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织,割裂黑夜与白昼。水声嘀嗒,唤醒埋藏的苦痛。
陈四方脚掌一抽筋,猛地醒了过来。
从痛得昏迷过去又在粉身碎骨般醒来,他迷迷糊糊张开眼,看见绞刑架下坐在桌前的谢咫。
他被绑在行刑架上尝尽苦楚的三日里,睁开看到的永远都是这一张脸。
他笑笑:“谢咫,你真是虚伪啊,从前我招供胡生的时侯怎么不见你对我严刑逼供。如今只是有些风声把火引到三殿下身上你就要对我严刑拷打,大皇子就那么急着登上皇位,一点不顾念兄弟情谊么?”
太初攥着鞭子的手紧了。
谢咫轻轻放下了手里那本用金文写成的帐本。
他难得起身,走到了陈四方身边。
“审拿胡生时我们手上并无直接证据,所以需要你的证词,哪怕是你受到有心之人指使刻意诬陷,也要装作不知,免得落下冤打成招的骂名。说到底,不过是借着你与背后之人,将胡生及其势力拔除。可对三皇子,我们手上有证据,对你的供词,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谢咫说着,看着陈四方的笑僵持、凝固,又大力咳嗽起来。
剧烈的幅度拽着铁链晃动,磕碰在一起发出金属的响声。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筹谋,那为什么还要顺水推舟,为什么还要……咳咳咳。”陈四方百思不得其解。
谢咫目不转睛看着他,一字一句回答他:“因为胡氏这颗牙,该拔了。”
他说完,转身回到桌子前。
“哈哈哈哈哈哈。”陈四方听到这个答案,费力笑着。
他喃喃自语:“好一个该拔了。”
“那我们呢,我们金地人又有什么错,为什么朝堂要杀我们、凭什么!”
“金地百姓本没有错!”谢咫难得动怒,他拍案而起。
“错就错在怀璧其罪,错在赵氏用错了法子、圈地为王,连累了你们,可为什么……”
谢咫拿起那本账本翻动着,后面赤色小字写成的文字一闪而过,如蝴蝶振翅。
“为什么后来,你们迫于周衿淫威,在他指使下连年向周边百姓展开屠杀、肆意杀戮过路人,甚至分尸、烧尸、鞭尸,逼着母子兄弟骨肉分离,甚至不惜用下三滥手段满足一时□□!如此作奸犯科、无恶不作,可是忘了当年你们如何的痛苦。”
“就是要他们痛苦才能感同身受我们!”陈四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他痛苦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质问。
“母子兄弟骨肉分离、痛杀爹娘孩儿苦,甚至不惜将我们祖先的骸骨挖出来建桥铺路,金地生灵涂炭、无人生还的滋味,凭什么叫我们默默忍受甚至遗忘。如果我们忘了,谁来替我们记得,谁!”
陈四方手上的铰链‘赫赫’作响,泥土和血混合的每一寸肉上他青筋毕出,声嘶力竭问着眼前这个人。
谢咫没有正面回应他,他只是眸色复杂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在谢咫的注视中平静下来时,他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
诧异又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们怎么能知道那本子后面写了什么。”
明明、明明这世界上只有他最后一个金人了,明明再也没有旁人能看懂他写的东西了。
忽他想起些什么,颤声质问道:“你们进宫给娘娘看了?”
“你们给她看了?”哽咽的声音痛苦绝望的响起。
谢咫双手撑在桌上,冷冷地望着他。
他此刻只能想到年少离开赵氏的赵氏后人赵娴了,唯一一个除了金人陈四方之外还有可能看得懂那些东西的人。
密不透风的人间炼狱,只剩下陈四方压抑的啜泣声。
铜墙铁壁的高窗投射进来的一丁点日光落在谢咫密实的睫毛上,泛着白。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陈四方,突然翻开了一页。
愠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响起,陈四方愕然无声。
“三月末,屠陈村,点记男158余人,妇143余人,其中,幼儿77,老弱25人。天未明,火起自西口,顺风蔓延,鸡犬不留。村人惊散,有抱儿逃者,箭落断喉;有老者跪求者,杖碎其颅。吾等分作三列,自南门入,刀光血影,不足半柱香,巷内尸堆如垛,血水沿沟流至田垄。
稚子啼哭刺耳,命人一并尽数斩去。屋舍多茅草木架,火势炽烈,不消片刻已成灰烬。有妇女欲跳井避难,先行斩其双足,再弃井中,井水亦红。此村今灭,不留活口,余者焚尸覆土,封口者三。
夜归,诸人帐前报功,以血洗刀,以火驱疫,皆言此役痛快。记此为戒。”
谢咫颤着手,又翻开一页:
“六月十三记事,宏村东户残墙下发现怀中藏婴之妇女,婴尚在乳,刀落一并解决。婴未死绝而吮乳止哭,然乳凉,婴死。”
书掉落在案上,谢咫撑着桌子,赤红着眼问他:“这是什么。”
陈四方尚未答,他压制着火气与悲痛,又低声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陈四方不可思议望着谢咫,像是第一天看见他:“你怎么能看懂的,你怎么可能看得懂。”
“陈四方,你见过我的,你见过、我的。”谢咫只低低说道。
陈四方头上冒满了冷汗,他死死盯着谢咫,谢咫的眼神像一把刀子直直冲着砍过来,那愤怒中间却夹杂着复杂的,不堪、失望。
谢咫撑着桌子直起腰来,他的手压在那本血泪铸就的书上,突然开口。
“天道高悬,地德厚载;黎元何辜,罹此涂炭?吾怀斯民,不忍卒书。愿纸作碑,字作血泪,千秋万载,警此昏昧。愿苍天有眼,照临此地;愿后人知情,莫忘斯殇。”
陈四方的脸骤然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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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慎天资聪颖得天独厚,自小学什么都快,唯独骑马,概因五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去险些没了性命,很大了还只敢与兄长同乘。
赵定为了锻炼幼子的胆量,特意为他选了一匹汗血宝马,模样俊俏、气贲怒张,小赵慎果然喜欢的不得了,上马去溜了两圈,很快就学会了。可那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等到赵慎反应过来,就已到了金氏地界。
赵定曾千叮咛万嘱咐赵慎,千万不能随意闯进金地,他曾下令叫金地自治,无论谁擅自闯入都格杀勿论。
等到赵慎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一支箭明晃晃从城墙上对着他,暗戳戳已经准备好放手。
可就在陈四方牟足浑身力气准备放出那支箭时,赵慎却宛若头顶长眼,突然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陈四方被吓了一哆嗦箭就射偏了。
反倒是赵慎,看他还准备拉第二支箭,忽呵声:“别放箭,自己人,我乃赵氏阿慎。”
陈四方听不懂那些叽里咕噜的话,一味拿箭对准他。
赵慎也记起来,他们的语言本是不通的。
情急之下,赵慎福至心灵:“怀民赋!”
“天道高悬,地德厚载”
作为赵定创族的理念,怀民赋广为流传,想来金地自然也听说过。
见陈四方果然不再射箭,赵慎信心大增,向来过目不忘之能的小子越背越大声。
夕阳西下,城墙上下,一个听着下面叽里呱啦的外族语一头雾水,一个看着城上被他魅力折服的外族人越背越起劲。
直到赵慎的哥哥追来,赏了弟弟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在后脑勺上:“叽里呱啦说啥呢,这里的人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赵慎摸着脑后勺委屈:“明明管用,他没有再射箭了。”
哥哥汗颜:“是啊,因为他已经被你绕晕了。”
赵慎定睛一看,陈四方抱着父亲给他御敌的弓箭,靠着城墙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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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的记忆如投石碎镜,四分五裂。
“赵氏阿慎。”几个字如滚珠般落地,陈四方忽列起一个难看的笑,牙花子上明晃晃沾满了血,陈四方低声笑起来。
笑着笑着,泪就滚了下来。
他牵动着木然的手直指向谢咫,袖口破裂,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问:“你居然活着,可你既然活着,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我们被杀被凌辱时你在哪,被胡生军队来回践踏时你又在哪。”
“现在你居然活着出现了,居然站在留着胡氏血的阵营里,你的耻辱、你的血仇都忘干净了么?”
他声怆然,在质问着谢咫的同时,那些血肉横飞的画面就一幕幕闪在他的眼前。金城正统的城主之子被人掩护着匆忙逃出了家乡,藏到山上去做了一个土匪。
等再回到城里,乡音全无,举目无亲。
那样的人间地狱,他见过了。
所以后来为了扩充地盘夺取财富,再血腥的,他也不怕了。
“你要给三殿下定罪。”陈四方放下手,向前倾倒,却因穿刺的固定骨不得被拽了回去,骨肉撕扯如纸片一般,在架上忽闪了一下。
他笑问:“那不是你的表弟么?你留在世上的亲人已经不多了吧,杀了他,你身边还有谁。”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谢咫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他直视着陈四方充血的双眼,从里面既看出了痛苦,同样也有恨和挣扎。
“赵氏绕过朝廷圈地自封,引火上身而死;胡氏陷害忠良、恶贯满盈而死;周衿该为在金地周边屠掠烧杀、为数不尽的人命而死。”
谢咫说时心如刀割,他站在那里,像说给陈四方也像是说给自己:“就算是他是姑姑的儿子,就算那是陛下的血脉,我绝不姑息。”
陈四方心如死灰,他听着这一番算得上大义凛然的话,眼睛的充血叫他看不清谢咫的身形和声音。
只隐约记起多年前他箭下骑马的少年。
那个夕阳将毕的傍晚。
“那你呢?”他问道,“你最终也会死,哪怕你清白一生,只要在朝堂权力的旋涡里就会不得好死,哪怕那时流言蜚语、遗臭万年……”
“我不怕死。”谢咫给了他回答。
“哪怕是身败名裂,谢咫不悔。”
陈四方沉默,他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谢咫,后来是谁给你取的名。”
谢咫坐回了书案前,那本记载着密密麻麻罪证的本下,压着他还未写完的那本折子。
“八寸为一咫,是非尺度刻在心里。恩师范公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那个为了劝谏可以自杀的疯老头。
陈四方恍然想笑一下,却已笑不出来了,他的生命静静流逝,等到谢咫再想抬头看看他时他已经睁着眼断了气。
谢咫笔下一顿,却继续低下头挥龙走蛇。
这份空了三日的折子,他终于交出了答卷。
“走吧。”谢咫低声道,“须将此折子快递到大皇子府去。”
太初收起情绪,清清喉咙不自在地应了一个‘是’。
谢咫在出那间房时,最后一顿,他静呼出一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架上悄无声息的陈四方。
光线倾斜,已从方才在书案后一寸寸越过,到了他的脚上,无力垂着的脚带着污渍和血诟,旁边苍虫围绕叮咬。
倘若固城自守且占领军事险要,很容易扩张屠杀、自成一军,自然也会为害周边百姓。于是赵氏在金地文化中注入了‘轮回生死’的概念,大抵是说,此生杀人者、来世万劫不复。
所以百年来金地从来安安分分、与邻和睦。
在账本最后一页有血渍,那日谢咫不慎将火烛泪滴到了那帐本上,血的背面隐隐露出三个字。
为什么。
不像是质问,倒像是诘问。
到最后,实际上,陈四方也看出了周衿目的不纯。
可他已经收不了手了。
于是他主动爆出了与胡氏有关的金地盐铁赃案。
借此进京。
以身殉,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