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城墙,她的泪已经被擦干,心里却被莫名填得暖暖的。
直到寒风从颈后穿过,她福至心灵突然‘咯噔’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到远处匆匆赶来的湘官。
她心头忽然就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还不等湘官走近,她猛地扯住湘官的衣袖,皱眉问道:“娘娘怎么了?”
湘官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姑姑你快回去,娘娘不行了!”
江婵身形一晃。
湘官攥着江婵的袖角:“娘娘突然吐了好多血,人昏过去,再醒来太医就说娘娘……”
谢咫下了城墙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这句话。
他心头一颤,连忙去看江婵。
果不其然见她咬牙强忍却面色惨白的模样,
他大裘一挥,冲不远处的太初呵:“牵马来!”
他扶住江婵摇摇欲坠的身形:“我送你入宫。”
“好。”江婵无力地牵着他的一角衣裳。
整个人几乎不知怎么上了马,等反应过来便已在马上狂奔。
谢咫快马加鞭,却能感知到怀里江婵的颤抖,更像是无声的宣泄和哭泣。
“江婵,想哭就哭出来。”他话音刚落。
“我不能哭,娘娘人还在,不到最后……”江婵的话隐没在风里,那句话不知是为了说服谢咫还是说服自己。
马车车程要整整一个时辰,骑马不知过了多久,江婵只知道何为度日如年,甚至顾不上下马时腿还是软的,扶了宫墙一下,就猛地向宫里冲去。
谢咫进不了宫,他在马上,看那道身影犹如被迷雾吞并消失在视野里。
他牵着缰绳,默默闭了闭眼。
江婵跑到中宫门口时束发的带子已不知遗落在何处,她披散着头发,衣襟凌乱。
门口的宫娥低着头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江婵顾不上喘气歇一口,转而向赵娴的寝室而去,快要走到门口时才听到她费力压制着的咳嗽声:
“阿瑾,娇娇呢。”她听见赵娴轻轻问。
周衿手里拿着药碗跪在地上,艰难将喉中酸涩咽下。
赵娴突然病重,就连他都被临时赦免回来守在她床前。
“阿瑾,你答应母后,以后要是母后不在了,你要护住你的胞弟,护着娇娇,不要,再叫她在深宫里受欺负,不要叫她一个女子在外面受为难。”赵娴每一个字一句话都说的很费力。
托孤之话,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太沉重。
周衿挺直的腰杆微微颤抖起来,手里的药碗几乎要拿不稳。
江婵本要捶门的手无力地抚在门上,慢慢滑下来,一直到跌在台阶上。
“我病了很久,一直瞒着她,我不想叫她再为我受伤了。”
是啊,要是真是普通小病,若真是一时急火攻心,何至于叫周衿入宫来亲自照料,又如何劳苦功高能请动每一个后宫妃子前来探望。
实则江婵一直知道赵娴身子骨不似从前,却从不知她或已病入膏肓。
江婵的手攥起来慢慢贴住心口。
热泪宛若断了线的珍珠融化了身下的雪。
‘吱呀’门开了。
周衿红着眼眶绷着面,嘴角却禁不住抽搐着。他低着头看向江婵,眼泪掉下来。
江婵很少见他落泪,上一次是赵娴孕中被诬陷将要处死时。
“我答应您,母后,我统统都答应您。”周衿咬着牙扬声不叫自己表现出一点哭腔。
他蹲下来,轻声:“先擦擦泪,别叫她再担心了。”
屋里因眩晕而昼夜不分的赵娴却奇异地听到了他这句话,她挣扎着问:“是谁,是娇娇回来了嘛?”
江婵狠狠闭了闭眼,将面上泪都擦干净,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娘娘娇娇回来了。”
她拒绝了周衿的搀扶扶着门框站起来快步到她的床边去。
赵娴的眼睛昏昏沉沉有些睁不开,她摸索着抓住了江婵的手。
“阿瑾,你去看看阿知吧。”
后面的门轻阖上,屋里就剩下了她们两个。
只是病了十日,江婵不知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脸色苍白,出着冷汗,发鬓被沾在耳侧。
江婵如往时一般将那发鬓给她拨开,给她细心擦干汗珠。
小心翼翼。
“娇娇你的脚还疼么。”赵娴柔声问道。
江婵咬着下唇摇摇头,于是开口:“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赵娴点点头。
“娘娘,您要赶紧好起来。您不是说今年过年,您要给娇娇最好的衣服首饰,要跟阿瑾、阿知好好地过个年嘛。”江婵牢牢抓着她的手。
赵娴听着,慢慢露出笑容,可眼泪却隐入发鬓当中。
将近年关的那几日,是赵氏满门抄斩的日子,也是皇宫里处处都最热闹的几日。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一个好年了,娇娇,对不起。”
江婵心中酸涩几乎没顶,她疯狂地摇头,却无论如何止不住颤声:“娘娘从来没有对不起娇娇,是娇娇对不起娘娘。”
赵娴的手摸索着轻轻放在江婵脸侧,像是怜爱。
她叹息了一声:“娇娇是阿兄给我的最后一件嘱托了,我应该把你照顾好的。”
江婵猛如被箭射中,怔愣在原地。
她颤声问:“娘娘您都知道,知道我是……”
“知道,知道娇娇是被阿兄送进宫的,知道娇娇对我好是知恩图报。”
她低声:“世上最好的娇娇。”
江婵心中最后一丝防线彻底被冲毁,她不断摇头,哽咽,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
“娇娇,我对阿兄好愧疚。”赵娴抓着江婵的手指微微抽动。
她的语气明明还是那样平静,却在平静的表皮下涵盖着那样大的悲伤。
那些绝不能表现出来的,被深深覆盖着的。
心口永不能填平的伤疤。
这么多年风平浪静,或所有人,包括周冽和周衿,他们也都以为都已经过去了,都以为她已经安于现状不再追究。可巨大的豁口伪造出治愈的假象,却又在不断腐朽,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她。
最终以燃烧性命为代价。
“等我见了他。”赵娴戛然而止。
“等我见了他。”她又重复了一遍,流出了那么多泪,却又像是叹息一般突然没了声音。
江婵整个人宛若雷击,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她爬起来去探她的鼻息,在探到之后才勉强爬起来支着软了的腿,到门口。
屋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花。
眼前白茫茫。
她紧扣着门缝,费力不叫自己倒下:“来人啊。”她先是从喉中挤出,又不禁大声扯破了嗓子,“来人啊传太医!”
屋前候在那里的太医窝动起来一股脑地穿过庭院往这边来。
“姑姑!”湘官发现了她的异常上前支撑起江婵大半边,江婵才费力站稳。
她不利索地问:“那个大夫,是从哪里找的。”
湘官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更不知她问的是哪个大夫。
“对,江执。”不等湘官开口江婵便想起来,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跌跌撞撞往外面跑。
“姑姑!您去哪,您伤口还没好,娘娘这边还需要您啊姑姑。”湘官泣不成声。
“替我守在这里。”江婵唯有这句话。
湘官还想追上去。
“守在这里,她那里我会照料好的。”是周衿。
他手里牵着被吓得面色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周知。
“小皇子,您……”湘官更是急得手足无措,“娘娘嘱咐过不要叫他看见的呀。”
周衿面上的悲伤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更冷硬的果断:“他不是小孩子了,叫他知道。”
他说完,向江婵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