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谢咫来接她的马车果然停在小院外。
江婵用过早点,一如往常给阿生扎好了小辫,她揉了揉小孩柔软的脸蛋,叮嘱她:“没事就帮颜官姐姐做点活,不要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
吴三死了,在他还没死之前他那些妻妾女儿找上门来过好多次,哭哭啼啼求阿生饶了他,要不就是叫她跟她们走,好‘认祖归宗’。
颜官扛着扫把,湘官举着锄头,将人统统赶到院外面。
最后是沈辞故技重施,一段比腰还粗的木头轻松碎在木墩子上,大老婆打了个嗝,目瞪口呆地闭了嘴。
从此之后再也没来过。
小姑娘小脸红扑扑的,在江婵怀里各种撒娇。
江婵忍不住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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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婵一打开帘子,看见谢咫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后面湘官和颜官还在担心的问怎么了,江婵摇摇头,还是上了马车。
沈辞站在院子里,风瑟瑟吹动他的背矜,他清瘦的手杵着一大动斧头,专注着手上的活。
江婵垂眸,放下了帘子。
“宫里人传言江贵人在宫外豢养了一个外室。身强体壮、精明能干。”谢咫点到为止。
“没错。”江婵笑笑,腰背挺直,“娘娘恩典,赏赐颇多,养一个外室对我来说不过尔尔。”
身强体壮、精明能干。
谢咫品着这短短八个字,视线风平浪静地扫过去。
江婵笑脸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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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女在哪?”下了马车江婵问谢咫。
刘喜从门上跑过来,探出头:“江娘子您又来了……哑女在前厅里,您来见她的?”
江婵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再度鼓跳如雷。
无数设想过的可能在脑海中翻滚,正午的太阳在她头顶上发烫,她隐约觉得腮上热热的,手背贴上去,才发觉略有些烫。
“嗯。”她含糊不清应着,看向不远处的谢咫。
他从马车上下来,轻声与刑司的几个干事在交接手头上的工作。
察觉背后视线,他转过头:“我带你过去。”
江婵跟在谢咫后面,每一步路都觉得无比漫长。
上一次来还是为了看看胡妳的反应,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天了。
江婵站在门口,没有像谢咫直接进去。
她站在天井当中,足够看清屋里的光景,一个清秀板瘦的女子侧挽着头发,背对着她站在屋里。
江婵知道她就是‘哑女’。
是她吗?
一个窒息的猜测和极端的想法将她拉扯着,却带着近乎灼人的迫切。
可脚下像定了钉子,她一步也不敢再靠前去,只如闪电般记起昨夜里无数次刻画又无数次丢掉的画稿。
那么多年,她已经记不起阿娘的模样来了。
酸涩的眼泪充斥着眼眶,她微张嘴,哑口无言。
厅堂里的女子在刘喜提醒下动作一顿,缓缓地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江婵的瞳孔在看清那张脸的一刹那,剧烈收缩了一下,像被冰锥刺穿。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从头到脚洗刷了她,叫她在苍白上挂上一点薄笑。
自己在想什么。
阿娘怎么可能还活着。
饶她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细节,这只能是利用和陷阱罢了。
或许只是江执受够了胡妳故意叫人揭露此事,只将自己干干净净摘出来,好□□再娶,他不是没干过这事。
攥紧的双手指关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闭了闭眼,忍下躁动的心魂,却不受控制冷笑出来。
可就在她睁眼的片刻,电光火石之间,江婵察觉到了一道视线。
谢咫并未完全走进前厅,他停在门槛内侧,侧对着她。
光影纷纷扰扰落在他的侧脸,他低垂着眼静静注视着,可此刻,江婵少有地见到了他紧皱的眉头。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江婵?”
江婵彻底回过神来。
她轻轻笑了笑:“我不认识这个人。”她看着谢咫。
“那张状子。”她停顿了一下,心尖上的刺痛压着她颤抖的喉音,她声压低且缓慢,几乎一字一顿:“是假的。”
谢咫完全转过身来,他与她对视,却看不透一分。
他不明白,可分明江婵看到‘哑女’时心死如灯灭,不再抱有希望。
除非哑女对她如此重要,人对了她才肯说实话吗?
谢咫反问:“是吗?”
他一动手指,刘喜将‘哑女’带了下去。
大厅内外又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江婵微仰着头,迫使自己无任何破绽。
可她还有别的方式,劝退谢咫。
她问:“谢大人可知这张状子里写的江氏母女,是何许人。”
谢咫望进她的眼睛,看清了她眼底细小的碎晶和情绪的波澜。
“那是江执的发妻和长女,也是……畏罪自杀的罪人。就因为两人畏罪自杀,江执才能娶胡氏女稳坐丞相之位。”
江婵的笑稍纵即逝:“倘若这张状纸上写的都是真的,谢大人可想过要在朝堂之上要翻起多大的命案,针对一个朝堂命官、甚至要状告一个权贵世家,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凭借大人一己之力,可能承受?”
她的疑问很轻,却又宛若千斤压在谢咫心上。
可同时。那些‘威胁’谢咫的话,像一把利剑插进了江婵的心窝。
江婵身体微向前供,质问着谢咫,同时也质问着自己。
“谢某只在乎对错清白。”谢咫的话如一把火彻底把她的崩溃点燃。
她情不自已脱口喊道。“对错清白,那倘若是天下人都错了呢!”
头上的簪子流苏剧烈晃动,她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面对谢咫的沉默,江婵情理之中,她苦笑一声立直了身子。
江婵还是端立着,只是腰背微微有点麻。
“谢大人可否与我宽限几日。”江婵低声说道。
声音仍平稳,谢咫却听出尾调的颤抖。
江婵从不失态,所以那些东西果真叫她如此害怕。
为什么。
谢咫定定看着她。
他起先已经猜到她不是江妞了,倘若状纸是在诬陷她,只是不承认就好了,为何如此为难。
可四周凝重,天光乍泄的四方天地之间,她仰着头,耳饰轻晃,不知在想什么。
罢了。
谢咫轻垂下眼。
“我从前不曾与江娘子说清,或总以为日久见人心自会明白,才会叫江娘子有这样的疑问。”
谢咫低低的话令江婵一愣:“那今日,不妨与娘子说清楚。”
“倘若江娘子愿意相信,谢某拼尽所有为求公正清白。”
公正清白。
这四个字太重、太重。
江婵心里一烫,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
深深浅浅、明明灭灭,温和却有力量地含着她,不似有假。
江婵终于失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凭什么吃力不讨好。
“这就是谢某为官的初心。”谢咫平心静气说道。
“免嗔痴,收爱恨,除不平,天下为公。”
“江执是你的老师,倘若你执意如此,会背上辱师骂名,被世人唾弃。”江婵不知是对谁而说,她喃喃自语。
她刚强:“谢大人帮我我感激万分,不过谢大人倘若与江相丞一道,念着师生恩义,恐怕容不下我,也绝不会助我。”
可谢咫不想听这些,他更想知道,江婵在怕什么。
怕到强咬着牙,背着骂名忍辱负重救那个差点杀了她的疯子沈辞;怕到甘愿藏身陋巷小院,与仇人同囚;怕到一向果断雷厉,也会害怕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强撑着戴上面具,声张虚势、假意示人。
可他知,在江婵心目中,这是两人寥寥无几的相见,没有铺垫没有加持,没有少年意气没有久别重逢,只如落花流水一般随着麻烦闻风而动。
她若不信自己,没关系。这一步他来走就好了。
所以他问:“江娘子为何笃定谢某容不下娘子?”
江婵笑,露出小小泪窝,她问了谢咫一个问题:
“倘若能活,我不惜折风骨。”
“可对大人,风骨、文人的名声,是否比性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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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咫静了静,‘折风骨’三字太重,背后必有血的代价。
他明眸而皓齿,眉锋利。因身高,向下瞧看江婵时,长密的眼睫毛会压住一半的眼睛。
他看着江婵,江婵也与他对视,一瞬不瞬。
她认真看着他时才发觉白日雪光褪去他夜里疾驰挂霜的冷峻,蒙上一层文人雅士的清隽。谢咫神思莫辨,消融的雪花沾染在肩上反射着门光,他语气平稳有力:“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
江婵如蒙大赦,不自禁松懈下紧绷的肩膀。
“谢某恰好,除了初心,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清楚看到江婵眼底闪了一瞬。
“如果说初心,娘子觉得无趣,私心上便可容纳。”
江婵紧攥的手突然松了。
她本是像激一把谢咫,叫他知难而退的。
脚底的冰霜融化了,冷到瑟瑟发抖,此刻居然奇异地觉察到一些温暖。
她仓皇笑了笑,突然问道:“谢大人,曾见过胡祥邹么?”
谢咫心里一个咯噔。
沉默无言间江婵又问:“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谢咫答:“是个深进浅出的平庸之辈。”
江婵听到这个答案微微一怔。
谢咫说的不错,胡祥邹一直对外打着体弱的旗号,不怎么出现在大众视野当中,便是回京多年,江婵也仅仅在狱外短暂见过他一面而已。
再见,便是在他的棺材前了。
“江娘子何故问起这个。”谢咫反问。
“是……”江婵吞下未说完的谎话,鬼使神差般,“谢大人,状子上罪大恶极的胡祥邹,你我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当中。甚至沈辞曾亲口跟我说,是他自己走进了火海之中。”
江婵没有忽视谢咫的惊讶,饶是一个正常人听见这一番话都会感到惊讶万分吧。
自己走进了火海里。
风扬浮雪细细粒沾在她的衣裘上,她细碎如金的裙边微翻滚。翠绿的发带从领口挣脱出来散落在风里,又慢慢止息。
“可,我昨晚刚从沈辞口中得知,胡祥邹早就死了,死在十多年前的一场疫病当中。他带来了胡祥邹的坟前土,还告知我,谢大人曾派人前去他坟上看过。”
望着谢咫渐渐复杂却隐忍不发的侧脸,江婵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洗去。
她皱眉偏头质问,不知究竟是在质问谁:“何其荒谬啊,那我曾见过的胡祥邹究竟是谁,他到底是死是活。谁的话是真的,谁的话又是假的。谢大人,你又能说得清么?”
“胡祥邹究竟是生是死,对娘子而言如此重要么?”
天又开始下雪了。
江婵突然伸出手指,一片雪花缓缓悠悠落到她的食指上,融化成一滴雪水,滑到掌心。
面对谢咫的问题,她不肯再多说。
可饶是如此,那阵沉默像无形的手轻盈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感同身受般下了一场暴雪。
只有江婵明白胡祥邹死了,或者说早早死了,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像是爱恨交织如雪融化,她白茫茫站在旷野,寻不到一丝踪迹,也看不清一片雪花。
那份恨意,堵在心口的棉花,沾了血,却要她活生生咽下去。
“其实大人应当很快就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我可对天发誓我并未杀人,可我也能告诉你,状子里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江婵轻轻倾覆了手掌,谢咫看着那滴雪水顺着手心滴落到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又下了下来,她扬了扬头,故作轻松一般叹了一口白气:“唉,又要下雪了。”
所以,果真是胡祥邹被指使用一场火活生生把人烧死了。
所以他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居然是如此。
可发生了什么,或又要以什么为代价,才能叫她把噬心痛骨的真相心甘情愿隐藏呢。谢咫抿唇,眼中复杂。
看着她走出去,谢咫突然问道:“你去哪?”
江婵回他:“回家。”
说到家时她微微一怔,其实回到那个小院,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回家。
可她除此之外,再无地方可去了。
若父母在世,人生尚有来处。若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江婵慢慢攥紧了袖子。
雪花纷纷扬扬挡在两人面前,她看不清谢咫神情,便也觉得谢咫看不清她眼底的泪光,借着挥手道别将脸转过去,迈出了刑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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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畏罪自杀’的江寒母女死于腊月前的那场大火,却无人知道她们真正‘死’于四年后的一个普通冬日。
多年后月圆之夜的今天,便是她们的祭日。
江婵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宽大而袖子遮住手,她紧握着那个还未来得及刻上五官的木刻人,尖锐的角几乎要将她的手指划伤。
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街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急着收摊。
汉子一个肩膀上扛着沉重的油布一只手把两只手死死拉着伞的孩子扛起来坐在另一个肩膀上大步朝着家里赶,阿娘在他身后托着孩子的肉屁股,嘱咐他好好给爹打伞。
“给你阿娘打,爹不用。”汉子空出一只手来挠了挠孩子软肉,孩子笑作一团连忙抱住了他的脑袋。
他们迈的步伐那样大,很快就把江婵留在了后面。
雪花逐渐浸透了她的发丝,在睫毛上结冰,在面上融化,直到下颌处挂成一串珠掉下来沾湿了衣领。
她没有骗阿生,那是她很爱很爱的人。
江婵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一片竹林里。
雪覆竹弯,沉寂无声,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她从袖中拿出了那个还未雕刻完的木雕,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抚摸上她的头发、衣袖。
她笑,泪却恍若脱眶而出。
阿娘,十年不见,阿蝉都忘了您的样子了。
她扶着身侧的竹子慢慢滑跪在地上,看着身前的那堆小土堆。
光秃秃的,连块墓碑都没有,只有冻掉的竹叶夹杂着积雪。
她用手一点点剖干净。
“娘。”她低低的说。
或是太久没有说出过这个字,她的声音嘶哑又轻,带着颤抖。
“到梦里,来看看阿蝉吧。”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将早早准备好的纸钱从袖中掏出,寻一块大石头,将鲜艳的纸压在下面。
谢咫藏身在林中,看着她像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慢慢躺在了那座小坟上。
四周悄无声息,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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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久到谢咫以为她已经睡去,她却突然起身了,而后像一阵风离开了竹林,除了坟上新纸,什么都没留下。
谢咫站了这么一会,鞋袜已经完全湿了,寒天腊月,脚冻得像冰块,几乎已经没有知觉。
想必她离开时一定浑身都湿透了,很冷很冷吧。
他蹲下,看到她留在那里的那个小木雕。
他的手摸上时,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一定流了很久的泪,只是雪太大,化在脸上,花成一片,看不出来了。
“我后悔了。”他低低说道。
我不该瞒她骗她,那个假哑女,骗出了她的真话,却也叫她伤心了。
“倘若叫她知道,我就是后来那个假胡祥邹。”谢咫一顿,苍白地勾起一个笑,低声苦笑,“不晓得她要多恨我。”
太初站在他身后,听到这一声叹息,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