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要去哪?”离了宫,江婵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沙哑,或是方才与周衿对峙时伤了嗓子。
“刑司,沈辞。”
马铃清脆,喷声出白气,氤氲散开。
雪覆面,对面不识。
她拼命压抑下去的心情又豁然打开,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大人方才对我、对娘娘,似乎不是这么说的。”江婵回他。
太初和谢咫言行一致,都说胡氏上诉,以作证人之词。
情急心切,她只顾着心惊,愈发急切先与娘娘摆明关系以保全她,一时忘了辨别此言真假。
现如今出了宫门,便知他作假,也只能任由摆布。
好一个谢咫,难怪他三令五申尽说江执清正公明。尚未得知,自然什么都好说。
谢咫的声音透过窗仍旧清晰可闻:“贵人理应为此做好预备,当夜之事牵扯甚大,一旦处置并免不了当堂对质。”
这话便是说江常之死尚未通报给江氏和胡家?
难怪没听到什么风声。
江婵心下明了,她紧贴着帘子问:“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既然如此,敢问大人此时大费周章接我出宫,所为何事。”
“助刑司撬开沈辞的嘴。到底是什么目的,又杀了谁?动机为何,我都要知道。”
江婵心中一动。
“至于……娘子要做什么、出于什么完整的理由才屈尊降贵来这里。”谢咫一顿。
江婵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谢某完全可以不追究。”
原来如此。他早有预谋且心有成算,好顺理成章提出交换条件。
江婵像被捏住了脖子又乍松开,她审视谢咫的话,又疑心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所来目的不纯。
可他,必又不知她真实目的,还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沈辞。
若他知道,杀死胡祥邹的凶手就是沈辞,沈辞安能活命?
江婵来,一为自己辩,则娘娘安;二为见江执,杀问当年之事,蒙冤求清白;三为故人沈辞来,她……想要救他。
江婵低下头,整理思绪。
谢咫知其一,便是能半猜半蒙到其二,恐怕也决然想不到其三。
“谢某只要一纸真实无误的证词,此为娘子此时出宫意义所在。”
江婵已经猜到了,她睫毛轻颤,艰难咽下喉中异物。
“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单独见他。”
她掀起帘子,迎上谢咫打量探查的目光,她一字一顿:“我要笔和纸,我要先单独见他。”
雪簌簌落下,她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水光。
她本已抑制下去的紧张又丝丝缕缕蔓延过来缠绕上她的呼吸。
她笑笑,深吸了一口气。
-
刑司的地狱阴潮无比,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道上,江婵都要弓着身子。
每走一步黏腻的脚底触感总叫人疑心那究竟是什么。
死寂隐秘,带着将死无声的声嘶力竭。
江婵刚入宫时,常有嬷嬷用刑司刑罚恐吓她们。
天子牢,生进死出。
朝臣贵人就算爱惜自己,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
江婵那时,一知半解。
直到亲自来这走了一遭。
江婵多走一步,陈年留下的匍匐在手臂上的疤痕就变得瘙痒作痛。
好像那条沾了盐水的鞭子仍旧一次又一次抽打在她身上,无休无止的折磨,逼问一个虚假的真相。
乃至于走到明亮处时,谢咫回头,她冷汗沾发,面如金纸,目光直愣愣看着墙壁上干涸的烛色。
恐惧至此,还要勉强自己来这种地方。
是为了什么。
谢咫将手里的蜡烛递到太初手中,解下钥匙去开重重房门。
钥匙旋转的空响和不知名处雨滴滴答的声响连成一片,回音尖锐清脆。
江婵胆寒而心惊。
太初先行进入牢房点亮壁蜡。
悠悠光亮点亮一隅之地,很快无声无息蔓延开。
等到眼睛完全适应昏暗,墙上吊挂着的人映入眼帘。
灰衣褴褛,血垢斑驳,形销骨立,长发敷面,而人……不知死活。
沈辞头歪向一处,盲布垂落,掩盖在面目上。粗如柱的铁链牢牢禁锢着他的双臂,交错处血洞已然腐烂发黑。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江婵知道,那铁柱不是在钳制着他的手,而是有一根长长的尖刺刺穿了整个手臂,将他钉在墙上。
所以谢咫才能放心让两人单独见面。
从被谢咫抓到到进入刑司的那一刻,便是武功盖天,沈辞也注定只能做一个废人了。
“江娘子只有半个时辰。”太初提醒道。
“慢着。”江婵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向谢咫看来,在后者波澜无惊的注视下慢慢说道:“大人将他放的这样高,我问不到。”
谢咫打量的目光轻飘飘落过来,灼心挠肺,江婵不敢与他对视。
江婵继续说道:“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已经伤不到我了,也绝不能逃跑。大人将他放下来吧。”
太初皱起眉头,向谢咫请示,后者深深看了江婵一眼,却分明是默许了。
太初向前去转动墙上用来控制铁链高度的转轮。
‘嘎吱嘎吱’
巨大的坠力生生搅动着皮肉,痛感生生将沈辞唤醒,他的身体骤然下降直到跌落在地上。
“啊。”痛感迫使他咬牙不住。
做完这件事太初和谢咫就从牢房门口消失,厚重的牢门再次关闭,铁链缠绕和上锁的声音清晰入耳。
江婵没有犹豫,她托起衣裙,径直走在沈辞面前,抓起他的头发将手里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他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江婵喂给他,他无从抵御。
江婵怕他不咽,狠狠心掰开他的嘴捅了捅他的嗓子眼。
沈辞应激,差点干哕出来,却本能地将已经到喉中的东西咽了下去。
可随即他反应过来,当即合实了牙关。
尖锐的牙刺破了还没愈合的刀伤,他尝到了口中的血腥气,却像甘霖咽动下去。
久不饮水,他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像生锈住。
刺痛迫使江婵冷汗淋漓,吮吸变成最锋利的刺刀扎向未愈合的伤口。她咬着唇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了沈辞的下巴。
沈辞吃痛,却仍旧不肯松口。
这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反击的机会。
“沈辞你属狗的么?”江婵忍不住问道。
听到这声音,沈辞意识微微回神。
“你喂了我,什么?”
沙哑到几乎不能辨别的声音响起,江婵趁机收回了手。
她从身下衣裙撕下一块布草草包住开裂的伤口,知道时间有限并没有回复他这个问题。
理智告诉她应该毫不犹豫谈正事怎么保住他的命,开口却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注定是个收不回来的问题。
他气若游丝,呼吸间胸膛起伏,嘴角流下血,整个人向下垂着,没有力气杀人,便用沉默替代。
他沉默时,江婵心如刀割。
“沈辞,你要是还想活,有两件事你都得一五一十告诉我。”江婵压低声音,“只有我还能救你。”
明明她心里有那么多想要问的:为什么要还俗,为什么要杀人,眼睛是怎么回事,又是谁告诉他在那条路上能等到她的……
但是统统都没有时间,最要害的事,是要能让他活着。
她紧紧盯着沈辞:“江常和胡祥邹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一整天没怎么用水,她的嘴唇也开裂开小细纹,长指尖沾着沈辞的血,掐在他肩膀处,却不敢用力。
等待回答时,她的心狂跳。
“不,或者你告诉我,江常,那天你抓着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江婵的声蛊而颤,沈辞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她的焦急。口中血腥未除,他此刻清醒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给阿蝉报仇。
可他的手沉重而难以抬起,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子,活脱脱一个废人。
他不答,江婵浑身冰冷。
她眼神闪烁像是个赌徒,不知道如果听到了确定的回答接下来要怎么面对他。
“是我杀的。”
四个字,江婵如坠冰窖。
“不可能。”江婵马上否定,“你怎么可能会杀他,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江寒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没理由杀了他。”
她心绪越乱,越痛苦,沈辞越觉得解脱欢悦。
他就要死了,他知道。
被抓住,被囚禁以至于被折磨、处死,他早就已经预想到了。
杀不了她,让她痛苦,他同样畅快。
可任凭江婵再怎么说,他都已经不为所动,彷佛那四个字就是他临死前最后的交代。
“沈辞!”江婵忍无可忍,她强忍着那些陈年旧伤,忍着恐惧好好与他说话,不想被辜负,也不想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眼圈通红、咬牙切齿,“你个懦夫。”
她揪起他胸前的衣襟,见他不自禁向前凑近、因痛皱眉流汗,恨声:“你口口声声要给阿蝉报仇。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是因为胡祥邹和我放的那把火吗?还是因为左邻右舍的见死不救?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在虐杀无辜者,你还是做着十年前他们对江寒做的事。”
“真正杀死江寒的人是江家的人是胡家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他,你清清楚楚!”
话里的怨愤激起沈辞最后一丝血性,江婵眼看他盲布被血阴湿像流出血泪,他声颤抖:“我情尽于此,只能杀死所有我能杀死的人,那些杀不死的,便是杀了我我亦不能为她报仇。可这样至少我死后再见她,黄泉之下,不再愧疚。”
愧疚?江婵刚想开口说什么,鼻头一酸居然险些落泪。
她松开了紧攥着的他的前襟。
这世间,还有人觉得对她愧疚。
还有人肯拼命护着她。
这就够了。
“但是我能。”江婵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
“朝堂上不讲你死我活,讲权谋利害。你那天也已经看到了、听到了,我背后有皇后娘娘和宫里的皇子做后盾,他们与胡氏有仇,我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如果我来,他们愿意帮我。”
“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能联手东山再起,让真正的加害者付出代价。”
沈辞像被牵制的纸鸢,身如破布,话却硬:“我不会信你。”
“事到如今。”江婵说到这四个字,一阵哽咽。
“事到如今,沈辞你觉得你还有的选吗?你当然也能慷慨就死,可你真杀了江常,那是江寒同胞弟弟,她不见得就会原谅你。”
沈辞猛地抬起头,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挣扎抽动的嘴角,还有恨劲无一不说明他确也听进去了江婵的威胁。
他的不甘,并不比江婵说的少。
佛门屠戮子,他为她失了道法伦常,却不想叫她在九泉之下恨他。
那个孩子,确实不是他杀的。
“你要是想活着。最好不要将没做过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江婵知道半个时辰时间已经剩下的不多,她抓紧问道:“你告诉我,胡祥邹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沈辞摇了摇头。
“他是自己走进火海里的。”
江婵并无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相反,她刚要说什么,就因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堵住了嘴。
她喉中似有异物,堵在胸间,呛得人只想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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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对江念说谎,胡祥邹救过她,也杀过她。
胡祥邹的母家是浑源人。
二十年前,胡太公老年得长孙,欢喜异常、视若珍宝,可前来批命的钦天监却说这个孩子命有异相,恐早夭。
如果要破此局,不能留在京中。
于是他随姨母在浑源,这个江南小乡隐姓埋名长大。
那是江寒幼时少有的好朋友,两个人相仿年纪又臭味相投,挖泥巴、撅墙角,上蹿下跳。
后来……在江寒被指认为财通敌谋反的那年冬天,他用藏在衣裳里偷带进来火毫不留情点燃了江寒家的食房。
油气混杂,火光漫天。
阿娘还在食房里生火给他做糕点。
江寒倒下在那间旧屋子里,火光漫天,越靠近火光边缘万物曲度变大而模糊。
他匆匆忙忙往外逃跑,门口的钩子勾住了他的衣裳,他就算是用蛮力撕破了也没有再回头过。
江寒被烟呛得说不出话来,可临到死,都想问问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连她处在淤泥中心尚在苦苦挣扎,怎么他就替她信了莫须有的污蔑,要让她‘畏罪自杀’。
他以为江寒已经死在了那个冬天,却没想到老天有眼。
五年后,雪地里重逢再见,还能让他亲手再救‘她’一次。
那时候她满身苍夷,携寒将毙,只有一口气吊着,手里死死攥着那封信。
胡青云害怕,一直喊“哥哥”。
江婵模模糊糊的视线从胡青云脸上转移到他身上,已经猜出他就是不日回京的胡世子。
身量极高的男人蹲下身子,挡住了风雪,他牢牢接住了她颤颤巍巍递过来的血臂,不惜染脏自己的衣裳。
他置若罔闻胡青云害怕的提醒,把厚厚的裘衣披在她将要冻毙的身上,温暖的手轻轻拂去她眼睫毛上的冰冻。
江婵视线模糊,只能隐约记得他很好看的眼睛。
记得他坚定且温柔的声音:“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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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胡祥邹。
先杀了她,然后又救起她来的胡祥邹。
想要恨他,又不知应不应该恨他,只能发愿此生不要再见他。
“死便死了,最要紧的是你万万不能承认是你杀了他,就算是激怒也一定不能。”江婵面无表情,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让自己保持情绪。
“胡家现在之所以不敢闹大此事,受制于盐铁贪污尚未清查,上下惶惶的缘故。一旦知道此子死只与旧事有关,你休想活命,就连你修行的庙宇你的师父师兄弟一并不能再活命。”
江婵赌沈辞能听进去,事实证明效果显著。
沈辞喉结滚动了一下,少见没有打断她。
“此事想要查清并不难。”沈辞沙哑说道。
“没错。更何况谢咫此人,有十八般审讯逼问的手段,他手底下的刑犯只有真话。”江婵掐着谢咫将要进来的时候,快速说道。
“不过,是人总有百密一疏。”江婵微微笑道。
沈辞欲言又止。
她最后嘱咐:“此法瞒天过海万险求生,切记万不能提当年之事。你记住,他是在那晚上射杀我时抓住的你,为什么要杀我,咬死是私仇。此事若到此为止,一定扯不到胡祥邹和胡家上去。”
外面铁链已经响起,江婵面上升起薄薄的一层汗。
“什么私仇?”
听见沈辞有此一问,江婵不假思索。
“世间私仇,男欢女爱,不过是个‘情’字。”
“你……”她忽视沈辞一下子绷紧的面目,举起、牵引着他不断流血的手握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细弱白皙的脖颈与血形成鲜明对比,她睫扑如蝶,吐气如兰:“掐我。”
下一秒沈辞僵住的手臂猛然发力,江婵宛若溺水之人,骤然被切断了生门,眼前一黑,在挣扎与放弃挣扎之间,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