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婵便雇了马车送湘官回去。
她紧紧握着湘官的手,低声嘱咐她:“宫里不比宫外,形势复杂,你一向心细,一定要替娘娘思虑周全,万不能叫她劳思过度。”
湘官含着泪使劲点点头:“姑姑把娘娘托付给我,我就算万劫不复也要替姑姑守好宫里。”
马车渐渐走远了,湘官打开帘子冲着她们三个招手。
阿生窝在颜官怀里哭鼻子:“干嘛把湘官姐姐送走呢。”
颜官要捂她的嘴,江婵摇摇头,她愿意看着阿生这样。
至少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不那么多思多虑的。
“湘官姐姐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小阿生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看着孩子懵懂的眼神,江婵摸了摸她的小脑瓜:“我们阿生把那间破屋子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了么?”
阿生一愣,转而瞪大了眼:“对,我们还没整理完呢。”她说完拉着颜官的手就往那屋子里走。
颜官默默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家姑姑。
江婵又坐在了院里,她拿起一本《长官事》细细看着。
屋里又传来乱砍乱砸的声音。
突然阿生怪叫一声:“那个瞎子哥哥还看书呢,这还有带字的。”
江婵一愣,她起身走进那屋子,阿生手里攥着几张纸,看见她乖乖递到她手里。
“起死回生丹。”江婵看着那一行显目的赤色小楷当即脑中‘嗡’地一声。
她快速翻阅,上面详细记载了这种邪术的熬制方式。
以人肉为祭坛,以血贡品。
赫然就是《古斋志异》后面被撕毁的那几张。
果然与沈辞有关。
不知看到了哪一行又是什么字眼,江婵呼吸一窒,眼中微充血泛红起来。
江婵当即说道:“事不宜迟,马上雇车,我要速去刑司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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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着那几张纸很快到了刑司处,可谢咫却不在,刘喜招待她在前厅里再坐坐等等。
她靠着椅背,浑身像被抽取力气,沉默着。
正在此时她隐约听着一道妇家声音,年迈苍老:“你啊就别倔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都说了吧。你还年轻,以后要怎么过安稳日子呢?”
说了这句话,对面久久无声。
“唉,也就是谢大人,不与我们计较……你那晚……哎呦!”
突然传来一声老人的痛呼声。
江婵回过神来,连忙循着声音找去。
年近六十的老妇人在台阶上狠狠摔了一跤,她整个人趴在台阶上,呼疼的声音都打着哆嗦。
旁边背对着江婵有一女子,正试图扶她。
“别动!”江婵及时制止了她。
她快步过去,仔细查看了陈素珍的伤势,先是活动了活动她的腿,谁知道还没有抻平,陈素珍便‘哇’一声险些嚎出来。
江婵皱眉:“她的腿断了,还是先不要挪动她了,我叫太初请一个大夫过来。”
她说完,转而抬眼去看那老人,却在看清她长相的那一瞬骤然僵在原地。
十多年足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但有一个人就算是化成灰,她也决不会认错。
她瞳孔紧缩,抿着嘴看着面前不断呼痛的陈素珍,霍然起身。
从前跟着胡祥邹身后的体面乳妈,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变得这么狼狈么?
她在紧盯陈素珍的时侯,哑女也在紧紧盯着她。
哑女豁然石破天惊,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目眦尽裂,嘴唇哆嗦着,心口狠狠被烫了一下。
刘喜听到江婵呼唤,带着衙子上的大夫匆匆赶到,还未到现场便远声呼唤:“贵人!”
他使劲招手。
贵人?
哑女猛地低下了头,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江婵收回复杂的目光:“还是赶紧给她看看。”
“欸。”刘喜呲着大牙乐呵呵跑过来。
江婵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空地来。
刘喜一碰陈素珍的胳膊,陈素珍当即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刘喜险些当场失聪。
他尴尬地将手僵在空中,却转眼看见哑女,对哑女此人他抱着一种很复杂的态度,虽然大人将他并不是胡祥邹的误会解除之后哑女再也没有行为过激,完全犹如透明人一般在陈素珍身边游荡,可刘喜毕竟还是心中后怕。
他皮笑肉不笑:“您也在啊。”
哑女飞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当即垂下头去。
这是什么反应,刘喜纳闷,自己又没有虐待过她。
江婵背对着她们,深吸了两口气。
转身离开。
刘喜见陈素珍摔得这么惨也是不忍心,正想着安慰哑女两句,一抬头却见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里脱眶而出,一颗颗砸在地上。
她的肩膀颤抖着,整个人耸落着,被毁容的五官紧皱着,乃至于喉间呜咽,发出嘲哳的‘啊’音。
刘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宽慰将手绢递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大娘还没死呢,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可哑女哪听得他的安慰呢,她只痛痛快快地哭,将十多年的殚精竭虑和担惊受怕一起发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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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婵回到大厅时谢咫刚从外面回来,他还穿着上朝的官服,清秀的眉上两条纵深的沟壑,难得外泄的少年意气和为难。
他松了松领口的束缚,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轻放在了一边。
见到江婵,谢咫下意识又抚了一下方才挑松的衣裳。
“你……”他正在犹豫。
江婵已经将那纸张递了过来:“我怀疑这是沈辞故意留下的,虽然不知他究竟是何许目的,但似乎是想要我们把背后主使揪出来。”
谢咫立即接了过来,他前后翻看着,一目三行,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在一处用朱砂圈出来的地方停顿,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江婵,江婵眉间缠绕着淡淡的霾埃。
“你是怀疑,江常之死或与之有关……甚至是死在江家人自己手里?”谢咫的声音沉重无比。
江婵额角轻跳了一下,抿了抿嘴。
谢咫说的不错。
那用朱砂圈起的地方赫然写着此药方最关键的步骤之一:亲人骨血。
“可江府之中,似乎并未听说有何人生命垂危需要用这等邪术。”谢咫提醒道。
“我亦不知。”江婵听到这句话,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倘若那小小孩子是死在他亲人的手里,那……”江婵轻咽了一下喉中哽咽物。
她扶住了桌角:“当真该杀。”
“此事刑司一定会再查再探。”谢咫说完,异常停顿了一下。
江婵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
谢咫眸中明灭:“江娘子,虽或与你并无直接关系,可我想你应会想知道,三皇子那里出事了。”
他神态严肃,带着刚从朝上回来的淡淡肃杀之气:“陛下禁了他的足,就连中宫探望,都被驳回了。”
教他的几位老翰林在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今晨起便病倒了好几个。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江婵猝然惊疑。 -
朝退如山移,伴君如伴虎。
今晨的朝堂可谓是半声不动干戈剑,一把玄刀在心尖。
周冽看着周宴呈上来的那本证帖,眉目间阴云久久不散。
正在朝臣不知所谓之际,那厚厚一沓折子从罗列手中如飞花一般飞出,白花花落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帝王震怒,朝臣们跪了满地。
除了周宴。
长子庭身而立,徐徐不缓,长衣玉锦,并未侧头看一眼差点斜掷到自己身上的那本帖子。
周冽晦暗的目光挂在他身上,惊疑不定。
那本帖子几乎以犀利不堪的言论列举了整整十三条有关‘周衿与赵氏勾结’留有的罪证,条条框框直指陈四方盐铁一案。
帝王轻笑了一声。
他的目光又缓缓落到了谢咫身上,年轻权臣身着朝服头戴乌纱、俯跪在地。
“谢咫留下,其他人,退朝。”周冽低声说道。
谢咫早有所料,眸光深深。
群臣陆续退朝而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了谢咫一人,他还以俯跪的姿势在台下,几乎一动未动。
周冽沉沉开口:“谢爱卿看过子晏的呈贴么?”
谢咫直起腰,仍跪在地上,那本帖子离他只有一丈之远,上面白字黑字。
当然看过,不仅看过,还由他草拟起稿,由周宴完善封贴。
“之前还是老二,现在轮到老三了么?”
隐怒藏于平和的询问之下,谢咫终于开口:“此事尚无定论,浅显之表而已,不易给三殿下定罪。”
周冽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把周衿先关起来吧。”
谢咫蓦然抬头,周冽终于从这个臣子面上看到一丝波动。
周冽手里的旨意丢到了御下,正在谢咫身前。
谢咫将那旨意拿了起来。
周冽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意味:“禁足三皇子府,朕给你和子宴三日,三日后倘若无所进展,便可下狱审问。”
谢咫恍然抬头,手下攥着的皇旨一紧。
“臣……”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这句话。
周冽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在他身上。
“臣,接旨。
江执早朝告疾,并未参与。
可谢咫找到他时,他却好好坐在书房里。
见到眼前来人,他并不奇怪:“演正,我知你来求的是什么。”
谢咫心中一动,可他没有贸然表露情绪。
可此次周衿被禁足,未尝不是帝王筹谋。
一边是权势性命,一边是自小教导的皇子。
江执居于中间,两厢为难。
“我并非不作为,只是尚未到时候,此刻冒然激进会害了三皇子,也会害了你。”江执慢声道。
谢咫抬眸,江执眼中是非分明,便是须发皆白,仍腰背挺直。
“可有一件事,我想要问问你。”江执定定看着他。
谢咫恭听师命。
“演正,阿瑾可否就全然,与此事无关。”
谢咫不曾言语,江执便又问:“或者说没有任何一点兴波助澜,将错就错。”
谢咫恍若一尊戒尺压到了脊背上,他微倾向江执的身躯一僵。
当年之事,周衿果真一点恨都没有么,果真便一点都没有在私下里布置?他喉中酸涩,心下茫然。
“时至今日,演正仍选择信他。可倘若有一日,不似演正所想,学生绝不姑息。”谢咫言简意赅,却一字字千斤重。
江执放在桌上的手指一蜷缩,他观面前之人道心,心里轻轻一叹。
得到江执的准信,谢咫起身与江执道别,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