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渺话音刚落,便暗道不好。
这话问得太急,像钩子一样直愣愣递出去,稍不留意就会露了破绽。
知渺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奴婢失言了,殿下恕罪。”
她垂着眼,余光却悄悄往上瞟,落在姜晟那双皂色云纹靴上,等着他的反应。
他若斥责,便顺势装可怜;他若沉默,便是心里动了波澜。
姜晟果然没说话。
他盯着她低垂的头顶,那截雪白的脖颈在夕阳下泛着柔光,像上好的羊脂玉。
方才她问那句话时,眼里闪过的急切瞒不过他。
这丫头,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试探他了。
可偏生她装得这样像,那点慌乱里掺着三分真七分假,倒让他觉得有趣。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勾住她的下巴。
知渺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往后缩,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按住。
她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此刻离得这样近,能看清里面映着自己泛红的脸颊,还有一丝……玩味?
“反正孤可不喜欢动不动就下跪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笑意,目光却像钩子,紧紧锁着她的眼睛,“尤其是……明明心里打着算盘,偏要装得纯良无害的。”
知渺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染上一层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慌忙别开眼,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要的就是这副“被戳穿”的羞赧。
他既已点破,索性便认了三分,剩下的七分,让他自己去猜。
姜晟看着她这副模样,指尖下的肌肤细腻温热,像上好的绸缎。
她明明该慌,该辩解,却只是红着脸躲开,那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倒比伶牙俐齿的辩驳更让人心头发痒。
这丫头,真是把“收放”二字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松开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知渺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底的算计,声音柔得像水:“奴婢知道了。”
知道了,却不说破。
既认了“装纯良”,又没承认“打什么算盘”,留白给足,才能品出别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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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宝司的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尊鎏金瑞兽,虽不算高大,却雕得栩栩如生,日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门楣上的匾额是紫檀木所制,“司宝司”三个篆字笔力浑厚,明眼可见。
十几个女官穿梭其间,皆是一身石青色宫装,领口绣着银色缠枝纹,发髻上插着素银簪,举止端庄娴雅,彼时正忙碌于鉴宝、核对等事务。
姜晟与知渺在门内站定,没再往前。姜晟对身后的张德使了个眼色,张德便轻步走到厅内,对一位正在核对金器的女官低声说了几句。
那女官抬眼,见是姜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往后间走去。
知渺站在姜晟身侧,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室内。
长案上的砚台是端溪名品,镇纸是和田玉制的,连盛清水的瓷碗都是汝窑的天青釉。司宝司的日常用物都如此讲究,更别说架上的珍宝了。
片刻后,里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穿石青色宫装的女官走了出来,她约莫将近十**岁,一双灵动的圆眼顾盼生辉,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似月,双颊梨涡浅浅。算不上顶美,却明媚如春光,叫人移不开眼。
“殿下?你怎么来啦?”
女官没有行礼,而是十分自然地和姜晟打了招呼,态度亲昵得近乎放肆。
知渺站在一旁,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
宫里女子哪个见了太子不是谨小慎微,这位女官却如此熟络,瞧着像公主一般自在,想来是与姜晟情谊不浅。
可姜晟似乎也是默许了女官的放肆,脸上带了些笑意:“怎么?不欢迎?”
“当然欢迎,这位是?”女官注意到姜晟身后的女子,好奇地问道。
“奴婢长公主侍女知渺,参见女官。”知渺福了福身。
女官扶起知渺,唇边带着笑意:“我叫白薇,是司珍司的正六品女史。原来你就是知渺,我经常听太子殿下提起你,说你忠心护主,聪敏过人。”
白薇笑容明媚,目光坦荡又亲切,倒让知渺心头那点因她与姜晟熟络而生的疑虑淡了些。
这般磊落的性子,倒不像藏着私情的模样。
知渺也扯了扯嘴角:“太子殿下抬举奴婢了。”
“说吧,今日来又要查什么宝贝?”白薇转向姜晟,顺手从案上拿起块软布擦了擦指尖,“我这儿刚收了批西域进贡的猫眼石,要不要瞧瞧?”
姜晟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先帮我看看这个。”
白薇打开锦盒,见是柄羊脂玉如意,眼睛亮了亮:“这玉质不错啊,水头足,白得像凝脂。”她指尖在玉面上轻轻拂过,“是要入库,还是……”
“看看有没有异样。”姜晟语气沉了些。
白薇见他神色郑重,便敛了笑意,转身走到窗边的长案旁。
那里摆着各式验宝的工具:放大镜、银镊子、还有一盏特制的琉璃灯。
她先将玉如意放在灯下照了照,没看出异常,又取过一面小巧的铜镜,调整角度让日光折射在玉身上。
不过片刻,她“咦”了一声,眉头蹙起:“这是……”
姜晟与知渺凑近一看,只见玉如意的肌理中,竟有几缕金丝随着光线显形,细细勾勒出四个篆字——“受命于天”。
“这是僭越!”白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连忙压低,眼底满是震惊,“若是在玉如意上刻这个,献给皇上,那就是谋逆大罪!”
知渺指尖微凉,心中却已理清了脉络:“如此看来,恪王府上的账也明了了。他想借九公主之手,让殿下在皇上寿宴上献上此物。”
姜晟捏着锦盒边缘的指节泛白:“周婕妤与世无争,瑛儿心思单纯,定是被他蒙骗了。”
白薇将玉如意小心放回盒中,脸色凝重:“可你们是如何察觉的?这金丝藏得极深,只在光下才现形,寻常验看根本发现不了。”
知渺与姜晟对视一眼,便将那封写着“司宝司”的纸条说了出来。
“有人特意提醒?”白薇摩挲着下巴,“可这玉如意未经司宝司之手,除此以外,还能有谁知情,还好心去告诉你们?”
闻言,姜晟眸色一沉:“以姜恒的心思与手段,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暮色渐浓,琉璃灯被一一点亮,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满屋珍宝,却驱不散几人心中的阴霾。
“我有个法子。”沉吟半晌后,知渺倏然开口,声音清亮,“司宝司有现成的羊脂玉料,白女史又精于辨识玉器,不如仿造一柄一模一样的玉如意。”
她拿起那柄真如意,指尖点在缠枝莲纹上:“这纹样虽精巧,却不算复杂。白女史今儿按这尺寸、纹路仿造,只消去掉那‘受命于天’四字。”
“你的意思是……”姜晟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
七月初一,皇帝寿辰。
寿宴设在太和殿偏殿的广庭里,殿顶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红光泽,檐角的走兽列队排开,气势凛然。
庭中搭起了汉白玉月台,皇上的龙椅便设在月台中央,上铺明黄色织金龙纹锦褥,两旁立着八根盘龙金柱,柱上缠绕着真丝所制的红绸,垂到地面时还缀着鎏金铃铛,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像在应和殿外的鼓乐。
阶下分设着数十张紫檀木案,铺着孔雀蓝桌布,案上摆着鎏金盘,盛着各类珍馐美馔与琼浆玉液,十分诱人。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宴会开始前正互相寒暄谈笑着。
宫女太监们提着食盒穿梭其间,脚步轻得像猫,裙摆扫过青砖时几乎无声,唯有银壶倒酒的“叮咚”声此起彼伏。
知渺站在姜晞身后,目光悄悄掠过月台。
皇上姜铄端坐在龙椅上,他已近五十,鬓角染了些霜白,却丝毫不显老态。额头饱满,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如潭,看人时虽带着笑意,眼底的威仪却让人不敢直视。他穿着明黄常服,领口绣着五爪金龙,一举一动都透着久居上位的沉稳。
皇上左侧的便是皇后章韵,长公主与太子的生母。她穿一袭深赤绣凤纹的宫装,领口的珍珠围领衬得肤色莹白。
虽已过不惑之年,眼角却只添了几道浅纹,反倒让那双眼睛更显锐利。她端着茶盏的手指修长,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红得恰到好处,目光扫过殿下时,既有母亲的温和,又带着中宫的端庄。
姜晞今日穿了件牙红色蹙金绣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芍药,走动时裙摆铺开,像落了一地的霞光。她头上梳着飞天髻,插着赤金点翠的凤钗,淡妆浓抹,明艳动人,即便是身怀六甲,腹部浑圆,也丝毫阻挡不住那强势的气场。
姜晟就坐在她身侧,玄青色常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云鹤,腰间系着玉带,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未戴冠,只束着玉冠,几缕碎发落在额前,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锐利,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看向皇上时带着恭顺,扫过旁人时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知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家人,觉着他们像是被同一种气韵滋养着。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感叹。
血脉真是奇妙的东西,不仅传了容貌,更传了这份与生俱来的气场。
在这金碧辉煌的寿宴上,他们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哪怕混在万千灯火里,也依旧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而这份耀眼背后,是数十年宫廷浸淫出的从容,是骨肉相连的默契,更是旁人学不来、夺不走的底气。
她轻轻吁了口气,这场局,有这样一家人并肩而立,姜恒的算计,恐怕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鼓乐声渐歇,姜铄抬手示意开宴,第一桩便是献礼。
姜晟捧着锦盒上前,屈膝行礼:“儿臣恭祝父皇福寿安康,此乃儿臣寻得的羊脂玉如意,愿父皇万事如意。”
锦盒打开,里面的玉如意在日头下泛着莹白光泽,肌理温润,正是那柄仿造的珍品。
姜铄挥手,示意身边的公公接过,目光落在在玉面上,眼中满是慈祥的笑意:“果然是好玉,看着就让人舒心。晟儿有心了。”
话音刚落,姜恒忽然出列,脸色温润,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儿臣倒是听说,这羊脂玉最是奇特,在日光下翻转时,能透出不同的光泽,皇弟这柄玉如意瞧着这般剔透,想必光影流转时更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