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将出了堂往阿生歇息的屋子走,忽见天上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那颜色,若是若在雪地里,必定分毫看不出。
江婵起先以为是谁养来玩耍的,谁知那鸽子跟有灵性似的,见了江婵居然‘咕咕’两声,伸展着翅膀滑翔,稳稳落靠在了江婵臂膀上。
江婵侧目,才发现它小脚上绑着一个精巧的圆筒木箱,里面卷着一张信。
江婵左右看看无人,才捧着它先进了自己歇脚的那屋子。
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已到长清,诺事勿忘。
长清是浑源不远处歇脚的小镇子,也是京都去浑源的必经之地。不过短短两日他竟已经赶了那样远的路,必定日夜兼程不得休息。
江婵想了想,给他一封回信,本想嘱咐他要注意休息,要落笔时才扼住手腕。
他一个盲人,如何行书,又如何读懂她这封信呢。
小鸽子在她手里乖乖藏着,见她咬笔沉思,拿喙去蹭她。
这雪地里没有粮食估计饿了,也累坏了。
江婵点了点它小小的脑袋,准备给它找点吃的和水。
罢了,反正沈辞也不急她回信,还是叫这小东西多休息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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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生在屋里藏着,见了江婵抱着双腿的手更紧了一些,将头往双膝上埋。
江婵知道她现在必定不好受,也不会想听自己说些什么,便就一直在床边守着阿生,守到日光西斜将到晚上的时侯。
她又翻了一页书,揉揉眼觉得日光有些暗了,预备起身来点灯,侧头一看,阿生维持着那僵僵的别扭姿势睡了过去。
她起身将阿生放倒在床上,又细心给她盖好被子。
流了一下午的眼泪,眼睛现在还是肿的,脸上带着泪痕,看起来可怜得很。
明明面对她那个爹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江婵以为她只有恨,原来心里也是难过啊。
江婵将她的两侧的头发拨开,露出女孩子清秀的脸。
谢咫说,在念慈庵发现她时,她被周村的小孩围着圈丢泥巴,厚厚一层糊住了脸鼻,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沾着污垢。
哪怕谢咫救了她,她仍锋利的像个刺猬,眼中带着浓重的警惕,无论太初和刘喜怎么说她都不肯跟他们走。
于是谢咫说,叫她伪装成男孩子。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
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只是默许谁都不要提起。
‘叩叩叩’刘喜在外面叩门,他贴着门小声:“阿生、江娘子,放晚饭了。”
江婵端着桌上的烛台打开了房门,她嘘了一下示意刘喜先别问,让开门叫他看见里面正在熟睡的孩子。
刘喜明白了她的用意,点点头,两人悄无声息出了房门。
堂屋里烛火通明,摆着几张大圆桌子,十几个彪形大汉站着倚靠着在门口闲谈,旁边支起一道屏风,里面单独支了一张小桌子,菜肴种类一点都不比外面少。
刘喜引着江婵落了座,那外面才七七八八如狼虎扑食一般冲向桌子,一时吵吵嚷嚷热闹起来。
刘喜搓着手有些局促:“衙子里条件实在有限,江娘子勿怪、勿怪。”
刑司不是内宫,日日月月都要向上报账,且前些年江执带头改革后便更加拮据,做到如此步数已是不易。
江婵落了座,“你把这一边的菜都撤出去给他们吃吧。”
“不用不用,我们都够吃的……”刘喜连忙摆手。
衙子里总共就那么几道菜,没有掌勺,这些分出来的难保不是从他们桌子上匀出来的,昔日里便不见得会够,何况如此。
刘喜不过是客气。
“还是拿出去别浪费了。”江婵不容置喙。
她端起两盘大菜放在了呆愣着的刘喜手里,刘喜还是犹豫,但碍于江婵的态度还是照做了。
外面喧闹中安静了一瞬,继而又吵嚷起来,江婵终于动了筷子。
刘喜忽又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娘子,您用酒么?”
见江婵惊讶,他解释道:“是衙子里刘大哥自己家酿的,甜甜的不怎么醉人,不会耽误娘子您的正事。”
他说着,手上提留着一根麻绳串成的两个釉光小酒壶。
要是一般的酒,江婵久在宫中,并不稀罕。
但要是自己酿的……
江婵默默把自己的小茶杯往刘喜处推了一寸。
刘喜呲开了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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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咫从政殿议事回来时已近晚班时侯,天已被黑幕笼罩,路上撒着点点灯光。大皇子周宴并不十分信任他,方才在大殿上语言激烈处,就连陛下都频频向沉默的谢咫看来。
谢咫尽管早有所料,仍不免心中烦闷。
他将圆领里紧束的交领长衫松了一下,冷风灌进来,似乎清明舒服了一些。
刘喜从门口鬼鬼祟祟探出脑袋,一瞥见谢咫,做贼心虚一般脚底抹油。
谢咫一个眼神,太初二话不说皱着眉抓着了他:“你干什么坏事了这个表情,你把衙子烧了???”
刘喜抓着门框冲谢咫可怜巴巴摇头:“大人,听小的解释啊。”
不等他解释了,因为谢咫已经快一步垮了进来。
刘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谢咫没能走很远,因为他就在迈进去的那一瞬间,一阵风一般一杯酒就飘忽着递到了自己眼前。
酒香和袖香混合着,萦绕到他面前,不容置喙地定住了他的视线,他往后一闪才好差没打到他鼻子上,只混合着酒香轻飘飘而过。
“喝。”
谢咫侧眸,江婵捏着酒杯,两腮酡红,睡眼惺忪,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人却站的直立立。
“江娘子?……江娘子!”太初猛的瞪圆了眼,零星的那一点睡意彻底消散了。他拎着刘喜的领子,“你给她喝啥了!”
“就是兄弟们自己酿的酒啊。”刘喜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如蚊虫哼哼。
太初不可思议:“娘啊,那点薄酒能把人喝成这样?”
江婵听不到他们的话,她耳中如同塞了棉花,轰鸣着从左边贯穿到右边。她对着谢咫,双眼紧紧盯着他。从一开始微微笑着到双眉渐渐紧缩,直到小脸快要皱成一块时,突然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猛扎了下去。
谢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拖住了她一侧的脸。
绵软传来,他骤然惊醒而缩眸,刚意识到不妥,却突然见她狡黠地抬起头得意地冲他笑起来。
仿佛就是为了逗他。
她的酒杯递到了嘴边。
谢咫的心跳情不自已,再次如那晚拉弓救她时一般,鼓跳如雷。
他定在原地,幽深地看着她,微微滚动了一下喉结。
太初瞳孔地震。
这是……江娘子?
“大…”刘喜刚冒出一个字来,太初“啪”捂住了他的嘴,然后不顾人左右挣扎就夹在腋下将他带了出去。
可谢咫却清醒过来,他看着她醉了对自己笑,双眼如同弯弯的月牙,第一反应竟觉得像是假的,如一场梦。
他垂下眼帘,阻隔了与她的对视。
江婵脑中混沌,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冷冷的,不肯看自己,正在疑惑,手里的酒杯忽然被拿掉了。
谢咫将那空酒杯轻搁在了桌子上。
“江娘子……”他刚开口。
江婵突然“嘘”了一声。
谢咫还不做反应,她突然将腿从板凳上拿了下来。
谢咫提防她作出出格举动,牢牢注视她的举动。
却见她突然将那方才踩着的板凳往后拉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规规矩矩坐在了上面,抬头亮晶晶看着谢咫。
好端端一个人,喝醉了怎么变成这样。谢咫哑口失笑。
“你醉了,我带你去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便能回宫。”
江婵似乎听懂了,木木地点了点头。
谢咫犹豫了一下,隔着厚厚的衣裘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婵顺理成章跟着他站起来,顺着他的力道往外走。
她进门时褪去的披衣还在衣架上搭着,融化的雪沾湿了毛,形成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屋里的烛光。
谢咫拿起时,她便也站在他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他布弄。
在静谧的夜里,面对一个幼稚迟缓的江婵,疲累至极的谢咫却处理的游刃有余。两人相反没了前几天的剑拔弩张,更无犀利言语。
他给她披上,她便一动不动只乖乖任由他布弄。
他系好了,继续领着她穿过行廊,往她夜里睡觉的屋子去,她便跟着走,一声不吭。
今夜晴也,竹上覆雪瑟瑟而落,月光皎洁无瑕,檐上雪略有松动声。
刘喜和太初远远站着,揣着手在长棉套里,看着那一匣璧人似的身影被壁上灯拉的越来越长。
“你是谁啊,你领着我往哪走?”江婵半晌才想起来要问。
可问,也是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问。
“我是谢咫,我送你回房休息。”江婵听他说。
这次,听清楚了。
“谢大人。”江婵如同学舌幼儿,一字一顿,声音却清。
她似乎有点理解不了此刻这三个字的含义,睫毛轻眨了一下,眼神垂着看着他的衣摆。
突然,她定住,面色凝重了一些。
谢咫见她直愣愣盯着自己:“我知道你了,你今日还笑我了。”
谢咫小指一动,他转过头仔细回望着她,见她眉间委屈,欲言又止。
他绞尽脑汁,想不到自己何时做出这等无礼行为。
“你笑我什么,你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么?”江婵随心说道,轻轻的,像片羽毛落下来,落在他心上微微一扫。
谢咫发觉自己结舌冻齿,往日金銮殿上尚能不卑不亢,如今却说不出话来。
可他从不觉得她这是饮多了酒在胡说的,低下声音他问:“请江娘子告诉谢某,是谢某哪里有不得体的地方……”
他尚未说完,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想到了。
他顿了顿,看着江婵静静等着他回复的困顿,正色:“谢某并不是在嘲笑江娘子,只是我觉得……”
“只是谢某觉得娘子说的很好,像娘子这般自爱自强的女子。”他顿了顿,剩下的话像是烫嘴。
不知酒气是不是会传染,他滴酒未沾,可冰天雪地里双颊略有红热,竟觉得像是醉了几分。
他垂下眼帘:“实在少见。”
他说完,心底微动,他方才想说的只是少见么?还是想说什么别的。
像这般女子,他曾少年爱慕。
他情不自禁攥住了一袖角,又缓缓放开。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更何况面对这样的江婵。
君子不能趁虚而入,她值得更好的。
“谢咫。”江婵突然凑近,谢咫恍然,却未来得及后撤。两人骤然拉近,谢咫后觉不妥,却听她突然开口。
她笑着:“你的眼睛,好熟悉。”
眼睛?谢咫下意识按上自己的眼眶,手腹上只有被风雪吹过冰冷的触感。
江婵说完,伸了个懒腰,转而就要往屋里走。
可谢咫却拉住了她的手腕,肌肤相亲,却无暧昧,或也来不及追究暧昧,他忍不住认真问,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紧张和期盼。
他问:“请江娘子告知谢某,哪里熟悉。”
他问完,心跳收紧。
那一刻,月光静悄悄撒在竹刹,屋壁风影悄悄,他似乎不是谢咫谢大人,而她也不是华服加身的江女官。
只是很久前雪地里两个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小孩子。
可他失望了。
江婵果断收回了手腕,丝帛在他手心中划过,她摆了摆手,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是头也不回进了屋子。
屋子门轻阖上,谢咫收了手,心里像是空落了一块。
他还以为……
他在以为什么。
一年一年,原来,又是一个冬天。
他身着官袍,她也已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