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冤枉啊,我一个本本分分卖糕的,怎么会做出那等杀子的事,小人生不出儿子便一直生便是了。一个女娃娃,又不是养不起,小人现在的九个孩子三个婆娘不都活的好好的么?”吴三桂伏趴在地上声泪俱下。
他一只手指着身后缩成一团的几个孩子和护着她们低声啜泣的女人。
谢咫冷眼看着,尚未作声。
江婵站在屏风后静静翻看着手里的书。
“你们呢,可有知道的。”谢咫问瑟瑟发抖的女人们。
没一个人能抬头回应谢咫的话。
“大人,妾妾、妾闻所未闻。”其中一个最年长的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说出来。
“胡说八道。”江婵听见身后一阵极力压制着情绪的低语,紧接着便有一道身影极快冲了出来。
江婵一下子抓住了那孩子的手腕。
刘喜方才说过,他叫阿生。
“阿生。”江婵牢牢抓着,不顾他挣扎,问,“你去哪里?”
“她们在胡说八道,明明、明明他就是。”阿生气得浑身打哆嗦。
“为什么要说谎!”他厉声质问。
江婵立即安抚他:
“阿生,你不信谢大人了么,不信他能还那个孩子一个清白?”
果然,阿生抿着嘴一言不发。
江婵察觉出阿生卸下力道,才试探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姐姐,若是最后断定他杀婴,要如何处置他。”阿生冷不丁问。
没收一半家财,徙三年。
江婵还没来及的告诉他。
“大人,她是草民的发妻,从第一个孩子就跟着草民在一处,草民有没有杀婴她是最清楚的,肯定是搞错了。”吴三桂狠狠松了一口气。
那件事当年做的那么干净,除了他知,发妻知,世上早已没有第三个人知了。
只要两个人咬死,饶是这大人怎么查,都绝不可能找到证据。
“吴三桂,时下养儿艰,你便没有过早夭的孩子么?”
吴三桂乍听刘喜这么问,脑子上出了一层虚寒,却也很快回答:“是啊,是有几个孩子不幸早夭,可那都是经过官家查验登记在册的,怎么会是草民害死的呢。”
“亲生骨血,为人父母何等伤悲,甚至在庙中呈奉油灯,还望她们来世解脱苦海啊。”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用袖子擦去眼泪。
这个人脑子转的并不慢,可既然事出有因,总有对策。只可恨他到了这里居然还敢瞒天过海,胡说八道。
简直不配为父!
刘喜攥紧拳头,将手里搜查到的人口薄呈在谢咫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吴三桂曾记录在案的三个女婴名姓与夭折时间,都是近两三年的事,与阿生所说的十年前完全不符。
谢咫翻过一页,在‘长命女’这三个朱红色的字上停了下来。
“长命女,是你什么人。”
吴三桂脑子‘轰’一下。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躲避着他眼神的妻子。
谢咫指尖划过那串血红的字,缓缓读出:
“长命女,籍贯未知,生子血崩而死。”
时间是六年之前。
“吴三桂,本官在问你。”谢咫语气略重了些,堂侧高立着板子的粗壮大汉应声拄了一下厚板子。
‘啪’,那吴三桂的后股哆嗦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要贴在地上。
“那是,那是。”
“草民不知,草民家中从未有过这个人口啊。”吴三桂断断续续哆嗦着说道。
“还在狡辩,若不是你家户口怎么会出现在你家死亡户口上!”刘喜厉声追问。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吴三桂大脑一片空白,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户口上……还是六年前,她不是十年前就……
‘啪’湿润的眼泪低落到江婵手上,她抬头看到了阿生咬着牙愤恨的侧脸。
“阿生想出去见见他么?”江婵突然说道。
阿生不防备她这么说,愣愣转过目光。
江婵见‘他’眼底流光婉转,轻叹了一口气,将她的眼泪擦干净,连带着脸上故意沾上的灰尘。
“我猜你和你阿娘一定长得很像吧。”江婵分明浅笑着,眼却不达眼底。
“你知道他此刻最怕看到什么么?”江婵已经将她的脸擦得干净,露出白皙的女儿面。
她贴近阿生,轻声:“别叫他好过。”
阿生蓦然抬头,江婵已经起身,她笑着,拍了拍阿生的头。
“那是因为,我阿娘拼死了最后一口气到衙门,为自己上了这个死亡户口。”
掷地有声的控告从堂前传来,刘喜见阿生出来还没摸清楚情况,当即想要拦住她,谢咫阻止了刘喜。
他轻扫了一眼,看向屏风后的江婵。
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见她挺直的身姿和泰然自若的举止。
谢咫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胡三等人被突然到来的阿生蒙乱,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阿生走近,胡三的发妻看清了她的脸。
“哎呀!死人怎么活了。”妇人一声厉叫,瘫软在了地上。
胡三心中一窒,也趴在地上扭脖子去看。
阿生与他四目相对,仇恨几乎宣之于口。
胡三心防彻底失守,他目呲欲裂,双腿之间竟有了潮湿。
他蠕动嘴唇,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我还没死。”阿生替他把话说完。
“我长的,像我阿娘么,你猜,我是那个应该被火烧死的女婴,还是那个为了灭口将出生产就被你投河的长命女呢。”
阿生冷笑:“可你没想到吧,阿娘没死,她被人救上岸,躲在草丛里将我从火中救下。”
她说着,撸起袖子,两臂上密密麻麻都是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有的,白色突起着像是蜿蜒的雪峰,有的赤斑血肉模糊如同碾碎的红梅。
长命女说她是个命大的孩子,生生不息,以后便叫她阿生吧。
长命女产后受寒,自此羸弱病苦,拖着身子艰难带着小小的几乎要活不下去的她在人情淡薄的京都苟活了四年。
她预感到自己要死的那天,不顾阿生的哭闹将她放在了念慈庵旁边的草丛里,她一步一步爬着,拖着血丝,爬到衙门里,为自己上了吴家的死亡户口。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害怕自己的孩子没了自己的庇护会活不下去,于是给她留了后路。
只要她死在吴家户口上,阿生就是吴阿生,就是吴三不能不管的孩子。
这是她,一个没有学识没有见识,甚至连主意都没有的母亲,一千二百多个日夜苦思冥想殚精竭虑,为她小小的孩子,在这艰难世道里找到的一条后路。
“多么多年我一直在念慈庵周围找她,我以为她是不要我了,自己远走高飞了,我宁愿是那样。要不是念慈庵的老尼姑于心不忍把真相告诉我。”
阿生轻轻笑道:“刚刚姐姐对我说,如果杀婴,你只要流放三年。太轻了。”
她喃喃自语:“太轻了。”
她说完,转过身,小小的孩子面对公堂,抬头看着高堂之上的谢咫:“我把你杀死我阿娘的事告诉大人,我要你血债血偿,我要你还我娘的命。”
胡三全程低着头哆嗦着嘴听完,最后瘫软晕倒在了公堂上。
-
公堂已结,江婵从幕后缓缓出来。
“胡三没有完全说谎。”江婵接过刘喜手中的茶托,将茶水轻放在谢咫身边。
谢咫垂眸看着,执笔的手指一动。
江婵不觉,将谢咫起先借给她的那本志异拿过来铺在桌子上。
上面写着阴女长生的故事。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儿,以胡三的生意确实不至于养不起。可惜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阿生是阴年阴时的全阴之女,生在这个日子的女儿是最好的献祭品。”
图上画着阴女生于池塘,怀抱莲花的图案。
旁边批文:阴女抱莲挫生气,破命还须火来收。
“你说的没错,阿生的生辰确实能与之对上。”谢咫应肯。
“只可惜,胡三只解其一,不解其二。”
谢咫看向江婵。
后者看着室外从枝头上飞起的麻雀,眸光沉如水。
“所谓火来收,不是以火献祭,而是□□涅槃。生于这个时辰的女子八字多薄弱,有早夭难活的命相,便是活下来总也因八字太弱易误入歧途。”
“所以先人慧者才写下这句话,意为激励,叫她们努力活下去,而非自暴自弃。”
谢咫因她这番话,眼底流光潋滟,含上笑意。
她解的,一点也不错。
“阿生若是情绪不好,还劳烦江娘子多麻烦,照看她一二。”
江婵听出他带着笑意,忽侧头去看他,后者已低下头去看那册子了。
她心底湿润又痒,想要知道他方才若是笑是在笑什么,半晌耳尖先红了,疑心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
指尖抵在桌面上,轻轻压了压,她清了清嗓子错开了话题:“这本书后面缺了些。”
谢咫应声翻到最后,果不其然见最后几页居然都被撕走了。
他眉间染上讶然,去摸那撕得参差不平的页口。
“你竟然不知?”江婵也不禁惊讶。
“这本书并无参本,乃是口口相传的孤本,若是被撕毁,便再难得知了。”
可这本书自从传录一直收藏在此,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此书撕毁。
谢咫心里隐隐涌现出不安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