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一直等到傍晚都未曾看到颜官的身影,赵娴看出她的心神不宁,低声问她怎么了。
江婵不肯叫她知道,只强颜欢笑说没事。
“湘官。”她起身,“你陪娘娘会儿,我出去看看阿知的功课。”
湘官应答着。
赵娴点点头,看着她慌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眼眸里充满深色。
江婵到门口叫住一个与颜官交好的宫娥:“怎么这么晚了颜官还不回来,你出去寻寻她。”
那宫娥低声应了,匆匆出去。
江婵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甚,她也不知为何隐隐中总觉得颜官出事了。
可宫娥去找一时也回不来,她又折返回屋子里去。
湘官帮赵娴按着手,赵娴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定在江婵身上。
江婵坐在不远处的小圆桌旁,一会又站起来,向外望去。
赵娴挥挥手示意湘官先出去。
湘官应命,屋里一下子只剩下赵娴和江婵两人。
“娇娇。”赵娴突然喊她,江婵神思恍惚,差点将手中的茶泼出来。
她下意识含上笑,到赵娴身边来:“怎么了娘娘。”
赵娴欲言又止。
半晌,她突然怜惜道:“今天一定很累吧。”
江婵笑着摇头:“娘娘开心,娇娇也开心。”
赵娴抿着嘴笑着,却没有说话。
时候刚过一刻,忽听外面传来那小宫娥的声音:“娘娘,三皇子来了。”
江婵还在低头不知想什么,赵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找你的。”
江婵恍然,是啊,她现在也是娘娘了。
她不再胡乱想,笑着安慰赵娴,起身去问。
赵娴含着淡淡的笑,一直到江婵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不见那笑才渐渐消失变成忧愁。
“怎么样。”江婵攥住那小宫娥的手。
小宫娥摇摇头,江婵的心一下子坠到冰窟。
她睫毛眨了一下,向后倚靠住门框。
“无事,你去忙吧。”她木然说道。
“阿娇,这是怎么了?”此时周衿笑着从前堂的光影里走来。
他握住江婵冰冷的手,笑着将她揽进怀里:“今天是我们定喜的日子,你不开心么?”
江婵小幅度挣扎了一下,周衿放开了他。
“怎么了?”他关切地看着她。
“颜官。”江婵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颜官不见了。”
周衿闻言皱眉:“颜官,是不是就是那个宴会后折返回来的宫女。”
江婵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拽住了周衿的袖子:“对,你是不是看见她了,她去哪里了。”
周衿皱着眉头微微仰头:“去哪里了,我确实是看见她了。”
他侧身问身后的侍从:“你可有看见颜官去呢了?”
那侍从答道:“是往大殿下和谢大人那边去了。”
周衿‘哦’了一声恍然记起来:“对,是往那边去了。”
江婵追问:“然后呢?”
“然后,大哥好像要与她说什么,席面上不方便就遣人将她带走了。怎么了,那个小丫头现在还没回来么?”周衿罔问。
江婵拽着他袖子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她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背对着周衿,眼眶里已经盛上了泪珠。
她一低头,泪脱眶砸到了地上。
周衿关切地围上来,“怎么了,那个丫头是什么人,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大哥或者找找。”
“不必了。”江婵淡声说道,她推开了周衿伸来的臂膀。
她仰头憋回眼泪,长长舒出一口气。
“大哥一向与我关系不好,先前为了血洗胡生在父皇面前邀功献媚不惜诬陷诟害我,如今又在立储的关键节点上,见了中宫的人不一定如何憎恶,颜官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这时候去找他。”周衿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环住江婵的胳膊:“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一个丫鬟而已,要是你缺了,我再给你找十个二十个,叫你开开心心的。”
江婵宛若听不见他说的话,只觉得心上血淋淋一道像是被人剖开,正在不断流出血。
她摇摇头,恍然扯了扯无力的唇角:“不必了,我本想着等我出了中宫,便将她提拔到与湘官一般,在娘娘身边亲身侍奉。看来是她福分浅薄。”
说完,她向前直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今晚湘官替我一晚,不早了我要早些休息,殿下看过娘娘也早回去休息吧。”
看着江婵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周衿面上的笑已经消失了干净,他冷问身边的侍卫:“人已经处理干净了么?”
“殿下放心。”侍卫应道。
周衿眷恋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阿娇,不要试图逃脱我的掌心,那些你不乖的爪牙,由我来给你拔干净。
-
深夜,宫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交融的灯光和黑夜交融在一起,又被雪花笼罩。
江婵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匆匆行走在宫道上,突然左脚滑了一下,她向前倾倒,手撑了一下宫墙才勉强稳住。
手肘处的剧烈疼痛被高度紧绷的神经隐去,她没时间耗着,扶着墙继续往胡贵妃的长宁宫赶去。
雪中不见人影,她不敢打灯,冻得瑟瑟发抖,仅凭着记忆和感觉摸到了胡贵妃的门前。
那扇门已经早早闭上,她知,这个点胡贵妃早该睡了。
可她咬咬牙,伸出手。
就在要敲上门的一瞬间,她犹豫地一顿。
可半晌她还是坚定敲上,‘咚咚’。
被冻红的手砸在结实的门上刺痛着僵硬的肌肉,江婵的睫毛冻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见无人应答,她又要举起手。
忽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人声:“谁啊,眼里还有没有宫规宫法!”
那人开了门,两三个小侍女领着灯笼,春和姑姑披着一件厚衣裳借着影子看清了来人,她哑然失声:“江女官……三皇子妃。”
“你……”她惊愣无比。
江婵顾不上跟她多说,突然跪在了地上:“江婵求见贵妃娘娘。”
春和左右看看无人,居然只有她一个,她低声:“姑娘可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娘娘早就睡了。”
江婵如何不知,可周衿看她看得那么严,只有在今夜她才有机会偷溜出来。
她深知今夜若是一无所获日后再想要得到风声便难了,她向前膝行了一步,坚持道:“江婵求见娘娘。”
“你……”春和左右为难。
江婵忽磕了一个头。
春和彻底不知所措。
“你快起来,成何体统啊贵人!”
不过江婵看到了成效,对面的主屋灯亮了,她任凭春和姑姑怎么说都始终不动不躲,直到看见那扇门打开了,胡贵妃素颜披发,穿着件厚袄子一脸不愉地看着江婵。
胡祥邹惨死那日她求去中宫的夜里,每一幕帧帧就在眼前,她还记得那夜里从殿中翩然出来的神仙娘子,和经过她跪着的身边时、从伞里递出来的那张桂花味的手帕。
“娘娘……”春和转过头无措地看向自家娘娘。
胡银懒得跟这面冷心热的掌宫姑姑计较,只跟地上的江婵说道:“起来,滚屋子里来说。”
说完她拢拢身上的衣服,又转过头:“只当是那日,你护着阿念的报答。”说完便头也不回进了屋。
春和连忙把江婵扶起来。
“快进屋来。”她攥着江婵的手,为她取暖。
江婵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却不想居然是在这个地方。
见江婵进了屋子,胡银盘在金丝盘绣坐上的脚往里收了收,眼神轻点了一下,身边的侍女会意,给江婵端上了一杯热茶。
见江婵喝了,胡银打了个哈欠,才不紧不慢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大半夜的,我还以为赵娴死了呢,上我宫里敲门来了。”
江婵忽略她话里不加掩饰对赵娴的憎恶,直问道:“我想知道最近前朝究竟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周衿身上的。”
胡银冷笑着的面目一僵,她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婵,厚厚的雪花在她睫毛上融化,化作晶莹的水珠,随着她每眨一下眼睛便要掉下来。
江婵嫌它碍事,抬起袖子一下抹了干净。
胡银像是提醒,又像是讽刺:“江婵,我劝你不知道最好。后宫之人不能干政,就连皇子府里也讨厌女人把手往权力上伸。他不想叫你知道,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永远也不知道。”
“哪怕他输了,你也能得清清白白脱离出来干干净净做你的三皇子妃,而不是一无所获、凄惨终身,你明白么?”
“我明白。”江婵答应的毫不犹豫,就连胡银都愣了一愣。
可随即她抬起眼,仍问道:“我不欲干干净净摘出来。”
胡银心里被重重一砸。
她凝重又狐疑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在心里暗暗讽刺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硬的骨头、这么蠢的东西。
可又仍免不了想到一些别的。
比如她冒名入宫前,明知道一死也愿意为自己苦苦求情的小娘。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又硬又蠢,徒劳送命。
胡银摇摇头,盯着江婵:“江婵,倘若你知道,你就得接受自己赌输了。你还要知道么?”
江婵笑笑,她从来就不怕输,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输得了。
“周衿被抓利用赵氏旧部操控金地,吞并地盘囤积财富,为图私利,不惜烧杀掠夺、惨死无辜者无数。他不是个清清白白的落山君子,而是猛虎野兽。”
江婵骤然抬头看向胡银,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句清楚地落在她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死伤者无数。
胡银看得出她的轻颤。
半晌,她将头上的黑帽子摘了下来,她头上仅带了一支楠红珠簪,朱光柔和地映照着眉眼,可叹惊鸿色。
江婵沉默的时侯胡银往后倚靠到了软背上:“你不用不信我,若是你去问子宴、谢咫,一样是这个结果。”
“我没有不信娘娘。”江婵此时终于开口,她起先一直站着,现在或许是暖和过来了,她才觉得腿也软、胳膊被撞到的地方也痛起来。
她扶着椅扶坐在了凳子上。
胡银看着她削直的脊背,终于在一瞬间宛若塌了。
她皱眉,移开眼。
“只是,我、我,没听说前朝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那里……”她语无伦次。
“你是不是想说陛下那里尚且安然。”胡银冷笑,“其实陛下几日前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子宴的帖子还未递上去,他不好借题发挥而已。”
“哦对了。”胡银打量着自己悉心养的指甲,状似无意提醒,“我听说你在宫外时,谢咫对你颇有些情谊,三番两次救你性命。”
她笑着放下手:“所以我也好奇,他这次是实事求是将你置于水火而不管不问,还是网开一面行包庇之私好叫你好过一些。”
江婵放在扶手上的手骤然缩起。她紧皱着的眉毛,嘴唇抿着。
胡银的话如闪电一般,向她揭开了这巨大谜团中的一角阴暗底色。
倘若谢咫徇私舞弊会如何,周衿的事板上钉钉,尽管他现在仍在挣扎,却已陷于死地,对周宴并构不成威胁。可谢咫罔私,无疑是给日后埋下一颗钉子,随时会杀死他自己的一颗钉子。
江婵站在元历十九年的风雪中,不经意窥见了一场有预谋的轮回式的政权谋杀,回旋镖从赵氏之死一路旋来,再次精准地瞄准了赵镇,倘若往前一步,万死不辞。
江婵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娘娘。”她艰难开口,“我想要纸笔,我想写一封信给谢咫,求娘娘帮我递出去。”
微微带着猩红的眉眼更加艳丽,她看向胡银时,胡银亦为她颤动。
所以,即使觉得江婵写信是为了给周衿求情,即使看不懂这一场无声博弈,她仍叫下人为她带来了笔纸。
纸铺在桌上。墨已磨好,江婵起身拿起笔来,她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纸,脑中像下了一场雪,第一个字迟迟下不了笔。
胡银耐心等着,看着她从一开始的狠不下心来到一蹴而就。
江婵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桌上的纸,看着最后一笔墨色已干,她终于肯给春和。
而看到她写了什么的春和,早已经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接过那张纸时,目光就盯在江婵面上。
江婵挂着泪勾起嘴角,鼻头通红,紧绷的力气使得她不肯低头,可青筋爆出,根根分明,她向下看着那几个字,闭了闭眼。
等到胡银看到那短短一行字,她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看向下首的江婵。
“谢咫,救世者遇佛杀佛,不该手软。”
她不知青山庙、更不知沈辞何许人,却看懂了字里行间的要表达的深意。
这时,她才明白方才江婵下不去手,不是因为羞愧开口求援,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手里的毛笔是一把锋利的刀子,落笔就是落刀、是在给周衿判刑。
“江婵。”胡银难以言喻心中滋味,“你、你如此,将自己置于何处?”
“我等的就是此刻,倘若三殿下出事我却无身份相互,娘娘会凄惨、小殿下亦无靠。如今好了我会一直留在宫里,以三皇子妃的身份陪着娘娘、陪着殿下。”江婵开口,声音由一开始的轻到后来渐渐平稳。
“至于三殿下,倘若有一日,陛下要阿瑾死,我以死救他一命。以全赵氏对我的救命之恩。”
“可天下百姓不应如此,不应该活在一个为了利益滥杀无辜的暴君手里。”
勇者挥力向前,却得到一把割在喉咙上的刀子。
胡银身形摇晃了一下。
她已无法言喻此时此刻心中的滋味。
“江婵,若你图的是荣华富贵,当年你以死已救过他们三人性命你不欠他们的,可倘若你图的是周衿那个人,你可知他是个如何无恶不作之人,不说金地百姓,你可知你身边那个丫头——”胡银微微提高声音,
“此时无论是进是退,天下人的口水都会把你淹死的!”
“我知道。”江婵留下这句话。
所以这样的人如何能登上皇位,又如何配得天下。
自己选的路,所有的恶果,她来承担好了。
“谢谢您娘娘,从前我觉得您蛮横不讲道理,现在才觉得您真是个心软的好人。”江婵说着,拢上头上的帽子,她冲胡银笑笑,转身隐没在了风雪中。
胡银下意识追出去,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江婵的身影也略过了宫殿转角。
胡银的手只接了几片晶莹的雪花,寒凉彻骨。
她冻得打了个哆嗦,不甘地收回来。
春和见她不穿鞋就跑到门口,担心劝道:“娘娘不要受寒了。”
不见胡银应答,她才发现胡银呆楞着。
她扶着门框,分明是冷笑:“蛮横不讲道理……赵娴的命真好啊,都已经是这样了,还有江婵、还有江婵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