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婵心中百般复杂的情绪被冲淡,露出真切的笑:“多谢谢大人成全。”
刑司有供轮值人着寝的小屋子,刘喜着了谢咫的命令提前将它收拾出来供江婵住一夜。拢共一张床一张桌子而已,隔窗透视,外面三步一灯,映衬着屋里灰蒙蒙的,像是笼了一层不甚明朗的纱。
屋里生了三个炭盆子,还是冷哈哈的。可江婵知道这已经是刑司最好的待遇,今日在前堂时文官冷得跺脚都不见多生上两个。
江婵掀开被子时才发现里面还窝着两个汤婆子。
今夜里已经深了,江婵解了外衫曲胳膊枕在头下侧躺着,背对着外面不灭的明光。
她叫沈辞回浑源不为别的,她知道死去的胡祥邹在浑源应还有一位乳母,时年浑源曾有大疫,姨母家为了活命将那乳母赶了出去,可那老妈妈应当活着。为了问清楚一些事,她想,是时候见见她了。
夜里静朗,缓缓飘落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她闭着眼盖着被子,身上不算冷,却怎么也睡不着。
或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吧,刑司杀气肃重,她不踏实。
二更天时,嗅着床上淡淡的皂角味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却如石破天惊一般听屋外几声急匆匆的脚步,来人回禀:“收容所里少了一个孩子,夜里莫名其妙走出去的。”
江婵打了个哆嗦突然惊醒翻坐了起来。
只有一窗之隔,甚至太初的身影都能看清,他握着剑骂了一句:“走,带上一支人巡城搜查。”
“大人那边……”那来通报的人小心翼翼问。
谢咫早早起还要上朝,太初明显是不想惊动谢咫的,可下一刻那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咫抓着厚衣裳一边往里面套一边往外走,半点都没含糊:“走。”
江婵看着他的身影从窗户前消失,心里像是揪成一团。
谢咫已经给她解释过,江宽的死应与京都孩童被杀没有关系,杀死他的人好像更想要他的血,乃至于小小的孩子死的时候差点没了人样,干瘪瘪的缩着。
可她心里还是狂跳起来,她不知道谢咫今夜能不能抓到那个嚣张于法外的杀人犯,也不知道失踪的那个孩子能不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她等得久了,外面一直没有声音。迷迷糊糊之间像是又要睡着了,却猛听外面又有了脚步声,有一个汉子起先嗓门很大,不知是谁‘嘘’了他一声,他猫下声音。
“混他娘个蛋,人影子都没看见,这些杀千刀的,到底要干啥。”
那个孩子死了嘛,江婵紧缩的心像漏气的气球。
可她又明白,抓不到才是常事,倘若真如此好拿,这案子早也该破了。
“加强戒备,不能因为一时拿不到人就懈怠了。”谢咫的声音稍后传来,紧接着,她听闻他似是蹲了下来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吓着了么。”
江婵猛坐起来,凑近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与寒风同样凛冽而至的是门处的光景。
一大排人马手里举着火把将门头照亮,连晶莹的雪花都在反光。谢咫在最当头,背刀半蹲着,与那个被太初牵着的孩子相对。
孩子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抿着嘴带着一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大人,迟疑地摇了摇头。
还活着。
江婵蓦然鼻头一酸。
她放下了窗子又躺回在床上,后知后觉自己胸口跳的厉害。
她侧躺着蜷缩起来,伸手去摸那小小的桃核,隔着衣裳,大体的形状。久而久之,心下安定,不再觉得这里肃杀不惯,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明,她突然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后渐渐回神,伸手摸了一把额上,虚虚一层薄汗。
昨下半夜并不安稳,晃晃实实,如梦泡幻虚影一般,梦见阿娘,又在惊思中猛醒来。
她冷汗未止,嘴唇被自己咬的苍白失血,在床边坐了好一会才收拾妥当出了房门。对面抱剑守在中廊庭外的护门横眉向这边一扫,打眼瞧见江婵,胳膊肘拄了站着瞌睡的刘喜一下。
刘喜垂着的头‘ber’一下就扬了起来。
与江婵对视上。后者颜色淡淡,掩去锋芒时,叫人如沐春风。
刘喜看了一眼慌乱错开视线:“给您备了饭,我带您去吃一点。”
“昨夜里睡得还好吧。”他问,问完了自己先自顾自地答了“……不能好了,昨晚吵得很。”
江婵不愿叫他多心:“尚算安稳。”
“欸。”刘喜高兴应着,带她到了吃饭的小堂屋里。
简简单单的一张小圆桌子,两边一把小木板凳,上面盛着两碗粥还有一些咸菜和……
江婵目光在那油纸包的糕点上一顿。
“这是大人去买的,里面给娘子买的绿豆糕。”刘喜察觉出她晦暗的注视,“您吃饭吧,我得去值班了。”
江婵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每日早起会给沈辞买的绿豆糕,也是儿时,爹爹上镇上替人抄书谋生计时会带回来哄她的小玩意。
她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也没想到谢咫会特意去买给她。
大概是他下朝时去排队买的。
“替我谢谢大人。”
刘喜挠挠头应声走了。
江婵坐下来,刚拿起筷子,那边小侧门畏畏缩缩探出一个脑袋。
江婵只一眼便看出那是昨晚上的孩子。
他穿着太初不合身的衣裳,袖子卷了好几层在瘦弱的臂弯处,嘴唇干干的,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像是一滩湖水,照的人明晃晃在里面。
江婵猜着,桌子那头另一碗粥就应该是给他留的。
她沉吟,放下了筷子伸手招他。
孩子怕生,但更受不了肚子饿,看江婵实在是面善,浑身绷着、贴着墙边捏着袖角过去缩坐在桌子边,手一碰着碗边,猛地端起来把那一碗粥喝了个底儿。
“慢点慢点。”江婵说着,把自己那碗粥也推了过去,又把那一小打绿豆糕拆开。
居然还温热着,应该是揣在兜里带回来的。
她打开一块,递给那个犹犹豫豫盯着江婵推过去的那碗粥的小孩子。
“吃吧。”哄着他。
黑干干绷着皮的小手怯生生拿过绿豆糕,放心接过了粥。
他没急着吃,低头愣愣的,眼泪先滚下来砸到了碗里。
江婵看的难过。
这些死去的孩子,小的不过三两岁,大的也只有十岁左右,何其无辜,杀他们的人又是何其歹毒呢。
她掏出手绢来给他擦泪。
小孩子抬眼痴愣愣的。
“我。”他开口说了一个字,沙沙哑哑的,带着孩童的稚嫩。
他闭上嘴清了一下喉咙,再开口声线明显粗了很多:“谢谢姐姐。”
小家伙,怪有礼貌的。
“吃吧。”江婵笑笑。
看他又急急吃起来,江婵正打算离开。
“咳咳咳……”听到身后被呛到的咳嗽声,江婵心一紧,回头便看见他将粥撒了一桌子,脸憋得通红,扶着桌弓着身子沿使劲呛咳的样子。
周知跟颜官抢点心吃也时常被呛得咳不上来,江婵对付这很有一招了。
她拍着后背给他顺着气,正欲要抚抚胸膛给他平缓平缓,手还没伸过去,那颤抖着的孩子先僵硬着止了声,不等江婵反应过来,人已经‘嗖’一下直起腰,如离弓之箭般贴在了不远处的墙上,警惕地注视着江婵。
江婵不知所措,“你……”
“我好了。”那小孩连忙说道。
“我就是太熟悉那家糕的味了,那是城西吴三狗家里的绿豆糕吧。”
小孩说的没错,这就是江婵先前几日给沈辞买的那一家,那一家好吃,排队的人也多,时常一早上就要排队。
只是江婵从未听说过卖糕的还有这么个浑不吝的名号。
“他不是个好人,他家里三个老婆一个比一个丑。”小孩子贴着墙继续骂道。
要不是他嘴上还沾着豆糕渣渣,江婵真要怀疑刚才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不是他。
江婵见他没事了松了一口气,又坐回到板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打趣一般问道:“你见过?”
“是。”小孩梗着脑袋,“三个老婆九个闺女,家里没有一个带把的。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包马车去山寺祈子,他就知道拜观音算卦象,还以为那样神仙就能原谅他,没门!神仙都替他记着呢!”
江婵听到这里,心下一颤。
这孩子……
她把茶杯轻搁在了桌子上,尽量像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带着浅笑轻柔柔问:“什么事?神仙能降罪他这么久。”
十岁的孩子说话行事像个老鳏夫,全然没有孩童天真幼稚,江婵能看到他眼底薄薄的一层泪花,翻滚着,注视着自己时犹豫不定。
“他为了得一个儿子,活烧死了一个女儿献祭!就在他常去的那山寺外头。”孩子颤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说。
“你瞧见了?”
“我瞧见了。”他唯恐江婵不信。
江婵沉默下来。
孩子抹着眼泪抽啼着,看起来不似有假。
一个乞儿,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还恰巧看见了这些。
如果是真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
那孩子冷不丁的一句话突然叫江婵回过神来。
他冷冷站在那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安。
“我只是……”江婵正想着怎么才能叫他安心下来,突见他掉头就跑。
“欸。”江婵怕他跑的那样快出事,立刻去追。
正此时见太初顶着黑眼圈从外面大步走来,江婵喊了一声:“太初!”
太初惊讶望向江婵,当即锁定在那跑得飞快的孩子身上,他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意会后立刻去追。
江婵跟过去。
她还不等转过角,便听太初喊了一声:“大人。”
江婵气喘吁吁抬眼,谢咫刚下朝,黑裘衣里罩着赤色官服,头上顶着乌纱官帽。他一只手扶着小孩的肩膀,小孩抬头看着他,躁动渐渐安定下来。
谢咫伸手将他嘴角的糕点擦去了,垂眸注视着他,温声道:“下次咽下去再跑。”。
他说完,揽着孩子直起腰,望向这边。
江婵慢下脚步,轻扶着廊下朱柱,两耳坠未停,前后摇摆着。
两人对视,江婵错开了目光。
太初带着孩子去院里休息,江婵与谢咫一道在院里不徐不缓走着,她将刚才那孩子说的复述给谢咫。
“若是他所说为真,恐怕那吴三桂曾有杀婴罪,我记得本朝历律里这都是大罪,或许应当报官。”江婵自顾自说着,恍然醒悟,“报给……像大人这样的好官。”
谢咫一直静静听她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垂眸轻笑了一下,却不置可否似的并没有理会。
江婵囧。
“你说的倒是叫我想起一桩事。”谢咫温和道。
两人已经站在了档案房外。
他道:“请江娘子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里面查询一卷。”
江婵颔首,谢咫进了屋子,她与刘喜在廊下等着。
天气寒,冷吱吱带着晴空的暖晒,江婵吐出一口白乎乎的气,一时又消散了。
“那个孩子好像只信谢大人。”
“是啊。”刘喜应她,“这小子是个流浪儿,以前在京都念慈庵旁边的山门里躲东躲西,手上也不干净。后来大人休了避难所将京中流浪之人融置进去,他也被安排进去。”
念慈庵,江婵记下。
他说了前因后果,又抿着嘴说道,“昨夜里多险啊,蒙雪如雾,十步不能见人,要不是大人的箭法百发百中那小子早就被开了心、放了血了。”
他恍然眼前又显现出那一幕,眼中流露不忍。
江婵站在他对面,听他的描述,似乎同站在风雪中,看到谢咫骑于马上,劲穹弩张,正对前处,丝毫不差。
雪瑟瑟落下,箭破风擦边,身后传来穿刺血肉和倒地的闷声。
而她一切都来不及反应,颤抖着抬头,入目的居然先是那腰间的跳动着响亮的鲜红与铜色。
江婵恍然又抱着江常已经失血而干瘪的尸身,斥问谢咫何为公正。
彼时,他站在风雪中的身影与昨日火把下半跪着与小儿视线平齐的身影渐渐重合。
她蓦然攥住了自己的一角袖子。
刘喜感慨完,乐,手舞足蹈:“跟您那晚上还挺像的。”
江婵眉毛松了,后者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猛的顿了嘴。
门开了,江婵抬起头。
谢咫先看到了她眉间的古怪。
他只看了一眼又垂下眼,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古旧破损的册子,抬手掸了掸上面的细小灰尘。
“我想得不错。《古斋志异》中确实记载了这么一种民间邪术。杀婴求子。这个吴三桂有古怪,刘喜,叫太初来。”
谢咫翻开其中一页,图画印入眼帘,烈火中躺着一个□□的女婴,咕咕而啼。
旁边批着一行小字:烈火烧身祭观音,求天赐子留香火。
“天底下,居然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实在是可恶。”刘喜义愤填膺。
听到他说的话,江婵本抚着书本一页的手一顿,拿了下去。
“谢大人。”江婵,轻声说:“那晚我说的话不对。”
她诚恳道,“您是个好官,孩子们幸亏有你。”
原来她方才的古怪神色是为了这个。谢咫恍然。
他将书卷翻上。
他还以为她是等不及要回宫才会心神不宁。
是他想多了。
“衙中无闲事,既然江娘子对吴三桂的事上心,届时太初将人拿来,你可在屏风后或后堂一观。”
见谢咫无正面回答,江婵明白他并不与自己计较。
“大人,这本书留下给我看吧,算是我借大人的。”江婵突然开口说道。
“我从小就喜欢读这样七八说不清的志异故事,自从入了宫便再不曾读过了。”
江婵接了那书,向谢咫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