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带着浑身疲惫推开了小院的门,院里一片狼藉,三个丫头和沈辞都失去了踪迹。
“湘官、阿生?”江婵惊愣了一身冷汗,赶紧四处找寻。
她先打开湘官她们那间屋门,屋里乱糟糟的看起来像是经历过彻头彻尾的大洗劫,甚至还有打斗时滴落的血迹,可始终不见三人的踪迹。
她连忙冲出去又去沈辞那间屋子。
刚打开屋门,刺鼻的血腥味冲顶而上,她定睛一看,一片凌乱间沈辞捂着受伤的腹部奄奄一息倒在床前。
不断流出的血沾湿了白衣裳,浑身上下,只有那条盲布勉强干净。
沈辞似乎察觉出她回来了,费力地抬起头。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江婵快步向他走去。
“有人来,带走了阿生。”沈辞一字一顿说道,“我单人不敌众,叫她被掳走了。”
他轻声:“不用管我,快去找阿生回来。”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江婵汗水凝聚在腮边,她木愣愣用袖子擦干净。
沈辞本以为她会着急地立刻跑出去寻找,但是没有,他恍然觉得她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望着自己。
突然,江婵伸出了手,紧接着柔软的指腹沾在了他的面上。
他皱眉,下意识想侧过头去。
江婵低声:“有血。”
她把那滴血沫子擦了干净。
沈辞转过头,抬头‘看’着她,不知为何,他心里升起一丝不安和奇异的感觉。
像是久居泥下的蝉,破土时见到的第一丝阳光,眷恋地想要渴取更多。
他沙哑问:“江婵。”
江婵恍然醒神,她收回了手。
沈辞听见她转身离开,似乎去了院子里,他聚力拉着床单站起来,捂着受伤的腹部跌跌撞撞跟着她到了院子里。
雪花洋洋洒洒,阴云移动露出半边洁皎的月亮,江婵抬眼看着那半边月亮,她问:“那贼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阿生呢。”
沈辞一愣,他倚靠在木门上:“既然是贼人,自然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江婵听到这个答案,无声叹了一口气,她眼眶里酸酸的,蓄满了泪水,她含着不肯留下来。
其实,她真的想问的是,怎么就不肯放过自己呢。
江婵突然转过身来,与沈辞相对。
她问:“沈辞,你把阿生带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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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耸落着肩膀虚弱地站在门框处,院中的风雪呼呼灌进袖子里,他半低垂着眉眼,轻声问:“什么?”
江婵不认为他没听清楚,她站在院中,风雪轻抚在她的后背,她的发带骤而飞扬,又缓缓落下。
丢了记忆后,每一段能想起的日子,她都弥足珍贵。
那是她最后的、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
昨晚上,她一夜没睡,脑海中盘旋着一句话,是谢咫说的。
“倘若他是个杀人如麻、见血封喉的穷凶极恶之徒。娘子今日的辩解便是在行包庇之事,亦然也是对死者的漠然。”
她总觉得已经离那些旧事很远,直到旧人、面目全非站在自己面前。
她想,是时候诀别了。
“沈辞啊……”江婵越说越想笑,可泪却渐渐氤氲蒙住了眼。
笑着,一大颗泪‘啪’砸到地上,她靠近那个人,哪怕他曾亲手杀了自己,哪怕或许他现在也能很快杀了自己。
她攥住了沈辞的手腕,明明养了很久,可搁着的骨头还带着镣铐伤,瘦得像一把刀子。
明晃晃映在自己面前,却照出自己难堪与脆弱。
你要是知道江寒并未死,会不会痛恨为她做的一切,破戒杀生,折腾到现在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沈辞直觉江婵隔着袖子攥住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的手并不热,甚至有一些凉气。离自己那么近,那泪沾在他袖子上,湿湿的,灼热一下,又像是结了冰一样凉。
对她的呼唤,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那泪毋庸置疑将他灼伤。
他立于天地之间,不见、不闻,却生平第一次觉得疑惑虚妄。
他每一次都不明白,她的泪为谁而滴。可自从他宁心去想,却发现自己心疼来的更快更响亮,如手捏住了心脏,扯得他生疼。
见他沉默,江婵无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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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丹唇轻启:“屋上银如勾。”
沈辞眉头一塌,可下一秒他像是忽而顿悟,猛地伸手拉住了江婵的袖子,力道之大,很快便把她卷过去横在了胸前。
一把利刃紧紧贴在了她的脖子上。
江婵抬头,弓箭手已经从四方现形,弓张紧拉,箭银如星。谢咫与太初站在正前方,刀剑相向。
江婵紧贴在他胸口,能听到里面鼓跳如雷。
沈辞狂躁问道:“为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什么时候呢?江婵轻咽下喉中酸涩,那么多破绽,要如何叫她做到装作不知。
可她说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昨夜里,你说今天是月圆之夜,你看不见天上的月亮,却在心里数着日子。而我恰好早就知道,月圆之夜就是献祭邪术的行期。”
谢咫听到这里,微微一顿。
沈辞皱眉:“难道仅仅因为这句话。”
当然不是,还因为很多很多。
“你从来都不信我,便如此信任谢咫么?”
“我确实没信你的话。”江婵苦笑一声。
昨夜里的泪并不似沈辞想像,她的泪既不是为了早死的胡祥邹,不是为了兔死狐悲的自己,更不是为了计划之外的谢咫。
只是她明白了,原来沈辞果真有背后势力,他不过想看着她与谢咫相残,两败俱伤。所以她哪怕早有预料她与沈辞的决裂,只是分别太快,他说话时如何决绝,她被冷不丁伤到了。
“谢咫便那样值得你相信么,你就不怕他也别有用途,不过是利用你。”
“是。”相比起沈辞江婵那样冷静。
可说完这个字,沈辞宛若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静下来,他胸膛剧烈起伏,舌头却像是打了结,
“沈辞。”江婵说道,“人心非草木。我也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我曾信你,那晚你说邪术与你无关,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可每句话都是待要揭开的谎言,我每拆穿一层便要入木三分,到最后饶是我再为你辩解却也明白一个事实。你不过是在利用我而已。”
你从未想过信任我,只想要我的性命。
所以她今日白天,与谢咫联手筹划了这一出埋伏。
只为瓮中捉鳖。
沈辞听到此,手上的刀轻一颤,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了她的脖颈,鲜血流了出来。
谢咫弓拉极满,蓄势待发。
沈辞咬着牙,恶狠狠‘盯’着他。
“谢咫,今日之箭你敢放出来吗,你找了她这么多年,忍心看着她死在你的箭下么?”
江婵抬头,她蹙眉眼中疑惑,不可置信看向不远处的谢咫。
谢咫,他为何找我。
谢咫手上的弓箭迟迟没有放松的迹象。
他抿着唇,眼微眯,端立不动,彷佛只要沈辞有一丝破绽便能瞬时间要了他的命。
可他始终不敢放箭。
箭端的银色闪耀着眼睛,打恍。
脖子上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冷的她打了一个颤。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凭什么把她独自困在那场虚幻的梦里。
刀戈相见,梦,该醒了。
“沈辞。”沈辞神经高度紧绷,却听臂弯下的江婵突然开口喊了自己一声。
“下一次再见面,我一定不会再留情。”话音刚落,沈辞还没有反应过来,江婵猛地抓紧他拿刀威胁的手,冲自己胸前刺去。
“你……”
沈辞瞳孔紧缩,刀尖刺破血肉的一瞬间他惊神松了手腕,刀掉到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谢咫放出了手中的箭。
沈辞见大事不妙,放弃瘫软的江婵跳上房梁,与埋伏在屋檐上的官兵扭打起来。
谢咫飞身一个滑铲,江婵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接住了她。
江婵抓着他的胳膊,直到看到沈辞消失在夜幕里才缓下心神。
她扬声对太初说道:“去各个屋子柜子里找找,他应该还没来及的把她们带走。”
太初应声,带着一支人马分散去了各个屋子里。
她与谢咫对视,谢咫眸中复杂。
江婵做好了被他质问的准备。
可谢咫抿了一下唇,却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没事。”江婵垂下睫毛,“我手上有数,那把刀没伤得了我。”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比如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放沈辞离开。
她抓着他的胳膊,不敢松手。侧眸,却不敢直接看向他,盯着他胸前的衣襟,看着上面的花纹。
谢咫垂下眼,刚能看见她描线一般的眼睛和流密的睫毛。
谢咫没有开口,江婵却支支吾吾说道:“我放他这一次,是因为我愧疚于他,还了我心里轻快。”
“可。”她抬起眼,谢咫看到了她眼底的流光,她急急说道,“便是我们欲擒故纵,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当夜的蒙面人,放他出去我们也才好找。”
“嗯。”谢咫应下。
他确认江婵是真的没事了。
他弯下腰将她轻盈放下。
江婵扶着树,站稳了:“可我有话问你。”
谢咫知道,她一定很多话想问。
“沈辞之前认识你?为什么他说你找了我很多年?你曾认识我么?”
谢咫垂眸,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沈辞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
很多很多年,戴着面具被关在胡府里久不见光的那些日子,只有想到她才足够支撑下去。
后来,他找了她那么多年,五湖四海,六域八疆,甚至一度以为小小的她已经死了,死在那年冰冷的冬天,直到两人重逢于那一场风雪当中。
他认识谢咫的唯一解释便是谢咫多次派人去浑源打听时泄露了消息,所以这才是沈辞刺杀江婵不成,说谎留在她身边的原因,他想要利用江婵达到控制自己的目的。
尽管谢咫到现在尚不明白他的动机。
那些话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他的胸口,排山倒海一般将他湮灭。
以至于当前他想抛却一切跟她坦白。
既然对沈辞说相信自己,那是不是可以垂爱一次,再信他一回。
谢咫的手垂在身侧,不自然蜷曲了一下。
我们见过很多面,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风过,腰间红穗轻晃,铜钱相碰,发出悦耳的声响。
正在其时,忽听江婵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姐姐!(姑姑)”
被太初从地窖里找到的三人灰扑扑地跑过来,一下子围住了她。
颜官拍着胸脯劫后余生:“姑姑你也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今天他要动手,还知道躲在地窖里他就找不到呢。”
“姐姐你都不知道,那个大哥哥拿着砍刀奔过来的时侯有多吓人。”阿生绘声绘色。
“姑姑你没事就好,没伤着吧。”湘官扯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看到她没事,狠狠松了一口气。
“我能有什么事啊。”江婵笑着回应她们每一个人。
她转过头想要对谢咫道谢,却发现方才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已失去了踪迹。
她一愣,又摇摇头。
他还什么都没回答自己呢。
颜官和阿生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今天如何如何惊险,只有湘官,她若有所思站在雪地里,朝着谢咫消失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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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请留步。”
谢咫停住脚向后看去。
西墙下,湘官瘦长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她提着一盏灯,笑笑:“我想单独对大人说几句话。”
太初眉头一挑。
谢咫定定看着她,冲太初比了比两根手指。
太初咽下没有说完的话,转身先离开了。
谢咫与她隔着数米距离,廊下青竹风动,雪影漂泊,人身削瘦挺直,如竹似松。
难怪姑姑她……湘官一阵恍惚。
“你想说什么?”谢咫淡声。
湘官回过神来,她望向谢咫:“谢大人应该知道姑姑是何等身份,即使现在一时在宫外,那也是娘娘心尖上的人,更晃谈她还救过殿下的命。”
谢咫静静听着。
“我不妨与谢大人说清楚,娘娘是舍不得姑姑外嫁的,入主三皇妃只是早晚的事。”
湘官的灯笼轻晃了一下。
她说完,瞧着谢咫,静待他的反应。
“这样的话你应该对江娘子说,不该对我说,要嫁什么人或喜欢谁,娘子心意,谢某不能左右。”谢咫沉声说道。
湘官笑容一僵,她皱眉:“谢大人不觉得最近与娘子走得太近了了么?”
太近了?
谢咫听着这三个字,轻笑了一声。
他认真打量着湘官,看出她的惊虑和担忧。
“如江娘子一般,世间男儿钦慕本是常事。”
见湘官脸色剧变,谢咫笑意收了干净,他近乎冷淡道:“可娘娘与殿下可否问过江娘子的意见,还是说贵人们都高高在上觉得,那是对她的恩赐而已。”
“你……”湘官大骇,“你!”
她正要上前理论。
“至于江娘子心意,倘若她觉得谢某对她造成困扰,谢某可自从之后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可她若是垂意我……”
对他的强硬,湘官诧异。
谢咫的尾音微微颤抖,他压下,像是将浮出水面的心意在此压入水底。
“可她若是肯垂意我,谢某做不到熟视无睹。”
他说完,不顾湘官的叫嚷与不满,转而离开。
湘官僵在原地,眉头越皱越紧。
直到谢咫收队的声音整齐的响起,她才握紧手里的灯笼紧赶慢赶往回走。
颜官和阿生已经大体把院子里、屋里收拾了个差不多。
她进门时江婵正悠闲躺在院里那把贵妃椅上,阿生攥着拳头勤勤恳恳给她捶背。
“那那个大哥哥的屋子里怎么整理啊。”阿生满脸是汗,眨巴着大眼睛。
“收拾出来,都烧了。”江婵笑声说道。
“好嘞!”阿生连忙跑到屋里去给颜官打下手。
屋里乒乒乓乓响起砸东西的声音,颜官尤嫌不解恨,叫骂声越来越起劲。
湘官把灯笼挂起来想要去帮忙。
“湘官。”
湘官一愣,见江婵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湘官。
“你去找谢咫了吧。”
湘官蓦地心头一跳,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她知道,此事不用瞒江婵,也不必瞒着。
其实很早之前,就在江婵重伤后醒来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湘官隐隐对谢咫有一股敌意。
倘若那时候还能解释为对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愤懑,进了一趟宫明白了赵娴的心意后,江婵便彻底顿悟了。
在湘官心里,她已经被打上了周衿的标签,便不应该与谢咫走得太近了。
倘若说之前,因为觉得沈辞只是个疯子,不足对周衿造成什么威胁,那么谢咫却产生了威胁,威胁到了她心中周衿的全部地位。
只是她的小湘官不知道,周衿再好,她本就无意嫁给他。
江婵见她低头不语,隐隐觉得好笑。
屋里,阿生和颜官埋头苦干的声音还在耳边。
江婵轻声:“不必如此,要不要嫁给三殿下,并不一定。”
“姑姑!”湘官着急地抬起了头。
她疾走两步,跪在了江婵面前。
江婵一愣。
湘官眼里含着眼泪:“湘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娘子待谢大人实在是不一般,便想着提醒提醒。”
江婵见不得她的眼泪,她用袖子给她擦泪,却还是问:“那你应该怪我啊,怎么去责问他了呢。”
“若不是他心怀不轨,姑姑你怎么会中了他的套。”湘官拽着江婵的一角衣裳。
江婵哑然失笑,她轻轻摇了摇头:“湘官,我有七情六欲,不是神仙却也不是个白痴,他若是真设了套,也要看我往不往里面走。若是我当真对他有意思,心甘情愿往里面钻,你该怎么办?”
湘官大惊失色。
江婵忍不住笑:“傻湘官,我逗你玩的,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动情呢。”
江婵说着,站起身来:“可我,倒也真不想嫁给三殿下。”
“那么好的殿下,自然该找一个更好的、能帮衬着他的岳家,不该因为什么恩情报答就随便娶了我,你说是不是。”她转过头,拉湘官起来。
湘官擦泪:“姑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江婵不置可否,她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这世上最好的女儿千姿百态,有富贵者、博学者、娇艳者,可我却不能嫁给殿下,我不欲成为他的拖累。更何况,我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啊。”
拖累?湘官眼里涌现不解,这么好的姑姑,怎么会成为殿下的拖累呢。
她咬紧下唇。
江婵不再说这些,她笑笑:“湘官,出来的时候够久了,该回宫去了。”
“对了,等你回宫,就从中宫那里拿我的掌印代替我做中宫女官吧。”
湘官心中震惊,她当即便要再跪。
“湘官啊,我本无意入深宫,到如今年头已是足够。可我知道,中宫女官一直是你的梦想,那就好好代替我,站在娘娘身边,帮她把中宫支撑起来。”
湘官哽咽:“那您呢姑姑。”
江婵眼神晦暗了一瞬,却转即放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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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官和阿生折腾累了,在屋里呼呼大睡。就连湘官都挨不住睡了过去,江婵挨着给她们掖好被角。阿生额前的碎发被汗沾住,她给她轻轻拨开。
屋外,晴朗寒冷。
她裹了裹身上的裘衣,举头望月。
良久,她拿出了一直放在胸口处那颗桃核。
今晚那一击,没能伤着她自己,全因此它为她挡了一下。
她看着已在掌心碎成几瓣的桃核,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带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留在了今天。
她在院中那颗树下挖了一个小洞,将那空心桃核整个埋了进去。
用雪堆出一个小小的鼓丘,像是一场葬礼。
她笑了笑,算是与过去正式做了道别,回了屋子。
屋里的灯熄灭了,谢咫坐在不远处的檐上收回了视线。
“走吧。”他轻声说。
“这算什么。”太初在他身后发牢骚,“您就这么看看?”
风欲倾,雪将至。谢咫伸出手,潮湿的风带走他掌心的余热,他抬眼在黑统统一片的京城中极目远眺:“要变天了。”
“回去,连夜审问陈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