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生眼见谢咫如出弓之箭向已经倒下的江婵扑去,冷笑一声,自己撞在前排士兵出鞘的箭下,可太初反应何止迅速,他立刻上前去将他止血的地方堵住了,并狠狠在上面打了一个死结。
看着他被勒的面目惨败独目凸出太初才勉强松了松手。
“胡将军还真是怜惜自己,就连自刎都舍不得下重手。”太初讥讽。
“你这命还真是不值钱,不过对我们还有些用处,你还是乖乖的,老实一点。等到圣上下旨再去死。”他站起身来。
谢咫听着手下兵士的汇报,面无表情走到他身边。
胡生一句话都说不出,瞪着眼恶狠狠盯着他。
谢咫冷冷开口:“去台上回禀殿下。”
左右护将领命而去。
谢咫垂眸,忽拿起手中他射向江婵的箭,反手插进了他的手臂里,他轻轻一挑,手筋竟被活活挑断。
剧烈的疼痛迫使他像案板子上的鱼,两头跃起,目呲欲裂,血飞溅出来又随着谢咫左右搅动的动作渐渐止息,胡生终忍不住,喊痛出声。
“陛下尚未下旨,你怎么敢杀我。”他终于开了尊口。
谢咫笑笑,他手上麻利地拔出了箭:“你说的没错,可我本也没打算杀你。”
他说着,又将那箭活生生插进了他的另一只手。
“啊。”胡生已疼得咬不住牙说不出话。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下被血浸透的雪地被蹬出一个受刑的轮廓。
谢咫面无表情又将那箭拔出。
带出的血沾染到他面上身上。
他将晕死过去的胡生,将箭丢在雪地里。
“带人,带回刑司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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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宴看着胡老太公身下流出的腥骚液体,先是惊讶后笑了笑。
也是,这是他最后一个儿子了,死了,就绝后了。
胡老太公死死望着不远处胡生被擒的地方,听着他的呻吟求饶双腿哆嗦。
周宴拍拍手上沾的雪花,算是好心提醒他:“外孙劝您,到了年纪就该颐养天年,看到您早期擒贼有功的份上,圣上恩威并重,能许您静养生息的。”
他说完,笑笑:“至于儿孙,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说完,跨过地上的污秽,头也不回出了看台。
-
原来每一代帝王上位之前是这样血洗的。
江婵站在雪中,看着这一幕辉煌展开又徐徐谢幕,唯有心跳激烈经久不衰。
胡生死,胡家则败矣。
那道身影隐没在雪与雾里,却随着每一次鲜血的穿透渐渐勾勒。
而这次权力的更迭,胡氏之死,居然落在赵慎手里。
轮回。
江婵念着这两个字,情不自禁打了个颤。
而亲手主宰了这场轮回的周宴,才是谢咫、不、赵慎、真正效忠的君王。
江婵渐渐攥起掌心。
是啊,这样的魄力筹谋,周衿远远不及。
赵慎没有选择亲缘,而是选了‘明君’。
是谁替他选择的这个明君,是他自己?是赵氏的栽培?是周宴手段了得,还是背后那双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手促成的。
那么在这场棋盘上,周衿在哪、赵娴在哪,而她自己,又在哪。
谢咫处理完胡生又赶了回来。
江婵以为,他要回去向周宴复命的,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这里。
可他还是过来了,看到江婵,他沾着血的手背到身后紧张地擦了擦。
两人可能间隔三四步,茫茫天地间对视,谢咫却无论如何不敢再进一步。
他不知不明江婵得知自己是此两者身份的态度,喉中像是黏黏糊糊卡了一口酸涩,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有些害怕,害怕江婵的恨。
“我能解释,我都能解释。”谢咫向前了一步,近乎恳求。
江婵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咫,而她方才,不过是将十数年间两人匆匆相见的几面理顺清楚。
初遇时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她揣着那封信东躲西藏到他面前。
后来是宫里慎刑司外的雪天,抱起来时她望着他,无措又挣扎。
她以为那场同样发生在冬日的大火是一切的终结,不曾想告诉她她恨的人早就死在了很久很久之前,这场火燃尽,一切从新开始。
箭铉贴面飞过,谢咫登临马上,伸出了手。
赵慎、胡祥邹、谢咫。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身世波折身不由己。”谢咫抿着嘴。
“从前我假冒胡祥邹的身份勉强苟活,可,我从未知道他犯下的过错。我将陈素珍接进京来也不过想知道曾经他做过的事情以及隐藏在胡氏中的秘密。”
他向江婵走进,江婵一直盯在他的眼睛上,直到出现在头顶。
谢咫珍而重之,又小心翼翼地抓住江婵两边的胳膊。
江婵约不说话他便觉得心急如焚,彷佛一放手她便要如风筝一般飘摇而去。
“我再也不会了好不好。”
“我不怪你,你从未做过伤害我的事,只是我……”江婵犹豫,她置身其中,恍然看到一盘大棋,正在预备悄悄收网。
“只是我……”
只是什么呢,只是突然对眼前的未知感到些许害怕?
“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下一步呢,该杀谁了,该杀江琢胡妳,还是周衿。”江婵问道。
最后三个字出来,便是谢咫亦颤了颤。
他从未想过,江婵会想得这么深。
可倘若想到这里,便也撕碎了维持在明面上平衡的关系,而将两人放在全然不同的阵营里。
阵营,此两字宛若穿着铁血铠甲,又披着刀林剑雨,不可跨越。
“我向你保证倘若三殿下没有过错,殿下不会动他。”谢咫的话反而叫她更加迷惑,她忍不住问道。
“倘若他有呢。”
迎来的是谢咫长久的沉默。
江婵在他的沉默中彷佛感受到了一杆冰冷的秤砣,在他肩上两边,重重压着。
那年她不懂事,一定要赵慎把赵定留给他的信都给自己听。
阿慎,汝且观眼前孺子,年未十龄。天道不仁,孽果竟噬人骸骨。若弗存善心、行善举,此子恐难御今夕风雪。
短短一行字,道尽了赵氏风骨。
那时她不理解,现在她才明白,那是在说:
阿慎如果你不存善念而是妄图报仇,掀起的腥风血雨足够毁掉世间所有的美好。
赵定不以仇恨教他,他也绝不会罔顾人伦为了亲缘站在错的那一方。
“倘若有,我不会手软。”谢咫的话像一根针,他分明知道这句话或许会把江婵越推越远,可他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江婵交叠在腹前的手互相紧掐着,她睫毛扎了一下,渐渐松开。
谢咫松开了握着她胳膊的手,江婵没有作声,她只是抬起手,轻轻将他压在肩上的雪花除去,哑声回应他。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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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婵是被谢咫手下亲送回去的,事发突然,所有的女眷都在一处屋里躲避,细细的啜泣声连成一片,大雪连阴,落败之相,方才的繁华顷刻间灰飞烟灭。
江婵虚软的脚步刚跨进门槛,江念便站起身飞了过来。
她因身弱并未去场边观箭,只与胡青云在屋里躲避观雪,混乱爆发时只遥遥听见鹰唳犬吠及兵戈相交的声音,急急站起身便见数十女眷在士兵护送引路下向此间跑来。
她慌乱不堪,意识到恐怕有大事发生,急急站起身,下意识在人群里四处搜索江婵的身影。
紧紧攥着心直到此刻才缓缓平息下来。
她哭:“姐姐你去哪里了,你没事吧。”
江婵口干舌燥,分不清是人生大变还是方才吓得,面对江念的哭诉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人群里安静了一瞬,终于有人认出了她。紧接着悉悉索索的“江女官”“江女官怎么在这”嘀嘀咕咕传来。无论是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的人都对她居然出现在这里感到好奇。
江念隐约感受到那些四面八方灼热的凝视隐含着恶意和惧怕,像包了皮的软刀子将她怀里的江婵架在高台上,可江婵就像是习惯了,她低着头,专心致志摸着自己的头发。
胡青云也惊讶江念会直扑上去,她手足无措站在柱边,望着那位与胡氏不容水火的女官贵人,她穿着素素,自带姝丽,雪花还沾在她的发丝上,透光之微,如盈盈之火。她听到暗处那些窃窃私语里对江婵犀利的评价,暗含嘲讽,不假言意。
她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协恩图报。
就是这么一个小女官,居然肖像嫁给三殿下为妃。
胡青云缓缓抬头,红着眼圈看着门口的江婵。
她如披血梅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想过有朝一日坚韧也会成为刺向她的利剑。
可……这是哥哥生前唯一在乎的人,从那之后总会习惯有意无意留意她。
数次进宫,最多只能看见她身统中宫雷厉风行又不苟言笑的样子。
可有时候,那些不为常人所见的柔软和袒护会偶尔露在太阳下。
她和哥哥站在假山上看她一笔一划教周知写字、或在柱后看她将袖口上沾的小饭粒揉碎了喂给池中游鱼,天气晴时品煮茶、天阴时弄花,天寒时嬉耍、天暖时散懒分瓜。
哥哥已经死了,只有她身上还能找到片刻暂存的温暖。
胡青云牟足力气刚要喝止。
“不许这么说!”
宛若一把斧头劈开阴云,胡青云打了个颤,紧张过后骤然放松,像整个人跌落下来,出了一身冷汗。
所有人噤若寒蝉,寻找说话的那人。
忽然,方才被江婵救下的姑娘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她‘扑通’跪在她身边答谢江婵的救命之恩。
“姑娘不必多礼,没事就好。”江婵并不放在心上。
她话音刚落不知从何角落里传来湘官的声音:“姑姑?”
她不可置信地又叫了一声:“姑姑。”
江婵没想到她竟也会在这里。
她已经穿上了女官的华服,鸦青织锦襦裙,领襟袖口赤金云纹,腰束玉带。学着曾经江婵的模样仪态端庄。
她奉命为贵妃省亲送贺礼,事变突然她随人群而来避难,却不愿在屋里痛大家一块哭泣,于是沉默着站在廊下,现听见江婵声音快步过来,几步路,眼中已含上眼泪。
“湘官。”江婵也颇为欣喜。
几日不见,她似有削瘦,身段却更挺直。
“外面惊变,姑姑怎么才回来。可有哪里伤着了?”湘官哽咽问道。
“不许哭。”江婵知她害怕,她拍拍湘官的肩膀,指着她身后跟随而来的几个小宫娥。
“你要是哭了她们便该也吓哭了。”
湘官听江婵的话,咬着唇抽啼,渐渐停了哭声。
江婵拉着她从嘈杂的屋里出来,两人站在檐下,远处的兵伐交战已经停下。
江婵压低声音:“别怕好湘官,你回去告诉娘娘,三殿下的事有着落了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真正完蛋了的是胡家。”
她紧紧攥着湘官的手,一句话一句话交代:“娘娘所期之仇,得报矣。”
湘官指尖冰凉,她抬起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