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6章 叩知天地

作者:衔吞物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江婵出见政殿时没露出丝毫异样,她照常在中宫勤勤恳恳、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赵娴,并告诉她额头上的伤是不小心伤来的。


    赵娴什么都没再问过。


    第三日,她打听好了时间,带着阿知悄无声息出了一趟宫。


    等到了地方,看着面前的城墙,一些旧记忆涌上,阿知攥着江婵的手越来越紧:“这里不是姐姐带我看放榜的地方么,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同样有这个疑问的还有周宴管辖的下部将军,不过大殿下已经提前嘱咐若是此两人来不许阻拦,所以即使此时他不懂,也绝不敢拦着。


    “三皇子妃、小殿下。”他行了礼。


    江婵用眼神询问他,他默默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阿知上去。”江婵牵着他的手。


    两人越走越高,周宴似乎意识到江婵想做什么,他不禁问:“如此教阿知未免残忍,他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


    谢咫站在他身侧敛眉沉静地仰视着她的背影,风亦萧萧,吹动她的衣袖,他恍然多年前放榜看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官。


    “不懂才要教,她只是不想三殿下这样的悲剧在阿知身上重演。”


    江婵与周知站在了城墙高台上。


    看着京城城墙外连绵成排,被捆绑着手脚、步履阑珊、身着破烂的囚犯以及其随队不断哭喊追逐着的老父老母、妻儿幼子,周知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都被绑着。”


    “……这些就是被阿瑾利用、屠杀无辜的罪人。”江婵的话一出,周知打了个哆嗦,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惨白。


    “既然是哥哥做的错事,他们只是奉命而为,也要被处死么?”周知颤声问道。


    “不仅如此,他们的家人从此就会变成罪人,为奴为婢,三代以内不得翻身。”江婵望着脚下即使渺小如蚁却仍数不尽的人头。


    她伸出手,指着东方:“长兴恶煞队一千余人。”


    又指向西边:“贺林烧掠者两千人。”


    周知的身躯颤抖起来:“他们都要死吗,那么多人。”


    他转过身紧紧拽着江婵的衣裳:“他们都杀人了吗?为什么……”


    江婵弯下腰,认真看着他:“因为他们杀的都是无辜之人,妇孺老幼。你只看到了这些该被斩首的傀儡,可看得到他们刀剑上同胞百姓的鲜血?不杀,何以震宇内。”


    她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将军身上,他了然,直直地伸出手来高高举起。


    周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恍然回头看向周边拉满弓剪正冲着下面的弓箭手。脚下的啼哭和哀鸣声声入耳,周知呆楞着望着行如麻木的众人,慢慢攥紧拳头。


    周宴看不下去了,他跨步准备上前阻止。


    谢咫拉住了他。


    “小五还是个孩子……”


    “她有分寸。”谢咫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他淡声开口,“相信她。”


    话音刚落,万箭齐发。


    江婵刹那捂住了周知的眼睛。


    霎那寂静,继而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恸哭。


    血流成河,血洗城外。


    江婵感受到了手下的湿润。


    她拉着周知转过身,放下手,凝望他的双眼。


    周知抿着嘴,双眼含满泪水,浑身颤抖,他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睫毛却被泪打湿,忽闪着看向江婵。


    江婵蹲下来。


    置身哭喊中,饶是身经百战的周宴和谢咫都难得沉默不语。


    “小五,上位者做出一个错误决定却要成千上万人丢掉性命、妻离子散。你今日看到的是不得不听从命令行加害罪的屠夫,他们固然该死,可他们只是阿瑾手里趁手的工具而已,是没有自己的思考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杀于工具下的亡魂,累累原上骨。”


    江婵忍着心中难过,抓着他不断揉眼睛的手,问他:“小五,你还觉得哥哥的罪能被原谅吗?”


    周知终于摇了摇头,他突然向前一步保住了江婵,窝在她的耳边说道:“姐姐你教过我的,做错了事要承担后果。姐姐不要原谅。”


    江婵心中一颤,她抱着怀里的小孩子,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她摸着周知的脑袋,低声:“阿知,答应姐姐,永远不要做出这样的错事,永远要仁爱、向善。”


    周宴从心底叹息一声:“江娘子实在用心……对了,父皇好像突然变换了口风,不再执意将三弟这几日问斩于众以压民愤,我们那几日说尽好话他都不肯应答,江娘子进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答应了,实在是也怪。”


    谢咫亦有得知。


    他皱皱眉,心思忧虑地望向江婵的背影。


    怪、也不怪。难保是周冽在江婵身上下了功夫做了局。


    只是现在仍不知江婵用什么做了交换,又要承诺付出什么代价。


    周宴和谢咫从下面登台上来,江婵举起袖子随意把脸上的泪擦干净,突然站起来时身形摇晃了一下,扶着身边的城墙才站稳。


    周宴顺手将周知抱了起来。


    阿知与几个哥哥的关系都好,周宴要抱他,他就乖乖伸手挂在他身上。


    周宴看着面前眼下带着乌青、显然削瘦的江婵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问她:“若是昭宁放心,小五便暂且交给我吧。”


    “好。”江婵只低低说道。


    她红着眼眶不敢去看周宴的神色,“娘娘那里只是瞒着。”她的指甲扣在城墙缝里,“我不敢叫她知道。”


    “阿知不在,我也能省下心思,一心照顾娘娘。”


    周宴别也无话,看了谢咫一眼,后者的目光一直静静垂在江婵身上,他知谢咫一定有话要对她说,便抱着哭着哭着累得睡过去的阿知下了城墙。


    城墙上只剩下了江婵和谢咫两人。


    江婵低声问他:“周衿怎么样了?”


    谢咫回她:“人在狱里,但未用刑,只是精神有些不好。”


    “我当时想,他若是犯了错总归是被逼成这样的,即使不可为我也好为他霍一把,可现在……”江婵扶着城墙,红着眼眶挤出一个笑转身看向身后那血流成河的地狱景象。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能行杀戮。”


    “别看了。”谢咫突然说道,他几乎强硬的将江婵撑在城墙上那只胳膊拿下来,拉了她一步。


    江婵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到他怀里。


    她缓缓抬头,看向他,她觉得有些话总要说了。


    咽下一口苦水,嘴角勾起一个笑:“谢咫,我自认不是无知无觉的傻木头,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现在已经是三皇子妃了,倘若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他,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你我二人便更无可能,你倘若现在仍在我身上费心思,不要了,早点收心,我们也好……”两散。


    谢咫一直静静听着她说,他看着她的眼睛,看那里倒映着的自己影子。他的手扶搀在她的胳膊上,近得甚至叫他恍惚。


    可就是如此,隔得近了,那些她选择的路、正在发生在她身上的支离破碎才真正感同身受。


    这么瘦弱的脊梁,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多,凭什么。


    “你一直为我想,那你自己呢,江婵,你自己呢?”谢咫打断了她最后的决裂词。


    江婵的泪酸涩的压在心尖,她拼了命的忍着,不叫自己因他这句话哭出来。


    所有发生的事目不暇接,她精疲力竭,已经很久不曾为自己想过。


    “谢咫,你并不了解我,我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官,你总会厌恶我的。如果到时候你费尽心力还是执意要娶我,就会发现你娶到的不过如此,值不得也费不上,那怎么办呢?”江婵的话颤盈盈闪烁在耳边,谢咫攥着她的胳膊越来越紧。


    他不知现在表白是不是一个好机会,看起来更像是在挖墙脚,既不光明也不磊落,甚至荒谬。


    “江婵,你已知我是谁了不是吗,我们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谢咫取下了腰间的那串穗子,举在胸前。


    江婵朦胧泪眼,视线落在它上面。


    没错,这就是她幼时阿爹阿娘给编成的那一串压岁钱,即使后来与阿娘颠沛流离、流浪讨食,每逢过年阿娘总是要想方设法给编上一个。


    八岁那年,她被赵定托付将一封信交到牢狱,她在那里第一次遇见谢咫。


    只是那时候,他还叫赵慎。


    手腕脚腕皆被镣铐锁住动弹不得的小男孩骨瘦如柴、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尚算明亮。


    所以她把腰间的压岁送给了他,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想着,如果他有幸还能活着出来,就能用这一串钱吃饱穿暖、换一条命。


    她不知命运就是如此巧合,赵定用尽手段留下来的血脉被救出,在漫天大雪里漫无目的求生晕倒时,被胡祥邹寄养的府里人捡了回去,胡祥邹已发病身死魂灭,府里人惟恐京中怪罪,见他身形大小差别无异,又带着铜钱,应是流离失所的浑源人,便留下他叫他假扮。


    他由此躲过户籍追查,活了下来。


    兜兜又转转,他们一次一次相见,一次又一次被冲散,又再一次相见。


    “我找了你十数年,从赵慎到胡祥邹,再到谢咫。那年假借胡祥邹的身份第一次回朝,在宫中将你救起,并不是因为认出了你。”


    江婵那时身形血渍淋漓,五官被灰尘和血污遮掩,宛若刚从地狱爬出,谢咫当然不可能认出,那天,只是心跳和直觉生生将他拖住,怂恿着他,叫他忘了伪装,也忘了何为针砭时弊。


    “我第一次认出你是三年后谢咫中探花那年,京城放榜,满街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人潮涌动人山人海,我于墙下仰头上望,见你执殿下,风动袖翻、殊荣点色、含笑垂眸,望着我们时。我才开始害怕,倘若那日我不救你,就会悔恨终生。”


    原来两人见过这么多面,可她从来、一无所知。


    “你见过我很多面,从罪臣之子到假身求活,最后成为站在你面前的谢咫。我也见过你很多面,无论是来路不明的孤女还是血淋淋走来的女官,亦或者现在忍辱负重的皇子妃,还是未来什么,我们彼此了解,都见过对方最不堪的底色。”


    了解到,不曾说出口便总能心照不宣。他明白倘若她不能假借皇子妃的名义留在赵娴身边圆了她的愿望就会悔恨终生,所以即使能从中阻扰、即使担心她受到委屈和非议,他不会阻止。她也从来知道他的救世之心和政治抱负,就算那张能对她有利的纸塞到手里,给她一个阻止一切发生的机会,她也只会在上面写不要手软。


    谢咫从未想过要说这么多话,可话说到这里,他仍害怕,没有把话说清楚说明白,害怕错失了她期待的回应。


    于是他压低声音,最后说道:“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是喜欢你。”


    风雪压竹三两年。


    江婵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她咬着牙不叫泪滚落出来,伸手摸上那串穗。


    “你曾说,浑源的女子嫁人会把它分成四份压在头巾上,我替你收着,我等着,那一天。”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