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江婵是被渴醒的,她从床上翻坐起来,脑中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又带着麻木的痛。
她不胜酒力,几乎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
小时候阿爹拿着筷子沾酒逗她,一个没看住,叫她溜着边儿吸了一小口,当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在那之前,娘从不曾跟爹红脸的,就那一次,生了他半个月的气。
怎么就喝醉了。江婵扶着发胀发晕的脑袋,有些懊悔。
入宫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规规矩矩的行事,力求将所有事掌握在手心里。这种喝断片做了什么什么都不记得的感觉,她一点都不喜欢。
她揉了揉额头,似乎缓解了一些麻木,抬眼看静悄悄的屋外,借着月光看到了搭在衣架上的裘衣。
自己喝醉了居然还能记得把厚衣服穿上再走回来?江婵喃喃自语。
看起来比小时候有进步啊。
江婵拖着鞋披着衣裳,在黑里一边适应着一边扶着到桌边给自己倒茶水。
白日里那只鸽子瞪着圆滚滚的眼,咕噜咕噜在桌子上。
一见它江婵便一拍脑门,想起来还未曾喂它。
饿坏了吧。江婵一把手伸过去,它就委屈地蹭上,温柔地等待着江婵回摸。
“对不起啊小家伙,光顾着自己吃饱了,还忘了你孤单单可怜巴巴在这里。”她点点它的小脑袋。
江婵摇摇脑袋清醒一点,穿上两只袖子,准备出去随便找点什么给它。
等到推开门,才觉得外面安安静静的,晴月空悬,门口似乎也无人看守。
怎么回事,谢咫他们又半夜出去了么?
自己睡的还真是死啊,这都没有把自己吵起来……
江婵拢了拢衣裳继续往小厨房走,总能找到点什么渣渣喂喂它吧。
她想着。
她想的不错,收了火的厨间比舔的还干净,什么剩菜剩饭一点都没瞧见,唯灶台上还有几粒渣渣干巴巴糊在上面,江婵小心翼翼扣下来藏在掌心,往回赶。
衣服穿少了,她打了个寒战加快了脚步。
喂完了鸽子就得叫它回去送信了,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吧。
她盘算着。
经过阿生睡觉的屋子时才迷迷糊糊想起来,阿生今下午就睡了,不知现在可醒了没有,要是醒了,会不会碍于面子跟那只傻鸽子一样,呆呆在屋子里等着天明。
罢了,一只鸽子都要喂饱,一个小孩就更应该吃饱了再睡。
江婵敲了敲她的房门:“阿生、阿生?”
她才轻声喊了两声,门里不见应声,反而像是有窗户突然打开的声音。
江婵一愣,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来,尽管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却当即用力推开了门。
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阿生的身影,她急忙走了两步,果不其然一扇窗户打开着,露出天上的月光,还有……飞檐走壁的身影。
江婵扶着窗柩,瞳孔骤缩。
难道昨夜里要杀阿生的歹人又回来了?
‘调虎离山’!她几乎不假思索便想到了这个词。
“来人啊!有杀人犯!”她张开嗓子,希望衙子里还有剩余人马。
“杀……”她没能说完,因为一把刀分毫不差抵在了她脖子上。
再多一寸,足够切断她的命脉。
那人看江婵像被掐住了嗓子喊不出的鸟儿,勾起嘴角。
“你本可以免逃一死的,谁叫你不识抬举。”‘惋惜’话音刚落,她恍觉一阵香气淹没了她的口鼻,她紧急闭气却不能自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临要倒下之前,她只来得及将那喂鸽子的干渣渣撒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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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好一招调虎离山!”
众人围作一圈在那间大开的窗户前,屋里暖气已散,里面的人像是被掳走了有一会了。
那愤懑不平的大汉忍不住继续说道:“绑了孩子怎么还把江娘子绑走了,莫不是上次那个想要杀她没杀成的,一块给绑走了?叫什么,沈辞!”他信誓旦旦道。
“这下真是完蛋,丢了江娘子,咱们如何向宫里交差啊!”
“这人走了有一会了,居然能毫无压力在衙子里来去自如,实在是少之又少,既然如此,现在追赶恐怕也晚了。”侦查官蹙眉向谢咫禀告。
谢咫仍旧未语。
太初偏过头看向一直沉默的谢咫。实则夜里,等到那地发现没有人行凶后,谢咫当即觉察出不妥便快马掉头而返,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门外的侦察高声:“大人,地下未见不明脚印。”
“查房梁上。”谢咫开口道。
“刘喜,你去狱里提吴三桂来。”
他像是一颗定心丸,没有表露出丝毫懊恼或担忧的情绪,将所有人七上八下的心抚平:“都去查,蛛丝马迹,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是!”众人回禀,一哄而散。
留下太初抱着剑守在他身边。
谢咫仔仔细细查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从里到外。
“去拿一柄烛火来。”他话音刚落,太初已经递到了他手里。
谢咫蹲在地上,指腹捻起了那干干硬硬的小饭粒。
“这是什么?”太初也蹲下来细看道。
谢咫紧蹙的眉舒展开:“我们去另一间屋子看看。”
“欸。”太初连忙跟上他的步子。
等到他快步跟去时,谢咫已经发现了在桌上咕咕叫着的鸽子,饿坏了的,一见谢咫手上的饭粒便啄吃起来。
谢咫捋顺它被蹭的不平整的毛,抬手间,发现了在它的信箱里那封沈辞写给江婵的信。
他取出来,里面短短一行字而已。
看到这里,谢咫便已明白。
明白为什么她半夜醒来不在屋里好好呆着,非要出去找那几粒干米。
这沈辞送来的傻鸟还没吃饱,酒醒过来,她是出去找饭了。
只是,沈辞啊沈辞,你人都已经不在京都了,却又要杀死她一次了。
谢咫眸色越来越沉。
“大人,那步子到了门外处便消失了,与众人混在一处难以分辨。看起来像是个威武高大的男人。”侦察又来报。
这次,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了棘手。
大家站在门外,面色凝重,士气低沉。
“大人!吴三提来了!”刘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拽着一截绳子,另外一端系在吴三紧绑的双手上,吴三桂脚上还系着镣铐,一路被拖拽,须发潦草,身形憔悴,一下子跌倒在台阶上。
谢咫不与他多废话,抽出太初腰侧的佩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吴三桂大喘的动作一窒。
旁人或许看不出。抱着手皱眉的太初嘴唇一哆嗦,他站在谢咫斜后方,几乎是敏锐地察觉出谢咫反常之处。
剑光映瞳,谢咫的视线出乎意料的平静。
吴三桂往后闪躲,又被台阶逼迫,不上不下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阿生当年之事你可还有隐瞒。”谢咫眼睛眯起来,“是谁给你的点化,叫你做杀婴之事。”
吴三桂一日之间从体面的手艺人到身败名裂的阶下囚,已然神思崩乱,他闭了闭眼,和盘托出:“是一个道不清姓名来历的云游和尚,敲开我家门要化缘,就这时候那孩子生下来的。那和尚掐指一算,说倘若我吴某不杀此子,命中注定子嗣该绝。”
“呸!你行如此恶劣事,才真是断了你的根!”有一大汉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面对四周人墙不约而同投过来的愤怒注视,吴三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从胸腔里发出,他想起多年前包在襁褓里的小婴,什么都不懂,张着嘴哇哇大哭。
她娘呢,明明虚弱的动都动不了,却从床上拖下来,死死抱着他的腿。
他抱着孩子定在原地,背对着泣不成声求饶的长命女,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钻心蚀骨。
可他,不能无后啊!
吴记,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啊!
“就在念慈庵外面,生起一把火……”他突然睁开眼,双眼浑浊,眼眸带泪,哽咽而泣。
“她是阴年阴时的全阴之女,生在这个日子的女儿是最好的献祭品。”
“在那寺前,贡献给菩萨。”
“阴女抱莲挫生气,破命还须火来收。”
他断断续续说道。
太初眉间一动,见谢咫收起长剑,拿起搁放在桌上的弓箭,快步向外:“所有人,跟我去到念慈庵。”
“刘喜你留下,将所有京中失踪或惨死的小儿年岁生辰整理出来。”
“是。”刘喜手里紧紧攥着拴着那嚎啕大哭的男人的长绳,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