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周衿出去,屋里只剩下江婵与湘官两人,江婵才突然问:
“谢咫呢。”
湘官从江婵与周衿的对话中醒顿,继而摇摇头:“我们从来到这里就不曾见过谢大人——”
她话音未落,听门帘外面一道恳切的声音,刘喜背对着站在屏风之外:“大人在前堂整理文案,娘子要去见他么?”
湘官抿了一嘴,江婵对此尽收眼底。
-
门口的光影,像是剪画,带着落日的余晖,金黄灿灿。
偶尔有胖乎乎的小麻雀,落下来啄走细小的米粒,又闪动着翅膀快活飞走了。
突然光影里站出一个身影,像是平静的湖面映照着画,被春风吹皱,谢咫抓着毛笔的手一紧,他状似无意移开目光,又落回到桌面那本生辰册上。
刘喜将那些孩子的有一个算一个收集起来,赤色手笔密密麻麻像法阵,看久了,眼底发麻。
他勾起一个名字,又将毛笔搁下。
生辰册下压着一张纸,写着大大一个‘沈辞’,谢咫写下,又将它涂掉,最后潦草地摊在桌上。
“谢咫。”江婵开口叫了他一声。
谢咫抬起头,江婵被湘官扶着朝这边走过来,他起身下台。
江婵面上一如往日平淡,除了多了病弱的苍白看不出什么别的。
谢咫揪着的心口一松,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像是很多次乃至于熟练地被稀释了,却仍不甘心似的狂跳了两下,然后归于寂静。
江婵轻拍了一下湘官扶着她的手,她低声:“出去等我。”
湘官咬了一下唇,这是江婵记忆里她少有的不顺从。
江婵顺着她防备的视线看向离自己越走越近的谢咫,若有所思。
湘官只犹豫了一下而已,她点点头还是出去了。
谢咫走到了她面前。
“那人可还活着?”
谢咫知,她问的是那日唯一射中的凶贼,他轻摇了一下头。
他那一箭本不伤及要害,可被射中之人□□,在被擒时服毒而死了。
江婵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费力抬着头:“我那天看到了……”
她一顿。
谢咫已经完全整理好情绪,做出洗耳恭听状。
可江婵没有立刻就说,谢咫一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腰间的铜钱红穗随风微微摇晃。
江婵第一面见谢咫,便觉得这串东西挂在他身上实在违和。
权臣状元,想要挂什么没有呢?怎么偏偏挂着这个。
那晚上,她借着编穗子,从上到下看了个遍,那一串铜钱就如同旁人普通的,并无什么特殊,一串七个,闪闪发亮。
唯一解释不通的就是为何他会有一串,他分明不是浑源人。
可那晚过了,她已经丧失了问他的最佳时机。
谢咫眉目一缩,却又舒展开,他轻问:“江娘子看到了什么?”
“刀划破了他的厚裘,他闪躲时我看到那人怀里,正有一玔如此的压岁钱。”江婵说道。
“带这个是我们那里的民风民俗,而烧女祭神……”
谢咫听到她细小的僵顿和几不可闻的哽咽,他低垂着静静注视着手心的睫毛一颤,却听她马上又恢复正常:“也确实是浑源的传俗。”
-
那化缘的老和尚敲开了江婵的家门,江婵与沈辞拉着纸鸢绕着树一圈圈一圈嬉笑着,阿娘与那和尚一碗清水,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
和尚将水一饮而尽,用袖子轻擦汗珠,含着悲悯与笑意的眼落到了那个小女儿身上。
桌上静静躺着她的生辰八字。
“此女的生辰,一辈子不要叫外人知道。”
-
大火在冬日里肆无忌惮的燃烧,像是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她在血光之中,彷佛看到举着火种的阿爹,终于流下泪水。
-
“所以如果要查,从那里查起。”江婵看向谢咫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那日审问吴三狗,他吐露出传之邪术之人是个自称从不出世的老和尚,根据他的白描,刘喜画下了大致轮廓。江娘子可有兴趣一观。”谢咫突然说道。
江婵心中一动。
她举眸望向平静的谢咫,谢咫意会,从书桌上拿起了那张肖像画。
佛陀耳、慈悲目,眼下痣。
江婵无数次重回那年夏天。
那个带着弟子前来讨水的和尚。
一般无二。
居然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猜想在此刻印证,激动之余,心下一颤。
江婵颤抖着心,将指甲嵌进肉里,不叫自己彰显出丝毫不妥之处。
如果他心怀不轨,可知他的弟子沈辞,便一定干净么。
更何况,为何沈辞从未与她说起过。
谢咫听她低着头问道:“这是谁?”
他盯着她,不知为何紧绷的心弦突然断了,他有些自嘲,明知道她不会承认,却还用这样低劣的手段试探她,又在得知最终答案时心有不甘。
他回复她,不带任何情绪:“这是前朝国师玄真法僧。”
“国师。”江婵喃喃自语。
她听谢咫的声音在头顶:“新帝登基杀的第一把火便与之有关,二十年前,国师署被重伤解散,其中国师玄真法僧下落不明。可既然娘子说此事或许与浑源有关,你可曾见过他么?”
谢咫话音未落江婵迅速摇了头。
江婵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缄默,轻轻松开了纸张的一角。
留下淡淡的折痕。
“既然此邪门阵法已到了最后一步,阴女献心,那么估计京中应不会再有莫名的孩子惨死了吧。”江婵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像是在说服自己,容许暂时在不明朗时包庇沈辞。
“好。”谢咫回应她。
“谢大人。”江婵话锋一转,“我该从这离开了。”
谢咫静静听她说着。
“谢大人,倘若有一日需要我报答救命之恩,不惜肝脑涂地。”
轻轻的,听不出多少重量。
可谢咫知道她每一个字说的都那样真切,为了报恩,甘愿将命搭上的。
“阿生我先带走了,她跟在我身边总免不了要吃苦,可也比一辈子活在生死仇恨里要好得多。”
江婵行了一个礼。
“江婵。”谢咫突然开口。
他少有的喊她的名字,江婵的背影一晃。
“如果想起什么,随时来找我。”谢咫伸手将那折痕抚平,他说道。
江婵溃不成军,仓皇而逃。
-
门口影子晃悠悠的,像是承载了一汪水。
衣摆浮动,从那消失了。
谢咫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收起的那颗她的珠玉南红,还未曾还给她。
-
见江婵走远,太初从后堂屋抱剑走出来:“大人怎么不直接揭穿她,这个沈辞一看就有大问题啊,江娘子这是在包庇。”
谢咫收回视线,“她那么聪明,一见阿生便知是利用,怎么会看不穿沈辞,不过是一直自欺欺人而已。”
“自欺欺人最叫人甘之如饴,纵便我巧舌如簧,她不会信我。”
更何况他现下做不到。
谢咫垂下眼:“杀人用顿刀,杀人诛心。我已经点明了,剩下的,她自会去问。”
更何况江婵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到了献祭这最后一步,京中剩下的孩子可算是安全了。他现在手头上还有周衿的事,容不得马虎,也更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