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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楠红珠玉

作者:衔吞物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风一程雪一程,薄云遮蔽住淡色的月光。


    迅箭刺破长空,沈辞闷哼一声痛苦地捂着手臂,直愣愣扎在了雪地里。


    心猛地沉到底又飞快狂跳起来,江婵听到了自己屏息之后紊乱的呼吸。


    她僵硬地转过身,浮云掠月,洒下亮晶晶的盐色。


    七八步开外,人高高坐在骏马之上,手上盘活着一柄弯弓。玄色的衣裳笼罩在夜里,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潭。可鬼使神差的,她看见了他腰间的一点亮色,说不清是什么玉,反射着月光。


    马喷出白乎乎的气,他轻声沉色打破了僵局:“拿下。”


    三四个兵卫打扮的骑兵高声应答,沉沉的目光从突兀出现的江婵身上摘下,喝着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那人骑着马往前三两步,她惊魂未定间看清了他腰间的那一串铜钱,打着红色的穗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谁会在腰间别上这样的物什?


    江婵颤颤抬头,谢咫正平静地注视着她。


    面敷雪而睫轻压,遮住了部分眼里的天光。剩下的情绪毫无波澜浮动着。


    江婵反应过来,意识到他似乎在等自己缓过神来先开口。


    “你是谁。”江婵如他所愿。


    那人俯下身,积攒在他肩头的雪花落了下来。她望进一双很淡的眼里,垂眸盛着自己的倒影。


    “谢咫。”


    两字一应声,便犹如松山碎玉,不同于沈辞的少年清越,他已经褪去幼稚而沉稳。


    江婵顺着这两个熟悉却怎么都记不起来的字,突然在背后人大声喊他:“谢大人”的时候猛然醒神。


    谢咫。江执门生,天子近臣,翰林院榜首探花谢大人。


    谢咫看着她的反应从茫然到幡然神醒,再到现在的沉默,缓缓直起腰。


    等到江婵回过神他已经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了自己面前。谢咫突然弯下腰,江婵下意识屏住自己的呼吸,却见他很快直起腰,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江婵从他平静的眼眸看到他的手里,才发现是那把被自己丢在雪地里的刀子。刀刃向上,还沾着自己的掌心血,因为掉到过雪地里沾上一团雪,被粘稠的血迅速融化,江婵后知后觉自己的掌心传来的隐痛。


    “你不应该丢了它,弓箭适合长攻不善近搏。刀却擅长。”江婵睫毛一颤,莫名觉得这话熟悉。


    江婵从那把刀子上摘下目光,她咽下喉部的不适从:“谢谢大人救命之恩,我的确不擅长刀剑。”


    可随即,她听到谢咫声平无波道,“若是用刀子只能刺伤自己,还是别用了。”


    “……”这是她与谢咫第一次见面,可谢咫又有谁不知呢?京中的适龄女子皆心有暗属,就连后宫里的娘娘们都牟着劲儿想要摘下这朵鲜亮的花送给自己家的小辈。所以江婵听说了太多他如何温文尔雅,又是怎么君子如玉的话。


    听的多了自然也信了几分。


    可现在看来,又好像与他们说的不太一样。


    甚至清冷的眉眼之间,隐隐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江婵裹着厚衣裳,因为惊吓而一度发冷的身躯此时已基本回温。她虽仪态乱,可重新带上笑意时立刻将自己从狼狈中摘除,以至于谢咫见她突然笑了,第一反应是不应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倒像是贴着娘娘的颜面规规矩矩站在宫门大殿似的。


    江婵淡淡:“我确实不如大人武艺高强,可自保之法还是略会一些,想必方才就算没有大人相救,我依然能够脱险。”


    “哦?”谢咫像是听到好笑的话,“那么谢某敢问贵人,要如何脱险。”


    江婵哑然,却目光彤彤。


    “如何了。”谢咫于是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向后询问,实在是在问那边几个侦察探员,他们已经清理好了现场,正在大眼瞪小眼听两位贵人斗嘴。


    随着他的问话,江婵转过头去。


    此刻,沈辞软趴趴窝在那些人手里,像是无力的破布子,脆弱地将要被撕烂。


    “犯人还活着……但是怎么他手里这个孩子好像?”那人头顶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好像不像是他杀的。”


    那魁梧的侦察官下定论后,皱眉解释道:“这孩子的死因与前几个我们侦察过的都不一样,而且这个孩子显然不是今晚才死的,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江婵自然知道沈辞若为江寒复仇而来,决然不可能是京中杀害流浪儿的真凶,本担心不便解释会因此使他不得不被错缉拷打,屈打成招。如此听来这些人倒是有几分侦察基础,而且已然了解几分真凶特征,自然也就不会错抓。


    她紧攥的手松开,这一小举动并没有逃过谢咫的眼睛。


    他略过怔愣的江婵过去到那侦察兵身边,出手捏住了那惨死孩子的脸颊。


    七八岁的孩子,小脸失血过多死后惨白又青紫难看,一下子被咧开嘴,里面血肉模糊,好像是被敲碎了牙,又缴断了舌头。


    江婵错开目光不忍再看。


    谢咫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他缓说:“叫胡家人江家人都不必再找,这就是那个孩子。”


    “什么?”江婵听清他的话,先是错愕,“这个孩子跟胡家江家有什么牵连。”


    谢咫没有为她的话分神,继续对侦察吩咐:“另外告知中黄门请命中宫娘娘,问女官之事,核对身份,溯查今晚人员。”


    侦察两手捧过谢咫从身上解下来的令牌,翻身上马继而速速驾马离去,马蹄碎驭声,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江婵没有得到回复,心中已然不安,突然此时冒出一个不好的猜测,脚下一踉跄差点没扑到这个孩子身上。她顾不上仪态,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扒开了孩子蓬乱的头发。


    小脸露出来,扭曲又痛苦,直击人面。


    几个侦察皱了眉想要阻止,见谢咫没动又不好多说些什么。


    这个孩子早就已经没有人形状了,可眉眼之间的相似却不禁叫她胆战心惊。她怀着最后一丝希冀,抬头问:“孩子是谁,你说江家胡家都在找他,可现在还是在胡小郡王的丧期,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如此大费周章。”


    “此事涉密,恕无可奉告。”谢咫看着她抬起的眼圈微微红了低,却仍旧不肯放松定在自己身上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于是说道。


    “你不肯说。那我便猜一猜。”江婵的手轻轻拂过那个孩子结了一层冰霜的脸颊,“这是江相公的幼子江常,是不是。”


    江婵不用谢咫说是与不是,只需要等大家一个反应。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其他围观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人,这……”一个侦察迟疑向谢咫请示。


    谢咫面上不变,江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想要咽下心中恐惧,想要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可一想这个孩子前几天还围坐在自己膝边与小殿下争风吃醋,小小软软的身子扑在自己怀里一口一个‘姐姐’她便浑身颤栗。


    他本应该遵循规矩旧制与小殿下一般呼她为奴婢,可与自己年幼时三四分相仿的脸颊蹭在手心里,软软糯糯的一声讨好,她便突然记起来,这本来就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


    做错事的是他父母,与他无关。


    她不可置信,低下头去看窝在自己怀里冰冷的尸体。


    江常的死相并不好看,概因死前恐惧非常,这个孩子的面部肌肉抽搐着,看起来就痛苦不能挣脱。


    “这不是江常,谢大人你认错了。”江婵突然说道,“只凭着什么你就认出他来,这分明不是江常的样子。”她的声音很冷静,众人听了也不禁有了几分动摇和怀疑,疑心这个被江婵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那个两大家翻遍京城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来的孩子。


    “是与不是,自小见他长大的贵人,比谢某更清楚。”谢咫平静说道。


    江婵已经无力去辨别谢咫话里隐约透露出的安慰,也无从得知为何对方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展开在雪地里的衣裙像是一朵花托起了年幼的孩子,因为打斗散乱垂下来的头发轻柔盖在他的身周,她掌心还有没有凝固的血一直不停地往外渗,抹在他的脸上一个又一个血手印,泪珠子很快就砸了下来隐没在他的衣襟上,不见了踪迹。


    她头低的那样厉害,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泪水。


    她轻轻唤‘阿常’却能叫众人无端竖起了寒毛。侦察官们不识贵人,却因谢咫的敬重自然对她不同,可无论如何没有一句“自幼看他长大”冲击力来的大。


    娇子年幼,若得感情如此深厚。此人必是高门女眷,又或者是宫中女使。


    此事江婵一概不知,她逼迫自己冷静,整理凌乱的心绪。


    今天是江寒的葬日,怎么也能是他江常的死期。


    是谁杀了他,是沈辞吗,可沈辞杀了胡祥邹不够会再杀这个无辜的孩子吗?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便是他亲爹亲娘有罪他这么小又懂什么,他怎么能够惨死在这里,惨死在那些冤假错案手底下。


    她干净的那只手覆盖在江常的眼睛上,肩头抖动得厉害,可众人无论如何没有听见她一句哽咽。


    谢咫移开视线。


    “那这个孩子……”一人不禁问道。


    雪地里抱着孩子尸体的江婵久久跌坐着。忽听她冷不丁开口道:“这个孩子不能送回那两家。”


    谢咫与江婵视线对上,江婵眼中混沌又夹杂悲伤、迷惑,却黑白分明:“士大夫封建,徒遭丧子之痛,一不能验明他真正死因,二不能再追究细查。此事到此终结不仅不能给他一个清白交代,京中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狂魔却不能根查也是你谢咫统领期间的失察与亵职。”


    好一个先礼后兵,众人听到前半段还觉得有些道理,到了后半段就不禁暗戳戳看向谢咫。


    谁知谢咫不为所动,他与江婵一站一坐,同在雪中,相视而无形交锋。


    谢咫忽视她的威胁,似乎在提醒她:“进司法验尸,当然要开肠破肚,死无全尸。只有亲属家眷才有资格为他做决定。”


    “众人性命下无定法,此举无非将京中幼儿放置在刀尖之上,任由凶手妄为。更何况若依照大人口中的规矩礼法,刑司办案朝臣退避,权贵世勋也不该徇私枉法。”江婵据理力争。


    如果不是她的手还抱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冻得发白的脸上还有泪痕,众人一定会以为她有私仇,才会死争要这个孩子开肠破肚。


    侦察组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个孩子之死与其他那些冻毙于街头的流浪儿不一般。既然不是一桩案子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罔顾性命。


    可若另外起凶事,偏偏她说的每句话于情于理,那些侦察官眼观鼻鼻观心,皆不知所言。


    “天子为大人赋命,大人为天子行责,不该有顾虑也不必有顾虑。”江婵说道。


    众人左顾右盼不知该说什么,江婵置若罔闻,只定定看着谢咫,她在等他开口。


    “太初,依贵人言。”谢咫一直静静听她说完,突然开口。


    一直在他后面的随从官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出了手:“请贵人把他给我吧。”


    “通报两家之人,若是要见他最后一面,来京署刑司。”谢咫继续吩咐。


    江婵将他递出去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僵了,而膝盖隐隐作疼。


    那孩子一向沉甸甸的,之前揽在怀里不曾察觉,现在结了一层霜抱在怀里才隐约感受出来。


    太初一只手郑重抱着孩子的尸体,向她伸出一只手。江婵把住他的手腕借力站了起来。


    忙了一晚上抓错了人,虽然如此几人不敢有怠慢,相反为沈辞可能沾染上这个孩子性命而提高警惕,有人问:“如此……敢问谢大人,此人如何处置?”


    “刺贵人,论罪该杀,人既未死,先行关押。”谢咫淡淡诉道。


    旁边有个青衣小官,他肩上斜缝下来一串布袋,大约有十多个,在腰间的布袋里放了一罐墨水。这样的天在外面的水都要冰冻住了,他却能时时用活墨,因此一直攥着纸笔在埋头苦记。


    等到谢咫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迷茫问:“是哪个贵人?”


    将说完这句话,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江常是不是沈辞杀的众人尚不能下定论,可刺杀江婵未遂却是有目共睹。要不是谢咫那支穿云箭她便该送命于此。


    众人都没有言语的,那青衣小官便转向江婵好声问道:“敢问贵人姓甚名谁?”


    这傻孩子……几个侦察互相换了一个眼神,有个个高的,悄无声息用胳膊肘捅了旁边的人一下。


    依照江婵的身份必不能跟他们一块回刑司问审,同样也不能在案卷上留名。现在问除了得罪人还有什么益处?虽然他们刑司本来就是到处的罪人,那也不能瞎得罪啊。


    “新来的……刘喜,你你你过来,我们哥俩聊聊。”那个被捅的魁梧侦察官将刀剑放回刀鞘,温和地冲着那青衣小史挥了挥手。


    “嗳。”那小史连忙行了礼,冲江婵‘嘿嘿’笑了两声,转而去找那大汉了。


    江婵颔首受礼,知道自会有人照料妥帖,果不其然刘喜刚过去那边只听见一声“大哥你叫我阿……啊啊这个本子不能乱写乱画的!”


    “不懂规矩的臭小子,回去有你好看。”那个人人咬牙切齿说道。


    江婵下意识想要摸一摸耳边的耳坠。刚抬起手来却发觉手心冷沙沙的疼。随即又放了下来。


    “论律法,贵人也应一并回刑法受问。不过……”谢咫淡然说道。


    “不可。”脆生生一句话,江婵与谢咫同时转头,湘官不知何时出了马车,冷颤颤站在那里,却眉飞色荏道,“姑姑奉皇后娘娘之命出京抚情,便是路上有什么意外也应该是回宫禀报由娘娘亲自问责,论起宫里的规矩,姑姑该回宫了。”


    湘官说完上前一步拉住了江婵的手腕,江婵微垂首,便听她附在耳边小声,“中宫俱已知晓,其中盘根错节,娘娘请姑姑不要多插手,人先平平安安回去最好。”


    玉山赵氏亡灭,中宫已无外戚靠山。行事自当谨慎小心,尤其是与胡家江家相关的。皇后不希望她过多牵涉,她理解。


    天色已经发白,再上一点颜色就有百姓要出来了,她得尽快回宫复命。


    “我明白。”江婵低声应道。


    只是方才江婵才以官威不压迅情为由请谢咫等人彻查,转头就又自己破之,顿时面热。可她抬头见谢咫,对方面色不辨,但显然不对此意外。


    她听见他说:“既是娘娘旨意,谢某自当遵从。”


    说完,他让出了位置:“贵人请。”


    江婵松了一口气,湘官搀扶着她往马车上走,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官员中间被羁押的沈辞,那支箭没能要他性命,那些人也已经为他做过紧急处理并无生命之忧。他昏迷过去,任凭人摆布。


    江婵心怦怦跳起来,她转过了头,一直带着的小桃筐在此刻硌得心口疼。


    湘官没注意到,她一直捧着江婵的手心疼:“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姑姑写得一手好字,要是伤了怎么了得。”


    “无碍。”江婵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宽慰她,“简单包一下就罢了,我们赶紧回宫去给娘娘复命吧。”


    风残,雪扬,冰寒坚,天色微熙。


    血染,冷凝。


    等到江婵离开,谢咫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沈辞一眼,周围人都在急匆匆收拾残局,太初一手抱着那孩子前去牵马。半晌,谢咫张开了紧攥的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楠红色的珠玉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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