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娴的病已然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时常一睁开眼便要痛苦地吐血,吕大夫和众太医即使用尽了浑身力气,也只能暂且用一些温养的药吊着一口气。
而对于一开始能撑到今年年底的预言彷佛也要被打破了。
整个中宫围绕着一股死静,每个人都在做好自己的事,可都是带着压抑的啜泣的,那些匆匆的步伐和悬着花儿的衣摆,像赵娴流逝的生命,静静静静流淌着。
所有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周衿的事。
江婵不知守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眼泪要哭干了。她有时会看见周冽藏在中宫外面偷着往里看的身影,等到万籁寂静赵娴昏过去时才会走进一些,站在床前无言看着。
也会看到周宴徘徊不进的身影。
江婵把周衿支走了,她站在门口,与周宴对望。
周宴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婵,几天而已瘦了一大圈,甚至若不是冬天的衣服撑着,或许已经骨瘦如柴,她的眼神平静中压抑着苦痛,那些她撑起来的,一点一点反噬着她,像要帮她吃进去。
她的唇色泛着白,声却平稳:“进去看看。”
周宴心里一酸,他紧抿着嘴后槽牙咬着,雪压在他的肩上落在他脚下,江婵知道他来过很多次。
其实在赵氏没有出事前,他与阿瑾、阿知一样,喊赵娴,阿娘。
那些十多岁前温柔眷恋的回忆都是里面那个正在躺着的女人给她的。
“不了。”他刚说完,转身便要走。
“阿宴。”江婵笑笑,她扶着宫框门,手指却不受控制抽动颤抖着,她说,“娘娘见你一面,会高兴的。这些事你决定不了,也从来不是,你的错。”
周宴转回头,江婵的背影萧瑟地像残枝上的寒雪。
江婵知道,周宴一定会进来。她在廊下见到了吕大夫,他收着箱子里的针盒,面色亦憔悴。
江婵本应从他身边直接掠过,可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她看着廊尽头那颗即将枯死的红梅,突然问道:“大夫妙手回春,可听说过有一种术法能叫人起死回生么?”
她本以为能看到吕大夫闪乎不定的慌张,却见他一身医衣,行端立正,他浩然摇头,果决:“娘子,起死回生在**之外,绝不可能有如此离奇之事。”
江婵如何不知,她只是惊讶江念身边的大夫会这么说而已。
可看来,他似乎真不知情。
江婵从他面上摘下目光,她淡声:“我知道了。”
她说完便要离开。
“何况我要劝娘子。”吕大夫突然又开口道。
江婵迈出的步子一定。
“人之性命来之不易,如何能以生易死。徒叫生者泣、死者伤呢。”
说完这句话,他摇摇头,背好医药包跟着提灯侍女往外走去。
江婵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有了些许惭愧。
是啊,怎么能竟起了自伤之意,明明一直以来十多年,她总在拼命活着。
她紧攥着的掌心渐渐松开。
忽听外院里湘官惊叫了一声,继而就是剑出鞘的声音。
江婵心中一寒,侧目去看,隔着花枝看不真切,却立刻有小宫娥来报:“姑姑姑姑,两位殿下在娘娘门前打起来了。”
江婵拔脚往那边走去,还未走近便见周衿拿刀架在周宴脖子上。
她心寒胆颤,上前去挡在周宴前面,把剑推开。
“你疯了!是我叫他进来的,你要杀便杀我吧。”话音刚落周衿受伤的眸子落在江婵身上,那些恨意还未消化,取而代之的是不能相信。
他说:“你知道他是谁么,你忘了颜官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在一帮胆战心惊的湘官的脸色‘刷’变得苍白。
江婵双眼含泪,她失望地望着面前的周衿,咽下喉中苦涩,她想笑,笑不出。她轻声:“阿瑾,颜官不是他杀的,你乖一些叫他走吧。”
周衿手里的刀剑抖动着,隐约还有进攻的态势,他往前走了一步。
江婵护着周宴便往后退了一步,周宴见他情绪不稳,拉着江婵要她到身后,江婵却坚如定石,寸步不让。
“你说什么呢,阿娇,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你忘了么?我与你说过的。”
周衿徐徐善诱,步步紧逼。
江婵抬眼望着他,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说:“阿瑾啊,我已知道是你杀的。”
湘官手里的盆子手软掉到了地上,她像是慢动作,牵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周衿,后者骤然变得狠戾。
手里的剑丢下,他忽然掐住了江婵的脖子。
“周衿!松手!”周宴大惊,他连忙上前握住周衿的手腕。
周衿满眼里只有江婵,看到她因呼吸困难而紧绷着的脸,痛苦而不可置信的双眼,愤怒中居然有些酸涩。
他问:“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不信我。”
江婵闭了闭眼,眼泪滴到他的手上。
“阿瑾,你在干什么!”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质问换回了周衿紧剩无几的理智,他猛地松手,向后看去,赵娴扶着门框出现在门口。
她早不能独自行走,也无力气支撑了,她含泪的眼失望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孩子,突然呼吸急促、腿软向地上栽去。
“娘娘!”江婵顾不上顺气,她咳嗽了两声从地上爬起向赵娴跑去。
湘官含着泪咬着牙一言不发也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了周衿和周宴。
周衿喃喃自问:“为什么她信你都不信我。”
周宴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阿瑾,母后病重你能来侍奉,江婵在见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她对得起你了。”
说完,他没有再呆着的理由,匆匆离开。
赵娴被扶到床上,她紧紧攥着江婵的手,眼睛向上看着她,突然从眼角流出泪水。
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她的指尖冰凉,即便用尽了力气也抓不牢她的手,尽管所有人都瞒着她,她却在心里定下一个死期。
见江婵摇头,她笑笑:“娇娇,不要嫁给他了。”
见江婵瞬时间定住,她的泪滚落隐没在发间:“跟着他要受委屈,我不要你受委屈。”
江婵死死咬着牙不哭出来,她一个劲儿摇头:“娇娇不委屈,娇娇从来都不委屈。”
“我不要、我的执迷不悟,害了你。”
“娇娇,擦干眼泪离开这里,以后好好活着。”
“对了,我还没听你喊一声母妃呢,算了,叫我一声阿娘吧。”
“娇娇,我的娇娇,我走后的那天晚上,你就离开这里吧,守灵送灵,都不要了,我活着时你日日守着我,变成一副棺材,就不要守着了。”
“听阿娘的话,别哭,也别伤着自己,要不阿娘会走不安稳的。”
江婵失神落魄出了赵娴的屋门,她颤抖地举起双手,沾满了娘娘吐出来的鲜血。
她颤抖的心左右摇晃着,明晃晃一把刀子顶着尖儿。
寒冷的雪夜漂泊无依,举目望去恍然无亲。
谢咫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她惨白着脸双眼浮肿无神望着暗处,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他快步过去,小心翼翼攥住了她的双手,隔着帕子传递着掌心的温暖,她抬眼凝望他,眼神明明灭灭。
谢咫的心一抽一抽疼痛起来。
他牢牢望着她,无声却坚定。
江婵忽一闭眼掉下一滴泪,她的声音哑着的:“太医说今晚难了,你进去见见她,我去请陛下来。”
她强制着自己冷静下来,可寒风一直往喉咙里灌,她止不住害怕。
她离了他,转身,刚走出一步路,就滑在地上。
谢咫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江婵背对着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的话带上颤抖的哭腔:“阿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娘娘没了我该怎么办。”
她不想叫任何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哪怕是谢咫。
可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谢咫强忍着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江婵,总会有人在前面等你的。”
“呼。”江婵吐散那一口浊气,她眨眨眼快速收好情绪,反抓住谢咫的袖角,“阿慎,一会你记得告诉娘娘,不怪她,什么不怪她,叫她好好走。”
“好。”谢咫压下情绪。
他看着江婵的身形消失,转身到了赵娴门口。
他的心激烈跳着,面对近在咫尺的这位不曾见过几面的姑母,心情复杂。
良久,他推开了门。
屋里站着的跪着的或是伏在床前的侍女姿态各异,却几乎都在强忍着啜泣,屋里宛若一大盆死水,周衿不在,周知守在床前。
小小的孩子哭得喉咙发肿,握着赵娴的手怎么都不肯撒开。
直到谢咫绕过众人,跪在了他身边。
江婵做过嘱咐,湘官就算百般不忍还是将他拖着带了出去。
一出去,阿知的哭声再也收不住。
赵娴的双眼无声地盯着床幕,听到那声音微微回了神。
谢咫轻滚动了一下喉咙:“娘娘。”
他用仅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完这两个字,他顿了顿,突然低声,“姑姑。”
赵娴眉目一颤动,她慢慢侧脸,一直到看清谢咫。
“阿慎。”她有些含糊不清说道。
可眉眼里分明是含着笑的。
谢咫来之前,江婵向赵娴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赵娴笑笑:“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回到地下见到哥哥,有法子交代,赵氏的后代不都是屠杀凶残之辈,他把你教的、教的很好。”
她费力地举起左手,想要摸到谢咫的脸上,谢咫察觉出,伸手主动将她的手贴在了脸上。
“阿慎。”她费力吐出这两个字,与江婵想象的不同,她并没有问谢咫为何不早早与她相认。
而‘志向未完、无以相认’这样的话也便注定了不必说出口。
赵娴轻轻说道:“临死前见你,不必有负担,不用替那些枉死的人原谅阿瑾。”
“阿瑾做错了事该罚、阿知自会有子宴顾念,只是有件事……”赵娴眼底闪烁着泪花,“替我、照顾好娇娇。”
她临死前,一件件数算着她放心不下的,到头来只有娇娇。
“不要叫她自伤。”赵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懂得她的倔强、也明白她强撑着的悲伤,那双眼睛含着她时,害怕与无措占据了大多数。
顾惜她,所以明明有些事早有察觉,却不敢说,只装作不知。
“好。”谢咫说完这个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两人都明白,周冽来了。
“走吧孩子,好好活着。”赵娴收回了手。
谢咫站起身,他犹豫片刻,喉结滚动,紧攥的拳头松开,最终还是说道:“姑姑,我们从不怨您,是赵氏连累了您。”
赵娴刻意避开的话题像一弦羽毛轻扫过心尖,她含着泪,点点头。
谢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