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江婵的马车已经在衙口等着,湘官搀扶着她上了车。
就在侧身而过的一瞬间,一辆不怎么显眼的马车稳稳停在衙口带着斗笠积着厚雪的马夫勒住马,门上有人前来相迎:“辛苦了兄弟。”
马夫没应声,他帽檐压得低低的,微点了一下头。
那人没在意,打开帘子迎马车上的人下来。
“欸兄弟来搭把……”看着早已没了马夫的身影,那人茫然,哑然失声。
陈婆子已经五十有八,在浑源那么穷的地方算是高寿,可她身子骨已经有点不太好了。箸着拐杖,坐在木椅子上,眼眯缝打量着四周,看又不敢看。窝在那高屋大堂里,鬼鬼祟祟摸着手下滑溜儿的桌面,早没了牙的嘴里哆哆索索挪动。
谢咫进屋来时,她借着力使劲儿站起来,想睁大眼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差点没摔在那里。
她身边本站着一个细麻溜杆般削瘦、作荆妇打扮的中年女人,伸手扶了她一下才不至于叫她跌死。
谢咫打量了那中年女人一眼,居然是一个毁了容的,脸上横横纵纵全是扭曲的疤痕,垂首站着,目光无光黯淡,像一尊木偶。
可她扶完那老太太,一下子站回去时,腰杆是直的,站在这屋里,虽有急促不见怯懦。
“她是谁。”谢咫侧身问刘喜。
陈婆子嘴里唔唔囔囔回得倒快:“这是我儿媳妇,是个哑巴。”
刘喜被抢了话,只能点了点头。
“叫两人分开坐。”
谢咫话音刚落,便有人请妇人去旁边座位。
那妇人飞快抬头看了谢咫一眼,又低下头。如同行尸走肉般顺从。
倒是陈婆子指着她睁大了眼看着谢咫:“这是我儿媳妇。”
刘喜听不下去,嘟囔:“大人怎么会想抢您儿媳妇。”
太初瞪了他一眼,刘喜讪讪闭嘴。
“陈素珍,你可知我为什么叫你来么?”谢咫问那老人。
陈婆子嘴里断断续续的话突然断了,她‘啊’了一声:“我知道,是我奶儿子接我们来的享福的,他小时候最缠我,现在回京来了,自然也忘不了我。”
她嘴里的奶儿子,正是胡祥邹。
谢咫要无声无息接她进京而不叫她察觉异样,只能用此借口。天高路远,胡祥邹已死的消息不能在短短几日传到偏远的浑源,她还以为他活着。
而谢咫接下来要干的,就是叫她信任自己。
他轻声笑着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小时候最喜欢缠着您,现在回京了自然要接您来孝顺。”
刘喜诧异地瞪大了眼。
倒是陈素珍,“哎呦”一声丢了手里的拐杖,窜起来颤颤巍巍竟自己走了好几步,扑着向他,神情是遮掩不住的激动。
谢咫伸手接住了她,陈素珍抱着他使劲摸索,又伸手去捧看他的脸,谢咫弯下腰任由她看。
人生多变,饶是奶娘,人老眼花,也早已经认不出昔日的孩子。
她的声音充斥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奶娘年纪大了眼先瞎了,你刚进来我就觉得你那般高下长得又俊,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是娘的邹儿。”
她摸着谢咫的官服袖子,绸丝用娇贵的线缝制。
“呦,你也当了大官了,我就说我的邹儿总有一天能有出息的。”
谢咫笑着顺着她的话说:“多亏了奶娘,我已经着人安排了最好的房子奴仆,也叫奶娘在这里,好好享享福。”
陈素珍这些年的委屈一下子化成泪,缩窝着流在崎岖不平又黢黑的脸上。
她一连说了好多个‘好’,用袖子楷泪。
“当年你姨娘忘恩负义啊,不知怎的就将我逐出府去丢在田野地里,害我**生下一个儿子不得不跟那混账东西在一块,我自打那时,再也没见过你,日思夜想想见你一面啊。”
她攥着谢咫的袖子,哭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说干净。
“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娶了媳妇没生孩子呢自己先死了,扔下我一家里都是女人,瞎的瞎哑巴的哑巴,劳作不了吃不上饭,这些年苦啊,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谢咫趁机问道:“姨娘怎么会如此待你,难道奶娘从未想过要上府讨个公道,来找我么?”
陈素珍‘呜呜呜’的哭,止都止不住,眼看人都要昏厥过去。
谢咫知道今日已不能再多问,于是就此作罢,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顺气。
太初见状上前来扶她。
陈素珍又顺势倒在太初怀里擤起鼻子,太初看了一眼,绝望地抬起头。
谢咫正在思量,转头,却见那哑女,姑且先这样叫她吧,不知何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迟疑不决地站在原地。
可面上的震惊、迟疑困惑半点不曾掺假。
她缓缓抬头,与谢咫目光对视,在那一瞬间,谢咫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眉头一缩,惊讶。
可那杀意被隐藏之后,只剩下审视。
她移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快步从自己身边过,接过哭得上倒下歪的陈阿婆,解救出太初,往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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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官警惕盯着面前神出鬼没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车上的沈辞,冷汗沾裳,她下意识伸开臂膀像是护崽的老母鸡护住身后的江婵和颜官。
沈辞解开斗笠绳结,摘了下来。
连天风餐露宿,他面上疲惫更甚。
甚至连覆眼的白布都些许破损灰黑。
他嘴唇已经干的开裂,咽了一下津液,喉结滚动。
江婵轻放下了湘官的臂膀,在两个侍女惊讶的注视下将马车里准备的茶水递给了一杯,伸手拍了拍阿生的小脑瓜儿安抚她。
沈辞一顿,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清了一下沙哑的喉咙:“人已经顺利入京了。”
“只是现在在谢咫那里。我到时他的人已经找到了她们,我只有杀了那马夫才能将人接进来。”
江婵眉头一皱,她不知先是惊讶谢咫何故将人先接进京来还是责备沈辞又杀人。
可面对胆战心惊的其余三人,江婵选择了前者。
“你确定是谢咫派人去的?”
沈辞对此不置而否:“不仅如此,且打的是胡祥邹的名号。”
“另外……”
“嘘。”江婵忽制止了他。
沈辞话噎在喉间。
耳边只剩下了车辙压着积雪的开路声,阿生窝在颜官怀里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剩下的话回去再说。”江婵低声,意有所指。
她说完,掀开了一侧的车帘。
外面天深蓝如幕,雪花如絮似花。
那道黑影一闪消失在夜幕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