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一煞,政殿内外阴云满布。
江婵跪在廊下雪地,双手苦苦支撑着膝盖,脸色煞白,里外进出的宫娥大臣皆掩面不忍再看,可她求的那道门却一直关着。
跪了两个时辰,她头中阵阵发晕,眼中已经模糊。
忽她向前躬身吐出一口血。
“唔”她痛地皱起眉头攥住心口的衣裳。
喷射状的血鲜艳醒目在茫茫雪地里,她向前倾倒摔倒在雪窝里,眼前却又因而明亮了一瞬。
她看到那双靴子,惊喜地抬起头,却在看清是周宴时失望地垂下脑袋。
周宴终于在此刻明白了所有谢咫说过的话。
他说得对,江婵的命就系在周衿身上,为使他活,根本不在乎自己。
“你来为三弟弟求情么?”他冷声问道,手里的伞却片刻不差打在她的头上。
江婵清了清嘴里的血腥味,她笑了一笑,苦涩,不甘。
“殿下,三殿下已经威胁不到您了,留他一条性命都不行么?”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至少在娘娘死之前。”
“你这么聪明的人却执迷不悟么?”周宴颇有些痛心疾首。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么,纵使是天恩浩荡,要如何使天下信服,万民归顺。”
这样的道理江婵如何不明白,她曾无数次给小知讲过的道理。
“他只是觉得委屈。”无力的辩解使周宴忍不住笑出声。
“江婵,便是你都觉得苍白,拿到陛下面前说他如何能听?今日你就算把这条命折在这里又怎样?”周宴怒其不争。
“可这些。”江婵眼含热泪,她唇角还沾着血迹,望向周宴时,迷惘、不解,“不都是陛下造成的么。”
轻轻的呢喃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周宴,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立刻使她闭嘴。
他的眼里写满了‘你疯了’,江婵看得一清二楚。
她轻轻勾起一个笑容。
她就是疯了啊,巨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已经叫她忘记了生死。
过往执念,居然如一阵风般消逝了。
见周宴不能回答自己,她低下头去。
周宴咬了咬后槽牙,狠心离去。
“谢谢。”江婵轻声说。
她又挺直了腰杆,目光轻柔地望着正前方的政殿,里面的窗户里一直有个人影。
周宴一怔。
“我知道你来也是为了求陛下留他一条性命,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相信……谢咫才是对的,你做储君,才合适。”
他不自在揉了揉跪地一瘸一拐的膝盖,加速离开。
江婵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清寒的,带着雪花味道的,她把眼眶的泪憋了回去。
眼前从泪眼模糊到清晰,魏云带着拂尘站在了她面前。
“公公。”江婵刚一说话魏云就轻轻摇了摇头。
“姑娘,有什么力气还是留着给陛下说吧,咱家做不了主。”
江婵狼狈地从雪窝里爬起来,魏云连忙伸手拉了她一把。
见她行色匆匆,魏云垂了垂眼,拍了拍拂尘上的雪粒子。
方才在大殿里,大殿下说的不错。
江婵是疯了,可疯的或许不止她一个。
他笔直地望向眼前的大殿,周冽从江婵开时跪到现在,两个时辰几乎一动不动背着手站在窗前。
江婵打开棉帘将要进殿,忽站住身向魏云看过来,魏云不解地望向她。
他见江婵面无血色地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
“公公,我们在哪里见过。”
魏云心中一动,却面笑肉不笑:“皇宫这么大,你我又在帝后身边任职,见过有何稀奇。”
“不。”江婵吐出这个字。
魏云警惕地盯着她,可江婵却只是一笑,打着帘子进屋去了。
魏云一怔,继而笑着摇头。
-
那年那天,深夜里,他接了陛下的旨意,穿着夜行衣,藏着那张小纸条穿宫过院,如鬼魅一般潜入已打点好的刑司。
长明宫侍女江婵,一个半大的丫头,被吊在空中,头无力地耸拉着,干枯的血与新鲜流出的血交合糊满了她的周身,像已无了生息。
他皱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刚探到气他便对上了那孩子的一双眼睛。
睁得溜圆,黑漆漆的瞳孔,望着他时带着清澈的求生欲。
不像是一个死刑犯该有的眼睛,更不像是一个孩子能有的。
他心里起了震撼,更多的是怜惜。
所以在将那纸条塞在她手里时,连带着喂给她一枚保命药丸。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活下来。
-
江婵进殿看见周冽的背影,先垂下眼帘跪在了地上。
行的是叩首大礼:“草民江婵,见过陛下。”
周冽终于转过了身。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俯跪在地的女子。
她守在赵娴身边,始终穿了柔软的粉白衣,在暖和的大殿里,她跪在雪地里结上的冰霜开始融化,潮湿无害,像是一汪春水。
赵娴养了她很多年,她身上渐渐有了赵皎皎的影子。
娇娇、皎皎。
周冽神思恍惚,却在她抬头时荡然无存。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
周冽轻笑了一声。
她恨自己?恨自己什么。
“皇后将死了,中宫里才需要你伺候,来这里做什么。”他故意说道。
每次提到皇后将死,她的心都会骤缩而疼痛,她摸着心口的位置,问了周冽这么一个问题。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从继位起一生铲除异己、征战无数。杀赵氏,留孤子,打开南疆,统一番邦,设立郡县,中央专政;除异教,杀邪术,扶科举,重用文士,文臣武治;甚至,早看准了大皇子的治文理能,为了百年之后好叫他坐稳皇位,使胡氏,姑息养奸,用奸佞杀忠,后抬谢咫,逼他平反、逼他顺服大皇子,彻底拔除了权势滔天的胡氏,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周冽心中的鄙夷一愣,继而被震惊替代,或许连他都意想不到,江婵会看的这么透彻,乃至于丝毫不差。
她继续轻声问:
“陛下,那娘娘呢,她只是您用来施展宏图壮志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么。”
跪这么长时间,就为了问这么一个问题,周冽本不置可否,却在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时骤然攥紧了拳头。
赵娴。
江婵却矢志不渝,周冽离开窗户,走到哪里她就膝行着朝向他。
直到他坐在了龙椅上,空荡的大殿里,她小小的一个在御阶下,跪姿端正,仰面抻颈,神情平静,花容秀丽,袅嫋之姿。如供佛前诚心之客,向青天叩问之态,或有困兽自伤之感。
额上的伤口,血渗出来,触目惊心。
探子说她被街上起义的百姓误伤,受了大委屈却一声不吭。
他抓着砚台高高举起,墨汁顺着手心留到袖子里,双眼欲呲。
可看着江婵,他还是将砚台放了下来。
这个问题,周冽永不可能回答江婵,但江婵已经有了答案。
帝王的爱太贵,他给不起,她也等不起。
周冽从高台上走了下来,直到走到江婵面前。
他直直问道:“江婵,今日被周衿带累受伤的滋味如何,那不是你舍身求来的公正严明么?”
他笑着,桌子上周宴呈上来的纸张分明清白:莫要手软。
周宴向他求一份恩典,一份不要迁怒降罪在江婵身上的恩典。
他问:“后悔么?”
“不悔。”江婵只有两个字送给他。
周冽冷笑一声:
“朕给过你机会的,朕记得。”
他好笑地看着江婵的脸,突然轻声道:“想救他一命,你能办到。”
他话音刚落,江婵福至心灵,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张空白圣旨。
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江婵出了一身冷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周冽居然一直好脾气地等她反应。
直到她突然勾唇一笑:“陛下深思远谋,心细如发,居然连奴婢都能配得上在陛下的棋局里占据一角。”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到只需他略略点拨就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明明有这样的机会的,只要你在上面写,让周衿继承太子之位……”周冽的笑越来越薄刃,露出一角血色。
“他就能活。”
“江婵,何乐而不为?”
“陛下!”江婵骤然抬起头,她的薄躯微微颤抖,眼中愤怒,质问道,“陛下分明知道为什么的,倘若天下交到这么一个人手里必将生灵涂炭,江婵只为他求一个活路并非是非不分。”
面对她的愤怒,周冽的笑意终于越来越深,他甚至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这把刀子,终于还是磨成了。
赵娴说的话,他一直记得。
那些有关于周衿周知和江婵、甚至周宴的话,唯独没有与自己相关的。
他心里清楚,再来一世,他的皎皎不可能嫁给他了。
无妨。
只是他答应了皎皎的。现在,恐怕要食言了。
“朕缺一个年轻的中宫皇后,一个能把周衿留下的理由。”周冽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江婵。
“……”他没说完的话,两人已经心知肚明。
纵使江婵,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困殿当中燃烧着昏黄的蜡烛,几扇宽大的窗子却透着明亮的光,白茫茫折射着窗外的雪景。
两人一跪一站。
他看着她宛若一朵稍瞬即逝的烛花,像是流逝的生命,在此殿中。
平白的素衣掩盖着不屈不挠的筋骨,换上皇后的礼服,可堪与赵娴相当。
天下需要一个有手段的守成之君、需要一个为正不阿的镇守权臣不假,但同样需要一个同时能拉拢住此两人且同有此志的太后。
江婵就是周冽留给周宴的这个太后。
而周衿就是用来牵住她的棋子。
她不是要答谢赵娴的恩情么?他给她机会。
“留在宫里,以‘母亲’的身份,留住周衿一条命,教养周知成年,继续做你一直做的事。”周冽的声音又有从背后传来。
皇后未死,早已图谋。
割肉剔骨之痛迫使她红了眼圈。
“那天下,如何看陛下。”江婵低声问。
周冽轻笑了一声。
他早就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了,他少年继位,从先帝那里拿过这一手的烂摊子,靠得从来都是雷霆手段和雨露君恩。
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东西,他不在乎。
江婵的生死,他亦不在乎。
“朕,不会活太久,当然,朕也保证不会碰你。”周冽开出了交易条件,“等到赵娴殡天,朕立即就会昭告天下,你就接替她的位置,老老实实呆在宫里一辈子。”
“好。”江婵听见自己说道。
她抓着身下的衣裳,抓紧又松开。
“只要周衿能活命。”
只要周衿能活命到赵娴身后,我甘心担任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