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迷中,江婵像是做了一场梦,不断地堕落下坠,向更深处不见光的地方下坠。
她拼命向上游,却身不由己。
最后湖面上那点光亮消失了。
她变得周身寒冷。
那些笞刑留下的伤还留在身上,在潮湿时就会隐隐作疼。
她摊平了四肢,放任自己下沉。
只感觉好累好累,不知生何逢、死亦何痛。
过了不知多久,好像有一只手轻轻慢慢地托起她的头。
她忍不住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未作恶,却总要被如此对待。”
没人能给她答案。
可随着这句话,她猛地冲出湖面,却发现水和窒息都已经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个隐蔽,温暖的,坚定的怀抱。
风雪消失不见,寒冷和疼痛也不再出现。
活着,她努力做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她委屈地含着泪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天黑里,不甘、绝望、求生又寻死的……
对上的那一双眼。
渐渐的渐渐的,与潮湿破庙中女人悲悯温柔的眼睛,重合……
“啊。”她猛地睁开眼,狠吸了一口气。
“姑姑,快快快,颜官快去找大夫再来看看。”
“欸!”
江婵挺直坐在床上,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她衣裳湿乎乎贴在身上,窗边的日光落在她的眼周。
她后知后觉有点耀眼。
“姑姑,你看看我。”
她木讷转过身,穿着便装的湘官俯跪在床边,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含着泪哑了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江婵不顾喉咙沙哑,下意识问:“湘官你们怎么来了,娘娘那里怎么办。”
“娘娘一听姑姑您差点被那歹徒掐死,连夜问责谢大人,并把我们两个都派出来照顾您。”颜官前面梳着两个小麻花辫,用红绳缠了,利索麻利。
湘官把所有头发都束了起来,干练许多。她一边给大夫让座一边稳定江婵情绪:“您也别太担心,娘娘也没什么事……”
江婵却抓住颜官话里的关键词,皱起眉头:“问责谢咫?娘娘如何能够问责朝堂官员。”
湘官和颜官噤声。
江婵心下明了,必然是又牵连到三殿下了。
娘娘糊涂啊,他在一众皇子前臣中本就举步维艰不占优势,怎么能叫他为自己涉险。
她刚想下意识扶额,抬起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旧伤新伤都已经处理了干净,用纱布包裹着,系得很干净麻利。
大夫看她注意到那只手,回复道:“幸亏包扎及时,要不就得感染了。姑娘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记得好好静养,不要惊动。”
江婵颔首,颜官解开荷包拿出银锭子送他。
江婵顾不上多歇息,立刻掀开被子就要穿鞋。
“姑姑。”湘官阻止她,“您这是作什么,大夫刚刚还说了要您多歇歇。”
“我没事。可若是现在不去刑司见谢大人,就要横生事端了。”江婵言简意赅。
湘官一顿。
她面色复杂,摁住了江婵的手,江婵抬头奇怪地看着她,她摇摇头:“娘子,事发突然,这里、这里就是谢府。”
“这屋子是谢府的厢房。”
江婵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她不可思议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太初后来解释说。当时您昏过去,情形紧急,他……抱着您求医,觉察无路可去,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来此暂居。”湘官说着小心翼翼关注着江婵的神色,颜官把茶水端过来递给江婵,“姑姑您润润喉咙。”
他……抱着……谁?怎么可能……
这句话江婵如何都不能理解似的,眼还没瞪圆,可耳尖先红了。她接过颜官的茶水握在手里,大拇指摩挲着茶杯边缘,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紧接着好像哪里哪里都不得劲,腰也不得劲,腿弯也痒痒的,好像所有可能被他抱过的地方都升起一把火,快要**了。
是啊,江婵抱着茶水杯胡乱想:自己既然设计这一出,在他面前晕倒了,那么就该做好这样的准备,即使是与自己想象得有点出入……可也幸亏谢咫是个正人君子,他没用一桶水泼醒自己,这么一来一往,至少为沈辞争取了时间,少用一些刑法。
若是一直受刑,沈辞怎么受得了。
江婵木呆呆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又交握着放下来。
“姑姑别急,谢大人今日出门前说下朝之后自会来找姑姑您的。”颜官没注意到江婵的异样,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道。
“我等不及了。”江婵却摇摇头。
她能等得及,沈辞却不一定。
如果去晚了,他不一定要受到什么诫罚。
江婵只要想到那日所见的伤口,便如割心之痛。
“湘官,托你帮我打听问问,谢大人今日是否在府。”她话音刚落突然听见门外面传来一声闷闷的话:
是太初,他背对着站在门外,屋里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本着非礼勿听一直没发话,现在却有点忍不住了:“大人在府里,您现在要去见他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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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汀载雪,楼宇错落,万物寂静。
‘忽呀’一下,乌鸦张开翅膀,枝干覆雪被抖落不少。
像是一张工笔写意,游尾一动,化开冻水,活了过来。
好像有点太安静了,甚至有些荒凉,这么大一个府邸居然一个活人影子都没有。江婵随太初走在覆满雪花的小路上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便是陛下赐给谢咫的府邸么?
“贵人……江娘子。”太初本在面前带路,虚虚瞥了几眼江婵的神色,再也忍不住似的,突然开口叫了她。
江婵回过神,“是。”
太初听她不急不缓答了,脊背忍不住挺直了几分,清了清喉咙:“咳咳咳,其实那日并不是大人将娘子抱回来的,女子清白关要,大人他不敢唐突的。”
江婵听着,知道他是听见了屋里她们的讨论。
太初解释:“那日是一位女子将娘子背回来的。”
“我知道了。”江婵顿了顿说道,她说完,或是担心太初还介意此事,于是抿嘴补充道,“我信大人为人。”
“欸。”太初这才缓解了紧张,舒松下来。
“这便是大人的书房,您在这里等等,我去禀告大人。”
江婵微一颔首。
太初进门询问,她就在廊下等待。
正对江婵面有一大题壁,她一抬眼就注意到了。上面用朱笔提了行书,从右向左,笔颤墨枯,宛若声嘶力竭、油尽灯枯,看一眼便触目惊心,疑心那究竟是墨水还是血书。
一篇《怀民赋》,只有前两行勉强能看懂,到了后面,像是变成了蜿蜒的勾子,一道道、一横横,窒息般排山倒海。
这是谢咫的字吗?
雪花落下来,江婵目不转睛,直到压在睫毛上重重一层。
太初从书房出来,看她入迷,不得不小声提醒:“娘子?”
江婵回神过来,向他看去,太初做了个‘请’的动作。
江婵抬脚进去。
刚踏步入内,暖气扑面而来,厚重的冰融化开沾湿睫毛,僵红的脸蛋也乍燥热而干。她不禁抬手放在脸上,稍减其怪异之感。
谢咫坐在窗边,一张玉案,上面堆满了书卷,还有笔墨纸砚。
其他一概不见。
他像是从屋外刚进来,同样没有褪去厚裘,反而带着一身寒气,听见江婵进来的声响,笔下一顿,继而行云流水,并不特意抬头。
江婵由此看到他的字,似乎与外壁无任何相似之处。
“大人。”她开口算是提醒。
谢咫停下了手里的笔,他伸臂向对面,“请坐。”
“是。”江婵手环覆在红痕上,应道。
她刚坐下,太初就把茶水奉了上来。
犹如一间静室,四周寂无声。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张书案。
书案上一排笔架,上面挂着的毛笔因微风前后晃动两下,又缓缓静下来。
谢咫不惊不喜坐着,听江婵斟酌道:“沈辞杀我是因私仇,谢大人若想缉查逃犯,方向恐怕错了。”
她说完,静等谢咫的回复,却迟迟没有等到。
她掌心捏了一把汗,抬起头来,却见谢咫慢从看窗外转过头,并无一丝波澜,甚至眸中印出江婵看不懂的笑意:“娘子还想说什么,是不是还要说。”
她见他嘴一张一合,似信手拈来,面上露出浅淡的笑。
“要说私仇为情。”
江婵怔愣。
谢咫静静看着她,她面色已经红润,想必没有大碍,脖子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若说本颜色姣好,现在更多了几分柔光霞色。
“这不是谢某想知道的答案。”他斩钉截铁。
“大人想知道什么。”江婵鼓起勇气抬头问道。
“真相。他做了什么,杀了谁,我都要知道。”谢咫回复。
真相?江婵心如寒窖,她直觉谢咫想要知道的真相与自己无关,也与孩子和马夫无关。或许只与那场火和胡祥邹有关:“可大人压根没有亲眼见他行凶,为何笃定他杀人。”
此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无论因由,我只想听结果是什么。”谢咫提醒道。
江婵还想说什么,谢咫突然打断了她:“江娘子。我不知你在此袒护沈辞意欲为何,不过他或许与你看到的想象的都不一样。”
“他……”江婵觉得谢咫还有话没说出口。
谢咫平静注视着她:“倘若他是个杀人如麻、见血封喉的穷凶极恶之徒。娘子今日的辩解便是在行包庇之事,亦然也是对死者的漠然。”
“不可能。”江婵心下一惊。
虽然下意识反驳,她却不认为谢咫完全是在假设。
相反,他的认真诫告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才做出的。
谢咫无视她的反驳,抬头却看见了她燥红的耳垂侧脸,珠玉耳饰一动不动,她陷入了沉思。
他突然将窗户打开了。
寒风顺着雪花飘进来,乍一下纷纷扬扬,而后变小,吹得桌上纸张‘赫赫’作响,将翻不翻。一排毛笔又开始前后晃动,像一首韵律不齐的诗。
风吹去燥热,她无意识将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却仍旧虚虚实实看着桌子上他写到一半的草拟。
见江婵不语,谢咫继续说道:“情计蒙面,娘子最是聪明不过。可惜有时候聪明易被聪明误。娘子可想过与这样的人为伍,一旦被牵连,声名狼狈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娘子真的了解他么?”
随着这一声质问,欢笑声在耳边炸响,盛夏蝉鸣萦绕在周身。
她很想不顾一切说她了解他,却恍然发现她并不。
他的质问她答不出,却仍在心里固执地信他而已。
“大人,依照刑司办案的规矩,他只是嫌疑,若我作为证人保释,对证公堂后,他便可假释是不是。”江婵艰难问了这么一句话。
看来一点都没听进去。谢咫见她执迷不悟,也没有再多提,惜字如金说了一个‘是’字。
这便够了。
江婵微微缓下心来。
她环住手交叉在腹前,才发觉自己双手冰凉。
“什么时候。”她问。
“依娘子意见呢?”谢咫问道。
“越快越好。”她闭了一下眼,谢咫未语,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