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婵正在书念亭。
周知生热了好几日,便干脆在夫子那里给他请了假,好一点时侯,江婵捡几个字来教他读写。
皇后娘娘令小厨房做了新鲜的糕点丸子还有一些茶水之类的预备着,头一锅刚出炉热腾腾,分下来,江婵也得了一大份。
穿着厚裘的颜官从嬷嬷手里接过糕点,笑得两眼一条缝:“例点日日都有,怎么今天这么多。”
江婵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伸出手任凭湘官小心翼翼涂着手上的伤疤:“请嬷嬷替我向娘娘谢恩。”
“姑姑客气了。”嬷嬷含笑。
而周知趴在桌子上,通红的小脸,还是裹着厚嘟嘟的棉袄,前后摆动着两根小短腿,手里捏着毛笔在纸上涂画。
江婵分神瞧他一眼,见他长长的睫毛都快要戳到糕点上了,两只眼里巴巴的全都是那一片盘子吃的。
前几日江婵教他写的字是‘安民’,他还没写好,倒不是笔画复杂,概因心里时时念着江常的缘故,总要写一会歇一会。小孩子心思纯净,却不是无知无觉,他想着自己的同伴,心里寂寞。江婵知道事出有因,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并不像往常严苛。
等到湘官涂好了药用纱布细细包好,江婵起身过去看了一眼他写的字。
周知有点不好意思,用胳膊肘往上遮住,悄咪咪斜眼看江婵反应。
“写的不错。”知道他心不在焉,江婵没有难为他。
颜官受到江婵的指示,将手里的糕点端上桌子,笑眯眯道:“小殿下来吃点心。”
周知高兴地翘起嘴角,丢下了手中的笔,一股从凳子上跃下去小跑着绕到颜官身边,眼巴巴看着她把用来保温的棉罩子掀开,露出里面金黄香脆的糕点。
湘官给大家倒上茶水,在一边听候。
江婵顺势坐在周知的座位上,拿起那张纸细细去看。
“阿知的字已经写的很好,几乎有了框架。不过我之前与殿下说过的,写字不只是框架,还有框架中间填充的精气神,要是徒有框架而无神色,便无筋骨。自然也就只是好看而不出色的字。”
阿知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晃着腿:“我记得,姐姐说这些东西要慢慢练的,写的多了熟能生巧总能写出自己的风格来。精气神和神色都是好久之后的事了。”
江婵沾墨的动作因为小孩儿一句‘好久以后’而停顿,一大滴墨水就染到了纸上。她反应过来,连忙用手绢去擦,却已经渲染开而无力挽回了。
她低着头还在擦,阿知便以为她是很在意那滴墨水,嘴里的点心也不吃了,下来拽着她的袖子哄她:“没事的姐姐,一张纸而已,要是姐姐想要批改,阿知可以写很多很多,认真用心地写。”
可江婵本是想要遮掩眼底的雾气,他这么一说,江婵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情绪。
周知启蒙晚,且生性顽劣,为了教育这个孩子,皇后、江婵都花了很大的劲儿。
他刚启蒙的时候坐不住,哭唧唧回来告状说以后再也不读书了,说那些东西根本没用。赵娴爱子,对这个小儿子根本没有办法。
江婵前后想了几日,在一日牵着他的小手上了城墙,两人一直走到大雁塔下面。
那天正是科考放榜的日子,金黄灿灿的阳光落在厚重的城墙上,也映照在人们焦急的脸上,远处盘旋着大雁,从很远处,飞得很近。
乌乌泱泱的学子挤在一处,从上面看人头攒动。
放榜的官员们将手里的浆糊均匀地涂抹在墙上的空隙处,将巨大的红纸擎开,踩着凳子张贴妥当。
瞬时间,只能听见人群里时而爆发出的雀跃,也有的人承受不住当即掩面而走。金榜下捉婿的官员们搓着手,眼瞅着前面的英年才俊,能称得上是势在必得。听一声“我中了!哈哈哈哈哈我中了!”便疾步向前。
这样混乱的样子逗笑了周知,小殿下捧着肚子,一只手还被江婵攥在手心里,一只手扶着城墙笑得直不起腰来。
周知刚要拉拉她的手与江婵说笑话,一抬头却见她并没有笑,相反,她的严肃一如课下检查他功课时:“对百姓而言,上位者每一道号令到一条政策,都深深牵动着生死福祉,也决定了文人风气。我们站在这上面,看似是踩到他们头上,实则不是,相反,是他们用肩膀托起了我们。”
周知并不全然明白江婵的话的,他鼻头皱起来,笑容也慢慢消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城楼下的喧闹与人来熙往也从一个笑话变得复杂无比。他从此不再敢在母后和姐姐面前提一句读书辛苦。
如今,不知他是否明白,倒也变得听话明理。
想必日后便是自己不在,他也应当明辨是非、做正确的事。
江婵用朱笔在纸上给他勾写出笔画不到位的地方:“日后,无论是谁教导殿下,殿下都应该记住今天的话,好好的写字、读书,明事理,长学识。”她扶住阿知的肩膀,弯腰与他平视,“阿知明白么?”
“嗯!”阿知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点点头应诺她。
那边颜官还在狼吞虎咽,湘官却怂动了一下眉头,朝着这边忧愁地看过来。
“姑姑,前堂娘娘叫您。”外头的嬷嬷提醒道。
江婵恍然抬头,周知已经欢呼着冲出了亭子。
-
今日阳光明媚,雪地里白茫茫一片,照得堂中金碧辉煌,颇有恬静。
不同那日夜里,今日谢咫穿了赤红色官服,板正利落又疏离冷清。
亭中唯两人,与皇后娘娘一立一坐,其他的宫娥嬷嬷都远远站着。
风过,他腰间的红穗飘起一段,又缓缓落下。他离赵娴有一段距离,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可始终恭敬而不卑不亢。
太初穿着深墨色的劲装背手站在雪地中,见江婵过来,与她行礼。
小声算作提醒:“胡家上诉刑司私藏幼儿尸体,刑司要请贵人前去作证。”
江婵多看了他一眼,那天晚上只觉得他对谢咫言听计从。可今日,江婵注意到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江婵回过礼,面朝亭中谢咫和赵娴拜见:“奴江婵拜见谢大人、娘娘。”
亭中,赵娴安坐着,怀里抱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阿知。
小孩子一只手亲热地搂着赵娴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张薄薄的纸,在空中挥舞,举着手里的纸张给他炫耀:“姐姐今天夸我,说我写得好。”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朱红色的墨迹还没干,江婵没注意这孩子跑的时候竟还一起攥来了。
赵娴方与谢咫说完话,此刻压下心头的惊,挤出一抹笑意,轻柔说道:“阿知得娇娇教养,总能写一手好字的。”
江婵闻言抬起头,赵娴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
“不,唯得娘娘抬举,奴尚有发挥余地。”
她话中有话,掷地有声,毫无自藏之心。
“不知谢某可有幸能看看贵人写的字?”
低沉的声音传来,江婵搁置在袖子中的手一掐。
阿知不认识谢咫,总觉得他像是书堂里的夫子一般严苛可怕,他一说话,二话不说主动将手里的纸递给了他。
“贵人的字,颇有江体之风。”谢咫接过来,手里摩挲着那张字帖,客观评价,“字板正却富有变化,勾筋舒骨,点落横展。”
此点评正是江体的要害。而所谓江体,其发明人是江执。江执殿试时呈递上字帖,陛下只觉得眼前一亮,赞叹说识字观人,可见江执风骨如何。
从此学子们争相习练江体构造,以图谋和。
不过江体看起来简单,练习起来却难,多是童子功。
谢咫师承江执,能认出来老师的字并不奇怪。
该奇怪的是一个后宫女官,为什么有这样的奇筋异骨,能写得这样的好字。
“奴仰慕江相丞的学识风骨。”江婵言简意赅。
这样的话不能打消谢咫心里所有的惊奇与疑问,然而她不肯多答,他便不会多问。
“贵人丰通学律,颇有造诣。”
谢咫说完,向赵娴拱手:“在下今日是奉命行事,京中形势多变,多少孩童死于无妄之灾。但凡涉及,无论位及何等都应配合刑司调查。”
周知本带着得意的嘴角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懵懂地看着眼前不容商榷的谢咫,又转向抱着自己、胸脯剧烈起伏的赵娴。
江婵仍旧立行端庄在亭外,听到这句话,她形色淡淡,却攥紧了袖中的手。
如果可以,她希望娘娘不要为她辩驳。
她便可随即与谢咫离开,让长明宫全然置身事外。
但她知道不会。娘娘守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将话说清楚、说明白。
赵娴此刻紧紧捏着一角桌子,她打量着面前的官人,虽根骨极佳、亦见清正意气,却总觉得他沉稳似玄水,不漏半滴。
这样的人朝堂中不少见,可年轻既有此等风范的却少。
想必这就是人中龙凤,也是独秀探花的谢翰林。
可赵娴不管这是谢翰林还是谢相丞,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此人要带走她的江娇娇。
捏着一角的手缓缓松开,又渐渐松懈下来,慢慢说道,带了惊醒的意图:“谢大人,本宫久在后宫,却屡听闻你的贤名。听闻你上任之后的显赫政绩、还有如何为民请愿。听闻百姓如何爱戴你,陛下如何宠信你。”
“臣惶恐。”谢咫不为所动。
“你不应该惶恐,本宫不是在恐吓你。本宫是在提醒你。”赵娴抬起头,望向天边。
“贤名难得,功禄易碎。朝堂之上,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她的话没有偏错,甚至听不出威胁。放在此刻却隐隐含着警告。
谢咫明白,这是为了他身后的江婵。
“这样的道理臣明白。臣受先师举荐、陛下托信,自然也会尽所有为君王解忧,替百姓进言。至于娘娘说的行差踏错,臣不会,也不屑于。功禄易碎,清节难守,臣不愿想,只行于举止。”他拱手,语气恭敬,姿态站的很低,一板一眼回复了赵娴的话。
“不,谢翰大人你还年轻。朝堂上、尤其是后宫中什么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往往就事与愿违甚至截然背道而驰了。”赵娴美目微眯,“本宫问你,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你老师的幼子。你怎么能一直不偏不倚?”
谢咫轻笑一声。
这声轻笑没有嘲讽的意味,却带着少年意气。
“臣不仅仅是江大人的学生,还是陛下之臣,是万学表率。”
“且……”他一顿。
“老师爱子却从不溺爱,位高权重却从不逾矩。因此范公临行之前才会破格举荐他,陛下才会信任他委以大任。他是清白磊落的君子,臣坚信,他不会因此为难臣。”说完转身向亭外的江婵说,“同样也不会为难贵人。”
江婵安静地听着他对江执的评价,默默在心中勾勒出从前江执的样子。
他饱读圣贤书,却执拗不善言辞,每每与他人冲突,娘亲总说他是清白磊落的君子,是十里八乡的楷模。她嫁给他,便是穷苦也甘之如饴。
后来离了家乡,江婵总疑,他是不是仍旧如昔般,口笨词穷。是不是还有人能为他辩驳,相信他是君子。
原来,谢咫与娘亲一样,说着同样的话,敬爱他。
亭外又开始飘起雪花。
阿知看看紧绷的赵娴,又看看不卑不亢的谢咫,最后将视线落到江婵身上。
“姐姐,你要去哪里?”
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沉默。
江婵在众人的注视下,对着来拉自己手的孩子温柔地笑笑:“姐姐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跟谁走?这个人吗?”阿知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突然皱起眉头,紧攥住了江婵的衣裳袖子。
“阿知应该称呼他谢夫子。他给你上过课的记得吗?”江婵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花。
“阿知不要姐姐走!”或是受到大人情绪的感染,他感受到分离的焦虑,竟抓着江婵的袖子一下子叫喊起来。
“阿知。”赵娴略带责备轻唤了他一声。
她将孩子揽到怀里,一只细长的指头轻柔戳到了小家伙的额头上,微一用力:“你啊你啊,就知道缠着娇娇。”
谢咫静静看着这一幕,突然插言:“臣应肯娘娘,至多七日,七日后,谢某会将贵人交还。”
赵娴惊讶他会主动承诺,面向他时语气也稍有缓和:“好,七日之后,我会派人亲自去接回娇娇。”
江婵顾不上两人间的交涉,在出宫之前,她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
她突然委身跪地,直腰,恳切:“奴与娘娘行礼拜别,奴不能以女官身份为长明宫留下话柄,便自辞去,恳请娘娘降罪。奴信天下公道自在人心,自会力争,以期娘娘保重。”
江婵今日披着一身碧玉堇色披风,色沉沉却五官柔和,行动间一对柔白色温润无比的耳坠,小小的一点,藏在如云的发髻之间。
谢咫看着那对耳坠微微摇晃,不知在想什么。
她说到这自会力争时,谢咫骤然醒神,明白为何她今日只带了简单的发簪而无半分形制装扮。她不想从长明宫出去到刑司中的是女官江婵。而应是她自己。
她对皇后应是真情,不全是利用。
他明白,赵氏更明白。
她刚说完,赵娴立即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谢咫只听见流苏轻响,那道身影便闪速到了江婵面前。
她不舍得叫江婵跪,更惶谈叫她走。
太初见谢咫敛目,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行礼后上前去:“娘娘,奴不敬,先带贵人离开了。”
他说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江婵不欲叫多人为难,主动顺着他向外走去。
阿知不舍得,在亭中啼哭,赵娴身后的宫娥将他抱起来哄着。
赵娴站在亭中一直到她身形几近不见,她回过头用手绢楷去孩子眼角的泪:低声,“记得今日,倘若阿知不能越来越厉害,有朝一日能为姐姐遮掩一片天,我们便只能由得任何人欺负她。”
“娘娘。”宫娥惊慌提醒。
赵娴充耳不闻,慢慢垂下眼帘。
等到出了中宫殿,太初压低声音,凑在江婵身边:“娘娘疼惜贵人,为了给贵人撑腰将三皇子殿下请到了宫门口。不过大人想娘子应该不愿意再让娘娘伤脑筋了。殿外备了轿子,请贵人上轿,我们从侧门速速离开。”
江婵心头一凛,方明白为何方才赵娴没头没脑的一句“我一定要救你。”
前朝有豺狼后宫有虎豹,受胡氏要挟辖迫,三殿下此时如何艰难江婵不是不知,她万万不敢因自己给他增添任何一点麻烦。
不过……谢咫居然能提前预想到。
她狐疑看向太初,后者说完这句话抱手看向别处,装死。
一步开外的谢咫倒是无甚反应。
江婵明白,这都是谢咫的安排。
“多谢大人体谅。”
“贵人言重。”
他客套疏离。
彼时已经出了长明宫。
不远处,雪花静悄悄落在琉璃砖瓦上,白皑皑一层,极目远眺白绵绵灰扑扑的滚云与雪融为一色。
天地间剩下的颜色不多。
一顶盖的严实合缝的小轿子悄无声息停在一道宫巷中,四个灰衣裳的长门使仆低垂着头腰,像静穆的塑像。
江婵抓着马车旁厢向上迈,可那马车又高又陡。她平日出行都有垫步的台阶,如今便只能牢牢抓着屈膝扒着。
抓杆上落上过雪花,滑溜溜的。
太初瞥了谢咫一眼,再一次默默伸出了紧攥成拳的手腕。
“多谢。”
江婵借力登上去,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她掀开帘子向地上的谢咫看去。
“离开了这儿,担不上大人的一声贵人。”
她抿了一下唇:“我有一问,想问大人。”
“江娘子请问。”谢咫改过口来,始终淡淡注视着她。
“那晚上……欲伤我者,大人对他上刑了吗?”
“江娘子应该明白,到了刑司没有不被上刑者。更何况他有重大嫌疑。”谢咫声沉。
轿子开始行进,与娘娘们平日坐的轿子不同,晃荡晃荡,不甚稳当。
四个黄门使尽了浑身的力数跟上谢咫的步伐。
仅容江婵弯腰缩坐的地方,晃得她反胃恶心,面色发白。
“我知道。”隔着帘子,她轻声说。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他还活着吗?”
“娘子关心他的死活?”
“他死了,我无人可对峙。”江婵缓缓说道。
藏在胸前的那个小桃筐硌得心口疼,她编了一个听起来像模像样的理由。
“他说没见到娘子之前,不会说一句话。”
江婵猛地抬头,便听见谢咫问道:“江娘子与他有私仇?”
“可我记得入宫为官者,身世背景是层层选拔、绝对干净的。昨夜里,执笔去查了江娘子的背景,显示却是一片空白。”谢咫说道,“凡是人,不见得知归所,却总有来处。敢问江娘子来处何在?”
轿子慢了一些,江婵听见了细细簌簌的踩雪声,还有门口侍卫的盘查。大概是要出侧门了。
来自何处?
“正如大人所见,我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十岁前生在浑源,大抵是在流浪。”潺潺之言徐徐,江婵后知后觉今日衣裳穿少了,方才行动时不觉冷,现在浑身却冷冰冰的。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严冬。
湿漉漉的神庙和发霉的包子。
安静的良夜和凌迟般的怨念。
疯癫着冲进雪里再也找不到的阿娘和发着高烧等待死亡降临的江寒。
她衣不蔽体,心魔丛生,唯求一死,再来阳间索命。
“后来,我遇见了一位贵人。”
一位进庙躲雪的先生和他的夫人。
他用包裹里唯一一件干净的衣裳包裹着她,夫人的怀抱就像阿娘的一样温暖。
她在迷糊中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的阿娘。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泪水便止不住地流出来。
那个夫人紧紧抱着她,给她喂药,曾给她唱过一首歌。
那首歌带进她的噩梦,将她从死神那里带了出来。
隔日,她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中醒来。
先生和煦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雪停了,阿囡烧也退了。”
他说:“我给阿囡一个去处好不好?我的妹妹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但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好。我想托你帮我去看看她。”
江婵后来知道,那便是玉山赵氏,赵家主赵定。他的妹妹,就是当今皇后,赵娴。
“那位贵人赠我衣服,并举荐我,我得以顺利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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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演正。”
听见熟悉的声音,江婵睫毛一颤。
四周的‘三殿下’此起彼伏,谢咫亦然行礼:“臣拜见殿下。”
周衿快步走来,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后面紧跟的黄门公公走得气喘吁吁,上前来给谢咫见礼。
他穿着狐裘,形貌多似赵娴,有温婉之意,却因高眉骨和英气的眼睛而多了几分威严。
陛下尚未立储。
对他的态度模糊。
可论起才学治政,天下无人不知周衿。
赵氏出男儿,便是外亲都不得不叫敬叹。
可陛下最忌讳的就是这句话,尽管斩尽赵家人,却杀不死血亲,也湮灭不了天下人的口舌。
他问:“谢大人此番带走娇娇,何时送还呢?”
太初抬起头。
“殿下应知,带人问话是刑司正常流程,何时江娘子会回来,只看此案何时告破。”
周衿冷笑:“谢大人,我知刑司流程恐怕更胜过你。可你怎么保证娇娇安然归来呢?”
听到周衿与谢咫对峙,江婵深吸了一口气。
谢咫冷淡回复:“臣不应该也不能保证,在清真相落石出之前。”
“你……”周衿正欲辩论。
“殿下。”江婵掀开了帘子。
周衿不欲与谢咫多言,当即大步向江婵而去。
“大人。”太初低头请罪:“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殿下居然在每个门都安插了眼线。”
“无碍。”谢咫转过身见两人一轿上一轿下隔窗轻语,江婵受伤缠着白布的手笼着窗布,耳饰微微晃动。
他眼底微动,“便是我们在此阻拦了他,他日后也会去刑司找人。不如就在这里将话说明白。”
“江娘子会阻拦殿下么?估计难吧,毕竟只要有殿下护佑,她才会更加安全。”
“会。”谢咫伸手轻轻拂去衣摆上的浮雪,长眸眯,“若江婵不愿涉险,早在殿中就应该与娘娘请救才对。她曾以身为饵救过娘娘与三殿下,她对娘娘,几乎掏心掏肝。”
因此,赵娴与三殿下也会不遗余力救她。
哪怕他们自己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举眸向不远处看去。
江婵探出头对周衿正说着什么,露出一截削肩膀,丹唇一张一合,黑白分明的眼含着泪紧紧盯在他脸上。
江婵犹如一幅画卷,丹青墨色,最动人心。
哪怕没了那身华贵的衣裳,仍旧美的触目惊心。
谢咫收回目光:她此番得罪胡氏和江家,如果把人留在赵娴身边,胡家便会想尽办法中伤加害皇后。只有把人带出来,皇后才能安稳。胡家也才会从暗处走到明处。
周衿对视面前的小娘子,面上写尽了各类情绪:不可思议、挽留不舍和一点爱怜。
暗暗咬着牙,不知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有多紧。
“可我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就算她作为皇后一党,与胡氏江氏有仇,也不至于咬的那样紧,非要对那个孩子下手……开膛破肚,死无全尸。况且轻易留下把柄给胡家,实在匪夷所思。”太初摇摇头,似眉间不忍。
谢咫牵着马绳,轻轻一笑。
“大概刑司有能留住她的东西,便是手段低劣也一定得试一试、搏一把。”
江婵已经将所有能说得话都与周衿说过一遍。她们两个几乎一般大,可或是平时阿知总喊她‘姐姐’,便偶尔玩笑时他也会调笑她是‘姐姐’。后来她便一直以姐姐自居了。
“阿瑾你听我说。”情急之下江婵隔过窗户攥住了他垂落的袖子。
周衿见她眼中含泪,哑口无言,只本能听她说道:
“如今处境,你危险一分,娘娘和小殿下便会危险十分不止。你不能为了我将娘娘和殿下放置在危险的境地。”
“可在我心中,娇娇与母后阿弟同等重要啊。”周衿说道,他问,“娇娇不明白么?”
江婵嘴唇一哆嗦。
该明白什么?
她紧紧盯着周衿,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随即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初入皇宫她侍奉在侧,红袖添香,也曾仰慕他的学识见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为他的温润守礼折服,在见他入狱饱受折磨满身血泊时钻心剜肉恨不能相替。
可……那不是男女之爱,只是爱惜才分、为他不甘。
平心静气而言,在她心中,阿瑾与阿知并无区别,都是家人,是弟弟。
江婵松了他的衣袖,头晕目眩之际刚要回缩,周衿猝不及防抓住了她的手。
江婵打了一个寒颤,幡然神醒间猛地收回了手。
她伸得太快,那么决绝,手指被攥得生疼也不在乎。
周衿偏执:“我一定要救你出来。”
“如果我身处囹圄,非要抛去皇子体面与臣子斗个鱼死网破,姐姐的筹码不够重,我便自甘退出储君之争,以皇子妃迎你进门。”
“你不能。”江婵心下一颤,言尽至此,突然一阵无力,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是不能退出,是不能迎娶?
是不应该自甘堕落还是不应该为情所迷?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圈红了:“三殿下,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爱惜我自己的命。可作为交换,你必须得好好的,不能做不稳重的事、说不稳重的话。”
她笑了一下,尽管是苍白的:“殿下,娘娘一直问我当年怎么就拼了命的要救你们。我从来没说过实话。今天我说给你听。”
“我的命是赵氏给的。”她压下声音,一字一顿,“所以我比谁都希望走到最后的是你,是你周衿,赵氏的后代。”
“如果你轻易放弃,我那年所有的血就算是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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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江婵究竟与周衿说了什么,最后江婵将帘子放下,周衿没了初始时的着急,而显得苍白沉默。
他步履不稳,行走踉跄,被黄门扶了一下,望向谢咫的眼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谢大人,娇娇只是一个弱女子,她久居深宫,不懂世俗,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她都是无辜的,不应该成为朝堂朋党之争的牺牲者。瑾,恳请大人公正,恳请大人在刑讯逼供时饶她一马,待到完璧归赵那日,瑾与中宫娘娘,将亲迎她回宫。”
好一个不懂世俗,手无缚鸡之力。
谢咫不知想到什么,眼尾上沾笑。
他郑重行礼:“请三殿下放心,演正必会公正。只是现下,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周衿没有理由再多加阻拦,挥了挥手示意他身后的黄门和侍卫都让开给轿子马车通行。
谢咫点头示意,在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开口:“胡家盐铁之事,陛下已经起了主意要彻查。可现在于殿下而言请命似乎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万事缓则圆,急则生变。”
周衿错愕,回头看向他。
可谢咫不愿多说,只此一句,行礼,带着小轿子颠颠簸簸向着宫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