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人想的一般无二,沈辞确实是车上马夫,确也是江娘子派去接来的。”黑衣人归在台下低声说道。
太初站在谢咫身后,听他说完眉头已经狠狠攒起来张大了嘴。
“我知道了。还是继续盯着。”谢咫说完那黑衣人已经领命而去。
“这,江娘子。”太初不禁道,“她如何知道大人要做什么,既然她曾是江妞,难免知道一二胡祥邹的事。莫非她也知道……”
“不见得。”谢咫面前是一份写到一半的叙命状,他将笔墨在砚台上刮干净再次俯身落墨,垂眸看着纸上行云流水的辞状。
乍然想起那年冬天,他假借胡祥邹将她救起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倘若恨如刀,彼时的谢咫已然被凌迟。
比起这些,他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有那样滔天的恨意。
如果她是江妞,胡祥邹并未伤她才是,何故恨极。
“不过沈辞回来了,可就不一定了。”谢咫淡淡道。
“那、那……”太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
“那江娘子万一真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太初不知谢咫怎么就那么不急。
身份……谢咫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放在了砚台上。
“知道了也未尝不可。”他低声说道。
“嗯?”太初没有听清谢咫的喃喃自语。
你有一双很熟悉的眼睛。
谢咫蓦然想起那晚她看向自己带着笑意的眼睛。
那晚,你究竟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还是知道我是谢咫,才说起这句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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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小屋里将颜官三人安顿好,江婵才示意沈辞进屋密谈。
江婵刚要关门,一直警惕着的湘官立刻抓住了江婵的袖角。
江婵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对沈辞的敌意。
“我听到他的话了,一个人想杀便杀毫无王法,这样的人怎么能总与他在一处啊姑姑。”湘官压低声音。
可这句话还是传进了沈辞的耳朵里,他欲要推门的手一顿,装作不闻,下意识垂了一下头还是推开门先进去了。
江婵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没事的湘官,他此番出京也是我的安排。”江婵低声说道,说完了,她抿了一下嘴,“倘若说他杀人了,我也有罪。”无论是杀了谁。
湘官宛若当头一棒,捏着江婵袖角的手不自觉松开了。
江婵知这句话剜心,可以后相处,她不想总叫沈辞活在旁人的曲解里。她苍白地笑了一下,“睡吧,不早了。”
说完门被轻轻带上了。
江婵扶着门,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整理好情绪,转过身进了沈辞的屋子,将门带上。
沈辞拘谨地坐在桌边。
听到江婵进来,他抿了一下嘴,微侧开头,假意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江婵坐在他的旁边,从袖口掏出一物来递给他。
“这是什么。”沈辞问她。
“这是送你的新……,上面有绣花,你摸摸。”她隐去了盲布两字。
沈辞一愣,慢慢摸索着,上面突起的云纹针针清晰,布料柔软,比现在自己这个粗布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肯为自己费这样的心思么。
“喜欢么?”江婵小心翼翼看着他的反应。
沈辞轻轻点了点头。
喜欢。他从未被人这样问过,佛门清净地,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后来破戒还俗,也不再有人会如此问。此刻,他忘了她是江妞还是什么旁的人,江婵问,他便答。
可她毕竟不是阿蝉。
沈辞的食指像是被针刺到,慢慢蜷缩着收回了。
破旧的盲布里,长密的睫毛下垂遮住了没有光的瞳孔。
他知屋里现在没有点灯,可他早已习惯,他不懂为什么江婵也不点灯。
而江婵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看着透光的雪慢慢落下。
这几日经历的生死,她不曾对他提起。
只是突然说道:“你还记得浑源的一些旧事嘛。”
“那里人听信小孩魂魄轻的传言,每逢新年都要由爹娘亲自系一个铜钱,最后变成长长一串,压岁。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便点缀在四角头巾上,男儿取一串做成禁步挂在腰上……你曾说过,去寻你的人,身上也有这么一串。”
江婵笑笑:“我也曾有一串,不过后来被我弄丢了。”
沈辞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记得。
那年在前面拽着纸鸢线绕树跑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姑娘,腰上就挂着这么一串铜钱,鲜红的穗子,左右摇摆。
浑源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串。
江婵笑笑:“前几日,我又见到了。”
沈辞心里一个咯噔,他急问:“在哪?”
便连江婵都没想到他会这么急迫。
“在那个虐婴杀孩人的身上。”江婵说道。
平淡揭过的一句话下隐藏着汹涌波涛,沈辞像是看见了那凶险的一角。
“你怎么会见到那个人,他要对你做什么。”沈辞很少会连续问这么多问题。
“有一个孩子,阴年阴时生的。他要用她献祭,我护着她,就被砍了两下。”江婵风轻云淡说道,可这些都不是她的重点。
她的心缩成一团,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身上有些颤:“我听他说了很多东西,比如用全阴女入药可以起死回生……阿辞,你说那是真的么?”
措不及防的称呼叫沈辞神思恍惚,而等到听清她的问题,他少有的沉默了。
外面,雪还在静静的落下。
四周悄无声息,只有彼此的呼吸。
她握着汤婆子,指尖泛凉。
“是。”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没有很久,沈辞轻声说道。
他微抬起脸,倘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见,便好似也在看雪一般。江婵的视线停留他的侧脸阴影上。
“可万事万物,怎么会只有行进没有副作用的功法呢。”沈辞淡声道,“若用此功,最先折损的就是行功之人。其实不过是夺命换命而已。”
沈辞的唇角绽开一个残忍血腥的凉薄之笑。
江婵的心跳越来越快。
“你知道是谁发明了这样的邪术功法么?”
沈辞恍然察觉到了什么。
江婵紧紧盯着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紧张。
“你信我吗?”沈辞轻声问道。
“信。”江婵并无多少犹豫。
沈辞听她说信,捏住桌子一角的手渐渐松开了。
“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沈辞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多年前我的师父么?就是他发明了这种邪术,为了拉拢信徒,彰显神通而已。”
“是、谢咫那里遇到什么事了么?”沈辞微侧过头。
他说道:“要是我能帮得上忙,我会帮忙的。”
说完,他听到了江婵几不可闻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沈辞唇角还勾着那个笑。
“好。”他听江婵回道。
“我会跟谢咫说清楚,此事与你无关,叫他从别处查起。”江婵起身。
“江婵,你把那个活下来的小女孩带回来了吧。”沈辞突然问道。
江婵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话冷冷的,带着些意味不明。
不等江婵回答,沈辞低声问:“你很在乎那些无辜死的人。”
甚至不惜,把自己也置身于危险之中。
那为什么,轻易就放过自己了呢。
“所有无辜者的生命都不该成为与神交换的筹码。”江婵笑了一声,“更何况,是个伪神,甚至不过是人心中的欲念罢了。”
是么?沈辞微仰着头,‘看’着面前的江婵。
廊下一盏灯笼,光晕落在她身上。
人心中的欲念,造就的究竟是伪神,还是神呢。
“可倘若有朝一日,你有这个机会,能叫死人死而复生,你还会这么觉得么?”沈辞木木问。
话音刚落,江婵几乎立刻便想到了阿娘。
此后一别十年,她都快要忘记阿娘的样子了。
会吗?为了救活她。
“倘若只需我一人性命,我愿意。”沈辞听她回答。
原来江妞也有想要救活的人么?是啊,当年疫病横行她们家也死了不少人吧。
沈辞沉默。
江婵准备出门,叫他休息。
“对了。”她的手贴在门上突然鬼使神差皱眉说道,“我这几日总有些奇怪的想法,譬如胡祥邹还没死。”
“不可能!”沈辞猛地抬起头来。
江婵愕然。
沈辞后知后觉自己用力过猛,他挺直的半边身子僵住了,手扶在桌角上用力握住。
他声音稍微缓和:“我亲眼看见他走进火场里的。”
江婵何尝不知呢。
可那奇怪的感觉一直萦绕她,叫她心神不宁。
可仔细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是我想错了吧。”江婵安抚他,推门出去了。
沈辞听她的脚步声随着另一扇门的开门声渐渐消失,僵持的肌肉才渐渐松懈,薄汗已经湿了后衫。
胡祥邹,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沈辞攥紧拳头。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