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官撒不了谎话,江婵问她娘娘最近好不好,她一眨眼江婵就知道她在说谎。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还有许些事未曾交接、许些话不曾与谢咫讲,江婵也要尽快回宫。
江婵猜得没错,赵娴担忧周衿之事,忧虑气淤,病倒在床。
就连被禁足在府多日的周衿都被破例进宫,亲自服侍在侧,衣不解带。
国母大病的阴云笼罩在皇宫后的每一片琉璃瓦上,江婵快步进宫时,许久不曾热闹的中宫里里外外坐满了佳丽娘娘。
胡银作为位分最重者坐在上位,端着敬上来的茶一时没有说话。
整个屋子里,小小窄窄,女人、珠光宝气的华服衣裳,还有各色各味的脂粉头面糅杂在一起,只吸入一口就像被噎堵在喉间胸膛里。
偏偏这样,还是死静死静的。
外面传来一声通报,小宫娥大气不敢喘:“江女官回来了。”
胡氏应声放下了茶杯,坐在下首的嫔妃左右看看,眼中不乏有看好戏的奚落。
江婵早在回来前便知要面对什么,可她出现在诸位娘娘面前时仍旧是平稳且仪态不乱的。
在她出现在那一瞬,便是众妃嫔没有不认识她的,还是被乍然亮堂的屋子晃地眼睛一眨,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腮和头上的首饰。
胡银从她得体的金罗翻袖到淡淡染着胭脂的唇边看过,磨了磨指甲。
“女官你也真是好大的牌面,娘娘因为你都病了。”
有一嫔妃率先发难。
湘官和颜官彼此对视,都看到了担忧。
江婵规矩行礼,倾身请罪:“奴罪该万死。”
她的话里听不出来半分应该为此而死的觉悟。
胡氏借着喝茶垂眸笑笑。
这些蠢货,还真以为江婵是什么随便能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好了,这是人家皇后身边的人,轮得到你多嘴么?”胡贵妃一开口,四座皆惊。
她率先起身:“大家伙都已经问过皇后安了,坐在这也是白坐,还是都回宫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几乎所有的嫔妃都纷纷起身,如一座座行走的石碑带着头上厚厚的架顶向外走去。
江婵让出道来叫她们走着。
“哦对了。”胡氏突然回过头来。
她带着笑意,像是闲聊起来一般:“大寒宴马上就要来了吧。”
浓重的雾气从她口中吐出,氤氲了她姣好的面目。
身后大大小小的嫔妃都停了下来。
胡氏一撇嘴,眼眉弯弯,眸光亮亮:“我听说陛下有意向要在席上为三皇子选妃。”
她手里抱着汤婆子,说这话时往上撮了撮,懒洋洋眯起眼。
江婵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所以她缓慢地抬起了头,方才还卑躬屈膝的模样,现在看着胡银时眼底没有一丝畏惧,她静静站在那里听她说道。
胡银并不避讳,相反微微一笑:“皇后本是你最大的靠山,可她的身子一天一天被拖垮了。如果我是你,就应该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彻底翻身上枝头。”她最后几个字说的异常缓慢,像是要刻进她的心里。
‘啪’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开,紧接着传来一女子的惊呼,可随即便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嘴。
江婵:“……”
胡氏置若罔闻,冷笑一声回过头去。
那个不慎手抖打碎了暖壶的小妃嫔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胡氏从她身边走过,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院子里的嫔妃像麻雀一般散去,江婵的手心也被掐的通红,她一直死死盯着门外众人身影消失的方向,低声:“今日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一句话也不能传到娘娘耳朵里。”
颜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刚想说什么湘官拉住了她的手。
“是,姑姑。”
太医院扎了七七四十九针,从阎王手里暂时抢回了赵娴的命。
是夜大雪,江婵匆匆回到中宫。
太医站在门外候命,听到江婵的问题,轻叹了口气:“娘子,人生各有命数,非人随心可为。”
江婵的衣裘上沾了厚重的雪花,她直面屋中微薄的灯光,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遮住了半边眸光。
“我知道了。”
江婵定了定心,推门进去。
屋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火,周衿不在,只有周知趴在床前,江婵过去,他受到惊吓回过头,认清来人眼底蒙着层层雾气。
江婵扯出一丝笑容想要习惯性抱抱这个孩子。
周知嘴一撇,他向江婵走来,却伸手突然轻轻放在了江婵脸一侧。
那是江婵常对他做的动作。
周知捧着她的脸,突然认真说道:“姐姐,你别担心。”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我跟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江婵的嘴角差点垮下来,她咬住内唇肉死死挂着仅剩的一点笑攥了攥他的小手:“阿知长大了。”
颜官看江婵眼色上前来将周知牵走。
“服侍好小殿下。”江婵站起,背对着深吸了一口气,“明早上送殿下去上学,不容怠慢学业。”
颜官领命。
江婵脱去了外面那一层厚厚而冰冷的裘衣,屋里的暖炭浸润着冰冷的寒意,没过多久,等到手心捂热她才迈步到赵娴床前。
比起扎针前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可双眼下乌青,唇色仍旧发白。
似乎察觉到江婵到来,沉沉睡了一下午的赵娴缓缓睁开了眼,先是朦胧的烛光,接着便是娇娇常带的那支玉簪。
她的娇娇背坐在床前木阶上,双手环抱头窝在膝盖上。
屋里寂静无声,她恍然多年前十几岁的孩子,在宫里受了委屈时总喜欢这样缩团着。
她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江婵的头发。
江婵惊觉回头,赵娴面带微笑。
“我去叫太医。”江婵几乎从地上弹起来就要往外走,走了一步才恍然赵娴勾住了她的一角袖子。
赵娴摇摇头:“我还有话想要单独对娇娇说。”她虚弱开口。
江婵的心又开始酸胀起来,她像是惟恐赵娴都听不到,倒豆子一般说起:“娘娘您放心,阿瑾身上的冤屈已经洗白了,胡生被抓、下狱审问,胡氏再无翻身立命的可能了。赵氏的仇报了。”
她兴高采烈地刚要提起她找到了阿慎,阿慎还没死。
话到嘴边,她突然愣住。
如果谢咫就是阿慎,这么多年,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亲口告诉娘娘他就是赵慎,为什么从来没提到过。
而且虽他总是有意无意偏袒中宫与三殿下,可分明,他并非周衿席中客,而是大皇子周宴的麾下臣。
赵娴一直静静听着,她的目光温柔落在江婵身上,唯独在听到她说‘赵氏的仇报了’时白了白脸。
她的傻娇娇,还真以为赵氏之死唯独与胡氏有关。
实则那不过是那个人的帝王之术罢了。
“好。”赵娴缓缓落下一个字。
江婵察觉出她的异样,屋里静了静。
“娇娇,我那天问你的,你怎么想。”她的声音轻柔虚弱,却像一把大手攥紧了江婵的心。
江婵知道她在问什么,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三个了。”赵娴的声音越来越低。
外面覆雪压枝,传来细小的断裂声,惊动鸟雀扇动翅膀。
江婵下意识抬头望向窗户,被泪生憋的眼眶通红,烛光闪烁、人影迷离,她突然明白,即使她故做无谓也改变不了赵娴最终命运。
她的娘娘,生命在静悄悄中流逝了。
“娘娘。”江婵收回视线,她低着头,紧握着赵娴的手。
她平稳住声线:“娇娇早就想好了,若是三殿下不嫌弃娇娇,娇娇愿意高攀一次。”
她刚说完,心里的某处心弦像是断了。
可肉眼可见的赵娴沉沉的眼皮像是渐渐抬了起来,甚至江婵看到她眼里闪烁着的细碎的光。
“真的么娇娇。”
感受到手下的用力,江婵笑着回应她。
她咽下喉中津液,不知究竟是在说服谁:“我一定会一直一直护着他,守着娘娘的血脉的。”
-
夜长而风止,雪静而光开。
赵娴又沉沉睡去,江婵站起,她的整条腿都已经快要麻木,身形晃荡了一下。
打开门,湘官提着盏灯笼,见江婵推开门赶忙把屋里架子上的厚衣取下披在她身上,周衿披着厚厚的羽衣,他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脸都冻红了,可他抬眼看向门内的江婵,眼里像是有光,他笑着,冲她伸出手:“阿姐你终于答应我了。”
江婵知道他是听见了屋里的谈话。
可她现在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色去面对他。
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弟弟,她刻意忽视了他伸出的手,一如往常轻摸了下他的鬓发:“阿瑾今夜风雪大,不要留在这里守夜,叫湘官留在这里,你早早回去休息吧。”
周衿丝毫不在意的收回了手。
“那我与阿姐走走吧。”
这样的雪地里竟也不怕冷吗。
可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她一时有些目不暇接,想着回去了估计也是一夜不眠、不如走走。
江婵将身后的门关好,看着面前认真的周衿,“好。”。
湘官的灯笼递到了江婵手里。
“……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你会剪各色的纸花挂在树上,远远看去红艳艳一片,实在好看。”周衿的话宛若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渐渐清晰。
江婵从自己的思维中脱离,她抬眼看着满园子的梅花奇珍异宝、各色争艳,忽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殿下、娘娘都会跟我一起剪,殿下剪得还算有形状、娘娘剪得实在不堪,但是又要耍赖,将我剪好的偷走算是她剪的……那时候还没有阿知呢。”
周衿见她还记得,视线从她的嘴角抬起看到天边的月亮,不自觉笑起来。
“阿姐再剪那样的花吧,沾在树上,叫母后看了也欢喜欢喜。”周衿的语气柔软万分。
“好。”江婵答应下。
她攥着手下的灯杆,目光沉沉,可有件事她必须要跟阿瑾解释清楚,她站住了脚:“阿瑾,今日之事倘若是为了成全娘娘的权宜之计,我希望若有一日阿瑾有了喜欢的女子,便可相欢两……”
江婵的‘散’字还未脱口。
“阿姐,马上就到大寒宴了。”周衿突然停住脚步打断了她的话。
江婵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他。
周衿转过头,小幅度滚动了一下喉结,就在江婵看不懂他晦暗的眼神时,他蓦然抓起了江婵没有提灯的那只手。
她吓了一大跳,当即便要挣扎。
周衿却牢牢攥着,甚至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横在嘴上:“嘘。”
江婵一僵。
两人相距甚近,江婵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不该把他当成弟弟,他已经长大了。
“阿姐肯当我的妃子我很高兴,我想寻一件最好的礼物,在大寒宴上送给阿姐,当作我们的定情信物。阿姐喜欢什么?”
江婵的手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周衿的手心滚烫,如同一小簇灼人的火苗。
江婵下意识想再次抽回手,力道却微弱得近乎徒劳。他攥得很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又奇异地没有弄疼她。
“阿姐喜欢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低沉,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双映着雪光和微弱灯火的眸子,亮得惊人,直直地望进江婵眼底,仿佛要攫取她所有的心绪。
江婵的心跳骤然失序,撞击着胸腔。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天地间只剩下灯笼摇曳的光晕、两人交缠的呼吸,以及他掌心那不容忽视的滚烫。
“阿瑾……”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答应娘娘,是为了……”她住口,剩下徒劳的空白。
是为了什么?为了完成赵娴的遗愿?为了护他周全?这些话在喉间滚动,又像咬碎的银牙渐渐咽下,她承诺成为他的妃子,无论初衷如何,这层关系已然不同。
“是为了什么?”周衿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目光锁着她躲闪的眼,“阿姐,无论为了什么,你应下了,便是应下了我。”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少年意气与不容置喙的笃定,“我心悦阿姐,从很久以前,就不只是‘弟弟’了。”
剖白像一道惊雷,炸得江婵耳中嗡嗡作响。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情意浓烈得让她心惊,也让她无所适从。
长久构筑的“姐弟”藩篱,在他这句话下,显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江婵哑然无声,手上却骤然用力,终于将手抽了出来。肌肤相离的瞬间,手背骤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江婵打了一个颤。
灯笼的光随着她后退的动作晃了晃,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眼底的挣扎与更深处的迷茫。
“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便如同阿知一般的,弟弟。”她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
雪,无声地飘落。一片冰凉的雪花恰好落在周衿浓密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种江婵读不懂的、近乎偏执的决心。
寒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掠过两人的衣摆。方才那片刻因紧握而生的、虚假的暖意,瞬间被凛冽的寒意取代。
“阿姐,只是因为赵氏覆灭父皇也不再器重我,而是无时无刻不在堤防我,所以我一直挣扎向前想要做好他的儿子。可倘若我一番风顺就如同我的名字一般,踏踏实实在康庄大道上……阿姐,我一定早早娶你回来,不叫旁人有半分闲暇心思。”
周衿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有之前的欣喜和柔软,反而透着一股近乎锋利的了然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弟弟?”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
“阿娇,”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危险气息,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送入江婵耳中,“我叫你阿姐是为了叫你怜惜我、心疼我,不是为了如同阿知无知无觉裹在你温暖的羽翼下,只觉得你是个姐姐。”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江婵竭力维持的伪装。
江婵脸色瞬间更白,指节因为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细微的表情,周衿尽收眼底,他勾动唇角笑了一声,伸手捧住了江婵的一半脸:“阿娇,我不喜欢谢咫,从前你为了救那个疯瞎子接近他也就算了,以后,记得离得他远远的。”
他着重强调着最后三个字,侧脸靠近几乎咬在她耳朵上。
江婵缓缓闭紧了眼,她攥着灯杆的关节泛白,不知怎么就与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在大寒宴开始前,阿娇不要再出门了,我会叫湘官看着阿娇,阿娇就在院子里为母后剪纸花、陪着她。等到大寒宴,昭告天下你是我的那一天,就不会再有人肖想你了。尤其是谢咫。”
这是变相的软禁,江婵瞳孔震颤。
他摩挲着江婵的侧脸,几乎偏执中带着血腥:“母后病了,可我还有你,你曾与我说过,私心上想要赵氏赢,那我就背着母后的尸体带你亲自去看看那顶上、无与伦比的绝世风光。”
“阿娇,你记得,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