坐,形体轻松。 “那是禅经里的一个故事,金蝉是佛前的供事,在凡间历经磨难,唯有悟道再度成神才可飞升,否则身死、再入轮回。” 他说完,轻滑动了一下喉咙。 江婵认真问他:“悟何种道。” 这次,沈辞很久都未说话。 他侧耳,像是在听风声。 久到江婵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忽然说道:“人世间无非生老病死,从中悟永恒。” 这些玄奥的话,江婵听不懂。 可生老病死,是每一个凡尘之人都会经历的。 她的手缩在袖子里,轻攥起那个尚未刻画上五官的小人。 “那么,你悟出了什么?” 沈辞面上疑惑更甚,甚至江婵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寻常少年,而如同稚童。 他声音有些哑:“爱恨嗔痴,人生贪婪。” 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今日,却看吴三的行刑了吧?” 江婵仍然望着那月亮。 他却解释:“巷子里曾有人敲锣打鼓唤人前去教看,我掐着你回来的时辰,应正好遇上。” 他问:“你为什么看?” 为什么? 这个问题谢咫问过,她答不出。 “或是想要看看,他时至今日是否后悔。” 沈辞听此,微微勾起唇角:“不会。他只会后悔当年没有当年看着那个孩子死在火里,留下一个儿子。” 江婵攥紧身下的衣服,没有再接他的话。 沈辞突然说:“明天是十五了吧。” 江婵看着天上只有一处残缺的月亮。 “下去吧,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他轻声。 - 到了屋里,沈辞从怀里拿出一点东西,用纸包着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江婵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零星的光亮柔和蒙在窗上。 “胡祥邹的坟上土。”沈辞开口一字一顿道。 他说完轻轻补充道:“我从浑源带回来的。” 宛若有一只巨大的手骤然卡上江婵的脖子,她呼吸一窒怔愣在门口。 过了很久,她僵硬着表情,又问:“你说这是什么?” 沈辞抿了一下嘴,他不认为江婵是没听清才问的第二遍。 “我们都被骗了,他早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他低声以极快的速度说完。 江婵头中思绪万千一下子翻涌上来,可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沈辞没急着证明。 “他回京时我见过他,我见过他——”江婵的话戛然而止。 “你怎么就确定那是他呢?”沈辞反问。 江婵睫毛一颤,是啊,自己怎么就确定那就是胡祥邹呢。十年未见,便是与小时候不尽相似她仍不过觉得是岁月磨人,从未质疑过那人身份。 可如果那不是胡祥邹那是谁,还有,前几天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火海里丧生,她曾亲眼所见他的尸身。 那时,她一度以为是上天有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现在想来,一具烧焦的尸身,便如同她当年,最易瞒天过海。 沈辞曾说过,那夜‘胡祥邹’是自己自己走进火海里的,为什么,‘胡祥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自己恨了那么久的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很久之前。 十年前,也就是他纵火不久就死了…… “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沈辞听见江婵低声问道。 她的语气不对劲,他听的出来。 或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吧……是不是因为发现与自己纵火的人已经早就死了,所以这多年来过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悔了。 沈辞越想掐着掌心的力道越大。 “死于疫病。”但他还是如实说道。 “那年浑源疫病死了很多人,便是胡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都免逃其难。胡祥邹死于那场疫病,也是因此,在他发病没多久为防止乳娘得知,陈素珍被赶了出去。”沈辞说道。 “这件事,只有那户人家知道。谁也不知。就算早早被赶出去的陈素珍也不知道。”他强调道。 谁也不知,那便是京中这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了? “胡姨母家里为了瞒天过海,从人伢子那里买了个大小身形都跟胡祥邹差不多的孩子代替了他。”沈辞娓娓道来。 “不,我想问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告诉我。”江婵倚靠在门上。 她的眼睛,在夜里闪闪作亮。 明明那天自己还问过他,一句无心的、冥冥之中的,觉得他还活着。 为什么那时候不说呢。 “……”沈辞静静坐着,犹如参禅。 他不肯说,江婵也不再问。 “你是如何得知。”江婵呆坐在板凳上,痴愣愣问道。 沈辞紧攥的手松开了,他听见自己如是说道:“谢咫的人去胡祥邹坟头上祭拜了,我一直跟着他。” 在没有点灯,只借着一丝雪反射的微光的屋里,江婵眼前恍然看不清一般、蒙着一层雾,那是她含着泪水。 她清楚听见沈辞的话:“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谢咫或与胡家或江家有利益勾结,当年之事或也是知情的。” 沈辞说完,心跳得很厉害,他分明看不到,在一息之间、安静地只能闻见落雪之声的静室,他却好似借着那雪光看清她挂在脸上的泪,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腮上。 那颗泪是为了谁流下来的,为了早死的胡祥邹,为了兔死狐悲的自己,还是为了计划之外的谢咫。 沈辞的心跳渐渐缓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沉默。 等到那颗泪有点冷了,江婵才恍然发现,她用袖子随意擦去了。 “是么。”她喃喃自语。 “当时来寻我的人腰间挂着的东西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谢大人腰上的首饰。”沈辞继续说道。 “我。”江婵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缓缓吐了出来。 沈辞几乎要以为她要说什么惊骇世俗的话,可叹息轻轻的荡在他的耳边,他听她轻轻笑着,只是说着:“我先理一理再来见你。” “吱呀”门开了,门又关上。 她已经离开了。 沈辞不知自己何时捏住了桌子一角,尖锐刺痛了指尖,他收回。 黑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她的声响,他伸出手轻轻摸上她送给自己的盲布,柔软的布子,绣着如米小的花朵。 呼吸渐渐加重,他突然记起铁链下柔润的手,沾着药膏,日日给他挣脱时手受伤地方上药。一开始他总拒绝,后来发现她那样锲而不舍,又对自己毫无威胁,久而久之就像习惯了。 也习惯了,她会讲起阿蝉曾经的故事。 一人覆眼静坐一人娓娓道来。 可宁静之中也有错觉,彷佛那些他为之紧咬的事是遥远的、他从不曾听闻和了解的,只有眼前的声音,就近在眼前。 困住他,却又救他; 他曾以为那是江妞贪生怕死不能暴露身份的假意屈从,可牢狱之中、公堂之上,又或者那日夜里,他鬼使神差地听进去一些不该听进去的话,很多事情,他发现想不明白。 可他不能顺从地堕落,不能痴迷于温柔小意。 他始终记得阿蝉惨死的那个寒冬,每次忆起如抽筋断骨。 他始终想不明白,生了业障。 无关情爱,只是众生平等,她所受的,如刻他身。 佛堂前他枯坐了数月,从寒冬到盛夏,静室里得不到回答,屋外却莫名传来蝉叫。 老和尚说他执拗,终究会为之所伤。 他扯扯因干枯而开裂的嘴角,眼光向上最后看向面前悲悯的佛像。 而后合起手掌,行了最后一礼。 他活了足够久了,早就不畏惧执拗所伤,但不明白的事,总要弄明白。 所以,他还是去找了那个人。 所以,他又站在了这里,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他想明白,所有他应该明白的。 若神不参应,他做不到坐视不理。所以入世,杀戮。 如是而已。 第31章 坟上新纸 第二日一早谢咫来接她的马车果然停在小院外。 江婵用过早点,一如往常给阿生扎好了小辫,她揉了揉小孩柔软的脸蛋,叮嘱她:“没事就帮颜官姐姐做点活,不要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 吴三死了,在他还没死之前他那些妻妾女儿找上门来过好多次,哭哭啼啼求阿生饶了他,要不就是叫她跟她们走,好‘认祖归宗’。 颜官扛着扫把,湘官举着锄头,将人统统赶到院外面。 最后是沈辞故技重施,一段比腰还粗的木头轻松碎在木墩子上,大老婆打了个嗝,目瞪口呆地闭了嘴。 从此之后再也没来过。 小姑娘小脸红扑扑的,在江婵怀里各种撒娇。 江婵忍不住笑笑。 - 江婵一打开帘子,看见谢咫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后面湘官和颜官还在担心的问怎么了,江婵摇摇头,还是上了马车。 沈辞站在院子里,风瑟瑟吹动他的背矜,他清瘦的手杵着一大动斧头,专注着手上的活。 江婵垂眸,放下了帘子。 “宫里人传言江贵人在宫外豢养了一个外室。身强体壮、精明能干。”谢咫点到为止。 “没错。”江婵笑笑,腰背挺直,“娘娘恩典,赏赐颇多,养一个外室对我来说不过尔尔。” 身强体壮、精明能干。 谢咫品着这短短八个字,视线风平浪静地扫过去。 江婵笑脸相迎。 - “哑女在哪?”下了马车江婵问谢咫。 刘喜从门上跑过来,探出头:“江娘子您又来了……哑女在前厅里,您来见她的?” 江婵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再度鼓跳如雷。 无数设想过的可能在脑海中翻滚,正午的太阳在她头顶上发烫,她隐约觉得腮上热热的,手背贴上去,才发觉略有些烫。 “嗯。”她含糊不清应着,看向不远处的谢咫。 他从马车上下来,轻声与刑司的几个干事在交接手头上的工作。 察觉背后视线,他转过头:“我带你过去。” 江婵跟在谢咫后面,每一步路都觉得无比漫长。 上一次来还是为了看看胡妳的反应,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天了。 江婵站在门口,没有像谢咫直接进去。 她站在天井当中,足够看清屋里的光景,一个清秀板瘦的女子侧挽着头发,背对着她站在屋里。 江婵知道她就是‘哑女’。 是她吗? 一个窒息的猜测和极端的想法将她拉扯着,却带着近乎灼人的迫切。 可脚下像定了钉子,她一步也不敢再靠前去,只如闪电般记起昨夜里无数次刻画又无数次丢掉的画稿。 那么多年,她已经记不起阿娘的模样来了。 酸涩的眼泪充斥着眼眶,她微张嘴,哑口无言。 厅堂里的女子在刘喜提醒下动作一顿,缓缓地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江婵的瞳孔在看清那张脸的一刹那,剧烈收缩了一下,像被冰锥刺穿。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从头到脚洗刷了她,叫她在苍白上挂上一点薄笑。 自己在想什么。 阿娘怎么可能还活着。 饶她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细节,这只能是利用和陷阱罢了。 或许只是江执受够了胡妳故意叫人揭露此事,只将自己干干净净摘出来,好□□再娶,他不是没干过这事。 攥紧的双手指关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闭了闭眼,忍下躁动的心魂,却不受控制冷笑出来。 可就在她睁眼的片刻,电光火石之间,江婵察觉到了一道视线。 谢咫并未完全走进前厅,他停在门槛内侧,侧对着她。 光影纷纷扰扰落在他的侧脸,他低垂着眼静静注视着,可此刻,江婵少有地见到了他紧皱的眉头。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江婵?” 江婵彻底回过神来。 她轻轻笑了笑:“我不认识这个人。”她看着谢咫。 “那张状子。”她停顿了一下,心尖上的刺痛压着她颤抖的喉音,她声压低且缓慢,几乎一字一顿:“是假的。” 谢咫完全转过身来,他与她对视,却看不透一分。 他不明白,可分明江婵看到‘哑女’时心死如灯灭,不再抱有希望。 除非哑女对她如此重要,人对了她才肯说实话吗? 谢咫反问:“是吗?” 他一动手指,刘喜将‘哑女’带了下去。 大厅内外又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江婵微仰着头,迫使自己无任何破绽。 可她还有别的方式,劝退谢咫。 她问:“谢大人可知这张状子里写的江氏母女,是何许人。” 谢咫望进她的眼睛,看清了她眼底细小的碎晶和情绪的波澜。 “那是江执的发妻和长女,也是……畏罪自杀的罪人。就因为两人畏罪自杀,江执才能娶胡氏女稳坐丞相之位。” 江婵的笑稍纵即逝:“倘若这张状纸上写的都是真的,谢大人可想过要在朝堂之上要翻起多大的命案,针对一个朝堂命官、甚至要状告一个权贵世家,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凭借大人一己之力,可能承受?” 她的疑问很轻,却又宛若千斤压在谢咫心上。 可同时。那些‘威胁’谢咫的话,像一把利剑插进了江婵的心窝。 江婵身体微向前供,质问着谢咫,同时也质问着自己。 “谢某只在乎对错清白。”谢咫的话如一把火彻底把她的崩溃点燃。 她情不自已脱口喊道。“对错清白,那倘若是天下人都错了呢!” 头上的簪子流苏剧烈晃动,她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面对谢咫的沉默,江婵情理之中,她苦笑一声立直了身子。 江婵还是端立着,只是腰背微微有点麻。 “谢大人可否与我宽限几日。”江婵低声说道。 声音仍平稳,谢咫却听出尾调的颤抖。 江婵从不失态,所以那些东西果真叫她如此害怕。 为什么。 谢咫定定看着她。 他起先已经猜到她不是江妞了,倘若状纸是在诬陷她,只是不承认就好了,为何如此为难。 可四周凝重,天光乍泄的四方天地之间,她仰着头,耳饰轻晃,不知在想什么。 罢了。 谢咫轻垂下眼。 “我从前不曾与江娘子说清,或总以为日久见人心自会明白,才会叫江娘子有这样的疑问。” 谢咫低低的话令江婵一愣:“那今日,不妨与娘子说清楚。” “倘若江娘子愿意相信,谢某拼尽所有为求公正清白。” 公正清白。 这四个字太重、太重。 江婵心里一烫,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 深深浅浅、明明灭灭,温和却有力量地含着她,不似有假。 江婵终于失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凭什么吃力不讨好。 “这就是谢某为官的初心。”谢咫平心静气说道。 “免嗔痴,收爱恨,除不平,天下为公。” “江执是你的老师,倘若你执意如此,会背上辱师骂名,被世人唾弃。”江婵不知是对谁而说,她喃喃自语。 她刚强:“谢大人帮我我感激万分,不过谢大人倘若与江相丞一道,念着师生恩义,恐怕容不下我,也绝不会助我。” 可谢咫不想听这些,他更想知道,江婵在怕什么。 怕到强咬着牙,背着骂名忍辱负重救那个差点杀了她的疯子沈辞;怕到甘愿藏身陋巷小院,与仇人同囚;怕到一向果断雷厉,也会害怕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强撑着戴上面具,声张虚势、假意示人。 可他知,在江婵心目中,这是两人寥寥无几的相见,没有铺垫没有加持,没有少年意气没有久别重逢,只如落花流水一般随着麻烦闻风而动。 她若不信自己,没关系。这一步他来走就好了。 所以他问:“江娘子为何笃定谢某容不下娘子?” 江婵笑,露出小小泪窝,她问了谢咫一个问题: “倘若能活,我不惜折风骨。” “可对大人,风骨、文人的名声,是否比性命重要?” - 谢咫静了静,‘折风骨’三字太重,背后必有血的代价。 他明眸而皓齿,眉锋利。因身高,向下瞧看江婵时,长密的眼睫毛会压住一半的眼睛。 他看着江婵,江婵也与他对视,一瞬不瞬。 她认真看着他时才发觉白日雪光褪去他夜里疾驰挂霜的冷峻,蒙上一层文人雅士的清隽。谢咫神思莫辨,消融的雪花沾染在肩上反射着门光,他语气平稳有力:“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 江婵如蒙大赦,不自禁松懈下紧绷的肩膀。 “谢某恰好,除了初心,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清楚看到江婵眼底闪了一瞬。 “如果说初心,娘子觉得无趣,私心上便可容纳。” 江婵紧攥的手突然松了。 她本是像激一把谢咫,叫他知难而退的。 脚底的冰霜融化了,冷到瑟瑟发抖,此刻居然奇异地觉察到一些温暖。 她仓皇笑了笑,突然问道:“谢大人,曾见过胡祥邹么?” 谢咫心里一个咯噔。 沉默无言间江婵又问:“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谢咫答:“是个深进浅出的平庸之辈。” 江婵听到这个答案微微一怔。 谢咫说的不错,胡祥邹一直对外打着体弱的旗号,不怎么出现在大众视野当中,便是回京多年,江婵也仅仅在狱外短暂见过他一面而已。 再见,便是在他的棺材前了。 “江娘子何故问起这个。”谢咫反问。 “是……”江婵吞下未说完的谎话,鬼使神差般,“谢大人,状子上罪大恶极的胡祥邹,你我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当中。甚至沈辞曾亲口跟我说,是他自己走进了火海之中。” 江婵没有忽视谢咫的惊讶,饶是一个正常人听见这一番话都会感到惊讶万分吧。 自己走进了火海里。 风扬浮雪细细粒沾在她的衣裘上,她细碎如金的裙边微翻滚。翠绿的发带从领口挣脱出来散落在风里,又慢慢止息。 “可,我昨晚刚从沈辞口中得知,胡祥邹早就死了,死在十多年前的一场疫病当中。他带来了胡祥邹的坟前土,还告知我,谢大人曾派人前去他坟上看过。” 望着谢咫渐渐复杂却隐忍不发的侧脸,江婵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洗去。 她皱眉偏头质问,不知究竟是在质问谁:“何其荒谬啊,那我曾见过的胡祥邹究竟是谁,他到底是死是活。谁的话是真的,谁的话又是假的。谢大人,你又能说得清么?” “胡祥邹究竟是生是死,对娘子而言如此重要么?” 天又开始下雪了。 江婵突然伸出手指,一片雪花缓缓悠悠落到她的食指上,融化成一滴雪水,滑到掌心。 面对谢咫的问题,她不肯再多说。 可饶是如此,那阵沉默像无形的手轻盈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感同身受般下了一场暴雪。 只有江婵明白胡祥邹死了,或者说早早死了,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像是爱恨交织如雪融化,她白茫茫站在旷野,寻不到一丝踪迹,也看不清一片雪花。 那份恨意,堵在心口的棉花,沾了血,却要她活生生咽下去。 “其实大人应当很快就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我可对天发誓我并未杀人,可我也能告诉你,状子里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江婵轻轻倾覆了手掌,谢咫看着那滴雪水顺着手心滴落到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又下了下来,她扬了扬头,故作轻松一般叹了一口白气:“唉,又要下雪了。” 所以,果真是胡祥邹被指使用一场火活生生把人烧死了。 所以他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居然是如此。 可发生了什么,或又要以什么为代价,才能叫她把噬心痛骨的真相心甘情愿隐藏呢。谢咫抿唇,眼中复杂。 看着她走出去,谢咫突然问道:“你去哪?” 江婵回他:“回家。” 说到家时她微微一怔,其实回到那个小院,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回家。 可她除此之外,再无地方可去了。 若父母在世,人生尚有来处。若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江婵慢慢攥紧了袖子。 雪花纷纷扬扬挡在两人面前,她看不清谢咫神情,便也觉得谢咫看不清她眼底的泪光,借着挥手道别将脸转过去,迈出了刑司门。 - 所有人都以为‘畏罪自杀’的江寒母女死于腊月前的那场大火,却无人知道她们真正‘死’于四年后的一个普通冬日。 多年后月圆之夜的今天,便是她们的祭日。 江婵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宽大而袖子遮住手,她紧握着那个还未来得及刻上五官的木刻人,尖锐的角几乎要将她的手指划伤。 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街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急着收摊。 汉子一个肩膀上扛着沉重的油布一只手把两只手死死拉着伞的孩子扛起来坐在另一个肩膀上大步朝着家里赶,阿娘在他身后托着孩子的肉屁股,嘱咐他好好给爹打伞。 “给你阿娘打,爹不用。”汉子空出一只手来挠了挠孩子软肉,孩子笑作一团连忙抱住了他的脑袋。 他们迈的步伐那样大,很快就把江婵留在了后面。 雪花逐渐浸透了她的发丝,在睫毛上结冰,在面上融化,直到下颌处挂成一串珠掉下来沾湿了衣领。 她没有骗阿生,那是她很爱很爱的人。 江婵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一片竹林里。 雪覆竹弯,沉寂无声,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她从袖中拿出了那个还未雕刻完的木雕,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抚摸上她的头发、衣袖。 她笑,泪却恍若脱眶而出。 阿娘,十年不见,阿蝉都忘了您的样子了。 她扶着身侧的竹子慢慢滑跪在地上,看着身前的那堆小土堆。 光秃秃的,连块墓碑都没有,只有冻掉的竹叶夹杂着积雪。 她用手一点点剖干净。 “娘。”她低低的说。 或是太久没有说出过这个字,她的声音嘶哑又轻,带着颤抖。 “到梦里,来看看阿蝉吧。”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将早早准备好的纸钱从袖中掏出,寻一块大石头,将鲜艳的纸压在下面。 谢咫藏身在林中,看着她像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慢慢躺在了那座小坟上。 四周悄无声息,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 很久很久,久到谢咫以为她已经睡去,她却突然起身了,而后像一阵风离开了竹林,除了坟上新纸,什么都没留下。 谢咫站了这么一会,鞋袜已经完全湿了,寒天腊月,脚冻得像冰块,几乎已经没有知觉。 想必她离开时一定浑身都湿透了,很冷很冷吧。 他蹲下,看到她留在那里的那个小木雕。 他的手摸上时,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一定流了很久的泪,只是雪太大,化在脸上,花成一片,看不出来了。 “我后悔了。”他低低说道。 我不该瞒她骗她,那个假哑女,骗出了她的真话,却也叫她伤心了。 “倘若叫她知道,我就是后来那个假胡祥邹。”谢咫一顿,苍白地勾起一个笑,低声苦笑,“不晓得她要多恨我。” 太初站在他身后,听到这一声叹息,抿了抿唇。 第32章 面目全非 江婵带着浑身疲惫推开了小院的门,院里一片狼藉,三个丫头和沈辞都失去了踪迹。 “湘官、阿生?”江婵惊愣了一身冷汗,赶紧四处找寻。 她先打开湘官她们那间屋门,屋里乱糟糟的看起来像是经历过彻头彻尾的大洗劫,甚至还有打斗时滴落的血迹,可始终不见三人的踪迹。 她连忙冲出去又去沈辞那间屋子。 刚打开屋门,刺鼻的血腥味冲顶而上,她定睛一看,一片凌乱间沈辞捂着受伤的腹部奄奄一息倒在床前。 不断流出的血沾湿了白衣裳,浑身上下,只有那条盲布勉强干净。 沈辞似乎察觉出她回来了,费力地抬起头。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江婵快步向他走去。 “有人来,带走了阿生。”沈辞一字一顿说道,“我单人不敌众,叫她被掳走了。” 他轻声:“不用管我,快去找阿生回来。”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江婵汗水凝聚在腮边,她木愣愣用袖子擦干净。 沈辞本以为她会着急地立刻跑出去寻找,但是没有,他恍然觉得她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望着自己。 突然,江婵伸出了手,紧接着柔软的指腹沾在了他的面上。 他皱眉,下意识想侧过头去。 江婵低声:“有血。” 她把那滴血沫子擦了干净。 沈辞转过头,抬头‘看’着她,不知为何,他心里升起一丝不安和奇异的感觉。 像是久居泥下的蝉,破土时见到的第一丝阳光,眷恋地想要渴取更多。 他沙哑问:“江婵。” 江婵恍然醒神,她收回了手。 沈辞听见她转身离开,似乎去了院子里,他聚力拉着床单站起来,捂着受伤的腹部跌跌撞撞跟着她到了院子里。 雪花洋洋洒洒,阴云移动露出半边洁皎的月亮,江婵抬眼看着那半边月亮,她问:“那贼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阿生呢。” 沈辞一愣,他倚靠在木门上:“既然是贼人,自然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江婵听到这个答案,无声叹了一口气,她眼眶里酸酸的,蓄满了泪水,她含着不肯留下来。 其实,她真的想问的是,怎么就不肯放过自己呢。 江婵突然转过身来,与沈辞相对。 她问:“沈辞,你把阿生带去哪了?” - 沈辞耸落着肩膀虚弱地站在门框处,院中的风雪呼呼灌进袖子里,他半低垂着眉眼,轻声问:“什么?” 江婵不认为他没听清楚,她站在院中,风雪轻抚在她的后背,她的发带骤而飞扬,又缓缓落下。 丢了记忆后,每一段能想起的日子,她都弥足珍贵。 那是她最后的、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 昨晚上,她一夜没睡,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话,是谢咫说的。 “倘若他是个杀人如麻、见血封喉的穷凶极恶之徒。娘子今日的辩解便是在行包庇之事,亦然也是对死者的漠然。” 她总觉得已经离那些旧事很远,直到旧人、面目全非站在自己面前。 她想,是时候诀别了。 “沈辞啊……”江婵越说越想笑,可泪却渐渐氤氲蒙住了眼。 笑着,一大颗泪‘啪’砸到地上,她靠近那个人,哪怕他曾亲手杀了自己,哪怕或许他现在也能很快杀了自己。 她攥住了沈辞的手腕,明明养了很久,可搁着的骨头还带着镣铐伤,瘦得像一把刀子。 明晃晃映在自己面前,却照出自己难堪与脆弱。 你要是知道江寒并未死,会不会痛恨为她做的一切,破戒杀生,折腾到现在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沈辞直觉江婵隔着袖子攥住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的手并不热,甚至有一些凉气。离自己那么近,那泪沾在他袖子上,湿湿的,灼热一下,又像是结了冰一样凉。 对她的呼唤,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那泪毋庸置疑将他灼伤。 他立于天地之间,不见、不闻,却生平第一次觉得疑惑虚妄。 他每一次都不明白,她的泪为谁而滴。可自从他宁心去想,却发现自己心疼来的更快更响亮,如手捏住了心脏,扯得他生疼。 见他沉默,江婵无声笑了一下。 - 她丹唇轻启:“屋上银如勾。” 沈辞眉头一塌,可下一秒他像是忽而顿悟,猛地伸手拉住了江婵的袖子,力道之大,很快便把她卷过去横在了胸前。 一把利刃紧紧贴在了她的脖子上。 江婵抬头,弓箭手已经从四方现形,弓张紧拉,箭银如星。谢咫与太初站在正前方,刀剑相向。 江婵紧贴在他胸口,能听到里面鼓跳如雷。 沈辞狂躁问道:“为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什么时候呢?江婵轻咽下喉中酸涩,那么多破绽,要如何叫她做到装作不知。 可她说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昨夜里,你说今天是月圆之夜,你看不见天上的月亮,却在心里数着日子。而我恰好早就知道,月圆之夜就是献祭邪术的行期。” 谢咫听到这里,微微一顿。 沈辞皱眉:“难道仅仅因为这句话。” 当然不是,还因为很多很多。 “你从来都不信我,便如此信任谢咫么?” “我确实没信你的话。”江婵苦笑一声。 昨夜里的泪并不似沈辞想像,她的泪既不是为了早死的胡祥邹,不是为了兔死狐悲的自己,更不是为了计划之外的谢咫。 只是她明白了,原来沈辞果真有背后势力,他不过想看着她与谢咫相残,两败俱伤。所以她哪怕早有预料她与沈辞的决裂,只是分别太快,他说话时如何决绝,她被冷不丁伤到了。 “谢咫便那样值得你相信么,你就不怕他也别有用途,不过是利用你。” “是。”相比起沈辞江婵那样冷静。 可说完这个字,沈辞宛若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静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舌头却像是打了结, “沈辞。”江婵说道,“人心非草木。我也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我曾信你,那晚你说邪术与你无关,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可每句话都是待要揭开的谎言,我每拆穿一层便要入木三分,到最后饶是我再为你辩解却也明白一个事实。你不过是在利用我而已。” 你从未想过信任我,只想要我的性命。 所以她今日白天,与谢咫联手筹划了这一出埋伏。 只为瓮中捉鳖。 沈辞听到此,手上的刀轻一颤,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了她的脖颈,鲜血流了出来。 谢咫弓拉极满,蓄势待发。 沈辞咬着牙,恶狠狠‘盯’着他。 “谢咫,今日之箭你敢放出来吗,你找了她这么多年,忍心看着她死在你的箭下么?” 江婵抬头,她蹙眉眼中疑惑,不可置信看向不远处的谢咫。 谢咫,他为何找我。 谢咫手上的弓箭迟迟没有放松的迹象。 他抿着唇,眼微眯,端立不动,彷佛只要沈辞有一丝破绽便能瞬时间要了他的命。 可他始终不敢放箭。 箭端的银色闪耀着眼睛,打恍。 脖子上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冷的她打了一个颤。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凭什么把她独自困在那场虚幻的梦里。 刀戈相见,梦,该醒了。 “沈辞。”沈辞神经高度紧绷,却听臂弯下的江婵突然开口喊了自己一声。 “下一次再见面,我一定不会再留情。”话音刚落,沈辞还没有反应过来,江婵猛地抓紧他拿刀威胁的手,冲自己胸前刺去。 “你……” 沈辞瞳孔紧缩,刀尖刺破血肉的一瞬间他惊神松了手腕,刀掉到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谢咫放出了手中的箭。 沈辞见大事不妙,放弃瘫软的江婵跳上房梁,与埋伏在屋檐上的官兵扭打起来。 谢咫飞身一个滑铲,江婵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接住了她。 江婵抓着他的胳膊,直到看到沈辞消失在夜幕里才缓下心神。 她扬声对太初说道:“去各个屋子柜子里找找,他应该还没来及的把她们带走。” 太初应声,带着一支人马分散去了各个屋子里。 她与谢咫对视,谢咫眸中复杂。 江婵做好了被他质问的准备。 可谢咫抿了一下唇,却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没事。”江婵垂下睫毛,“我手上有数,那把刀没伤得了我。”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比如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放沈辞离开。 她抓着他的胳膊,不敢松手。侧眸,却不敢直接看向他,盯着他胸前的衣襟,看着上面的花纹。 谢咫垂下眼,刚能看见她描线一般的眼睛和流密的睫毛。 谢咫没有开口,江婵却支支吾吾说道:“我放他这一次,是因为我愧疚于他,还了我心里轻快。” “可。”她抬起眼,谢咫看到了她眼底的流光,她急急说道,“便是我们欲擒故纵,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当夜的蒙面人,放他出去我们也才好找。” “嗯。”谢咫应下。 他确认江婵是真的没事了。 他弯下腰将她轻盈放下。 江婵扶着树,站稳了:“可我有话问你。” 谢咫知道,她一定很多话想问。 “沈辞之前认识你?为什么他说你找了我很多年?你曾认识我么?” 谢咫垂眸,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沈辞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 很多很多年,戴着面具被关在胡府里久不见光的那些日子,只有想到她才足够支撑下去。 后来,他找了她那么多年,五湖四海,六域八疆,甚至一度以为小小的她已经死了,死在那年冰冷的冬天,直到两人重逢于那一场风雪当中。 他认识谢咫的唯一解释便是谢咫多次派人去浑源打听时泄露了消息,所以这才是沈辞刺杀江婵不成,说谎留在她身边的原因,他想要利用江婵达到控制自己的目的。 尽管谢咫到现在尚不明白他的动机。 那些话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他的胸口,排山倒海一般将他湮灭。 以至于当前他想抛却一切跟她坦白。 既然对沈辞说相信自己,那是不是可以垂爱一次,再信他一回。 谢咫的手垂在身侧,不自然蜷曲了一下。 我们见过很多面,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风过,腰间红穗轻晃,铜钱相碰,发出悦耳的声响。 正在其时,忽听江婵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姐姐!(姑姑)” 被太初从地窖里找到的三人灰扑扑地跑过来,一下子围住了她。 颜官拍着胸脯劫后余生:“姑姑你也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今天他要动手,还知道躲在地窖里他就找不到呢。” “姐姐你都不知道,那个大哥哥拿着砍刀奔过来的时侯有多吓人。”阿生绘声绘色。 “姑姑你没事就好,没伤着吧。”湘官扯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看到她没事,狠狠松了一口气。 “我能有什么事啊。”江婵笑着回应她们每一个人。 她转过头想要对谢咫道谢,却发现方才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已失去了踪迹。 她一愣,又摇摇头。 他还什么都没回答自己呢。 颜官和阿生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今天如何如何惊险,只有湘官,她若有所思站在雪地里,朝着谢咫消失的方向看去。 - “谢大人,请留步。” 谢咫停住脚向后看去。 西墙下,湘官瘦长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提着一盏灯,笑笑:“我想单独对大人说几句话。” 太初眉头一挑。 谢咫定定看着她,冲太初比了比两根手指。 太初咽下没有说完的话,转身先离开了。 谢咫与她隔着数米距离,廊下青竹风动,雪影漂泊,人身削瘦挺直,如竹似松。 难怪姑姑她……湘官一阵恍惚。 “你想说什么?”谢咫淡声。 湘官回过神来,她望向谢咫:“谢大人应该知道姑姑是何等身份,即使现在一时在宫外,那也是娘娘心尖上的人,更晃谈她还救过殿下的命。” 谢咫静静听着。 “我不妨与谢大人说清楚,娘娘是舍不得姑姑外嫁的,入主三皇妃只是早晚的事。” 湘官的灯笼轻晃了一下。 她说完,瞧着谢咫,静待他的反应。 “这样的话你应该对江娘子说,不该对我说,要嫁什么人或喜欢谁,娘子心意,谢某不能左右。”谢咫沉声说道。 湘官笑容一僵,她皱眉:“谢大人不觉得最近与娘子走得太近了了么?” 太近了? 谢咫听着这三个字,轻笑了一声。 他认真打量着湘官,看出她的惊虑和担忧。 “如江娘子一般,世间男儿钦慕本是常事。” 见湘官脸色剧变,谢咫笑意收了干净,他近乎冷淡道:“可娘娘与殿下可否问过江娘子的意见,还是说贵人们都高高在上觉得,那是对她的恩赐而已。” “你……”湘官大骇,“你!” 她正要上前理论。 “至于江娘子心意,倘若她觉得谢某对她造成困扰,谢某可自从之后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可她若是垂意我……” 对他的强硬,湘官诧异。 谢咫的尾音微微颤抖,他压下,像是将浮出水面的心意在此压入水底。 “可她若是肯垂意我,谢某做不到熟视无睹。” 他说完,不顾湘官的叫嚷与不满,转而离开。 湘官僵在原地,眉头越皱越紧。 直到谢咫收队的声音整齐的响起,她才握紧手里的灯笼紧赶慢赶往回走。 颜官和阿生已经大体把院子里、屋里收拾了个差不多。 她进门时江婵正悠闲躺在院里那把贵妃椅上,阿生攥着拳头勤勤恳恳给她捶背。 “那那个大哥哥的屋子里怎么整理啊。”阿生满脸是汗,眨巴着大眼睛。 “收拾出来,都烧了。”江婵笑声说道。 “好嘞!”阿生连忙跑到屋里去给颜官打下手。 屋里乒乒乓乓响起砸东西的声音,颜官尤嫌不解恨,叫骂声越来越起劲。 湘官把灯笼挂起来想要去帮忙。 “湘官。” 湘官一愣,见江婵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湘官。 “你去找谢咫了吧。” 湘官蓦地心头一跳,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她知道,此事不用瞒江婵,也不必瞒着。 其实很早之前,就在江婵重伤后醒来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湘官隐隐对谢咫有一股敌意。 倘若那时候还能解释为对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愤懑,进了一趟宫明白了赵娴的心意后,江婵便彻底顿悟了。 在湘官心里,她已经被打上了周衿的标签,便不应该与谢咫走得太近了。 倘若说之前,因为觉得沈辞只是个疯子,不足对周衿造成什么威胁,那么谢咫却产生了威胁,威胁到了她心中周衿的全部地位。 只是她的小湘官不知道,周衿再好,她本就无意嫁给他。 江婵见她低头不语,隐隐觉得好笑。 屋里,阿生和颜官埋头苦干的声音还在耳边。 江婵轻声:“不必如此,要不要嫁给三殿下,并不一定。” “姑姑!”湘官着急地抬起了头。 她疾走两步,跪在了江婵面前。 江婵一愣。 湘官眼里含着眼泪:“湘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娘子待谢大人实在是不一般,便想着提醒提醒。” 江婵见不得她的眼泪,她用袖子给她擦泪,却还是问:“那你应该怪我啊,怎么去责问他了呢。” “若不是他心怀不轨,姑姑你怎么会中了他的套。”湘官拽着江婵的一角衣裳。 江婵哑然失笑,她轻轻摇了摇头:“湘官,我有七情六欲,不是神仙却也不是个白痴,他若是真设了套,也要看我往不往里面走。若是我当真对他有意思,心甘情愿往里面钻,你该怎么办?” 湘官大惊失色。 江婵忍不住笑:“傻湘官,我逗你玩的,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动情呢。” 江婵说着,站起身来:“可我,倒也真不想嫁给三殿下。” “那么好的殿下,自然该找一个更好的、能帮衬着他的岳家,不该因为什么恩情报答就随便娶了我,你说是不是。”她转过头,拉湘官起来。 湘官擦泪:“姑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江婵不置可否,她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这世上最好的女儿千姿百态,有富贵者、博学者、娇艳者,可我却不能嫁给殿下,我不欲成为他的拖累。更何况,我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啊。” 拖累?湘官眼里涌现不解,这么好的姑姑,怎么会成为殿下的拖累呢。 她咬紧下唇。 江婵不再说这些,她笑笑:“湘官,出来的时候够久了,该回宫去了。” “对了,等你回宫,就从中宫那里拿我的掌印代替我做中宫女官吧。” 湘官心中震惊,她当即便要再跪。 “湘官啊,我本无意入深宫,到如今年头已是足够。可我知道,中宫女官一直是你的梦想,那就好好代替我,站在娘娘身边,帮她把中宫支撑起来。” 湘官哽咽:“那您呢姑姑。” 江婵眼神晦暗了一瞬,却转即放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颜官和阿生折腾累了,在屋里呼呼大睡。就连湘官都挨不住睡了过去,江婵挨着给她们掖好被角。阿生额前的碎发被汗沾住,她给她轻轻拨开。 屋外,晴朗寒冷。 她裹了裹身上的裘衣,举头望月。 良久,她拿出了一直放在胸口处那颗桃核。 今晚那一击,没能伤着她自己,全因此它为她挡了一下。 她看着已在掌心碎成几瓣的桃核,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带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留在了今天。 她在院中那颗树下挖了一个小洞,将那空心桃核整个埋了进去。 用雪堆出一个小小的鼓丘,像是一场葬礼。 她笑了笑,算是与过去正式做了道别,回了屋子。 屋里的灯熄灭了,谢咫坐在不远处的檐上收回了视线。 “走吧。”他轻声说。 “这算什么。”太初在他身后发牢骚,“您就这么看看?” 风欲倾,雪将至。谢咫伸出手,潮湿的风带走他掌心的余热,他抬眼在黑统统一片的京城中极目远眺:“要变天了。” “回去,连夜审问陈四方。” 第33章 梦中得见 第二天一早江婵便雇了马车送湘官回去。 她紧紧握着湘官的手,低声嘱咐她:“宫里不比宫外,形势复杂,你一向心细,一定要替娘娘思虑周全,万不能叫她劳思过度。” 湘官含着泪使劲点点头:“姑姑把娘娘托付给我,我就算万劫不复也要替姑姑守好宫里。” 马车渐渐走远了,湘官打开帘子冲着她们三个招手。 阿生窝在颜官怀里哭鼻子:“干嘛把湘官姐姐送走呢。” 颜官要捂她的嘴,江婵摇摇头,她愿意看着阿生这样。 至少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不那么多思多虑的。 “湘官姐姐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小阿生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看着孩子懵懂的眼神,江婵摸了摸她的小脑瓜:“我们阿生把那间破屋子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了么?” 阿生一愣,转而瞪大了眼:“对,我们还没整理完呢。”她说完拉着颜官的手就往那屋子里走。 颜官默默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家姑姑。 江婵又坐在了院里,她拿起一本《长官事》细细看着。 屋里又传来乱砍乱砸的声音。 突然阿生怪叫一声:“那个瞎子哥哥还看书呢,这还有带字的。” 江婵一愣,她起身走进那屋子,阿生手里攥着几张纸,看见她乖乖递到她手里。 “起死回生丹。”江婵看着那一行显目的赤色小楷当即脑中‘嗡’地一声。 她快速翻阅,上面详细记载了这种邪术的熬制方式。 以人肉为祭坛,以血贡品。 赫然就是《古斋志异》后面被撕毁的那几张。 果然与沈辞有关。 不知看到了哪一行又是什么字眼,江婵呼吸一窒,眼中微充血泛红起来。 江婵当即说道:“事不宜迟,马上雇车,我要速去刑司一趟。” - 她带着那几张纸很快到了刑司处,可谢咫却不在,刘喜招待她在前厅里再坐坐等等。 她靠着椅背,浑身像被抽取力气,沉默着。 正在此时她隐约听着一道妇家声音,年迈苍老:“你啊就别倔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都说了吧。你还年轻,以后要怎么过安稳日子呢?” 说了这句话,对面久久无声。 “唉,也就是谢大人,不与我们计较……你那晚……哎呦!” 突然传来一声老人的痛呼声。 江婵回过神来,连忙循着声音找去。 年近六十的老妇人在台阶上狠狠摔了一跤,她整个人趴在台阶上,呼疼的声音都打着哆嗦。 旁边背对着江婵有一女子,正试图扶她。 “别动!”江婵及时制止了她。 她快步过去,仔细查看了陈素珍的伤势,先是活动了活动她的腿,谁知道还没有抻平,陈素珍便‘哇’一声险些嚎出来。 江婵皱眉:“她的腿断了,还是先不要挪动她了,我叫太初请一个大夫过来。” 她说完,转而抬眼去看那老人,却在看清她长相的那一瞬骤然僵在原地。 十多年足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但有一个人就算是化成灰,她也决不会认错。 她瞳孔紧缩,抿着嘴看着面前不断呼痛的陈素珍,霍然起身。 从前跟着胡祥邹身后的体面乳妈,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变得这么狼狈么? 她在紧盯陈素珍的时侯,哑女也在紧紧盯着她。 哑女豁然石破天惊,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目眦尽裂,嘴唇哆嗦着,心口狠狠被烫了一下。 刘喜听到江婵呼唤,带着衙子上的大夫匆匆赶到,还未到现场便远声呼唤:“贵人!” 他使劲招手。 贵人? 哑女猛地低下了头,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江婵收回复杂的目光:“还是赶紧给她看看。” “欸。”刘喜呲着大牙乐呵呵跑过来。 江婵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空地来。 刘喜一碰陈素珍的胳膊,陈素珍当即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刘喜险些当场失聪。 他尴尬地将手僵在空中,却转眼看见哑女,对哑女此人他抱着一种很复杂的态度,虽然大人将他并不是胡祥邹的误会解除之后哑女再也没有行为过激,完全犹如透明人一般在陈素珍身边游荡,可刘喜毕竟还是心中后怕。 他皮笑肉不笑:“您也在啊。” 哑女飞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当即垂下头去。 这是什么反应,刘喜纳闷,自己又没有虐待过她。 江婵背对着她们,深吸了两口气。 转身离开。 刘喜见陈素珍摔得这么惨也是不忍心,正想着安慰哑女两句,一抬头却见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里脱眶而出,一颗颗砸在地上。 她的肩膀颤抖着,整个人耸落着,被毁容的五官紧皱着,乃至于喉间呜咽,发出嘲哳的‘啊’音。 刘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宽慰将手绢递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大娘还没死呢,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可哑女哪听得他的安慰呢,她只痛痛快快地哭,将十多年的殚精竭虑和担惊受怕一起发泄了出来。 - 江婵回到大厅时谢咫刚从外面回来,他还穿着上朝的官服,清秀的眉上两条纵深的沟壑,难得外泄的少年意气和为难。 他松了松领口的束缚,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轻放在了一边。 见到江婵,谢咫下意识又抚了一下方才挑松的衣裳。 “你……”他正在犹豫。 江婵已经将那纸张递了过来:“我怀疑这是沈辞故意留下的,虽然不知他究竟是何许目的,但似乎是想要我们把背后主使揪出来。” 谢咫立即接了过来,他前后翻看着,一目三行,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在一处用朱砂圈出来的地方停顿,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江婵,江婵眉间缠绕着淡淡的霾埃。 “你是怀疑,江常之死或与之有关……甚至是死在江家人自己手里?”谢咫的声音沉重无比。 江婵额角轻跳了一下,抿了抿嘴。 谢咫说的不错。 那用朱砂圈起的地方赫然写着此药方最关键的步骤之一:亲人骨血。 “可江府之中,似乎并未听说有何人生命垂危需要用这等邪术。”谢咫提醒道。 “我亦不知。”江婵听到这句话,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倘若那小小孩子是死在他亲人的手里,那……”江婵轻咽了一下喉中哽咽物。 她扶住了桌角:“当真该杀。” “此事刑司一定会再查再探。”谢咫说完,异常停顿了一下。 江婵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 谢咫眸中明灭:“江娘子,虽或与你并无直接关系,可我想你应会想知道,三皇子那里出事了。” 他神态严肃,带着刚从朝上回来的淡淡肃杀之气:“陛下禁了他的足,就连中宫探望,都被驳回了。” 教他的几位老翰林在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今晨起便病倒了好几个。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江婵猝然惊疑。 - 朝退如山移,伴君如伴虎。 今晨的朝堂可谓是半声不动干戈剑,一把玄刀在心尖。 周冽看着周宴呈上来的那本证帖,眉目间阴云久久不散。 正在朝臣不知所谓之际,那厚厚一沓折子从罗列手中如飞花一般飞出,白花花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帝王震怒,朝臣们跪了满地。 除了周宴。 长子庭身而立,徐徐不缓,长衣玉锦,并未侧头看一眼差点斜掷到自己身上的那本帖子。 周冽晦暗的目光挂在他身上,惊疑不定。 那本帖子几乎以犀利不堪的言论列举了整整十三条有关‘周衿与赵氏勾结’留有的罪证,条条框框直指陈四方盐铁一案。 帝王轻笑了一声。 他的目光又缓缓落到了谢咫身上,年轻权臣身着朝服头戴乌纱、俯跪在地。 “谢咫留下,其他人,退朝。”周冽低声说道。 谢咫早有所料,眸光深深。 群臣陆续退朝而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了谢咫一人,他还以俯跪的姿势在台下,几乎一动未动。 周冽沉沉开口:“谢爱卿看过子晏的呈贴么?” 谢咫直起腰,仍跪在地上,那本帖子离他只有一丈之远,上面白字黑字。 当然看过,不仅看过,还由他草拟起稿,由周宴完善封贴。 “之前还是老二,现在轮到老三了么?” 隐怒藏于平和的询问之下,谢咫终于开口:“此事尚无定论,浅显之表而已,不易给三殿下定罪。” 周冽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把周衿先关起来吧。” 谢咫蓦然抬头,周冽终于从这个臣子面上看到一丝波动。 周冽手里的旨意丢到了御下,正在谢咫身前。 谢咫将那旨意拿了起来。 周冽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意味:“禁足三皇子府,朕给你和子宴三日,三日后倘若无所进展,便可下狱审问。” 谢咫恍然抬头,手下攥着的皇旨一紧。 “臣……”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这句话。 周冽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在他身上。 “臣,接旨。 江执早朝告疾,并未参与。 可谢咫找到他时,他却好好坐在书房里。 见到眼前来人,他并不奇怪:“演正,我知你来求的是什么。” 谢咫心中一动,可他没有贸然表露情绪。 可此次周衿被禁足,未尝不是帝王筹谋。 一边是权势性命,一边是自小教导的皇子。 江执居于中间,两厢为难。 “我并非不作为,只是尚未到时候,此刻冒然激进会害了三皇子,也会害了你。”江执慢声道。 谢咫抬眸,江执眼中是非分明,便是须发皆白,仍腰背挺直。 “可有一件事,我想要问问你。”江执定定看着他。 谢咫恭听师命。 “演正,阿瑾可否就全然,与此事无关。” 谢咫不曾言语,江执便又问:“或者说没有任何一点兴波助澜,将错就错。” 谢咫恍若一尊戒尺压到了脊背上,他微倾向江执的身躯一僵。 当年之事,周衿果真一点恨都没有么,果真便一点都没有在私下里布置?他喉中酸涩,心下茫然。 “时至今日,演正仍选择信他。可倘若有一日,不似演正所想,学生绝不姑息。”谢咫言简意赅,却一字字千斤重。 江执放在桌上的手指一蜷缩,他观面前之人道心,心里轻轻一叹。 得到江执的准信,谢咫起身与江执道别,躬身行礼。 第34章 是非清白 江婵没有贸然去三殿下府邸求见,她带上帏帽一路策马到了昔日教授周衿学问的翰林学士林晏门府前。 前来接待她的是林晏的长孙林会储,听闻他一直在嵩山书院读书求学,不知何时居然回到了京中。 这京都,怕是真要变天了。 见了江婵,少年微微一躬:“祖父已经预想到贵人会来相求,可祖父病了。” 他的叹息轻飘飘随着风传进江婵耳中:“他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加之在雪地里为殿下求情,现在卧床不起。” 江婵站在台阶之下,微仰头时透过帏帽飘动的锦帛只能看见少年攒成一团的清秀眉毛,“倘若贵人必要相求,三殿下还有一位老师,或能一助。” 林会储还未开口,江婵已经猜到了。 江执。 江婵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替我谢谢林夫子。”江婵低下头垂眸轻声道。 林会储一愣。 “殿下有这样的老师,是他的幸事。”江婵说完便转身离去。 林会储喉咙发紧,下意识伸手去挽留,可江婵走得那样快,他蜷缩手指,收回一手空。 - 江婵又一次走到了翰林阁前,宫楼庙宇,飞檐走壁,琉璃金瓦,赤色牌匾,高屋建瓴。 来往青衣赤袍,乌帽长衣,飘带授玉,此乃天子代笔。 高阶宛若通天,隔开里外。 方圆数里,肃杀无声。 无数次,江婵曾路过这里,可这是第一次,她站在这里。 “爹爹读书了要去哪里?” “去翰林书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江执,过去所说,你可还记得。 江婵站在了高阶之上,裙边翻滚。双手交叠藏于袖中,微仰头,正中能看见牌匾之上‘保国为民’四个大字。 江执不会轻易见她,可她手里恰好有一个筹码。 她低下头,从手心里拿出一只小老虎,用草竹编制,扁扁的,周边都有些磨损。 这是江常送给她的见面礼,这么多年,她一直好好收着。 “来者何人,你可知这是何等地方?”守门小吏高声呵斥。 “江婵求见江执江大人。”相比小吏色厉声荏,江婵沉稳平淡,她一顿,将手里的小老虎递了过去。 那小吏见她意味不明,正犹豫。 “咦这不是竹虎么?”突然有个青衣小官探出头惊叹道,“江大人编来哄孩子的。” 那小吏面色变了:“原来是江大人的家人。” 江婵听着这一声家人,一阵恍惚。 “您快进来。”他一改方才的态度。 “多谢。”她低声道,将手中老虎收回。 “不必谢。”青衣小官轻轻一笑,长袖拱起还礼,“若是贵人要寻江大人,正中三排最北边的那间屋子里,大人这个时辰应该是在备学。” 江婵点头想和,向着他指的方向而去。 小官看了眼她急匆匆的背影刚要离去,却被那门房上的小吏拉住了。 “江大人何时有这么个家里人,我当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啊。” 小官从惊疑到恍然大悟,等到笑眯眯听小吏说完,才拱手道:“何止是你,在下也从未见过。” 小吏脸色变了又变:“那你方才……” “哈哈哈哈。”小官不禁笑。 “是谢大人方才嘱咐小官,让我来为她解围。”小官说完便抱着怀里的书简走远了。 小吏挠挠头,嘟囔:“谢大人?” 他不是已经走了许久么,怎么会知道会有姑娘来找江大人? 江婵顺通无阻到了小官所所说的那间屋前,今日阴云压城不甚光亮,屋里点了一盏灯融融光色透过窗映射出来。 江婵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手里拿着小灯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书卷上的江执。那时家里没有宽裕钱粮供他买书,常年靠着阿娘走动借来,借来了不能久留,往往夜里深了还要赤手抄书。 江大人,早已不用再如此狼狈了吧。 江婵刚想上前敲门,门忽一下开了。 他宛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不斜视朝着前排堂屋看去。 隔着帏帽缠布,四十多岁的人须发已经近乎全白,今日他并未着官服,而是日常布衣,简朴到看不出已是相丞权臣。 除公堂上相见,整整十数年,她从未离他如此近过。 血色染红眼角,江婵移开钉在他身上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而去,檐上堂瓦,空空而已。 江执眸光一转看到了江婵。 “你是谁。” 江婵还未来得及作声。 “你是江婵。” 是肯定句。 他的话不徐不缓,但听不出什么情绪,就连那□□得他吐了血的江婵二字他依旧说的风轻云淡,就像两人从未相逢,也无甚恩怨。 “你走吧,三皇子的事我帮不上你。”江执想都没想就摆动了一下袖子,转过身意图进屋去。 “江大人。”江婵听见自己缓缓说道,“作为一直教授三殿下的老师,最知他本性如何,此刻也相信此事是他所为么?” 江执迈进屋里的一只脚此刻停顿下来,屋里与堂外光影交织,他半张脸埋在暗处。 可随即,他还是站在了屋内,隔着一道浅浅的门框,两人相对。 “江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信与不信并决定不了什么。” 江执确信这句话足够叫她望而却步,却突然听她问: “如何决定不了。” “不信,是能杀人的。” 江执恍觉她的话如刀子一般,怔愣间第一次认真向这个女子望去,却见她周身帏帽不见神情,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遥遥的,就算两人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正想着,她身后那颗高树枝头上的雪花消融滑落下来。 江执收回视线。 “臣杀不了三殿下,姑娘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真正不信三殿下的是陛下,而不是臣。” “既然信,为何畏居在此,只是为了明哲保身么?还是说在江大人心里,只要大人能稳坐在此,真相与否并不重要。”江婵忍不住质问。 江执豁然惊,可未等他有所反应,从屋里走出两三个他的学生,皆横眉冷目。厉声喝她:“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同老师讲话么?” 他们说着上前来禁锢住了她的胳膊便要拖她出去。 江婵不为所动,她甚至屏住呼吸定定盯着江执,妄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发现什么端倪。 她的手牢牢扒住了门框,试图用手臂上的力气对抗他们,可她的手上还有伤口,皲裂的痛苦使她不自觉微颤,攥着门框的手指也无血色到发白。 江执突然伸手拦了一下怒气冲冲的学生们,静息片刻他突然问江婵:“姑娘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真相?” 江执平声静气问她:“真相果真如姑娘知道的那样么。或许姑娘觉得我应当如同其他几把老骨头门前立雪向陛下求情。可我不能,今日,无论是背上站队拉党的名号,还是戴上仁爱之师的帽子。倘若我跪了,便再不会有真相。” “是么?”他听江婵一声低语。 他以为她明白了。 可良久,风过,檐下铃响,他望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他听面前这个女子说道:“我从未知道原来曾壮年励精图治大有所为的江大人现在推崇的是无为而治。是害怕真相被埋没还是明哲保身大人自是知道,可我却想奉劝大人一句话。” 江执木然抬头,江婵收回了抓着木框的一只手:“倘若心有坦荡荡,何须愧对梦中人。” “你!”学生们对江婵的不敬勃然大怒,可江婵却毫不在乎,转身便走。 江执突然道:“慢着。” “还回阿常的东西来。”他低声,只有这一句话。 面纱下,江婵的唇角微微勾起,她冷笑着低下头看向手里那只一直被她保护的很好的小老虎,用大拇指轻柔将它头上开裂的须发整理板正。 整理好,她顺手给了离她最近的那个学生,低头回眸,轻言:“原来江大人这样的人,也有会挂念的人和东西么?” 她说完,大步而去。 江执拿到了手里的那只小老虎。 他颤抖着手摸着那只老虎的须发和尾巴,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好像是那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爹爹不要伤心,爹爹再给阿常编一只小老虎吧,阿常把它送给姐姐,老虎会保护姐姐,这样姐姐就也不害怕了。” 江执僵然转眸,正看到她方才扶过的门框处留下的鲜红血迹。 算起来,她大病初愈不过短短几日吧。 江执突然将自己随身的玉佩解了下来。 那个学生惊骇:“老师。” “去给她吧。”江执头也不回回了屋子。 第35章 玲珑八宝 姐姐。”一声轻唤,江婵停住了脚步,江常死后很久不曾有人这样唤她了。 她侧眸,江念站在枯败的柳树下,带着长长的帏帽,风吹时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 她身后的侍女手里带着食盒,应当是来给江执送饭的。 “江姑娘。”江婵回礼,转即便要走。 江念脸色一变:“你的手受伤了。” 江婵一愣,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方才崩开的伤口,不置可否地:“没事……” 江念截断了她的话:“我马车上有药,拿来给姐姐涂一涂吧。” 江婵刚想拒绝,江念上前一步突然牵起了她的手,柔软无骨又带着温热的。 她拉起江婵受伤的那只手贴近眼睛仔细打量,长长的睫毛扑闪。 江婵高了她一头,随她的目光看去时只能看见她认真的神色。 嘴里拒绝的话咽在了喉咙里。 江念抬头发现了她的欲言又止,她浅笑,两个小小的酒窝:“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跟我去侧房坐坐,我给你上药。” 她拉着她,轻柔又不容置喙,江婵抿着嘴最终还是跟着她到了那间偏房。 小姑娘带着玲珑八宝镶金钗,金八瓣莲步摇,晶莹玉珠在耳边轻晃,面中点了一点花钿,珍秀可爱。 她拉着江婵坐下,从莺儿手里拿过药膏药粉。 江婵看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头皮发怵:“其实我……” “姐姐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江念半嗔半嗲,江婵只能硬着头皮闭上了嘴。 实则江婵用的尽是好药,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江念实在仔细,对着那道伤痕,像是在雕花。 “从前,我也时常给阿常涂药。他总那么调皮,摔着了碰着了不敢叫阿爹知道,便一头扎进我的房里藏起来。”江念垂着睫毛嘴角含着浅笑,她拉着江婵的手涂药,轻声说起。 江婵沉默,想到那个窝在自己怀里已经没有了生机的孩子。 “他已经安葬了吧。”江婵问起。 “嗯。”江念低着头给她包扎。 “爹爹令人扶棺回了浑源老家,说那里有大姐姐,会在地下护着他。” “大姐姐?”江婵口里念着这句话,意味不明。 “阿常生前天天嚷着要去见大姐姐,还做了护着她的瑞兽老虎。走的时候我瞒着阿娘把那竹编兽放在他棺木里,等泉下相逢,好送给大姐姐,认出他。” 江婵察觉到了滴在自己虎口的两滴热泪,江念弯着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却能瞧见头上的步摇微微颤动。 江婵先是一愣,继而叹息一声宽慰似的将手拍了拍她的头,放在了她的后背上。 带着体温的慰藉像是洪水的决口,江念扔了手里的瓶子顺势向前一拱到了江婵怀里,另一只手环抱住了她的腰紧紧抓着她身后的衣物,身躯颤抖。 江婵悬着的手一顿,继而顺着她的后背,默许了她的行为。 莺儿捡起掉在地毯上的药瓶抬头一见便是这种场景。 她眼神晦暗,难以言喻此刻心情。 姑娘她从未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流露出这样浓郁悲伤的情绪,即便是胡娘子、即便是青云姑娘。 在江府她是懂事乖巧的嫡长女,因病久居闺房。丧子之痛如阴云笼罩在江府上空、乃至于娘子与江相公冷战割裂时,一直是姑娘在其中调和,日日强颜欢笑,装乖扮嗲。都快要忘了,明明小公子生前最爱粘着的是姑娘、小公子没了心中最难过的也是姑娘了…… 只是,怎么是江娘子呢,她……可是胡娘子此刻最恨不能千刀万剐之人啊。 莺儿轻叹了一口气,将药瓶装进袖口轻轻退出了侧房。 江念从未觉得自己哭的这样畅快,好像把所有的委屈统统都发泄了出来。她流干了眼泪,在江婵怀里拱了拱头。 江婵心领神会,松开了她。 江念的头抬起,窘迫看着江婵身上湿了一大片的衣裳。 江婵打趣:“看来我头一次见你给你手绢是对的,要是不给,就要哭坏我的衣裳。” 江念察觉出她的玩笑,忍不住笑起来。 她抬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江念,江念哑然失笑,不知忘恩负义的江执与颐指气使的胡妳怎么能生出江念这样的女儿。 她想了想,解开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物什给她。 竹编草弄的小老虎惟妙惟肖的在她掌心之间。 “这是阿常生前送我的,送给你了。” 江念一愣,继而接了过去。 其实江婵是哄她的,最后一只方才已经还给江执了。这只是她自己编的。 “他也会想你的,等想你了,就到这只小老虎身上回来看看你。” 江念双手捧着,眼见得眼泪盈盈的模样,江婵立刻打住:“但是你要是再哭鼻子的话那我就要收回来了。” 江念立刻憋住,嘴唇紧闭,鼻头憋得红红的。 唉,傻姑娘。 江婵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已经在这耽误了太长时间,不能再久留了。 她站起身与江念道别:“我得走了,你给江大人送完饭也早点回家去。” 江念不舍得她,紧攥着她的袖子,立刻说道:“我送送你。” 在这里还得送我?江婵哑然。 “你可知我是谁,又可知你爹娘如何恨我?在屋子里没人同你计较,出去了再与我拉拉扯扯的,你不怕人说闲话么?”江婵笑问她,本是开了一个玩笑。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江婵,宫里的贵人,阿常生前最喜欢的人,唯独不是杀死阿常的凶手。阿爹说大姐姐江寒单字一个蝉,是希望她一辈子玉露琼浆不尽,无忧无虑。” 也因为江执书案正对的窗外,那棵大树,年年都会生出许多蝉来。 书香伴蝉鸣,暗含了一个初为人父者的美好祝愿。 “那姐姐呢,是希望如苏子所说,千里共婵娟吗?” 江念的疑问萦绕在耳边,江婵颇为一愣。 原来自己的婵,还能做此解释。 可惜并非如此,曾十年前她为自己取下名字婵,不过是因为女单,孤单影只而已。 “或许吧。”江婵含糊过去。 江念如同小尾巴跟在江婵身后出了房门,她手里捏着小老虎,还在念念不舍。 她心里明白,若非今日机遇她想见江婵不亚于铁树开花,难上加难。下次再见,不便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她怎么觉得头有些晕晕的。 江念撑了一下头。 “姑娘、姑娘。”莺儿率先发现了不对,连忙撑住她。 江婵转过头去便见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江念此刻面无血色,如同一具尸体般从莺儿肩上滑下去。 江婵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帮助莺儿撑住她:“江念,江念?” 江念五官紧缩、痛苦万分,却没有反应。 突然她四肢抽搐了一下突然吐出一口血来,情况急转直下。 “她这是怎么了?”她问莺儿。 莺儿咬着下唇嘴巴紧闭。 江婵无意深究,当机立断跑出小院拉住了一个文生:“速去喊江大人。” 那个文生丝毫不敢马虎立刻转身向另一边跑去。 江婵又折回小院,却发现不知何时江念已经被放平躺在莺儿怀里,那日见过的吕大夫跪在地上为她诊脉,而一个男子正背对着江婵给江念喂什么。 一口下去,江念像溺水之人浮上水面猛地大喘了一口气,虽眼睛还是紧闭着,面色却由白转为红润。 吕大夫冲他点了一下头。 江婵面目复杂地静声看着。 江执此时也神色匆匆赶了过来。 吕大夫先看见他,起身行礼:“江大人。” 背对着江婵的那个男子终于也反应过来,他起身,转回过身,三分肖父七分肖母的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父亲,阿念现在已经没事了,应该很快便能醒来。” 说完他转眸‘发现’了站在门外的江婵,体贴笑笑,露出一枚与江念一般无二的浅浅酒窝:“江娘子吓坏了吧,还未曾感谢娘子方才鼎力相助。” 原来这便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如玉君子,江琢。 江婵的视线从他的笑面上一定,继而缓缓挪开:“既然江姑娘缓了过来我也该离开了,告辞。” 第36章 初见端倪 江婵如愿在太阳落山前见到了周衿。 他的贴身太监将江婵带到他反锁的门前,一应在此的除了看管他的侍卫武兵,还有地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饮用餐食。 “放肆,你们就是这么照顾殿下的么?”江婵故意大发雷霆,门口的太监跪下请罪,“实在是主子绝食不肯用,我等劝了再劝,殿下……”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我看你们都是在亵渎君职。殿下现在尚未定罪,若人有事,合该砍了你们脑袋!” 江婵刚说完太监齐刷刷俯身在地一声都不敢吭。 就连门口的侍卫也不禁心有寒意。 “还不快滚出去给殿下做新的来。”江婵扬声道。 “是是是!”眼见得太监们屁滚尿流地滚了出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怎么,没说着你们?”江婵转身反问。 此时此刻还能安然无恙出现在这里,侍卫们不敢轻易揣度圣意,更怕周衿出个好歹。 “是。”两人应了。 等到院子里的人都清干净江婵才贴在门上,她边敲门边低声唤他:“阿珩,是我啊,阿珩。” 周衿并非没听见,只是他多餐未用,形骸狼狈,此时竟有些无颜见江婵。 娇娇。他的小指微抽了一下。 “阿珩,你把门开开,叫我看看你。”江婵继续哄着他。 听着屋里持续的沉默,她亦心酸:“你信我。很快就会过去,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彼时周衿已经挪步到了门口,与江婵一门之隔,他看着她门外焦急的身影,落寞地垂下眼,干裂的唇角无力地张开又阖上。 手指抚摸在她门上的影子上,他嘶哑着喉咙轻声:“父皇不信我。” 江婵如鲠在喉。 “不是。”她说完这句话谎话很快垂下睫毛。 “陛下他只是……” “阿姐。”周衿突然开口打断了江婵的话。 江婵睫毛一颤。 “父皇他是不是很恨我,恨当年没有一并杀了我。” “他不是、我的爹爹嘛……” “……”周衿成年以来,江婵从未听他这样问起过。 可他的疑问,江婵解不了。 “阿珩你告诉我,是不是谢咫上旨请禁的你。”江婵争分夺秒想要知道更多有用消息。 “他是为了保护我。”周衿道,“倘若他不曾求旨缓办,恐怕大皇子就要将我即刻打入牢狱问审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江婵后知后觉松了一口气。 实则她已经猜到了,从一开始谢咫便在有意无意护着赵娴和周衿,纵然师承江执难免有归依胡氏的可疑,况且现下与大皇子、江琢一流同查盐铁案,立场不明。 但前案种种,以及与胡氏对峙公堂后的谈话她都在赌,赌谢咫私心上绝不会害周衿,尽管不知究竟为何。 “不会的。”江婵斩钉截铁,“大皇子如何能够。” “自从那年事变,我再也没能领到实职了,可能父皇对我已经足够失望了吧,或许我是不是死了,父皇也并不怎么在意。” “阿珩!”江婵不许他说丧气话。 呼出的热气顺着缝儿散开,江婵松开了门铛。 “我一定一定,会为你挣来机会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江婵反问他,“你要是有事,娘娘怎么办,阿知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周衿眼眸波动。 江婵退后了一步,挤出一丝笑意:“阿知一定怕死了,先是伴读再也没有进宫去陪他,再是朝夕相处的姐姐也出宫没了消息,要是血脉相连的哥哥也出了事,小小的他如何在深宫里活下去呢。阿珩,你过过那样的日子,你知道在宫里要活下去有多难的。” 周衿靠坐在门内,仰头收回泪光。 他如何不知道呢,从神坛坠落的何止是君子赵氏。 “好。我一定会好好的,等着父皇回心转意查明白的那一天。” 江婵终于放心下来,她知,现在她可以去寻谢咫了。 “殿下,好好保重,等着我。” - 谢咫非但猜到江婵会去求见江执,也做好了被她质问的准备,以至于他在马车外看见她时并无多少意外。 太初被她拦马车的动作吓得心脏一停,嗓子眼里还没蹦出半个字来身后的帘子就掀开了。 谢咫向前倾身,垂眸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江婵,她跑的鬓发有些凌乱,一只手抓着帏帽,冰天雪地,手指被冻得有点发红。 “上来再说。”他伸出了手。 江婵顺势上了他的马车,相较前两次实在熟练的很。 “究竟是……” “你的手……” 两人同时开口,谢咫停下来,江婵一愣,她随着谢咫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上。 江念好不容易给她包扎好,白布上现在却渗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那是方才江念吐血时沾上的。 “不是我的血。”江婵小幅度甩了甩手,喘完长气,回应了他,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么‘骇人’。 “三殿下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忙问道。 “……相信你已知晓从冬天一直彻查的绛县盐铁账本贪污一案,此案与金地盐铁官陈四方息息相关,而然这并不是个简单人物。曾他直言此案本与二皇子有关硬生生逼着陛下戈去二皇子的职务,在大皇子接手后则又说与三皇子有关。”他言简意赅说完。 “或许他只是想要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虽然目的未知,不过他人现在已在京城。” 江婵立即问道:“周衿已经多年未曾任职,赵氏一族被杀后朝中也无亲信,按理来说无论如何不应与之有关,除非是与曾经的赵氏有关么?可即便如此赵氏覆灭时他年龄尚小,不至于被牵连其中。” “赵氏出事后三皇子不曾任职,可赵氏已死不代表昔日依附或与赵氏为盟的世家大族都死了,你猜那些人会不会暗暗希望周衿登上皇位。” 谢咫带着试探的话还未说完江婵立即压低声音:“是想一网打尽。” 谢咫眼底长存的深潭波动起伏,像积雪消融。 江婵说完才意识自己在谢咫面前说得多了,她抬眼,谢咫眸光深邃,却分明是带着笑意的。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可这个想要一网打尽的人是谁,是大皇子、胡氏,还是……陛下。 “陈四方何在?”江婵问。 “我们正在路上。”谢咫答。 江婵眉目一挑,抬眼认真看着谢咫。 “你一早就知道我会来寻你。” “并非一早。”谢咫语气一沉,“谢某也在赌,赌娘子是否信我。” 是以,我赌对了。 江婵唇角一抿,收回目光时却带着些许笑意。 谢咫赌对了,可安知自己不是同样赌对了。 “谢咫。”江婵很少这么直接叫他的名字。 谢咫朝她望过来。 “你可曾听说过,江姑娘身有急症?”江婵问道。 谢咫摇摇头:“从未听说。” 没错,江念养在深闺轻易不出门,了解她的人屈指可数。 可今日看来,莺儿、吕大夫包括江执父子的反应都实在是太平淡了,好像发生过许多次一般。 江念绝对有问题。 可居然连拜师江执多年、江执的得意弟子谢咫都未曾听说过么? “怎么了?”谢咫问。 “我今日遇见江琢了,江念突然晕倒吐血,他喂了江念一物,江念便立即喘过气来。”江婵描述着当时的情景,皱了皱眉。 “我觉得此事,实在有些不同寻常。”江婵点到为止。 谢咫的神色并没有出现江婵想象中的变化,甚至她觉得或许他早就有所感知了。 第37章 覆巢碎卵 江婵随着谢咫的马车一路到了刑司,站在门口等着提审陈四方的刘喜打眼看见江婵从马车上下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才失声:“江娘子?” 他声震天:“您又犯事了?” “会不会说话!”太初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暴栗。 “提审陈四方。”谢咫对刘喜说道。 刘喜紧闭着嘴从腰上哗啦哗啦一大盘钥匙里选了其中一根捏在手里,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在前面带路。 太初在谢、江两人身后,他看着江婵欲言又止,最后在江婵察觉后疑问的眼神中才说道:“江娘子,那里污秽难堪,您当心身上的衣裳。” 当心身上的衣裳是他隐晦的说法,实则那里血腥暴力,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江婵这样‘柔弱体面’的贵人,是不是受得了。 江婵笑:“无妨。” 太初正走了两步,却听她低声道:“我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 太初心下一颤,下意识抬头望向谢咫,却见后者正堂走着,并看不清楚神情。 江婵明白太初的担心,刑司的牢狱是死狱,十个人里难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便是出来也已经是半身不遂。 血肉模糊、肢解横飞是寻常场景。 - 江婵第一次到这地方时只有15岁,半大不大的孩子,被剥地只剩下里衣吊起来捆在高处,淫意残刑,十八般刑法,她亲眼看着昔日里一块在宫里做事的姑姑、姐姐一个个惨死在自己面前,负责刑罚的大人又将那张密密麻麻叫她招供的纸摆在了她面前。 签字买命。 她被吓得唇色苍白、面无血色,就连刑训的宫人都觉得必不费吹灰之力。 江婵拖着一口气坚持了三天,在那三天里,她几乎尝遍了狱中所有的惩罚。 也明白了初入宫时,老宫人口中的活人炼狱是何滋味。 到最后,她丧失痛觉,意识模糊,已经分不清到底在人间还是地下。 转折点在第四天,那时,她已不辨日月白昼,也看不清眼前人是谁,只隐约记得那人一身黑衣,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而来,将赵娴被诬陷的证据带给她,并打开了紧桎她的铁锁。 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当年之事的线索,可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 与江婵想像不同,她总觉得会见到一个五花大绑、吊起来奄奄一息的陈四方,以至于兜兜绕绕走到最里面那个密室里打开门又阖上,看到一个五仰八叉坐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陈四方时,江婵的大脑宕机了。 她看向谢咫,后者背手望着陈四方,神态安然。 陈四方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油,然后在身上擦了擦。 “京城的肉没有绛县好吃啊,那骨头上剔牙缝一样就那么点儿。”他抬起头匪里匪气说道,“想当年咱还在山寨子里……” “当山大王的时候,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吃不到?又有什么琼浆玉液喝不到嘴里?”刘喜一脸生无可恋把他接下来的话一字不落全背了出来。 山大王?一县盐铁官,又是如此重要地县的官员,曾经居然是山匪?江婵暗中思量,不可思议。 陈四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抬起头满嘴油光,‘嘿嘿’一笑。 谢咫终于有所动作,他撩开衣袍在他对面的长木条板凳上坐了下来,紧接着他把旁边那个板凳也搬开叫江婵坐。 江婵拒绝了,此情此景之下,实在有点诡异。 也是因为这一动作,陈四方才看见一直没有言语的江婵。 江婵还带着帏帽,他打量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肉也吃了酒也喝了,陈四方,有些话也该说了。”谢咫淡声道。 “就凭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四方油嘴滑舌道。 救命之恩?江婵皱眉。 “陈四方在路上遭到灭口,是大人派我等前去解救。”太初在江婵身后悄声说道。 还有这样的事。 “是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胆子?”江婵问。 “全队一十二人,全是死士。”太初回她。 太初话音刚落,江婵几乎能想象到遍地横尸的景象。 血迹斑斓的雪林里孤零零只剩下囚禁陈四方的徒车。 “那好,那就请陈大人把绛县盐铁亏空财政来龙去脉讲个清楚。”刘喜将先前搜罗的那本账本拍到了桌子上。 看着眼前这一切事情的起源,陈四方表情一僵。 他又在身侧随意摸了摸油手,才拾起那本账本。 他没有细看,而是如同厌学的孩子,快速翻动了一下,老旧的书页像腐朽的蝴蝶翅膀,破损、虫蛀,带着熏黄。 他翻了一下就轻放在了桌子上。 “按理说,你应该很熟悉这个帐本吧。”刘喜问道。 怎么不熟悉,每一个字每一笔画都是他亲手写上上去的。 “对,熟悉。”他抬起眼皮,惺忪说道。 一本账本而已,难道大家都看不懂么?还要他亲自指认什么?江婵不解,上前一步拾起了桌上那本书。 与其说那是账本,不如说更像是一本日志: 而里面有一个名字,姜寒并不陌生。 胡将军,胡生。 “将近腊月,天寒,田中麦苗翠。将军派使臣商,想从我郡借道南下援助南疆,愈发听闻海贼犯我,或是军力已不敌。我没有理由拒接将军之兵入城,只可怜百姓新开垦旧地栽下的麦苗,或就要被践踏,长不成了。” 她急急又打开一页,皱起了眉头。 随即又翻,也不外乎如此。 并不是后面再无记录,而是后面的字迹变成了江婵从未见过的另一种字,说是字,更像是图画,横七竖八,看不出章法,却又井然有序。 到最后一页,居然只有一口喷溅在上的血。 江婵诧异抬头,谢咫表情同样凝重。 江婵不禁问:“这是哪里的文字,我从未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陈四方向前倾身将江婵手里的书夺了回来。 “这是我们绛县原住民才知道的文字,早就失传了。” 失传了?江婵疑问的目光投向谢咫。 “是。”谢咫给了她肯定答案,“绛县是后来分封得名,江娘子应该会更熟悉它的另外一个名字——金地。作为南疆通往中原的中枢关卡,狭长险要,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金地曾经是赵氏的管辖地段。” 再一次听到赵氏,江婵心中一凛。 而金地,江婵更是耳熟能详。 “为护佑金地数千百姓不受战火席扰,赵氏在那成立了一个新的民族,并推广了一门语言,金族。” 从此绛县东西靠山、南北不通,如同封闭。 百年过去,直到赵氏族灭,金地才如神迹一般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新朝为了巩固政权,一统南北,便要在金地设置官员、中央分统。 “然而,此时金地由于百年封闭,早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俗习惯,面对中央下派使臣拒不接受。” 眼看没有办法,便有朝臣向周冽进献了一个法子:分封为属、属地自治。 而陈四方,就是绛县百姓自己推选出来的父母盐铁官。 “可,既然这是金族自创的文字,只需再寻金族人来……”江婵话音未落。 “在赵氏被灭之时,金族也被灭族了。”谢咫回她。 陈四方,是最后一个金人。 江婵心头一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狱里长久的沉默终于使陈四方笑着抬起头,他看向面前表情各异的四人,不以为意一般把左腿蜷曲着放到了板凳上。 “所以,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我一人还能读得懂这账本,如假包换,再无旁人!” 看着陈四方吊儿郎当欠揍的模样,江婵抿了一下嘴,她已经预计到此事不好办,短时间内或也无法解决了。 第38章 一枕槐安 京中已成暮冬之城,雪皑皑而晨缓,阿生跟颜官在院子里堆着雪人,颜官在前面滚雪球,阿生在后面推着。 她把冷的失去知觉的手拢起哈气暖和,转瞬在睫毛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冰碎。 她转瞬看见在屋里书案前静悄悄看信的江婵,一路小跑过去。 江婵察觉窗前有细碎的雪弹,抬眼便看见作案未遂的阿生。 阿生把攥雪球的手狗狗遂遂藏在身后。 “哎呀,小阿生最多坏主意了。”江婵弯弯眼睛。 “哪里有啊姐姐。”阿生的嘴把上能翘起一个酒瓶。 “姐姐别看了,陪我们一起堆雪人嘛。”阿生难得撒娇。 她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装着江婵。 实则江婵明白,她察觉到了自己最近不好的情绪,怕自己闷坏了。 小阿生啊…… 江婵笑着探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今天不行,你湘官姐姐给我下了任务了。” 湘官哪敢给她下任务,书信上只是提及赵皇后最近有些不思饮食。 为了周衿的事殚精竭虑吧,娘娘。 其实每年燥热时赵皇后也总有那么几天不思饮食,江婵会熬一种山楂糖,酸酸甜甜最是开胃。 她起身喊了颜官一声。 “走了,我们去街上买一点干果。” 颜官放下手里的锨头应答着。 江婵不敢把阿生自己放在家里,三人一起上了街。 宫里风起云涌,宫外却还是烟火人间,一切都在缓慢有序的发生着。 “看着新鲜的、不那么多坏眼的才能挑出来。”她们在一家买果子的摊子上停下来,江婵教阿生挑果子。 阿生细细学着。 “像这个就不行,虽然大小合数,但皮有些损了,我到时候一煮就不好看了。” 卖果子的摊主无奈笑道:“娘子啊,便是御用的果子也没得一个一个挑的。” 江婵抬头笑笑:“打扰您做生意了。” 颜官意会,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给了摊主。 “您这也太客气了,是小的多嘴,给您赔不是了。”摊主花言巧语道。 “这些便差不多了,给我们称称吧。您的果子好,我们下次还来的。”江婵把挑出来的满满一竹筐递给她 小商贩高声应着。 她抬头打量了一眼,却突然变了脸色:“娘子小心。” 江婵转回过头去,却见一纵马飞驰着而来,马上车夫拼命拉着缰绳,大声吆喝着:“快闪开快闪开!” 两边的商贩、行人纷纷避让。 那鞭子已到了近身处。 江婵一窒,颜官大呼:“姑姑!” 忽有一只手猛地伸出来拉了她一把,江婵被一扯,天旋地转间摔倒滚了两圈。 等她反应过来便看见控制下来的惊马和被打翻滚了一地的干果铺子,那商贩站在一边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她的脚腕扭了,生疼,颜官和阿生赶忙来扶她。 “别动,她现在的脚腕动不得。”呕哑嘲哳的声音像是被烟烧火燎过,艰难地发出来。 江婵定神,见方才拉自己的那个人正蹲在自己面前。 她带着长长的帏帽,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从怀里掏出一瓶红花油,下意识要给她揉开。 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这样未免不妥,江婵收回了脚:“多谢您救命之恩,不过我也没伤的有多重,便不必如此了。” 那人一愣,却未坚持。 颜官扶着江婵站了起来,那人也伸出手扶着她。 江婵这才发现她被鞭尾扫到的手臂,锋利的鞭子抽出棉花,从伤口上流出鲜血。 “你……”江婵心惊。 那人彷佛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她往身后背:“没事。” 这如何没事。 “颜官。”江婵话音未落,颜官已从袖中掏出上好的药酒。 “来,我给你简单包扎一下,一会再去邻街的药馆好好看看。” “不,我……”那人迟疑。 可江婵已不由分说将她的手臂拉到近前撸起了她的袖子。 满目疮痍映入眼帘,江婵狠狠一愣。 阿生“咦”了一声:“这个人的胳膊上跟我好像啊。” 是啊,因为这都是烟烧火燎留下的疤痕。 错落的疤痕狰狞醒目,虽已发白淡化,却无不印刻着此人过去的悲惨经历。 就在那疤痕之上,有一道很深的血痕,正在不断流血。 江婵就像是没注意到,她笑了笑,对她说:“可能有点疼,您忍着点。” 说完她拔掉药塞子,将那细白的粉撒出一点来轻柔地敷在她的伤口上。 哑女隔着面纱摒住了呼吸,贪恋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江婵身上,她每一寸肌肉都缩绷着,面对她的靠近红了眼眶。 她另一只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而微微颤抖。 江婵察觉了:“您是不是还疼啊。” 哑女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后面尖锐的喊叫吸引了江婵的目光,她给哑女上好药包扎好转过头,方才正在卖干果的商贩如今正跪在路中央死死拦着那马车:“大人,这是我一家一个月的口粮,家夫病重,小儿也正在启蒙,入不敷出。您打翻了我的摊子我们家便要喝一个月的西北风,求您开恩,赏点银钱。” 群众指指点点,马夫正在为难,却听马车厢里一声轻笑,继而便是一个‘滚’字。 众人皆是一愣。 那商贩也吓得一哆嗦,可她还是咬咬牙张着手跪在地上。 “压过去。”无情的指令一出,马夫攥紧了手里的绳子。 有的父母捂住了怀里孩子的眼睛。 甚至啜泣声细细一片。 那商贩害怕地闭上眼,却还是未动。 “贩夫走卒,民生良计,皆是生活所需。敢问大人是何身份,居然能在天子脚下罔顾王法。”江婵的声音响起,那商贩狠狠送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感激地向这望过来。 马车里,江琢端起茶杯含着笑的嘴角一僵,继而缓缓吹了吹热气,静看好戏。 胡生这时倒是听出来那声音是谁,一下子拉开了帘子。 他眯起眼,眼神中满是不屑和警告:“我当时谁,原来是江贵人。” “我当时谁,原来是胡生胡将军。”他未说完,江婵已声接上,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一个在场的耳朵里。 “将军武功非凡,按理说一个小小的马儿失控而已,大人随手就能拉住,怎么还由地劳民伤财的事就这么发生在眼前。” 胡生冷笑:“江贵人、我这么叫一声是在尊重你,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已经不是宫里的贵人了,与平民无异,自然也无权质问我。” 最后一句话用了十足的力气,彷佛轻易就能碾碎她。 颜官抿着嘴下意识往前凑凑想要挡在江婵面前。 江婵却不怕他,她笑笑:“将军说的是,以将军的身份,想要碾死我不过如同蝼蚁。可倘若天下万民在将军眼中无非都是蝼蚁,任由欺凌,将军、不配为将军。” 最后一句话同样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江琢终于听出了不对。 “你算什么东西!”可恨他那没脑子的舅舅居然还在跃跃欲试想要反击,江琢一下子拉住了他的胳膊,胡生不满地回过头,江琢摇了摇头。 江婵见他的反应,已经猜出马车里应该还有一人。 果不其然,江琢用扇柄挑开车帘出现在马车连接处,他笑着,走下马夫搬来的台阶。 拱手、行礼,文质彬彬:“江姑娘息怒,在下替舅舅赔个不是。舅舅方才也绝不是那个意思。” 说完他转向那商贩:“您看看需要多少钱,我来还。”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定金锭子放在掌心。 四周之人无不唏嘘。 早有人去去将那商贩扶起来,那商贩感激涕零,一直作揖:“用不了这么多,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江婵却轻巧从他手上拿过了那锭金子,替她回答道:“都拿去吧,除了地上的干果还有棚子摊车、摊收和税费。” 胡生冷哼:“江娘子还真是慷他人之慨啊。” 那商贩接过金锭子,用袖拭泪,哽咽:“娘子您真是个好人,今天连累您也没买成,您下次来不论挑多少都成,我一定不收您钱。” 江婵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抚。 胡生不耐烦:“未贞,还不赶快上来,我们该走了。” 江琢笑着拱手:“舅舅先走吧,我有几句话,想对娘子说。” 他与江婵对视,眼中笑意点点,却深不见底:“说起来,我与娘子寥寥几次见面,却颇有一些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江婵眸光一闪,她脸色不善地抬头望他,江琢笑着,真假莫测:“单独寻个地方与娘子多说几句话,应该不介意吧。” 江婵自以为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可话到嘴边想起那张‘药方’和那日犯病的江念却突然咽了下去。 她到时要看看他打的是什么名堂。 “好啊,既然公子赏脸,江婵自不会拒绝,只等我将恩人送往……”江婵转回身,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怔。 颜官凑上来小声:“刚刚那人硬说没什么事先离开了。” 江婵复杂地收回眼:“我与公子前去。” 胡生骂咧咧一句先走远了。 第39章 锦瑟藏弦 江琢就近找了一家茶室,垂帘随风左右晃着,干干净净的木地板上搭着几张喝茶的桌子,一个人都没有。 饶是如此江琢仍旧去二楼找了一个单间。 颜官全程神经高度紧张,牢牢死守在自家姑姑面前,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江琢不像是个好人。 也是,从胡生马车上下来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江琢先看了警惕的颜官一眼,又看了有样学样气鼓鼓的阿生一眼,心里微妙万分,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这个小家伙,一而再再而三都没有弄死,可惜过了炼药的最佳时候,她已经没用了。 不过好在,还有人能用上。 江琢勾起唇角,看向面前的江婵。 “我的话,只能说给娘子一个人听。” 居然想跟娘子单独进包厢!“不行!”颜官想都没想就拒绝道。 江婵一直冷冷看着他的举动,面对他的坚持露出一个假笑:“好。” 江琢推开了门。 “姑姑。”颜官皱成苦瓜脸。 “姐姐。”阿生模仿颜官苦瓜脸。 江婵捏了颜官一下:“在门口等我,我恰也有兴致听听,江公子能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来。” 江琢闻言,侧目含笑。 门合上了,江琢自顾自坐下,给自己砌了一杯茶:“江娘子,请随意入座。” 他话音刚落江婵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江公子实在好雅兴,职上无事,竟能容许你旷职许久么?”江婵的语气算不上客气。 江琢倒好茶水,不紧不慢含笑抬头:“那日娘子救了舍妹一命在下尚未道谢,一杯茶的功夫而已,总要抽出来的。” 这些鬼话,江婵一听便觉得好笑,可她偏生没有打断,想听他还要怎么说下去:“江公子实在是严重了,我那日也未曾怎么帮上江姑娘,只是江姑娘发病迅猛实在吓人,不知是得了什么急症。” 江琢抬眼,江婵端着茶眼中含笑,笑不达底,深不可测。 他知道江婵对此事已有怀疑,也是,露出那么多破绽她要是还无知无觉,多无趣呢。 “舍妹,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江琢故弄玄虚。 “那还真是不巧,不过我听说江公子与二姑娘一母同胎,怎么二姑娘带着而公子看起来……”江婵的话还未说完。 “咳咳咳,咳咳。”江琢抚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江婵停下嘴静静看着他表演。 他收放自如,含笑坐好,反问:“如此这样么?” 江婵‘啊’了一声,“对。”她十指翻飞将茶盅中浮起的茶沫撇干净倒了一部分到一边的茶托中。 娘娘身边的贵人,还真是……赏心悦目啊。 “也不怕娘子笑话,在下从小与舍妹一同长大,她身子弱些我便格外疼爱,为人兄长么,只要她好,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压低,盯看江婵的反应。 江婵表面上还真没什么反应。 可她放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攥紧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承认了么? 她故意问道:“哦?不知江娘子想要什么。” 江琢勾起唇,终于进入了今天正题:“我想要跟江娘子做一幢交易。” “听说周衿被禁足,再有三天查办不能有进展便要下狱问候。”他低低笑了几声,“你说,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要是到了那种地方,别说逐鹿中原,留住性命便已经很好了。” 江婵的笑容已经基本消逝了。 江琢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 一个皇子,能叫皇后甘心把身边的侍女许配他,便说明此两人必定感情深厚。 江婵既然能去江执那里求情,必下了决心绝不能叫他出事。 “此事既是刑司在职,便不劳江公子费心了。”江婵声音淡淡。 “哈哈哈哈哈哈。”江琢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谢咫?”他忍不住问道。 “江婵,你可知谢咫是谁的人?”他停了笑,问她。 不待江婵回答,“是大皇子周宴身边的人,他恨周宴不能快点登上皇位呢,怎么还能盼着叫他的弟弟好端端出来不成?” 江琢打开了扇子,冬天腊月里扇着。 江婵对此不屑一顾,她反问:“对谢大人来说如此,难道对江公子来说不也是如此么?” 江琢笑够了,直起身,他慢慢向前倾,直到看见江婵眼里浓重的警惕和警告。 “江娘子不了解胡家吧。” 他笑笑,没再作声。 江婵怎么会不了解胡家呢,胡老太公一生妻妾无数,却只生了四个儿女,其中一儿一女乃是正室胡老夫人所生,即胡妳和胡生,在四个孩子中行二行四,胡妳大龄嫁给江执,胡生继承爵位与军编。 另有姬妾生下一儿一女,庶长子胡金便是胡祥邹和胡青云的爹,诞下胡青云后不久英年早逝,其妻也早早逝去,自此大房凋落。一女即为三女胡银,现在的胡贵妃,生有皇长子周宴,位比副后、宠爱无数。 江琢道:“表兄是小姨的孩子,与我们并不亲厚,我自然也谈不上对他忠诚、与之为党。” 仅仅是因为嫡庶有别才并不亲厚么,江婵可不这么觉得。 胡家里面龌龊并不比外面传的少,只是真假难辨罢了。 “可若是三皇子继位,恐怕对江家而言……” “江家而已,与我何干!”江琢快语打断了她的话。 他笑而补充:“我在乎的,从头到尾,只有妹妹一个人而已。” 强调:“任何人,都比不过妹妹。” 他意味深长地凑近江婵,自然也看到了她紧缩的瞳孔和薄薄的一层震惊与愤怒。 江婵想到了江常,如果不是怕打草惊蛇她现在真想揪起他的衣领问问江常算什么,难道不是他的亲生弟弟么? 江婵的沉默满足了他心里的暗爽,他不禁提示:“难道娘子不想听听我的交换条件么?” “江公子太看得起我了,恐怕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与公子交易的。”江婵强忍住想走的冲动。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相信娘子为了三皇子一定能办到。”他加重了‘三皇子’三个字,阴恻恻的话像是毒蛇攀附在江婵脖颈上。 江婵以沉默待他,看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江娘子,我要你把这封信交给圣上。” 江婵如在弓之箭,渐渐紧绷了起来。 江琢将那封信放在桌上,如玩笑一般:“我当然可以告诉娘子,里面写是谢咫玩权弄势、结党营私的事。如何?” 原来他想要借江婵的手除掉谢咫。 为什么?为什么要除掉谢咫,为什么要借着她的手。 江婵不假思索,几乎怒极反笑:“你做梦。” 江琢丝毫没有恼怒,他只是低声笑笑。 江婵不再与他多加废话,起身便要离开。 江琢却叫住了她:“还是把信带走吧,毕竟,你还有时间想清楚。” 江婵的身影愣住了,下一刻他见江婵转过身来利索地拿起那封信,还不等他说什么江婵突然将那封信撕了一个粉碎,而后如雪花般飘在了空中。 碎纸纷纷扬扬,江琢的笑容成功僵住。 真是可惜,这里面写了什么也不看看么? 江琢的笑意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注视:“对了江娘子,我先前听一位‘故人’说起,你一直对胡祥邹到底是死是活是什么时候死的是什么时候活的感兴趣,那我不妨告诉娘子,那位故人起先是受我致使多次挑拨你与谢咫的关系不假,可有一句话他说的没错。谢咫早就知道胡祥邹死了。” 江琢站起身来,冷笑:“你自以为信任他,殊不知他有那么多的秘密,都在瞒着你呢。” 他说完这句话,等看她冷情伤心的模样,却见她低声笑了一声:“故人?你说的故人是沈辞吧。” 江琢眉头一挑,两人打了许久的哑谜,没想到在此刻被江婵揭开。 可他并不慌乱,相反还笑了笑,他知道,即使此事被江婵和谢咫知道也无碍,因为他们手里没有证据。 “我看到了沈辞特意留下的药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献祭的名单,其中有一个药方,亲人骨血。” 江琢摇扇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唇边仍挂着笑,抬眼望向江婵。 江婵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在他面前掉下眼泪。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日,江念伏在我身侧为江常之死痛哭,我也想知道,若有一日,叫她知道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那个小小的、她最疼爱的弟弟是为她死在他亲哥哥的手里的。” 她紧攥着拳头:“何痛之有。” 自诩爱她,一寸寸杀她。 江琢笑容一僵,他冷厉道:“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相信,江娘子纵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告诉她,你那么痛惜她,会告诉她眼睁睁看着她送死么。” 不会。江琢还未说完答案就已经浮上心头。 她恨得从始至终都只有江执,甚至胡妳,也不过觉得是个被逼疯了的可怜女人。 而对他的三个孩子,江婵从未想过加害。 江婵不再想听他说话,她快步向外走去。 第40章 南山褪寒 刚到门口,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街道,她深吸了一口气。 江常。 她扣住门口的门框,咬紧后牙把剩下的泪圈进眼眶。 “姑姑。”颜官率先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她担心地围上来。 “没事。”江婵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山楂还没买呢,我们去……” 她话音未落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了自己面前,她缓缓抬头,谢咫打开了帘子。 两人对视,谢咫眼神晦暗难懂。 良久,:“我有话想对娘子说。” 他抿着唇,神色复杂。 正好江婵也有话想要对他说。 “好。”她低声应了。 - “陈四方案有了突破性进展,牵扯出一桩关于胡生的旧案,或能成功洗清周衿身上的冤屈。”谢咫长话短说。 可他说完良久,不闻江婵的动静。 她呆呆坐在那里,目光向下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江娘子。”他不得已呼喊了她一声。 江婵幡然神醒,她的眸子注视着谢咫,将他圈在一隅之地。 谢咫透过那狭小的空隙,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心弦紧绷,似是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江婵又转回目光,突然说道:“我方才去见了江琢。” 谢咫一愣,可随机摒住了呼吸。 “江琢想要对付你。他给我了我一封信,以周衿为筹码叫我呈到御下,里面写的东西估计与你有关,不过我没看,拿到手我撕烂了。” 谢咫听她平静的讲述,却从她只言片语中听到她刻意压下的波澜汹涌。 他咽下喉中津液,喉结滚动,低声问她:“江娘子不好奇里面写了什么么,倘若里面句句属实……” “那就算是我信错了人罢。”江婵笑笑抬起头,“反正我这一生,不乏有信错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得我是傻子而已。” 看着她笑,他心里有刺在扎,匆匆移开眼睛。 “实则我已经预想到江琢会针对我。” “为什么,你不是江执的学生么?”江婵问道,“况且我几次见你,你们关系应并无矛盾才是。” “江琢此人游离于胡氏和江氏之外,不能用寻常逻辑来衡量,其手段波谲心思深沉,几乎无有制衡。可无论是他不愿让大皇子顺利查证此案还是想要暗中诟害三皇子,都无从得知。”谢咫皱眉。 “无法顺利查证此案?”江婵听到了一个与江琢一致的观点,“江琢果真与周宴并不亲厚?” “嗯。”谢咫应答,“胡氏错综复杂,不过有一件事娘子或许听说过。” 谢咫一顿:“当年胡贵妃进宫一事,胡妳与胡老夫人暗中动了手脚。” 没错,江婵曾听赵娴说过此事。 本来参与选妃的应该是较长的嫡出女儿胡妳,可胡妳心气太高不愿为妾,除了皇后看不上别的。胡老夫人爱女心切偷偷调换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将当时尚未成年的胡银顶替了上去。 因为庶出身份,胡贵妃九死一生生下的长子周宴却被立刻抱走在赵娴膝下养大,直到赵氏事变才独立出来。 “不仅如此,当年因胡银的生身母亲极力阻拦,被老妇人处死了。” 江婵眉目一跳。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胡银还把夺子之恨悄悄加了一份在胡氏身上。 大皇子对胡氏自然也就没了什么亲情。 可江婵听着听着却恍然深陷一个庞大的棋局中,她若有所感,恍然与谢咫相望,对方眼眸深邃,不见波澜。 她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江琢只与你说了这些么。”谢咫问道。 当然不止。 江婵眸光一颤,可她刻意隐瞒了江琢提起的胡祥邹之死。 “他几乎是亲口承认了,他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杀婴者。江常……”江常也是死在他手里。 江婵喉中像被堵上,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方才她落泪,除了想到那小孩死之前的恐惧与无助,还想到,此事或许间接印证了,杀死江常的人就是沈辞,那夜里他挑着江常的尸体,便是他的罪证。 可自己就因为他说过的一句话,相信了他,放过了他。 她与帮凶无异。 江婵垂下脸去,不想叫谢咫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谢咫的目光在她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细微的颤抖暴露了她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而此刻他的心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就把他们都抓起来。”他定定说道。 江婵半抬眸,谢咫一直望着自己,她轻颤了一下。 “把那些向你说的,自以为死无对证的狂妄,从刺向你的利刃变成囚禁他的枷锁。只要我们继续查下去,一定一定、能将他绳之以法。” 江婵的心口一烫,她抬头望向谢咫。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崖畔的青松,肩背绷出一道沉稳而笔直的线,向她倾斜着。马车外若隐若现的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将他惯常冷硬的线条晕染沉静了几分。眼眸低垂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深潭般、近乎包容的专注。 像未被风雨撼动的磐石,为她圈出了一隅奇异的、带着体温的方寸之地。 而类似于这样的踏实,自火海残活后,再没人能给她。 江婵的心被拉地沉静下来,踏踏实实装在了胸腔里。 她利索干净又熟练地收拾着情绪却叫谢咫默默皱紧了眉头。 如果难过了掉眼泪,可以擦干净。如果伤心了歇斯底里,可以收拾好。 可如果习惯隐藏,一个人咬碎银牙咽进肚子里,只能说明她受过很多委屈,已经成了习惯。 那日,他在她躺过的坟前说后悔了。 一日又一日,他的后悔与日俱增。 一想到她现在如此复杂又痛苦或有一部分是他带来的他便犹如风霜割面。 “可我们如今,又该从何查起呢。”江婵不自禁问道。 “还记得那天你送来的那张药方么?”谢咫说着,从袖中取出那薄薄的一层纸。 江婵接过来,惊讶发现上面被水浸湿洇透一片,可随着整张抖开,上面却清晰地付出一行赤色小字。 褪寒落南山。 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江婵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褪寒是玄真法僧的别号,南山寺曾是他的修行之所。陛下大力废止宗教玄学时,南山寺被当作焚烧经书之地,直到现在荒废破败。”谢咫耐心解释 马车停了下来,谢咫顿了顿道:“我们到了。” 第41章 色令至昏 南山寺荒废已久,远远看去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只剩下几间旧屋子,更别提什么人烟。 在这样的地方找证据实在是雪上加霜。 江婵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一截枯木上乌鸦掠过发出‘啊啊啊’的嘶哑声,厚雪覆草低,几乎无从下脚。 太初把马牵好,拿起剑来随意在草上砍了两下:“这草没什么韧性,好走。” 他在前面打头,谢咫断后,三人离那庙越来越近,直到走到跟前。 太初看着当头那间连个完整的窗户都没有,默了默:“这地方这能找到什么东西?” 他话音刚落江婵已经把那扇陈旧却没上锁的门推开了。 门吱呀一声,上面松动的旧框晃动着掉下来。 谢咫拉了江婵一把,旧框砸在离她脚边不远的地上,碎成几片。 “多谢。”江婵心有余悸。 可门好歹是开了,江婵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昏暗的旧室内有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放着一座两人高的泥佛,风吹雨淋那佛已经残缺不堪,无力地低着头俯瞰众生,佛身像上用赤色如血的颜色斑驳地泼在上面,醒目地如同恶中地狱。 江婵微微抬头,在佛双目处一顿,那里被缠着一条长长的盲布,双眼被长剑刺住,留下血泪。 “这是什么?”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弑佛杀神,存在在民间邪说里的一种仪式,其目的是立身顶替此佛。”谢咫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眯着眼看着面前血腥的惨状,轻声说道,“传说中这个神像就是玄真真身,也就是沈辞的师父。” 所以沈辞这是想顶替他成为新的真佛么? “沈辞曾与我说过,他的眼睛是自戳,或许就在这里。” 江婵的手指虚虚点在长案上,抿下一层不浅的灰尘,连带着些许粘腻。 她将指尖放在鼻下嗅嗅,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她不自禁皱起眉头。 “这是人血。”谢咫站在她身边不咸不淡说道。 江婵神色一变,她诧异看向谢咫,后者微扬头看着面前的佛像,眸色深深。 太初忍不住说道:“那老东西就是个妖僧,那老东西的徒弟也不是好人。” “可,为什么呢他要把自己的眼睛……”江婵面露不解。 “在传说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因此人能通五识神却不能,或不听人间疾苦镇压神山、或不见世情磨难耳闻心音、或口不能言以身救世,不听则心专、不见则心静、不言则心安。不见者自明,是谓自渡。”谢咫的声音不轻不重传绕在旧屋里,如振玉器,江婵禁不住看向他。 他身着一席日常玄色锦衣,宽袖束腰,站如松柏,好看的眉间却带上些许不苟。 “可在谢某看来,不听自专、不见自静、不言自安,乃是自全之法,这种行径成不了佛,只能自欺欺人而已。” 风经于陋室、雪压在高堂,身处黯淡,仍向高明。 江婵豁然开朗,原来这就是谢咫的救世之心。 两人正说着,太初已经灵活跳进屋里搜索起来。 他用剑端左右翻找,几乎搜查了每一个角落。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看起来也很久没人住过了。”他抱胸给出了结论。 “欸这里还有一道门,是通往后院的吧。”太初突然开口道。 江婵与谢咫同时朝这边看来,太初已经抬起脚来猛地朝门拴踹去。 瞬时间门四分五裂,巨大的灰尘袭来,江婵下意识转身闪避,等到抬眼才发现谢咫不动神色站在了自己身前。 太初一边呛地咳嗽一边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他皱眉‘咦’了一声。 “大冬天的,这是什么花。” 谢咫闻言快步过去,江婵紧跟其后。 废旧满是灰尘和积雪的院里,有一道废弃的枯墙,从雪地里爬出一丛簇鲜艳五彩的朝天花攀腕在一株比院墙还高的枯树上。 这样的怪异景象,三人从未见过。 江婵忍不住想要向前查看,谢咫警惕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他先她一步,踏进雪里,阴下积雪已有膝盖厚度。 他走到了那树下,近距离打量那鲜艳无比的花,可就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 他伸出手指,在其中一片离得最近的花瓣上点了点。 不惧凌寒雪,却不堪一指,那花瓣居然直接掉落了下来,飘忽着落在雪上。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谢咫捡起来,捻了捻,颇有惊讶:“是蜡染。” 只是因为飘雪覆盖,一时居然分辨不出。 太初紧绷的神经舒展开,他抱剑道:“我说大冬天哪来的花,原来是假的。” 他转而向后院走去:“正好后面还有几桩破庙,咱们还是去后面看看。” 谢咫也示意檐下站着的江婵过来。 江婵也松了一口气,那花实在怪异她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没事就好。 她沿着谢咫踏出的脚印走过去,谢咫与太初在拉动后屋那把破锁,江婵帮不上忙,站在花边随手揪了一朵花瓣。 橘黄泛红的花蕊同样由蜡染而成,放在手心上流光溢彩。 忽一阵风,花瓣向上扬起。 江婵随之微微抬头,却见那花瓣飘扬着越来越高,最终挂在了更高处那树上。 江婵眼神渐渐聚焦,她看着高处那枯死的树皮突然出声:“太初?” “这个锁还真是牢实……”太初正专心致志撬锁,闻声连忙回头,却见谢咫已经过去。 自认为有眼力的太初选择转回头当作耳聋。 江婵伸手指着那块树皮颜色略有不一的地方:“那里好像……” 她话音未落,谢咫纵身一跃,用指尖取回了那片花瓣。 江婵哑然失笑:“不是,我的意思是……” 可随那片花瓣被取下,她身后的花藤忽从根处开始变色枯萎。 她背对着,没有注意道,谢咫却拉了她一把到身后:“小心。” 江婵惊魂不定,那颗枯树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居然齐根断裂开始向地栽去。 太初连忙丢下手中的锁上前与谢咫一道,两人守在前面步步紧退,将江婵紧紧护在身后。 树倒下发出沉重的哀鸣,积雪被砸出了一个大窝,仰雪扑面,江婵放下遮挡的大袖,便见那明显有色变的树表居然脱落了,里面隐隐露出一角颜色不一的东西。 她连忙扑上前去,扒开了那块松动的树皮。 黄底纸上赤红的字浮现出来,随之掉落的还有一把沾血的刀子。 谢咫看到江婵蓦然打了一个颤,随即神思恍惚。 他皱眉过去接过了她手里的纸。 血淋淋的字,密密麻麻写着沈辞的发愿。 上面那个江寒的名字,他用指尖写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血烬神枯,留下浓厚的一点颜色:我定救你。 江婵的脊背僵硬发麻,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无神地坐在雪地里,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那张‘方子’上的药引子。 亲人骨血养育着、能起死回生的,不止江念,还有江寒。 倘若,他是为了江寒才利用江琢杀人…… 谢咫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可那样的黯然无从对人说起,只沉沉压在她的心里。 对江婵而言,沈辞如一阵风消失,已经很久不曾出现。 倘若下次相见,必定血刃,她从来没有、也早已失了告诉他她到底是谁的时机。 “再找找,沈辞既然引我们到这里,说不定有更重要的证据。”江婵话音刚落,那头太初突然用剑把树根劈成了两半。 他拿着手里一沓厚厚的文稿与哑然无声的江婵与谢咫对上,摸了摸后脑勺。 “给。”他分给谢咫和江婵。 腊月八,晴,江念病愈重,江琢催我制药,占卜天时,今晚适宜在城东南墙下杀一男童,悉数与他说清,不到子时,果然得到心尖血。 腊月十一,时侯已到,江常该死了。 谢咫抬起头与江婵对视,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波澜的惊怒。 太初更是夸张:“这是……沈辞的日记?他将这些东西写下来还藏在这里?” “不仅如此。”江婵抿了抿嘴,“估计这些才是他引我们来的真实目的。” “他是想要揭发江琢。”谢咫接上。 “啊,为什么,两人不是同谋么?”太初愈发惊讶, “闹掰了?” “从前我也以为是,不过现在却不见得了。”谢咫把写满‘江寒’的那张纸攥在手里。 “或许他故意把证据呈在面前叫我们得知,可这张纸未必是本意,我们歪打误撞了。” “江寒,那位江相公早逝的长女?”太初问道。 谢咫点了点头。 他们一问一答,江婵复杂地看着。 谢咫已经接近真相。 “好了,既然他已经把该给我们的给了我们,我们也该走了。”江婵道。 三人出了寺庙。 “既如此,要即刻抓捕江琢么?”她问。 “恐怕还不能。”谢咫一顿,“江家胡氏攀枝错节,要逐步击破,否则野火烧不尽,只会徒留遗害。” “陈四方供认不讳,盐铁之事与胡家有关,即日便会抓捕胡生将军审问,这便是我们第一个突破点。” 江婵心中一震,胡家是大皇子周宴的母家,当真乃因胡氏嫡庶之间的龌龊便要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心中的不明越来越甚。 “我有一个事想请大人帮忙。”江婵咽下情绪,轻言。 “明天胡贵妃省亲,大人能否把我带进胡府。” 谢咫眉毛一塌。 他们彼此都知道此举多么危险,可面对江婵,他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只要他牢牢看住她,是不是也就不会有事。 沉默片刻后,江婵听见他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第42章 春和景明 胡妃省亲,满门荣耀。 胡氏为此几乎准备了大半年时间,到建成时,大门铺朱漆金钉,楼上高挂红锦绣帛,府前搭彩楼、设香案,张灯结彩如上元夜宴,恍然看不出不久前的火灾与丧子之痛。 胡府上下亦早已戒备森严,胡老太公并胡老夫人身着朝服,亲至门前迎接,百官列阵齐贺,陛下亲书四字金匾在顶上闪闪发赫。府中女眷则身着宫样新衣,佩玉戴金,争奇斗艳。而官道上铁甲封路,锦旗高悬,亲军护卫二十里,金甲银枪,森然如林,威仪逼人。 胡氏车驾四乘,前为金顶香轿,绣有双凤朝阳,云纹金线,耀目生辉;后随宝舆两乘,皆以南海沉香雕制,四角垂珠帘如雨,风一过,便是馥郁满道。沿路百姓早早候在街边,只为一睹胡妃风采。 “这样的仪姿仪态,真乃高门阔户。”江婵抬头讽刺地看着胡府高高在上的门第。 胡府留有一个侧门收取请帖贺礼,百官从其中入。 江婵带着帏帽遮掩,谢咫站在她身边。 “谢大人您来了!”府上的迎礼之人特意涂了两个通红的腮蛋,笑起来眯缝着眼,他拱手道贺,“贵客,等您许久了。” 谢咫将请柬和贺礼送上,接引之人高声唱礼:“谢大人珍玉虹南珠三对,贺钱万贯。” “欸,这位姑娘,您……”那人瞥见江婵,弓腰恭敬问道。 谢咫伸手轻揽了江婵的腰身一下,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那人打量的目光。 江婵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轻瞥那人,眼神不悦。 未语胜千言,那人惊了一下,不敢再问。 “是在下眼拙了。” “请请、两位贵客里面请。”他乐呵呵说道。 装的倒挺是那回事,江婵不禁含笑暗暗摇头。 正在此时,一声‘贵妃到’,百鼓齐鸣,锣声震天,仪驾将到门口,江婵慢了一步,微风掀起她的面帘露出一匣春色,她流转的眉目正看到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的胡银。 对方恰也向这看着,与江婵打了一个对眼,她像是惊讶江婵会在这里,抬眼看见谢咫,惊讶释然,变为微微一笑,转而在宫人的搀扶下下了台阶。 门口的胡老太公被人搀扶着迎了上去。 胡妃轻言细语慰问父母,见礼周全,举止得体,未露半点骄矜。 “今日幸得天恩得以来见父母亲,还请我们进府再叙。” 胡老太公连声应和。 一众人陆陆续续踩着红爆仗皮儿进了府,围成一圈看戏的百姓也便渐渐散了。 江婵进了府便朝着打探清楚的胡祥邹旧楼而去,谢咫攥住了她的胳膊:“今日府里人多不要乱走。” 江婵低声:“你放心,叫自己吃不了亏的。” 见她意志坚决,谢咫不好再阻拦,放开了她的胳膊。 见她所去的方向,似早有预料,垂下眼叹了一口气。 人影嘈杂,声鼓喧闹,短短一段路上到处都是相互巴结的官臣和闺阁里相好的女子,她隐没其中,并无人在意。 等到她突然转了一个弯到了另一条巷子里,声音全然被隔绝在外,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小巷两侧的墙灰蓬蓬一片,被火烤燎的痕迹带着阴湿的雪迹斑驳其上,与前院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对比。 江婵见左右无人便把帏帽一时摘了下来。 出了小巷,烟灰废墟尚在眼前,只有西侧一座刚建起来的思庙屹立在废墟之上。 倒是稀奇。江婵不禁笑,胡府并不缺钱,且胡妃省亲事大,怎么会连一座屋子都修不起,任由其这么放着。 江婵跨过层层的旧梁残桓,在废墟上踏出一条小路,推开了面前思庙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悦动,当面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正中供墙上挂着一幅人像,供桌上零星香火已经熄灭,而庭中最醒目的居然是一条行刑用的长鞭和供被行刑人趴在上面的长椅。 长椅锈迹斑斑,分不清是血迹还是什么。 江婵惊讶万分。 她关上门,走进了这个阴冷潮湿的小屋子。 褪色的黄幡晃动了一下,她扬头,看到那幅画里站立呈进攻姿态的男子,他一身劲装,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眼眉垂下,直指剑尖。一脚站立一腿内扣抬起,一手舞剑一手防御身前。 身边四季之花纷乱,铺设满地。 身边一行小字,敬兄祥邹。 这是,胡青云的画。 可既是作为遗画供奉,怎么会连正脸都看不清楚。 江婵恍然,她那日在雪地里见到他他也蒙着脸部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她看完前堂,从侧门进了后堂,挑开黄帘子,江婵面色一变疾退了一步。 她心跳如雷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可…… 她鼓起一口气终于又掀开帘子。 后堂里两侧燃烧着无数支蜡烛,照耀着那些气焰六色的天王铜面像,个个形态诡异,面如鬼厉,双目彤彤,赫然向着江婵‘看’来。 而其中最高大的那一个,有三人高……脚下踩着一副棺材。 赫然是镇压邪祟的景象。 这样的景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饶是江婵,出了一身冷汗。 她僵直着背,拿起供桌一边的烛台举在手上,一步步向着中间那棺材走去。 她屏住呼吸,强压着剧烈的心跳和头目之眩,终于走到了那棺材旁边。 通体被涂成红色的棺材,上有两条铁链。 铁链正中贴了一道封条。 “封惑星胡祥邹,生辰……” 什么?惑星? 江婵手用力,棺材被推出一条小缝。 居然没封棺。 她的眉头越皱越深,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她不敢贸然低头去看棺材里的东西,深吐了一口气抬头。 抬头一看,她手一颤,蜡烛掉到了地上滚了好几圈,灯光熄灭了。 一面巨大的镜子覆盖着整个屋顶,将所有地上的容纳在其中。 江婵看见仰面天王青面獠牙,正对着自己诡异‘笑着’,而她在巨人从立的天王中间犹如被束缚压制。 她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这才看见那棺材里,分明空空如也。 她更惊讶,再推开一些,却只见里面只有一捧灰土。 这分明不是沈辞带回来的胡祥邹的坟前土…… 江婵手扶在棺材,神色复杂。 看来,不知道后来胡祥邹早早就死了,后来这个是个‘假的’的人不止她一个,至少整个胡家上上下下都觉得后来这个回京的胡祥邹就是那个少小离家的孩子。 可……为何沈辞和江琢……还有谢咫。 江婵正在想着。 “快进来,这里安静。”一阵说话声,她眉头一塌,藏在了一栋天王像后。 谁会这时候也来这个地方。 门又开了,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胡青云拉着江念跑进小庙,门又关上了。 “你看,我给哥哥画的相,怎么样?”她兴奋问道。 江念气息还不稳,微微喘着气,她仰头去看:“怎么画上也是蒙着面的。” 胡青云掀开裙摆在那条行刑凳上坐下来,江念也坐下来,两人背靠着背。 两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江婵眉头皱起,也松了一口气。 胡青云声音含糊,情绪不高:“你也知道,哥哥他幼时在乡下寄养,不知怎么的把面部烧伤了,回来便一直蒙着面,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胡青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她想笑笑不出来:“我便想着,他一定跟阿爹阿娘长得很像。可我懂事起从未见过爹娘,画了很多次稿子,始终画不出来想象中他未烧伤的样子。” 胡祥邹死了,大房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哥哥刚回来的时侯我好开心,终于也有了人疼我。哥哥对我那么好,我也知道他的小秘密。” 胡青云笑着笑着眼神变暗,指甲扣着坐下长椅。 江念转过身环抱住她:“青云,不要伤心了,舅舅舅母还有表哥都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嗯,一定会的。”胡青云回抱回去。 江念眼神微微挑起想要再看那副画像,突然注意到供桌上左右两边的蜡烛似乎不一样,她惊讶地数了数。 右边明明有9支,怎么左边只有8支。 无窗之屋,不知从何缝隙吹进些许风,吹动两个侧门的遮帘下摆晃动。 她福至心灵,喃喃问:“青云,这屋后面是什么?” 青云从她肩膀上支起头,望着她指的方向,打了个寒颤。 她把江念直指的手放下来摇摇头:“我们去不得,里面、里面是个法阵。” 法阵? 江念与江婵同等愕然。 原来这是个法阵。 胡青云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她向供桌靠近,眼神复杂地望着画像里陌生又熟悉的哥哥。 “哥哥自小便被批命为惑星不详,若是养在京都恐怕会冲撞帝王,于是尚在襁褓中便被送回了姑姑家里的一门远房亲戚抚养。便是后来回来,胡家也惟恐流言,一直将他锁在府里,动辄打骂用刑。人死了,也不得安生。设下法阵,封锁来世。” 胡青云用手擦去他供桌上的灰尘。 垂泪笑说:“你看他人都死了,阿爷还把生前时常鞭笞他的凳子长鞭放在屋里,放在他供桌面前。” 江婵听着心中惊骇,从前她也疑惑为何胡祥邹堂堂长孙却被送走放在乡下养活,看来,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也就能解释这一屋子的压阵之法了。 江念只听着便打了个颤:“世上,真有如此邪术么?” 胡青云把泪擦干净,强颜欢笑:“或许真的有吧,哥哥他命数不好,该生下来就摊上这样邪事,动辄受辱,不许他入仕科举,只是阿爹阿娘他们为此受到打击,居然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了。” “我这次把哥哥生前的几本诗稿评文带来了,烧了干净,叫他在地下有知也好聊以慰藉罢了。”她说着,将手中胡祥邹的几本文稿丢进准备好的铜火盆子里。 火舌‘嚯’一下窜起,差点舔到她的手。 江念沉默着站在胡祥邹的画像面前,面色白了几分。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一会入席看不见我们又该四处来找了。”胡青云去拉江念的袖子。 “不,姐姐你先去吧。”江念低声拒绝了她。 “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胡青云担心。 “没事。”江念挤出一个笑,“我不爱那样的热闹地,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胡青云虽担心她,可小姑姑一向疼她,好不容易省亲回来,一定要与她陪伴说很多话的,于是也只能前后嘱咐了江念很多,离开了。 江婵躲在天王相后,疑惑江念为何留下。 前堂里只剩下了江念一个人。 静时耳边颤鸣,如万马过境。 她穿着一身浅粉白衣,脸色淡淡,眸光闪耀,她抬起头看着胡祥邹,浑身发抖。 沉默了大概一息,江婵正在疑惑她是不是晕过去了,忽听见江念开口说道:“大哥哥,我都知道了。” 一滴泪滑到腮边,江念说道。 “是阿娘对不起你,污蔑你陷害你,还利用你叫你做了亏心事,也是因此才让你受到报应惨死吧。” 江婵微微一愣。 诬陷?江念的意思是,胡青云口中胡祥邹为不祥之兆是胡妳诬陷的? 江婵皱起眉头。 “可倘若你心生不平,要寻一个人报复,你回来找阿念吧,阿念愿意承受所有的报复……还有被你害死的阿蝉姐姐。”她轻咽下口中津液,睫毛忽闪。 “倘若姐姐要寻一个人报复,来杀我吧。”最后四个字,轻如蝉翼,却落地可闻。 江婵听到此处,恍然觉得好笑,她不懂,为何江执与胡妳的女儿却是这么一个好的人。 江念说完,外面的门轻响一声,有人出去了。 江婵拾起地上的蜡烛,将它轻放回了原位。 江念啊江念,你这样柔软的心肠,倘若知道了你最疼爱的弟弟被抽血挑筋做成了药被你服下,又该如何面对。 铜盆里火灭了,烧了半本的残卷静静躺着,江婵拿了起来,拍拍残沫。 翻阅开,密密麻麻或是娟秀或是飞扬的字迹展示在眼前。 像是一个人总也变的心绪,烦躁时、难过时、开心时,一一呈现。 重建血肉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写过的字。 江婵彷佛看到一个正当年的少年伏案窗边,紧俏春时、繁盛夏时,寂寥秋时,滚滚冬时。 四季轮转。 他说‘法理易明,人情难断’;说‘以公灭私,民其允怀’;说‘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说‘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沉积时如高山刻碑,悦动时如兰亭之水。 他假冒胡祥邹十数载,替他受不仁之刑,为他代过,生死不宁。却不生怨恨,不长仇嗔,反平稳心性,静水长流,仍旧挺拔于世。 江婵放下那本笔记,心绪复杂抬头看向那副画像。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那份宁静传递到身边的每个人身上,只能说明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啊。 江婵悄无声息出门去,前堂空无一人,就像谁都未曾来过。 第43章 杨柳池台 江婵出了思庙,重新戴上了帏帽,她不紧不慢走着,尚在思索方才在屋子里发生的事,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水榭里似乎有人在高声谈笑。 她停下脚步去打量。 冬天腊月,湖中心并未结冰不说,还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游船,上有吹拉弹唱、翩翩舞者。最惊奇的是湖中居然有游鱼不时跳出水面,七彩光影,熠熠生辉。 而水池旁修建了数不胜数的连廊、水榭,供姑娘们、看客们凭栏看景。 锦衣华裳,鬓发如云,胭脂水粉,青衣托盘的侍女们裙摆如花,穿梭其中,一时繁华无限。 她对此淡淡,正要离开。 “谢大人,倘若你对我不算讨厌,是不是,我也可以问问大人,愿不愿意圆了我的心愿,让我常陪在大人身边。”江婵正欲离开的脚步一顿。 她往后一退看到了其中一个水榭当中的光景。 不同于其他水榭,里面只有江念和谢咫二人。 江念拽着谢咫的一角衣裳,苦苦问道。 江婵微愣。 江念她……如此卑微地喜欢谢咫么? 可倘若如此,自然会有江家为她出面,她何须亲自来求? 谢咫背影颀长挺拔,水榭光影切割勾勒出一种近乎严苛的端正仪态,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山,自有一种不容亵渎的矜贵。 京中权贵者,少有如此之耳。 也难怪江念会喜欢啊。江婵微微叹了一口气。 可惜喜欢谢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果不其然,谢咫疏离、冷漠,还带有些许不解:“江姑娘,我从未对你有过男女之情。” “我知道。”江念赶忙说道,她咬着下唇,形容纠结,笑时颜色淡淡、我见犹怜。 “我知道阿念配不上谢大人,可倘若谢大人并无喜欢的人,是不是可以委屈。”她抬头为自己辩解,”此事我谁都未曾提起,只有哥哥或许知道几分,谢大人……“ 江婵看着,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一种不太可能的设想。 江琢这么苦心积虑想要拉谢咫下位,会不会是想要给江念争取呢。 可,江念啊,你这么好,本值得最好的男儿去配啊。 谢咫一愣,他几乎说出了与江婵心中一般无二的话:“江二姑娘,不要自相愧惭,你值得全天下最好的男儿。” 江念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只是。”谢咫喉结滚动一下,他轻声,“谢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谢某做不到辜负她。” ‘泠’如风铃晃动,江婵缓缓抬起了头,不知何时,谢咫已经转过身,她们遥遥对视,尽管隔着帏帽,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看自己。 江婵的心尖上被掐了一把。 她慌乱低下头,不欲再听后面的事,几乎是落荒而逃。 谢咫一愣,继而勾起一个极浅的笑,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面前心碎难堪的江念,她的手已经松开了,失神落魄站在那里。 “即使我知,我或许永远娶不到她,她也值得更好的人被偏爱。可在未定音之前,我都愿意等她,只想给她一个后盾。” 谢咫的话是难得的温柔:“我知道江二姑娘为何‘喜欢’我,是那一日我与老师说话被你听见了,觉得想要给老师一个交代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方才江二姑娘说可以委屈,我希望姑娘永远不要委屈,去寻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人。” 江念坐在了水榭边的石凳上,现在那里被铺上了厚厚的毛毯,软荣荣的。 她抓着身下的绒毛,很努力才挤出一个笑容。 她贴在栏杆上,身旁的喧哗嬉笑似乎都与之无关了。 她咽下喉中苦涩,冲他笑笑:“我知道了,我祝大人心想事成。” 谢咫行礼,离去了。 江念将脸埋在臂弯里,颤抖的身躯,拼命忍着哽咽,哭了出来。 - 江婵不知快步走出了多久,她扶着木桩子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满脑子都是谢咫方才那句做不到辜负。 她慌乱地乱眨眼睛,心跳如雷。 她摸着心跳的地方,脸上红润。 突然身后有一阵焦急的声音:“姑娘,请问您见到我家姑娘了吗?” 江婵直起腰,看到了急地快要哭出来的莺儿。 江婵点了点头,她低声刻意变音:“我带你去。” 江婵在前面快步走这,莺儿在后面一路小跑。 可两人还未到那水榭,忽听一阵刺耳的叫骂,当头的姑娘,凶蛮、尖锐,带着凌厉的不客气:“你是什么人,我从未在席面上见过你。如此寡淡难看,也能肖想谢哥哥么?”伴随着的还有一声脆耳的巴掌声。 江婵瞳孔一震,莺儿更是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冲上前去护着江念。 “你、你放肆,我乃是,江相丞之女江念。”江念被打得偏过脸去,歪倒在栏杆上。 她从生下来何时受过这种苦楚,一边惊魂不定一边红了眼眶,学着胡妳的色荏模样虚张声势。 直到莺儿冲上去心疼地拿开她的手仔细看:“姑娘姑娘,叫我看看呀。” 方才的难堪,现在的委屈一下子全迸发出来,江念放下手的同时也掉下眼泪。 江婵随手拽住了一个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侍女:“去叫你们家大姑娘来,就说江念被欺负了。” 那侍女低眉顺眼地应答了,匆匆离去。 此事,江婵不好直接出面。她约莫着一般人听见江念的名号,必然不敢在人家的主场上造次,于是在一边静看着。 谢咫啊谢咫,没想到这天下还尽是你惹出来的鸳鸯债。 “哦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名冠京城的私生女。难怪你不曾出现在各大宴会上。” 电光火石之间,江婵呼吸窒,停住了身影。 “你、你说什么。”江念同样愕然,她想都没想隔过莺儿,伸手便推了那人一下。 “你敢推我?你知道我是谁?我乃是长公主之女云梨,圣上可是我亲舅舅!” 长公主之女云梨,自小蛮横霸道,难怪江念报出名来她还敢如此嚣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是一个可以被排挤出京的皇亲国戚,也足够压人一头。江念怎么偏偏惹上她了。 江婵正皱眉想着。 “啊。”江念突然小声惊呼了一声。 莺儿死死拦在江念前:“便是你贵为郡主也断不能如此蛮横、口出狂言。” 云梨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只手拽着江念的衣裳把她往哪水里推,另一手猛地抬起抽到了莺儿脸上。 莺儿硬生生受着,一点也不敢离开江念。 江念见莺儿被打眼圈骤然红了:“莺儿。” 后面跟着的贵女们噤若寒蝉一个敢上前拦着的都没有。 云梨挽了挽袖子,作势拽着江念的那只手便要松开。 周边之人见状,纷纷劝解:“算了郡主,真把她推下去了不好交代。” 云梨恼羞成怒:“她刚刚推我的时候你看不见,我现在推她你倒是着急了?”她说着手上更不留情。 方才被她甩了一巴掌的莺儿哭咬着牙死死护着江念,又去扯云梨抓着自家主子的手。 “都听说江念身子骨自小就不太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还有人小声提醒她。 可这一下便更叫云梨觉得落了面子,一记眼刀飞过去,拉着江念的衣领到湖边的那只手突然就松开了。 江念当即便失了平衡往身后仰倒。 很多人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江婵快步而来,众人只见身影翻飞如花,她跨多阶上台,一手抓住江念在空中扑闪的双臂,几乎用尽力气才将她整个人都拉稳站好。 江念往前缩进了江婵怀里。 她劫后余生,脸色发白、双腿虚浮,下意识紧紧抱着江婵的腰,双眼含泪不可置信看向匆匆赶来的江婵。 “你是谁?”见被人拦截,云梨脸色难看。 江婵一手揽着江念,将人好好还给差点跪在地上的莺儿,一手取下了帏帽。 三分殊荣色,一点清高眉,如水墨丹青般的好样貌顿时叫小小的水榭里哑然无声。 只有江念,捂着心口,勉强抬起眼来,气如游丝,委屈落泪:“姐、姐。” 江婵冷峻且面色铁青,江念从未见她如此颜面。 “寒潭冰中水,康健之人下水尚且要大病一场,郡主这是想要了她的命么?”低沉带着谴责和呵斥的声音传进云梨的耳朵。 她不可置信瞪大了眼,指着江婵:“你到底是谁,居然敢跟我这么说话?” 她身边的人见江念没事都松了一口气,有人上下打量,忽记起前不久胡祥邹的葬礼上似乎遥遥见过这位女官,仙人之姿,绝不能认错。于是面色大骇,连忙细声提醒云梨:“她好像就是那位本朝第一位陛下亲封的女官,江贵人。” 云梨还不等听完便要上前来扬她巴掌:“一个小小的侍女,居然敢对我不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江婵没站在原地生受,相反,她一闪反而将云梨打了个闪差点扑倒。 云梨向前扑去,江婵顺势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这个巴掌可比她打江念的重多了,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水榭里,所有人震惊无言。 江念紧张地攥住了江婵的一角衣裳。 云梨被那一个巴掌扇懵了,她活到这么大还没人敢对她如此不敬。 她嘴角开裂留下鲜血,直起腰来时眼冒星花。 她捂着脸,眼神从惊煞到愤恨,最后变成恨毒。 当众出丑,云梨咬着牙,那眼神恨不能将江婵碎尸万段。 “你、你敢打我,你可知我是谁。”云梨一说话舌头都是疼的。 江婵听闻此话,却只是微微一笑,她笑不应心、深不达底,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彷佛在戏耍笼中猴儿。 她低声:“郡主没听过,在下在后宫时,履行三品之职,公主皇子行错尚且教训得。你算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犹如一把剑狠狠插在她心口上。 江婵无非是在说,今日便是她母亲在这都能教训,更别说是她了。 “还是算了郡主,我们何必和她计较……况且……”有一姑娘欲言又止。 “你到底要说什么。”云梨冲那姑娘不耐烦发脾气。 “家中长辈早有嘱咐,说这位江女官在宫中信望颇重,叫我们不要冲撞她……”那小姑娘咬着下唇轻轻说道。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云梨还不等她说完就打断。 她带着火气的眼睛一瞬不瞬落在江婵身上,像是要把她戳出一个窟窿:“我知道你,你不过是皇后的狗腿子,狐假虎威而已。你竟敢如此对我,我一定会如实禀告皇帝舅舅,褫夺你的封号,杀你千千万万遍。” 江念听罢心中一寒,眼中含上担忧,攥着江婵的衣裳越来越紧。 江婵微微一笑。 在深宫里许久,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如此对她说话了。 云梨见她如此神情,更是恼怒。 “郡主认识我,却又未必认识我。” 江婵冷笑道: “毕竟当年我收夺晚妃污蔑罪证、呈告政见殿于陛下时,郡主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怎么知道自家姑姑为一己私利犯下这样的罪行,又怎么知道她是被我亲手打入大牢问斩的呢。”江婵轻飘飘说道。 她的语气清和温柔,云梨却宛若当头一棒,她指着江婵的手飞速收回,蓦然提高音量,震惊又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江婵礼仪丝毫不乱,甚至带着得体的笑:“郡主没有听清,需要我再说一遍么?” 云梨懵看向自己身边的贵女们,眼神所及之处都空出一个洞来。 大家都像受训的晚辈,一句话都不敢吱。 云梨虽心有不甘,却想起多年前那桩丑闻,其实那时她也已经记事,自然记得天颜震怒的景象。倘若不是看在自己阿娘、长公主的面子上…… 怎么会是她。 原来就是她。 “我们走。”云梨小幅度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弱下来。 恰巧此时,江婵看到了不远处路过的侍女。当头走着的是胡贵妃殿里的女官春和。 冤有头、债有主。这种小事轮不到她出手惩治,恶人自有恶人磨。 “现在就想走,你想得太容易了。”江婵说完,招呼那边,“春和姑姑。” 那领头的女官听见熟悉的声音微微一愣,她示意身后的侍女们先停下,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江婵以及……她身后瑟瑟发抖的江念。 春和先是对江婵居然出现在这里感到诧异,紧接着便是心头一紧。 她当即过去,规规矩矩行礼:“贵人,这是……”她虽是探究,不善的目光却落在云梨身上。 “有人在省亲宴上兹生事端,打了人还要推贵女下水。我途经此处便劝阻了一二。不过我不便久留,剩下的,想必春和姑姑自然能处理好。” 春和姑姑这才注意到一边脸颊红肿的江念和莺儿。 好啊,居然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打自家姑娘,春和姑姑怒火中烧。 “我明白,多谢姑姑相助,宴会后自会拜谢。”她低声向江婵说。 转头指着云梨:“来人,将她拿下。” 那些健壮的宫里嬷嬷等纷纷跨草丛而来,手忙脚乱将云梨压了下。 云梨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惊慌求助,又厉声:“你可知我是谁,竟敢这么绑我。” “堵上她的嘴。”春和姑姑眼尾炸花,看起来仍是慈善的模样。 她笑道:“真是玩笑话,老奴怎么会不认得你,你不过是一介无名女子,混进宴会来冲撞了贵人。我将你拿下,必要好好教教你规矩不可。” 江婵见此处已经用不到她,转而便要走。 江念的手尚勾在她袖子上,感受到江婵的离去她如幼鸟一般痴痴喊了一声:“姐姐。” 江婵注意到她的害怕,轻叹了一口气,她蹲下身来,移开她的手。看着她红肿起来的脸, 还好不重,应该不过两日便能消下去了。 还好她打得云梨更重,非要替江念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她笑笑,像是笑话她:“她打你你就不知道闪开,干站着叫她打?” 江念心魂未定,心中五味杂陈,含着泪一阵一阵的委屈:“我不曾想过她那么蛮横的。”她声低低的。 江婵心下不忍,揉了揉她的脑袋:“阿念,你不小了,下此记得保护好自己,好好反击回去。不要叫什么人随便都能伤了你。” 江念莫名觉得这话似乎格外语重心长,可不等她深思,笑时带着些许讨好,她紧张地抓着江婵的袖子刚想说什么。 “阿念!”胡青云的声音风风火火传来。 江婵面色一变,她戴上帏帽,匆匆离开了。 江念刚想跟胡青云说清楚方才的来龙去脉,一转眼便见身后没了江婵的身影。 她眉间落寞。 “阿念,你没事吧。”坡上出现了胡青云叉腰的身影,她特意抄了一个近道,累得肚子疼。她急匆匆搬来了江执和江琢当救兵,江执还在气喘,江琢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转角处的一抹帏布,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打量在了被五花大捆的云梨身上。 身穿长裤胡装的小姑娘终于看清楚当头捆着云梨的人正是小姑姑殿里的春和女官,胡青云惊讶笑应:“姑姑你也在啊。” 这一嘹亮的嗓音成功唤住了江婵,她的身影被丛丛叠叠的树枝遮住,微侧头,在树枝的缝隙之间看见了胡青云和江执。 江执想必是匆匆赶来的,扶着旁边的一棵树歇息着。 其实江执还是很在乎他的儿女吧,若是阿娘还活着、他们还是从前那一家子,是不是……江婵怔愣,又自嘲一般将那想法打发。 江念一见江执忍不住落下泪来,转瞬从哥哥怀里出来扑到了自家爹爹怀里。 莺儿抽泣着小声说云梨是怎么欺负的自家主子,江执的眉间像是笼罩着一丝乌云。 向来以淡泊雅致情绪不外露著称的江相丞也会为了这些女儿家之间的矛盾而生气动怒么?江婵想勾勾唇角,却发觉唇角像被定住,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算了。呼。 她深吸了一口气,掐着掌心、低下头,走过了丛丛花枝。 而此刻怀抱着受了委屈的女儿听着莺儿喋喋不休和胡青云义愤填膺的江执却恍若抽神,他心中莫名刺疼了两下,连带着似有耳鸣,宛若六月长蝉将他困住。 他难以置信朝着那片林子看去,江婵早已离开,那里空荡无人,他自嘲又怀疑是不是赶来时自己遥遥一见确实是看错了。 可袖子口扎着皮肉的那只小竹编兽又不断提醒他,这不是在梦里。 第44章 金盏琉璃 “快去看看,听说沙场里有几位将军和谢大人在比赛射箭。” 江婵从水榭失魂落魄走开,身边有互相拉着的女孩儿们如一阵风般边惊喜地窃窃私语着边小跑过去。 “大皇子好像也来了啊啊啊啊。” 大皇子,周宴,他怎么也来了。 陪着胡银回来省亲的么? 江婵为防止被姑娘们撞倒站到了一边的高台上,她抱手而立,眉头皱起。 不对,周宴绝不会为了此等事回来,谢咫说过他为了陈四方案几乎足不出户、焦头烂额。 对了,谢咫…… “即日便要抓捕。” “不要乱走,今日府里人多事多。” 江婵细细品味,才觉得这句话似乎满含深意。 远处的云涌动着不断往这边压来,滚滚而风动,好似又快要下雪了。 既如此,她不妨前去一观,看看这名动京城的沙场射箭。 - 江婵几乎是被裹挟着到了沙场边,等她到时沙场里外三层已经围上了数不尽的人,叫她想起颜官素日里最爱吃的沾糖糕,油滋滋的在糖碗里一滚马上沾满了糖碎。 而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被裹挟着,当一个糖碎子。 可喜可贺啊。江婵无奈地撑住了头。 而此时沙场上的较量已经开始了,有一个清瘦高挑的将军率先射出一箭拿到一分。 ‘邦’敲梆子的声音格外显耳,场外高声唱票:“胡将军队率先一分。” “啊啊啊啊啊是小曹将军,好帅好帅啊。”姑娘们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江婵左一侧的耳朵险些被震瞎。她小幅度掏了掏耳朵,往右边挤了挤。 “哈哈,谢演正,你不行了!”马背上,胡生挑衅说道。 他话音未落,另一边谢咫队里有一小将长弓拉满,出其不意射中一箭。 胡生的半截子话落在了嘴边上。 “谢大人队拉平一分” “啊啊啊啊啊啊这个小将军也好帅啊。” 江婵默默向左边挤了挤。 高高的看台上,锦色翻涌,周宴身着一席沉香色四合如意云纹暗花罗直身长袍、外罩一件玄色缂丝对襟鹤氅,束一条素面玄色宽腰带,正中一枚墨玉带扣。威面含春,笑而不露。 他丹唇轻启,尽显天骄:“天威浩荡,天下英雄尽入我朝中。” 胡老太公眼珠微微一转,身边的群幕僚连声应和。 有人给他搬来了一张椅子,紧挨着胡贵妃之座,他先向母妃行礼:“拜见母妃。” 胡贵妃前后左右四个侍女撑着一把巨大的华伞,伞上覆有轻纱,将贵妃整个身形都隐藏起来,隐约瞧见富贵硕华,宛若神仙娘子。 “嗯,坐吧。”胡贵妃笑看着他,满目骄傲。 周宴坐在了椅子上。 战场上赛事正浓,胡贵妃突然开口问道:“吾儿,你觉得这场比赛谁能赢。” 周宴不紧不慢翘着一只腿在另一膝上,接过了僚臣亲递过来的茶,他端着,刮了刮茶沫,似笑未笑。 天光在杯壁上投射一点亮色,上面的攀纹龙枝栩栩如生。 天台上安静地落针可闻。 “要儿臣看,舅父威风不减当年呐,沙场点兵真刀真枪,岂能是一个京都权臣能比得上的。”周宴含笑,声淡淡。 他话音刚落,台上僵持的气氛顿时流动起来,有个幕僚喜笑颜开:“殿下说的是啊,一介书生罢了怎能比得上杀伐果决的将军!” 胡太公却隐隐觉得不对,他眯起眼望向这边。 周宴唇边笑意未减,现在却有些冷:“不过,谢大人少年意气,又是陛下和儿臣所重用的人。想必,不会输。” 冷冽的风一下子刮进台中,方才大声夸赞的人宛若被掐住了喉咙,他面色失常,惊颤起来。 就连胡老太公,面色不虞,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周宴刮了刮茶沫,却并未饮用那杯茶,他又放回到了身边递茶的人手里。 “舅父毕竟是离开疆场远了,心也离着百姓远了,儿臣听说不久前他的马匹失控冲撞了京中商贩,若不是表弟未贞拦着,便要视人命为草芥。” 周宴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甚至他的视线全程都在欢呼的赛场上,声音却越来越冷。 他轻声反问:“这样,怎么行呢。” 他话音刚落,方才在门口大声应和的幕僚突然腿软跪了下来。 可现在没人能管他,胡太公紧攥权杖的手越来越紧。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赛场上爆发出一阵更激烈的呐喊。 一场激烈的争夺,双方比分已经拉平,离比赛结束还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胡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对着副将使了个脸色,后者心领神会,径直朝着正瞄准射箭的谢咫撞来,可谁料谢咫宛若背后长了眼,他忽从马背上站起,翻身上扑,引马向旁边闪避。 那副将速度不减,等到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马前蹄蓦然跪在沙中,激起千万沙砾扑头盖面向他袭来,他惊呼,重重从马背上掉落,摔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谢咫在腾身而起的一瞬,手上功力不减,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场下爆发出更响亮的呐喊,就连江婵都不自禁手扶木栏眼紧紧追随在那道身影身上,她心狂跳,虽沉默不发一语却口中干涩喉里紧绷,连呼吸都略微急促。敲梆子的人竭力喊出:“谢大人队领先一分!” 时间还有半炷香,胡生的眼睛越来越红,他气喘如牛,话也说不得了,只狠狠盯着谢咫。 对方淡淡撇过来,眼光乍泄如云开影散,甚至还能御于马上悠闲地磨一磨箭头顶端。 毫无悬念,这分明就是戏耍,江婵渐渐放松下来,哑然失笑。 忽,谢咫又端起了弓箭,瞄准了最后一个靶子。 胡生咬着牙,他侧目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看台,心里焦灼的声音愈响俞烈。 就在谢咫准备放手之时,他突然拉起弓箭对准了还一无所知的看台外叽叽喳喳的女眷们。 江婵瞳孔骤缩,她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大喝一声:“快让开!” 可人群拥挤,便是姑娘们发现了自己已经成了可怜的猎物也已经于事无补。 尖叫声代替了热烈的呼喊,方才还晴丝丝的天忽然就阴了下来。 江婵推开人群向那被瞄准的姑娘跑去,人群拥挤、箭矢飞速,被瞄准的小姑娘早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呆愣愣在原地。 万钧一发之际,江婵飞身扑上。 而与此同时,谢咫手上的箭改变了方向,他朝着飞箭而去的箭羽猛地射出一箭。 千钧一发,速度几乎快出一倍的箭在最后紧要的关头追上了杀箭,贴着江婵的帽檐偏转着射向不远处,‘哐’一声脆响,那箭卷携着江婵的帽子狠狠钉在了台柱上。 而胡生与此同时,‘哈哈’大笑一声:“谢大人,你疲软大意了。”他说着,已经将箭拉到最满,向着最后一块矢牌直奔而去。 可就在香燃尽的最后一瞬,一直更快的箭从看台射出,先他一步正中红心,力量之大,箭牌四分五裂。 胡贵妃狠狠扣着手下的木椅扶手,几乎要把长长的指甲扣烂。 周宴站在栏杆前,缓缓将身前的弓箭放下,怒极反笑:“看看,这就是,儿臣的好舅父。” “子宴,你舅父他只是……”胡老太公终于坐不下去。 可周宴置若罔闻,他伸手,侍公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了一道圣旨。 胡老太公瞳孔颤动。 “朕膺天命,代天牧民,赏功罚罪,法不容情。今有骠骑将军胡生,身受国恩,位列显爵,不思忠君报国,反怀枭獍之心,一曰阴结盐铁巨蠹,贪渎国帑,坏朝廷重器,蚀万民膏血,罪通于天!二曰假旌钺之威,肆虐金城,屠戮无辜黎庶数千,老幼妇孺枕藉于途,焚庐舍,掠资财,行同禽兽,惨毒之状,人神共愤!三曰恃权柄之便,交通内外,行贿索贿,紊乱纲纪,败坏军心,其行可诛!着即褫夺其职,锁拿下狱,付有司严加鞫审。” 周宴举起手中圣旨,从混乱的看台下高声呼唤:“谢咫何在?” “臣听旨!”谢咫起身向看台行礼,沉声呵道。 话音刚落,太初从身后的背包中忽抛出一把剑:“大人!” 剑横空而去稳稳落在谢咫手中,剑出鞘,寒光四射。 “随我,捉拿罪人!”谢咫策马而去,身后围场内外传来整齐的呼应:“是!” 万变皆在一时之间,看客皆惊。 江婵已经扶起那吓懵了的姑娘扶起,将其交给侍女带走,她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恍然望向台上。 玉龙台上帝王相,天理诏应阴云开。 周宴一人当关,万千士兵挥甲,高声呼应。 而沙场中,杀将智士宛若紫薇辅星,自成一格。 江婵紧攥手下栏杆,心乱如麻。 肯拿骨肉血亲歃血为盟,周宴,才真乃有帝王之意。 重重铁甲已将胡生团团围住,重重围剿之下,胡生面如死灰,却仍愕然喊叫:“臣不服!” 服与不服已容不得他辩解,包围圈越来越小,只有几个副将围成一圈与他誓死。 胡生高声问道:“周宴,你疯了?我可是你亲舅舅!” 话音刚落,阴云笼盖的昏暗四野,大雪如鹅毛飘然落下。 周宴闻言,低声笑:“孤是皇后养大的孩子,亲赵氏舅舅早就死绝了,现在,轮到你了。” 胡生听不见他说的话,可看台上一清二楚。 胡老太公本因紧张的背塌陷下去,他闻声僵硬地转动了两下眼珠子,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如同镶嵌在座椅里,一声不吭。 胡老夫人惊绝此变,与胡妳匆匆上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子宴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你亲舅舅啊。” 她头上还穿戴着诰命的礼冠,带着鲜艳的红花,因为贪喝了几杯老脸红润。 胡妳脸色铁青,一边扶着胡老夫人一边眼神搜索。 忽她看见胡银,骤然发难:“胡银!是不是你在其中挑拨,可胡家本是你的母家,你胆敢如此陷害,便是死了外面也不再有人为你撑腰!” 周宴脸色忽变,“大胆,你说什么!” 胡妳被他唬住,黏住了嘴巴。 胡银此时才轻轻一笑,她扶着春和姑姑的手从纱帐里走了出来。 珠光宝气,华丽夺目,与当前憔悴不堪的胡妳形成鲜明对比。 她仪态万千地站在胡妳面前,轻声:“春和,掌嘴。” 春和挽了挽袖子,气势汹汹冲了上去。 胡妳惊叫一声往胡老夫人身后躲。 老妇人哭啼啼冲着胡老太公:“作孽啊,你看看你这孽种女儿要打你嫡亲的女儿,你怎么能不拦着点!” 与此同时已经有人将胡妳拉了出来强行按在了地上。 春和手下可不客气,她高高举起的手‘啪’便打在了胡妳脸上。 胡妳被那一巴掌打蒙了,她的脸错过去,不可置信地愤恨向胡银。 “你居然敢打我,你这个小孽种居然敢打我,你可知我是谁,我是胡氏嫡长女,是江执的嫡妻!三品的诰命夫人!你敢打我!” 小孽种,听着这三个在年少时习以为常的三个字,胡银勾了勾唇角。 她往前走了一步,春和往后让出空位。 “二姐,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不记得你以前怎么欺负我叫我大冬天跪在水池里的么?我不记得你因被先生罚抄心生不满将我饿了整整三天的么?还是我不知你如何从中作祟、买通了妖僧给邹儿批了假签,叫他小小年纪便被抱走,害得哥哥骨肉无存、年少殒命的么?” 胡银转过头去背对着胡妳,她看着面前那一场足够覆盖一切的大雪,仰起头,光细碎地洒在她的面上。 晶莹的泪珠滑落腮边。 “你弟弟夺走了我哥哥的爵位,你将我亲自送去后宫。我们兄妹两人被你们吸干了血,榨干了骨头。” 胡银伸手将泪擦干净,她背对胡妳,笑着质问,却是在质问看台上所有的胡家人:“邹儿生前,被鞭打、被欺辱,到最后死无全尸,为什么,凭什么。只是因为姐姐你……” 胡银转过头,她嫌脏似的挑起胡妳肿成猪头的下巴。 “只是因为姐姐你,想让我难堪心疼而已。” 她笑:“我是心疼了,可现在,轮到你了。” 她猛地收回手,见她头低落下:“打够三十下,叫江相丞亲自来领。” 她说完,翩然离去。 “你、你!”胡老夫人险些被吓死,她心有余悸,看向诸事不管的老太公,那瘸了腿的老东西。 晚年,为了保守住胡家这点秘密,好色的老东西就连收一个侍女都是耳聋口哑的,就叫这小贱种这么透露出去了? 胡老夫人在太公的坐视不理和胡妳哭啼喊娘的痛哭中,两眼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胡老太公还是坐在座位上没动,一辈子狠厉的人到了年老的时侯居然看出疲态。 他鹰一般的眼睛看向自己这个外孙,却在他眉间间看不出丝毫有关胡氏的痕迹。 “子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三四十年朝堂厮杀,他几乎一眼便看透了是怎么回事。 可恨的是,他居然现在才领悟周冽的帝王手段。 “你以为这是陛下叫你来拿胡氏立功么?好孩子,十年前围剿赵氏用了比这更声势浩动的阵仗。我那时候年轻领兵,做了开头炮了。” “现在十年后就轮到了胡家,你觉得陛下这是在重用你?”他反问。 他讥笑道:“这是在拔除你的爪牙罢了。” 周宴静声平气看着面前这个外祖,赵氏之变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周冽几乎是言传身教手把手将为帝王之道传授给了他,刀光剑影,胡氏为刀作剑,他不是不知。 可他自小在赵氏的教育下长大,那些如玉君子从不以仇恨血养他。便是赵娴阿娘,在赵氏事变后见他,也一如幼时,关切他是不是安好。 为社稷,为天下万民除障碍。 胡氏,死得其所。 周宴笑笑:“十年磨一剑,动则天下鸣。” 他转过身,手扶栏杆。 雪越下越大,胡生还在死死抵御,场下血溅三尺,染红雪地皑皑。 他看着谢咫矫健的身影突然想到什么,胡老太公听见他遥遥说道:“对了,你还不知谢咫是何许人吧。” 周宴笑。 “一个江氏养大却背叛了的杀狗东西。” 听见胡老太公口不择言的谩骂,周宴大笑出声。 外间里扇胡妳的声音还未停下,可胡妳已然晕死没了声音。 漫天雪地,杀声震天。 - 场外所有惊弓之鸟一般的贵族儿女都已经撤散,江婵身与雪融为一体,她看着眼前血腥的场景,不觉害怕,只有心境之复杂。 一边觉得倘若胡生被擒或许能洗刷周衿身上的枷锁,一边恍然觉得事情向着不可控制的地方而去。 而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谢咫。 不了解他莫名其妙的袒护、不了解他的政治谋求,也不懂他究竟意欲何为。 最主要的是,在这场无声无息已经水深火热的大局里,他所处的位置,他的格局,她统统看不明白。 胡生身边的副将一个又一个倒下。 最后将军持刀单立,一只眼已被砍瞎。 他看向谢咫的眼神里很复杂,可更不仅仅是看向他,而是看着他身后。 久经沙场的将军有鹰一般的眼睛,即使纵身数里,也能看清目标。 他想到那日马车上江琢笑对自己说的话。 “谢咫此人,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我倒是知道他有一个压在心底的宝贝。” “一个他找了很多年的人。” 胡生从喉中沙哑地狞笑起来,谢咫手中持剑,只可进攻,而他手里,还有最后一支箭。 他举起那最后一支箭,瞄准了场边的谢咫。 “谢咫,我死前,带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他口中不断流出鲜血,他含着破碎不堪的牙,狞笑。 谢咫离他数尺,只见他嘴动,不闻其声。 可他拉紧的弓箭骤然变换了一个方向,离自己只差数毫,放出了最后一箭。 谢咫瞳孔骤然缩紧,他随箭转身,江婵正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大雪茫茫渐渐掩盖了她的身影,就如数年前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手中剑已来不及阻拦。 “江婵!”他猛然嘶吼道,快速向她狂奔而去。 可人哪能比得过箭。 他的声音被掩盖在风雪里。 突然江婵像是心脏被扎了一下,她福至心灵,忽然听见阿娘的声音:“阿蝉!闪开!” 她猝然停住身影,往旁边扑了一下。 箭再次贴着她的手臂飞驰而过。 而与此同时,她即将砸倒在旁边的雪地里时,谢咫飞身稳稳接住了她。 那道阿娘的声音与谢咫的声音奇异地重合了。 失而复得的轰鸣碾压过一切理智,谢咫牢牢抱着怀里的江婵,身寒胆颤。 他不知方才倘若没有江婵如神来之笔的那一闪,倘若让她死在自己面前,他该怎么办。 或许等待他的就是彻底没了相逢期待和指望的无尽黑暗岁月。 等待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悔恨中度过。 江婵还没反应过来,她看着就在咫尺的谢咫,脸上还带着污血,双眼泛红,嘴唇颤抖。 她被他抱着的地方掐的好疼。 她疑惑开口:“谢咫?” 可下一秒谢咫紧紧贴了过来。 她闻见他厚重的呼吸,小心翼翼又抖动的动作,尽管是贴颈的一个拥抱而已,却像是用了毕生的渴望。 她嗅到他身上血腥的气息,与雪混合在一起。 她的心脏一抽一抽疼痛起来。 她不知如何劫后余生,却突然伸手遮盖住了谢咫的下半张脸。 留下的那一双眼睛,熟悉又陌生,只盛着自己。 江婵渐渐湿了眼眶,只用一眼,便能认出那双眼睛,无数次重合,无数次分开,在梦里梦见,醒来又不见。 她想要开口说些话安慰他自己没事,一开口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 过去被关在盒子里的记忆,像振翅高飞的蝴蝶,闪动着晶莹的翅膀,从她的眼前掠过。 “你有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天黑里,不甘、绝望、求生又寻死的…… 对上的那一双眼。 渐渐的渐渐的,与潮湿破庙中女人悲悯温柔的眼睛,重合…… 无数次重逢又分开,为奔赴下一个遇见。 原来,我们很久之前就见过了。 只是我把你忘了。 她张张嘴,望着谢咫的忐忑不安,轻轻地将她的脸蹭了上去。 她靠近他的耳朵,含着泪笑道:“原来是你啊。” - “原来就是你啊小郎君,你的阿父托我给你带一封信。” “为什么愿意冒死来送信?因为他救了我的性命,我答应他一定要报答的。” “喏,这一串压岁铜钱送给你,你要是能侥幸活着出来,给自己买件衣服买点吃的,好好活下去,我们还会再见的。” - 周宴笑。 他用手掸开细小的雪粒,笑看那争斗湮灭在方寸雪里。 “外祖,你不知他是谁吧。他曾是赵氏孤儿赵慎,不过后来他就是你的长孙,胡祥邹。” 第45章 血洗龙场 胡生眼见谢咫如出弓之箭向已经倒下的江婵扑去,冷笑一声,自己撞在前排士兵出鞘的箭下,可太初反应何止迅速,他立刻上前去将他止血的地方堵住了,并狠狠在上面打了一个死结。 看着他被勒的面目惨败独目凸出太初才勉强松了松手。 “胡将军还真是怜惜自己,就连自刎都舍不得下重手。”太初讥讽。 “你这命还真是不值钱,不过对我们还有些用处,你还是乖乖的,老实一点。等到圣上下旨再去死。”他站起身来。 谢咫听着手下兵士的汇报,面无表情走到他身边。 胡生一句话都说不出,瞪着眼恶狠狠盯着他。 谢咫冷冷开口:“去台上回禀殿下。” 左右护将领命而去。 谢咫垂眸,忽拿起手中他射向江婵的箭,反手插进了他的手臂里,他轻轻一挑,手筋竟被活活挑断。 剧烈的疼痛迫使他像案板子上的鱼,两头跃起,目呲欲裂,血飞溅出来又随着谢咫左右搅动的动作渐渐止息,胡生终忍不住,喊痛出声。 “陛下尚未下旨,你怎么敢杀我。”他终于开了尊口。 谢咫笑笑,他手上麻利地拔出了箭:“你说的没错,可我本也没打算杀你。” 他说着,又将那箭活生生插进了他的另一只手。 “啊。”胡生已疼得咬不住牙说不出话。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下被血浸透的雪地被蹬出一个受刑的轮廓。 谢咫面无表情又将那箭拔出。 带出的血沾染到他面上身上。 他将晕死过去的胡生,将箭丢在雪地里。 “带人,带回刑司待命。” - 周宴看着胡老太公身下流出的腥骚液体,先是惊讶后笑了笑。 也是,这是他最后一个儿子了,死了,就绝后了。 胡老太公死死望着不远处胡生被擒的地方,听着他的呻吟求饶双腿哆嗦。 周宴拍拍手上沾的雪花,算是好心提醒他:“外孙劝您,到了年纪就该颐养天年,看到您早期擒贼有功的份上,圣上恩威并重,能许您静养生息的。” 他说完,笑笑:“至于儿孙,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说完,跨过地上的污秽,头也不回出了看台。 - 原来每一代帝王上位之前是这样血洗的。 江婵站在雪中,看着这一幕辉煌展开又徐徐谢幕,唯有心跳激烈经久不衰。 胡生死,胡家则败矣。 那道身影隐没在雪与雾里,却随着每一次鲜血的穿透渐渐勾勒。 而这次权力的更迭,胡氏之死,居然落在赵慎手里。 轮回。 江婵念着这两个字,情不自禁打了个颤。 而亲手主宰了这场轮回的周宴,才是谢咫、不、赵慎、真正效忠的君王。 江婵渐渐攥起掌心。 是啊,这样的魄力筹谋,周衿远远不及。 赵慎没有选择亲缘,而是选了‘明君’。 是谁替他选择的这个明君,是他自己?是赵氏的栽培?是周宴手段了得,还是背后那双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手促成的。 那么在这场棋盘上,周衿在哪、赵娴在哪,而她自己,又在哪。 谢咫处理完胡生又赶了回来。 江婵以为,他要回去向周宴复命的,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这里。 可他还是过来了,看到江婵,他沾着血的手背到身后紧张地擦了擦。 两人可能间隔三四步,茫茫天地间对视,谢咫却无论如何不敢再进一步。 他不知不明江婵得知自己是此两者身份的态度,喉中像是黏黏糊糊卡了一口酸涩,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有些害怕,害怕江婵的恨。 “我能解释,我都能解释。”谢咫向前了一步,近乎恳求。 江婵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咫,而她方才,不过是将十数年间两人匆匆相见的几面理顺清楚。 初遇时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她揣着那封信东躲西藏到他面前。 后来是宫里慎刑司外的雪天,抱起来时她望着他,无措又挣扎。 她以为那场同样发生在冬日的大火是一切的终结,不曾想告诉她她恨的人早就死在了很久很久之前,这场火燃尽,一切从新开始。 箭铉贴面飞过,谢咫登临马上,伸出了手。 赵慎、胡祥邹、谢咫。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身世波折身不由己。”谢咫抿着嘴。 “从前我假冒胡祥邹的身份勉强苟活,可,我从未知道他犯下的过错。我将陈素珍接进京来也不过想知道曾经他做过的事情以及隐藏在胡氏中的秘密。” 他向江婵走进,江婵一直盯在他的眼睛上,直到出现在头顶。 谢咫珍而重之,又小心翼翼地抓住江婵两边的胳膊。 江婵约不说话他便觉得心急如焚,彷佛一放手她便要如风筝一般飘摇而去。 “我再也不会了好不好。” “我不怪你,你从未做过伤害我的事,只是我……”江婵犹豫,她置身其中,恍然看到一盘大棋,正在预备悄悄收网。 “只是我……” 只是什么呢,只是突然对眼前的未知感到些许害怕? “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下一步呢,该杀谁了,该杀江琢胡妳,还是周衿。”江婵问道。 最后三个字出来,便是谢咫亦颤了颤。 他从未想过,江婵会想得这么深。 可倘若想到这里,便也撕碎了维持在明面上平衡的关系,而将两人放在全然不同的阵营里。 阵营,此两字宛若穿着铁血铠甲,又披着刀林剑雨,不可跨越。 “我向你保证倘若三殿下没有过错,殿下不会动他。”谢咫的话反而叫她更加迷惑,她忍不住问道。 “倘若他有呢。” 迎来的是谢咫长久的沉默。 江婵在他的沉默中彷佛感受到了一杆冰冷的秤砣,在他肩上两边,重重压着。 那年她不懂事,一定要赵慎把赵定留给他的信都给自己听。 阿慎,汝且观眼前孺子,年未十龄。天道不仁,孽果竟噬人骸骨。若弗存善心、行善举,此子恐难御今夕风雪。 短短一行字,道尽了赵氏风骨。 那时她不理解,现在她才明白,那是在说: 阿慎如果你不存善念而是妄图报仇,掀起的腥风血雨足够毁掉世间所有的美好。 赵定不以仇恨教他,他也绝不会罔顾人伦为了亲缘站在错的那一方。 “倘若有,我不会手软。”谢咫的话像一根针,他分明知道这句话或许会把江婵越推越远,可他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江婵交叠在腹前的手互相紧掐着,她睫毛扎了一下,渐渐松开。 谢咫松开了握着她胳膊的手,江婵没有作声,她只是抬起手,轻轻将他压在肩上的雪花除去,哑声回应他。 “我知道了。” - 江婵是被谢咫手下亲送回去的,事发突然,所有的女眷都在一处屋里躲避,细细的啜泣声连成一片,大雪连阴,落败之相,方才的繁华顷刻间灰飞烟灭。 江婵虚软的脚步刚跨进门槛,江念便站起身飞了过来。 她因身弱并未去场边观箭,只与胡青云在屋里躲避观雪,混乱爆发时只遥遥听见鹰唳犬吠及兵戈相交的声音,急急站起身便见数十女眷在士兵护送引路下向此间跑来。 她慌乱不堪,意识到恐怕有大事发生,急急站起身,下意识在人群里四处搜索江婵的身影。 紧紧攥着心直到此刻才缓缓平息下来。 她哭:“姐姐你去哪里了,你没事吧。” 江婵口干舌燥,分不清是人生大变还是方才吓得,面对江念的哭诉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人群里安静了一瞬,终于有人认出了她。紧接着悉悉索索的“江女官”“江女官怎么在这”嘀嘀咕咕传来。无论是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的人都对她居然出现在这里感到好奇。 江念隐约感受到那些四面八方灼热的凝视隐含着恶意和惧怕,像包了皮的软刀子将她怀里的江婵架在高台上,可江婵就像是习惯了,她低着头,专心致志摸着自己的头发。 胡青云也惊讶江念会直扑上去,她手足无措站在柱边,望着那位与胡氏不容水火的女官贵人,她穿着素素,自带姝丽,雪花还沾在她的发丝上,透光之微,如盈盈之火。她听到暗处那些窃窃私语里对江婵犀利的评价,暗含嘲讽,不假言意。 她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协恩图报。 就是这么一个小女官,居然肖像嫁给三殿下为妃。 胡青云缓缓抬头,红着眼圈看着门口的江婵。 她如披血梅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想过有朝一日坚韧也会成为刺向她的利剑。 可……这是哥哥生前唯一在乎的人,从那之后总会习惯有意无意留意她。 数次进宫,最多只能看见她身统中宫雷厉风行又不苟言笑的样子。 可有时候,那些不为常人所见的柔软和袒护会偶尔露在太阳下。 她和哥哥站在假山上看她一笔一划教周知写字、或在柱后看她将袖口上沾的小饭粒揉碎了喂给池中游鱼,天气晴时品煮茶、天阴时弄花,天寒时嬉耍、天暖时散懒分瓜。 哥哥已经死了,只有她身上还能找到片刻暂存的温暖。 胡青云牟足力气刚要喝止。 “不许这么说!” 宛若一把斧头劈开阴云,胡青云打了个颤,紧张过后骤然放松,像整个人跌落下来,出了一身冷汗。 所有人噤若寒蝉,寻找说话的那人。 忽然,方才被江婵救下的姑娘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她‘扑通’跪在她身边答谢江婵的救命之恩。 “姑娘不必多礼,没事就好。”江婵并不放在心上。 她话音刚落不知从何角落里传来湘官的声音:“姑姑?” 她不可置信地又叫了一声:“姑姑。” 江婵没想到她竟也会在这里。 她已经穿上了女官的华服,鸦青织锦襦裙,领襟袖口赤金云纹,腰束玉带。学着曾经江婵的模样仪态端庄。 她奉命为贵妃省亲送贺礼,事变突然她随人群而来避难,却不愿在屋里痛大家一块哭泣,于是沉默着站在廊下,现听见江婵声音快步过来,几步路,眼中已含上眼泪。 “湘官。”江婵也颇为欣喜。 几日不见,她似有削瘦,身段却更挺直。 “外面惊变,姑姑怎么才回来。可有哪里伤着了?”湘官哽咽问道。 “不许哭。”江婵知她害怕,她拍拍湘官的肩膀,指着她身后跟随而来的几个小宫娥。 “你要是哭了她们便该也吓哭了。” 湘官听江婵的话,咬着唇抽啼,渐渐停了哭声。 江婵拉着她从嘈杂的屋里出来,两人站在檐下,远处的兵伐交战已经停下。 江婵压低声音:“别怕好湘官,你回去告诉娘娘,三殿下的事有着落了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真正完蛋了的是胡家。” 她紧紧攥着湘官的手,一句话一句话交代:“娘娘所期之仇,得报矣。” 湘官指尖冰凉,她抬起头,欲言又止。 第46章 神女无心 湘官撒不了谎话,江婵问她娘娘最近好不好,她一眨眼江婵就知道她在说谎。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还有许些事未曾交接、许些话不曾与谢咫讲,江婵也要尽快回宫。 江婵猜得没错,赵娴担忧周衿之事,忧虑气淤,病倒在床。 就连被禁足在府多日的周衿都被破例进宫,亲自服侍在侧,衣不解带。 国母大病的阴云笼罩在皇宫后的每一片琉璃瓦上,江婵快步进宫时,许久不曾热闹的中宫里里外外坐满了佳丽娘娘。 胡银作为位分最重者坐在上位,端着敬上来的茶一时没有说话。 整个屋子里,小小窄窄,女人、珠光宝气的华服衣裳,还有各色各味的脂粉头面糅杂在一起,只吸入一口就像被噎堵在喉间胸膛里。 偏偏这样,还是死静死静的。 外面传来一声通报,小宫娥大气不敢喘:“江女官回来了。” 胡氏应声放下了茶杯,坐在下首的嫔妃左右看看,眼中不乏有看好戏的奚落。 江婵早在回来前便知要面对什么,可她出现在诸位娘娘面前时仍旧是平稳且仪态不乱的。 在她出现在那一瞬,便是众妃嫔没有不认识她的,还是被乍然亮堂的屋子晃地眼睛一眨,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腮和头上的首饰。 胡银从她得体的金罗翻袖到淡淡染着胭脂的唇边看过,磨了磨指甲。 “女官你也真是好大的牌面,娘娘因为你都病了。” 有一嫔妃率先发难。 湘官和颜官彼此对视,都看到了担忧。 江婵规矩行礼,倾身请罪:“奴罪该万死。” 她的话里听不出来半分应该为此而死的觉悟。 胡氏借着喝茶垂眸笑笑。 这些蠢货,还真以为江婵是什么随便能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好了,这是人家皇后身边的人,轮得到你多嘴么?”胡贵妃一开口,四座皆惊。 她率先起身:“大家伙都已经问过皇后安了,坐在这也是白坐,还是都回宫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几乎所有的嫔妃都纷纷起身,如一座座行走的石碑带着头上厚厚的架顶向外走去。 江婵让出道来叫她们走着。 “哦对了。”胡氏突然回过头来。 她带着笑意,像是闲聊起来一般:“大寒宴马上就要来了吧。” 浓重的雾气从她口中吐出,氤氲了她姣好的面目。 身后大大小小的嫔妃都停了下来。 胡氏一撇嘴,眼眉弯弯,眸光亮亮:“我听说陛下有意向要在席上为三皇子选妃。” 她手里抱着汤婆子,说这话时往上撮了撮,懒洋洋眯起眼。 江婵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所以她缓慢地抬起了头,方才还卑躬屈膝的模样,现在看着胡银时眼底没有一丝畏惧,她静静站在那里听她说道。 胡银并不避讳,相反微微一笑:“皇后本是你最大的靠山,可她的身子一天一天被拖垮了。如果我是你,就应该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彻底翻身上枝头。”她最后几个字说的异常缓慢,像是要刻进她的心里。 ‘啪’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开,紧接着传来一女子的惊呼,可随即便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嘴。 江婵:“……” 胡氏置若罔闻,冷笑一声回过头去。 那个不慎手抖打碎了暖壶的小妃嫔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胡氏从她身边走过,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院子里的嫔妃像麻雀一般散去,江婵的手心也被掐的通红,她一直死死盯着门外众人身影消失的方向,低声:“今日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一句话也不能传到娘娘耳朵里。” 颜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刚想说什么湘官拉住了她的手。 “是,姑姑。” 太医院扎了七七四十九针,从阎王手里暂时抢回了赵娴的命。 是夜大雪,江婵匆匆回到中宫。 太医站在门外候命,听到江婵的问题,轻叹了口气:“娘子,人生各有命数,非人随心可为。” 江婵的衣裘上沾了厚重的雪花,她直面屋中微薄的灯光,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遮住了半边眸光。 “我知道了。” 江婵定了定心,推门进去。 屋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火,周衿不在,只有周知趴在床前,江婵过去,他受到惊吓回过头,认清来人眼底蒙着层层雾气。 江婵扯出一丝笑容想要习惯性抱抱这个孩子。 周知嘴一撇,他向江婵走来,却伸手突然轻轻放在了江婵脸一侧。 那是江婵常对他做的动作。 周知捧着她的脸,突然认真说道:“姐姐,你别担心。”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我跟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江婵的嘴角差点垮下来,她咬住内唇肉死死挂着仅剩的一点笑攥了攥他的小手:“阿知长大了。” 颜官看江婵眼色上前来将周知牵走。 “服侍好小殿下。”江婵站起,背对着深吸了一口气,“明早上送殿下去上学,不容怠慢学业。” 颜官领命。 江婵脱去了外面那一层厚厚而冰冷的裘衣,屋里的暖炭浸润着冰冷的寒意,没过多久,等到手心捂热她才迈步到赵娴床前。 比起扎针前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可双眼下乌青,唇色仍旧发白。 似乎察觉到江婵到来,沉沉睡了一下午的赵娴缓缓睁开了眼,先是朦胧的烛光,接着便是娇娇常带的那支玉簪。 她的娇娇背坐在床前木阶上,双手环抱头窝在膝盖上。 屋里寂静无声,她恍然多年前十几岁的孩子,在宫里受了委屈时总喜欢这样缩团着。 她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江婵的头发。 江婵惊觉回头,赵娴面带微笑。 “我去叫太医。”江婵几乎从地上弹起来就要往外走,走了一步才恍然赵娴勾住了她的一角袖子。 赵娴摇摇头:“我还有话想要单独对娇娇说。”她虚弱开口。 江婵的心又开始酸胀起来,她像是惟恐赵娴都听不到,倒豆子一般说起:“娘娘您放心,阿瑾身上的冤屈已经洗白了,胡生被抓、下狱审问,胡氏再无翻身立命的可能了。赵氏的仇报了。” 她兴高采烈地刚要提起她找到了阿慎,阿慎还没死。 话到嘴边,她突然愣住。 如果谢咫就是阿慎,这么多年,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亲口告诉娘娘他就是赵慎,为什么从来没提到过。 而且虽他总是有意无意偏袒中宫与三殿下,可分明,他并非周衿席中客,而是大皇子周宴的麾下臣。 赵娴一直静静听着,她的目光温柔落在江婵身上,唯独在听到她说‘赵氏的仇报了’时白了白脸。 她的傻娇娇,还真以为赵氏之死唯独与胡氏有关。 实则那不过是那个人的帝王之术罢了。 “好。”赵娴缓缓落下一个字。 江婵察觉出她的异样,屋里静了静。 “娇娇,我那天问你的,你怎么想。”她的声音轻柔虚弱,却像一把大手攥紧了江婵的心。 江婵知道她在问什么,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三个了。”赵娴的声音越来越低。 外面覆雪压枝,传来细小的断裂声,惊动鸟雀扇动翅膀。 江婵下意识抬头望向窗户,被泪生憋的眼眶通红,烛光闪烁、人影迷离,她突然明白,即使她故做无谓也改变不了赵娴最终命运。 她的娘娘,生命在静悄悄中流逝了。 “娘娘。”江婵收回视线,她低着头,紧握着赵娴的手。 她平稳住声线:“娇娇早就想好了,若是三殿下不嫌弃娇娇,娇娇愿意高攀一次。” 她刚说完,心里的某处心弦像是断了。 可肉眼可见的赵娴沉沉的眼皮像是渐渐抬了起来,甚至江婵看到她眼里闪烁着的细碎的光。 “真的么娇娇。” 感受到手下的用力,江婵笑着回应她。 她咽下喉中津液,不知究竟是在说服谁:“我一定会一直一直护着他,守着娘娘的血脉的。” - 夜长而风止,雪静而光开。 赵娴又沉沉睡去,江婵站起,她的整条腿都已经快要麻木,身形晃荡了一下。 打开门,湘官提着盏灯笼,见江婵推开门赶忙把屋里架子上的厚衣取下披在她身上,周衿披着厚厚的羽衣,他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脸都冻红了,可他抬眼看向门内的江婵,眼里像是有光,他笑着,冲她伸出手:“阿姐你终于答应我了。” 江婵知道他是听见了屋里的谈话。 可她现在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色去面对他。 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弟弟,她刻意忽视了他伸出的手,一如往常轻摸了下他的鬓发:“阿瑾今夜风雪大,不要留在这里守夜,叫湘官留在这里,你早早回去休息吧。” 周衿丝毫不在意的收回了手。 “那我与阿姐走走吧。” 这样的雪地里竟也不怕冷吗。 可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她一时有些目不暇接,想着回去了估计也是一夜不眠、不如走走。 江婵将身后的门关好,看着面前认真的周衿,“好。”。 湘官的灯笼递到了江婵手里。 “……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你会剪各色的纸花挂在树上,远远看去红艳艳一片,实在好看。”周衿的话宛若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渐渐清晰。 江婵从自己的思维中脱离,她抬眼看着满园子的梅花奇珍异宝、各色争艳,忽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殿下、娘娘都会跟我一起剪,殿下剪得还算有形状、娘娘剪得实在不堪,但是又要耍赖,将我剪好的偷走算是她剪的……那时候还没有阿知呢。” 周衿见她还记得,视线从她的嘴角抬起看到天边的月亮,不自觉笑起来。 “阿姐再剪那样的花吧,沾在树上,叫母后看了也欢喜欢喜。”周衿的语气柔软万分。 “好。”江婵答应下。 她攥着手下的灯杆,目光沉沉,可有件事她必须要跟阿瑾解释清楚,她站住了脚:“阿瑾,今日之事倘若是为了成全娘娘的权宜之计,我希望若有一日阿瑾有了喜欢的女子,便可相欢两……” 江婵的‘散’字还未脱口。 “阿姐,马上就到大寒宴了。”周衿突然停住脚步打断了她的话。 江婵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他。 周衿转过头,小幅度滚动了一下喉结,就在江婵看不懂他晦暗的眼神时,他蓦然抓起了江婵没有提灯的那只手。 她吓了一大跳,当即便要挣扎。 周衿却牢牢攥着,甚至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横在嘴上:“嘘。” 江婵一僵。 两人相距甚近,江婵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不该把他当成弟弟,他已经长大了。 “阿姐肯当我的妃子我很高兴,我想寻一件最好的礼物,在大寒宴上送给阿姐,当作我们的定情信物。阿姐喜欢什么?” 江婵的手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周衿的手心滚烫,如同一小簇灼人的火苗。 江婵下意识想再次抽回手,力道却微弱得近乎徒劳。他攥得很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又奇异地没有弄疼她。 “阿姐喜欢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低沉,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双映着雪光和微弱灯火的眸子,亮得惊人,直直地望进江婵眼底,仿佛要攫取她所有的心绪。 江婵的心跳骤然失序,撞击着胸腔。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天地间只剩下灯笼摇曳的光晕、两人交缠的呼吸,以及他掌心那不容忽视的滚烫。 “阿瑾……”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答应娘娘,是为了……”她住口,剩下徒劳的空白。 是为了什么?为了完成赵娴的遗愿?为了护他周全?这些话在喉间滚动,又像咬碎的银牙渐渐咽下,她承诺成为他的妃子,无论初衷如何,这层关系已然不同。 “是为了什么?”周衿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目光锁着她躲闪的眼,“阿姐,无论为了什么,你应下了,便是应下了我。”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少年意气与不容置喙的笃定,“我心悦阿姐,从很久以前,就不只是‘弟弟’了。” 剖白像一道惊雷,炸得江婵耳中嗡嗡作响。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情意浓烈得让她心惊,也让她无所适从。 长久构筑的“姐弟”藩篱,在他这句话下,显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江婵哑然无声,手上却骤然用力,终于将手抽了出来。肌肤相离的瞬间,手背骤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江婵打了一个颤。 灯笼的光随着她后退的动作晃了晃,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眼底的挣扎与更深处的迷茫。 “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便如同阿知一般的,弟弟。”她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 雪,无声地飘落。一片冰凉的雪花恰好落在周衿浓密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种江婵读不懂的、近乎偏执的决心。 寒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掠过两人的衣摆。方才那片刻因紧握而生的、虚假的暖意,瞬间被凛冽的寒意取代。 “阿姐,只是因为赵氏覆灭父皇也不再器重我,而是无时无刻不在堤防我,所以我一直挣扎向前想要做好他的儿子。可倘若我一番风顺就如同我的名字一般,踏踏实实在康庄大道上……阿姐,我一定早早娶你回来,不叫旁人有半分闲暇心思。” 周衿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有之前的欣喜和柔软,反而透着一股近乎锋利的了然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弟弟?”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 “阿娇,”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危险气息,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送入江婵耳中,“我叫你阿姐是为了叫你怜惜我、心疼我,不是为了如同阿知无知无觉裹在你温暖的羽翼下,只觉得你是个姐姐。”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江婵竭力维持的伪装。 江婵脸色瞬间更白,指节因为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细微的表情,周衿尽收眼底,他勾动唇角笑了一声,伸手捧住了江婵的一半脸:“阿娇,我不喜欢谢咫,从前你为了救那个疯瞎子接近他也就算了,以后,记得离得他远远的。” 他着重强调着最后三个字,侧脸靠近几乎咬在她耳朵上。 江婵缓缓闭紧了眼,她攥着灯杆的关节泛白,不知怎么就与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在大寒宴开始前,阿娇不要再出门了,我会叫湘官看着阿娇,阿娇就在院子里为母后剪纸花、陪着她。等到大寒宴,昭告天下你是我的那一天,就不会再有人肖想你了。尤其是谢咫。” 这是变相的软禁,江婵瞳孔震颤。 他摩挲着江婵的侧脸,几乎偏执中带着血腥:“母后病了,可我还有你,你曾与我说过,私心上想要赵氏赢,那我就背着母后的尸体带你亲自去看看那顶上、无与伦比的绝世风光。” “阿娇,你记得,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母后。” 第47章 粉身以报 周衿挺拔的身影终于融入了沉沉的雪夜。江婵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 “哐当”一声轻响,她再也握不住那盏曾照亮雪径的灯笼,任由它滚落在地,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满室骤然加深的黑暗与冰冷。 背脊抵在冰凉坚硬的门板上,像一尊失去牵线的木偶,顺着门板,极其缓慢地滑落下去。 江婵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臂死死地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无人能触的角落。 阿瑾他…… 情愫已久。 江婵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方才说过的字字句句,同时那些两人相处的数多年过往一幕幕闪在眼前。 她自问从无嫁他的心思,却不知何时那个翩翩少年早就长大了。 她闭了闭眼,脑中思绪万千,唯有一条清晰如斯:绝不能叫娘娘发现蛛丝马迹。 可更加她在意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无论做了什么。 他要做什么。 江婵担忧,那日雪中与谢咫说的话再次涌入脑海。 “倘若他做了错事呢。” “我定不会手软。” 江婵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 第二天晴日透云,洒在覆雪的庭院,积雪晶莹剔透。空气冷冽,带着一丝洁净的清新。江婵在庭中石凳上铺上厚毯,赵娴难得能下床走动一番,居然坐在她身边看她剪起纸花。 江婵三下五成二便能得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她铺平在桌上,赵娴便拿起,放在掌心去看。 湘官和颜官也参与到剪纸花中来,湘官学得快不过手上的活更细详,自然也慢了一些。至于颜官,她宛若当年的赵娴,一边撒娇一边耍赖把自己剪毁的揉成纸团丢在地上,非说江婵煎好的才是自己的。 赵娴忍不住笑她,双眼弯起。 一时院子里都是欢笑声,江婵倒是恍惚,恍惚这几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她还是中宫女官江婵姑姑,娘娘也还是那个康健温柔的中宫娘娘。 江婵正在静思,忽听外面一阵通传,她连忙站起,宫门上的太监过来道:“陛下来了。” 说着周冽的仪仗便到了二宫门口,隐约见着那富贵一角,江婵与众宫人先行跪下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并不怪中宫上下如此慌乱,实在是太久不曾接待皇帝。 周知生下后周冽也来过几次,可都被赵娴打了出去,从此他再未涉足。 江婵久久不听他喊平身,心生惊疑隐隐抬头去看,却见他站在花型门下端着手神色晦暗地朝这边看来。 赵娴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她扶着栏杆徐徐走了两步,身形削瘦,人如披麻,风绕在她的颈后碎发,发带微微扬动。 她失了少年意气,久病至此,只是淡淡看着眼前这个十多岁时坚定不移要嫁的人。 周冽与赵娴进了房间,江婵在门口侍奉,她擦擦额角的细汗,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面前的谢咫。 他或是刚从朝上来,一身鸦青云锦朝服沉沉压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玉笏握在指间,冰凉沁骨。江婵刻意垂眸不去看他,却总能觉出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阿生……”江婵刚开口。 “她很好,刑司有人照顾她。”谢咫当即结上。 江婵入宫前曾托谢咫照顾她几天,听闻她没事,便也不知再说什么。 “朝堂传闻,江娘子将嫁与三殿下为妃。”他的声音响起,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却像玉振,敲在寂静里。 江婵呼吸微微一滞。她并不惊讶谢咫已知晓,这消息怕是一夜之间已传遍宫闱内外,周衿定是刻意为之。 谢咫目光落在江婵轻颤的睫毛上,可很快她便平稳住。 “是。”她答得言简意赅,抓着木桶边缘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 “多谢大皇子与……谢大人洗脱三殿下嫌疑。我与三殿下两情相悦,承蒙垂爱,便可高攀。”江婵顿了顿,字句清晰。 饶是如此,谢咫几乎瞬间便捕捉到了那份口不应心。 只在听到两相情悦时不可察觉地心口一顿。慌乱之下他不辨真假,只恍然觉得指尖似乎麻木带着几分僵硬。 像楚河汉界,将两人搁在河两边的阵营中。 可他心底还沉甸甸压着那桩未明之事,如同黏稠的墨块,堵在胸口,闷得窒息。他脊梁挺得笔直,晨光下投出一道孤直的影,那姿态却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面对江婵低垂的眼帘,那句盘旋已久的话,终究难以出口。 “倘若有朝一日,江娘子发现,”他终是将江执曾抛出的疑团,轻轻推至她面前,声音低沉,“或许事情并非那般简单。”江娘子顶着三皇子妃的名号,该如何自处。 话未竟,江婵犹豫着抬起了头,眼中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 谢咫的话骤然堵在喉间。看着她那双盛满惊讶的眸子,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化作沉重的铅块,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心底,随之涌起更深的鄙夷与无力。 事无定论,仅凭捕风捉影的疑窦,此刻说出口,与为了一己私欲而构陷周衿、坏她姻缘何异?更何况,他分明知道,她是为了赵娴才答应嫁给周衿的,即使知道了,也绝不会中止。 她从来不缺往火坑里跳的勇气。 从来杀伐果决的谢大人,此刻牙关紧咬,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沉重的目光在她惊疑未定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一拂袖转身离去。一步步没入廊道深处,只留下江婵独自站在原地,指尖冰冷,谢咫的未尽之语,如同冰锥,刺入心底最深处,激起一片寒凉彻骨的涟漪。 她恍然事变,却不知为何竟能叫谢咫露出如此神色。 可恍然屋里突然传来砸东西的声响,‘乒乒乓乓’茶杯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赵娴声嘶力竭的一声‘滚’,江婵大梦初醒手里的木盆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顾不上大不韪之罪猛地推开门。 周冽转过身,薄唇紧抿,目光寒冷无比,直直刺向门口的江婵。 而赵娴捂着心口大喘着气,面苍白无色,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就要往后仰倒。 江婵瞳孔一缩,满地的随渣子她踏在脚下,几乎是如风一般掠过周冽伸手拉住了赵娴。 赵娴的身子软趴趴压了过来,江婵被带倒,手撑地的那一瞬间被细小的碎片扎了进去。 “娘娘、娘娘。”看着怀里又晕过去的赵娴,江婵顾不上自己,止不住浑身颤栗。 周冽终于从方才的激动中渐渐缓过来,他扶了扶额,无声对身后的太医使了个眼色。 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小步向前,从江婵手里接过了赵娴。 周冽深沉的目光落在江婵身上:“你跟朕出来。” 江婵心悬在赵娴身上,指尖冰凉,却不敢有丝毫违逆,垂首恭敬道:“是。”她匆匆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周冽身后。 庭院里积雪未融,寒气刺骨。周冽负手立于阶前,高大的身影在清冷晨光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仿佛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他的威仪之下。他并未立刻转身,目光沉沉地扫过这方小院,最终落回江婵身上。 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整整十年,若说一开始他会选择江婵留在赵娴身边只因为她单纯忠贞,现在却不敬佩她确实有定力和手段。 乃至于叫赵娴缠绵病榻也要亲自为她求一门与周衿的婚事。 “便是你要嫁给朕的儿子?”周冽声音沉沉,却带着威压和震怒。 江婵应声跪下。 可周冽从她仰头的神情中觉察不出丝毫畏惧,相反那些隐藏的情绪像一把刀子明晃晃悬在那里。 那是恨意。 周冽看得清清楚楚。 赵娴瞒着江婵不想叫她知道背后执棋手其实是周冽,可江婵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既然娘娘不说不提,她便装做不知,可她心里却如镜子般明亮。 杀死赵氏真正的凶手是周冽啊。 那样的恨意终于叫周冽看出些兴味,他也不再屑于装作威逼质问。 “陛下,”江婵的声音低而清晰,将翻涌的情绪死死摁在喉间,“奴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承蒙娘娘与殿下垂怜厚爱。婚嫁之事,非奴所能妄求,倘若娘娘和殿下执意赐予奴这份‘恩典’……” 她微微停顿,抬起的眼眸直视着周冽,“奴,叩谢天恩,粉身以报。” 她的话语恭敬至极,却字字如针。 周冽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俯视着跪在冰冷雪地里的女子,像在欣赏一件终于显露出锋芒的兵器。 原来这才是赵娴想要周衿娶的女子。 “粉身以报?”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 那他倒是真生出几分兴趣来,看看她究竟能为赵娴和周衿做到什么份上。 “江婵,宫女的身分太低微配不上阿瑾,朕会在大宴前封你为公主、请德高望重者为你补及笄之礼。可你没有公主之实,也必会忍受争议之苦。” “至于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他话音刚落太医已经从屋内出来,神情不稳出了一身冷汗,见到周冽当即跪在了地上。 江婵的心狠狠一沉。 周冽的余光落在他身上。 太医哆哆嗦嗦,舌头像打了个结。 周冽冷笑一声:“你但说,朕恕你不死。” 太医于是恭拳起身,面如死灰:“此乃回光返照,娘娘、不能再受气了。” 饶是心里早有预期,江婵仍如骤然跌入冷湖,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她没有抬头,自然无从得知周冽‘精彩’的表情,良久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三日后大寒宴,朕会给你二人赐旨。至于其他,你自己好自为之。” 第48章 吟咒白头 冬雪雪冬小大寒,大寒是一年中最后的节气,带着寒冬腊月的凛冽,似乎也预示了即将到来的新春。 而今年的大寒,居然难得是个晴天。 屋檐上‘滴答滴答’化着雪,小麻雀一团团‘叽叽喳喳’从窗口飞过去。隐隐好像听见远处车辙声,与胭脂味一起飘了进来。 整整三天,江婵未曾出过中宫,周衿的手下一直守在宫门,看似看护实则软禁。而赵娴那日被气昏后醒来便一直缠绵病榻,饶是江婵再怎么问,她不肯对当天的事吐露半个字。 江婵坐在床边一丝不苟搅动着手中的稀粥,赵娴的目光慈爱地落在她身上,半晌,她忽抬头帮她将额发分到一边。 人病了会额外惧寒,屋里的炭火因此烧得暖融融的,赵娴寒骨,江婵却火力旺,硬生生被捂出了一身汗。 赵娴怜惜她,低声道:“不要把时间都耗在我这儿了,今日你好好打扮一番,叫人看看娇娇是如何的光彩照人。” 江婵一顿,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娘娘病着,我无心打扮,只等娘娘身子痊愈亲手为我打扮。” 赵娴笑了一笑,勾起的嘴唇苍白无色:“好、好,我还等着亲手为娇娇梳妆、看娇娇出嫁呢。” 湘官在外面轻轻敲门:“姑姑,宴上来人了。” 赵娴低低咳嗽了两声:“去吧娇娇,定下此事,我也可安心几分了。” - 不远处传来击鼓奏乐,丝竹之声。 长道垂帛,覆红锦,男女分席,漆桌觥筹,谈笑往来,络绎不绝。 谢咫桌前聚集了数不清的同僚,纷纷扬着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给他行礼,与他结识。他透过人群的隙缝看见高台不远处早早便到了的周衿。 今日他穿得很新鲜,神情不似往日稳重,频频看向宫宴入口处。 席面上各类女子争奇斗艳,华仪罗衫,言语间却窃窃。 再看席会两侧,钦天监和占卜一类的大臣已然就位。 今日的主题,大家心照不宣。 忽听道侧传来颂声:“昭宁公主到。” 周冽放下了递到唇边的酒盏,细眯的眼微微扬起,含笑看向不远处,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归位,朝着席口方向看去。 谢咫放下手中应酬时象征端起的酒杯,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下撵的江婵。 她应可作公主打扮,却仍是女官模样。 乌发淡颜,长衣裙,腰上系着象征女官身份的玉,可饶是如此,自有殊荣色、不作檐上春眷,她长眉入鬓、一点丹唇,气度自然,无声的目光带着震惊聚集在她的脸上,她却能腰板挺直,步伐平稳,目不斜视。 周冽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他笑容不减,目光落在桌上那把出鞘露锋的刀子上。 江婵宠辱不惊的态度几乎以凌厉不容拒之迅猛堵上了席间所有人的嘴,大家哑然无声静静看着她缓步走到席间,俯身跪拜,面见天子。 谢咫垂下眼帘,食指轻轻摩挲过杯沿。杯子浅浅的酒荡起涟漪,盛着他的倒影模糊。 周冽没有着急给江婵赐座,他先是探出身去、指着下面的江婵,笑盈盈问翰林院诸位先生夫子:“朕这个义女,如何?” 那些年事已高的老臣敷着胡须皆是面有赞叹,可面对陛下抛来的问题却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不发一言。 席间沉默如一座厚重的墙密不透风压在每个人身上,江婵不必侧耳,那些暂时被压制下去的奚落如雨后春笋带着笑如风一阵穿在每个席面上。 “不许这么说她,咳咳咳。”江念的声音不轻不重压制住了她周围的嘲笑声,可更多的恶意却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传来。 胡妳恶狠狠盯着席间那道身影,听着众人的话嘴角翘起。 是啊,贱人,居然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何能够! 胡妃省亲她被扇肿的脸还高高翘着,现下只能用面巾遮丑。 席间,胡青云抬起眼,微红眼眶一瞬不瞬盯在那道身影上。 流言蜚语宛若罩起的乌云,试图撕烂她不屈的脊背。 那是,哥哥在世时,最喜欢的人了。 即使她不喜欢甚至不记得他,她也希望她能永远好好的。 胡青云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周冽是故意叫她难堪的。周衿当即便要起身,周宴怜悯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台下那个女子身上,却宛若侧边长眼,一下子拉住了周衿的袖子。 周衿酒杯一晃,里面的液体流出不少,周衿额角一鼓,瞥向周宴的目光中充满不善。 兄弟二人剑拔弩张,周宴开口:“若是三弟站起来,就不单单是拿她取笑这么简单了。” 他说着,微侧过头,面上明晃晃带着笑意却笑不达眼底,与周冽恍然有几分相似:“这样的大宴上,三皇子妃还穿着如此朴素,父皇只是小惩大戒而已。” 席上僵固、江婵充耳不闻,目光只落在上席,耳边流苏轻轻晃动。 太初悄无声息放倒了大皇子派来叫他暂且忍耐的人,谢咫放下酒杯刚要开口。 “昭宁殿下璞玉浑金,才德蕴藉。纵居尊位,未改本色,其志不坠青云,其行恪守圭臬。诚乃陛下慧眼识珠。”江执淡声。 胡妳的笑容瞬时间僵住。 反倒其时,江婵面色微微一变,她眉头塌下一块,目中有些许不可置信。 江执此时,居然会为她说话。 翰林院学士林晏长孙林会储接上:“陛下好福气。” 谢咫起身,躬身行礼:“陛下好福气。” 席上风向突变,胡青云放松了紧攥着桌角的手,周衿意味不明遥遥向谢咫看去。 席间此起彼伏的“恭贺陛下”掩盖了从前的窃窃私语,周冽伸手,将桌上那把刀收进了鞘里。 大监魏云了然,上前送上了手里的圣旨。 “三子、昭宁听旨。”周冽蓦然开口。 终于来了,众人眉毛抖索,纷纷下席跪拜听旨。 “朕膺昊天之眷命,统御万方,敦睦人伦,以正家国。 皇三子阿瑾,天潢贵胄,毓秀钟灵。秉性端方,敏而好学;行止有度,克勤克慎。年已及冠,宜谐室家。 昭宁公主江婵。柔嘉成性;慧质兰心,才冠椒掖。恪勤女史,夙著贤声;恭俭温良,允称懿范。 兹尔二人,品貌相俦,德才相匹,实乃天作之合,良缘夙缔。朕躬亲裁定,特降恩旨: 以皇三子周衿,尚配昭宁公主江婵。 择吉日良辰,于三皇子府成礼。” 圣旨阖上,周冽扬眉低声道:“江婵,上台领旨。” 江婵挺直腰板,沉声:“臣女昭宁,叩谢父皇天恩!” 她行叩首大礼:“日后,儿臣必将谨遵圣意,恪守本分,侍奉在三殿下侧。” 说罢,她伸出手,等着魏云送旨。 魏云站在江婵身侧,此时微妙地低声提醒她:“陛下要您亲自上台去拿。” 江婵惊愣,她诧异看向魏云,魏云当作不见。 众人现在都沉浸在这一场声势浩大却有预谋的赐婚当中,江婵起身,步步登上高台,直到周冽面前。 她跪在席前,再次伸出了手。 周冽已将圣旨卷了起来,他俯身亲自将那卷圣旨交到江婵手里,用仅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江婵,好好收着。” “是。”江婵低声敛气道。 圣旨沉甸甸到了手里。 江婵再次叩谢天恩。 眼见礼成,面前的宫女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准三皇子妃,席上几乎所有人都一改之前,诚心诚意祝贺起来。 “三皇子妃真乃是福泽双全、人中龙飞啊。” “陛下亲自赐婚有这样的福气,三皇子与公主必能恩爱白头。” “都平身!”周冽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恍然不见直冲着江婵走来的周衿。 他快步走来,揽住了江婵的腰身。 江婵觉得难堪要挣脱,周衿笑盈盈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江婵便止住了挣扎的动作。 周衿凑近她,笑声说着好话,目光却穿过重重热闹杂乱的席面直冲向一个人。 谢咫抬眼,看着那道暗含警示的目光,目光沉沉。 周宴也从皇子席上走下来坐到谢咫身边,他顺着谢咫的目光看到已经带着江婵离去的周衿身上,眉头一皱继而缓缓舒展开。 “母后害怕自己殡天后无人照顾她,强硬将她许给三弟,却不知如此,将她推向了另一个漩涡。”周宴摇摇头。 “陈四方你审问的怎么样了。” 谢咫袖子里藏着一本折子,刚写了一半,还未来得及写剩下的部分。听了周宴的话,他收回目光,犹豫着望向了面前桌上的酒杯。 倘若那是另一个漩涡,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加害者。 谢咫取出来递给了周宴。 周宴打开,一目十行看到最后,他读懂了谢咫未说完的话:“你是不是犹豫,害怕会连累昭宁?” “剩下的无论臣怎么写,罪名既然成立,她势必会受到牵连。”谢咫答他。 周宴笑笑:“无论你怎么写,若是重些不会叫我一步登天,若是轻些、我只当他是我弟弟,里外的博一个好名声而已。” 谢咫明白,周宴说这些话只为了宽慰自己。 “容臣想想,臣一定尽快给出殿下答案。”谢咫诚心道。 - “站住!”胡妳怒气冲冲的吼叫成功迫使江执停下脚步,过往官员及其亲眷步伐匆匆,却不乏有好事者伸长了耳朵。 跟在胡妳身后的江念被吓了一大跳,她连忙笑着挽起胡妳的手:“阿娘这是干什么,我们有什么话回家说吧。” “滚开!”她甩开江念的手,江念被迫往后退了好几步子才站稳。 江琢出席时正好看到此类场景,他笑容不变揽住摇摇欲坠的江念,看都不看胡妳与江执一眼,只笑着对妹妹说:“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不用……”江念还想留下劝解,被江琢强拉着走了。 等上了马车,还能遥遥听见胡妳的骂声:“你就是看着那贱人有几分像她才动了恻隐之心吧,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 江执只愠怒道:“无稽之谈!” 江念失落地放下帘子,她微微有些失神。 阿娘口中的贱人是不是江婵,那‘她’又是谁。 江念不可避免想到那日在假石后面偷听到的话。 会是……阿爹的原配妻子嘛。 所以那一天初见江婵,阿娘才会如此失态。 江念睫毛一垂,轻咳了两声。 江琢一直牢牢盯着她,看到她纠结、失落,到最后的怅然若失。 他突然问道:“阿念今日玩的开心么?” 江念强撑着点点头。 她笑笑,面对一母同胞的胞生哥哥毫无防备:“见到姐姐,我便开心。” 江琢笑:“那我把她娶回来给你当嫂子如何?” 江念只以为他玩笑:“那现在可没机会了,她马上要成为三皇子妃了。” 面对稚嫩的妹妹,江琢没有再说剩下的话。 难得见她笑得真开心,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第49章 君臣之仪 周衿揽着江婵的腰一直出了大寒宴、淡出众人视野。 强有力道乃至于不容抵抗。 直到江婵抬头,再度看到周衿派来在她身边监视软禁的人时,心中荒谬更甚,她轻叹了一口气:“阿瑾,我接旨答应嫁给你一定不会反悔的,你不必如此。” 自赵氏亡灭、他一落千丈,周衿从未如今日畅快过,正乃如一夜看尽长安花般潇洒得意,他笑着松开了江婵的腰,顺势拉住了她的两只胳膊,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是啊,阿娇以后就是我的妻子了。” “可外面还实时有坏人打着阿娇的主意呢,倘若我一松手那些坏人就该把阿娇偷走了。”他的声音压低,隐隐带着威胁。 却又有卖乖讨好地意味:“他们不惜要诬陷我,倘若阿娇也信了他们的鬼话被骗走了怎么办呢。” 江婵从他的话中抓住关键,眉间微变:“诬陷?” 可周衿不愿再多说,他挺直腰,珍贵万分地摸了摸她侧边的鬓发:“阿娇,替我好好在宫里照顾母后和阿知,等我在朝堂上拿下这一局,安安稳稳娶你为妻。” 说完他笑笑,背手而立:“阿姐还是先回宫去吧,我在此处看着阿姐,一会再回席中。” 江婵抿了抿嘴,她看出周衿态度坚决,便是自己再问什么也绝不会再说。 她刚一转过身去那些侍卫宫女便围了上来在她左右,却也不近不远地,只是跟着。 颜官也在其中,她终于看出了些许不对。 看着三殿下笑着站在原地,她快走几步跟上了江婵。 她皱眉,声怯怯:“殿、殿下……” 江婵打断了她:“无需这样喊我。” 颜官卷曲的舌头当即捋直了,她爽快道:“姑姑。” 她纠结得紧拽着袖口,想说又不敢说,偷偷侧头看那紧跟不舍得宫女有段距离才放心地磕磕绊绊开口道:“我怎么觉得三殿下他……”她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形容。 看着江婵波澜不惊的侧脸,颜官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三殿下他在时时刻刻盯着您……” “颜官。”江婵站定了步子。 颜官心头一凛,惊讶地看向江婵。 江婵与她对视,严肃中担忧:“前朝大概是出事了,三殿下不叫我们知道罢了。” 颜官着急:“为何不叫我们知道,从前有什么事我们都是一起的啊。” 这个傻丫头,现在哪里还是以前呢。 江婵抿着嘴:“我亦不知,可我总觉得……” 她说着,转过头,隔着重重人影看向周衿仍旧站在那里的身影,含着笑的。 江婵面上凝重越来越深:“我总觉得今时不同往日,这件事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颜官害怕的打了个颤,可她还是拼命忍住,问江婵道:“姑姑要我怎么做?” 这就是颜官与湘官最不同的地方。湘官心思缜密却总有顾虑,在这场稀里糊涂的硝烟中只会坚定遵从周衿意志。颜官粗枝大叶、乐乐呵呵,却是江婵一手带起来的,她除了江婵的话谁的都不听。 江婵牵起她一只手:“好颜官,前堂上的事我们在深宫中自然打听不得,可有一个人,若是去问会帮我的。” 她犹豫了再犹豫,看着颜官好奇中带着不解的眸子。 江婵轻卸了一口气:“大皇子。” 颜官震惊。 江婵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初入中宫时周宴还寄养在赵娴名下,每每请安问好,礼数周全。对他为人,江婵再清楚不过。旁的不好说,可是她倘若找他打听这件事,周宴一定会顾念与周衿的兄弟情分实话实说的。 兄弟名分。 江婵念着这几个字,恍然想到那日沙场射箭,周宴一席深氅,遥台控杀的模样。 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要陛下一日不立储,周衿便有机会。 颜官使劲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一定一定小心些。倘若有变一定要保全你自己,我只要你完整回来。”江婵郑重其事。 “放心吧姑姑!”颜官笑盈盈呲着牙,“我一定给姑姑带回消息来。” 颜官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席间方向,江婵暗暗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事就是回中宫去给娘娘看看这道圣旨。江婵细细抚摸着手下的金光闪闪的圣旨,眉目平和,叫她看了,总要安稳一些的。 她想着,将袖间的圣旨再次取了出来,慢慢打开。 金黄的布绢铺陈在眼前,江婵看着面前这道只落了玺印的空白圣旨时瞬间鼓跳如雷,她双腿宛若灌了铅刹那间愣在原地。眼睛瞪大、双手颤抖。 她不敢叫身后人发现异常,只能不可思议地小幅度来回翻看。 等到确定这确实是道空白圣旨时,她不禁缓缓松下高耸的肩膀,而僵直的脊背,隐隐有寒意约爬越高。 像一把刀,已经顶在了自己身后,隐隐泛着寒光。 她不敢再看,连忙卷起来放在自己袖里。 难怪他要自己亲自上台去拿,难怪他强调要自己好好收着。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是给她。 江婵一时感到心惊起来,身后席会的吹拉弹唱还在张扬演奏着,她置身雪里,却彷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渐渐围拢,等待收网。 - 宴会结束后谢咫回到了刑司中,阿生一见到他回来,立刻把刘喜手里的茶盘接过来将他挤到一边。 谢咫进屋时并未立即关门,等到摘下厚衣转过头,才发现阿生探着脑袋眼巴巴望着他。 谢咫垂下眼挥挥手叫她进来。 阿生放下茶具,清清喉咙迫不及待问:“姐姐她好吗。” 看着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谢咫沉默着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嗯,她很好。” 阿生得到准信终于开心起来:“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守在门口的太初背对着听到这句话,心里被刺了一下,他抿着嘴眉头塌了下来。 谢咫不知如何回她这个问题。 他摸摸她的脑袋:“可能要在宫里待很长时间,江婵她……” 谢咫口中一顿,阿生不解地抬头,先袭来的是淡淡的酒气,而后便是他低垂着看不清眸光的眼帘。 太初不是说谢大人从不喝酒么? 阿生拧起眉头。 “以后不要随便喊她姐姐,她以后是三皇子妃了。”谢咫声音低低的,对阿生说话时仍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紧张的情绪传染过来,她情不自禁拽住了谢咫摸自己脑袋垂下来的宽袖:“三皇子妃怎么了,我以后见不到姐姐了吗?” 她带上了哭腔。 谢咫心里像被不轻不重揉了一下,他恍然将阿生也带进难过里,连忙蹲下来,他认真地把阿生脸上挂着泪擦干,安慰她:“不是,以后还能时常见到她。” 只是身份悬殊,君臣之礼。 阿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谢咫只能缓声转移她的注意力:“阿生的辫子真漂亮,是谁给你梳起来的。” 阿生果然上当,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是哑女。” 刑司里没有女眷,自从陈素珍摔断了腿连同哑女一直在刑司修养,阿生来了哑女便一起照料着。 “真好看。”谢咫站起身,他拍拍阿生的肩膀,“出去玩吧,等过几天,我便带你去见她。” “真的么?”阿生止了哭声,得到谢咫肯定的点头,她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谢咫在心里道。 阿生如一阵风般跑了出去,太初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屋中的谢咫。 他大裘上沾着的雪花融化,水珠砸在地上如同烟花,他孤身置身在屋子中间,从屋门口倾斜的光落在他的脚前,身后屋内的阴影却笼罩在他身上,像一张逃脱不开的手紧扼着咽喉,一如多年以来的样子。 太初不忍心再看,他转过头匆匆走到屋外去。 刘喜正因为阿生献勤不懒地抢了自己的活跟她斗嘴,他提高八个度:“方才你去大人屋里哭,像江娘子抛夫弃子一般!” ‘抛夫弃子’如一道闪雷狠狠击中了太初,太初脸一黑,脚毫不留情踹到了刘喜屁股上:“能这么教孩子吗?我让你胡说八道。” 门关上,外面的喧闹彻底隔绝,屋里燃起烛火,谢咫转过身,松了松勒得紧的前衣,再次取出了修袖间那本折子。 修长的手指攥着那本折子,封面上用小楷写着“谏告”二字。 他恍惚那日见她,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可那日尚无证据,如果仅凭私断他自己亦不屑。况且他那日明了,江婵不为周衿,也会为了赵娴嫁给他。 那是她报答赵定的决心,也是数十年的感情堆砌。 谢咫的手抚过折子沙磨的表面,无力垂下。 第50章 琴关铮音 江婵一直等到傍晚都未曾看到颜官的身影,赵娴看出她的心神不宁,低声问她怎么了。 江婵不肯叫她知道,只强颜欢笑说没事。 “湘官。”她起身,“你陪娘娘会儿,我出去看看阿知的功课。” 湘官应答着。 赵娴点点头,看着她慌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眼眸里充满深色。 江婵到门口叫住一个与颜官交好的宫娥:“怎么这么晚了颜官还不回来,你出去寻寻她。” 那宫娥低声应了,匆匆出去。 江婵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甚,她也不知为何隐隐中总觉得颜官出事了。 可宫娥去找一时也回不来,她又折返回屋子里去。 湘官帮赵娴按着手,赵娴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定在江婵身上。 江婵坐在不远处的小圆桌旁,一会又站起来,向外望去。 赵娴挥挥手示意湘官先出去。 湘官应命,屋里一下子只剩下赵娴和江婵两人。 “娇娇。”赵娴突然喊她,江婵神思恍惚,差点将手中的茶泼出来。 她下意识含上笑,到赵娴身边来:“怎么了娘娘。” 赵娴欲言又止。 半晌,她突然怜惜道:“今天一定很累吧。” 江婵笑着摇头:“娘娘开心,娇娇也开心。” 赵娴抿着嘴笑着,却没有说话。 时候刚过一刻,忽听外面传来那小宫娥的声音:“娘娘,三皇子来了。” 江婵还在低头不知想什么,赵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找你的。” 江婵恍然,是啊,她现在也是娘娘了。 她不再胡乱想,笑着安慰赵娴,起身去问。 赵娴含着淡淡的笑,一直到江婵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不见那笑才渐渐消失变成忧愁。 “怎么样。”江婵攥住那小宫娥的手。 小宫娥摇摇头,江婵的心一下子坠到冰窟。 她睫毛眨了一下,向后倚靠住门框。 “无事,你去忙吧。”她木然说道。 “阿娇,这是怎么了?”此时周衿笑着从前堂的光影里走来。 他握住江婵冰冷的手,笑着将她揽进怀里:“今天是我们定喜的日子,你不开心么?” 江婵小幅度挣扎了一下,周衿放开了他。 “怎么了?”他关切地看着她。 “颜官。”江婵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颜官不见了。” 周衿闻言皱眉:“颜官,是不是就是那个宴会后折返回来的宫女。” 江婵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拽住了周衿的袖子:“对,你是不是看见她了,她去哪里了。” 周衿皱着眉头微微仰头:“去哪里了,我确实是看见她了。” 他侧身问身后的侍从:“你可有看见颜官去呢了?” 那侍从答道:“是往大殿下和谢大人那边去了。” 周衿‘哦’了一声恍然记起来:“对,是往那边去了。” 江婵追问:“然后呢?” “然后,大哥好像要与她说什么,席面上不方便就遣人将她带走了。怎么了,那个小丫头现在还没回来么?”周衿罔问。 江婵拽着他袖子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她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背对着周衿,眼眶里已经盛上了泪珠。 她一低头,泪脱眶砸到了地上。 周衿关切地围上来,“怎么了,那个丫头是什么人,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大哥或者找找。” “不必了。”江婵淡声说道,她推开了周衿伸来的臂膀。 她仰头憋回眼泪,长长舒出一口气。 “大哥一向与我关系不好,先前为了血洗胡生在父皇面前邀功献媚不惜诬陷诟害我,如今又在立储的关键节点上,见了中宫的人不一定如何憎恶,颜官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这时候去找他。”周衿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环住江婵的胳膊:“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一个丫鬟而已,要是你缺了,我再给你找十个二十个,叫你开开心心的。” 江婵宛若听不见他说的话,只觉得心上血淋淋一道像是被人剖开,正在不断流出血。 她摇摇头,恍然扯了扯无力的唇角:“不必了,我本想着等我出了中宫,便将她提拔到与湘官一般,在娘娘身边亲身侍奉。看来是她福分浅薄。” 说完,她向前直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今晚湘官替我一晚,不早了我要早些休息,殿下看过娘娘也早回去休息吧。” 看着江婵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周衿面上的笑已经消失了干净,他冷问身边的侍卫:“人已经处理干净了么?” “殿下放心。”侍卫应道。 周衿眷恋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阿娇,不要试图逃脱我的掌心,那些你不乖的爪牙,由我来给你拔干净。 - 深夜,宫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交融的灯光和黑夜交融在一起,又被雪花笼罩。 江婵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匆匆行走在宫道上,突然左脚滑了一下,她向前倾倒,手撑了一下宫墙才勉强稳住。 手肘处的剧烈疼痛被高度紧绷的神经隐去,她没时间耗着,扶着墙继续往胡贵妃的长宁宫赶去。 雪中不见人影,她不敢打灯,冻得瑟瑟发抖,仅凭着记忆和感觉摸到了胡贵妃的门前。 那扇门已经早早闭上,她知,这个点胡贵妃早该睡了。 可她咬咬牙,伸出手。 就在要敲上门的一瞬间,她犹豫地一顿。 可半晌她还是坚定敲上,‘咚咚’。 被冻红的手砸在结实的门上刺痛着僵硬的肌肉,江婵的睫毛冻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见无人应答,她又要举起手。 忽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人声:“谁啊,眼里还有没有宫规宫法!” 那人开了门,两三个小侍女领着灯笼,春和姑姑披着一件厚衣裳借着影子看清了来人,她哑然失声:“江女官……三皇子妃。” “你……”她惊愣无比。 江婵顾不上跟她多说,突然跪在了地上:“江婵求见贵妃娘娘。” 春和左右看看无人,居然只有她一个,她低声:“姑娘可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娘娘早就睡了。” 江婵如何不知,可周衿看她看得那么严,只有在今夜她才有机会偷溜出来。 她深知今夜若是一无所获日后再想要得到风声便难了,她向前膝行了一步,坚持道:“江婵求见娘娘。” “你……”春和左右为难。 江婵忽磕了一个头。 春和彻底不知所措。 “你快起来,成何体统啊贵人!” 不过江婵看到了成效,对面的主屋灯亮了,她任凭春和姑姑怎么说都始终不动不躲,直到看见那扇门打开了,胡贵妃素颜披发,穿着件厚袄子一脸不愉地看着江婵。 胡祥邹惨死那日她求去中宫的夜里,每一幕帧帧就在眼前,她还记得那夜里从殿中翩然出来的神仙娘子,和经过她跪着的身边时、从伞里递出来的那张桂花味的手帕。 “娘娘……”春和转过头无措地看向自家娘娘。 胡银懒得跟这面冷心热的掌宫姑姑计较,只跟地上的江婵说道:“起来,滚屋子里来说。” 说完她拢拢身上的衣服,又转过头:“只当是那日,你护着阿念的报答。”说完便头也不回进了屋。 春和连忙把江婵扶起来。 “快进屋来。”她攥着江婵的手,为她取暖。 江婵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却不想居然是在这个地方。 见江婵进了屋子,胡银盘在金丝盘绣坐上的脚往里收了收,眼神轻点了一下,身边的侍女会意,给江婵端上了一杯热茶。 见江婵喝了,胡银打了个哈欠,才不紧不慢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我还以为赵娴死了呢,上我宫里敲门来了。” 江婵忽略她话里不加掩饰对赵娴的憎恶,直问道:“我想知道最近前朝究竟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周衿身上的。” 胡银冷笑着的面目一僵,她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婵,厚厚的雪花在她睫毛上融化,化作晶莹的水珠,随着她每眨一下眼睛便要掉下来。 江婵嫌它碍事,抬起袖子一下抹了干净。 胡银像是提醒,又像是讽刺:“江婵,我劝你不知道最好。后宫之人不能干政,就连皇子府里也讨厌女人把手往权力上伸。他不想叫你知道,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永远也不知道。” “哪怕他输了,你也能得清清白白脱离出来干干净净做你的三皇子妃,而不是一无所获、凄惨终身,你明白么?” “我明白。”江婵答应的毫不犹豫,就连胡银都愣了一愣。 可随即她抬起眼,仍问道:“我不欲干干净净摘出来。” 胡银心里被重重一砸。 她凝重又狐疑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在心里暗暗讽刺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硬的骨头、这么蠢的东西。 可又仍免不了想到一些别的。 比如她冒名入宫前,明知道一死也愿意为自己苦苦求情的小娘。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又硬又蠢,徒劳送命。 胡银摇摇头,盯着江婵:“江婵,倘若你知道,你就得接受自己赌输了。你还要知道么?” 江婵笑笑,她从来就不怕输,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输得了。 “周衿被抓利用赵氏旧部操控金地,吞并地盘囤积财富,为图私利,不惜烧杀掠夺、惨死无辜者无数。他不是个清清白白的落山君子,而是猛虎野兽。” 江婵骤然抬头看向胡银,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句清楚地落在她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死伤者无数。 胡银看得出她的轻颤。 半晌,她将头上的黑帽子摘了下来,她头上仅带了一支楠红珠簪,朱光柔和地映照着眉眼,可叹惊鸿色。 江婵沉默的时侯胡银往后倚靠到了软背上:“你不用不信我,若是你去问子宴、谢咫,一样是这个结果。” “我没有不信娘娘。”江婵此时终于开口,她起先一直站着,现在或许是暖和过来了,她才觉得腿也软、胳膊被撞到的地方也痛起来。 她扶着椅扶坐在了凳子上。 胡银看着她削直的脊背,终于在一瞬间宛若塌了。 她皱眉,移开眼。 “只是,我、我,没听说前朝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那里……”她语无伦次。 “你是不是想说陛下那里尚且安然。”胡银冷笑,“其实陛下几日前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子宴的帖子还未递上去,他不好借题发挥而已。” “哦对了。”胡银打量着自己悉心养的指甲,状似无意提醒,“我听说你在宫外时,谢咫对你颇有些情谊,三番两次救你性命。” 她笑着放下手:“所以我也好奇,他这次是实事求是将你置于水火而不管不问,还是网开一面行包庇之私好叫你好过一些。” 江婵放在扶手上的手骤然缩起。她紧皱着的眉毛,嘴唇抿着。 胡银的话如闪电一般,向她揭开了这巨大谜团中的一角阴暗底色。 倘若谢咫徇私舞弊会如何,周衿的事板上钉钉,尽管他现在仍在挣扎,却已陷于死地,对周宴并构不成威胁。可谢咫罔私,无疑是给日后埋下一颗钉子,随时会杀死他自己的一颗钉子。 江婵站在元历十九年的风雪中,不经意窥见了一场有预谋的轮回式的政权谋杀,回旋镖从赵氏之死一路旋来,再次精准地瞄准了赵镇,倘若往前一步,万死不辞。 江婵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娘娘。”她艰难开口,“我想要纸笔,我想写一封信给谢咫,求娘娘帮我递出去。” 微微带着猩红的眉眼更加艳丽,她看向胡银时,胡银亦为她颤动。 所以,即使觉得江婵写信是为了给周衿求情,即使看不懂这一场无声博弈,她仍叫下人为她带来了笔纸。 纸铺在桌上。墨已磨好,江婵起身拿起笔来,她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纸,脑中像下了一场雪,第一个字迟迟下不了笔。 胡银耐心等着,看着她从一开始的狠不下心来到一蹴而就。 江婵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桌上的纸,看着最后一笔墨色已干,她终于肯给春和。 而看到她写了什么的春和,早已经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接过那张纸时,目光就盯在江婵面上。 江婵挂着泪勾起嘴角,鼻头通红,紧绷的力气使得她不肯低头,可青筋爆出,根根分明,她向下看着那几个字,闭了闭眼。 等到胡银看到那短短一行字,她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看向下首的江婵。 “谢咫,救世者遇佛杀佛,不该手软。” 她不知青山庙、更不知沈辞何许人,却看懂了字里行间的要表达的深意。 这时,她才明白方才江婵下不去手,不是因为羞愧开口求援,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手里的毛笔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落笔就是落刀、是在给周衿判刑。 “江婵。”胡银难以言喻心中滋味,“你、你如此,将自己置于何处?” “我等的就是此刻,倘若三殿下出事我却无身份相互,娘娘会凄惨、小殿下亦无靠。如今好了我会一直留在宫里,以三皇子妃的身份陪着娘娘、陪着殿下。”江婵开口,声音由一开始的轻到后来渐渐平稳。 “至于三殿下,倘若有一日,陛下要阿瑾死,我以死救他一命。以全赵氏对我的救命之恩。” “可天下百姓不应如此,不应该活在一个为了利益滥杀无辜的暴君手里。” 勇者挥力向前,却得到一把割在喉咙上的刀子。 胡银身形摇晃了一下。 她已无法言喻此时此刻心中的滋味。 “江婵,若你图的是荣华富贵,当年你以死已救过他们三人性命你不欠他们的,可倘若你图的是周衿那个人,你可知他是个如何无恶不作之人,不说金地百姓,你可知你身边那个丫头——”胡银微微提高声音, “此时无论是进是退,天下人的口水都会把你淹死的!” “我知道。”江婵留下这句话。 所以这样的人如何能登上皇位,又如何配得天下。 自己选的路,所有的恶果,她来承担好了。 “谢谢您娘娘,从前我觉得您蛮横不讲道理,现在才觉得您真是个心软的好人。”江婵说着,拢上头上的帽子,她冲胡银笑笑,转身隐没在了风雪中。 胡银下意识追出去,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江婵的身影也略过了宫殿转角。 胡银的手只接了几片晶莹的雪花,寒凉彻骨。 她冻得打了个哆嗦,不甘地收回来。 春和见她不穿鞋就跑到门口,担心劝道:“娘娘不要受寒了。” 不见胡银应答,她才发现胡银呆楞着。 她扶着门框,分明是冷笑:“蛮横不讲道理……赵娴的命真好啊,都已经是这样了,还有江婵、还有江婵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第51章 少年迟暮 光影交织,割裂黑夜与白昼。水声嘀嗒,唤醒埋藏的苦痛。 陈四方脚掌一抽筋,猛地醒了过来。 从痛得昏迷过去又在粉身碎骨般醒来,他迷迷糊糊张开眼,看见绞刑架下坐在桌前的谢咫。 他被绑在行刑架上尝尽苦楚的三日里,睁开看到的永远都是这一张脸。 他笑笑:“谢咫,你真是虚伪啊,从前我招供胡生的时侯怎么不见你对我严刑逼供。如今只是有些风声把火引到三殿下身上你就要对我严刑拷打,大皇子就那么急着登上皇位,一点不顾念兄弟情谊么?” 太初攥着鞭子的手紧了。 谢咫轻轻放下了手里那本用金文写成的帐本。 他难得起身,走到了陈四方身边。 “审拿胡生时我们手上并无直接证据,所以需要你的证词,哪怕是你受到有心之人指使刻意诬陷,也要装作不知,免得落下冤打成招的骂名。说到底,不过是借着你与背后之人,将胡生及其势力拔除。可对三皇子,我们手上有证据,对你的供词,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谢咫说着,看着陈四方的笑僵持、凝固,又大力咳嗽起来。 剧烈的幅度拽着铁链晃动,磕碰在一起发出金属的响声。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筹谋,那为什么还要顺水推舟,为什么还要……咳咳咳。”陈四方百思不得其解。 谢咫目不转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回答他:“因为胡氏这颗牙,该拔了。” 他说完,转身回到桌子前。 “哈哈哈哈哈哈。”陈四方听到这个答案,费力笑着。 他喃喃自语:“好一个该拔了。” “那我们呢,我们金地人又有什么错,为什么朝堂要杀我们、凭什么!” “金地百姓本没有错!”谢咫难得动怒,他拍案而起。 “错就错在怀璧其罪,错在赵氏用错了法子、圈地为王,连累了你们,可为什么……” 谢咫拿起那本账本翻动着,后面赤色小字写成的文字一闪而过,如蝴蝶振翅。 “为什么后来,你们迫于周衿淫威,在他指使下连年向周边百姓展开屠杀、肆意杀戮过路人,甚至分尸、烧尸、鞭尸,逼着母子兄弟骨肉分离,甚至不惜用下三滥手段满足一时□□!如此作奸犯科、无恶不作,可是忘了当年你们如何的痛苦。” “就是要他们痛苦才能感同身受我们!”陈四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他痛苦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质问。 “母子兄弟骨肉分离、痛杀爹娘孩儿苦,甚至不惜将我们祖先的骸骨挖出来建桥铺路,金地生灵涂炭、无人生还的滋味,凭什么叫我们默默忍受甚至遗忘。如果我们忘了,谁来替我们记得,谁!” 陈四方手上的铰链‘赫赫’作响,泥土和血混合的每一寸肉上他青筋毕出,声嘶力竭问着眼前这个人。 谢咫没有正面回应他,他只是眸色复杂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在谢咫的注视中平静下来时,他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 诧异又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们怎么能知道那本子后面写了什么。” 明明、明明这世界上只有他最后一个金人了,明明再也没有旁人能看懂他写的东西了。 忽他想起些什么,颤声质问道:“你们进宫给娘娘看了?” “你们给她看了?”哽咽的声音痛苦绝望的响起。 谢咫双手撑在桌上,冷冷地望着他。 他此刻只能想到年少离开赵氏的赵氏后人赵娴了,唯一一个除了金人陈四方之外还有可能看得懂那些东西的人。 密不透风的人间炼狱,只剩下陈四方压抑的啜泣声。 铜墙铁壁的高窗投射进来的一丁点日光落在谢咫密实的睫毛上,泛着白。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陈四方,突然翻开了一页。 愠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响起,陈四方愕然无声。 “三月末,屠陈村,点记男158余人,妇143余人,其中,幼儿77,老弱25人。天未明,火起自西口,顺风蔓延,鸡犬不留。村人惊散,有抱儿逃者,箭落断喉;有老者跪求者,杖碎其颅。吾等分作三列,自南门入,刀光血影,不足半柱香,巷内尸堆如垛,血水沿沟流至田垄。 稚子啼哭刺耳,命人一并尽数斩去。屋舍多茅草木架,火势炽烈,不消片刻已成灰烬。有妇女欲跳井避难,先行斩其双足,再弃井中,井水亦红。此村今灭,不留活口,余者焚尸覆土,封口者三。 夜归,诸人帐前报功,以血洗刀,以火驱疫,皆言此役痛快。记此为戒。” 谢咫颤着手,又翻开一页: “六月十三记事,宏村东户残墙下发现怀中藏婴之妇女,婴尚在乳,刀落一并解决。婴未死绝而吮乳止哭,然乳凉,婴死。” 书掉落在案上,谢咫撑着桌子,赤红着眼问他:“这是什么。” 陈四方尚未答,他压制着火气与悲痛,又低声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陈四方不可思议望着谢咫,像是第一天看见他:“你怎么能看懂的,你怎么可能看得懂。” “陈四方,你见过我的,你见过、我的。”谢咫只低低说道。 陈四方头上冒满了冷汗,他死死盯着谢咫,谢咫的眼神像一把刀子直直冲着砍过来,那愤怒中间却夹杂着复杂的,不堪、失望。 谢咫撑着桌子直起腰来,他的手压在那本血泪铸就的书上,突然开口。 “天道高悬,地德厚载;黎元何辜,罹此涂炭?吾怀斯民,不忍卒书。愿纸作碑,字作血泪,千秋万载,警此昏昧。愿苍天有眼,照临此地;愿后人知情,莫忘斯殇。” 陈四方的脸骤然苍白。 - 赵慎天资聪颖得天独厚,自小学什么都快,唯独骑马,概因五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去险些没了性命,很大了还只敢与兄长同乘。 赵定为了锻炼幼子的胆量,特意为他选了一匹汗血宝马,模样俊俏、气贲怒张,小赵慎果然喜欢的不得了,上马去溜了两圈,很快就学会了。可那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等到赵慎反应过来,就已到了金氏地界。 赵定曾千叮咛万嘱咐赵慎,千万不能随意闯进金地,他曾下令叫金地自治,无论谁擅自闯入都格杀勿论。 等到赵慎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一支箭明晃晃从城墙上对着他,暗戳戳已经准备好放手。 可就在陈四方牟足浑身力气准备放出那支箭时,赵慎却宛若头顶长眼,突然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陈四方被吓了一哆嗦箭就射偏了。 反倒是赵慎,看他还准备拉第二支箭,忽呵声:“别放箭,自己人,我乃赵氏阿慎。” 陈四方听不懂那些叽里咕噜的话,一味拿箭对准他。 赵慎也记起来,他们的语言本是不通的。 情急之下,赵慎福至心灵:“怀民赋!” “天道高悬,地德厚载” 作为赵定创族的理念,怀民赋广为流传,想来金地自然也听说过。 见陈四方果然不再射箭,赵慎信心大增,向来过目不忘之能的小子越背越大声。 夕阳西下,城墙上下,一个听着下面叽里呱啦的外族语一头雾水,一个看着城上被他魅力折服的外族人越背越起劲。 直到赵慎的哥哥追来,赏了弟弟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在后脑勺上:“叽里呱啦说啥呢,这里的人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赵慎摸着脑后勺委屈:“明明管用,他没有再射箭了。” 哥哥汗颜:“是啊,因为他已经被你绕晕了。” 赵慎定睛一看,陈四方抱着父亲给他御敌的弓箭,靠着城墙睡得正香。 - 过往的记忆如投石碎镜,四分五裂。 “赵氏阿慎。”几个字如滚珠般落地,陈四方忽列起一个难看的笑,牙花子上明晃晃沾满了血,陈四方低声笑起来。 笑着笑着,泪就滚了下来。 他牵动着木然的手直指向谢咫,袖口破裂,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问:“你居然活着,可你既然活着,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我们被杀被凌辱时你在哪,被胡生军队来回践踏时你又在哪。” “现在你居然活着出现了,居然站在留着胡氏血的阵营里,你的耻辱、你的血仇都忘干净了么?” 他声怆然,在质问着谢咫的同时,那些血肉横飞的画面就一幕幕闪在他的眼前。金城正统的城主之子被人掩护着匆忙逃出了家乡,藏到山上去做了一个土匪。 等再回到城里,乡音全无,举目无亲。 那样的人间地狱,他见过了。 所以后来为了扩充地盘夺取财富,再血腥的,他也不怕了。 “你要给三殿下定罪。”陈四方放下手,向前倾倒,却因穿刺的固定骨不得被拽了回去,骨肉撕扯如纸片一般,在架上忽闪了一下。 他笑问:“那不是你的表弟么?你留在世上的亲人已经不多了吧,杀了他,你身边还有谁。”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谢咫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他直视着陈四方充血的双眼,从里面既看出了痛苦,同样也有恨和挣扎。 “赵氏绕过朝廷圈地自封,引火上身而死;胡氏陷害忠良、恶贯满盈而死;周衿该为在金地周边屠掠烧杀、为数不尽的人命而死。” 谢咫说时心如刀割,他站在那里,像说给陈四方也像是说给自己:“就算是他是姑姑的儿子,就算那是陛下的血脉,我绝不姑息。” 陈四方心如死灰,他听着这一番算得上大义凛然的话,眼睛的充血叫他看不清谢咫的身形和声音。 只隐约记起多年前他箭下骑马的少年。 那个夕阳将毕的傍晚。 “那你呢?”他问道,“你最终也会死,哪怕你清白一生,只要在朝堂权力的旋涡里就会不得好死,哪怕那时流言蜚语、遗臭万年……” “我不怕死。”谢咫给了他回答。 “哪怕是身败名裂,谢咫不悔。” 陈四方沉默,他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谢咫,后来是谁给你取的名。” 谢咫坐回了书案前,那本记载着密密麻麻罪证的本下,压着他还未写完的那本折子。 “八寸为一咫,是非尺度刻在心里。恩师范公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那个为了劝谏可以自杀的疯老头。 陈四方恍然想笑一下,却已笑不出来了,他的生命静静流逝,等到谢咫再想抬头看看他时他已经睁着眼断了气。 谢咫笔下一顿,却继续低下头挥龙走蛇。 这份空了三日的折子,他终于交出了答卷。 “走吧。”谢咫低声道,“须将此折子快递到大皇子府去。” 太初收起情绪,清清喉咙不自在地应了一个‘是’。 谢咫在出那间房时,最后一顿,他静呼出一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架上悄无声息的陈四方。 光线倾斜,已从方才在书案后一寸寸越过,到了他的脚上,无力垂着的脚带着污渍和血诟,旁边苍虫围绕叮咬。 倘若固城自守且占领军事险要,很容易扩张屠杀、自成一军,自然也会为害周边百姓。于是赵氏在金地文化中注入了‘轮回生死’的概念,大抵是说,此生杀人者、来世万劫不复。 所以百年来金地从来安安分分、与邻和睦。 在账本最后一页有血渍,那日谢咫不慎将火烛泪滴到了那帐本上,血的背面隐隐露出三个字。 为什么。 不像是质问,倒像是诘问。 到最后,实际上,陈四方也看出了周衿目的不纯。 可他已经收不了手了。 于是他主动爆出了与胡氏有关的金地盐铁赃案。 借此进京。 以身殉,一了百了。 第52章 大厦将倾 谢咫见了周宴,将手中的折子给他。 周宴珍而重之收起来,却没有理解打开看。 他欲言又止,还是拿出了从宫里递出来的那封信。 “这是昭宁给你留的话,母妃托人送出宫来,我还不曾打开过,你要不要先看看。” 谢咫垂在袖子里的手指一动,他垂看递过来的那份薄薄的纸。 “倘若你害怕会影响你……”等上朝完再看。周宴话尽于此。 谢咫接了过来。 薄如蝉翼的纸掂在手里并无什么分量。谢咫轻盈地打开,上面只有一行话。 周宴一直观察着谢咫的神色,可他面色淡淡,什么都看不出来。 江姑娘到底是为三弟求情了吧,也是,圣旨已下她马上就要嫁给周衿为妃了,此刻出了什么差池便是一辈子的事。 “你的折子要不要……”要不要改一下。 “不必了。”谢咫深吸了一口气,周宴惊讶望去,数日阴霾之下,难得看见谢咫浅薄的一丝笑意,哪怕稍瞬即逝。 甚至像是孩童炫耀,突然将纸反过来,大大反方展示给他。 他被谢咫这幼稚的举动一愣,继而便看见了纸上笔力万钧的一行字。 周宴愕然,继而笑摇头:“妙也、妙也。” 他扬声吩咐内侍:“牵马备驾,即可前往见政殿。” - 江婵回到中宫,宛若不察,只日日夜夜守在赵娴床前。 穿衣喂食、不假人之手。 “阿瑾有些日子没来过了吧。”赵娴轻声感叹。 江婵手头上的活计一顿,她笑应:“殿下如今得陛下重视,在前堂上忙活是好事。” “是么?”赵娴淡淡的。 赵娴一向心思敏锐,江婵怕她看出了什么,可她一如往常只是盯着面前那扇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并不发一言。 忽她又问道:“好像好久不曾看到颜官了。” 江婵死死攥着掌心强迫自己露出些笑来:“我在宫外养了一个小孤儿,宫里这么多人照看着,她却无人照看,我就叫颜官出去替我看着。” 湘官过来送水,替她说话:“是呢,小姑娘叫阿生,最喜欢粘着颜官了,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 江婵豁然起身,她再也听不下去,在湘官和赵娴诧异的目光中匆匆掩饰着出去:“我、我去看看阿知的作业。” “您慢点,脚还崴着呢。”湘官担忧说道。 赵娴看着江婵的身影从窗外掠过,自然也不曾忽视她略有红肿的眼睛。 江婵偷偷哭过了,她为何而哭。 赵娴沉默着,只是淡声咳嗽了两下。 她突然问湘官:“阿娇的脚怎么崴的?” 湘官忙着手头上的事,不甚在意回道:“前几天晚上,第二天起来肿得跟猪头一般大了,太医开了好些药。” 她直起腰来,找补:“不过娘娘您也不需要太担心了,用了这三两天已经好很多了,基本消肿了的。” 赵娴微微点点头。 江婵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却没来及收拾干净情绪,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她打开窗户,小宫娥从前堂跑来通报:“是淑妃丽嫔几个来了,在前厅嚷着要给娘娘请安。” 小宫娥低声嘀咕:“这些天不见她们来,今晨怎么这么勤快。” 小宫娥说的不错,这两人平日里就跟中宫不对付,上次江婵回来率先对自己发难的也是淑妃,这次来绝对不安好心。 “好姑娘,你去告诉你湘官姐姐叫她把里里外外的窗户守好了,别叫半只苍蝇到娘娘房里恶心人。”江婵说道。 说完见小宫娥要走,又叫住她:“路过花台,看看你青儿姐姐在不在,叫她出中宫去在后宫里打听打听,看看前朝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使的银子不要紧,回来都报给她。” 小宫娥领了命干脆地拎起裙摆向赵娴院那边跑去了。 而江婵,大致也猜到了什么事。 周宴和谢咫应已有动作,周衿的事从前堂传到后宫来了。 江婵快速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仪态不乱向前堂走去。 还未走到前堂便闻见丽嫔娘娘大声呵斥道:“哪来的蛮横道理,居然敢拦着我们见娘娘。”茶杯‘哗’碎了,她颐指气使,“给我掌嘴。” 门口人远远就给江婵挑起了帘子,她一眼便看见了跪在地上捂着半边脸不敢哭的小宫娥和丽嫔身边的人高高扬起的巴掌,那四分五裂的茶杯和泼出来的茶叶茶水就在堂里**裸摆着。 丽嫔和淑妃则一左一右看好戏似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是中宫招待不周了,贵客远道而来,茶碎了就不知打扫干净另上一杯么?” 扬起的巴掌定格在了半空,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江婵身上。 大堂里凝滞的空气瞬间开始流动,门口的宫娥看江婵眼色秩序进入,进来先将地上的人好好扶起来带出去,再收拾地上残骸、上新的茶具。 再看到江婵,丽嫔仍旧嫉妒地牙痒痒,她不懂怎么会有这么标志正派的宫人,只站在门口便觉得昏暗的屋子亮堂起来。 更何况从前她为女官之首,礼管六宫,自己没少在她手里吃亏吃瘪。 现在居然还一跃飞上枝头变成了三皇子妃这只金凤凰。 ……不过啊,贱人命薄,自以为还真有那个本事,熟然不知她现在已成了罪臣之妇,又跌进了泥里。 想到这里丽嫔被气得眼斜鼻子歪的脸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她笑说道:“昭宁公主真是说笑了,中宫尊贵,怎么会招待不周呢。” 江婵忽视她酸不溜秋的话,开门见山:“不知丽嫔娘娘、淑妃娘娘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丽嫔眼中闪过精光刚要开口。 “能有什么事,中宫病了那么久我们想来看望罢了。”淑妃笑吟吟截断了丽嫔的话。 见淑妃开口,江婵当即摇头:“恐怕不行,娘娘现已睡下了,不见外客。” 淑妃脸色一僵,她没想到江婵会拒绝的这么快这么直接,一丝面子都不给。 而丽嫔,她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哎呦这大白天的睡觉,娘娘的身子不会真如传闻一般……” 江婵面上维持的笑容瞬间冷凝,恰给丽嫔刚上完茶水的小宫娥带着托盘往外走。江婵拾起茶壶来毫不犹豫就往丽嫔身上丢去。 “啊!”丽嫔色变,停住口里的话,匆忙起身,那茶壶里的开水系数泼出来,洒了不少在她下摆上。 要是晚了一步少不了要直接到她脸上,丽嫔拍着胸口暗暗后怕。 淑妃也惊变立即起身,长指甲指着江婵:“昭宁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未嫁到皇家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不起了么?” 淑妃的话提醒了丽嫔,她慌不择言歇斯喊道:“你嫁的哪一门子皇家,陛下大怒,周衿被下狱查办了你知不知道,你就等跟着一起死吧。” 果然是为了此事来的。 江婵冷笑,她拍了拍手像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闻言并无一丝两人预想的难堪,甚至冷笑道:“若是为了奚落中宫而来,两位娘娘可以滚出这里了。我怎么样、不饶二位费心。” ‘滚’字一出,两人又是大惊失色。 “小贱蹄子,嘴上不饶人,日后有你哭的时候!”淑妃大声叫骂。 此时湘官带着人匆匆赶到,她手里端着水盆里的水毫不犹豫向面前两人泼去,她被气得浑身发抖,挡在江婵面前,用尽力气:“滚!” 见那两人被震慑,江婵拍拍湘官的肩膀,她命令道:“将此两人绑了,丢出中宫去!” 那些早就看不爽的小宫娥内侍们纷纷向前。 丽嫔两人惊恐又不可置信:“你可知我们是谁,你胆敢如此对我们唔唔唔。” 有人先将两人的嘴堵了严严实实。 不过还有小宫娥担心,悄声问江婵:“我们这么做会不会给娘娘添麻烦。” 江婵知,大家心里其实都有这个疑惑,于是干脆扬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就是要打得出去、霍得出去,将她们两人扔出去、给满宫里的人看看,惹了我们是什么下场,不怕死的来!” 这一番话点燃了大家心里的斗志,扛着丽嫔的内侍挺直了腰板雄赳赳冲了出去。后面跟着一众扛着扫帚、大雪叉的侍女。 湘官还在为自己方才泼出去的那盆水呼呼喘气。 她头一次干这样的事,心里隐隐发虚、害怕,直到江婵喊了她她才骤然回神,眼底含泪。 没事,只要姑姑好好的就值得了。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面前欺负了姑姑呢。 可……她咬着唇:“她们说的是真的?” 江婵知这件事恐怕瞒不住湘官了,更何况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她:“是。” 此时,大厦将倾的荒唐感才切身实际压在湘官身上,她面色惨白,脑中嗡嗡作响。 江婵问她:“害不害怕。” 湘官下意识点头,又立刻摇头,她攥住了江婵的一只胳膊:“姑姑你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对上湘官求证的双眼,江婵默,继而点了点头。 湘官突然就掉出眼泪来:“那您怎么还答应嫁给三殿下,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她诚心切意问:“姑姑你要怎么办才好啊。” 可说完,忍不住又哭:“我当时只觉得姑姑嫁给殿下是个好归宿啊,怎么会把姑姑推进了火坑里。” 江婵心头也不好受,她拍拍湘官的肩膀,轻声安稳她:“我还没哭呢怎么你先哭上了,一会娘娘问起来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周知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里。 他遥遥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面色有些白。 江婵注意到她,快速拍了拍湘官的胳膊。 湘官察觉到,连忙擦干净脸上的污痕,躲在江婵身后整理仪表。 江婵挤出笑来安慰有些吓着的阿知:“下学回来了,夫子今日都讲了什么。” “我都知道了。”周知冷不丁开口。 江婵微微一愣。 江婵准备了很多,就是没有做好与周知怎么说这些事。她的笑僵在脸上,指尖发麻。 周知皱着眉头站在那里,面对手足无措的江婵,轻声说道:“今早上夫子没有来授课,前朝出了事,来禀告的翰林说是因为哥哥做了错事。” 江婵心头一颤,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周知的神色。 周知过来,牵住了江婵的一只手。 他仰着头:“姐姐不是教过,做了错事改正就好了。” 可这世上有的事来得及修正,有的一旦犯下就是滔天罪行,绝不容原宥。 那些无辜惨死的性命亡魂,永远不会原谅他。 “翰林有没有对你说,阿瑾做了什么错事?”江婵蹲下身与他平齐,轻声问道。 “翰林说哥哥操控赵氏旧部行杀戮。”周知转述道。 半身高的小孩子还不懂什么是杀戮,只单纯觉得哥哥犯的错可以弥补。 看着孩子疑惑干净的眼眸,江婵轻叹口气将他及匆匆跑来时额上的汗渍擦干净。 第53章 徇私枉法 江婵被准许去狱中看望周衿,以皇子妃的身份。 刘喜一路将她护送到他所在的那间狱房外面,他转过身时有些不敢看江婵的眼睛,只声如蚊呐:“娘娘您当心些,三殿下最近有些疯癫。”他话止于此。 倒是江婵,她觉得好笑。 听江婵没有回话,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才见她点笑盈盈,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除了人瘦些彷佛与从前没什么差别。 甚至穿着女官利落的衣裳,挽着半截袖子,露出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戴的手腕。 他鬼使神差突然问道:“三殿下和皇后娘娘待您不好么,怎么……” 怎么不穿戴金银、怎么不华丽打扮,在他的印象里,皇子妃应如金枝玉叶、光彩夺目。 他话没说完,觉得不合适又咬着了下唇:“下官没有别的意思。” “刘喜。”江婵终于开口。 她笑看他:“你这样与我说话,我不好习惯。” 刘喜心头一堵,他刚要慌乱解释,江婵已打开狱门进了去。 江婵见到了周衿,预想到他不会好过,大概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江婵还是愣了一愣。 周衿听到进来的动静本没什么反应,可听那人一直呆愣愣站在那里,他带着戾气回过头,却发现皱眉难过的江婵。 周衿转回头,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江婵。 回过头去,埋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污垢。 周衿正慌乱擦着,江婵递过来一张干净帕子,她蹲在自己身边,沉默。 周衿接了过来。 一息皇子一朝囚,巨大的身份落差像密不透风的一张网将他张罗着盘算在里面。 陈四方倒戈,他认赌服输。 可唯有一点,他不想失去江婵。 他勾着江婵的袖子,直视她的眼睛:“阿姐,要是我先死在母后前,就要拜托阿姐好好照顾母后了。” 这句话像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口。 如果他死在娘娘前,娘娘剩下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阿瑾。”江婵开口,她试图像小时候那般包容他,却发现无论如何不能直视现在的他。 明明还是肖似的眉眼,明明还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呢。 她轻声问道:“你知错了吗?” 自己的话居然没能让她立刻退步。 周衿在一瞬间眯起眼,江婵看着他,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渐渐将她的心脏捏紧,他目光狠戾时她亦为之颤抖。 她眼角泌出细密的泪珠,她不知当初那个立志好好读书为福百姓的阿瑾怎么就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看到江婵颤抖,周衿渐渐收起隐怒,他轻声哄问:“阿姐,你不是说过,最想赵氏赢吗?” 他的话如恶魔低语,带着恳求,却句句向她逼近:“阿姐,谢咫最喜欢听你的话,只要你去向他求情,他会放过我的。” 他抓住了江婵的一角衣裳。 那只手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伤,他展示给她,牢牢锁着她每一寸的情绪变化。 江婵果不其然注意到了那道伤口。 可她没有如往常一般将他珍而重之捧起来,只是呆愣愣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多,复杂到他无处捕捉。 只有痛心,一闪而过。 他揣度着那份痛心与心疼,她却在下一刻给出答案。 她摇摇头,声音微哑:“不能,阿瑾,不能。” 周衿从始至终,没想过她居然会拒绝,错愕之后是惊天扑来的愤怒,他手下的力道越来越大,捏疼了江婵的胳膊。 他冷质问:“为什么。” “阿瑾,我做不到徇私枉法,只因天下万民供养,你是陛下的血肉,被你践踏的百姓同样是。我更不能劝谢咫作假,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即使不为他的前程,有这样的臣子是天下百姓之幸。” 这口口声声的话将他打了一个措不及防,他变声道:“阿姐,你明知我是为了母后为了你为了阿知,我是为了我们我才做这些事的。” 他摇晃着江婵质问道:“阿姐,你可想过倘若,倘若最后继位的人不是我而是周宴,他会怎么对我们,他难道不记恨母后夺子之仇吗?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登上皇位连外祖家都能斩草除根,在他眼里我们又算什么。” 他问:“你忘了颜官是怎么死的了么?” 江婵被他晃得眼前发晕,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被他掐过的胳膊疼得厉害,不用看肯定也青紫了。 “可至少,他不曾滥杀无辜。”江婵扶着墙站起来,声轻如雪,她孤弱的身影微向前倾,双眸下垂说这话时心亦隐隐作痛。 周衿抬眼上望,从不知江婵对自己可以做到这么绝情。 可他在此刻却明白了一个迟到的道理,江婵或许爱着自己,却如天称一般在另一侧放上筹码,当天称倾斜,她绝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两人沉默的间隙江婵闭了闭眼,她摇摇头:“阿瑾,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叫娘娘伤心。” 说完,她出了牢狱。 “阿姐,”周衿独坐在狱中,喃喃质问,“你不是我的妻子么,为什么都要嫁给我了,还是如此无情。” - 江婵本记得给阿生带了宫里的糕点,可她害怕见她,怕她问起颜官,于是那盒点心便交到了太初手里。 太初看出她脸色不太好,抱着点心追了两步:“江娘子卑职送您回宫去吧。” 江婵只轻轻摇了摇头。 - 江婵的马车刚从刑司出发没多时,忽听外面一阵切切喳喳的声音。 一开始她并未在意,等到周围这样声音越来越多甚至好似围着马车跟着在走时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放下手里医书掀开了一角窗户。 在她面容露出的一瞬间,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就是她!罪人周衿的妃子。”下一刻一颗臭鸡蛋就丢了过来,江婵眼疾手快放下了帘子。 “放肆,这乃是三皇子妃,谁敢造次!”跟随马车出行的侍卫拔剑怒呵道。 她皱眉,低声嘱咐马车外面的侍从:“不要起冲突,我们赶紧走。” 马夫担忧道:“我们的马车被围住了。” 人群面对呵斥,群情愈发激愤,有妇人痛道:“不仁无义,还要我们避让,凭什么!” 马车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声“三皇子妃”非但没有震慑住人群,反而像火星溅入了滚油。 “皇子妃又如何?皇子妃的丈夫就能随意虐杀我们的亲人吗?”一个粗布麻衣的汉子红着眼睛怒吼,他挽起的袖口下,露着一条狰狞的旧伤疤,仿佛无声的控诉。 “就是!皇家就能无法无天吗?” “叫她偿命!父债子偿,夫债妻偿!” “滚出来!看看你这毒妇生的什么模样!” 咒骂声、哭喊声、愤怒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烂菜叶、碎石块、甚至还有不知名的污物,砸在车厢上。 车身剧烈摇晃,拉车的马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惊恐的嘶鸣。 侍卫们紧握佩刀,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他们想拔刀威慑,却被江婵隔着帘子再次厉声喝止:“住手!不许伤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点武力冲突,都会坐实“恃强凌弱”、“草菅人命”的罪名,将周衿推向更深的深渊,也会伤及无辜被煽动的百姓。 车厢内,江婵深吸一口气,她有些害怕。害怕面对那些激愤的百姓,且是孤身一人。她害怕被自己争取到的光亮灼伤,只能隐没在黑暗里缩卷。 她害怕不能张开的嘴、害怕被迫的却能杀死她的沉默,害怕面对那一张张失望的脸面,他们有的人千里迢迢从金地周边赶来京都,穿着孝服,为被虐杀者讨取公道。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勉强凝聚。 “停车。”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娘娘!这……”侍卫头领大惊失色。 “停车。”江婵重复道,她强忍着不叫害怕淹没,逼迫自己说出两个字。 她得快点回到宫里回到娘娘身边,她不能叫娘娘察觉出任何异样。 车帘打开,外面的声浪传入耳,她打了个哆嗦,那些从未听过的恶毒的话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争先恐后捅进她身体,她笑了笑,大概是恍惚,原来这世间舌头才是最柔软最坚硬的杀人利器。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挺直脊梁,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扶着车门,缓缓踏下了马车。 人群有片刻的死寂。所有的目光,愤怒的、憎恨的、好奇的、麻木的,都聚焦在她身上。与想象中高位者踩在死人尸体上吸血不同,她没有华丽的衣裳也没有精致的妆面。 “她…她还真敢下来?”有人窃窃私语。 但死寂很快被更汹涌的怒火取代。 “妖妇!你还敢露面!” “看你那样子,装什么清高!” “三皇子杀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是不是理所当然在享福?”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猛地从人群里扑出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江婵的脸上,浑浊的泪水爬满脸颊:“我的儿啊!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老妇人情绪崩溃,脚下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江婵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搀扶。 “滚开!别碰我娘!”一个年轻汉子怒吼着冲上前,粗暴地推开江婵的手。 江婵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身后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那汉子护住自己的母亲,看向江婵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江婵站稳身形,默默收回了手,指尖冰凉。 侍卫们在她身前身后形成一个小小的保护圈,试图为她挤开一条路。但这保护圈在庞大而激愤的人群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江婵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毒妇!滚出京城!” “看她那假清高的样子,呸!” “为虎作伥,不得好死!”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洒过来。有人故意在她脚边吐唾沫;有孩童被大人怂恿着扔小石子,虽然力道不大,却带着纯粹的恶意;烂菜叶和泥巴不断飞来,砸在她的裙摆、鞋面,甚至有一次擦着她的鬓角飞过,留下一点肮脏的痕迹。 江婵面色苍白,她始终紧紧攥着掌心,在心里不断重复,不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她没有做错。 再忍忍,马上就要结束了。 江婵始终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她微微昂着头,目光直视前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混乱,落在某个虚无的焦点。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忽略那些砸在身上的污物,忽略周围每一道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 她想起刑司卷宗上触目惊心的记录,想起幸存者肝肠寸断的哭诉,想起周衿对自己如毒蛇般的质问……巨大的拉扯促使她如一块面团,被长长拉开,又奋力垂扁下去。 她沉默着,将喉间涩涩的堵塞试图咽下。 她的沉默,在激愤的人群眼中,成了傲慢、成了心虚、成了侮辱。 “她连话都不敢说!定是心里有鬼!” 就在人群的愤怒达到又一个高峰,几乎要将这小小的保护圈彻底冲垮时。 “啪!” 一声脆响。 一颗比鸡蛋更大的、坚硬的石块,带着十足的力道,狠狠砸中了江婵的额角。 剧痛瞬间炸开! 江婵捂住额头,好疼,她咬住牙,眼角却不禁含上泪珠。 血珠滴落,迅速洇开一小朵凄艳的花。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激愤的吼叫卡在了喉咙里。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道刺目的伤口上。 江婵不许自己掉下眼泪,她拦住要拔刀的侍卫,目不斜视往皇宫走去。 - 人群里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车不仅江婵的,还有江执的,马车被逼停,他皱了皱眉问外面到底怎么了。 马夫一五一十说道:“好像是三皇子妃,人群迁怒在她身上呢。”那马夫不禁叹息,“三皇子为非作歹时三皇子妃还不是三皇子妃呢,大家都恨错了人吧。” 人恨时,只期望有个宣泄口,毫无理智可言,又怎么会在意她是不是那个该恨的人呢。 江执打开帘子,遥遥透过人群看见那道孤弱的影子。 石块砸中了她的额头,她痛的弯下腰去,肩头微微颤抖。 “春生秋死,短命之物。” “不信,是能杀人的。” 聊聊数面一一划过。 江执莫名心口疼了起来。 江女官,你一贯以强硬一面示人,是不是也会疼呢。 胡妳那日的质问还萦绕在脑海中,他隐隐自嘲,这怎么可能是阿蝉呢,若是他的女儿,怎么舍得叫她受这些委屈。 罢了,自作虐不可活。 他面无表情放下帘子:“走吧。” 交织的身影错过人群攒动的大街。 江执乘车向西,江婵蹒跚着步伐向东。 第54章 白水鉴心 江婵终于走到了皇宫门口,人群如影子散去,她衣裳脏乱、头发散落,额上还有伤口,眼底含泪望着面前高耸的皇宫,努力把喉间的颤抖委屈都咽下去。 “呦,这是谁,这不是江女官吗?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三皇子妃了?”一阵讥笑声大剌剌传来,江婵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云梨含笑走过来。 从未见江婵如此狼狈,她有一种恶狠狠出了口气的爽快。 “怎么,好不容易用尽手段飞上枝头,不高兴吗?”云梨故作惊讶。 “哦对,我忘了,你能有什么高兴的,毕竟三皇子恶事做尽就要死了,就连赵娴……”云梨嚣张至极的话还未说完。 江婵猛地回过头来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云梨愕然。 江婵脸上还带着血渍和污秽,头发凌乱,眼底含着一层薄薄的泪,她眼珠向下盯着自己时,云梨颇有些不寒而栗。 江婵咬着后牙,嘴唇抿着。 她早就想到了,人群里一开始有人引导,一定是有人做了这个局引她出面。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云梨。 “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你还是谁,你居然还敢打我。”云梨暴怒。 “她是谁,她是三皇子妃。”周宴接到街上动乱的消息匆匆从见政殿出来。 他看到面前这一幕,震惊:“姑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可知你今日种种行径是什么!” 云梨不服气。 江婵侧过身去,她背对两人微微抬头试图把泪憋回去。 “我有什么错,他们说的也没错,就算那时候江婵还不是三皇子妃,却已在中宫,蛇鼠一窝,谁知道她有没有参与。”云梨嚷嚷道。 “你放肆!云梨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周宴指着她呵斥。 江婵闭了闭眼将憋不回去的眼泪挤掉,珍珠大小的泪珠掉落下来砸在地上。罢了,她想着,正要往宫里走。 突然一只手帕不轻不重按在了自己额上。 江婵睁开眼,谢咫轻垂着眼,目光落在那一小片伤口上,他氤氲着神色,不知在想什么。 他视线向下,看到江婵憋得通红的双眼和鼻头。 印象里,很少见她哭成这个样子。 他知道,她委屈,她好委屈。 可就是他知道,他才愈发心疼。 “还疼吗?”他轻声问她。 这一句话,江婵差点失防。 绷着一天的弦,从全宫上下封锁消息到对付丽嫔柔妃,再到面对周衿,再到方才,她绷着的心弦终于断了。 她鼻头一酸,快速低下头。 可泪水就是止不住往下掉。 他们两人始终保持一种不近不远的距离,亲昵又疏离,他为她压着伤口,她拽着他胸口前的一缕衣裳,弯着腰,想要泪水流完,又不想叫任何人看见。 看着她肩头的抖动,哭声却压在喉咙里,谢咫好想好想抱抱她。 他僵在原地,望着她背后幽深不能见底的深宫,像巨大的黑洞,把她吞噬进去。 叫她心甘情愿为之付出性命。 江婵哭好了,她直起腰,接替谢咫自己按着。 “没事。”她清了清喉咙。 她转面向周宴,他还在呵斥云梨,云梨被训斥的面色发白,两人并未注意这边的动静。 “大殿下,您骂了她我却不消气,我要她跪在这里,跪满二个时辰再向我磕三个头,我才消气。”江婵说着,头也不回进了宫里。 - “呀这是怎么弄的啊。”湘官看到江婵额头上的伤口和满身的污渍心疼惊讶说道,“您不是去看三……” 江婵用眼神制止了她说下去。 湘官静声。 “去照顾娘娘,我洗漱过后要去一个地方,等我回来给娘娘喂餐。”她声低低的,掩盖自己沙哑的喉咙。 湘官欲言又止。 江婵洗漱过后、简单包扎一下就出了中宫。 湘官按照她嘱咐地给赵娴喂水、按摩,给她讲一些趣事。 赵娴始终性质了了,她垫着枕头半靠背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光影变幻。 她突然开口问道,不解:“湘官,本宫是不是做错了。” 湘官讲故事戛然而止。 她屏住呼吸生怕赵娴察觉了什么。 她装作不知:“娘娘说什么呢,什么做错了?”她小心翼翼去觑赵娴的神色。 她面上的疑惑一闪而过。 此时周知从门外面跑进来:“母后母后,阿知画了一幅画想给母后看看。” 赵娴温柔望着床边的小儿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彷佛方才的话从来都没说过。 湘官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第55章 凡身鹤影 雪光一煞,政殿内外阴云满布。 江婵跪在廊下雪地,双手苦苦支撑着膝盖,脸色煞白,里外进出的宫娥大臣皆掩面不忍再看,可她求的那道门却一直关着。 跪了两个时辰,她头中阵阵发晕,眼中已经模糊。 忽她向前躬身吐出一口血。 “唔”她痛地皱起眉头攥住心口的衣裳。 喷射状的血鲜艳醒目在茫茫雪地里,她向前倾倒摔倒在雪窝里,眼前却又因而明亮了一瞬。 她看到那双靴子,惊喜地抬起头,却在看清是周宴时失望地垂下脑袋。 周宴终于在此刻明白了所有谢咫说过的话。 他说得对,江婵的命就系在周衿身上,为使他活,根本不在乎自己。 “你来为三弟弟求情么?”他冷声问道,手里的伞却片刻不差打在她的头上。 江婵清了清嘴里的血腥味,她笑了一笑,苦涩,不甘。 “殿下,三殿下已经威胁不到您了,留他一条性命都不行么?”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至少在娘娘死之前。” “你这么聪明的人却执迷不悟么?”周宴颇有些痛心疾首。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么,纵使是天恩浩荡,要如何使天下信服,万民归顺。” 这样的道理江婵如何不明白,她曾无数次给小知讲过的道理。 “他只是觉得委屈。”无力的辩解使周宴忍不住笑出声。 “江婵,便是你都觉得苍白,拿到陛下面前说他如何能听?今日你就算把这条命折在这里又怎样?”周宴怒其不争。 “可这些。”江婵眼含热泪,她唇角还沾着血迹,望向周宴时,迷惘、不解,“不都是陛下造成的么。” 轻轻的呢喃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周宴,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立刻使她闭嘴。 他的眼里写满了‘你疯了’,江婵看得一清二楚。 她轻轻勾起一个笑容。 她就是疯了啊,巨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已经叫她忘记了生死。 过往执念,居然如一阵风般消逝了。 见周宴不能回答自己,她低下头去。 周宴咬了咬后槽牙,狠心离去。 “谢谢。”江婵轻声说。 她又挺直了腰杆,目光轻柔地望着正前方的政殿,里面的窗户里一直有个人影。 周宴一怔。 “我知道你来也是为了求陛下留他一条性命,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相信……谢咫才是对的,你做储君,才合适。” 他不自在揉了揉跪地一瘸一拐的膝盖,加速离开。 江婵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清寒的,带着雪花味道的,她把眼眶的泪憋了回去。 眼前从泪眼模糊到清晰,魏云带着拂尘站在了她面前。 “公公。”江婵刚一说话魏云就轻轻摇了摇头。 “姑娘,有什么力气还是留着给陛下说吧,咱家做不了主。” 江婵狼狈地从雪窝里爬起来,魏云连忙伸手拉了她一把。 见她行色匆匆,魏云垂了垂眼,拍了拍拂尘上的雪粒子。 方才在大殿里,大殿下说的不错。 江婵是疯了,可疯的或许不止她一个。 他笔直地望向眼前的大殿,周冽从江婵开时跪到现在,两个时辰几乎一动不动背着手站在窗前。 江婵打开棉帘将要进殿,忽站住身向魏云看过来,魏云不解地望向她。 他见江婵面无血色地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 “公公,我们在哪里见过。” 魏云心中一动,却面笑肉不笑:“皇宫这么大,你我又在帝后身边任职,见过有何稀奇。” “不。”江婵吐出这个字。 魏云警惕地盯着她,可江婵却只是一笑,打着帘子进屋去了。 魏云一怔,继而笑着摇头。 - 那年那天,深夜里,他接了陛下的旨意,穿着夜行衣,藏着那张小纸条穿宫过院,如鬼魅一般潜入已打点好的刑司。 长明宫侍女江婵,一个半大的丫头,被吊在空中,头无力地耸拉着,干枯的血与新鲜流出的血交合糊满了她的周身,像已无了生息。 他皱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刚探到气他便对上了那孩子的一双眼睛。 睁得溜圆,黑漆漆的瞳孔,望着他时带着清澈的求生欲。 不像是一个死刑犯该有的眼睛,更不像是一个孩子能有的。 他心里起了震撼,更多的是怜惜。 所以在将那纸条塞在她手里时,连带着喂给她一枚保命药丸。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活下来。 - 江婵进殿看见周冽的背影,先垂下眼帘跪在了地上。 行的是叩首大礼:“草民江婵,见过陛下。” 周冽终于转过了身。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俯跪在地的女子。 她守在赵娴身边,始终穿了柔软的粉白衣,在暖和的大殿里,她跪在雪地里结上的冰霜开始融化,潮湿无害,像是一汪春水。 赵娴养了她很多年,她身上渐渐有了赵皎皎的影子。 娇娇、皎皎。 周冽神思恍惚,却在她抬头时荡然无存。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 周冽轻笑了一声。 她恨自己?恨自己什么。 “皇后将死了,中宫里才需要你伺候,来这里做什么。”他故意说道。 每次提到皇后将死,她的心都会骤缩而疼痛,她摸着心口的位置,问了周冽这么一个问题。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从继位起一生铲除异己、征战无数。杀赵氏,留孤子,打开南疆,统一番邦,设立郡县,中央专政;除异教,杀邪术,扶科举,重用文士,文臣武治;甚至,早看准了大皇子的治文理能,为了百年之后好叫他坐稳皇位,使胡氏,姑息养奸,用奸佞杀忠,后抬谢咫,逼他平反、逼他顺服大皇子,彻底拔除了权势滔天的胡氏,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周冽心中的鄙夷一愣,继而被震惊替代,或许连他都意想不到,江婵会看的这么透彻,乃至于丝毫不差。 她继续轻声问: “陛下,那娘娘呢,她只是您用来施展宏图壮志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么。” 跪这么长时间,就为了问这么一个问题,周冽本不置可否,却在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时骤然攥紧了拳头。 赵娴。 江婵却矢志不渝,周冽离开窗户,走到哪里她就膝行着朝向他。 直到他坐在了龙椅上,空荡的大殿里,她小小的一个在御阶下,跪姿端正,仰面抻颈,神情平静,花容秀丽,袅嫋之姿。如供佛前诚心之客,向青天叩问之态,或有困兽自伤之感。 额上的伤口,血渗出来,触目惊心。 探子说她被街上起义的百姓误伤,受了大委屈却一声不吭。 他抓着砚台高高举起,墨汁顺着手心留到袖子里,双眼欲呲。 可看着江婵,他还是将砚台放了下来。 这个问题,周冽永不可能回答江婵,但江婵已经有了答案。 帝王的爱太贵,他给不起,她也等不起。 周冽从高台上走了下来,直到走到江婵面前。 他直直问道:“江婵,今日被周衿带累受伤的滋味如何,那不是你舍身求来的公正严明么?” 他笑着,桌子上周宴呈上来的纸张分明清白:莫要手软。 周宴向他求一份恩典,一份不要迁怒降罪在江婵身上的恩典。 他问:“后悔么?” “不悔。”江婵只有两个字送给他。 周冽冷笑一声: “朕给过你机会的,朕记得。” 他好笑地看着江婵的脸,突然轻声道:“想救他一命,你能办到。” 他话音刚落,江婵福至心灵,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张空白圣旨。 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江婵出了一身冷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周冽居然一直好脾气地等她反应。 直到她突然勾唇一笑:“陛下深思远谋,心细如发,居然连奴婢都能配得上在陛下的棋局里占据一角。”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到只需他略略点拨就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明明有这样的机会的,只要你在上面写,让周衿继承太子之位……”周冽的笑越来越薄刃,露出一角血色。 “他就能活。” “江婵,何乐而不为?” “陛下!”江婵骤然抬起头,她的薄躯微微颤抖,眼中愤怒,质问道,“陛下分明知道为什么的,倘若天下交到这么一个人手里必将生灵涂炭,江婵只为他求一个活路并非是非不分。” 面对她的愤怒,周冽的笑意终于越来越深,他甚至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这把刀子,终于还是磨成了。 赵娴说的话,他一直记得。 那些有关于周衿周知和江婵、甚至周宴的话,唯独没有与自己相关的。 他心里清楚,再来一世,他的皎皎不可能嫁给他了。 无妨。 只是他答应了皎皎的。现在,恐怕要食言了。 “朕缺一个年轻的中宫皇后,一个能把周衿留下的理由。”周冽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江婵。 “……”他没说完的话,两人已经心知肚明。 纵使江婵,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困殿当中燃烧着昏黄的蜡烛,几扇宽大的窗子却透着明亮的光,白茫茫折射着窗外的雪景。 两人一跪一站。 他看着她宛若一朵稍瞬即逝的烛花,像是流逝的生命,在此殿中。 平白的素衣掩盖着不屈不挠的筋骨,换上皇后的礼服,可堪与赵娴相当。 天下需要一个有手段的守成之君、需要一个为正不阿的镇守权臣不假,但同样需要一个同时能拉拢住此两人且同有此志的太后。 江婵就是周冽留给周宴的这个太后。 而周衿就是用来牵住她的棋子。 她不是要答谢赵娴的恩情么?他给她机会。 “留在宫里,以‘母亲’的身份,留住周衿一条命,教养周知成年,继续做你一直做的事。”周冽的声音又有从背后传来。 皇后未死,早已图谋。 割肉剔骨之痛迫使她红了眼圈。 “那天下,如何看陛下。”江婵低声问。 周冽轻笑了一声。 他早就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了,他少年继位,从先帝那里拿过这一手的烂摊子,靠得从来都是雷霆手段和雨露君恩。 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东西,他不在乎。 江婵的生死,他亦不在乎。 “朕,不会活太久,当然,朕也保证不会碰你。”周冽开出了交易条件,“等到赵娴殡天,朕立即就会昭告天下,你就接替她的位置,老老实实呆在宫里一辈子。” “好。”江婵听见自己说道。 她抓着身下的衣裳,抓紧又松开。 “只要周衿能活命。” 只要周衿能活命到赵娴身后,我甘心担任骂名。 第56章 叩知天地 江婵出见政殿时没露出丝毫异样,她照常在中宫勤勤恳恳、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赵娴,并告诉她额头上的伤是不小心伤来的。 赵娴什么都没再问过。 第三日,她打听好了时间,带着阿知悄无声息出了一趟宫。 等到了地方,看着面前的城墙,一些旧记忆涌上,阿知攥着江婵的手越来越紧:“这里不是姐姐带我看放榜的地方么,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同样有这个疑问的还有周宴管辖的下部将军,不过大殿下已经提前嘱咐若是此两人来不许阻拦,所以即使此时他不懂,也绝不敢拦着。 “三皇子妃、小殿下。”他行了礼。 江婵用眼神询问他,他默默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阿知上去。”江婵牵着他的手。 两人越走越高,周宴似乎意识到江婵想做什么,他不禁问:“如此教阿知未免残忍,他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 谢咫站在他身侧敛眉沉静地仰视着她的背影,风亦萧萧,吹动她的衣袖,他恍然多年前放榜看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官。 “不懂才要教,她只是不想三殿下这样的悲剧在阿知身上重演。” 江婵与周知站在了城墙高台上。 看着京城城墙外连绵成排,被捆绑着手脚、步履阑珊、身着破烂的囚犯以及其随队不断哭喊追逐着的老父老母、妻儿幼子,周知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都被绑着。” “……这些就是被阿瑾利用、屠杀无辜的罪人。”江婵的话一出,周知打了个哆嗦,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惨白。 “既然是哥哥做的错事,他们只是奉命而为,也要被处死么?”周知颤声问道。 “不仅如此,他们的家人从此就会变成罪人,为奴为婢,三代以内不得翻身。”江婵望着脚下即使渺小如蚁却仍数不尽的人头。 她伸出手,指着东方:“长兴恶煞队一千余人。” 又指向西边:“贺林烧掠者两千人。” 周知的身躯颤抖起来:“他们都要死吗,那么多人。” 他转过身紧紧拽着江婵的衣裳:“他们都杀人了吗?为什么……” 江婵弯下腰,认真看着他:“因为他们杀的都是无辜之人,妇孺老幼。你只看到了这些该被斩首的傀儡,可看得到他们刀剑上同胞百姓的鲜血?不杀,何以震宇内。” 她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将军身上,他了然,直直地伸出手来高高举起。 周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恍然回头看向周边拉满弓剪正冲着下面的弓箭手。脚下的啼哭和哀鸣声声入耳,周知呆楞着望着行如麻木的众人,慢慢攥紧拳头。 周宴看不下去了,他跨步准备上前阻止。 谢咫拉住了他。 “小五还是个孩子……” “她有分寸。”谢咫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他淡声开口,“相信她。” 话音刚落,万箭齐发。 江婵刹那捂住了周知的眼睛。 霎那寂静,继而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恸哭。 血流成河,血洗城外。 江婵感受到了手下的湿润。 她拉着周知转过身,放下手,凝望他的双眼。 周知抿着嘴,双眼含满泪水,浑身颤抖,他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睫毛却被泪打湿,忽闪着看向江婵。 江婵蹲下来。 置身哭喊中,饶是身经百战的周宴和谢咫都难得沉默不语。 “小五,上位者做出一个错误决定却要成千上万人丢掉性命、妻离子散。你今日看到的是不得不听从命令行加害罪的屠夫,他们固然该死,可他们只是阿瑾手里趁手的工具而已,是没有自己的思考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杀于工具下的亡魂,累累原上骨。” 江婵忍着心中难过,抓着他不断揉眼睛的手,问他:“小五,你还觉得哥哥的罪能被原谅吗?” 周知终于摇了摇头,他突然向前一步保住了江婵,窝在她的耳边说道:“姐姐你教过我的,做错了事要承担后果。姐姐不要原谅。” 江婵心中一颤,她抱着怀里的小孩子,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她摸着周知的脑袋,低声:“阿知,答应姐姐,永远不要做出这样的错事,永远要仁爱、向善。” 周宴从心底叹息一声:“江娘子实在用心……对了,父皇好像突然变换了口风,不再执意将三弟这几日问斩于众以压民愤,我们那几日说尽好话他都不肯应答,江娘子进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答应了,实在是也怪。” 谢咫亦有得知。 他皱皱眉,心思忧虑地望向江婵的背影。 怪、也不怪。难保是周冽在江婵身上下了功夫做了局。 只是现在仍不知江婵用什么做了交换,又要承诺付出什么代价。 周宴和谢咫从下面登台上来,江婵举起袖子随意把脸上的泪擦干净,突然站起来时身形摇晃了一下,扶着身边的城墙才站稳。 周宴顺手将周知抱了起来。 阿知与几个哥哥的关系都好,周宴要抱他,他就乖乖伸手挂在他身上。 周宴看着面前眼下带着乌青、显然削瘦的江婵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问她:“若是昭宁放心,小五便暂且交给我吧。” “好。”江婵只低低说道。 她红着眼眶不敢去看周宴的神色,“娘娘那里只是瞒着。”她的指甲扣在城墙缝里,“我不敢叫她知道。” “阿知不在,我也能省下心思,一心照顾娘娘。” 周宴别也无话,看了谢咫一眼,后者的目光一直静静垂在江婵身上,他知谢咫一定有话要对她说,便抱着哭着哭着累得睡过去的阿知下了城墙。 城墙上只剩下了江婵和谢咫两人。 江婵低声问他:“周衿怎么样了?” 谢咫回她:“人在狱里,但未用刑,只是精神有些不好。” “我当时想,他若是犯了错总归是被逼成这样的,即使不可为我也好为他霍一把,可现在……”江婵扶着城墙,红着眼眶挤出一个笑转身看向身后那血流成河的地狱景象。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能行杀戮。” “别看了。”谢咫突然说道,他几乎强硬的将江婵撑在城墙上那只胳膊拿下来,拉了她一步。 江婵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到他怀里。 她缓缓抬头,看向他,她觉得有些话总要说了。 咽下一口苦水,嘴角勾起一个笑:“谢咫,我自认不是无知无觉的傻木头,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现在已经是三皇子妃了,倘若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他,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你我二人便更无可能,你倘若现在仍在我身上费心思,不要了,早点收心,我们也好……”两散。 谢咫一直静静听着她说,他看着她的眼睛,看那里倒映着的自己影子。他的手扶搀在她的胳膊上,近得甚至叫他恍惚。 可就是如此,隔得近了,那些她选择的路、正在发生在她身上的支离破碎才真正感同身受。 这么瘦弱的脊梁,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多,凭什么。 “你一直为我想,那你自己呢,江婵,你自己呢?”谢咫打断了她最后的决裂词。 江婵的泪酸涩的压在心尖,她拼了命的忍着,不叫自己因他这句话哭出来。 所有发生的事目不暇接,她精疲力竭,已经很久不曾为自己想过。 “谢咫,你并不了解我,我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官,你总会厌恶我的。如果到时候你费尽心力还是执意要娶我,就会发现你娶到的不过如此,值不得也费不上,那怎么办呢?”江婵的话颤盈盈闪烁在耳边,谢咫攥着她的胳膊越来越紧。 他不知现在表白是不是一个好机会,看起来更像是在挖墙脚,既不光明也不磊落,甚至荒谬。 “江婵,你已知我是谁了不是吗,我们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谢咫取下了腰间的那串穗子,举在胸前。 江婵朦胧泪眼,视线落在它上面。 没错,这就是她幼时阿爹阿娘给编成的那一串压岁钱,即使后来与阿娘颠沛流离、流浪讨食,每逢过年阿娘总是要想方设法给编上一个。 八岁那年,她被赵定托付将一封信交到牢狱,她在那里第一次遇见谢咫。 只是那时候,他还叫赵慎。 手腕脚腕皆被镣铐锁住动弹不得的小男孩骨瘦如柴、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尚算明亮。 所以她把腰间的压岁送给了他,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想着,如果他有幸还能活着出来,就能用这一串钱吃饱穿暖、换一条命。 她不知命运就是如此巧合,赵定用尽手段留下来的血脉被救出,在漫天大雪里漫无目的求生晕倒时,被胡祥邹寄养的府里人捡了回去,胡祥邹已发病身死魂灭,府里人惟恐京中怪罪,见他身形大小差别无异,又带着铜钱,应是流离失所的浑源人,便留下他叫他假扮。 他由此躲过户籍追查,活了下来。 兜兜又转转,他们一次一次相见,一次又一次被冲散,又再一次相见。 “我找了你十数年,从赵慎到胡祥邹,再到谢咫。那年假借胡祥邹的身份第一次回朝,在宫中将你救起,并不是因为认出了你。” 江婵那时身形血渍淋漓,五官被灰尘和血污遮掩,宛若刚从地狱爬出,谢咫当然不可能认出,那天,只是心跳和直觉生生将他拖住,怂恿着他,叫他忘了伪装,也忘了何为针砭时弊。 “我第一次认出你是三年后谢咫中探花那年,京城放榜,满街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人潮涌动人山人海,我于墙下仰头上望,见你执殿下,风动袖翻、殊荣点色、含笑垂眸,望着我们时。我才开始害怕,倘若那日我不救你,就会悔恨终生。” 原来两人见过这么多面,可她从来、一无所知。 “你见过我很多面,从罪臣之子到假身求活,最后成为站在你面前的谢咫。我也见过你很多面,无论是来路不明的孤女还是血淋淋走来的女官,亦或者现在忍辱负重的皇子妃,还是未来什么,我们彼此了解,都见过对方最不堪的底色。” 了解到,不曾说出口便总能心照不宣。他明白倘若她不能假借皇子妃的名义留在赵娴身边圆了她的愿望就会悔恨终生,所以即使能从中阻扰、即使担心她受到委屈和非议,他不会阻止。她也从来知道他的救世之心和政治抱负,就算那张能对她有利的纸塞到手里,给她一个阻止一切发生的机会,她也只会在上面写不要手软。 谢咫从未想过要说这么多话,可话说到这里,他仍害怕,没有把话说清楚说明白,害怕错失了她期待的回应。 于是他压低声音,最后说道:“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是喜欢你。” 风雪压竹三两年。 江婵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她咬着牙不叫泪滚落出来,伸手摸上那串穗。 “你曾说,浑源的女子嫁人会把它分成四份压在头巾上,我替你收着,我等着,那一天。” 第57章 此愧九泉 江婵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城墙,她的泪已经被擦干,心里却被莫名填得暖暖的。 直到寒风从颈后穿过,她福至心灵突然‘咯噔’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到远处匆匆赶来的湘官。 她心头忽然就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还不等湘官走近,她猛地扯住湘官的衣袖,皱眉问道:“娘娘怎么了?” 湘官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姑姑你快回去,娘娘不行了!” 江婵身形一晃。 湘官攥着江婵的袖角:“娘娘突然吐了好多血,人昏过去,再醒来太医就说娘娘……” 谢咫下了城墙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这句话。 他心头一颤,连忙去看江婵。 果不其然见她咬牙强忍却面色惨白的模样, 他大裘一挥,冲不远处的太初呵:“牵马来!” 他扶住江婵摇摇欲坠的身形:“我送你入宫。” “好。”江婵无力地牵着他的一角衣裳。 整个人几乎不知怎么上了马,等反应过来便已在马上狂奔。 谢咫快马加鞭,却能感知到怀里江婵的颤抖,更像是无声的宣泄和哭泣。 “江婵,想哭就哭出来。”他话音刚落。 “我不能哭,娘娘人还在,不到最后……”江婵的话隐没在风里,那句话不知是为了说服谢咫还是说服自己。 马车车程要整整一个时辰,骑马不知过了多久,江婵只知道何为度日如年,甚至顾不上下马时腿还是软的,扶了宫墙一下,就猛地向宫里冲去。 谢咫进不了宫,他在马上,看那道身影犹如被迷雾吞并消失在视野里。 他牵着缰绳,默默闭了闭眼。 江婵跑到中宫门口时束发的带子已不知遗落在何处,她披散着头发,衣襟凌乱。 门口的宫娥低着头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江婵顾不上喘气歇一口,转而向赵娴的寝室而去,快要走到门口时才听到她费力压制着的咳嗽声: “阿瑾,娇娇呢。”她听见赵娴轻轻问。 周衿手里拿着药碗跪在地上,艰难将喉中酸涩咽下。 赵娴突然病重,就连他都被临时赦免回来守在她床前。 “阿瑾,你答应母后,以后要是母后不在了,你要护住你的胞弟,护着娇娇,不要,再叫她在深宫里受欺负,不要叫她一个女子在外面受为难。”赵娴每一个字一句话都说的很费力。 托孤之话,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太沉重。 周衿挺直的腰杆微微颤抖起来,手里的药碗几乎要拿不稳。 江婵本要捶门的手无力地抚在门上,慢慢滑下来,一直到跌在台阶上。 “我病了很久,一直瞒着她,我不想叫她再为我受伤了。” 是啊,要是真是普通小病,若真是一时急火攻心,何至于叫周衿入宫来亲自照料,又如何劳苦功高能请动每一个后宫妃子前来探望。 实则江婵一直知道赵娴身子骨不似从前,却从不知她或已病入膏肓。 江婵的手攥起来慢慢贴住心口。 热泪宛若断了线的珍珠融化了身下的雪。 ‘吱呀’门开了。 周衿红着眼眶绷着面,嘴角却禁不住抽搐着。他低着头看向江婵,眼泪掉下来。 江婵很少见他落泪,上一次是赵娴孕中被诬陷将要处死时。 “我答应您,母后,我统统都答应您。”周衿咬着牙扬声不叫自己表现出一点哭腔。 他蹲下来,轻声:“先擦擦泪,别叫她再担心了。” 屋里因眩晕而昼夜不分的赵娴却奇异地听到了他这句话,她挣扎着问:“是谁,是娇娇回来了嘛?” 江婵狠狠闭了闭眼,将面上泪都擦干净,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娘娘娇娇回来了。” 她拒绝了周衿的搀扶扶着门框站起来快步到她的床边去。 赵娴的眼睛昏昏沉沉有些睁不开,她摸索着抓住了江婵的手。 “阿瑾,你去看看阿知吧。” 后面的门轻阖上,屋里就剩下了她们两个。 只是病了十日,江婵不知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脸色苍白,出着冷汗,发鬓被沾在耳侧。 江婵如往时一般将那发鬓给她拨开,给她细心擦干汗珠。 小心翼翼。 “娇娇你的脚还疼么。”赵娴柔声问道。 江婵咬着下唇摇摇头,于是开口:“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赵娴点点头。 “娘娘,您要赶紧好起来。您不是说今年过年,您要给娇娇最好的衣服首饰,要跟阿瑾、阿知好好地过个年嘛。”江婵牢牢抓着她的手。 赵娴听着,慢慢露出笑容,可眼泪却隐入发鬓当中。 将近年关的那几日,是赵氏满门抄斩的日子,也是皇宫里处处都最热闹的几日。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一个好年了,娇娇,对不起。” 江婵心中酸涩几乎没顶,她疯狂地摇头,却无论如何止不住颤声:“娘娘从来没有对不起娇娇,是娇娇对不起娘娘。” 赵娴的手摸索着轻轻放在江婵脸侧,像是怜爱。 她叹息了一声:“娇娇是阿兄给我的最后一件嘱托了,我应该把你照顾好的。” 江婵猛如被箭射中,怔愣在原地。 她颤声问:“娘娘您都知道,知道我是……” “知道,知道娇娇是被阿兄送进宫的,知道娇娇对我好是知恩图报。” 她低声:“世上最好的娇娇。” 江婵心中最后一丝防线彻底被冲毁,她不断摇头,哽咽,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 “娇娇,我对阿兄好愧疚。”赵娴抓着江婵的手指微微抽动。 她的语气明明还是那样平静,却在平静的表皮下涵盖着那样大的悲伤。 那些绝不能表现出来的,被深深覆盖着的。 心口永不能填平的伤疤。 这么多年风平浪静,或所有人,包括周冽和周衿,他们也都以为都已经过去了,都以为她已经安于现状不再追究。可巨大的豁口伪造出治愈的假象,却又在不断腐朽,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她。 最终以燃烧性命为代价。 “等我见了他。”赵娴戛然而止。 “等我见了他。”她又重复了一遍,流出了那么多泪,却又像是叹息一般突然没了声音。 江婵整个人宛若雷击,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她爬起来去探她的鼻息,在探到之后才勉强爬起来支着软了的腿,到门口。 屋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花。 眼前白茫茫。 她紧扣着门缝,费力不叫自己倒下:“来人啊。”她先是从喉中挤出,又不禁大声扯破了嗓子,“来人啊传太医!” 屋前候在那里的太医窝动起来一股脑地穿过庭院往这边来。 “姑姑!”湘官发现了她的异常上前支撑起江婵大半边,江婵才费力站稳。 她不利索地问:“那个大夫,是从哪里找的。” 湘官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更不知她问的是哪个大夫。 “对,江执。”不等湘官开口江婵便想起来,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跌跌撞撞往外面跑。 “姑姑!您去哪,您伤口还没好,娘娘这边还需要您啊姑姑。”湘官泣不成声。 “替我守在这里。”江婵唯有这句话。 湘官还想追上去。 “守在这里,她那里我会照料好的。”是周衿。 他手里牵着被吓得面色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周知。 “小皇子,您……”湘官更是急得手足无措,“娘娘嘱咐过不要叫他看见的呀。” 周衿面上的悲伤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更冷硬的果断:“他不是小孩子了,叫他知道。” 他说完,向江婵追去。 第58章 白身受辱 江婵半边身子僵麻着,心跳如雷,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救回赵娴。 她还没来得及跟娘娘说清楚。她怎么会只因为赵氏君子的恩情才会舍命救她。 如果没有赵家主,她不会活着度过那个第一个失去阿娘的冬天。 可如果没有娘娘,她也不能在吃人的皇宫安然无恙长到这么大。 “上马来。”周衿不知从何骑来一匹马伸手给她。 江婵借他的力上马坐稳。 “别怕。”她听见身后周衿说道,“无论结果如何。” 江婵不知是不是被风迷了眼,渐渐觉察出眼底涩涩的。 两人违反宫规在宫中疾行,将出宫门时被侍卫拦下:“什么人?竟敢在内功策马?” 周衿亮出腰牌:“我乃是皇子周衿。” 话音刚落。 “陛下御令,三皇子不得擅自出宫!”那侍卫紧咬不放。 眼看僵持在此,江婵忽觉察出周衿一点点将手下缰绳塞放在了自己手里。 “娇娇我记得你会骑马的。” 周衿在她身后轻声说道。 没错,那是赵娴亲自教的她,她一直都会。 “一会出宫去,我拦住门卫。”他低声说道。 江婵从迟疑到紧握缰绳不过一瞬。 “殿下信我,我一定会把娘娘救回来。” 周衿笑:“我信你。” 下一刻他翻身下马,轻拍了一下马屁股:“驾!” 高扬起的马蹄将拦在马前的侍卫甩开,江婵一手勒绳一手紧抓马鞍,眼视前方:“驾!” “不好,拦住她!”稀稀落落的声音被甩在身后,她耳边遗落唯有风声鹤唳。 她没有想过进了江府该如何周旋,又用什么做筹码,只知道到了地翻身下马急急冲着江府而去。 那时,漫天大雪。 前来拜谒的官员熙熙攘攘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诧异地看着这个身着宫服的女子身披厚雪,脚步生风往江府里闯。 “什么人!”府上的家丁拦住了她,眉横炸起,“没有拜谒帖一律不许往里进!” “我乃中宫掌宫江女官,找胡娘子有事相商。”江婵横眉冷对。 那家丁被她盯得一愣,却随即斥骂:“这招前不久谢大人已经用过了,自那日夫人便下了命令,不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有拜谒贴子!” 他虎视眈眈,伸手指着头顶的牌匾。 此刻那牌匾两侧仍系着黑白布幡,在雪中颇有凄凉。 “贵人看清楚了,这是相丞贵府,不是你耀武扬威的场合!” 江婵此刻听不了他罗里吧嗦那么多,她心里有一杆秤,秤上放着的全都是赵娴的姓名。 可她闯不进去,满圈里围着她的全都是看笑话的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 她松开推搡家丁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那家丁正在防备,听她忽说道:“胡夫人会见我。” 她的语气很平静,“你就说罪人江婵前来请罪,她会叫我进去的。” 家丁正将信将疑,人群里有一人吸气:“原来这就是那天气得相丞连吐了两口血的人!” 家丁混沌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清明。 门口一下子清净下来,他上下打量着江婵,最终对门内吆喝:“传给夫人。” 门内高声应答。 江婵知,她不会等太久。 过不然,她心里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门内传来喧哗,十多个身着丧衣的家丁侍女拿着绳子一类的东西,在胡氏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出现在台阶上。 她眼尖,几乎一眼便看见了人群里的江婵。 她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怒火攻心,她冷笑:“好啊江婵,我正日日夜夜想要怎么把你扒皮抽筋,没想到啊,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可这次,没人能救得了你,来人给我绑了她进府去!” 一声令下,她身后的家丁婆子一个个面目狰狞冲下台阶来。 江婵站立不动,任由他们将自己绑了去。 旁边的人唯恐伤到自己都离地远远地,唏嘘不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李延从马车里掀帘子出来时恰巧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婆子手里的绳子拽的很紧,台阶上积雪甚滑,被绑的女子重重摔在台阶上,几乎被拉着上了台阶消失在高门里。 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鹅毛大雪里清晰可见的‘江府’二字,又皱眉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好像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啊,不知怎么居然来请罪来了。”有闲人嚼舌。 李延紧皱的眉头更加紧锁。 江婵?她来干什么?胡氏恨不能将她扒皮抽筋喝血饮肉,她这不是自投罗网自寻苦吃么? 难道是赵娴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延握住了自己的官带,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他又钻回到马车当中,语速极快对身边的侍卫道:“速去谢大人衙上将此事告知。” 又对赶马的车夫道:“快马加鞭去江大人任上,我有要事相商。” - 江婵摔那一跤并不轻,她脚崴着还未恢复完好,那一下皮肉绽开的声响几乎清楚地传进她耳朵里,她面色苍白,死死咬着牙才忍住没喊痛。 由不得她喊痛,那手上牵着绳子的阿婆不知对她几多仇恨,狠狠拖着她一直到祠堂后那四方大开的天井里。 胡氏站在屋檐下,她由不得江婵分说,先从家丁手里抢过鞭子来狠狠甩了她几鞭子。 鞭子刺风而来,抽打在后背上,幸而穿的厚,只有刺感。 “你怎么敢来的,你怎么敢来的!”胡姒压制着极度的恨意,来来回回说道。 她顾不上天井里漫天的大雪,掐着江婵的脖子提溜她起来想要看清楚上次没能看清楚的脸。 她深知,她对江婵如此厌恶,是因为愤怒中沾带着一丝害怕,因为她这张脸。 “江婵前来求医。”江婵仍由她欺凌,只唯有这句话。 胡妳恍然大悟,她猛地松了手。 江婵额头上被勒出青筋,她放手时几乎快速垂下头去吸入空气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可她不敢,不敢因为咳嗽又耽误了功夫。 于是又一字一顿说道:“江婵前来求医。” 她脑中一阵一阵发晕,眼神望着白茫茫的雪地毫无定焦,只轻声:“只要夫人愿意给娘娘看医,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她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便是给江常赔命,我亦赔得。” “赔命?”胡妳心中窝着火气。 她指着地上的江婵:“你的命值几多钱,我的阿常呢?你什么人也配给她赔命么?” 她说着,脚下用力朝她狠狠踹去。 这一记窝心脚,使了十成十的功力。 江婵只觉得心口一窒,整个人宛若双眼发星,两耳轰鸣,在地上蜷缩着滚了几圈,‘哇’一声吐出一口血。 血洼在雪地里,她痛得脊背轻颤,五脏六腑都如火烧,缓了好久好久。 痛到她竟也莫名觉得委屈起来。 她本来她这一辈子,不会给胡氏下跪的。 阿娘,对不起。 江婵闭了闭眼。 两侧的侍女中有些看不下去的,纷纷面露不忍。 江婵跪好,以额触地:“求,夫人。” 她已说不全一句话。 胡妳尤不解恨,她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舒坦,却又觉得她跪的那样板正而刺眼。 她一言不发抽刀上前,猛地提溜着她的头发将人头扯起来。 江婵嘴角还挂着血,睫毛上结了厚厚的冰霜。 可胡妳觉得,她不该用这样一副神情看着自己。 至少应该是害怕、惊慌的。 不应该这么冷静,甚至带着坦然。 明明她的刀已经架到了她脖子上。 她讨厌长这么张脸的人用这样的神色看着自己。 “夫人!”有婆子忍不住开口提醒她,她看了那江婵一眼,壮着胆子,“今日是小公子三七祭日啊,怎么能在后院见血。” 这句话渐渐唤回了一部分胡妳的理智。 她那么恨江婵,可她又是江常的母亲。 便是送他最后一程,她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走。 “你说得对。”胡妳丢掉了手里的刀子。 众人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那便换一种法子,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兵不血刃又痛不欲生。”胡妳笑道。 她随手指着一个家丁,头也不回:“你来,扒了她。” 众人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婵看着那家丁越走越近,眼中忽蒙上悲悯。 阿爹啊。 你可知阿蝉在你的院子里要受到什么…… 阿爹,你不是说要一辈子照顾好我的嘛…… 胡妳松开了撕着她头发的手。 那家丁不知怎的,竟觉得手脚颤抖。 可他不敢违背胡妳的命令。 那婆子身边年纪小的侍女忍不住抽泣:“这可是皇后身边最体面的女官娘子啊……” 那婆子狠了狠心,拉了她一下:“快去后院找姑娘来,越快越好!” 那日谢大人求医她也是在场的……小姐要是肯救这女官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希望她赌对了。 “废物么?还不快动手!”胡妳又回到了檐下静静看着这一场好戏。 家丁咬着牙关闭上眼便听令去撕江婵的衣领子。 江婵已没有力气抵抗,可她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死死护住。 家丁亦满头大汗。 江婵使出力气推了他一把,他在雪地里翻了个滚儿,畏畏缩缩不敢再动。 胡妳这才看出些性味来。 是啊,抵抗的时候才有意思,要是就那么怪乖乖跟块木头似的,如何能解她心头恨。 她冷笑:“江婵,你抵抗什么,你不是甘愿做一切事只为给皇后求医么?” “是。”江婵慢慢吐出这个字。 “我要见到那个大夫。”她用尽力气。 “或者还有一个法子。” 她撑着直起腰,想要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胡妳。 她不知自己现在如何狼狈,或也能猜得到。 “我死在这里,给大皇子一个机会,以私刑女官为由头……” 胡妳的脸色变了又变。 江婵的话说的很慢,她已经没有多少清醒的意识了。 “以私刑女官为由头,彻查江家。” 一锤定音。 胡妳方才生出的性味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她冷笑。 江婵等待答案的时侯,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好。”她听胡妳说道。 “我答应你,你脱干净来取悦我。” “我要看到那个大夫。”江婵又一次强调。 “去把他请来。”胡妳嘱咐身边的家丁。 江婵看着那家丁消失在视线里。 她迟疑了一下,扯着嘴角笑了一声,被冻僵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领口上。 “慢着。”胡妳不紧不慢说道。 “谁叫你自己脱了,叫他给你脱。” 第59章 钻心剜肺 江婵有时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像是前几年关着记忆的匣子没有关紧,从里面跑出来的碎片,如翩跹振翅的蝴蝶,落在她的肩头。 记忆里,她还是小小的一个孩子,窝在阿爹怀里看他写字。 她突然想起来问阿爹,为什么一定要考状元当大官。 她会永远记得他如何回答自己。 为了叫我的阿蝉不止我觉得宝贵。 要全天下人都觉得阿蝉宝贵。 贵者,不能轻易亵渎耳。 那人解开自己的第一颗扣子时,江婵心中唯有这样的念头。 她已经亲眼看着那个大夫出了江府。 只要娘娘有救…… 她摸到了袖口藏着的那把小刀,眼神向上倾斜看到了津津有味的胡妳。 只要杀了她,为阿娘报仇了。自己是死是活,如何要紧。 第二颗扣子哆哆嗦嗦还没解开,忽听前堂喧闹,江婵被冻僵的手还为来得及动作,有人快步而来狠踹了那家丁一脚,那家丁还来不及呻吟狠狠跌落在胡妳身前断了气。 饶是胡妳都眼前一震,下意识往后一藏。 谢咫收回了脚,全然不能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幕时心中愤怒,他顾不上什么礼节大体,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谢咫将衣裳披在江婵身上,将人打横抱起。 “胡夫人,好教养。”他只有这三个字给她。 “谢咫!你!”胡妳拍着胸脯反应过来。 可他现在没空与胡妳在这里瞎说,他微向后示意:“御史大人。” 胡妳猛地顿住了嘴。 谢咫继续问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御史大人可都看清楚,记清楚了。” 那一直跟在谢咫身后已经白发徐徐的老者一只手拿着奏章一只手握着毛笔,一边因疾步而喘息,一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必要狠狠参两家一本啊!” “谢某正有此意,既然先生加急,谢某捎带先生一程,即刻进宫!”谢咫扬声道。 “谢咫,你敢!”胡妳慌道。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怎么值得你与两家作对,自毁官途!” 谢咫抱着江婵,脚下却稳重如山。 听到这话,谢咫冷笑:“此言差矣。江娘子是为皇后求医,却在你这江府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想必就连陛下,也会震怒。” “况且,胡生死罪即定,江夫人觉得,此番胡氏还能翻得了身么?” 他说完,顾不上跳脚的胡妳,抱着江婵快步上马。 而太初则托着老骨头御史上了马,两匹马很快消失在风雪当中。 江婵心头像是烧起了一团火,可她强忍着痛,抓着谢咫胸前的衣裳:“大夫。”她费力挤出两个字。 “我已经叫人送他快马进宫去了。”谢咫道。 江婵心中一松,紧攥的衣裳的手慢慢松开。 谢咫察觉到,皱眉又补了一句:“不过人能不能顺利进宫却不一定,听闻三皇子因违反宫规刚被押扣了。” 江婵的心又紧缩起来:“帮帮他。” 实则在谢咫的安排下那大夫估计早就进宫给赵娴看上病了,谢咫故意隐而不发,只为叫江婵悬着那口气。 直到到宫里,江婵都是清醒的。 “谢咫——”江婵忍不住又喊他。 “快去叫宫内侍女将人扶进去。”谢咫却忙着跟中宫内的人说道。 “欸!”那侍女吓了一大跳赶紧进去喊人。 湘官和另一个侍女先急急匆匆跑出来的,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周衿,颜官顾不上别的赶紧蹲下来示意谢咫将人放上。 谢咫遥遥看了周衿一眼,突然变了口风:“不了。” 他说,任由周衿更加火冒三丈。 “我送她进去,免得受颠簸之苦。” “也好!”湘官满心满眼里都是她家昏过去的姑姑,谢咫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他不顾周衿要杀人的眼神跟着湘官一路快步进了宫里。 谢咫将人放下来便要离去。 可迷迷糊糊的江婵还紧攥着他的垂袖:“谢咫。” 她模模糊糊重复道。 她有话想单独对谢咫说。 湘官将帷帐放下,谢咫矮下身子跪在她床前。 江婵用了很大的力气抓着他前襟:“谢咫,倘若我,守不住。你替我守一守好不好,看着娘娘,叫她活下来。” 屋里静谧一片,只有他们两人。 江婵的眼泪从眼角留下:“娘娘,一直想着你,叫着你的名字。临死前,叫她见见你,阿慎,叫她见见你,她会安心的。” 她的手渐渐挣脱了,人半晕了过去。 谢咫的好字还没有脱出口来,他看着面前江婵苍白的面孔,伸手将她腮边的碎发整理干净。“我答应你。” 他说完,起身,回过头时,周衿正在门口。 若是眼神能杀人,谢咫此刻,死无葬身之地。 - 谢咫已经走出一会,周衿跟在他身后,两人关系微妙,可谢咫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宫人们因为两人的伤势而忙的脚不沾地,他们暂时帮不上忙。 “谢大人可知何为男女授受不亲。”周衿突然开口问道。 终于来了,谢咫压下胸中郁气,顺理成章转过身:“倘若谢某不知,三皇子可为之解答?” 他话音刚落,周衿紧攥的拳头终于忍不住向他砸来。 谢咫早有防备,伸手包住一个柔道,轻轻巧巧将他的力气化去了,半步未退,相反是周衿,接不住他给的力道而小范围退了一步。 身形搡到花园的梅花树,花簌簌而雪落,他屹立在原地,鹤氅上尖沾上雪粒子。垂眸时眸色淡淡,颇有几分为人长辈的不怒自威。 周衿面上露出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一个臣子而已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谢咫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弟弟,第一次觉得幸亏这是弟弟,血脉相连的弟弟,否则给家丁的那一脚他不介意直接踹到他身上。 他沉声道:“周衿,这样的事该你自己去,不该叫她去的。”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周衿的尾巴,他骤然抬起头:“是我无处脱身,况且……” “况且……”谢咫接过了他的话茬,双眼微眯,颇有几分厉害,“我猜是不是江婵自己说,她要你在此时静观其变免得开罪陛下。一切都由她来做。” 周衿嘴唇颤了颤。 谢咫突然觉得江婵此人倒霉极了。 一个周衿,一个沈辞。 两个她挂在心尖上的人,一个蠢货一个疯子,都恨不能送她去死,早点死才好。 “凭什么?”谢咫反问。 “j就算你能顺利继位她能得到什么?便能如此甘心为你丧命么?你明明知道她会受到怎样的折辱的。”谢咫每说一个字,周衿面色便发白一圈,直到最后他不得已扶住了身边的树干。 “周衿,曾我也想,江婵与你很好。她配得上你,自然也能当最尊贵的三皇子妃,甚至是中宫皇后。我错了。”谢咫眸色漆黑。 周衿一时被他唬住,已经忘了他不该如此色荏内敛教训自己,更没有立场如此。 “她只要跟着你一日,永远要受苦,不被珍视。” “可她,本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珍视。” 第60章 吞骨嗜肉 谢咫说完,头也不回出了中宫。 比起在这里与周衿虚耗,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堂前御下,老御史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呈于陛下。 周冽扶着额头听着,硬生生将手下毛笔戳出来了一个指甲印。 “你说。”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涛涛不休的老御史:“你说,女官去为谁求医?” 帝王的脸黑的像是能挎下锅灰,御史藏在袖子里手一抖。 “乃是为了中宫娘娘——” 他话悬而未决,周冽头上的青筋狠狠跳了跳。 老御史惊讶地住了嘴,他从未见周冽如此隐而不发却又暴怒。 哪怕是当年得知赵氏的事…… “魏云何在?” 御史擦擦额头上的汗,膛目结舌地看着大监和他身边的小太监打开门一路小跑过来规规矩矩畏畏缩缩跪在了御下。 ‘咔嚓’笔杆折断了。 周冽抬起脚狠狠踹在了那小太监身上。 “啊。”那小太监痛呼一声。 周冽尤不解气,又看向大监魏云。 可好歹是自小陪侍在身边的,周冽将脚放下,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很很丢向一边。 ‘啪’砚台狠磕在柱上,残缺了坚硬的一角,墨汁四溅。 宫里的所有人都跪下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皇后病危了?你可有来呈报过?”周冽问魏云。 须知后宫大小事都是下人呈报到自己面前,再由自己摘捡呈报御下。魏云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做了局,他面色惨白:“奴该死。” 好,很好。 周冽顾不上听他啰嗦,他往殿外小跑了几步,魏云以头触地跟着他膝行着快行了几步。 窗外是漫天大雪,映射着天光杀进殿来,他恍然怔住,脚像是被粘在原地。 胡氏塌了,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怎么这么几天,你反而顶不住了。 是不是真就这么没福份,恍若那雪落在地上,终究是要化的。 他没有叹息,抬头观雪时却像是矮了一截。 御史膛目结舌看着,听周冽轻飘飘说道:“要是皇后这回救不过来,你死了给她殉葬吧。就当是。” 就当是后面他没有说。 可魏云冷汗淋漓地点点头颤声挤出一个‘是’来。 就当是当年你为了我的皇位,算计她的报应。 - “忍忍忍,都要我忍,我要忍到什么时候!”尖锐的吼叫打破了小院里的宁静,胡妳一股脑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拂到了地上,‘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她涕泗横流,形容哀切,居然一下子跪在了面前的贵妇人面前:“娘,我求求你,阿弟这次已是难逃一死,不能再叫女儿也步入后尘啊阿娘,你救救我吧。” 胡老夫人今年已是六十九高龄,她拄着拐杖看着地上抓着自己襦裙的二女儿心如刀绞,胡妳一向骄横,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早知当年,她就算是打折了她的腿,也不能叫她嫁给江执! 院子外面来来回回的人还在忙着给那小厮收尸,洗刷沾在木柱上的血迹。 胡妳头发凌乱,痛哭时紧紧抱着胡老夫人的腿:“大皇子、宴儿在陛下不会对胡氏怎么样的,可要真叫御史把江家告上去,女儿以后可怎么活啊。” “起来!”胡老夫人大呵一声,一手去拉她。 “我问你,”她问将将止住哭声的女儿,“你那没用的男人呢?” 胡妳的哭声像是被噎在了喉咙里。 看着她眼神飘忽的方向,胡老夫人心急如焚又怒又气:“他是不是又在这个月里故意冷落你,就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管不问。” 胡妳不肯多说,支支吾吾。 “哼!”胡老夫人重重一吭。 “当年之事我们已是给他留了余地,谁知道他居然这么不知好歹,看来逼着我们使点手段了。” “阿娘……”胡妳眼睛亮了亮。 她把住老夫人的手臂:“阿娘这是愿意帮我?” 胡老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帮你帮谁,眼看着我儿命丧黄泉。”她哽咽,“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我此生命太苦。” 胡妳与老夫人抱作一团。 正在此时,江琢从侧门笑意盈盈进来。 “母亲,外祖母。”他行了一个礼。 等到惺惺相惜的娘俩松开,江琢已在下堂座位上坐定,他还穿着前朝官服,看起来颇有些风尘仆仆。 “你,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不应还在值上……”胡妳问。 “御史大人请了一道旨要封查江家,我便前脚回来备着。”江琢风轻云淡笑道。 “啊……”胡妳眼泪汪汪望向胡老夫人。 “莫怕莫怕。”胡老夫人拍拍她的后背,她心中於气不平连声呵斥,“你吓唬你阿娘做什么。” 江琢倒茶的动作一顿,他的半张脸落在阴影里:“今日这样的情景不就是外祖母和阿娘一手造成的么?” 胡妳心中一咯噔,她挣脱了阿娘的怀抱迭声问道:“你说什么?” 江琢放下茶杯,还是笑着:“不是阿娘嫉妒,才串通妖僧给胡祥邹下了败签,蓄意将他送走。害得大舅母月子里伤心早逝,大舅舅也一病不起,好叫小舅舅继承了胡氏兵权么?” “啪!”胡氏颤着巴掌问江琢,“你胡说八道什么。” 江琢整张脸被打歪过去,他一愣,继而擦去嘴角血,笑意盈盈转过头:“可也没想到胡氏会因此走向衰败。也没想到小舅舅会给整个胡家带来灾祸吧。” “二子你在说什么?谁告诉你的。”听着胡老夫人惊恐的呼喊,江琢满不在乎笑了笑。 他站了起来,足足比胡妳高了一大头。 便是胡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高门里的龌龊,我懂得多了。”他向前倾身,低低说道,“我跟妹妹是怎么来的,爹为什么被逼着娶了你,他的原配和孩子怎么死的,胡祥邹又是怎么死的,我清清楚楚……一大家子,血都是脏的。” “可是你们还不明白,还在幻想着大皇子能救这一家肮脏的血,殊不知,胡生之死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他设了局,要把胡氏一网打尽呢。” 胡老夫人拍着大腿:“你胡说什么,这可是他的外祖家啊,那是他的亲舅舅,造孽啊。” 胡氏嘴唇颤抖,瞳孔微扩。 外祖家?舅舅?江琢觉得好笑,当年胡老夫人偷换了今宫的福贴将年幼的胡贵妃一手送进深宫,数十年不管不问,她生的孩子自幼便被抱走寄养在皇后膝下,母子分割。此两人对胡氏究竟还是有什么感情。 江琢直起身子,放宽声音:“对了,听说你打了江婵?” 他笑笑,丝毫不顾胡妳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下次不要了,阿念视她为亲姐姐,我要娶她的。” 听着身后胡妳晕厥过去的声音和胡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快叫大夫。” 江琢笑着头也不回走出了前厅。 他的笑慢慢消失干净,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洗刷了他每一个毛孔,他长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雪风。 等到阿念治好,他便带着她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见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而现在,他摩挲着腰上的佩剑。 云、梨。 他舌头磨在牙上,碰撞的血腥在口腔中散开。 旧仇新恨。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小郡主。 第61章 破釜沉舟 江婵醒来时正蒙蒙飘着细小的雪花,薄薄一层落在地上。 她睁开眼,梦惊心慌。 屋里安静地如同沉浸在水里,耳边是雪落下的声音。 她撑着身子扶到门柩处,忍着疼推开了门。 门口的颜官红着眼圈,一看见她下意识来接。 “娘娘怎么样了。”她问。 湘官绷着脸使劲点头,嘴抿地像是一条线,唯恐一开口先哭出来。 江婵指着湘官身后一个小宫娥,虚弱地蹦出两个字:“你说。” 那小宫娥低着头声音颤颤:“是暂时留住了性命,可那大夫说娘娘她已经油尽灯枯,或只能挨过这个冬天了。” 她话刚说完,江婵只觉得自己心里塌了一块,鼻子一酸她冷笑着抬起头含着泪模糊又朦胧看向天边,下意识从嘴里吐出一个‘呵’,浓重的白气四散开。 这个冬天,最多只剩下二十天。 院里已经有隐隐的哭声。 江婵扣着门框,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在痛:“哭什么哭!人已经没了么?” 她的厉声呵斥使得众人收起情绪,止住了声儿。 “湘官,你去叫三殿下过来。” “是。”湘官飞快抹了一把鼻涕泪振作起来,就要往院子外面走。 “不了。”江婵突然又说。 她忽问:“陛下是不是来了。” 湘官不知她如何得知。 江婵紧攥的手掌心慢慢松开。 娘娘,你现在见他,是不是还有些话要对他说,还想着用最后一点恩情换周全。 “我要出宫。”江婵声音轻的随风破碎。 她下意识苦笑一声,随即意识到又立刻收回,眼眸缓转,泪光晶莹剔透,掐着手心把眼泪憋回,微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琉璃金瓦。 二十天,娘娘,大人,我一定要护中宫周全。 即使身死,万死不辞。 “我要出宫。”这次,她的声音重了一些。 不等身后侍女们回应,她已经迈开步子向宫外而去。 春喜阁里,她如愿见到了他,与其说是她如愿,不如说江琢早预想到会有今日。 他细眯着眸子毫无遮掩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婵,正逢多事之秋,她坐在自己面前时仍行端立直,面上沉着,不见半分狼狈。 分明是来求人的……他暗暗笑。 那样硬的脊梁骨,一寸寸敲碎才有趣。 他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贵人,可想好了。” 声音低而缓慢,带着揶揄。 江婵脸色还有些苍白,她抬起头,耳边步摇轻晃,面无表情:“江琢,不必虚伪至此。” 江琢微微一愣。 可看着就在自己面前,平静甚至带着冷漠的江婵,他终忍不住笑了一声。 江婵已没有时间再与江琢瞎耗,只坐在这里流逝的都是赵娴的生命。 “除了那日的条件,你随便开,我都能答应你。” 江琢豪不意外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仍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为什么她能为了赵娴连命都能不要。 “江婵,我承认我之前对你有些误解。”江琢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跟宫里那些狐假虎威的贵人娘子没什么分别,不过是娘娘们头冠上一颗耀眼的珠子。不是啊,原来你这么有趣。” 江婵并不想、也不屑于听他对自己的评价,她面目表情注视着他,等他说完,她开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见沈辞。” 沈辞?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倘若不是他手中有药方能救阿念,他根本不屑于与之为伍。 江婵见他能是为了什么好事。 听说宫里赵娴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江琢注视着面前这个人,望向她略有些疲惫的眼睛,那里面有一面无形的屏障,将自己永远阻隔。 所有的情绪都被很好的藏了起来。 都已经这样了,仍不肯放弃么,中宫何德何能呢。 江婵抓住袖口死死盯着江琢,渴望打败了厌恶,麻木地坐在那里,身体的一切疼痛都被缓慢清晰的心跳声替代。 最后二十天,娘娘,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可以帮你,救治江念。”最后几个字,江婵说的轻且缓慢。 就连江琢都听出了她的破釜沉舟。 江琢嗤笑:“江娘子,中宫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么,不惜用命滋养。” “我只要她好好的而已。”最后几个字落地可闻,江琢的笑容缓缓僵住。 “可我不用了。”江琢明显看到她睫毛一颤,平淡的眸底终于有了情绪波动,“我可以告诉你沈辞的行踪。” 他勾起唇角,转动手中的扇柄,忽挑起了她的下巴。 看着她骤然剧变的神色,他说:“不过,我要你,嫁给我。” 江婵忽笑了,她问:“你说什么?” 江琢不认为她没听清楚。 江婵紧抓着手下的扶靠,忽觉天上地下日月乾坤,居然是这样的荒谬可笑。 见面前称得上是自己‘弟弟’的江琢,江婵毫不犹豫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江琢的脸歪向一边。 江婵趁机起身,楼上风寒,透过一点在颈后,她拢了拢衣服当即便要离开。 “江婵。”江琢鬼使神差舔了一下嘴角,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笑。 这样就对了,他本就是喜欢那天在林子里时的江婵。 像一个真正的活人,让他莫名其妙不忍靠近她。 “如今种种,还未将你逼到绝境么?竟还能拒绝我。还是说嫁给周衿就那样诱人,让你不惜,以身犯险。” 江婵转身,她半眯眼。 江执后来对子女如此疏于管教么。 也是,一个连亲生弟弟都能杀了给妹妹续命的变态,还指望他能有什么良知呢。 如果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他异母同胞的姐姐,不知又该作何感想呢。 “江琢,总有一天,你会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江婵不欲与他多说,她还有一个人,要见。 江琢手扶栏杆看着她下了二楼乘马车而去,他将手放在已然有些肿的脸上。从喉间挤出‘江婵’两字,奇异地笑了一笑。 “没关系,皇子妃娘娘,赵娴时日无多。你会自己回来的。” - 江婵出了茶楼,冷冽的寒风眯得人睁不开眼,江婵恍然,原来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侯。 她行尸走肉般跨出一只脚,忽听街道那头传来敲梆子打鼓的声音,慌乱中有人高声呼喊:“东头城墙上挂着一具惨死的女尸!” 江婵骤然转回过头,不远处的东城墙上清晰可见。 云梨面目狰狞赤身**浴满鲜血,被一把砍刀定在城墙上左右摇晃着。 而血,还在不断流下来。 江婵猛地抬起头,二楼,江琢半探身在窗外,他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冷冷看了那副景象一眼,而后缓缓视线下移落在了江婵身上。 他早有所料,对着江婵勾起一笑。 二楼的窗户关上了。江婵攥紧了手。 目目朝朝自有王法,何以哗然嚣张至此。 而看云梨将死不久,可方才江琢一直在自己面前,究竟是谁帮他杀了云梨。 可疑问生成江婵脑海里当即蹦出一个名字。 沈辞。 可江琢,这不是你向我挑衅的资本,而是抓获你的速递书。 算算时候,胡氏已除,下一个,轮到江家了。 第62章 十年生死 正中三时之刻,李延已经结结实实拖了江执三柱香。 他松开无意识紧攥的膝上衣服举起袖子擦了一下汗,书房里顿时冷了下来。 他悄无声息抬眼去看对面江执的神情。 江执淡然拿起一本批录,左右翻看着。 李延这才反应过来,自自己进了他的书房,江执有一句没一句与自己闲聊着,或是朝堂政要或是京中轶事,却没有一刻手上是闲下来的。 “额……”李延看着他手里密密麻麻批注着的学生作业,不知再多说些什么。 江执察觉到他的语塞,终于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他叹了一口气:“李相公要是有什么话,也该说了。” 李延哑口无言。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通传,江执头也不抬继续批注着,李延看了他一眼,下榻来问那人何事。 小将斜睨了江执一眼,低声:“圣上大怒,圈了江府要拿胡夫人。” 江执终于一愣,他看着纸上不小心滴上的那滴墨水,面目表情拿帕子沾去。 李延大惊,他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病危了。” 李延头中一震听不得什么,更顾不上江执,向外提步快速而去。 正中其时,谢咫从外面掀开帘而入,他如定海神针一般,甚至还未看清李延的神情,迎面伸手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紧紧的、攥住。 李延被他从外携带而来的寒气一冻,整颗心缓慢沉下来,他僵硬地转过头。 谢咫看清了他眼底猩红而复杂的情绪。 故事里,那年青石山上,身着布衣、言行木讷挂在树上,眼巴巴要为皎皎摘果子的木子延身条抽长,摇身一变成为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李延。 他对姑姑的心意,整个青石山都清楚。 谢咫盯着他的眼睛,有隐隐的告诫:“陛下要李将军亲去江府封府,待候发落。” 他话说的极慢可分量很重,说完就松开了他的手腕,上前一步向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江执行礼。 江执平静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亭身玉立的谢咫,笑从胸腔出,却几不可闻。 李延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师徒二人。 “你来,只是为了告知李大人此事么?”江执轻声问道。 “并非。”谢咫无意瞒他,“学生此番前来是为与老师说,陛下确实因此事动气,若老师不想牵连,应当放任。” ‘放任’两字一出,江执抓着书卷的一手骤然紧缩,恍然多年前跪在胡太公面前。 “那是我的妻儿。”谢咫尾音未落,他不假思索,重复着当年说出的话。 江执松开手,一只手扶住了木桌一角,喃喃自语:“那是我的妻儿。” “胡妳是胡氏人,殿下恨她我亦知晓。可如果她做错了,我会惩治她。如今她终究是我的内人,不再单单是胡氏,我不应该放任她独自受罚。” 他看着谢咫,眼神不再平静:“何况那是一个母亲,孩子死了,她心里也痛吧,怨恨还是牵连……演正,你无法理解么?” 谢咫站在门口,透过江执的质问,彷佛看到了他的挣扎。 这就是他前来的目的。 谢咫取出了袖子里的状纸,上面,哑女的句句字字呕心沥血。 “我自有理由给大人,可这里不是最好的地方,请大人与我到江府。” 江执迷离的眼神变得清明,他从谢咫眼中看到那张状子。 他想象不到什么东西一定要到江府去看。 可大局当前,他也势必要回到府中,他望着面前坚决的谢咫,终于点了点头。 - 封兵围绕江府,气呵震慑,李延压下心中揣测,左手压于剑上,怒目圆瞪面对面前大门紧闭的江府。 左部将观他面色,上前将大门狠狠踹开。 两列士兵井然有序带刀闯进府中,迅速将还在院中的几个侍女控制起来。 霎那间,尖叫声此起彼伏。 胡妳刚醒来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强忍着头痛问侍女发生了什么。 侍女吓得手里的东西都端不稳,‘噗通’跪下:“是、是陛下,要封查江府。” 胡妳混沌的思绪回笼,她诧异:“他疯了么?” 侍女不知她到底在说谢咫、陛下还是大殿下,她瑟瑟发抖、低头顺眼。 “江执呢?”她强撑着身子将外罩衣披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在哪?” 胡妳穿好外衣匆匆出了屏风,穿过丛廊府院,往前厅去。 “已经着人去大人任上告知了。”侍女连忙从地上爬起,跟在她身后。 正到前厅时,便见江念已从房中出来,面色煞白,紧攥着嬷嬷的衣裳,与面前凶神恶煞的士兵相对。 那士兵要伸手抓她,江念闭眼测过身惊叫。 胡妳惊心动怒,心悬到了嗓子眼,“你敢!”还未完全说完。从侧房而出的江琢抽出门房上侍卫的刀剑,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那士兵的胳膊切了下来。 血喷射出来到他脸上,带血的残臂飞出一道弧线落在不远处的雪上,那士兵后知后觉发出一声惨叫,李延当机立断将人踹到了后方去,他站于最前与江家人相对。 江琢收了带血的剑,含笑看着面前的李延。 江念瞳孔震荡,她心跳如雷,一时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相后跌去。 嬷嬷连忙搀扶住她,江念扶着柱子忍不住呕吐起来。 江琢侧眸看到颤颤的江念,含笑的眼眸浅了几分,细看,叫人不寒而栗:“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奉陛下命令,前来封锁捉拿胡妳和江琢。” 江琢眉毛一挑:“捉拿我们?就因为不慎伤了前来求医的三皇子妃?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你放肆。”李延话音刚落。 “不仅如此,还因你涉案云梨之死。”谢咫出现在了门厅前,他着官服头戴乌纱,赤色袖中忽拿出一本白底黑字的折子,绵绵拉开,足有一臂之长。 听到云梨的名字,江念蓦然掐住了手掌心,不可思议望着护在自己面前的哥哥。 胡妳松开搀扶着江念的手,涂着漆红色的指甲直直指向谢咫,目如尖刀,吐射寒意:“谢咫,你休要在此胡说,莫要觉得胡氏没落了江家就能任由你欺负!” “闭嘴。” 此话一出,江琢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已经褪了干净,他抬起头,看向出现在谢咫身后不远的江执。 他穿着总也不变的那一身圆领朝服,须发都白了脊背却是直的,单立风雪中,哪怕是一声呵斥也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们时不像是看自己的孩子,像是看陌生人。 他缓步走来,最终走在了堂中,与江琢错身而过的那一刻,脚下停了一瞬,他微侧脸,看向江琢,目中有不可置信也有滔天惊骇的失望。 他坐在了正堂上,望着面前的众人,面对胡妳被呵斥的委屈,他继续说道:“叫他说。” “恐怕叫你失望了。”江琢面无表情看着谢咫,“云梨死时,我正与阿婵,哦也就是三皇子妃坐在西阁二楼谈笑呢。” “江婵能给我作证,此人之死,与我无关。” “你说的不错。”谢咫停留在折子上的目光微微上挑,手上的折子扣上了。 他面色冷峻:“我也不曾说江公子直接杀了云梨。” 江琢眉毛一挑,继续听着。 “江公子或许认识一个叫沈辞的妖僧么?” 江执的手本在袖中放于膝上,此时却蜷缩起来,他低着头听两人的对话,此时抬起,眼眶微微潮红,眼底蓄泪。 江琢死死盯着谢咫,良久,他笑出声:“我不知阿婵与大人说了什么,沈辞此人阿婵似乎颇有熟知,也听说过他们两人在巷子里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关系紧密。不过我却从不认识。” 江念面色惨白:“哥哥,不要这么说阿婵姐姐。” 她话音未落江琢转过头,生平第一次吼了她:“你懂什么,你以为她是真的疼你么?你一口一个姐姐,到头来她却来诬陷我。阿念,哥哥对你不够好么?你就只心疼她,从来不为我着想?” 江琢吼完似乎冷静了一些,他不敢去看江念破碎的目光,转过头继续面对谢咫。 他以为谢咫至少应该有些波动的,不论是迟疑不定还是愤怒,至少都是突破口。 可谢咫面上什么都没有,隐隐的,只有痛惜。 他在痛惜什么。江琢正举棋不定。 江执忽咳嗽了几声。 沉且重的咳声打碎了双方凝重的气氛,江琢紧绷的身形一松,继而便听江执缓缓说道:“你将他抓起来,杀了他罢。” 江琢宛若被箭射中,血淋淋留下一个血窟窿,呆愣在原地。可随即,一滴泪从左眼留下,背对着江执,他嘴边挂起一个凉薄的浅笑。 这就是他们的父亲,亲生的爹爹。 如果不说,还以为是仇人。 胡妳大惊,她恍然护崽的母鸡骤然爆发出尖叫:“江执,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执的胸口传来细细密密的针扎痛感,他直起腰,沉重的眼眸看向谢咫:“谢大人,手里的东西能拿出来了。” 下一刻,谢咫将那日从青山寺带出来的沈辞口吻的日志拿了出来。 数十张薄纸上用指尖血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呈堂证供。 今冬里诱骗江琢杀人放血,为江念‘起死回生’的全过程。 “这就是,沈辞所有关于你的指控,杀婴孩、祭法、烧心、制药……字字句句,你死不足惜”谢咫手里的薄纸举起来,看向执迷不悟的江琢。 到现在,他仍笑着。 便连李延都被当前的变故震惊的说不出话来,饶是他如何在想,决然想不到那个丧心病狂的京城杀人狂魔会是面前这个风光霁月的相丞之子。 他拿过谢咫手里的证据一张张翻看,在看到其中一张时顿了下来,继而不可置信地红了眼眶,连手都哆嗦起来。 江念心里被霍了一大块,她听着谢咫的话,每个字都能听懂,却每个字都不明白,什么杀婴放血,什么祭法,她的哥哥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呢。 “不可能、不可能,哥哥是不是他们诬陷你的,你说话……”江念的声音颤颤巍巍响起。 胡妳更是怒发冲冠,她悲声怆然:“何其荒谬,你们什么脏水如今都能泼上来。”她转向江执,“江琢到底是你亲生的孩儿啊,你到底管不管,就任凭着外人这么欺负我们!” 江琢不语。 江执的手哆嗦起来,他突然从袖子中伸出了右手,长满茧子沟壑纵横的手四十年间做过许些事,做过农活、拿过笔,给阿蝉扎过纸鸢,也给常儿编过小兽。 一步错、步步错。 李延拿着手里那张纸再也忍不住,他恍然抬头问江琢:“江常真是你杀的吗?” 霍然一把大刀,斩断风雪,切断天地间一切声音。 江念的抽泣、胡妳的怨骂。 江琢勾着嘴角,在寂静中落下一个‘是’字。 大刀抬起,所有的呼吸心跳又落回到众人心口。 胡妳骤失色,嬷嬷高声呼喊着夫人,她往后踉跄了两步,直直跌落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捂着胸口,张嘴无言,大脑轰鸣不听世间所有声响,只目呲欲裂盯在江琢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像泡在水里,呼噜噜听不清也看不明白。 世间万物都已没有颜色,充斥着灰与白。 ‘噗’突然,江念猛地吐出一口血。 那鲜红撕开了混沌,一下子又把她拉回人间。 睁开眼睛,周围都是仆妇的哭喊,而江念跌在地上,向前弓着身子,身形颤抖,住不住的颤抖。 她向上举着手,瘦弱的如同一只枯蝶,费力抓住了一点江琢的衣摆,她满嘴里都是血腥味,她问:“为什么,哥哥,为什么。” 她摇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不是。” 江琢终于终于有了点反应,呼吸进胸腔的第一口空气不是将死的窒息,而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一种大仇所报的痛快。 他转过身,看着面前、坐在自己面前彻底弯了脊背的江执,浑身上下只有这一种感觉。 那些被麻木的屏蔽的,刻意被遗忘的,瞬时间回到了他本身。 他笑笑,眼底充血。 “江执,你满意吗?” “我血刃他时他还害怕的一个劲叫爹爹叫哥哥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把他的舌头绞得稀巴烂,他不知道,就是他爹爹害了他。” “爹爹,长到这么大,你到底管过我跟阿念么?在你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是一条被你踹了还有笑着贴着脸讨好的狗么?我小时候被叫私生子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阿念从小体弱生病多少个不眠的夜里你在哪里?” “你只会与阿娘争吵,你心里住着的永远都是死人,好,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住嘴!住嘴!”胡妳崩溃大喊,她涕泗具出,“阿琢,那是你的弟弟啊,你的亲生弟弟啊!” 江念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扶着柱子站起来,从嘴角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浅色衣裳,她一只手捂着心口,忍着恶心想吐的冲动,踉踉跄跄跑出去。 李延知道她是为了这些东西来的。 他看了一眼谢咫,将手里的纸张给了她。 江念已无心理挂念那么多,她一张一张乱七八糟看,一张不是就放在底下看另一张,直到看到一张,她荒谬想笑,又恍然笑不出来。 “以此药方,亲人血脉为引,起死回生之术。”江念的手松了。 那些罪证飘飘扬扬如雪花一般悉数落到了地上。 江念喃喃自语:“起死回生,所以你给我吃的药,是阿常的……”是阿常的血。 她话音未落,泪轻薄落下,她问:“是么?哥哥,那些药。是阿常的血。” 江琢死死盯着江执的眼睛,浑浊而苍老的眼睛,带上悲伤时印着他的影子。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宛若千万次从小到大他就这么站在他眼前,可他就是这样的沉默。 无论怎么,都永远不可能打动他。 “江琢,你利用沈辞使用如此邪术,就不怕有朝一日恶果反噬么?”谢咫的话一落地,江琢转过身,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僵硬的脸挤出笑来,发出‘呵呵’的声响,他挑衅地望着谢咫。 “那便来,杀我啊。” 李延的手握在了佩剑上。 谢咫阻拦了他上前的动作,他复杂地凝望着江琢,看他从腰间隐约露出来的、曾经江婵看到的那一串压岁钱。 “可沈辞根本没有把真药给你,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要救江念。他真正想救的人是江寒,他只是利用你痛杀江常,好得到引子而已。” 谢咫话说到一半,江琢表情尚且轻松,可‘江寒’的名字一出来,他的笑容凝固,他问:“你说什么?” 他笑:“不可能。” “谢咫,你休想诓骗我。” 谢咫侧眸对上太初,后者抽刀出鞘,上前将江琢控制了起来。 江执绝望地闭了闭眼。 胡妳终于从剧烈的悲伤中反应过来,她抓着身边侍女的手,长长的指甲划出重重一道血痕,她慌不择路又腿软,扶着桌子小走了两步,一下子跪在江执面前。 她声泪俱下,哽咽颤抖:“江执,你救救他吧,你救救他,死的是我们自己家的孩子我们只要原谅他他就不用偿命了。江执,常儿死了,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了,江执。” 她颤抖地抓着他的脚摆,不断恳求。 江执喉间酸噎,他缓慢转动眼珠向下落到了胡妳身上,他声如哑铃,嘶哑生锈般:“那别人家的孩子呢?” 一句话,胡妳猛然感到了绝望,她不断摇头抱着他的腿:“他是为了阿念啊,他都是为了他的亲妹妹,你帮帮他你救救他,你去跟陛下说好不好,好不好。” 她见劝不动江执,又转过来,恨恨望着谢咫:“谢咫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能这么诬陷我的孩子,你就不怕遭报应嘛?” 最后一声声嘶力竭的话扯开谢咫强行压下的情绪,他再抬眼时,眼神已经凌厉如带霜雪。 李延见她现在还执迷不悟,拿眼觑了谢咫一眼,却见一向沉稳的谢大人侧脸绷起,浑身冷凝。 他尚不明白,却听谢咫开口:“胡妳,你对自己的孩子这么疼爱,体会不到别人的爱子之心么?” 他从袖中取出那张状子,没有着急打开,而是握在手里。 江执不知想到了什么,恍然抬起眼。 江执与谢咫对望,他心下狠狠一颤。 “那么十多年前,你诬陷蓄意杀害卢氏和江寒时,心痛吗?” ‘轰’宛若冬日轰雷,李延的心头像被砍上一斧,他呆呆地呆呆地从谢咫面上转到厅内,看到江执面上。 江执仰起头来,晴白的雪光映照在屋里,他面向众人,嘴唇煽动,忽踉跄起身向这边走来。 有一侍卫从谢咫手里接过状子替他送去。 江琢终于狂笑起来,他看着接过状子却不敢打开的江执,看着他露出的悲伤、震惊和不可置信,心中畅快前所未有。 胡妳终于知道了害怕,她转身膝行抱着江执的腿,厉声:“我与你做了多年夫妻,我为你生了三个孩子!” 声音戛然而止,江执猛地打开了那状子。 上面字字句句,圈圈点点,像一把血淋淋的顿刀,来回在心头割据。 “火俞烈,哭声减弱。火熄,尸焦矣。”每个字像砸在他心口上,洒下一把盐。 十年生死两茫茫。 江执突然往后倒去,他撑住桌角,缓过气来时,已泪流满面。 阿蝉,原来是,这么死的。 原来那把火是自己的枕边人放的。 原来他的小阿蝉,是被自己害死的。 -爹爹!你为什么非要写这些字考大官呢?在家里陪着阿蝉不好嘛? -爹爹!你什么时候再给阿蝉扎一只纸鸢,一只永远能在天上飞的纸鸢。 -爹爹!我好喜欢你给我带回来的糕点啊,我要吃一百块一千块,吃到一百岁! -爹爹、爹爹、爹爹…… -爹爹,你去哪里了,爹爹,你怎么不来救我呢,爹爹你把我们忘了吗,爹爹,阿蝉好恨你。 江执含着泪,状子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他笑着,额上青筋爆出。 李延手握刀剑,后牙紧咬,亦是唏嘘不已。 江执身体前偻,吐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心血,他苦笑一声,恍若一只轻飘飘的纸鸢跌落回了座上。 像是叩问,亦带着恨和不解:“这是我的、报应。这就是我抛下她们娘俩贪图安乐的报应啊哈哈哈哈哈。” “胡妳,你联合玄真虚构胡祥邹八字谋篡爵位,污蔑良善、撺掇胡祥邹放火烧杀原配及其儿女,罪大恶极!” 谢咫不忍再看,他扬声:“带胡妳江琢回刑司审问,收队。” 训练有素的队伍上前去将人控制起来,江琢仍是笑着,笑声隐隐有些瘆人。胡妳拖在地上还苦苦拽着江执的裤脚和桌椅腿儿:“江执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江执……” 士兵将她抬起来,强行压制着她出了门。 江执瘫坐在座椅里,无神的眼静静定在那口血上,头怂拉着,像失了精气神儿的提线木偶。 谢咫已踏出一只脚去,转眼看着满园荒唐荒凉,终于忍不住开口:“江大人,饶是前路再难,你还有一个女儿!” 说完他转过身就要离开。 一直在地上像是没了生机的江念忽捏住了他的袖子。 谢咫看着她,她傻笑着问:“常儿呢,他何时回家。” 谢咫皱眉,他看到那清澈如洗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最终他低下头拂开她的手,快速说道:“江姑娘,死者已逝,生者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说着他走出大门关上了大门,门关上,官兵封上封条。 遥遥听见江念在里面带着笑,如同孩童一般笑闹问道:“阿蝉姐姐,你来啊,你来找我玩好不好,阿念给你编麻花,阿念给你和阿常一起编麻花。” 第63章 情天恨海 赵娴的病已然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时常一睁开眼便要痛苦地吐血,吕大夫和众太医即使用尽了浑身力气,也只能暂且用一些温养的药吊着一口气。 而对于一开始能撑到今年年底的预言彷佛也要被打破了。 整个中宫围绕着一股死静,每个人都在做好自己的事,可都是带着压抑的啜泣的,那些匆匆的步伐和悬着花儿的衣摆,像赵娴流逝的生命,静静静静流淌着。 所有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周衿的事。 江婵不知守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眼泪要哭干了。她有时会看见周冽藏在中宫外面偷着往里看的身影,等到万籁寂静赵娴昏过去时才会走进一些,站在床前无言看着。 也会看到周宴徘徊不进的身影。 江婵把周衿支走了,她站在门口,与周宴对望。 周宴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婵,几天而已瘦了一大圈,甚至若不是冬天的衣服撑着,或许已经骨瘦如柴,她的眼神平静中压抑着苦痛,那些她撑起来的,一点一点反噬着她,像要帮她吃进去。 她的唇色泛着白,声却平稳:“进去看看。” 周宴心里一酸,他紧抿着嘴后槽牙咬着,雪压在他的肩上落在他脚下,江婵知道他来过很多次。 其实在赵氏没有出事前,他与阿瑾、阿知一样,喊赵娴,阿娘。 那些十多岁前温柔眷恋的回忆都是里面那个正在躺着的女人给她的。 “不了。”他刚说完,转身便要走。 “阿宴。”江婵笑笑,她扶着宫框门,手指却不受控制抽动颤抖着,她说,“娘娘见你一面,会高兴的。这些事你决定不了,也从来不是,你的错。” 周宴转回头,江婵的背影萧瑟地像残枝上的寒雪。 江婵知道,周宴一定会进来。她在廊下见到了吕大夫,他收着箱子里的针盒,面色亦憔悴。 江婵本应从他身边直接掠过,可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她看着廊尽头那颗即将枯死的红梅,突然问道:“大夫妙手回春,可听说过有一种术法能叫人起死回生么?” 她本以为能看到吕大夫闪乎不定的慌张,却见他一身医衣,行端立正,他浩然摇头,果决:“娘子,起死回生在**之外,绝不可能有如此离奇之事。” 江婵如何不知,她只是惊讶江念身边的大夫会这么说而已。 可看来,他似乎真不知情。 江婵从他面上摘下目光,她淡声:“我知道了。” 她说完便要离开。 “何况我要劝娘子。”吕大夫突然又开口道。 江婵迈出的步子一定。 “人之性命来之不易,如何能以生易死。徒叫生者泣、死者伤呢。” 说完这句话,他摇摇头,背好医药包跟着提灯侍女往外走去。 江婵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有了些许惭愧。 是啊,怎么能竟起了自伤之意,明明一直以来十多年,她总在拼命活着。 她紧攥着的掌心渐渐松开。 忽听外院里湘官惊叫了一声,继而就是剑出鞘的声音。 江婵心中一寒,侧目去看,隔着花枝看不真切,却立刻有小宫娥来报:“姑姑姑姑,两位殿下在娘娘门前打起来了。” 江婵拔脚往那边走去,还未走近便见周衿拿刀架在周宴脖子上。 她心寒胆颤,上前去挡在周宴前面,把剑推开。 “你疯了!是我叫他进来的,你要杀便杀我吧。”话音刚落周衿受伤的眸子落在江婵身上,那些恨意还未消化,取而代之的是不能相信。 他说:“你知道他是谁么,你忘了颜官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在一帮胆战心惊的湘官的脸色‘刷’变得苍白。 江婵双眼含泪,她失望地望着面前的周衿,咽下喉中苦涩,她想笑,笑不出。她轻声:“阿瑾,颜官不是他杀的,你乖一些叫他走吧。” 周衿手里的刀剑抖动着,隐约还有进攻的态势,他往前走了一步。 江婵护着周宴便往后退了一步,周宴见他情绪不稳,拉着江婵要她到身后,江婵却坚如定石,寸步不让。 “你说什么呢,阿娇,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你忘了么?我与你说过的。” 周衿徐徐善诱,步步紧逼。 江婵抬眼望着他,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说:“阿瑾啊,我已知道是你杀的。” 湘官手里的盆子手软掉到了地上,她像是慢动作,牵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周衿,后者骤然变得狠戾。 手里的剑丢下,他忽然掐住了江婵的脖子。 “周衿!松手!”周宴大惊,他连忙上前握住周衿的手腕。 周衿满眼里只有江婵,看到她因呼吸困难而紧绷着的脸,痛苦而不可置信的双眼,愤怒中居然有些酸涩。 他问:“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不信我。” 江婵闭了闭眼,眼泪滴到他的手上。 “阿瑾,你在干什么!”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质问换回了周衿紧剩无几的理智,他猛地松手,向后看去,赵娴扶着门框出现在门口。 她早不能独自行走,也无力气支撑了,她含泪的眼失望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孩子,突然呼吸急促、腿软向地上栽去。 “娘娘!”江婵顾不上顺气,她咳嗽了两声从地上爬起向赵娴跑去。 湘官含着泪咬着牙一言不发也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了周衿和周宴。 周衿喃喃自问:“为什么她信你都不信我。” 周宴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阿瑾,母后病重你能来侍奉,江婵在见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她对得起你了。” 说完,他没有再呆着的理由,匆匆离开。 赵娴被扶到床上,她紧紧攥着江婵的手,眼睛向上看着她,突然从眼角流出泪水。 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她的指尖冰凉,即便用尽了力气也抓不牢她的手,尽管所有人都瞒着她,她却在心里定下一个死期。 见江婵摇头,她笑笑:“娇娇,不要嫁给他了。” 见江婵瞬时间定住,她的泪滚落隐没在发间:“跟着他要受委屈,我不要你受委屈。” 江婵死死咬着牙不哭出来,她一个劲儿摇头:“娇娇不委屈,娇娇从来都不委屈。” “我不要、我的执迷不悟,害了你。” “娇娇,擦干眼泪离开这里,以后好好活着。” “对了,我还没听你喊一声母妃呢,算了,叫我一声阿娘吧。” “娇娇,我的娇娇,我走后的那天晚上,你就离开这里吧,守灵送灵,都不要了,我活着时你日日守着我,变成一副棺材,就不要守着了。” “听阿娘的话,别哭,也别伤着自己,要不阿娘会走不安稳的。” 江婵失神落魄出了赵娴的屋门,她颤抖地举起双手,沾满了娘娘吐出来的鲜血。 她颤抖的心左右摇晃着,明晃晃一把刀子顶着尖儿。 寒冷的雪夜漂泊无依,举目望去恍然无亲。 谢咫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她惨白着脸双眼浮肿无神望着暗处,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他快步过去,小心翼翼攥住了她的双手,隔着帕子传递着掌心的温暖,她抬眼凝望他,眼神明明灭灭。 谢咫的心一抽一抽疼痛起来。 他牢牢望着她,无声却坚定。 江婵忽一闭眼掉下一滴泪,她的声音哑着的:“太医说今晚难了,你进去见见她,我去请陛下来。” 她强制着自己冷静下来,可寒风一直往喉咙里灌,她止不住害怕。 她离了他,转身,刚走出一步路,就滑在地上。 谢咫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江婵背对着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的话带上颤抖的哭腔:“阿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娘娘没了我该怎么办。” 她不想叫任何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哪怕是谢咫。 可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谢咫强忍着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江婵,总会有人在前面等你的。” “呼。”江婵吐散那一口浊气,她眨眨眼快速收好情绪,反抓住谢咫的袖角,“阿慎,一会你记得告诉娘娘,不怪她,什么不怪她,叫她好好走。” “好。”谢咫压下情绪。 他看着江婵的身形消失,转身到了赵娴门口。 他的心激烈跳着,面对近在咫尺的这位不曾见过几面的姑母,心情复杂。 良久,他推开了门。 屋里站着的跪着的或是伏在床前的侍女姿态各异,却几乎都在强忍着啜泣,屋里宛若一大盆死水,周衿不在,周知守在床前。 小小的孩子哭得喉咙发肿,握着赵娴的手怎么都不肯撒开。 直到谢咫绕过众人,跪在了他身边。 江婵做过嘱咐,湘官就算百般不忍还是将他拖着带了出去。 一出去,阿知的哭声再也收不住。 赵娴的双眼无声地盯着床幕,听到那声音微微回了神。 谢咫轻滚动了一下喉咙:“娘娘。” 他用仅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完这两个字,他顿了顿,突然低声,“姑姑。” 赵娴眉目一颤动,她慢慢侧脸,一直到看清谢咫。 “阿慎。”她有些含糊不清说道。 可眉眼里分明是含着笑的。 谢咫来之前,江婵向赵娴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赵娴笑笑:“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回到地下见到哥哥,有法子交代,赵氏的后代不都是屠杀凶残之辈,他把你教的、教的很好。” 她费力地举起左手,想要摸到谢咫的脸上,谢咫察觉出,伸手主动将她的手贴在了脸上。 “阿慎。”她费力吐出这两个字,与江婵想象的不同,她并没有问谢咫为何不早早与她相认。 而‘志向未完、无以相认’这样的话也便注定了不必说出口。 赵娴轻轻说道:“临死前见你,不必有负担,不用替那些枉死的人原谅阿瑾。” “阿瑾做错了事该罚、阿知自会有子宴顾念,只是有件事……”赵娴眼底闪烁着泪花,“替我、照顾好娇娇。” 她临死前,一件件数算着她放心不下的,到头来只有娇娇。 “不要叫她自伤。”赵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懂得她的倔强、也明白她强撑着的悲伤,那双眼睛含着她时,害怕与无措占据了大多数。 顾惜她,所以明明有些事早有察觉,却不敢说,只装作不知。 “好。”谢咫说完这个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两人都明白,周冽来了。 “走吧孩子,好好活着。”赵娴收回了手。 谢咫站起身,他犹豫片刻,喉结滚动,紧攥的拳头松开,最终还是说道:“姑姑,我们从不怨您,是赵氏连累了您。” 赵娴刻意避开的话题像一弦羽毛轻扫过心尖,她含着泪,点点头。 谢咫出了门。 第64章 暮色回响 刚过子时,一直给赵娴用药物吊着一口气的太医们都被请了出来,从礼仪司过来的嬷嬷们带着侍女悄悄忙碌起来,到处挂上了白布子,教宫里的宫娥们怎么穿戴发丧的衣裳。 那件腰间系着白花花的孝服也给江婵带来了一件,彼时江婵就守在赵娴门口,她亲眼看着侍女们将满园里她剪出来挂上去的剪纸摘下来,又缠上白色的布。礼仪司的嬷嬷亲手拿给江婵,她看着面前彷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江婵,心里不忍,放下就离开了。 丑时一刻,负责起居记录、通告天下的文官,负责敲钟鸣丧、跑马送信的武官都已经穿戴好站在了院里。前前后后来了五六个超度的光头和尚,还有一整队的主持丧仪的人物。 丑时二刻,江婵看到了给赵娴准备的棺材。 这时,对人‘没’了才有确切的实感。她扒着门缝死死守住,不叫自己在最后晕过去。 此时离她上次正儿八经吃饭已过去整两天。 等到丑时三刻,屋里离着床头最近的那盏灯光忽闪了一下,她的心忽悠一下从最高端摔到地上,周冽突然打开门,他沉默着,被风一吹才幡然神醒,木然张嘴:“把孩子们都叫进来。” 魏云跪在地上:“后宫的嫔妃们都在厅外候着。” 周冽对他说:“只能叫他们在外头哭,一个也不许进来。” 穿戴上丧服的周宴牵着阿知,后面跟着几个不常见的皇子公主,大家带着哭腔陆陆续续往里面走。 周冽的目光落在江婵身上,只一下:“你也进来。” 江婵跟在众人身后,如行尸走肉般又进了暖融融的屋子。 暖的她出了好多汗。 赵娴的屋子里从未来过这么多人,大家都默契跪下,阿知哭着哭着突然回头找江婵,嘴里喊着‘姐姐’。 于是她被拖着、被推搡着、被架着、唯独不是自己走着,到了最前排阿知身边。 她满眼看到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赵娴,已经没了光彩,也不会再做什么反应,礼仪司的嬷嬷将她擦干净换上衣服,又给她描画、扎辫子。 娘娘变成好陌生的娘娘。 众人都静静等着那一刻,周冽好像问周衿怎么没在,太监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他动了好大的怒,可吵嚷的东西好远,江婵听不见。 她耳边像是同时响起很多声‘娇娇’。 温柔的、撒娇的、嗲怒的、心疼的、关爱的。 突然嬷嬷伸出手在她鼻息上探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脉,摇了摇头。 太监拉出一声长腔:“皇后娘娘殁了!” 像是一颗石子投到水里,远处、更远处、再远的地方,‘娘娘殁了’依次传开,哭声排天倒海般传来,江婵骤然像被掐住了喉咙,她哭不出一声来,干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具尸身上。 她膝行一步,上前摸住了娘娘的一只手。 冰冷的手,没有体温,也不再回应她。 她咕咕噜噜像是听见很遥远的地方有人苦口婆心劝她:“姑姑,千万不能这样啊,要让娘娘走的安安安稳稳的。姑姑松手啊。” 她听不懂,听不懂什么叫走的稳稳的。 娘娘要去哪,怎么能不带着娇娇呢。 “姑姑、姑姑!” 她像是大梦一场,梦里所有人都在撕心裂肺喊着她的名字,他们掰着她的手,泪水涂抹在她的裙摆上,打湿了她,她却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哭。 “江婵你醒醒!”直到周宴这一声响,江婵骤然回神,她眼神聚焦,才恍然自己正倒在湘官怀里,而人中、被掐的好痛。 天已明亮,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这间屋子。 只有周宴心疼与恨不成钢交织着,他痛心疾首:“你若是有个好歹,剩下的事怎么办?谁来送完她最后一程?” 他递过来一张素饼,江婵迟疑着接过来。 紧接着便狼吞虎咽地开始往嘴里塞。 泪水咸咸地沾在饼上,她一声不啃将饼噎了干净。 她扶着床要站起来,湘官搀扶着她。 她出了房门,才发觉中宫来了这么多人,而赵娴已经到了那个小小的棺材里,灵堂布置好,香火环绕着。 人们无论有关无关,都在谈论着她的生死,话有好有坏,像是史书上的悬谈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她突然停住脚步,不知问谁:“周衿呢?” 周宴欲言又止。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见了周衿,喝得醉歪歪的样子,一身酒气。 众人都觉得他是失母可怜,不远不近围看着,说好些好话来安慰他。 江婵过去,七嘴八舌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她站都站不稳,还需要人扶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周衿身上。 周衿撒泼,狂笑,哭喊着歪歪扭扭在祠堂前喊着母后,看见了江婵就来拽她的裙子,一会喊阿姐一会喊阿娇。 周宴皱眉,刚要责问他两句,却见江婵猛地抬起手来闪到了他脸上。 ‘啪’干净清脆。 所有人噤若寒蝉。 周宴哑然无声。 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敢拦着她,也无权拦着她。 周衿本就站不稳,这一巴掌他‘呃’了一声重重摔到了地上。 可他仍抬起头,带着巴掌印又哭有笑看着面前的江婵。 “阿姐为什么打我?”他问。 江婵垂眸看着他,手轻轻护在他被打疼的那半张脸上,她问:“昨夜娘娘死之前你在哪?” 周衿说不出来,他积怨在心里的气突然就散了,紧接着,笑了一下,眼泪止不住流。 尊严、骨气,统统都没有了。 连阿娘都没了,这些本也就不重要了。 他害怕,他不想面对,他喝了酒,他想忘了。 他想一觉醒来又回到很多年前而已。 江婵收回手干净利索走进了娘娘的祠堂。 所有人看见她,一改几日前的傲慢与偏见,皆噤声无言。 江婵单薄的棉衣外面披着孝服,柔软的布料被走动的风带起,又缓缓落下,她看着面前刻着赵娴名字的牌位,跪在了正中间。 娘娘,娇娇来送您了。 谢咫站在门口外,垂眸看着她的背影,散落的发丝搭落在肩头,平和地将提前抄好的经幡一张张烧在面前的铜盆里。 火焰高涨,碎屑火沫舔舐她的掌心,将她在喧闹的哭喊和啜泣中圈出一块静隅之地。 他手里揽着周知,小孩子怯生生牵着他的袖角。 “阿知。”谢咫蹲下来认真看着他,“好好听姐姐的话,看着她叫她好好吃饭好吗?” 周知努力点头,他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腮帮子上,长睫毛被泪水打湿。 “母后与我说过,要我保护好姐姐。” 谢咫摸了摸他的头,宽慰似的笑笑。 “去吧。” 他看着周知跑过去小心翼翼扑进江婵怀里,江婵分出神来揽住他,面上露出一个浅薄的笑。 宛若新月之芽。 谢咫放下心来,他转过头,周宴与他对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谢咫的目光淡淡落到靠着墙边又哭又笑的周衿身上。 - 停灵守夜,万物避让。 风鼓起经幡白布,吹动她的披衣,她跪在团垫上,怀里是已经睡熟过去的阿知。 盆里的火已经燃灭,零星的火光随着风隐隐明灭,而台上火烛扑闪又定住。 堂里或是站着或是倚靠着或是坐在地上的侍女都撑不住睡去,满室寂静。 湘官掐着手心、强撑着眼皮,她看着江婵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到两眼一黑彻底睡了过去。 江婵似有所感,她抬起眼,而后将怀里的阿知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软团上,她把孝衣脱下盖在他身上,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无言走到灵位香炉前,把自己亲手点上的那支催眠香掐灭。 她转过身,像是悄无声息开在夜里的一朵花,不动声色出了宫殿。 天已熹明,宫门口停着辆马车,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青山,有劳。” 那马夫闻言驾车,并不多问。 马车缓缓驱动,江婵始终端坐在马车里,她知道,沈辞会来找她的。 不必到青山。 寅时过半,她察觉出马车的速度骤然变慢,她忽向前掀开帘子,薄唇轻启:“不许杀他。” 沈辞覆面持刀架在于马夫颈侧,薄刃凝霜,寒极射光,他面有平静,更多是诡异之感。 江婵不许他动手,他笑笑,居然真把那把刀拿了下来,只是一掌把马夫砍晕过去。 他收了刀,撑起手相后整个人飞去,平平稳稳落在了雪地里。 他等着赵娴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自己面前。 面蒙布,手持盲杖,一袭白衣,恰如狱中恶鬼,上人间索命。他如鬼魅惑诱,‘望’着就在眼前的江婵,低声道:“想要赵娴起死回生么?一命换一命。” 江婵抬起了脸。 沈辞似有所感,他轻轻笑笑:“用你的命,换她的命。” - “可倘若有朝一日,你有这个机会,能叫死人死而复生,你还会这么觉得么?” “倘若只需我一人性命,我愿意。” - 江婵的刀此刻就藏在袖子里,她本能的反应是抽出那把刀子,毫不留情捅进他的心脏。 她说过,下此见面一定毫不留情杀了他。 可她攥着刀把的手微微颤抖,浑身哆嗦盯着面前的沈辞。 用她一命换赵娴一命,她的娘娘值得好好活着。 那把刀变成刀尖向内的利器,几乎要将她千疮百孔。 江婵脖子上青筋暴起,额头汩汩作跳,她猩红的眼睛模糊了视线,剩下的只有那一个交换的念头。 那就是她大费周章、这么做的目的。 她握着刀子的手渐渐松开。 沈辞向她伸出了手。 他微笑着,等到她自己走向死期。 江婵的手举起来,就要放进他的手心里。 - “阿蝉!”火场里阿娘声嘶力竭的呐喊将她神思唤醒,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天光乍破,云开雾散。 面前,上次见到的带帏帽的女人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刀子,狠狠插进沈辞的肩胛里。 鲜血很快流出来浸透了沈辞的衣裳。 “滚!”沙哑的声音绝望拉长,她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 哑女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把刀又抽了出来。 沈辞被重创,他不可思议‘望’着面前的女人,皱起的眉头渐渐放平。 可下一刻他突然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滚!”哑女再次说道,她将江婵挡在身后,自己的身躯却止不住发抖。 沈辞宛若见光之暗影,他知今日之目的已不可能得逞,捂着伤口跳上屋梁。 而与此同时,谢咫手中的弓箭骤然调换方向后松开,箭弦万钧,猛地刺透了他正欲逃跑的脚,他‘啊’一声,向前一个踉跄狠狠摔在了屋檐上。 等待埋伏的世士兵全都冲了出来将他拿下。 谢咫收了弓箭从暗处走出来,他看着不远处偷偷跟着他们从刑司出来又在方才冲出去挡在江婵身前的女人,微皱起眉。 太初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垂下眼:“我知道了。” 他又看了眼这边,转身隐入暗处。 直到沈辞被俘虏、两人计划实现,江婵脑中仍混乱一片。 她的视线紧紧贴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胸腔中、心跳混动。 直到哑女手里的刀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转过头,像是急切的母兽,在江婵身上左右看着,看她有没有受伤。 在看到她安然无恙时,吊着的气送了下来,她粗糙的皮肤擦着江婵的手掌心,一触即离。 “姑娘。”江婵听见她说,“你的阿娘怎么舍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啊。” 江婵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浑身宛若僵住,看着面前的人一如上次失魂落魄准备离开,她突然伸手拉住了那人的帏帽。 遮掩随之掉落,露出她真实的面目。 哑女马上便要遮盖,却意识到即使自己这样站在自己的阿蝉面前,她也不能再认出。 人群里来来回回、缘分稀疏寡淡,江婵愕然红了眼眶。 那些日思夜想,总也记不起来的身影、声音,还有她慈爱的眼睛,宛若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此刻有了回响。 她本想用自己一命去换赵娴。 在她孤零零面对自己选择的死亡时,阿娘却又比死神快了一步。 恍若那日房梁坍塌,死死护着自己的却被火烧成重伤的阿娘。 哑女,不,卢晓,见江婵沉默,以为她并未认出自己,她松了一口气,转而便要走。 江婵的泪珠子滚落下来。 她声沉哑,不可置信中带着颤巍巍的期待:“娘。” 卢晓的身影顿时定住,她扬了扬头想要把眼泪憋回,口中苦涩。 她装作置若罔闻,抬步便要离开。 江婵上前一步牵住了她的衣裳,紧接着她紧紧抱住了她的阿娘。 她不会认错的,这是她即使在梦里也想要见一面的阿娘啊。 “娘。”卢晓浑身一颤,她听见江婵问她,“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了吗?” - 朝廷大军以雷霆之势扑向赵氏义军地界,迅速占领金地。胡氏军队借道浑源,一路烧杀掳掠、搜刮民脂,更将战前瘟疫播撒至此。瘟疫爆发的次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南方涌来的流民挤满道路,人数一度逾万。 粮尽,乃至易子而食。 一个寡妇带着细皮嫩肉的孩儿混迹于流民之中,如同行走的肥肉,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卢晓抱着江婵,日日东躲西藏,啃野草,嚼树根,与野狗争食,才勉强保住性命。 那日,大雪覆野,杀声遍地。传言朝廷生擒了赵氏君主赵定,正押解进京。家家闭户,城中一片死寂。破庙里,饿红了眼的流浪汉们死死盯着卢晓怀中昏睡的江婵,眼中泛起野狼般的绿光。 卢晓挣扎着从那冰冷的湿地上爬起,用破布裹紧江婵,赤脚踏入没膝的深雪。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还能活几日。 跌跌撞撞,竟走到城边另一座野庙。 庙宇破败,八面透风,唯有一点好处——无人敢入。此乃邪庙,供奉着九天王的狰狞法相:面如恶鬼,身似炼狱,传说不敬者立毙。 濒死之人,何惧鬼神?卢晓形同槁木,拖着残躯,一头撞进大殿。 神像斑驳,彩漆剥落,唯余那高大的臂躯擎天而立,高举的残破草棚,竟为母女二人隔出一隅微小的、勉强避雪的荫蔽。 然而,刚得片刻喘息,江婵却发起高烧。 孩子烧得迷糊,声若游丝,只知喃喃喊饿: “阿娘,饿……好冷……” “想吃……爹爹的绿豆糕……” 卢晓背靠冰冷石柱,紧搂着怀中滚烫昏厥的孩子,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她蜷缩着,将干裂的脸颊贴上阿婵烧红的小脸。 良久,她猛地咬破自己枯瘦的食指,将那渗血的指尖,轻轻抵在阿婵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血珠被本能地吮吸着,流入孩子枯竭的身体。小小的身躯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不再喊饿。 可卢晓知道,她的阿婵是饿晕了。 若明日天明,再寻不到吃食,这微弱的呼吸,或许就将永远停止。 指尖被吮吸得发白,那麻木的刺痛仿佛千万只蚂蚁噬咬骨髓。凝视着怀中幼小生命的孱弱模样,卢晓心如刀绞,宛若身受凌迟。 是她对不起这个小小的孩子,把她生下来叫她受罪了。 卢晓恍惚放下熟睡的阿蝉,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夜幕里。 漫天大雪,呜呼哀哉。 - 她并不是不要她了,她怎么舍得抛下她的小阿蝉呢。 只是她回去时侯看见了被贵妇人贵老爷救起来的阿蝉,他们有厚衣裳还有白面饼子,阿蝉只要跟了他们,总也该享福的,再也不用跟着她受罪了。 只是她不知,这一撒手,再找时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她的身影了,母女分离十数年,临到此时,才得以相见。 卢晓心疼捧着江婵削瘦的脸颊,不知道短短几日不见她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她的手止不住颤抖,嘴唇紧抿着,眼里含泪怎么看江婵都看不够。 卢晓不回答自己,江婵也不在乎,她紧紧攥着卢晓的手,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要从面前溜走了。 她说:“阿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带你回我的家。” 第65章 朝思夜想 谢咫带沈辞回了刑司,江婵没有再见到他。她牵着卢晓的手回到了京西小院。 天已明亮,一推开门,地上堆着薄薄的雪。 江婵轻声说道:“我把阿生接来,等我把赵氏的恩情还完,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的承诺太重,卢晓如论如何答应不下,她含着泪在小院左右环顾,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多年前家里小院的模样。 水井、枯树墩、柴火和几间小屋。 她转过身,看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江婵,握着她的胳膊:“阿蝉,你要拿命换谁的命啊。” “阿娘,我那是诓他的,这都是我跟谢咫的计划,是为了拿住他而已。”江婵连忙笑着解释。 可这句话能骗过所有人,绝对不能骗过卢晓。 酸涩涌上心头,卢晓化作一句:“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江婵差点失防,她强忍住鼻头酸意,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哪里呀这么多年我过的可好了,一直在皇后宫里当女官,威风凛凛的……好了好了,一晚上没睡我要困死了,要先睡一会。” 她说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缩到了自己屋里。 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睡意却全无,近乡情却的刺痛扎着她,她眼睛干涩,直愣愣盯着地板上某一个地方。 直到再也忍不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一个这样好的觉。 直到被一阵香味勾着鼻子醒过来,已经到了晚上。 她下意识骨碌一下爬起来,就听见窗户外面阿生在问:“嬢嬢,你看我缝的这个好不好。” 卢晓温柔地回应她:“好,阿生缝的真好。” 恍然小时候,那时候阿爹身上的棉衣都是阿娘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阿娘缝时她就捣乱,在旁边坐着非要缠着阿娘一起缝。 阿娘没有法子,就给她一块破布旧针,让她胡乱缝着玩。 无论她缝成什么样子总也说好。 她从从睡梦中惊起的冲张被抚淡,她恍然坐在床上,才察觉出被窝里暖暖的。 阿娘怕她冷着,在她脚下放了一只汤婆子。 阿生认认真真把手里的这一排针缝完,她皱皱差点被冻僵的鼻头,似有所感看向身后,江婵手里捂着那只汤婆子正在门口站着,静悄悄看着她们。 “姐姐!”阿生丢下手里的针线如一阵风般跑过去扑进江婵的怀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婵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顶,阿生抱着她的腰一定要问她,“姐姐是不是也想我。” “想、很想。”她不知是对阿生说的还是对卢晓说的。 等她抬起头,便见卢晓从柴火房端了一碗面。 简单的阳春面,里面卧了三个鸡蛋。 阿生抱着她一个劲儿地说:“今下午嬢嬢带着我出去买鸡蛋了,我们买了好多鸡蛋和肉,嬢嬢说姐姐这么瘦一定要好好给你补补,每天给你吃三个鸡蛋。” 江婵的眼圈红了。 她接过那碗面。 卢晓将喋喋不休诉说着思念的阿生牵走,她说:“外面冷,你进屋吃吧。” “嗯。”江婵答应着,她垂着眼怕自己的眼泪叫她看见,碗边的灼热感传递到指尖上,那感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都是真的。 “阿娘。三个鸡蛋太多我吃不上,我分你一个吧。” 阿生乖乖窝在卢晓怀里,听江婵喊她‘阿嬢’,她就在心里算计:她喊江婵姐姐、姐姐叫嬢嬢阿嬢,这个辈分是对的,也就是说她第一次喊江婵姐姐喊对了,喊嬢嬢嬢嬢呢也喊对了。 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不,阿娘刚才吃过了,这些都是留给你的。”卢晓摇摇头。 才没呢,刚才嬢嬢煮了六个鸡蛋,自己一个都没舍得吃,不过阿生说如果嬢嬢不吃她也不吃,嬢嬢才吃了一点点。 江婵将那个荷包蛋夹起来,递到卢晓嘴边,她笑着,眼里晶莹闪烁:“阿娘,我们现在的日子好了,一天吃一百个鸡蛋也能吃得起,你放心吃,等没了我们再买。” 阿生觉得手上凉凉的呢,她抬头,卢晓咬过了那个鸡蛋,眼泪掉下来砸倒她手上。 江婵喂完卢晓,又看向阿生。 阿生捂住嘴:“不,阿生已经吃了两个鸡蛋了,阿生不吃了。” “你还长身体呢,再吃一个。” 阿生张开嘴。 三个鸡蛋三个人一人一个,江婵端着面条碗转过身去,几乎是狼吞虎咽就把面和汤吃了干净。 她抱着那只碗,无论是胸口还是胃口都暖暖的。 长久松弛的神经缓和下来,她端着碗显得有些呆滞。 阿生赶眼色把碗接过来,卢晓从方才坐着引针穿线的地方拿起一件棉衣来。 短袄子、长棉衣。 从前什么都没有,冬天穿棉衣御寒是奢侈事,阿蝉长了身体,棉衣就会短一截露着脚腕手腕,阿娘到了夜里哄她睡下,从自己的棉衣里拆开扯出棉絮塞一点到阿蝉的小袄里补全一截。 到了第二天,她穿着新棉衣惊喜发现一点都不漏了。 她问阿娘这是仙术吧。阿娘总笑着说是阿蝉乖巧,天上的仙子不忍心叫她挨冻,下凡来给她补衣了。 江婵现在想想,天上的仙子不会管她乖不乖、挨不挨冻,只有阿娘在乎。 “来你看看这件新衣服喜不喜欢,你要是不喜欢阿娘给你拆了重做。”卢晓忐忑地拿起来在她身上比量。 “好多年不做衣裳手艺都生疏了,上次见你也只是大体估量了估量,我的小阿蝉,长得这么高了。” 原来上次见便已经计划在做这件袄子了吗。 柔软的棉布压在身上,江婵长久没作声。 卢晓怕她是不喜欢刚要开口问,江婵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她。 母女两个见面的第一个拥抱,好似来的晚了一些。 江婵抛却小心翼翼,紧紧地抱着她,她把头放在卢晓臂弯,闻着阿娘身上熟悉的皂角香,眼角泪珠细密。 卢晓由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的难过,她环抱住自己的孩子,哪怕她已经比自己高还比自己壮了。 “阿娘,今晚来陪我睡觉吧。”江婵低声说道。 卢晓拍拍她:“多大了,还要娘搂着。” 阿生从柴火屋里出来见两人抱在一起,立刻跑过去加入两人,她还矮着呢,只能抱在两人腰上。 江婵被她逗笑,渐渐松开了手,她逗阿生:“阿生今晚要自己睡了。” 阿生如遭雷劈:“为、为什么。” 她撅嘴:“我在刑司里都是嬢嬢搂着我的。” 那不行,我会吃醋的。 “多大的孩子了,还要嬢嬢搂着。”江婵把卢晓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 江婵那样说着,却还是不忍心将阿生一个人丢在屋里睡觉,她跟阿嬢坐在床边看着阿生沉沉睡去,阿嬢伸手把孩子流口水沾在腮边的碎发拨开,掖了掖被角。 江婵拉着她的袖子:“阿娘跟我去另一个屋睡吧。”她缠着她,“我的床大,睡得下我们两个。” 卢晓打趣她:“睡了一整个白天,今夜里还睡得着吗?” 睡不着就睡不着,她就要阿娘搂着睡在一张床上。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对阿娘讲。 才相见一天,撒娇已经信手拈来,她晃着卢晓的袖子吊着嘴角。 卢晓当然不忍心拒绝她。 两人轻手轻脚关上阿生屋里的门到了邻屋里。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卢晓坐在床边看江婵拆头上的簪子。 江婵继续吃醋:“阿娘都不晓得她是怎么回事就要搂着她睡觉。” 卢晓起身来到江婵身后给她梳顺头发:“她到刑司第一天缠在谢大人身边抽空就问你,问你去哪里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见她跟你当时差不多大小,总叫我想起你来。”害怕你那时也是这样找我的。 江婵心下很不是滋味,可她仍笑着打趣:“阿娘不会觉得那是我生下来的孩子吧。” “呦,你哪有那样的本事生下那般大的女孩儿。” 两人终于笑闹起来。 卢晓把她的发尾梳顺:“我儿的头发长得这么长了。” 总也忍不住感慨,长得这么高了、头发这样长了,什么不见的现在见到的就要说一说。 江婵回头攥住她的手指尖,“阿娘你坐着,我换身衣裳。” 卢晓答应着,她坐在铜镜前,透过镜子看到了江婵解开胸前一排两排的盘扣。将外衫褪了下来,那些她可以隐藏的、裸露在肌肤上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卢晓的心尖狠狠一掐,密密麻麻的痛散遍全身。 她站起来,走到江婵身边,江婵专注换衣裳没有看见她,直到系好最后一个扣子。 卢晓颤抖着抚摸上那些陈年疤痕,江婵一愣,她下意识转过身藏起来,却见卢晓含着泪,问她:“这些、这些是怎么弄的。” 江婵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故作轻松:“唉很久之前的事了,早就不疼了。” 她躲避着卢晓的眼神,牵着她到床边自己躺进阿娘铺好的被窝里。 “来躺下嘛。” 卢晓没有法子,她吹灭了床头上的蜡烛,钻进她的被窝里。手像小时候揽着她,却总忍不住去摸那些疤痕。 突起的沟壑的,在她的脊背上,每一道纹路都描绘在她的心里。 她哑着声问:“很疼吧,你怎么挨得过。” 江婵鼻头一酸,她抓着被子掩盖到眼下试图遮掩弯下去的嘴角。 “倘若当时,阿娘把你带在身边……”卢晓没有说下去。 可江婵知道,若是她把自己带在身边,两人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 “阿娘别说这些了,你不想听听我这些年多么威风么。” “嗯。”卢晓含糊不清答应了一声。 江婵贴近她,感受着她身上的体温:“那年冬天,我得贵人赏识一路推举入宫成为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皇后娘娘待我很好很好,提拔我做了一宫掌事,权统六宫,再没有人敢欺我惹我。” 卢晓听着她报喜不报忧,眉头皱起,她知道皇宫之中多少明暗杀伐勾心斗角、又得如何小心才能平安长大、居于高位。 她不在乎江婵有多出息,只为那其中的血腥艰难惊心动魄。 “那位皇后娘娘,便是今日那疯子口中的、赵娴吗?”卢晓沉默过后突然说道。 江婵攥着她袖角的手掌一紧,她慌乱解释:“这真的是我与谢咫的谋算,引沈辞上钩好抓他——” 江婵戛然而止,垂下眼眸:“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 吕大夫在廊下解答完江婵的疑问后就被引着出宫去了。 可他在出宫时恰好遇见了谢咫。 两人擦肩而过,吕鹤突然停住了脚步。 “谢大人。”他温声唤住了他,“我记得,你曾闯来府中为江娘子求医吧。” 他笑笑,似是提醒:“想必皇后娘娘对江娘子必然是个重要的人,否则姑娘怎么就起了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的念头呢。” 他状似无意说完,笑笑,无论谢咫反应如何都抬步出宫去了。 - “可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后来谢咫他不知如何知道了,与我说了好大一通的话,说的我耳朵都酸了。”江婵缠着阿娘的袖子,“再说了现在阿娘回来了,我只怕自己活得不够长,怎么还会去做傻事。” 听着小女儿软软的撒娇,卢晓心里却暗淡,又欣慰又心酸。 欣慰既然蝉儿能用命换赵娴,至少证明这么多年这位皇后娘娘待她不错。可又心酸她生意何其淡薄,世间羁绊竟都与她无关。 “阿娘你呢,这么多年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跟着陈素珍进京、她还说是你婆婆,怎么脸上也多了这么多疤,喉咙又是怎么回事。”江婵把问题一股脑倒出来。 卢晓拍着她的后背,默了默:“胡祥邹点火杀人,他的乳母陈素珍却是个慈心老实人。当年她被赶出胡府,在流亡路上遇见了我,我那时被人围杀危在旦夕,她用怀里所有的面饼作为交换将我换下,为了自保我们结伴而行以婆媳相称,一路从浑源赶到宿县。后来就在宿县定居下来,直到谢大人找到我们,将我们带进京城。” 我知道,这世道已容不下我,也不能因为暴露身份拖累了你,在你走后杳无音讯的第二年,我借着一场灾祸,毁容断音,不能辨别。 这些话卢晓同样没有说出口。 两人小心翼翼,都避开了江执,谁都没有再提到他,也没有再提到那张刻意隐去了他姓名的状子。 第66章 一个心愿 江婵或是真的累久了,第二天清晨她舒舒服服一直睡到很晚。 她穿着卢晓做的棉衣,将头发随便拢起来,大大咧咧从屋里出来吃卢晓做好的早饭。 端着粥碗的阿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最后还是江婵发现了,问她怎么了。 “我从来没见过姐姐你这个样子。” “不好嘛?”江婵拿起一张饼子头也不抬嚼嚼嚼。 嗯,好香,好久都没吃到阿娘做的饼了。 幸福。 “当然好了。”阿生想也不想说道。 换牙期的小孩一咧嘴上下两颗牙呲着风。 她机灵地一晃眼:“但是以前也很好,反正姐姐什么样子都很好。” 江婵与她笑笑。 卢晓这时端着自己的碗也过来,她夹了一点菜到江婵碗里,看着她欲言又止。 江婵发现了,她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了阿娘。” 卢晓犹豫着问道:“今日既是那位娘娘发丧的日子,你不去的话能行吗?” “嗯。”江婵的眼神落在菜上,想掩饰自己坐立难安。 “娘娘说了,不许我跟她发丧,也不许参加国典。” “我有的是时侯陪你跟阿生呢。”江婵笑笑。 在周冽那狗东西下旨宣布那件事之前。 江婵眼神暗了暗。 “但要是有一天我要回去也很正常,宫里的好多事都没收拾完呢,等我回去收拾收拾都解决了就回来再也不走了。我们好好过个年。” 可随即又恢复正常,她夹了些菜给卢晓和阿生:“你俩也吃。” - “有人敲门。”阿生的喊叫打破了江婵的下神,她恍然回神,单手撑着脑袋透过窗户向院门看去。 院门打开了,卢晓局促地望着来人:“谢大人。” 江婵起身来。 - 谢咫穿着官员发丧时才会穿的礼服,江婵回头看了一眼自觉回到屋里缝棉袄的卢晓,低声:“若是有事出去说。” 谢咫与江婵出了门,巷子里一群小孩叽叽喳喳跑过去,蹴鞠滚啊滚滚到了江婵脚下,江婵把手揣在棉袄口里,随便一踢,那些小孩又欢快地跑远。 谢咫一直在一边静静看着。 反倒是江婵,她笑笑:“谢大人总不能是来装哑巴的吧。” 谢咫也笑,他忽轻声问道:“我想来问问娘子以后有何打算。” 江婵脚下一顿,她的目光越过层层檐角,和日渐消融的积雪。 “没什么打算,快过年了。” 她轻声道:“我想跟阿生阿娘好好过个年。” “阿娘?”谢咫一愣。 “嬢嬢,阿嬢。”江婵随意糊弄过去。 她突然说:“其实阿娘是你故意带上的吧,好让她来见我。” 谢咫没有否认,他只是敬佩她心细如发。 江婵看着他的神色笑笑:“我又不傻,你这么聪明的人,刑司纪律严明哪能轻易叫她混进去了,你肯定是提前叫她知道了,好顺理成章带上她。” “对不起。”谢咫突然说道,“那次是我骗了你,我只是想看看哑女此人究竟为何对你如此重要。毕竟她能写出完整状纸,实在可疑。” “可我很快就后悔了。”江婵一挑眉,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垂下眼。 “若是我知道她对你如此重要,一定会早早叫你们见面的。” 江婵笑笑,转过头。 所以他带上,是怕自己无了支撑活不下去吧。 “那你现在怎么不好奇了,我是谁,哑女是谁,我们俩与此案有什么关系?”她问。 谢咫认真说道:“此案已了解,胡妳供认不讳,即刻问斩。而至于过去的,便叫那些事过去吧。” 江婵看着他,睫毛一眨轻轻一笑,她垂下眼帘。 没有人比谢咫更聪明,倘若他猜到什么她并不奇怪,只要他不问,也不要她答。 “谢咫,”江婵停住脚步,她笑笑,“就送你到这吧,你要是问我有什么打算,过个好年,就此而已。” - 江婵回到院子时,阿生静悄悄探出头,卢晓也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担忧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还好奇问呢。 “谢大人,没有难为你吧。”卢晓不放心说道。 “昨夜里我隐约听着与你相关,一时也忘了,就那么尾随着去了。”卢晓解释道。 江婵挥挥手,她笑着安慰卢晓:“谢咫不会为了此事来责问我的。” 她话音刚落,院子门又敲响了。 阿生还脆生生问呢,谢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江婵心有所感,她打开门看着门外乔装打扮过的魏公公,他不欲向里看,规规矩矩站在门口,只低声道:“贵人,该回宫去了。” 还真是,一点时间都不给她留啊。 江婵冷笑,低声:“魏公公回去告诉陛下,我前思后想,想求一个恩典。” “我要去再见见周衿。” 第67章 顾影自怜 周冽准许江婵去见了周衿。这是赵娴下葬后江婵第一次见到周衿。 空荡荡黑漆漆的内牢里他沉默地缩坐在一个小角落里,还穿着那天的孝服,带着斑驳的血迹,只是变得脏兮兮的。 外面铁链赫拉赫拉作响,他充耳不闻。 跟着江婵来的宫娥侍卫,江婵把他们留在了大牢外面。 江婵独自进去,在他面前蹲下来,轻轻呼唤他:“阿瑾。” 听出是江婵地声音,半晌,周衿抬起头,不可置信注视向她。 他想抬手摸向江婵,却因双手被栓扣抬到一定高度又无力耸落下来。 江婵将他脸上的污秽擦干净。 周衿逐渐适应了光线,在看清江婵的打扮时逐渐陷入沉默,他冷冷注视着牢外的侍女、侍卫。 那些人每个都冷冰冰站在那里,冷冷注视着他俩。 “阿瑾,你不用死了。”江婵对他说,“以后便好好活着,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周衿听见自己不用死了,却毫无波澜,他冷不丁用沙哑的嗓音问:“阿姐,你做了什么。” 江婵的动作一顿,她低下头:“没有关系。” 周衿用指节紧紧扣住了她的衣裳,他坚持不懈又问:“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你要嫁给谁。” “阿姐不是母后留给我的妻子么?” 炙热的注视和坚持不懈的质问终于使江婵有了点反应,她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她终于释然,恍然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放下,她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周衿,不再以赵氏后人看他,也不再觉得这是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江婵已经知道了赵娴的遗愿,却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阿瑾,日后,倘若你再犯错,我……”江婵摇了摇头。 周衿骤然僵住,随即慌乱。 “姐姐,你也不要我了么。”他喃喃自语。 江婵以为自己说这话时会很难过,但是没有。 “阿瑾,把你还给自己吧,不要再作困兽之争了。” 江婵说完,站起身。 周衿抓着她的衣裳下滑只拽住了一点裙边。 他的手颤抖着,不可置信流着泪看向江婵。 或许在他心里,无论输赢,江婵是永不可能‘背叛’他的。 江婵背对着他,拽出了自己的裙角,她头也不回走向牢外,丝毫不顾身后周衿呼唤的‘姐姐’。 - “父皇疯了么?”周宴瞳孔震荡,“此事若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他,她曾是……” 他觑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调琴的谢咫,戛然而止,可身边的幕僚谋臣都清楚他未说完的话。 她曾是三皇子妃啊。 更何况现在还在先皇后热孝期,怎可…… 琴弦松散,拨动时音也外泄,听起来不成曲调。 谢咫一只手压在上面,另一只手在琴侧下拧动紧弛。 可‘嘣’一声,周宴看去,却见谢咫手下那根弦突然断了,断了的琴弦向上扬起在他侧脸留下浅浅一道血痕。 谢咫置若罔闻。 周宴皱眉,无声息遣散了所有的幕僚。 谢咫将残琴放在桌上,拿剑、起身。 “谢演正。”周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他欲言又止。 “你要去哪?”他明知故问。 “刑司里还有未断完的杂事,臣回去看看。”谢咫淡声说道。 这样卑劣的借口,真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么? 周宴问了谢咫一个问题:“倘若江娘子打定主意便要嫁给父皇换三弟一条生路,你又该如何?”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而周宴恰好已经发现,在江婵心里,两厢情悦抵不过赵娴的知遇之恩。 即使谢咫去问,江婵不会退缩。 谢咫能怎么办呢?将江婵绑出宫来?可江婵那样的硬骨头是断然不会退缩的。更何况帝后婚期已定,父皇也绝不容他再放肆。周宴打量着面前这个近臣,从心底叹息了一声。 “磊落的方法不好用,臣恰好,还有卑劣的手段。”谢咫轻轻说道。 周宴倒吸了一口冷气,可他清楚知道,为了江婵,谢咫能做得出来。 “陛下不过需要一个牵制局面的棋子,摆布什么人都行,江婵不能。他是被我牵扯进来的,她不欠赵氏的任何东西,是赵氏欠她的。”谢咫半边脸侧隐在暗影里,周宴看不清,可他的语气冷冷的,带着掀桌子的杀气。 父皇这次,是真捏到谢咫痛处了。 要用三弟的命将她一辈子困在宫里,便是周宴听来,亦是触目惊心。 他掐着腰背过身去。 谢咫不欲再与他争辩,转而离去。 周宴背对着,突然说道:“若是娘子有意离开,你回来说一声。” 他松下手,轻叹了一口气。 背对着,谢咫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他缓缓说道:“她那么好的人,本也该有更好的归宿吧。” 反正都要掀桌子了,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 谢咫捏紧剑拔把,转身离开。 - 繁花宫中见、落音天上闻。 江婵手里刺着给阿娘春天戴的小薄帽子,用牙扯断引长的线。 屋里无声无息,针落地可闻。 忽门外传来低声通报:“谢大人求见。” 江婵手一顿,继而穿过的针刺透了手肚,她将涌出来的血放在嘴边舔了舔。 齿唇留下血腥味,她头也不抬:“不见。” “是。”外面的小宫娥应答道。 可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小宫娥急匆匆说道:“您不能擅闯,娘子说了不见您。” 江婵将绣棚放在了桌上。 她知道外面那些人拦不住谢咫,于是起身往外面走去。 侍卫拿刀对着他,他却并未拔刀,听到声响,抬头向上看,三两步台阶,江婵站的离他那么近,又好似好远。 “谢咫,你不该来。” 谢咫眉头一皱又舒展开,他说:“臣以为江娘子不应该用这么简单一句话把我打发掉。” 江婵的手在袖子里抱于腹前,她摸着袖口藏着的那把刀,已经很久没用了,却一直都在。或是因为十指连心,被针刺痛了,心口也是痛的。她垂眸看着谢咫。 侍卫的刀剑还架在他脖子上,他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往前走。 那些侍卫不敢拦着,反而是被他牵着走。 谢咫走到了江婵台阶下。 他语气平静,浑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跟我走。” “不可能。”江婵也只有这三个字给他。 谢咫突然伸出手攥住了江婵的手腕,而同时江婵快速刀剑出鞘正对他的脖子。 谢咫想要牵她的手僵持在了半空中。 他扬头看着江婵,江婵看着他,手腕端的很稳,刀尖却微微颤抖。 “他只是利用你,你会死在这里的。”谢咫不认为她没有看透,“你说过,外面有你的亲人、爱人,有你想要好好护着的阿生,你想要好好过完这个年、以后的每个年。” 江婵舌头波动喉咙滚动了一下。她的刀还是对着谢咫,只是眼眶有些红。 “可我也说过。”她的话很轻很轻,“我要想把这里的事做完,没有完成之前,我不会走的。” “他不值得你如此!”谢咫话音刚落突然往前了一步。 江婵下意识收回刀尖,退了一个台阶向上,她警告道:“不许再上来。” 谢咫不在乎,他看着江婵的眼睛,又向上了一个台阶。 江婵的防线不得已一退再退:“不许再往前!否则我一定会……”后面的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好,那你杀了我吧。”谢咫仍不在乎,“总好过叫我眼睁睁看着你自伤要好。” 江婵已站到了最上面的一节台阶上。 她改单手持刃为双手持刃,用尽浑身力气对着他。 他上了最后一个台阶,与她持平。 “江婵,你……”谢咫话未说完,她突然双眼紧闭握着刀向前捅去。 谢咫的话戛然而止。 刀刺进肉里,江婵骤然睁眼。 那把刀戳进他的右肩膀,不断有血流出来。 江婵呼吸一窒,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躲开。 他能躲开的。 他明明。 手还握在刀上,她却喉咙发紧、眼前朦胧,她咬紧牙关,只挤出一个‘滚’字。 谢咫感受着疼痛,实则自从为官以来,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被伤到了。 可奇异地好像没有那么痛,尤其是江婵就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与沈辞、周衿没有分别。 可他居然还在向前。 刀尖持续向里扎去,江婵瞳孔震荡,她将刀向外抽了出来。 “唔”一声闷响,谢咫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他向前跪去,捂着伤口跌倒在江婵面前。 血大量流了出来,江婵手里的刀子掉到了地上,她慌乱道:“叫太医来、快叫太医。” 可谢咫好像仍感受不到,他伸出手拽住了一角江婵的裙摆,手上带着的血染脏了,他费力抬着头。 “倘若我的命你想要,就拿去吧。” 反正,也是你给的。 他终于拿出了那只包着她耳饰的手绢,呈递到她面前。 他张张嘴,最后因失血重重倒下。 “谢咫、谢咫,你不许睡、谢咫。”江婵拍着他的脸不叫他睡过去,她无措的尾音终于还是出卖了她,排山倒海的害怕将她湮灭,她帮他捂着伤口,同时招呼着他们叫太医。 谢咫抬眼看着她惊慌,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居然勾起唇角。 只要有一点在乎我,我死了,亦甘之如饴。 - 谢咫晕了过去,江婵通知了周宴叫人来接他。 她没想到周宴居然亲自来了。 太医已经给他包扎好,幸亏伤得不深,刀又干净,只是失血,人无大事。 周宴叫人将谢咫背出去,他背手站在江婵面前,实则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在演正心里,娘子是舍命之人,可在娘子心里,演正是什么。” 江婵背对着他,还是在低头刺绣。 桌上放着一只干净手帕,正中间放着那只她掉在雪夜的楠红耳珠。 就在周宴以为自己不会等到答案时,江婵突然开口:“我以为殿下会明白我的。” 江婵放下了刺绣,她的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单看背影,孤落万分。 “在我的心里,演正是很重要的人。” 她轻笑一声:“可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殿下走吧,记得回去嘱咐他,好好休养。” 周宴已经走了,江婵轻声重复道:“很重很重的人。” 所以,宁愿自己伤他叫他死心,不敢叫他冒险。 第68章 执迷不悟 内杀之乱一时还未停息,江念先病了。 她得的,是疯病。人一会清醒一会疯癫,清醒时痛苦万分。 说到底她早已疲倦夹在胡妳和江执之间做调和,眼见事情绝无挽回余地,得知了一切真相的她如树上逢秋之叶,风一场、雨一程,松动了与树的连接。 小小的一间屋子里生着暖和和的炭火,数个侍女或是围侍在前或是守在窗前炭火盆边,安安静静只能听见炭火爆鸣的细小声响。 所有人肉眼可见她的枯萎。 侍女莺儿牢牢攥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冷,她心底升起一股无力和恐惧。 “姑娘,姑娘,莺儿去把大夫请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她哽咽着问。 江念的眼神一直空洞地注视着床顶,那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角滴下一滴泪。 姐姐。阿常。 都是因为她才死的么。 她耳边恍然幻听,小小的江常在自己身边‘姐姐姐姐’叫个不停,如同一只聒噪的小知了。 那是她仅十六年人生里,最最快乐的时侯。 后来他怎么就被放干血,死在了他最爱最信任的哥哥姐姐手里。 他去了哪里,那些血被她吃干净了么? 江念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却在唇角有血流出来。 姐姐呢,阿娘为了嫁给爹爹,杀了她了么。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为了她死的呢。 “姑娘,你看看我,你别这样,莺儿害怕,莺儿……”莺儿几乎说不下去。 可江念已经听不得她的话了。 莺儿突然站了起来。 如今,江家已经散了,可她不能叫姑娘就这么悄无声息自个儿死在这里。姑娘是无辜的。 江琢在离开前交给她一张纸条,她紧紧攥在手心里。 便是冒着杀头大罪,她应该试一试,为了她的姑娘。 莺儿背对着身嘱咐那小侍女:“照顾好姑娘。”说完她匆匆离开。 - 江琢在逃命之前给过她一个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江婵。 好在这时,莺儿明白了江琢的未尽之言。 如今宫里宫外严防死守如铁桶一般,莺儿进不来,所以她在宫外放了一把火,以身作饵。 火势越来越大,惊动了内宫,同样包括宫内的江婵。 江婵还是顺利到了江家,胡妳被处死、江琢下落不明,江执宁愿天天躲在官署处理政务也不愿面对,繁盛江家居然一时衰败,彻底失了生机。 江婵打开了江念的房门,却听见有一道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她抬眼,在看到床边站着的江琢的一瞬间身上汗毛竖起,下意识寻找身边可御身之物。 无果。 江琢看出她的警惕,他只是微微一笑,冷笑、苦笑。 “我不会杀你了,我回来,是救阿念的。”江琢平淡说道。 床上,江念已经昏了过去。 “你要怎么救她。”江婵警惕说道。 江琢穿着一身黑行衣,甚至连脸都隐没在黑帽子里,看不清神色,他转过头去,突然半蹲下,温柔眷恋地刮了一下江念的鼻头。 “我的妹妹,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她心地善良、与世无争,平生愧疚更不会杀人,江婵,她从未害过你,她那么信任你,爱着你,倘若我死了,你……”他后半截话堵在了喉咙。 可江婵已经明白。 她抿着嘴,没有说话。 可她还是问道:“你要怎么救她,你应该已经知道,沈辞都是骗你的,药方是假的、药也是假的……” “不,药方是真的。”江琢直起身来。 他平静说道:“只是沈辞调换了江常的血要留给我早死的姐姐,可阿念,又不只是江常一个亲生同胞。” 江婵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琢继续说道:“我们相伴相生,同胎同胞,本就是天生血脉。” “我的血喂她,本最合适。” “荒唐!”江婵忍不住呵斥。 江琢转过身,江婵这才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已经割开,血流在一个白瓷碗里,已经接了大半碗。 “江琢!”江婵痛心疾首,“江念已经为江常之死……倘若她知道你也是,她即便是活着,后半生该怎么办,她如何面对。” “她不会知道。”江琢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笑道,“你果然还是在乎她,愿意照顾她。” 江琢站在那里,似是叹息:“只是可惜,输了我,居然赢了沈辞。” 他勾唇:“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江婵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沈辞的话还历历在耳。 “不过是人生执念之心,又为执念而死。” “沈辞没有赢。”江婵突然说道。 江琢已经没有力气,他瘫坐在江念床前,胸前起伏越来越大,血还在源源不断流出,他感受到眼皮越来越沉,整个人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他不敢出声,害怕惊扰江念叫她发现。 原来小阿常死前那么痛苦。 他仰着头,眼神失焦,恍惚听她说道:“因为,我就是江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琢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最终头一歪,手也垂了下来。 江念还在沉沉睡着,在她床下江琢已无声息。 至此,最爱她的几个人都已失去性命。 江琢,这就是你的执迷不悟么? 江婵将探他鼻息的手拿下,闭了闭眼。 她打开门,门口外面站着两个侍女。 “江琢嘱咐过你们了?” 两个侍女不说话,只点头。 江婵把路让出来。 一个侍女拾起地上的碗拿去厨房熬药,另一个拖着江琢的尸体已架起火。 江婵出了门:“对了。” 她顿了顿:“莺儿烧火**了,她的尸身我叫宫人收着,你们抽空去领。” 说完,不顾两人反应,她匆匆出门去。 江婵出门时正遇上回来的江执。 短短半月,他的须发全白,已无昔日风采,乃至于背佝偻,人也垂暮。 扶着他的学生几近小心,一步一步挪动。 面对带着斗笠的江婵,他视而不见。 江婵本已错身,却鬼使神差停住了脚。 她从不知面对江执可以如此平静,无爱无恨,甚至隐隐有些可怜。 “江大人。” 江执置若罔闻,继续往里走。 “江大人,我劝你善待江念,好好照顾她,毕竟你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江执终于顿住脚,他的话含糊却带着杀气:“与姑娘何干,你已自身难保,劝姑娘莫多管闲事。” “倘若你执迷不悟,只是连这一个女儿也会失去的。” 江婵的话宛若一把锥子砸在江执心上。 他低低咳了两声,还是朝里走去了。 江婵并不指望他会只凭借这两句话就回心转意,她转身朝着马车而去。 却突然在马夫面上一顿,左右无人,她低声开口:“李延将军。” 李延虎躯一震。 “您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不是谢大人,去不了宫里见姑娘,只能出此下策。” 李延低声快速说道:“我已做好布局,只等姑娘一声令下……” 江婵皱眉,她心里隐隐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你做的什么局。” “我已布置兵力在刑司周围,帝后大婚那日京中防守都会调去宫城外面,刑司周边防御最弱,那时恰好是劫狱的最佳时机。” 江婵当头一棒,“你……”她咬牙切齿,“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你给我来车上说。” “不了,我跟姑娘说完就要走了,我不能连累您。” 倒是好一条汉子,江婵感觉太阳穴都汩汩跳动。 她反问:“不欲连累我,你来跟我说什么?” 李延沉默片刻,正色道:“我知谢大人喜欢姑娘。姑娘心里……大概也是有谢大人的。” “我来是想要跟姑娘说,末将将三皇子带走,走得远远的保准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又永不回来。姑娘、不必为了他,一辈子在宫里死守着。” 江婵心情复杂。 “李大人,你可知道,你此举危险万分,稍有不慎……” “末将死也不怕。” 叫一个将军说出这句话来,江婵知道这件事已绝无转圜。 “那我还能帮你什么。”她脸色苍白认命说道。 李延快速摇头,他低头想了想,抬头笑笑。 江婵这才发现他作为一个将军,脸庞算是清秀。 “谢大人可与姑娘讲过我的事。” 江婵疑惑摇摇头。 “也是,那些事算不上光彩。” “算了,末将是想说,当年喝醉了骂了先皇后,我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我是说她……”他张张嘴,眼圈骤然红了,而后是哑然无声。 我是说她真是个傻子。 又痛恨为什么她喜欢的,从来不是自己。 他挥挥手,“姑娘还是赶紧回京去吧,一会天色晚了那些宫人免不了告到陛下面前。” 江婵在马车上,看他匆匆出现又匆匆散场,心中不是滋味。 等看不见他身影,她进了马车里,驾车回宫。 第69章 公无渡河 钦天监选取了三个吉祥的日子供周冽选择,周冽拿着朱笔一个又一个划去,最后慢条斯理写下一个日子,将折子丢了回去。 跪在御下的钦天监拿起来一看,看着两日后的日子面面相觑。 瞬息间,日子就到了。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白玉阶直通天际,朱红锦毡在阳光下一道滚烫的血痕直贯御座。阶下两侧,文武百官肃立如林,朱紫官袍在风中凝成一片庄重而沉闷的彩墙。风中传来金吾卫甲叶摩擦的细碎金属声,以及远处丹陛大乐初起的悠扬丝竹。 宫门次第洞开,钟鼓齐鸣,声震屋瓦。皇后的凤辇终于出现。 由十六名绛衣太监稳稳抬着,巨大的金漆辇身精雕细镂着百鸟朝凤图,辇顶一只巨大的金凤傲然展翅,口中衔下的长长明珠流苏,随着步伐摇曳出细碎清冷的光晕。 江婵缓缓步下凤辇,立于朱毯尽头。 刹那间,仿佛连风都屏息凝滞。 江婵身着皇后祎衣,鸽血红宝。冠后垂下的金丝流苏长及腰际,每一股末端都系着玲珑剔透的水晶铃铎,随她极其轻微的动作,发出细不可闻又无处不在的清响,如冰凌相击。冠体沉重异常,几乎压弯她纤细的颈项。 可那样几近奢华的面冠下却带着一双朴素无华的朱红耳饰,轻轻摇晃,闪光夺目。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透过面上覆着的薄纱,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眼中不见新嫁娘的羞怯,亦无登临绝顶的狂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她看到了武官在列的李延,看到仍在文臣之首的江执,也看到了同来庆喜的周宴甚至他牵在手里的阿知,唯独没看到谢咫。 她的心口重重一沉。 她微微抬手,示意女官松开扶托,独自一人,踏上了那玉阶。向周冽走进。 一步,一步。 她悄无声息,摸到了袖口的刀刃。 周无人声,猎猎之风吹动衣摆,方才晴朗的天渐渐围绕起阴云。 节点之声愈发密切 她终于登临御座之前。周冽端坐于赤金龙椅之上,身着十二章纹玄色衮服,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他伸出手,递过象征皇后权柄的纯金册宝。 江婵缓缓屈膝,深深下拜。 “皇后请起。”皇帝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伸手虚扶,指尖并未真正触及她的手臂,仅有袖袍在空气中短暂交错,留下冰冷的触感。江婵顺势起身。转身与他并肩立于丹陛之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如潮,江婵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扫过众臣,实则在焦急寻找什么。 周冽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借着百官跪拜,他小声的耳语:“皇后在找什么,是不是再找谢爱卿。” 他勾唇:“他今日并未来,不过朕也很期待,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说完,江婵心底一沉。 风骤然大了些,卷起她祎衣广袖的一角,那内里天水碧软烟罗上用银线暗勾着刀鞘,在翻飞的衣袂间一瞥,随即又被猩红的袍摆覆盖。 典礼冗长而威严地进行,繁复的乐章循环往复。 周冽伸出了手,江婵缓缓将自己的手放上去,撑着残存的笑,实则另一只手已握住了刀把。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待宰的羔羊。 离得这么近,就算他死不了也能残废,那对她来说就够了。 一息、两息。 江婵在心里默默静数着。 忽她将要一勾,台下传来异响,她动作一顿,继而便看见许久不见的周衿出现在眼前,而他的手里,是被扼住喉咙、架在刀上的阿知。 江婵骤然大惊。 她向李延看去,而显然李延也没料想到周衿会出现在这还挟持了小皇子。 而四周高手莅临,将他们围成了一个大圈。 “护驾!”太监尖锐的声音刺破呆滞与惊慌,众人纷纷幡然神醒,抱头鼠窜到附近的廊下柱后藏起。 周冽猩红着眼看着台下这一幕,忽冷然一笑:“怎么,这就是谢爱卿给朕的惊喜么?” “不是他。”江婵脱口而出。 可她的目光始终牢牢盯在周衿身上,她喊道:“阿瑾不要做傻事,这是你的亲弟弟啊!” 周衿听到了江婵的大喊,顺着台阶向上,也看到了穿着凤袍的江婵。 他的目光牢牢漆沾在她身上,恍然若是她顺理成章嫁给自己,帝后大典上也该是这么动人模样。 可如今……他的目光转移到周冽身上,事出如此,他仍能风平浪定不动于衷高高在上,彷佛自己只是他眼底的一只蝼蚁。 仿佛这手里,不是他两条儿子的命。 “阿瑾,有话好好说,快放下阿知。” 听到周宴的声音,周衿目呲欲裂,他一手扼着阿知的脖子一手拿剑指着周宴:“你懂什么!大哥,他辛辛苦苦布局这么多年,全都是为了你的江山,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我只是他棋局上最可有可无的一粒棋子,他对我只有利用,甚至根本不在我的死活。你如何能理解我!” “阿瑾你先别激动,阿知年龄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换我来好不好,换我来会更有筹码。”周宴尽量稳住他的情绪。 “阿娇,下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不下去看看么?”周冽突然冷声说道。 越发此时,江婵的心反而沉静下来,她缓缓开口说道:“陛下,臣不急,臣还有更重要的话想要对你说。” “哦?”周冽似笑非笑看着江婵一步步走近。 江婵右手勾着袖中那根极其精巧细柔的丝线将刀勾近,眼看就要握在手里,周冽眼一眯冷笑一声伸手冲江婵右手拿去,正当此时,不止何处弹来了一粒极小的石子,不偏不倚打在了周冽的麻穴时,霎那时,他的手被打偏过去,而江婵已刀剑出鞘快准稳狠地把刀子塞在周冽手中并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都别动!”她高声呵止。 而周冽已经从诧异到明了。 周衿果然停止了手里疯狂的动作朝着台上看来,他瞳孔震缩,大喊:“你敢!” 江婵悬在空中的心安定下来。 周冽笑笑,他用手中利刃贴近江婵,同时在她耳边低语道:“江婵,还以为你要刺杀朕,没想到还是高估了你。哪有人把刀送到自己脖子上的。” 他说着,目光却牢牢钉死在周衿身上,不明所以的人看上去,是**裸的威胁。 江婵不理会他:“阿瑾,让他们把我们放到城外去,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 她低声:“挟持着我往下走,靠近他。” 说完她补充:“我知道阿瑾对你已经没什么存在意义了,但是别忘了阿知还在他手里,倘若今日我们三人皆命丧你手,娘娘泉下有知也绝不会饶了你。” 江婵猜的对,她的话几乎是直中要害戳穿了周冽矛盾且复杂的心理。 即使在利用周衿的命威胁江婵时,他仍在心里举棋不定,因为他真正怕的是赵娴的责罪,所以这张空白圣旨才才落到了她的手里。 果不其然,周冽面对她的恐吓,虽心中不爽,然而看到周衿手里害怕地面色发白的小儿子,还是选择了往台阶下步步靠近。 江婵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阿瑾,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忘了这里的一切吧好不好,像以前一样的。” 周衿满眼都是江婵,看着她步步靠近,听着她说的软话,一直说好。 可等到周宴准备行动时他却猛地清醒过来,他痛苦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姐姐,哑声说道:“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阿姐,我们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能。”江婵坚持说道,“我们去外面找一个院子,盖一间屋子种一棵树,养一墙下的花,再陇出二里地来,就如普通夫妻一般好吗,阿瑾,娘娘已经没了,就剩下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的氛围里,只有提前伪装成金甲卫混杂在其中的谢咫对江婵话中的情景愣了一愣,他随即对身边的太初说道,“关好前后左右所有门,看着所有文官不许出。” 太初领命而去。 江婵颤声哭道:“阿瑾,我好疼,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周衿的心恍若被狠狠射了一箭,他恍惚看着走的越来越近甚至都已经突破围困圈的周冽和江婵,直到自己面前。 日思夜想的阿姐站在自己面前,向他伸出手:“阿瑾,带我走吧。” 周衿眸光一闪。 就这一下,周冽突然把江婵推向一边,猛地持刀向面前的周衿砍去,刹那时,周衿反杀过去。而江婵在向旁边倒下的同时牢牢接住了从周衿怀里滚落的阿知,向旁边滚去。 说那时迟那时快,谢咫与周宴齐手一拉,将地上的两人拉了起来,包围圈上金甲卫都上前去试图控制周衿。 而江婵定睛一看,周冽手中的刀子已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把真刀子,猛地向江婵看来。 “你、骗、我。”他口中吐出鲜血。 江婵冷冷看着。 可惜早就有人教过她,永远不要把刀用来伤己。 所以架在她脖子上的,只能是把假刀子。 “父皇!”周宴大惊,欲图扑身向前,而却已太迟,周衿笑着,旋了旋刀身,周冽吐出一口血,指着周衿骤然倒地。 一代帝王,竟以这样的形式惨痛落幕,江婵同样唏嘘不已。 实则今日计划本无这一环节的,她提前通知了周宴和谢咫今日恐怕生变不假,只是谁都意想不到周衿居然会挟持同胞兄弟。江婵只能以身入局作饵。她转过头看向谢咫怀里的阿知,还好小孩子只是吓着了,倒是没什么伤口。 周衿被控制住,却仍在仰天长笑。 魏云跌跌撞撞从台上下来探了探周冽的鼻息,悲然仰天:“陛下驾崩了。” 随后刀剑同样架在了江婵脖子上,谢咫惊怒:“你们做什么!” 当然是惩治弑君同伙,她现在,正是‘同伙’,江婵闭了闭眼。 不能暴露的白,不可洗去的黑。 骤然,天上雪花纷纷扬扬下了来。 第70章 公竟渡河 江婵静了静,突然平地起惊雷:“我有圣旨在手。” 她从袖中取出了那道圣旨,高举在手中。 瞬时间众人面色各异,场里鸦雀无声,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剑撤去,金甲卫俯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一息过后,周衿畅快笑道:“我即刻便要继承皇位,我看谁敢动我。” 周衿的想法就是众人的想法,此情此景,倘若江婵想要活命必须要将自己与弑君之人都救出,若是手中圣旨不是有利于她,又怎会在此刻宣告。 群龙无首,又无立储,众人心思异动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就连控制着周衿的金甲卫都开始犹豫不决。 可倘若由这样的疯子继承皇位随意篡改历史,岂不是大败人心。 由此,几位皇子所代表的势力对江手上的圣旨都汲汲可望,打起了不大不小的主意。 谢咫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太初,同时刀锋出鞘,几乎以守卫之姿毫不犹豫挡在了江婵之前。 同时李延长剑横锋,同样一左一右。 江婵道:“李将军、张将军、谢大人、林大人、江大人、魏公公,上台来,为我宣旨作见证。” 听着这几个人名单,众人心思各异。 江婵为何挑了这么几个人。 李将军,激进党、按理说谁的队都不占。 张将军,二皇子党。 谢咫,大皇子党。 林晏、江执,皇子师,林晏曾是三皇子党,可他身子不好了,替他上台的是其子林会储。 为什么反而不能让几位皇子作见证呢。 可反观江婵,沉着、稳重,几乎是毫不犹豫就上了高台,朝着九天之权地走去,她始终手举圣旨,而被召唤的几人也为臣表率低于她几阶向上走去。 群臣已从无序到渐渐站在御下,大雪中,彼此都有些看不清,只觉得雪割面,而三皇子的笑声更是瘆得慌。 江婵站在了周冽方才站到的地方,魏云站毕,他复杂地看着台上的江婵,作为微一空白圣旨的知情人,不知道江婵搞的是什么名堂。 可他仍高声呼喊道:“跪!” 所有人整齐跪下,包括被围剿的周衿和围剿他的金甲卫。 所有人都感觉脑袋不在自己脖子上而是悬浮起来,像卡着一口痰不上不下,紧张地瑟瑟发抖。 江婵徐徐打开了手里的圣旨。 她的心微微颤抖。 良久,她高声传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嗣守丕基。仰承列圣之洪庥,夙夜兢兢,罔敢失坠。赖天地之眷佑,宗社之灵长,薄海乂安,庶几小康。 惟神器至重,必付托得人,方可上慰祖宗,下安黎庶。皇长子周宴,朕之元嗣也。禀性仁孝,夙彰睿哲。天资英毅,器宇渊深。孝友本乎至性,温恭协于舆情。问学日新,允协师保之训;德器夙成,克孚中外之望。兹者,仰遵太祖成宪,俯顺臣民之请,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列请群臣协办,荣光定号。 钦此。” 周宴不可置信抬起头。 周衿嚣张的呼喊扼在喉间,久积在喉间像灌了一口冰雪,他缓缓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江婵。 她望着自己,看不清神色,可她伸出手,指着自己,丹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拿下。” 众臣哗然惊变,几乎所有人面面相觑。 “我不服,我要求验旨!”二皇子突然站起暴怒说道。 江婵早就料到会如此。 魏云心中一颤,倘若事情露馅江婵和他都得死,“放肆……”他话音未落。 “好。”江婵不假思索同意了。 她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二皇子,轻轻勾唇笑了笑。 说完,她道:“请几位,上前验旨。” 众人都屏住呼吸,见江婵提起裙摆站在了俯跪的五人面前。 圣旨打开,谢咫和林会储皆面不变色,行礼道:“圣旨无疑。” 群臣脸色变了又变。 到李延面前,他看着那张空白圣旨,心下大骇,他复杂地抬头看向面前的江婵,她望向他,目光坚决。 李延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 “圣旨、无疑。”他说道。 等到张将军面前,他只看了一眼便骤然起身,“你放肆,这张圣旨分明……” 二皇子面上狂喜,他抻长脖子等着张将军说完。 “哦?”江婵浅浅一笑,不等他说完突然开口道,“谢咫。” 话音未落,谢咫持剑起身,手起刀落,张易人头落地。 鲜红的血染在地毯上,江婵微微勾唇,抬眸望向诸臣。 恍然大变,众臣总算被江婵的雷霆手段折服,同时也明白了她的势必之心。 无声哗然中,江婵拾起那颗人头,笑着对魏云说道:“魏公公,记得把张将军好好送还给二皇子,看起来,二皇子想为他收尸——” 收尸的音调拉长,魏云的震惊拉到了极点。 江娘子被先帝夺舍了吗?怎么会如此相似。 林会储面色不变:“大胆叛徒,居然敢扰乱圣意,该杀。” 该杀两字,如雷霆千钧,轻轻点拨,确如束绳绑在每个人身上,慢慢收劳。 这场血洗中,群臣哑然无声,有甚者两股战战。 江婵走到了最后一个人面前。 江执抬头,眼神却没有落在摊开的空白圣旨上,而是落在她的面上。 相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面,这是他第一次清晰看到她的样子。 “你就是看着她长得像那个老贱人——”胡妳发飙时说过的话历历在耳,他难以相信地牢牢盯着她的脸,心中掀起涛然巨浪。 阿蝉。 这是阿蝉吗? 世上会有人,如此相似么? 怎么可能。 他跪在地上,手却不自禁攥住了膝上衣袖。 嘴唇颤动,目呲欲裂。 江婵已经失了耐心与他耗着,她笑着,算是提醒:“江大人,想好了,再说话。” 这一声却彻底打破了江执的幻想。不,这怎么可能是阿蝉,如此色厉内荏。 他猩红的眼眶被强迫着存存向下。 江婵等着他,她倒是想看看,江执会不会选择说实话。 “圣旨、无疑。” 这四个字像是压垮了他的脊背,说完,他轻咽了一下,满头大汗,闭了闭眼。 可这四个字落下的一瞬间,群臣哗然,众人几乎是齐整地高声震呼:“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婵不急不缓将手里的圣旨收了起来。 她从未觉得心态如此轻松,乃至于看着江执时也只有平静。 她将圣旨交到心服口服的魏云手里,算是调侃:“江大人,你可得撑住,这张圣旨害得你亲笔写上才是。” 见江执不敢抬头,江婵轻笑一声先于众臣从侧面下了台阶。 众臣还在呼呵,周宴拉住了她。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江婵知道他想说什么。 “陛下。”她上下嘴唇一碰,周宴打了个颤。 江婵笑着:“周衿随您处置吧。至于我,礼未成,我既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后,说我是同党也好、说我是乱臣贼子也罢,等我出了宫,为了树立新帝威严抚慰天下,您总是要来杀我的。” 她冷着脸转过头,看向琉璃金瓦的宫外,飞鸟掠过,雪绵山白。 “可至少在我必死前,我还有事要做。” 说完,她不再眷恋,只身出宫。 - 江婵窝在巷子里时,听到了周衿被施以极刑的消息,而与此同时,大街小巷贴满了同伙的通缉令。 江婵带着帏笠去看过一次,上面七扭八歪的画着一个丑八怪,并配名“江娇娇”,江婵嘴角抽搐,谢咫说那是新皇帝周宴气急败坏之下亲手画成的。 他气着江婵当天宣完旨潇洒出宫也就算了,怎么把谢咫一块拐跑了,把一腚烂摊子全丢到他脑门上。 他不是皇帝吗!!! 说这句话时,谢咫正带着刑司大大小小的官务竹简,端坐在书案前不徐不缓地喝着卢晓泡的茶。 阿生推开一角窗户冲里面喊:“谢大人!嬢嬢问你今中午留饭不?”谢咫闻言放下茶杯,看着桌前面色不善的丑八怪‘江娇娇’,勾唇一笑:“那就有劳了。” 江婵简直气急,她把阿生打发走上前把窗户关严实,突然上半身支撑在谢咫桌上,把他放在面前的竹简抢走拿下,质问他:“你到底想作什么,都来几天了,大年前还有好多事要干吧,先帝还埋不埋了,周衿还砍不砍了,阿知还要不要教,周宴还……” 她话没说完,因为谢咫突然就着她的话凑了上来。 呼吸骤然拉近,她话一噎,瞳孔微缩,下意识要往后躲。 “阿婵。”谢咫却不许,他拉住她支撑在桌上的一只胳膊,俯身向她,两人贴近,江婵突然咽了一下,睫毛扑闪,她忍不住去看他凑近,然后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她的一侧耳饰。 江婵一抖,大脑一片空白,腿先软了,彷佛谢咫捏住的不是那颗珠玉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谢咫使坏吐气道:“那都是周宴的事情,与我们二人,无关。” “谢咫我警告你外面可还有人你要是再放肆我可就喊人了。”江婵以快刀斩乱麻的麻利飞速把这一长串话吐露出来。 谢咫轻轻一笑,他道:“阿婵,你带这颗珠子,真漂亮。” “!”江婵老年一红。 他在说什么,演都不演了是吧。 “哥哥姐姐吃饭了。”阿生突然打开门,在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后,‘嘭’她丝毫不带犹豫把门又关上了。 卢晓还好奇探出头来问:“怎么了阿生。” 阿生做足心理建设,突然转过头来问:“嬢嬢,你是喜欢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卢晓:“?” 江婵骤然回神,她使劲推开了面前的谢咫,瘫坐在案前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那一侧的耳垂。 谢咫被推开也不恼,笑看她慢慢整理。 江婵整理好飞速起身,不自然地凶道:“吃完午饭赶紧给我走,你天天赖在这里算什么样子。” 说完她慌不择路,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屋子。 屋外传来江婵的低声威胁:“阿生你再敢给我胡说八道,阿娘今晚就跟我睡。” 阿生哀嚎。 谢咫放下手中的毛笔,勾起唇角。 - 这一下江婵彻底视谢咫的那间屋子为禁地,吃完饭到下午,她一直坐在自己屋里支着窗户恶狠狠盯着他那间屋子,恨不能用眼神把他骂走。 谢咫写完了这几本折子,刚要开窗透透气,便听外面‘啪’一声,对面屋里阿生叫道:“嗷姐姐你怎么突然关窗户,吓我一跳……饶命饶命,脸不能再揉了。” 谢咫先是一愣,继而无奈摇摇头。 就这么两人一个在自己屋里耗着一个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一直到夜里该睡的时候,对面屋子的灯还是亮着的,卢晓放下手里的刺绣,揉揉眼:“谢大人忙到这么晚太伤身了,我去做一碗粥给他……” “不用忙活阿娘,你带着阿生去睡吧,我去看看他。”江婵直立起坐了一下午没挪的屁股,差点直接扽在地上,她不好意思地扶着腰托着,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出了房门。 卢晓哑然失笑,带着困得如小鸡啄米般的阿生去了她的房里。 谢咫处理完最后一本折子,转眼便见江婵抱着胳膊出现在了门口。 他不知她在此站了多久,夜里寒冷他站起身向门口。 看他走路姿势流畅,江婵暗暗在心里想人与人果然不一样。 坐这么长时间,怎么不麻死他丫的。 厚裘披在身上,谢咫将她拉进来关上了门。 江婵清清嗓子,状似无意实则非常在意问道:“这么晚了,谢大人是不是也该。” “没错。”谢咫淡声回复道。 江婵眼眸中闪过惊喜,转头看着‘开窍’的谢咫,等着他收拾收拾滚出这间屋子。 谢咫坐回书案前。 吹灭了书案前的那盏灯:“这么晚了,我该睡了。” 屋里瞬间变暗,谢咫挑衅一般微抬起下巴仰面看她。 江婵磨牙:“谢大人不会是打算在这里睡吧。” “嗯。”谢咫不假思索。 江婵快步走在书案前:“不行,你得走了,白日在这就算了,晚上也在这算怎么回事。” 谢咫拖着腮看她:“沈辞住的,我怎么住不得。” “哪里的醋缸子倒了,好大的酸味啊。”江婵毫不犹豫说道,她向下弯腰,把自己的白眼清楚地送给他看,“反正就是不行。” 谢咫看着她凑过来,耳边轻晃,突然觉得她似乎并不怎么吸取教训。 罢了,都送过来了。 “那怎么办?”谢咫问道。 “我好像发热了。”谢咫说着,虚虚咳了两声。 江婵被这两声打的措不及防,她狐疑向他看去,微弱的月光下他神色恹恹,长睫毛垂着,连嘴角都无力地怂拉着,唯有眼下微微红润。 这是真生病了? 不会是前两天捅他那一剑后劲这么大吧。 江婵心虚,伸出手来摸他的额头。 “好像也没……”她话未说完,谢咫感受着额头上轻柔的触感,突然伸手拉了她一下。 “又来。”江婵被他一拉,差点摔到他怀里。 谢咫哑着声:“你离我那么远,摸不到。” 摸不到什么,摸不到什么,她!摸!得!到! 江婵耳尖发红,僵硬地转过头向窗外:“啊天色这么晚了,我还是回自己的屋子吧,谢大人……” 谢咫轻笑一声,他突然起身在江婵警惕的眼神中伸手将她打横抱起,裙摆飞扬跨过桌子,江婵骤然腾空,吓得抱紧他伸来的胳膊,在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窗台上。 有点硌得上。 但这是目前最不应该被关注的。 江婵怀疑是不是屋里给他烧得太烫了怎么这么热又黏黏乎乎的,但是一角理智尚存,她抵住谢咫靠过来的身子,低下声警告:“阿生和嬢嬢可都在对面屋子呢。” 只是因为有外人吗?他紧靠着江婵,忽抬手帮她把发丝理顺到了耳后。 江婵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月光澄澈,月下人如玉似雪,他不自觉滚动了下喉结,垂眸看着她,不知如此一幕到底幻想了多久。 “那我们动静小些。”他说着最软的话,把抵在他胸前的手抓了下来。 江婵慌乱抬头,什么叫动静小些,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她眼底湿湿的水痕,他忽低头,珍而终止地在她眼角轻轻一吻。 江婵彻底被吻蒙了,她的脚趾勾起来,肩头微微发颤,怀疑自己已不在人间。 “谢咫,你别。”她无力说着。 谢咫直起腰,他笑笑,看她不自禁往后躲,伸手揽她到怀里。 别?别什么? 看着谢咫装作听不懂的脸,江婵伸手恶狠狠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她喘着气不叫自己的声传到对面屋子里去,心里却畅快。 唉,无所谓了,到这份上,要不亲一个吧。 江婵贴直腰,伸手将他的头按下,谢咫顺从她,配合她吻了上来, 黑暗里,看不真切,摸索着,小心翼翼,不知亲了多久,她主动往后缩了缩,使劲喘着气,嘴唇被咬破,渗出丝丝血来,她气急败坏在他胸前的衣裳上擦嘴, “嘶……王八蛋……” 谢咫舔舔嘴唇,上面还沾着丝她的血。 “阿婵,叫声阿慎。”他一点点诱骗着。 叫你阿慎,叫你大爷的。江婵整个人晕乎乎的,她牢牢抓着谢咫的衣裳,越想被咬了一口越憋屈。 江婵牙尖嘴利有仇必报,字面意思,她当即向前一口下去,不仅咬透了他的衣裳,还咬到了皮肉。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江婵抱着他,终于泄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累,不想动,整个人摊在他怀里,犹如没有骨头。 谢咫倒是看不出怎么样,只是眼睛亮亮的,甚至还有力气窝在她的肩胛:“阿婵,今年过年我好像没地方去。”他可怜巴巴说道。 江婵把他的手从不该放的地方拍下去,还气喘着:“谢咫你差不多行了,别连吃带拿的,我就不信你要去宫里跟陛下过个年,他还能把你赶出来。” 谢咫眉目一挑,持续卖惨:“跟周宴在一起过年有什么意思,我就想跟阿婵过年。我什么都能干……扫屋子、砍柴火,你叫我作什么,我都乖乖听话。” 江婵哪里见过他这个样子。 正在犹豫。 “啊好疼,肩膀好疼。”谢咫突然低声说道。 江婵从神思中回过神来,她紧张问:“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扯到伤口了,让你那么抱我,肯定是力气用大了。” 她说着,去扒谢咫的衣裳。 肩膀处的衣裳领子被扯松,露出缠绕的纱布,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事啊。 江婵正在头脑风暴,忽意识到谢咫诓她的,谢咫低声笑起来,江婵恼羞成怒去捂他的嘴。 谢咫笑够了把她的手拉下来:“阿婵你看了我的肩膀,要对我负责。” 江婵又急又恼:“谁对谁负责你个王八蛋。” 谢咫当即改口:“我对你负责,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 谁要你对我负责啊,我自己开心就行。江婵一边在心里蛐蛐一边却忍不住红了半边脸。 “行了。”她小幅度推了他一下,“这么晚了,我该回去睡觉了,你也赶紧睡。” 她把乱七八糟的衣服拉好。 谢咫把地上的厚裘捡起来裹到她身上。 江婵搭着谢咫的半边胳膊从窗台上下来。 光着脚,在地上。 “我鞋呢?”她左右看看,“你燃起灯来我找找。” “不必。”谢咫说完再次将她打横抱起。 江婵都有阴影了,她暗暗警示:“你又要干嘛。” 谢咫忍不住笑道:“送你回屋子,或者阿婵要是今晚想在这……” “不想。”江婵毫不犹豫。 谢咫推开了门,小院里,一层薄薄的雪,周边寂静不闻一言,隐隐能听见阿生和卢晓均匀的呼吸声。 这么晚了,她俩应该也是睡了。 江婵窝在他的怀里,眼皮比挂了铅还重,迷迷糊糊想道。 等谢咫到了江婵屋里才发现她已睡过去,大概是真累着了。 将她放下也没有醒,这个屋里倒是稍微冷一点,他放下她,抓住了她一侧的脚,果不其然冷丝丝的。 窗台上漏风,方才叫她在上面坐了那么久要是生了风寒就不好了,谢咫有些愧疚。 下此换个稳妥地方好了。 他给她盖好被子,将汤婆子放在她脚刚好能踢到的地方,才起身出门。 第71章 寤寐思服 江婵第二日睡了一个大早。 等到睡起,她只觉身上有些酸疼,整个人窝在被窝里也不想起床,只想若是谢咫在床前,可以踹他一脚! “姐姐你醒啦?”阿生打开窗户探出一颗脑袋,小丫头扎着两个花苞辫,带着鲜艳的红头绳。 很好看。 江婵答应着:“谁给阿生买的新头绳,真是好看。” “谢大人!他请我帮忙给我的贿赂。”小丫头一脸骄傲。 江婵满脸不好,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忙。 “他叫你帮什么忙。” “叫我拖着嬢嬢昨晚早点睡觉。”阿生眨着大眼睛。 “……”这死人,她就说一向晚睡的阿生怎么昨晚偏偏要睡得那么早。 一根头绳啊,就这么水灵灵收买了? 她磨了磨牙,“阿生,下此有这样的好事记得告诉姐姐,姐姐能给你两倍好处。” 阿生欢呼雀跃。 这时卢晓也学着阿生探出头来:“小阿蝉,也睡了一早上了,还不起床吃饭?”她担忧问道。 江婵手忙脚乱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脖子,生怕卢晓看出什么。 “马上起、阿娘我马上起床。” 窗户放了下来,江婵赶紧把衣裳都穿戴整齐。 要下床了才发现床下整齐摆着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只要别叫阿娘看出什么就好。 江婵扣扣腮。 她走到铜镜前左右看看,幸亏看不出什么,就是这个脸……江婵双手捂脸,怎么还这么红啊,自己不会发热了吧。 算了,都怪谢咫这个混蛋。 江婵收拾好出了门,她随意问道:“谢咫呢?走了?” “嗯。”阿生使劲咬了一大口饼子,“谢大人出去买东西了。” “买什么?”江婵喝着粥问道。 她警惕道:“你不会又要拿他的好处吧。” 阿生委屈:“怎么会!” 正也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卢晓起身要开门,江婵一股气喝完了碗底最后一点,起身来:“阿娘你坐着吃,我来。”她快步跨过院子,开了门。 谢咫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用布盖着,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看着江婵开门,他突然抬手把她腮边的一粒饭拿了下来。 江婵炸毛,连忙用身形把他挡好,暗声威胁:“谢咫你不想在这住了是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娘子已经默认我在这住下了?”谢咫抓住重点。 江婵像被人踩了尾巴:“不许叫我娘子。” 谢咫笑:“江娘子——” 江婵红了脸。 “快来喝粥吧谢大人,给您留了的。”卢晓说道。 “您太客气了,不必叫我谢大人,叫我谢咫吧。”谢咫典型骑驴上坡。 江婵连忙认出道来让他过去,她借着关门磨磨蹭蹭等着脸上的余热褪去。 卢晓抬头看了江婵的背影一眼,又看了谢咫一眼。 阿生喝碗粥下桌去绕到谢咫身边:“谢咫谢咫你答应给我扎得纸鸢呢。” 嗯,阿生也是骑驴上坡的主儿。 谢咫轻拍了她脑袋一下:“你要叫哥哥。” “什么纸鸢。”江婵问道。 “谢大人答应给我扎纸鸢,来年春天,我就放得高高的,在天上飘。”阿生憧憬。 谢咫将布拿下,江婵一眼便认出那是扎纸鸢用的材料。 谢咫翻了翻,将里面的一个盒子取出来递给卢晓:“阿嬢,这几日听您好像有些咳嗽,这是上好的金银花茶,您喝着试试,要是不管用我们请个大夫回来瞧瞧。 卢晓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了。” 谢咫又翻了翻,抓住一把鲜艳五颜六色的头绳笑递给阿生。 “哇!!!”阿生高兴得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她接过来高兴地满园子跑。 “谢大人你人太好了,下此我还要拿你好处的。” 江婵托着腮看着,忍不住勾起唇角。 直到谢咫又翻了翻,突然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江婵,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眨眨眼。 自己也有吗?她接过来。 她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她什么没见过。 她打开:“……” 看着盒子里静静躺着的一对朱红耳饰,耳尖骤然红了,她看向谢咫,后者暗里挑了挑眉。 江婵恨不能立即阖上砸他脑门上。 “姐姐的是什么。” ‘啪’江婵毫不客气关上了,她咬牙切齿:“哈哈哈哈,没什么。” 谢咫喝着粥,心情大好。 - 喝了粥,他居然真的把桌子支出来,给阿生扎起纸鸢。 卢晓买了材料在厨房里捣鼓着,临到年根,按照浑源的习俗要制好多吃的,江婵与阿生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看他弄着。 谢咫还真是好耐心,江婵满脑子胡思乱想道,不过他真的不用去上朝吗?朝堂里还有好多事吧,就这么隐居在这个小院子里也不好吧。 “扎成了,你看看。”谢咫把手里的纸鸢递给阿生。 阿生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 她新奇地上下打量着,“哥哥你太厉害了。”她将纸鸢拉过头顶,围着小院子跑动着。 谢咫侧过头,见江婵正含笑看着她,她似乎察觉到谢咫的目光,忽轻声道:“我小时候,阿爹也喜欢给我扎纸鸢,那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个小院,拉着纸鸢跑时,风就会灌进我的袖口里。” 这是第一次江婵主动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 尽管谢咫心里已有了一个模糊不敢确定的答案,可他从来藏在心里,从未问过。 他等着,等着江婵跟他说起的那一天。 阿生跑累了,扎进江婵怀里:“姐姐,可是这上面好空啊,你给我画上画好不好。” 江婵温柔地拍拍她:“阿生想要画上什么?” “画哥哥姐姐、我和嬢嬢。”阿生不迭声问道,“行吗姐姐。” “行啊。”江婵答应她。 卢晓从厨房里出来时江婵与谢咫正在阿生的新纸鸢上画画,江婵弯腰画画,谢咫提笔补字,两人行云流水,无声默契。 卢晓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咫看到卢晓,笑应:“阿嬢,剩下的材料扎了几个红灯笼,过年时挂上。” 卢晓还没应答,江婵用胳膊肘拐了拐他:“你不许这么叫。” 谢咫满头雾水:“阿嬢呀,是阿嬢。” 江婵气急败坏:“你就是不许这么叫,那是我阿娘。” 卢晓不自觉笑,应答:“欸。” - 纸鸢挂起来在廊下晒干,随着风左右晃着。 天已迟暮,灯光一盏暖融融亮着。 院里生着一个火盆,烤着火,阿生和卢晓已睡熟了。 江婵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收回了烤火盆的手,鼻头冻得僵僵的,她抬起脸皱了皱鼻子。 “冷了?进屋吧。”谢咫在身边说道。 想得美。三个字哽在喉咙,她清了清嗓子,声如蚊呐:“进屋就进屋。” 谢咫麻利起身将她抱起,江婵急地指着火盆子:“火火火。” “无碍。”谢咫说着,将盆中火熄灭。 盆底之炭飘忽了一会,骤然被风一吹,升起零星火点,又在漫长的抚慰中渐渐回归平静。 江婵凌乱躺在床上,双眼失焦喘气盯着屋顶,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谢咫收拾好想要过来亲亲她,被江婵一巴掌忽在床上:“老实点……我要歇歇。” 谢咫委屈:“我不干别的,就是躺过来一点。” 不干别的都这样了,要是干别的不得杀了她。 江婵现在看着他心底有气呢,她一侧身变平躺为侧身看着近在咫尺的谢咫,咬牙:“你方才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让你、让你……” 谢咫轻笑一声。 江婵骤然红了脸。 笑个毛线啊。 谢咫侧躺着,用一只手揽住了江婵,他轻轻地拍在后背上,像抚琴。 江婵安静下来,她享受着这片刻宁静,突然问道:“你后背上这么多鞭痕,都是那时胡家人打的么?” “嗯。”谢咫睫毛垂下来。 一开始是因为他学胡祥邹不像被打,后来回到京都,胡老太公并胡妳胡生都视他为灾星猛兽,动则鞭打刑罚,不许他上学,他被困在一间小屋里,窗前望去,只有一院之间的花草树木、四季流转。 “我曾读过你写的文稿。那时候,你恨吗,恨命运不公如此对你,恨你要忍辱负重,会不会将那些恨记在过去那些仇恨上。”江婵轻轻问道。 恨。 谢咫口中念着这个字。 “年少时,曾生过此类念头,那晚我被胡老太公、胡生鞭打数时辰,雨夜里只能听见祠堂外的雷声与青云的痛哭声。我也生了迷惘和痴嗔,怨恨命之不公。” 那些疼痛刻在他的皮肉伤,深深烙印在他的脊骨上,他咬不住牙,含不住声,痛叫起来。 满堂牌位神佛,居高临下,静静瞧着他,他恨,好恨。 提起那些,他已然平静,可江婵惊心动魄,甚至攥住了他的一角衣服。 她磕了牙,打了个颤,不知该说什么,彷佛也置身那雷雨交叫的雨夜,看着他被脱得精光,摁在长条板凳上。 皮开肉绽。 整整一年时间,他都躺在床上养伤,连握笔都握不住。 “那后来……”江婵不敢再深问。 “都过去了。”谢咫贴近她,轻轻说道。 “什么都会过去,总有人在前面等你的。”他说。 两人靠在一起,呼吸交缠。 “谢咫,”江婵突然开口道,她低声说道,“如果我知道前面有你,那时候会走得更用力一些。” 疼痛划过心口,谢咫用力抱住她。 江婵眼角噙着泪,她笑着,双腿蜷曲:“可上天终究是垂怜我的吧,一次又一次,让我有理由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咫以为她睡着了,江婵闷声闷气说道:“赵慎,你们那里过年喜欢吃什么,过年了,我给你做点。” - 第二天江婵还是在自己房间里醒来的,她坐起来,桌子上谢咫给她留了纸条。 “上朝去,下朝给你带糕点,勿念。” 谁念着你啊,江婵红着脸想要把纸条揉揉丢垃圾桶里,想了想还是捋顺平整放在枕下。 “阿娘,我去街上买点东西,一会再回来。”她下床穿好鞋说道。 卢晓应答下。 买点谢咫昨晚说的食材,还有给阿娘的帽子也缝好了,出去买点装饰品,等除夕那天当作礼物送给她。 还有两天,便是除夕了。 第72章 月沉星落 林会储匆匆忙忙跑进见政殿,撑着腿大口喘着气扬着手里的纸对台上的周宴嚷嚷道:“我找着谢咫了、我找着谢咫了。” “他跟江姑娘现在住在一块呢,这不要脸的东西。”林会储痛骂道。 “我们在这快忙疯了,他在外面抱得美人归!” 周宴从一堆折子中痛心疾首地抬起头:“这狗东西,明明是正室怎么走的尽是歪门邪道,学那些外室勾栏做派。” 林会储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什么、什么外室,江姑娘是他的、是他的。” 周宴一瞪眼:“朕是说,他谢咫舔着脸上门去给江婵做外室了!” “他这脸还要不要了。”周宴话音刚落。 “臣自然还是要的。”谢咫打着帘子进屋来,不徐不缓行礼,“参见陛下。” 周宴猛地从白花花的折子里站起身,他不可思议:“你你回来了?” 林会储围着他转了好些圈,见他风神俊朗不减当初,甚至有人面桃花的春风得意,不禁咂舌。 真是老木头开窍,玩的花。 “你来的正好,赶紧商议商议这件事……”周宴话音刚落,李延急匆匆冲进来。 他的面色不太好,面对几人目光有些躲闪。 “怎么了?”周宴皱起眉。 李延一甩衣摆屈膝跪下:“不好了。周衿越狱逃了。” “什么?”周宴震惊,他指着李延,“你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供词里,颜官姑娘还活着藏在府里某个地方,我们带他去指认的过程中叫他利用三皇子府的暗道逃走了。那个暗道有七七四十九个出口,四通八达,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李延拱手,面色凝重。 “这几日他心绪极度不稳,尤其是面对……”李延没有说出口,他觑了一眼谢咫,“臣已在京中布下重重人手,只等活逮他。” 他话音刚落谢咫面色一变,他当即出门前。 周宴高声:“倘若他真敢去伤江姑娘,斩立决!” “是。”纵使是李延也不禁提起一口气。 他领命而去,挂起阵风。 李延和谢咫猜的都不错,周衿此时,唯有一个念头。 面对街上突变,众人惊叫着四散分开,一瞬间混乱不堪。 江婵捂着腹部的伤口,骤然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她扶着摊边的柱子面前站着,神志不清地看着面前几近疯癫的周衿。 “阿瑾……” “别这么叫我!”周衿近乎歇斯底里。 他目呲欲裂,狂笑着操控着手里的刀剑:“阿姐,你不是我的妻子嘛,我现在要死了,你要给我陪葬啊,给我陪葬啊。” “阿瑾。”江婵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腹部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她痛苦地喊了一声,继而跪倒在地。 臂弯上的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她哆哆嗦嗦去捡,手上的血沾在了那顶帽子上。 “呀啊!”周衿大力举起的刀已正在江婵头顶。 “阿蝉!”撕心裂肺的喊叫同时响起,江婵迷糊中,好似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重重,又轻飘飘的。 她躺在地上,面前一切都看不清。 耳边嗡嗡作响,隐约听见阿娘说:“阿蝉坚持住,好好活下来。” - 谢咫一箭射穿周衿赶到两人身边时江婵已失去意识了,卢晓强撑着跪在她身边,带血的手捧在她脸侧。 她牢牢地抓着谢咫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点救命稻草。 她因强烈失血浑身颤抖,她忍着,生怕谢咫听不清楚,她说:“先救阿蝉,我只要她活着,先救阿蝉。” 谢咫心里像被利刃劈开,他应下:“您一定要坚持住,阿婵她没了您一定会。”谢咫最后的字说不出口。 可赵娴病重时她尚且丢了半条命,要是醒来卢晓也出事。 她该怎么活下去。 “不会的。”卢晓虚弱笑笑,她低声,“还有,你呢。” “谢咫,我答应了,你要娶她。我答应了。你好好待她,不要像我一样,瞎了眼,叫她受委屈。”卢晓说完这句话时,脸上已经一丝血色也无了。 她抓着谢咫的手越来越冷,绝望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谢咫,告诉阿蝉,我、爱、她。”若是人有下辈子,我还想当她的阿娘。 卢晓说完,吐出一口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李延带着吕鹤匆匆赶到。 吕鹤只看了一眼便叹息道:“这个女娃娃并无伤到要害,还能救一救。可她嘛,必死无疑了。” “不。”谢咫求道,“求您救救她。”他感受着卢晓逐渐失去的体温,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几近崩溃,“倘若她死了,阿婵,她也不能活下去了。” 吕鹤叹了一口,摇了摇头。 “这便是我曾与你说的,人之命也。” “起来,先叫大夫救人。”李延将他带起来,谢咫踉跄了一下,看着地上的江婵。 “你得挺住,还有件事,要你替她撑着。”李延欲言又止。 “什么?”谢咫轻声问道。 李延给了他一张纸。 上面刺目用赤色红字赫然写着:新帝包庇弑君罪人江婵,后面用黑条描画着江婵的真实样貌。 “是周衿的旧部,他躲在地道里照顾颜官躲过了搜捕,替他的狗主子画了这个,已经在京都中流传开了。” 周衿,他是有多恨江婵,多想叫她身败名裂的死。 谢咫把手里的纸揉成废团。他默了默,问了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新帝是怎么想的。” 李延不忍:“迫于民情压力,只能下令在京中戒备抓捕。” “可他也说了,只要江姑娘躲在巷子里不出来,一定不会真的抓起她来的。” “然后呢?”谢咫冷问道,“叫她东躲西藏的一辈子吗?” 李延哑然无声。 谢咫忽说道:“我不该直接杀了他的,我就该吊他起来慢慢折磨他,让他感受千倍万倍的痛苦。” 李延心里一寒。 可现在他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周衿四肢着地,狰狞而死。 那边吕鹤已给江婵包扎好:“你们谁来将她带去干净一点的地方,我再扎针开药。” 谢咫大步而去,留下李延复杂地望着地上周衿的尸身。 - 江婵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卢晓为了救她以千百种方式死去。 被火烧死、被人分尸而食、被箭刺死、被抽干了血做成药。 每一次都死在她的面前,最后一次,卢晓在她面前坠下悬崖,她惊恐地抓着她的手,不叫她掉下去。 可手那么滑,她怎么抓都抓不住,最后眼睁睁看着她掉了下去。 江婵独自趴在悬崖边上,绝望地跟着跳了下去。 梦境里不断下坠下坠,她恍然睁开了眼。 阿生惊喜大叫,吕鹤从屋子外面进来为她诊断。 “不错,已没有危险了。”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江婵哑着喉咙问道。 她恍然想起,突然问道:“阿娘呢,阿娘呢。” 她转向床边的几个人,阿生、吕鹤、湘官,甚至谢咫。 “阿娘呢。”她问。 她期冀地看着他们:“她为我熬药去了是不是,怎么不来看我。” 说完她不顾吕鹤劝阻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因剧烈腹痛猛地缩起身子在地上。 阿生窝在湘官怀里开始哭泣。 江婵抓着谢咫的手问他:“谢咫我的阿娘呢,他在哪里,你说话啊。” “阿婵你听我说,阿嬢暂且受了些比较严重的伤还没醒过来。等你好一点再去看她好不好,别叫她担心。”谢咫跟她说道。 梦里惊恐的噩耗如附骨之蛆,江婵瞬间脸色苍白,她不再跟谢咫废话,扶着墙往外走。 每走一步就要疼一步,她屏气,咬着嘴唇。 吕鹤在后面看不下去,他叹气道:“江姑娘这样会把伤口挣开的。” 谢咫咬着牙,他突然上前将她抱起。 江婵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倘若你一定要知道,我带你去,可江婵你记得,是她用命换了你,你胆敢为她寻死,她就白救了你。” 谢咫说完,抱着她平稳地往外走。 可江婵已从他的话里知道了结局。 卢晓无声无息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却尚有心跳。 江婵颤抖摸上她的手,还有体温。 吕鹤道:“她这样,却无药可用,至多两日之内她或能醒来,醒不来人就会没了。” “为什么、为什么。”江婵问着,却不知在问谁。 她转过身跪在地上向吕鹤苦苦哀求:“您救救她吧,没有她我活不下去的。求求您。” 湘官受不了,带着阿生出门去。 谢咫想要把她抱起来。 江婵拨开他的手,俯跪在地上:“她是我等了十多年苦苦等来的阿娘啊,我不要她死。” 吕鹤张了张嘴,闭上嘴时面亦有不忍。 “江姑娘,这两日哪里都不要去,好好陪着她吧。”说完这句话他背上药箱,出了门去,临走时,他牵了谢咫的袖角一下。 江婵又转向卢晓,她摸着她的体温,探求着仅存的心跳脉搏,在她耳边呼唤:“阿娘阿娘。”她哽咽住,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江婵压抑的哭声像渗进骨缝的一阵寒风,吕鹤为医多年见过多少人间别离,这次却仍忍不住提醒:“这个与娘娘不一样。” “除了感情上的不一样,娘娘直到临死前都是有意识的,渐渐渐渐油尽灯枯。可她……”吕鹤看向窗内。 在窗内桌边有一顶染血的帽子。 那是江婵一针一线为卢晓缝起来的,她还幻想着阿娘来年春天能戴上它。 谢咫在抱起江婵时,将那顶帽子捡了起来。 “可她在这两天之内,或许又是有些动作,甚至意识不清说些话。”吕鹤看着谢咫面上的不忍,知他已明了,“那些动作或许会叫姑娘觉得她是醒来了,可死期已定,她最终还是要走向死亡。” 她会浮浮沉沉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期冀中。 当幻想被打破,就要接受巨大残忍的事实。 注定要失去这个人。 谢咫手上江婵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听了吕鹤的话他下意识想要用手擦一下脸颊上的汗,粘腻腻的血沾在脸上,他愣了一下,又放了下来渐渐攥起拳头,眼圈也渐渐红了。 他红着眼圈回过头去。 江婵还在坚持不懈地呼唤着她。 谢咫道:“那是她微一在乎的人了。” 吕鹤闻言不知该说什么,他唯有叹息一声:“江姑娘此生,命太苦。” 他说完,摇摇头,背上医药包离开了。 檐下,还挂着鲜艳的红灯笼和纸鸢,两日后便是新年。 她期待了好久好久,盼着能安安稳稳度过的,新年。 第73章 乱琼碎玉 江婵在阿娘的床前跪了两日,临到死期那天,她突然睁开了眼。 她痛苦地抓住领子,双目无声,哑着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很快,她像是感知到了身边的孩子,空洞地‘看’向她,温柔地摸了江婵的脸。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执’音。 那天是除夕夜,万家灯火团圆。 江婵独自守着她,一盏孤灯,肝肠寸断。 阿娘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可那个‘执’字一直咬死在嘴里。 江婵哭着喊她,‘阿娘’、‘阿娘’,阿娘听不见。 江婵问她:“我把江执求来陪陪阿娘好不好。” 阿娘痛苦地蜷缩着身子,默不作声。 江婵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 她抓起床头的斗笠挡住被通缉的脸,跌跌撞撞出了门。 门小幅度晃动了一下,从门缝里刮进来几片鹅毛大雪。 飘进来,像是没了声息,渐渐融化。 - 人流熙攘的街上张灯结彩,天子与民同乐,烟花齐绽。 往年,江执会在属司处理奏折到很晚才回到丞相府,江婵只要在半道上拦下他来,叫他去看阿娘最后一眼,什么恩怨什么仇恨她一概不顾,她只要她的阿娘。 江婵带着斗笠藏身在人群当中,小心翼翼躲着巡查官兵。 “天子颂德,万物生长!”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打铁的火花在面前绽放开,忽而二楼的窗户打开了,秀丽打扮的娇俏娘甩着手绢招揽客人喝酒。 江婵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 可她逆流而行的身影很快就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带头的小队长打开手里的通缉令,看了一眼画面上身姿绰约的女子,使了一个眼色,很快便有人暗暗跟上了江婵的脚步。 江婵察觉到了。她渐渐加快了脚步。 风猎猎在面目上刮,面帘偶尔掀开,露出面容。 林会储打眼看见,‘欸’了一声,刚放下酒杯还未张口,忽见面前的谢咫一阵风般起身大步出去了。 他人已下楼,留下的话还飘在空中:“若我做了错事,请按律法办事,不必姑息。” “这。”林会储哑然。 坐在他身边的周宴凛然起身,焦急道,“这个小娘子,怎么这时候出来了,一旦被抓到便是演正也救不了她了。” 他二人还不知江婵身上发生的。 林会储无声摇摇头: “她不是个蠢笨的,可惜是个不怎么要命的。” 说完,他又纳闷:“分明是与谢咫截然不同的个人,怎么谢咫就跟着了魔似的。” 截然不同的个人?周宴不置可否。 他面上不显,挥手招来了近身内侍,沉声:“命城中守卫给谢大人放行,今夜之事倘若与刑司、京守相关,竭力配合。” 此话一言千斤,相当于给谢咫和江婵胡作非为一张通行证。林会储暗暗心惊,不想周宴为拉拢谢咫能到如此步数。 内侍领命而去。 周宴则是暗中叹了一口气。 江姑娘啊,就当是朕欠你的,要还给你。 “相公借道。”乍听见一边忽有人喊。 江婵脚下步伐一顿,此时汗已经完全打湿了衣襟,贴在身上,被寒风一吹,刺骨般寒凉。 成圈状逼近围绕她的官兵见她突然换了一个方向向着人群里挤去,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咬咬牙跟上。 一时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相公借道。”那人又喊了一声,正满头雾水忙着清道,忽听围绕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他头皮发麻,正定睛看,却是一个带着帏帽的小女子一下子从人群里冲出来跪在了马车前。 “呵!”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把马车拉住,马头高高扬起,马蹄险些揣伤她,他出了一声冷汗,连声呵斥:“你疯了么?” 江婵顾不上别的,她沉声压住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大些:“我要见江相公。” 那文官先是一愣继而觉得荒谬:“江相公是什么人,岂是你说见便要见的,还不速速起身该去哪里去哪里,免得治你一个扰乱治安罪抓起来受刑!” “民女要见江相公。”江婵坚持。 她膝行两步:“对相公,十分要紧之事。” 对相公十分要紧,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那文官已经从诧异到鄙夷。 “来人,拖走!” 他话音未落,方才追查江婵的官兵已经团团围了上来,他们将江婵羁押在地。 饶是那个文官都一愣,不知自己说话何时如此有威望了。 当头一个官兵扯掉了江婵的面纱,看着与通缉令上一般无二的脸惊喜道:“抓住了!逆党!” 周围看戏的群众一听‘逆党’两字吓得连忙闪开一个大空。 江婵挣扎着,突然喊道:“江执,你不敢见我么,我要状告你,我要状告你抛妻弃子,我要呈禀天子!” 谢咫赶到现场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他来不及反应,见官兵要堵她的嘴,连忙持剑上前,翻手剑鞘如一朵剑花砸到了那人手上。 他吃痛,张嘴刚要骂,忽听周围人恭敬道:“谢大人。” 谢咫拉着她的胳膊将江婵拉起来,痛声问她:“你不要命了?” 江婵此时已顾不上什么谢大人王大人,谢咫一松开她,她便立刻到了马车前。 也就是这时,谢咫看到了她光着脚,磨损的血在雪地留下痕迹,像盛开的红莲。 ‘哗’马车帘子被掀开了,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厢房,江婵瞳孔微震荡。 那个文官见谢咫在此也不敢造次,却不得已解释:“江相公早已归家了,这不是过一个空厢房,为的是与民同乐啊。”他叹息。 江婵往后退了一步猛地扶住了马车。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一时间觉得的,自己居然如此可怜。 想到生死不明的阿娘,她赤红着眼转身便要跑。 谢咫拦住了她。 江婵这才从那把拦着自己的剑上缓缓抬头,看向谢咫。 谢咫望向她含着血泪的双眼,虽然疲惫,却仍有情绪静静流淌着。 她说:“求求你,别拦着我,谢咫,我求求你。”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说‘求’这个字,若非走投无路,她绝不至于如此。 可谢咫明白,即使现在他不拦着她,陛下的官兵已经发现了她,她已是无路可逃了。 你不该出来、到如今必死无疑,这样的话在谢咫脑中翻滚过无数遍,熬到最后只有后悔,他不该这时候离开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家里的。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我帮你。” 他爱江婵啊,刀山火海也愿意与她同往。 假设今日之事做错了,他来承担便是。 ‘帮’字一出,周围官兵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不可置信望向谢咫。 在他们心中并不亚于忠臣临阵倒戈,皆手足无措起来。 谢咫屏蔽所有人,只看向她,彷佛只要她一声令下便能为她冲锋陷阵。 他补充道,“一个时辰。” “够了。”江婵立刻说道,“够了。” 下一刻谢咫突然抽剑斩断了面前马后连接马车的绳索。 “大人!”那文官大惊失色。 谢咫翻身上马,向江婵伸出了手。 眼见得两人乘马离去,正在二楼栏杆内看着的周淮南噤声,林会储欲言又止,轻叹了一口气:“此女子是演正的劫难么,一遇上什么理智都要不得了。” - 谢咫策马在小道上狂奔,风雪刮来,割人面。 呼出的热气弥散,消失在浓浓夜色当中。 一到小院,马还未停稳江婵便急着往下跳,谢咫单手牵马绳,另一只胳膊稳稳捞住了她,侧身弯腰将她放在了地上。 江婵一落地就往院子里跑去。 门一打开,风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昏黄的灯光,随风忽闪,江婵腿软心慌,跪倒在床前,她看着面前面目全非的安静面孔,先是如幼鸟般靠近她汲取温暖,在发现她已经没有了体温时终究是败下阵来。 喉中像塞上了布子,酸涩直达眼耳,她呜咽着,发不出一个完整音节,因巨大的悲伤浑身痉挛,颤抖着蜷缩起身子,恐惧地去抓面前已经冰冷的手。 放在脸上,妄图温暖她。 短暂的几日相处,如同一场荒诞的梦,将她困住,然后彻底杀死。 江婵多年以来苦苦坚守的道心终于崩塌了。 谢咫停稳下马,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江婵像是哑着口舌,哭却哭不出声来,只在喉间咕噜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看着面前已经没了声息的卢晓,浑身颤抖。 身影与那日竹林中坟前仰倒下的声影重合。 谢咫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桌上薄薄的那张纸却被风吹动,从被压一角的镇纸下脱离,飘忽忽刮来,谢咫手腕一动,落在他的手心里。 看着上面那只圆乎乎的胖蜻蜓,笨拙地张开翅膀,谢咫如猛钟紧敲,后颈的筋骤然收紧,他不可思议,瞳孔震荡。 而此时,江婵颤着嘴唇,冻僵的牙齿磕碰,终于松动喉舌,如幼兽惊鸣,顿时:“娘!” 谢咫的心上冷冰冰像是被狠狠射了一箭,他下意识松了手,那张纸打着旋儿落到了他的脚边。 风雪止息,洋洋洒洒在他身后,他看着面前静止住一般的一室昏暗,很多道不同的声音一时全部炸响在脑海中。 “春生求死,短命之物。” “大人,我不做短命之物。” “世间清白从来难写,我想问,对大人,风骨、文人的名声,乃至于清白二字,是否比性命重要?” 那夜里抱着江常小小尸身,眼神惊绝,低着头试图隐藏悲痛,却因肩膀抖动暴露的绝望。 婵,女单也。 谢咫所有的猜想,在这一刻得到验证。 可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窒息和痛苦。 江婵,江蝉。 她是江执的长女, 她就是那年,惨死的小小孩子。 惨死在那一场绝望无解的火里。 那床上躺着的,就是江执的原配妻子。 “倘若刀锋向内,直指此心,你可还能看清我。” 终于在除夕这天,谢咫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可以此为代价,他看清了她所有的倔强与悲伤、少年的心疼与无力也同样被那份悲伤灼伤出一个大洞。 此时,那些追兵已到门外,红彤彤的火把照亮了小院,当头人缉拿的呐喊撕破此夜:“罪人江婵,还不速速出来伏降!” 不断吆喝着迫近着的呵斥与那呜咽着的绝望应和在一起。 他站在屋口,像是一个标点,向内向外,延伸出两端。 巨大的割裂要把他撕碎。 可随即,身边带起来一阵风,他空手一抓,攥住了江婵的胳膊。 飘忽忽的袖子下,有一把尖锐的刀,泛着光。 江婵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尽是死意,无一退路。 那把刀,向着外,从她最柔软的心里长出来,刺向生养她的血肉。 谢咫的手像是被灼伤,哆嗦了一下。 面对江婵的决意,他明白的清清楚楚。因此也看清了她选的那条必死之路。 向来果决谋深的谢大人,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婵头重脚轻、双眼发胀,她眼前模糊看不清谢咫的神情,大致上只有一个影子,可她就是觉得那脸上不该是指责和制止。 他该是祝福的支持我的吧。 她向着那个影子伸出手,缓慢的、无比珍贵地捧住了他一侧的脸。 那微凉的寒意冻得他牙齿轻颤。 “阿慎。”她喊出这个名字,带着血泪的。 她笑笑,泪窝淡淡,像一碗清浅的薄酒。 谢咫的心头一抽一抽,巨大的恐惧像是要把他淹没。 “我此一生,对得起赵氏,对得起你。唯独对不起我阿娘,阿慎,我就算死,也要拉着江执下地狱,为她报仇的。她那么爱他。” 最疼爱她的人,一个又一个死在她跟前。 谢咫看着她眼角流出的血泪,木木地像是被下了定身符。 “你有从龙之功,是新帝最器重的朝臣。我却不是,我弑君、杀父,是所有人喊打喊杀的罪人。新帝要树立威严,必要拿我开刀。这样也好,等朝堂内外安定下来,你就找一个爱你的女子,早早成家。算是完成了你的父亲,赵氏君子,对我的嘱托。” 她说完,手轻轻离开了他的脸颊:“忘了这里的日子,忘了我吧。” “不。”谢咫拉着她的胳膊,轻颤破唇。 他面向着她,面落在背光的阴影里,唇角一点晶亮,又从颌下滑落,滴在衣领里。 江婵像是笑笑,她看向漫天飞雪,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生,还有人挽留,已是足够。” 她说完,跨出了房门。 谢咫的手松落了,江婵光着脚,踩在雪地里。 风仰面,兜帽掉落,发带飞扬。 面前,周宴首领,禁军围剿,火把扬威,众人虎视眈眈又不敢贸然向前。 江婵把刀抽了出来。 刀鞘丢在雪地里,落地无声。 光反射着光亮,照出她莹白的侧脸。 “保护圣上!”禁军首领大喝一声。 江婵置若罔闻,从容不迫地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遥遥看向周宴。 被赵娴养大的孩子,骨子里是亲厚的,她实则一直知道,只是从前她一直不死心而已。而现在,她却可以光明正大利用威胁他。 最后一次了。 “你把刀放下!”周宴拨开了挡在前面的禁军,他皱眉,余光看了眼屋里的谢咫,“有什么话好好说!” “周宴,我此生心愿已了,你要我死我可以死,可我死前,还要去最后一个地方,做最后一件事。”江婵扬声。 “之后,凌迟还是绞首,随君意。” “可只有一点,谢咫是无辜的。他劝阻我,是我不识好歹,他不该受到我的牵连。”江婵说完,向前走去。 “往后退!”周宴大喝一声。 他皱眉:“传朕旨意,谁都不许伤她。” 话音刚落,所有禁军都自动围出一个圈。 “江娘子……”刘喜咬着牙喃喃自语,狠狠摸了一把眼泪。 江婵置若罔闻,她像是被抽魂锁魄,将刀子放在颈上,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周宴冲进屋里,谢咫整个人仍在阴影里,他背对着屋门,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 “赵慎!你到底是救也不救,那个小女子明显是疯了!”周宴看他潦倒,忍不住呵他。 “她那到底是去哪啊!” 他说完,掐着腰四处打量了一下,突然头皮发竖,拿下了腰侧的手,他指着正对着窗的那张床,床上,淡淡的月光照出她安详的睡颜,悄无声息在此夜里入眠。 “她、她,那是谁?”周宴大吃一惊。 “那是她念了十年的阿娘,就死在今天。”谢咫的声音沙哑着。 周宴越听越不明白。 “是赵氏对不起她,不值得她殚精竭虑为之谋划。倘若我再回到十年前,我宁愿看都不看撕了那封信,让她走得远远的。” 周宴不知谢咫说这番话的心境,可他知道,那封信、那个送信的孩子支撑他走了多远的路。 灭族的仇恨未曾蒙蔽他的双眼,压顶的霜雪不曾摧折他的脊梁,刻骨的折辱也未能将他化作穷凶的厉鬼。 全仰仗那个送信的小女子江婵。 赵定在那封信里写道:“阿慎,汝且观眼前孺子,年未十龄。天道不仁,孽果竟噬人骸骨。若弗存善心、行善举,此子恐难御今夕风雪。” 于是,在那个夜里,看着浑身无避体之衣的江婵仍解下腰间那一串铜钱递给自己。赵慎决心成为了谢咫。 “天若有道,怎么会叫她在幼时失去娘一次,现在又要失去一次。” “你……”周宴说不上的心惊。 “她疯了你也疯了?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鼓声‘dong’传进屋内。 周宴惊变。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禁军通报:“陛下,她、她在敲登闻鼓。” 她是谁,不言而喻。 周宴顾不上谢咫,站在屋门口越发不明白,他低头思索,口中喃喃自语:“江婵、江婵……她刚刚拦的是谁的轿子。”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转头正要招呼谢咫,却见他忽将手中的纸张折成小小一个四方放在了胸前,他眉目坚毅,转便往外冲去。 院外传来一禁军的惊呼和马的一声嘶鸣,周宴踉跄了一下,推开众人来父的手,扶住了门框。 他喃喃自语,不可置信:“这要是真的……” 他立刻拉住了其中一人:“速!骑马去文登闻处,传朕的命令,谁要是敢伤她,格杀勿论。” 第74章 杜鹃泣血 谢咫骑马闯进了江府,鲜红的纸灯笼从门楣上掉落,马溅血红。 长剑钉在门柱上,所有的家丁一声不敢吭,都绕道而行。 直到江执缓缓从内厅里走出来。 短短一月的光景,他失去了二子一妻,并得知了骨肉相残的噩耗,巨大的打击已经叫他有些承担不住了。 江念疯癫后,他时常要喂她才肯吃饭。 他垂老而神丧,静静走到前厅,被江念打掉而洒了一身的饭粥已干涸而污赃,谢咫一眼便看到了他腰间的那只竹兽。 说不上是讽刺还是什么心情,谢咫咬住了后牙。 江执看着面前的谢咫,冰霜眉间雪,皑皑山上松。 可凌厉的眉目间总有一股杀意。 江执轻松笑了笑:“你是新帝派来杀我的么?” 他张了张手:“随意吧。” 后院传来江念凄哀的哭声,声长如钟,如稚童一般。 “为何而死?”谢咫冷冷问他。 他一抿唇,冷笑:“我知道,为政治抱负而死。” “老师一生磊落干净,即使最后死在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新帝手中,毅然甘心。” 江执直直看着他。 却见他伸出胳膊指着后院,盯着他问:“那你留下的女儿怎么办?” 江执心中升起悲凉,他声沉而哑,但带着就义从容,微微一笑:“既然是我的血肉。行此地步,可随我而去,我下辈子,再还给她。” 他说着,拿出腰间那小小的竹编兽,低头看着:“也算是,与她哥哥姐姐和弟弟、团聚了。” 谢咫忍无可忍,终于笑出声来:“老师,你何其薄血冷情啊。” 江执终于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他眯起眼略带迷惑地看向他。 谢咫取出了那张纸,他没有急着递给江执。 而是缓缓打开,纸张中间那只胖蝴蝶,被血迹斑驳浸染,可怜的抖擞着。 江婵,为了这么一个人,值得么? 江执缓缓看向他手中的纸,透过光,只能看见上面的血斑。 他终于忍不住向前去,在看清的一瞬他猛地夺了过去。 “你、你从哪得来的。”江执死死盯着纸面上仅有的墨色。 他拽住了谢咫的一只袖子:“是谁画了这个?” 江执自顾自问,又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咚、咚、咚’的声音传进屋中,谢咫抿着嘴,一只手攥在剑把上。 文登鼓,凡有冤,可传京中任意角落,直达天子。 是谁人在敲天子之鼓。 江执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眼前骤然冒出一张面孔。他往后踉跄了一大步,面色巨变,他扶着桌子一角勉强站稳,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那张纸一刻。 心跳如雷,额角剧动,他眼花意乱,想要开口,先‘哇’一声吐出一口血。 “其实老师早有怀疑吧,那张相似的面孔。”谢咫冷笑。 所以那天帝后大婚,江婵以刀逼帝,现场混沌不堪,江执明明已被救携,在被掩护躲避时却仍不顾阻拦掀开帘子向台上望去。 甚至在台上验旨时,提着性命,犹豫不决。 犹豫的那一瞬,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为她不值。”谢咫道,“可倘若现在你不去,她就会冻毙在风雪中,被世人唾骂。” 他低声:“我不许,所以你一定要去。” - 江婵不知自己敲了多久的鼓,她的双手握在鼓锤上挥动肩膀向前敲去,一下又一下。 双脚淹没在风雪中,已冻而无知觉。 她恍然不知,只麻木敲击着。 咚-咚-咚- 风抚慰过她素白的衣襟,秀发缠丝,发带飞舞,人群围绕着她,街上的百姓围成圈静悄悄看着她,所有人都被壮烈的鼓声震撼,噤声肃穆。 天子鼓不能轻易敲响,申冤结了,要人以命相抵。 世人往往向往现实的温暖,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主动招惹这样的杀身之祸。 除非有大冤,除非人世间已无牵挂。 “我认识她,罪人之妻!弑君同伙。” 这句话如火种点燃了人群,安静的人群瞬时间暴动起来,议论纷纷像一片又一片厚重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 那些指责的话,恶毒的咒骂,如锋利的刀片,再次向她伤去。 鼓声停了一下,她的身形踉跄了一下。 可随即,她没有理会,又继续向鼓面上敲击去。 “姑姑!”颜官和湘官冲破人群跑出去,湘官把厚裘披在她身上,心疼地掉下眼泪。 颜官抽涕:“姑姑,颜官来替你敲好不好。姑姑,颜官好疼,你不要敲了好不好。” “不要管我,不要叫我连累你们。”江婵的话沙哑而轻。 颜官崩溃道:“姑姑我们不怕连累,我们心甘情愿。姑姑啊。” 湘官握住她的手臂:“姑姑,留些力气一会呈于天子面前,我们一定替你把鼓声敲下去。” 江婵的动作一顿,或许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湘官从她手里接过鼓锤,继续大力敲下去。 江婵身躯一软向下倒下去,颜官接住她。 讨伐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油刀上滚过。 阿生咬了刘喜的手一下,趁他吃痛放手赶紧跑到江婵身边。 江婵跪在雪地里,已没了力气。 阿生挡在她身前,小小的孩子作出护佑的动作冲着那些是非不分的大人:“才不是!才不是!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才不会杀人!也不是你们口中的样子,你们都胡说八道。” 小小的声音如投湖之石,轻飘飘沉甸甸落入湖底失去声响,淹没在人海里。 刘喜见状,一咬牙冲上前:“江娘子从未同流合污,她为还案件清白要求严查,从未姑息。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这句话四面八方传响而去。 胡青云带着厚披衣,终于闭了闭眼从人群里站出来,同时站出来的还有那天被江婵救下的女子。 被她救过的人越来越多突破金甲卫的包围走到她身边,缩小的人肉墙为她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那些寒言冷语阻隔在外。 卖枣的商贩终于认出她来,她惊喜又痛心:“这是为我讨还公道的贵人啊,一个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被你们说成十恶不赦呢,大家肯定误会了。” “那天大家不都看到了吗,在街上是姑娘为我讨还公道的呀。”她的话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可悉悉索索中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紧闭着嘴面露不忍地沉默在人群里,看着声讨的浪声一阵一阵将她淹没。 连同落在她身上的雪花,都仿佛是有罪的。 谢咫将江执带来时,面对的正是这个场景。 江执踉跄地从马车上摔下来,他顾不上疼,神情狼狈,麻木在推搡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拨开那些愤怒地神声音,眼神紧紧盯在雪地里跪着的那道身影上。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他在马车上见到的,那个背影。 这是他的女儿,朝思夜想的女儿。 他定在原地,屏蔽掉身边所有的声音,看着她跪在风雪中,好似看见她新出生的那个夏天。 树上蝉声缭绕,没完没了,晓晓已经生了整整两个时辰,她叫的他腿肚子都软了,心里恨,想着要是儿子抱出来就能踹他两脚,好解气。 可偏偏接生婆抱出来的是一个乖乖巧巧哭着,软软糯糯的小女儿,包着晓晓亲手缝的小包被,粉白粉白的拳头嘬在嘴里。 他接过来时,阿蝉还没有名字,那是父女两人第一次见面。 他说叫阿蝉吧,蝉鸣里声嘶力竭的夏天会带她无数次重生的。 后来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叫出第一声爹爹,从抱着、趴着、爬着到有一天突然扶着他亲手做的竹竿站了起来,迈出了第一步。 他那时候沉浸在喜悦里却又陷入到无尽的恐惧当中,他想年华如流水逝去,阿蝉很快就要长成大姑娘,那时候她便如村乡中的姑娘们一样草草嫁人一生吗?他不要,他要她一生富足安乐,要她尊贵无比。 要她一生平安。 平安。 最后两个字像被打碎的镜子,骤然唤醒了他,他不可思议看着就在面前的女儿,就在这时,江婵看着地上那双熟悉的靴子也缓缓抬起头。 两人对视,江执看到了浓浓的恨意,像夜晚化不开的墨,冷冷的凝固着。 他喉间的那两个字,无论如何吐不出口。 金甲卫分列两队匆匆跑过来,当头者高呼一声:“陛下驾到,万民避让。” 所有的声音渐渐静归于无,众人下摆见礼,被周宴挥手呼起。 周宴坐在马上,打量着风雪中这凝固的一幕,目光在形容狼狈的江执和脊背挺直跪于雪中的江婵之间逡巡片刻,忽叹息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婵,你在此鸣鼓,所为何事,要状告何人?” 江婵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几步之遥的江执。江执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那双曾经盛满慈爱与野望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厚重到令人窒息的情绪,像一本写满了背叛、悔恨与不可挽回的旧书。 江婵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哽咽与翻涌的血气,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叩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臣女江婵,泣血叩告陛下!臣女所告之人,正是当朝宰相——江执!” 她抬手指向江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臣女状告江执,为谋尚主之荣、攀附权贵,于十数年前高中状元之时,忘恩负义,背弃糟糠!与胡妳勾结,构陷发妻卢氏与幼女,不忠不孝,犯下滔天罪责!更丧尽天良,指使贼人纵火行凶,意欲将臣女母女二人活活烧死,焚尸灭迹!苍天有眼,臣女与母侥幸得脱,捡回性命。” “臣女再告江执,停妻再娶,欺君罔上!发妻尸骨未寒,冤魂未散,他便急不可待迎娶胡妳,另筑爱巢,生儿育女,享尽荣华!十数年来,对发妻之冤、幼女之殇,不闻不问,视若寇仇!其心之毒,其行可诛!” “陛下!”江婵重重叩首于冰冷的雪地之上,额间瞬间染上刺目的红痕,“江执所为,灭绝人伦,罔顾天道!弑妻杀女,罪不容诛!停妻另娶,欺君罔上!恳请陛下,明镜高悬,为臣女生母、为臣女这十数年漂泊流离、隐姓埋名,伸张正义,洗雪沉冤!伏乞陛下,严惩国贼,以正国法,以慰亡魂!” 江婵字字泣血,控诉如惊雷炸响在风雪弥漫的街上,张灯结彩的红灯笼像凝固的血,落在她身上,承载不起这沉痛的一声。 “恳请陛下,明镜高悬,严惩国贼,以正国法,以慰亡魂!” 她最后的尾音带着破碎的呜咽,重重叩首在雪地,额上那片刺目的红痕在苍白肌肤和素白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惊心动魄。 死寂。 方才还议论纷纷、群情激愤的民众,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嘈杂、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愤怒,都被江婵的控诉粉碎。 错愕、难以置信、惊世骇俗,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随着她的泣音将每个人都拽进了那场意图焚尸灭迹的薄情当中。 他们看着雪地里那个单薄孤苦,因巨大悲痛而佝偻着的身影,眼神从最初的谩骂,变成了深深的震骇与茫然。 尤其是颜官之流,她们呆站在江婵身后,听着江婵的控告,都不可避免红了眼眶。原来这就是姑姑一直以来保守的秘密,即便是娘娘问了那么多次,从未说过的秘密。 这样沉甸甸的往事,这么多年居然一直压在她心里。 颜官拦着阿生蜷起来的拳头,面色不善地落在江执身上。 江执的反应却与众人截然不同。 当江婵控诉到“臣女与母侥幸得脱,捡回性命”时,他浑浊麻木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 “晓晓……晓晓还活着?!” 他失声,声音嘶哑破碎,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急切地盯着江婵,“阿蝉!你阿娘……你阿娘……她在哪里。” 然而,江婵缓缓抬起的脸,彻底浇灭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光。 那张脸上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更深的、被绝望浸透的恨意和刻骨的悲痛。风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却遮不住那眼底汹涌的泪光。 “在哪里?”江婵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冷得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碾磨而出,“就在方才,死在我的怀里。” 她顿了顿,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在风雪中碎裂。 “她临死前……”江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无法言喻的嘲讽,“还喊着你的名字。临到死,都在念着你这负心薄幸、害她一生、夺她性命的仇人的名字。” 江婵凄惨地笑笑,她看着就近在咫尺的阿爹,从前、曾经,她刚到京城时也幻想过,幻想过阿爹有一天会与她重逢,会认出她来,会后悔所作所为。 “阿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雪花静飘飘落下来,落在每个人耳边,“阿娘亲手写下的状子里没有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我都以为忘记你、放下你了,怎么临到此时,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轰——!” 江执如遭五雷轰顶!他踉跄着向前几步,面若金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 他双手深深插入积雪中,头颅深埋,肩膀剧烈耸动,牢牢盯着还对自己笑着的女儿。 宛若凌迟,他无法面对,无法承受。 周宴高踞马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深邃的目光在崩溃的江执和悲痛欲绝、却强撑着脊梁的江婵之间缓缓扫过,最终沉沉落在江婵身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那是对一个女子背负如此深仇大恨、经历如此惨痛人生的不忍。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江婵,”周宴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你可知,本朝以孝治天下?‘子告父’,无论缘由,依《大诰》,皆属十恶不赦之大不孝重罪。一经查实,告者需受‘剔骨之刑’。” 他顿了顿:“此刑酷烈,九死一生。你可想清楚了?为告生父,甘愿承受此刑?” “剔骨之刑”四字一出,本就寂静的人群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看向江婵的目光,从震骇错愕,又多了一层深深的恐惧和怜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江婵身后的谢咫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翻涌。 听到“剔骨之刑”时,谢咫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么多年,她背负着父弃母离的伤心负重前行。 笑起来开玩笑说阴女业火可供官养财时忍受的背叛。 在冰冷的雪躺在一片孤独的坟前留下的眼泪和思念。 那道深深的疤痕,将她撕扯成极端的两半,活到如今,如何不易。 看着风雪中那个单薄却倔强挺立的身影,看着她额上刺目的血迹和眼中破碎却不肯熄灭的恨火,排山倒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当即跪下: “臣质疑,为孝之道乃是父慈子爱,江相公在江娘子六岁时便已离开,多年更是残忍相加、乃至不惜对亲生骨肉痛下杀手,有此父是江娘子不幸,有次相公是天下不幸,江娘子冒着巨大的风险讲出来,乃是为公执法,公允公正,清白无私,当嘉赏。” 谢咫话音刚落,周宴头上汩汩跳动。 林会储紧随其后:“臣附议,江娘子冰雪公允,为天下行端立正,当嘉赏。” 李延反应过来,他跪下,沉声:“臣附议。” 人群里窃窃私语,忽有人高声:“可她即便身世可怜也改变不了有罪的事实,她杀父弑君,罪乃大之恶极。” 谢咫“当嘉赏”的谏言与林会储、李延的“附议”余音尚在,人群中那句“杀父弑君,罪乃大之恶极”的指控,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带着寒意。 周宴端坐马上,目光沉静,越过群情,最终定格在雪中跪伏的江执身上,静待其言。 江执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与雪水泥泞交织,眼神却如古井无波,之前的崩溃与癫狂仿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他艰难地调整了跪姿,面向御马,背脊虽因伤痛微佝,却显出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 “陛下。” 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清晰,字字如珠落玉盘,穿透风雪,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臣,江执,伏乞认罪。” 语调平缓,无波无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构陷发妻卢氏、意图纵火杀女之罪,臣认。停妻再娶、欺瞒君上之罪,臣亦认。臣罪孽深重,依律当诛,百死难辞其咎。” 人群再次死寂。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静地投向周宴,语气依旧是不疾不徐的陈述: “然,臣所认之罪,止于臣身。臣女江婵,于此诸事,实属无辜,更无半分罪愆可言。” “坊间所传‘罪人之妻’一说,实为虚妄。查三皇子案发之时,江婵未受婚书,未纳聘礼,更无‘皇子妃’之名实。彼时境况,三皇子之罪戾滔天,非其所能预知,亦非其所能左右。” 江执略作停顿,呼吸平稳,继续道: “及至案发,三皇子府邸被围,三皇子下狱,先太后病危,人心惶惶,皆图自保。唯江婵,虽身处嫌疑之地,却虑及私情或碍国法。彼时,曾亲笔致书于主办此案之谢大人。” 他目光转向谢咫,无悲无喜,“书中明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法昭昭,当一视同仁。请大人秉公执法,勿以婵故,稍存犹疑。其心昭昭,唯在公正二字。此信可证,其行止光明,未因私废公,未失公允分毫。” 登闻鼓前落针可闻。谢咫紧抿双唇。 江执从袖口取出了方才谢咫交给他的那封信,呈在天地与天子之间。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依旧平稳有力: “再言先帝遗旨。先帝弥留之际,遗旨错付于江婵之手。彼时情势,危如累卵。三皇子党羽环伺,权柄诱人。若江婵存半分私念,或求自保,或图富贵,则隐匿遗旨,甚或献予三皇子,皆可立致荣华,保全身家性命于乱局之中。以其当时虚名,若拥戴三皇子,可谓顺理成章,易如反掌。” 他目光直视周宴,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却字字千钧: “然,其未行此利己之事。盖因深知三皇子暴虐,若其践祚,必致生灵涂炭,社稷倾危。故,江婵此女,忍自身危惧,抗灭口之险,殚精竭虑,终将关乎国本之遗旨,亲手呈递于皇长子殿下——即陛下御前。” “陛下,” 江执沉静叩首,额头触于冰冷雪地,“其献玺正位,非为私利,乃为天下苍生免遭涂炭,为江山社稷得承明主。此心此志,皎如日月,朗朗乾坤,实可共鉴。” 他抬起头,额上沾了雪泥,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陛下明鉴。江婵此人,忍辱于前,持正于中,献玺于后。其行端,其志洁,其功伟。今日击鼓鸣冤,所诉者,乃为其母卢氏十数年沉冤,亦为其自身漂泊之苦楚,求一清白公道。” “臣罪孽深重,甘受国法极刑,万死不辞。唯恳请陛下,” 江执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克制的波动,却迅速归于平缓,“念其母冤屈之深,念其身世之苦,更念其于社稷传承之功勋卓著……赦免其‘子告父’之刑责。臣愿一身承担所有罪罚,以为微薄之赎。伏愿陛下,圣心垂怜。” 江执言毕,再次深深叩首,姿态恭谨,再无多言。人群里先前的质疑声早已消散,百姓们面露复杂,震撼于这冷静叙述下的惊天事实。 周宴端坐马上,沉默良久。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叩首的江执,扫过风雪中脊梁挺直的江婵,扫过神情紧绷的谢咫,最终掠过万民。 风雪呼啸,龙袍翻飞。 终于,帝王的声音响起,沉稳而威严,不容置疑: “江执所供认诸罪,证据确凿,骇人听闻,罪不容诛。着即革去江执一切职衔,褫夺功名,打入刑司,由三司严审其过往罪孽,依律从重论处。” 他目光转向江婵,那审视中已带上了最终的裁决: “至于江婵…” 万众屏息。 “其母卢氏之冤,惨绝人寰,朕心甚悯。其自身所受流离之苦,亦令人唏嘘。其于三皇子一案,力促公正,其行可彰。其于社稷传承之际,心怀天下,献玺正位,其功至伟。此心此志,清白无私,功在社稷,朕已了然。” 周宴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决断,响彻广场: “本朝固以孝治天下,然《孝经》有云:‘父慈则子孝。’ 若父行不端,戕害至亲,灭绝人伦,则强求子女以孝悌相待,非但不合人情,更悖逆天理。江婵今日之举,虽涉‘告父’,然情有可悯,功勋卓著,实为洗雪沉冤,求存公理。” “朕,体察天心,抚育万民。今鉴江婵之沉冤,嘉其之忠义,悯其之痛楚。特旨如下:” “江婵‘子告父’之罪,因情可悯,功勋卓著,特予赦免。” “其母卢氏,贞烈蒙冤,追封一品贞懿夫人。其女江婵,承母遗志,忠义可风,赐黄金千两,良田五百顷,京中府邸一座,以彰其德,以慰其心。”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咫率先高呼,声音带着巨大的释然与敬意。群臣与百姓山呼之声,如潮水般涌起,在风雪中回荡。 江婵依旧跪在雪中,赦免的旨意、对母亲的追封、那“清白”的定论……冰冷的雪花落在她脸上,与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长久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一丝来自天威的、迟来的暖意。她缓缓地、深深地,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阿娘,您听见了吗,您看见了吗。” 当年欺负我们的所有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我们终于,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