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咫带沈辞回了刑司,江婵没有再见到他。她牵着卢晓的手回到了京西小院。
天已明亮,一推开门,地上堆着薄薄的雪。
江婵轻声说道:“我把阿生接来,等我把赵氏的恩情还完,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的承诺太重,卢晓如论如何答应不下,她含着泪在小院左右环顾,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多年前家里小院的模样。
水井、枯树墩、柴火和几间小屋。
她转过身,看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江婵,握着她的胳膊:“阿蝉,你要拿命换谁的命啊。”
“阿娘,我那是诓他的,这都是我跟谢咫的计划,是为了拿住他而已。”江婵连忙笑着解释。
可这句话能骗过所有人,绝对不能骗过卢晓。
酸涩涌上心头,卢晓化作一句:“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江婵差点失防,她强忍住鼻头酸意,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哪里呀这么多年我过的可好了,一直在皇后宫里当女官,威风凛凛的……好了好了,一晚上没睡我要困死了,要先睡一会。”
她说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缩到了自己屋里。
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睡意却全无,近乡情却的刺痛扎着她,她眼睛干涩,直愣愣盯着地板上某一个地方。
直到再也忍不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一个这样好的觉。
直到被一阵香味勾着鼻子醒过来,已经到了晚上。
她下意识骨碌一下爬起来,就听见窗户外面阿生在问:“嬢嬢,你看我缝的这个好不好。”
卢晓温柔地回应她:“好,阿生缝的真好。”
恍然小时候,那时候阿爹身上的棉衣都是阿娘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阿娘缝时她就捣乱,在旁边坐着非要缠着阿娘一起缝。
阿娘没有法子,就给她一块破布旧针,让她胡乱缝着玩。
无论她缝成什么样子总也说好。
她从从睡梦中惊起的冲张被抚淡,她恍然坐在床上,才察觉出被窝里暖暖的。
阿娘怕她冷着,在她脚下放了一只汤婆子。
阿生认认真真把手里的这一排针缝完,她皱皱差点被冻僵的鼻头,似有所感看向身后,江婵手里捂着那只汤婆子正在门口站着,静悄悄看着她们。
“姐姐!”阿生丢下手里的针线如一阵风般跑过去扑进江婵的怀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婵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顶,阿生抱着她的腰一定要问她,“姐姐是不是也想我。”
“想、很想。”她不知是对阿生说的还是对卢晓说的。
等她抬起头,便见卢晓从柴火房端了一碗面。
简单的阳春面,里面卧了三个鸡蛋。
阿生抱着她一个劲儿地说:“今下午嬢嬢带着我出去买鸡蛋了,我们买了好多鸡蛋和肉,嬢嬢说姐姐这么瘦一定要好好给你补补,每天给你吃三个鸡蛋。”
江婵的眼圈红了。
她接过那碗面。
卢晓将喋喋不休诉说着思念的阿生牵走,她说:“外面冷,你进屋吃吧。”
“嗯。”江婵答应着,她垂着眼怕自己的眼泪叫她看见,碗边的灼热感传递到指尖上,那感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都是真的。
“阿娘。三个鸡蛋太多我吃不上,我分你一个吧。”
阿生乖乖窝在卢晓怀里,听江婵喊她‘阿嬢’,她就在心里算计:她喊江婵姐姐、姐姐叫嬢嬢阿嬢,这个辈分是对的,也就是说她第一次喊江婵姐姐喊对了,喊嬢嬢嬢嬢呢也喊对了。
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不,阿娘刚才吃过了,这些都是留给你的。”卢晓摇摇头。
才没呢,刚才嬢嬢煮了六个鸡蛋,自己一个都没舍得吃,不过阿生说如果嬢嬢不吃她也不吃,嬢嬢才吃了一点点。
江婵将那个荷包蛋夹起来,递到卢晓嘴边,她笑着,眼里晶莹闪烁:“阿娘,我们现在的日子好了,一天吃一百个鸡蛋也能吃得起,你放心吃,等没了我们再买。”
阿生觉得手上凉凉的呢,她抬头,卢晓咬过了那个鸡蛋,眼泪掉下来砸倒她手上。
江婵喂完卢晓,又看向阿生。
阿生捂住嘴:“不,阿生已经吃了两个鸡蛋了,阿生不吃了。”
“你还长身体呢,再吃一个。”
阿生张开嘴。
三个鸡蛋三个人一人一个,江婵端着面条碗转过身去,几乎是狼吞虎咽就把面和汤吃了干净。
她抱着那只碗,无论是胸口还是胃口都暖暖的。
长久松弛的神经缓和下来,她端着碗显得有些呆滞。
阿生赶眼色把碗接过来,卢晓从方才坐着引针穿线的地方拿起一件棉衣来。
短袄子、长棉衣。
从前什么都没有,冬天穿棉衣御寒是奢侈事,阿蝉长了身体,棉衣就会短一截露着脚腕手腕,阿娘到了夜里哄她睡下,从自己的棉衣里拆开扯出棉絮塞一点到阿蝉的小袄里补全一截。
到了第二天,她穿着新棉衣惊喜发现一点都不漏了。
她问阿娘这是仙术吧。阿娘总笑着说是阿蝉乖巧,天上的仙子不忍心叫她挨冻,下凡来给她补衣了。
江婵现在想想,天上的仙子不会管她乖不乖、挨不挨冻,只有阿娘在乎。
“来你看看这件新衣服喜不喜欢,你要是不喜欢阿娘给你拆了重做。”卢晓忐忑地拿起来在她身上比量。
“好多年不做衣裳手艺都生疏了,上次见你也只是大体估量了估量,我的小阿蝉,长得这么高了。”
原来上次见便已经计划在做这件袄子了吗。
柔软的棉布压在身上,江婵长久没作声。
卢晓怕她是不喜欢刚要开口问,江婵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她。
母女两个见面的第一个拥抱,好似来的晚了一些。
江婵抛却小心翼翼,紧紧地抱着她,她把头放在卢晓臂弯,闻着阿娘身上熟悉的皂角香,眼角泪珠细密。
卢晓由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的难过,她环抱住自己的孩子,哪怕她已经比自己高还比自己壮了。
“阿娘,今晚来陪我睡觉吧。”江婵低声说道。
卢晓拍拍她:“多大了,还要娘搂着。”
阿生从柴火屋里出来见两人抱在一起,立刻跑过去加入两人,她还矮着呢,只能抱在两人腰上。
江婵被她逗笑,渐渐松开了手,她逗阿生:“阿生今晚要自己睡了。”
阿生如遭雷劈:“为、为什么。”
她撅嘴:“我在刑司里都是嬢嬢搂着我的。”
那不行,我会吃醋的。
“多大的孩子了,还要嬢嬢搂着。”江婵把卢晓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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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婵那样说着,却还是不忍心将阿生一个人丢在屋里睡觉,她跟阿嬢坐在床边看着阿生沉沉睡去,阿嬢伸手把孩子流口水沾在腮边的碎发拨开,掖了掖被角。
江婵拉着她的袖子:“阿娘跟我去另一个屋睡吧。”她缠着她,“我的床大,睡得下我们两个。”
卢晓打趣她:“睡了一整个白天,今夜里还睡得着吗?”
睡不着就睡不着,她就要阿娘搂着睡在一张床上。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对阿娘讲。
才相见一天,撒娇已经信手拈来,她晃着卢晓的袖子吊着嘴角。
卢晓当然不忍心拒绝她。
两人轻手轻脚关上阿生屋里的门到了邻屋里。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卢晓坐在床边看江婵拆头上的簪子。
江婵继续吃醋:“阿娘都不晓得她是怎么回事就要搂着她睡觉。”
卢晓起身来到江婵身后给她梳顺头发:“她到刑司第一天缠在谢大人身边抽空就问你,问你去哪里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见她跟你当时差不多大小,总叫我想起你来。”害怕你那时也是这样找我的。
江婵心下很不是滋味,可她仍笑着打趣:“阿娘不会觉得那是我生下来的孩子吧。”
“呦,你哪有那样的本事生下那般大的女孩儿。”
两人终于笑闹起来。
卢晓把她的发尾梳顺:“我儿的头发长得这么长了。”
总也忍不住感慨,长得这么高了、头发这样长了,什么不见的现在见到的就要说一说。
江婵回头攥住她的手指尖,“阿娘你坐着,我换身衣裳。”
卢晓答应着,她坐在铜镜前,透过镜子看到了江婵解开胸前一排两排的盘扣。将外衫褪了下来,那些她可以隐藏的、裸露在肌肤上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卢晓的心尖狠狠一掐,密密麻麻的痛散遍全身。
她站起来,走到江婵身边,江婵专注换衣裳没有看见她,直到系好最后一个扣子。
卢晓颤抖着抚摸上那些陈年疤痕,江婵一愣,她下意识转过身藏起来,却见卢晓含着泪,问她:“这些、这些是怎么弄的。”
江婵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故作轻松:“唉很久之前的事了,早就不疼了。”
她躲避着卢晓的眼神,牵着她到床边自己躺进阿娘铺好的被窝里。
“来躺下嘛。”
卢晓没有法子,她吹灭了床头上的蜡烛,钻进她的被窝里。手像小时候揽着她,却总忍不住去摸那些疤痕。
突起的沟壑的,在她的脊背上,每一道纹路都描绘在她的心里。
她哑着声问:“很疼吧,你怎么挨得过。”
江婵鼻头一酸,她抓着被子掩盖到眼下试图遮掩弯下去的嘴角。
“倘若当时,阿娘把你带在身边……”卢晓没有说下去。
可江婵知道,若是她把自己带在身边,两人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
“阿娘别说这些了,你不想听听我这些年多么威风么。”
“嗯。”卢晓含糊不清答应了一声。
江婵贴近她,感受着她身上的体温:“那年冬天,我得贵人赏识一路推举入宫成为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皇后娘娘待我很好很好,提拔我做了一宫掌事,权统六宫,再没有人敢欺我惹我。”
卢晓听着她报喜不报忧,眉头皱起,她知道皇宫之中多少明暗杀伐勾心斗角、又得如何小心才能平安长大、居于高位。
她不在乎江婵有多出息,只为那其中的血腥艰难惊心动魄。
“那位皇后娘娘,便是今日那疯子口中的、赵娴吗?”卢晓沉默过后突然说道。
江婵攥着她袖角的手掌一紧,她慌乱解释:“这真的是我与谢咫的谋算,引沈辞上钩好抓他——”
江婵戛然而止,垂下眼眸:“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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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夫在廊下解答完江婵的疑问后就被引着出宫去了。
可他在出宫时恰好遇见了谢咫。
两人擦肩而过,吕鹤突然停住了脚步。
“谢大人。”他温声唤住了他,“我记得,你曾闯来府中为江娘子求医吧。”
他笑笑,似是提醒:“想必皇后娘娘对江娘子必然是个重要的人,否则姑娘怎么就起了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的念头呢。”
他状似无意说完,笑笑,无论谢咫反应如何都抬步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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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后来谢咫他不知如何知道了,与我说了好大一通的话,说的我耳朵都酸了。”江婵缠着阿娘的袖子,“再说了现在阿娘回来了,我只怕自己活得不够长,怎么还会去做傻事。”
听着小女儿软软的撒娇,卢晓心里却暗淡,又欣慰又心酸。
欣慰既然蝉儿能用命换赵娴,至少证明这么多年这位皇后娘娘待她不错。可又心酸她生意何其淡薄,世间羁绊竟都与她无关。
“阿娘你呢,这么多年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跟着陈素珍进京、她还说是你婆婆,怎么脸上也多了这么多疤,喉咙又是怎么回事。”江婵把问题一股脑倒出来。
卢晓拍着她的后背,默了默:“胡祥邹点火杀人,他的乳母陈素珍却是个慈心老实人。当年她被赶出胡府,在流亡路上遇见了我,我那时被人围杀危在旦夕,她用怀里所有的面饼作为交换将我换下,为了自保我们结伴而行以婆媳相称,一路从浑源赶到宿县。后来就在宿县定居下来,直到谢大人找到我们,将我们带进京城。”
我知道,这世道已容不下我,也不能因为暴露身份拖累了你,在你走后杳无音讯的第二年,我借着一场灾祸,毁容断音,不能辨别。
这些话卢晓同样没有说出口。
两人小心翼翼,都避开了江执,谁都没有再提到他,也没有再提到那张刻意隐去了他姓名的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