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渺》 第1章 生如蜉蝣 知渺跪在金砖铺就的地板上,寒气丝丝往上渗,膝盖已有些隐隐作痛。 殿角铜炉燃着沉水香,云烟迎着晨曦雾光摇曳生姿地盘着旋儿,那张雕刻般的脸庞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还在生气?"姜晟一袭墨色蟒袍,一双似凝了霜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肤色生得极白,却并不病态,而是如暖玉般,透着层淡淡的莹光。 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眼型是圆润的杏眼,眼尾却微微上挑,添了点说不出的俏。瞳仁黑亮,像盛着两汪清泉,稍一转动便波光粼粼。 鼻梁不算高挺,却生得小巧精致;嘴唇轮廓清浅,泛着淡淡的粉红。 身形极纤瘦,却凹凸有致,一身碧色宫装衬得整个人透着股清润的灵气。 她听见这话,怯怯一笑,恭敬道:"奴婢怎敢生太子殿下的气?" 姜晟目光沉沉锁着她,半晌后方继续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孤迎娶太子妃那日,按例可同娶侧妃、良娣入东宫,你可知?" 知渺微微一怔,随即抬眼,眸中蓄满温顺:"奴婢知道。" 她答得干脆,姜晟眉峰微挑,分明在等她接下去的话。 暗示也好,明示也罢,甚至直截了当地恳求他。 给她一个位分。 可小姑娘偏垂下眼睫,声音温软,话里却处处是疏离:"只是...…舒大小姐身份尊贵,册立大典是何等体面。若同日纳侧妃良娣,外头难免说闲话,倒显得殿下不够敬重太子妃。为全太子妃的颜面,奴婢斗胆,盼殿下那日只迎她一人。" 姜晟盯着她低垂的发顶,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嘲弄的冷峭:"好。" 他拖长了调子,字字清晰:"孤便如你所愿。" 知渺屈膝行礼,姿态愈发恭顺:"殿下圣明。" 待知渺退出去,姜晟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尽。 平日里这丫头的种种行径,还有前几日和自己的一通争吵,摆明了是要勾诱攀附。如今他把话挑明,给了她台阶,她反倒推得干干净净,还把姿态摆得这样高,替那素未谋面的太子妃着想起来。 当真是……令人生厌。 “张德。” 张德从殿外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告诉母后,东宫只纳一位主子。"姜晟阖上眼,语调中是浓浓的倦意,"旁的位置,不必留了。” ———— 知渺从东宫回长公主府时,暮色已渐渐拢下来,晚风寒意,天地渐暗。 经过小厨房时,里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她脚步微顿,便听出是玉芝和翠竹的声音。 小厨房的窗半开着,飘出淡淡的油烟气。 翠竹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手里拿着块刚揉好的面团:“这莲蓉酥得捏得匀些,等会儿知渺姐姐回来要查的。” “查?”玉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屑,她正倚在案边,指尖随意地划着桌面,“她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心管这些?前几日我亲眼瞧见,她在廊下跟太子殿下说话,那语气冲得很,把殿下气得当场便拂袖离去。” 她顿了顿,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依我看啊,太子殿下现在怕是恨透了她。先前还以为她真能攀附殿下,如今看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可……”翠竹迟疑着抬头,“昨儿下午,东宫不是还派人送了好几株桃花来吗?听说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给知渺姐姐的,那桃花开得可好了……” “送桃花又如何?”玉芝猛地嗤笑一声,“不过是太子殿下一时兴起,扔块骨头罢了!她一个低贱宫女,也配得上太子的心意?那桃花放在她院里都是糟蹋,指不定是她自己凑上去讨来的,如今惹恼了太子,往后有她苦头吃!”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小厨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知渺立在门口,碧色宫装的裙摆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她刚从东宫回来,鬓角沾了点夜风带来的凉意,脸色却依旧平静,那双灵动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如星辰,正淡淡落在玉芝身上。 玉芝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方才的嚣张气焰去了大半,下意识地垂下头:“知……知渺姐姐。” 翠竹也慌了神,手里的面团“啪嗒”掉在案板上,赶紧起身行礼,脸上满是局促。 "长公主殿下的銮驾约莫半个时辰后回府,晚膳可都备妥了?"她似是没听见刚刚玉芝所说,神色清冷平淡。 翠竹福身答道:"回知渺姐姐的话,奴婢已备下鹌子水晶脍、醉蟹、还有芙蓉酥,都是殿下素日爱用的。" 知渺微微颔首:"龙凤糕凉下后口感不被殿下所喜,记得需隔水温着。"说罢欲转身离去。 "知渺姐姐留步。"玉芝忽然扬声,"听说知渺姐姐今日奉命去东宫送贺礼,不知可和太子殿下说上话了?" 知渺回眸,见她虽低眉顺目,眼角却藏着几分讥诮。 她不急不缓地浅笑道:"玉芝妹妹此言何意?" 玉芝脸上笑意更深:“妹妹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知渺姐姐可要记着规矩,可别又把太子殿下惹怒了。” 知渺顿了顿,淡然一笑:"那我也提醒妹妹一句,在长公主殿下面前,也需谨言慎行,少做那些有辱长公主府门楣的勾当。" 玉芝霎时涨红了脸:"这话知渺姐姐合该说与自己听才是。" 知渺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霜色:"长公主府规训我早已倒背如流,倒是妹妹上月背诵家训时,连''恭谨守礼''四字都说不利索呢。" 玉芝顿时语塞,想起当日被长公主当众训斥的窘态,羞愤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知渺见她词穷,眉梢一扬,翩然转身回正厅。 穿过月洞门,正厅的辉煌气象扑面而来。地上铺着缂丝五福捧寿毯,北墙悬着御笔亲题"德润兰馨"的金匾,两侧陈列着青铜仙鹤灯台,烛火映得满室生辉。 在长公主府侍奉两年,知渺每次途经此处仍会屏息。 不同于别家闺阁的婉约,长公主府的陈设尽显皇家气派。 紫檀木嵌螺钿屏风上绘着万里江山图,多宝阁里陈列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连窗棂都雕着九爪蟠龙纹样。 这般格局,恰似其主姜晞。 当今圣上嫡长女,权倾朝野,掌管会计司的长公主殿下,是那九重宫阙中璀璨明珠,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朝堂上总有迂腐的老臣捻须蹙眉,斥姜晞不守闺阁本分,与《女诫》中所言"贞静贤淑"四字相去甚远。 可圣上偏偏十分宠爱这个嫡长女,姜晞也足够争气,将会计司打理得井井有条。纵使那些老臣暗地里嚼烂舌根,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当朝太子姜晟,乃姜晞一母所出的胞弟。承天家血脉,也生得龙章凤姿,如圭如璧。十五岁起便入主东宫,其风仪气度,令满朝文武赞叹,引京华贵女倾心。 知渺时常望着琼楼玉宇出神,这世间之人,生来便分云泥。 有人天生龙血凤髓,自襁褓中便知肩负山河;有人生在金玉堆里,万千宠爱不过是寻常;而有人生如蜉蝣,命运多舛,甚至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无从而知。 她从不曾怨天尤人,也绝不甘心认命。 既为奴婢,那便一步一步,踏着这朱门绣户的阶梯往上攀。 早晚会有天光大亮的那一日。 两年前,彼时她刚入府,还在洒扫处做着最粗笨的活计。 两年后,她已是长公主府的一等侍女,姜晞身边最信任的人。 可她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她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 亥时,长公主的鸾驾回归。 知渺连忙疾步上前,接过姜晞脱下的斗篷,引着她往内室走。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整间屋子烘得暖融融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安神香,混着炭火的暖意,驱散了室外的寒气。 她为姜晞解下白狐裘氅衣,换上在府中常穿的浅紫色琵琶襟,又忙不迭地为她摘下沉重的玫瑰玉簪,梳了寻常发髻。 在会计司提了一天神的姜晞依旧是颜如渥丹,只是脸上略显疲惫。被知渺这般妥帖伺候,倒是舒服了许多。 姜晞凝眸看着忙上忙下的知渺,小姑娘眉如新月,眼似秋水,虽未打扮却也足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姿容相比之下,准太子妃舒千雪也不过尔尔。 也难怪,她在晟儿面前那般放肆,不但能全身而退,还引得对方为之心绪不宁。 这丫头,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不过年轻气盛,若想将来在东宫立足,帮助他们牵制世家,还需敲打历练。 姜晞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起桌上碟子里的蜜饯,有一搭无一搭道:“听说今晚小厨房做了醉蟹,你可去看了?” “回殿下,奴婢看过了,那酒味浸得透,蟹肉定然极鲜。”知渺应声答道。 “鲜是鲜,”姜晞将蜜饯放进嘴里,声音漫不经心,“但这醉蟹的道理,最讲究分寸。酒少了压不住腥气,酒多了泡得久了,肉就散了,再想入口,反倒没了那份念想。” 她抬眼看向知渺,目光里带着意味深长:“凡事都一样,松松紧紧才有意思。若一味松着,任谁也没那个耐心一直等着,到最后,手里的线松了,想抓也抓不住了。你说呢?” 知渺垂下眼帘,恭顺地福了福身,声音平稳:“奴婢明白。” 她听得懂姜晞的意思,她知道,是时候收线了。 姜晞颔首,轻轻抬了抬手。 知渺心领神会,扶着姜晞起身。 廊柱掠过肩头的瞬间,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廊下阴影里,一个穿着旧布裙的纤细身影正端着铜盆快步走过。 那身影低着头,鬓边碎发被风掀起,侧脸的弧度与记忆里的自己分毫不差。 脚步微顿的刹那,眼前的回廊仿佛被暮色笼罩得愈发模糊,两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 来啦[亲亲]日更or隔日更[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生如蜉蝣 第2章 二等侍女 两年前那个雪虐风饕的冬日,十四岁的知渺裹着单薄棉衣踏入长公主府。在一众新入府的侍女中,她像株冻不死的忍冬,纤细却韧劲十足。 她虽年纪尚幼,却生得玲珑剔透,一双杏眼流转间尽是机巧,最擅察言观色。不过短短一年,便凭着这份聪慧,从众多侍女中脱颖而出,晋升为三等侍女。 提携她的,正是长公主跟前最得脸的瑶琴。 瑶琴年已二十有六,早过了放出去的年纪。 偏生长公主用惯了她,总说满府侍女里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刚柔并济的人儿。直到今岁开春,才勉强松口许她婚配。 今年年初,宫中传来消息,皇上倡导节俭,决定不再大张旗鼓操办除夕宴,命各府自行庆贺。 姜晞掌管的会计司事务繁杂,便将府中除夕宴的筹备事宜,全权交给瑶琴与总管孟川负责。 腊月二十九,长公主府内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氛围。 瑶琴立于正厅门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们布置会场。 一袭嫩绿色襦裙的知渺,莲步轻移,小跑而来,眉眼含笑:“瑶琴姐姐,你唤我?” 瑶琴见她笑靥如花,眉眼弯弯,平添几分喜庆之色,心中也跟着欢喜,柔声道:“知渺,随我来。”言罢,便带着知渺往自己厢房走去。 知渺虽与瑶琴相熟,却从未踏入过这等私密之所,心中满是好奇,不禁问道:“姐姐唤我来,所为何事?” 瑶琴从柜中取出一个锦盒,递到知渺手中,轻声道:“打开瞧瞧。” 知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不由愣住。 只见盒中躺着一方黝黑徽墨,其上竹纹雕刻细腻,透着一股淡雅之气。 “这竟是徽墨?”知渺面露诧异,“听闻此墨落纸如漆,经久不褪,极为难得。姐姐是如何得到的?” 瑶琴浅笑盈盈:“除了殿下赏赐,我还能从何处得来?” 知渺颔首道:“也是,姐姐深得殿下喜爱,得此赏赐也是应当。” “殿下厚爱,才将这珍贵徽墨赐予我。不过今日,我想将它转赠于你。”瑶琴目光柔和地望着知渺。 知渺闻言,微微一怔,抬眸与瑶琴关切的目光相撞,忙道:“这如何使得?如此贵重之物,我受之有愧。” “收下吧。”瑶琴轻笑道,“过了年我便要出府了,殿下已为我许配人家。这墨于我无用,倒不如送予你。你平素喜爱诗书,正好用得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知渺垂下眼眸,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她虽身为侍女,自小却蒙养父母教导,略通诗书。如今,唯有瑶琴还记得她这喜好。 想到此处,眼眶不禁微微泛红,福身行礼道:“多谢姐姐赏赐,只是想到姐姐即将出府,知渺心中实在不舍。” “莫要如此。”瑶琴将她扶起,温言叮嘱,“我又何尝舍得殿下与你?府中一众侍女,就数你最是聪慧懂事。日后,定要好好侍奉殿下,也要照顾好自己。” 知渺点点头,满心的不舍化作眼中盈盈泪光。 除夕这日,鞭炮声响,红意满天,灯笼高挂,窗花映雪。 整个长公主府在一片喜气洋洋中,然而,此时的知渺却跪在主厅外的青石板上,膝盖早已被寒气浸透,隐隐作痛。 她低头看着裙摆上沾染的雪泥,耳边传来其他侍女压抑的抽泣声。 “都给我跪好了!”孟川尖锐的声音响起,“长公主殿下最爱的徽州松墨被盗,近日进出书房的,就你们这些三等侍女。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一众侍女吓得浑身发抖,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 知渺心中一紧,徽州松墨?难道是瑶琴昨日所赠之物?可她与瑶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瑶琴为何要陷害自己? 正思索间,便见姜晞款步而来,瑶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本宫再问最后一遍,”姜晞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寒意,“究竟是谁偷了墨?”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知渺抬眸望去,只见瑶琴面露惶恐,低垂着眼眸,一副不安模样。 知渺咬了咬嘴唇,心知姜晞接下来定会下令搜查。 与其到那时真相败露,不如主动坦白,当下开口道:“殿下,那墨在奴婢这里。”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孟川怒喝道:“好你个知渺,平日里装得乖巧,背地里竟干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但是,”知渺话锋一转,“并非奴婢偷来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孟川眉头紧皱,“我劝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姜晞抬手示意孟川噤声,不紧不慢道:“不是你偷的?难不成这墨自己长了腿,跑到你手中?” 知渺面露为难之色:“殿下,恕奴婢无法道出实情。” “放肆!”姜晞眼中寒芒一闪,“来人,把这大胆的丫头拖下去!” “殿下!”知渺急忙开口,“奴婢说。这墨其实是昨日瑶琴姐姐所赠。只因近日雨雪消融,天气潮湿,姐姐怕墨受潮,便让我将其放置在干燥的西厢房。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向殿下禀报。”说罢,又看向姜晞,“殿下若不信,可派人去西厢房搜查,那锦盒底部刻有瑶琴姐姐的名字。” “瑶琴,可有此事?”姜晞目光转向瑶琴。 瑶琴看向知渺,见她悄悄眨了眨眼,心领神会,忙应道:“回殿下,确有此事。奴婢怕殿下责怪擅自做主,便让知渺保密。没想到今日殿下突然要用墨,险些冤枉了她。” 姜晞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片刻后道:“只要是出于好意,本宫自然不会怪罪,下不为例。” “是。”知渺暗暗松了口气。 闹剧结束后,她回房取出锦盒,准备归还姜晞。 看着盒底“瑶琴”二字,心中暗自庆幸昨日多留了个心眼,否则今日真是百口莫辩。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知渺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福身行礼:“瑶琴姐姐。” 瑶琴目光落在她手中锦盒上,似笑非笑道:“今日为何要替我圆谎?” 知渺眼底带着笑意,声音却冷如冰霜:“若我不这样说,你我还能安然无恙站在此处?” “看来,你也并非只是为了救我。”瑶琴看向她,眼神里带了些饶有兴趣。 知渺却是垂了垂眸,意味深长道:“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锦盒底部的字,是不久前才刻下的,殿下她怎会不知?况且,谁人不知,瑶琴姐姐颇受殿下宠爱,可随意出入书房,又怎会因将墨换位置这等小事,还要担心殿下责怪?” 她顿了顿,用那双像是会说话般的眸子认真望着瑶琴:“瑶琴姐姐,不知知渺,可通过了姐姐与殿下的考验?” 闻言,瑶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赏识,她微微一笑,点头道:“恭喜知渺姑娘,今后便是这长公主府的二等侍女,得殿下恩准,可入书房伺候。” 果然不出知渺所料,这的确是试探。 可她没想到,自己竟值得长公主殿下如此使计考量。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俯身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多谢瑶琴姐姐。那这墨?” “你便留着吧,这也是殿下的意思。”瑶琴浅笑。 ———— 是夜,更漏声催。 姜晞一身素白寝衣,斜卧于雕花象牙床上。 铜鎏金仙鹤烛台将殿内映得朦胧,瑶琴莲步轻移,水葱般的指尖掐灭主灯。最后一盏羊角宫灯悬在床幔外,晕黄烛火在姜晞面上流转,照得那精致的五官恍若月下玉雕。 瑶琴轻声道:“殿下今日守岁也困了,好好歇息吧。” “看你从西厢房过来,她可都知道了?”姜晞问道。 瑶琴应声,眼中带了些温柔:“奴婢没看错这丫头,她果然能经得起考验。” 姜晞却只是抿了抿嘴,不置可否道:“的确尚可,不过和你比还是嫩了点。” “奴婢大她十岁,若还比不过她,如何对得起殿下的指教?” 闻言,姜晞不禁轻声感叹道:“你这张巧嘴啊,一想到你快出府嫁人,本宫这心里空落落的。” 瑶琴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她本身份低微,若不是得长公主赏识,她哪里能在府上平安度日。 这么多年,究竟是生出了许多感情来。 想到这里,瑶琴却展颜一笑:“殿下如今与驸马情意绵绵,怎能不许奴婢也找到一个相爱之人厮守?” 姜晞佯怒,却掩不住唇角笑意:“好,本宫拦不住你,真是女大不中留。” 瑶琴跪在塌边,趴在姜晞身边,垂眸为她按揉小腿:“殿下,奴婢瞧着知渺的确是块料子,或许以后可为重用。” 往日,瑶琴也常常为姜晞按摩,其手劲儿不轻不重,总是正合心意。 姜晞凤眸微眯,呼吸渐渐匀称平稳,她语气慵懒道:“如今还只是个二等侍女,来日方长,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她倏地睁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微凝:“今日本宫瞧着,这丫头容貌不错,是个美人坯子,她今年有十五了?” 瑶琴点头称是,手上动作却微微一滞留,她撩起眼皮望向姜晞,试探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与晟儿倒是年纪相仿。”姜晞并未多言,只是轻声道了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便又重新阖了眼,准备入眠。 瑶琴见状,虽是欲言又止,也只好默默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屋内最后的烛火吹灭。 夜色如墨,月凉如水,几缕柔和清冷的光辉透过云隙投在卧房外的檀木门槛上,又落在瑶琴的眉眼间,映出几分愁绪。 这是她在长公主府的最后一夜。 回想这些年,她在府上由最低等的三等丫鬟爬到姜晞贴身侍女的位置,姜晞虽是个好主子,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这一路走来,如同孤身行于悬崖峭壁间,稍有不慎,则是万劫不复,粉骨碎身。 夜风刺骨,她不禁轻轻一颤,不自觉地裹紧身上的衣袄。 知渺那张盈盈如水的面庞浮现在眼前,仿佛与当年的自己重叠。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提携知渺,教她引起姜晞的注意,究竟会把她推向怎样的境地。 第3章 上元初遇 新春过后,瑶琴便风风光光嫁入良家。 知渺也是在这样的光景中接过了瑶琴留下的二等侍女腰牌。 这枚温润的羊脂玉牌很快便招来府中各色目光。 玉芝与翠竹尤为殷勤,每日卯时三刻便轻手轻脚将她洗净的碧色宫裙叠得方方正正,还总留着小厨房新出锅的桂花糕,用荷叶仔细包了藏在袖中。 知渺感念这份情谊,常在侍奉姜晞时,为她们二人添油加醋地美言几句。 直到上元前夜,玉芝拉着知渺的手腕将她拽到廊下。 她神神秘秘道:“知渺姐姐,你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自然是元宵。”知渺望着檐角将坠未坠的冰凌,淡淡道。 “何止是元宵!今年太子殿下要亲临公主府,与长公主同游灯会,还要在府中小住三日呢!”玉珠跺了跺脚,双颊泛起胭脂色,垂扭扭捏捏道,“听说太子殿下容颜俊朗,文采武功皆是一绝,是许多世家小姐倾慕的对象呢……” 知渺闻言不禁莞尔。 她常在书房伺候笔墨,虽久闻太子姜晟的盛名,却因宫禁森严从未得见。 此刻见玉芝这般痴态,故意挑眉打趣:“瞧你这模样,莫不是也对太子殿下存了些心思?” 玉芝的脸腾地红透,绞着帕子嗔道:“姐姐又打趣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说着,她话音再次低落:“听说二等以上侍女能出宫观灯,可我现在还只是三等...”她扯着知渺的袖子晃了晃,眼底盛满期盼。 知渺心头一紧:“你…想让我带你出府?” 玉芝谄媚地看着知渺,点点头。 知渺轻拢眉心:“晚上孟总管要点人的,你不怕被逮啊?” “你忘了?孟总管也请了一天假,回老家探亲啦!” 知渺叹气,这玉芝虽机灵,却总爱走些旁门左道。 上个月这丫头偷藏胭脂被孟川发现,还是她好生劝解,才免去一顿板子。 “知渺姐姐~” “好吧好吧,不过你必须全程紧跟着我,而且在长公主和太子回府之前,咱们必须回去。” 见她泫然欲泣,知渺只好答应下来,心中想着有自己看着玉芝应该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 上元夜的浮玉京恍若坠入银河。 朱雀大街张起千盏琉璃灯,鲤鱼灯吐着金焰,牡丹灯流转着七彩光晕,连寻常百姓家的竹骨纸灯都缀着金边流苏。 知渺望着眼前如诗如画的盛景,此刻万千星火落在这九重宫阙间,璀璨夺目,连天上星辰都逊色几分。 “姐姐,我们去猜灯谜吧!说不定能博个好彩头呢!” 玉芝拽着她拐进一条巷子,转角处的木架上悬着百盏灯笼,每张红笺上都写着工整的谜面。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知渺轻声念着,目光落在那盏云朵状的宫灯上。 月光穿过薄纱,将灯面的银线勾勒得愈发清晰,恰似云间隐现的星河。 她忽然想起前日誊抄的诗句,唇角不自觉上扬:“谜底可是‘云’?” 摊主连声道好,连忙用竹竿将那盏宫灯取下来。 玉芝捧着灯转圈,薄纱裙摆扫过满地碎金:“姐姐真厉害!这灯若是挂在咱们床头,夜里就像睡在云里!” 知渺虽然已经是二等侍女,但因为和玉芝翠竹等侍女亲近,所以还居住在以前的八人房,和知渺是对床。 这花灯于那间简陋的房间,算是一缕光明与希望了。 “算算时辰,长公主和太子很快就要逛到这了。”玉芝若有所思。 知渺面露难色:“那咱们偶遇他们,岂不是尴尬?” “确实,不如我们去那里?”说着,玉芝指向高处的亭台。 那远山亭是文人墨客喝酒吟诗的地方,又在高处,的确是个观赏繁华景色的好去处。 两人登上远山亭时,更漏已过三刻。 知渺倚着朱漆栏杆啜饮梅子酒,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姑娘…”正悠闲着,身后传来一个粗矿的声音。 知渺回过头,切见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色迷迷地盯着自己和玉芝。 知渺警惕地坐得远些:“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男子又向两个女孩靠近些,酒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我看二位姑娘很是孤单,陪本公子喝一杯如何啊?” 玉芝厌恶地推开男子:“你干什么?” 男子有些恼火,脸色骤变:“你个丫头片子,能陪我喝酒是你的福气,敢推老子?” 说着,刚想对玉芝动手,却猝然被人从后面扯着衣领,活活拽倒在地上。 男子酒有些醒了,正要与拽自己之人起身搏斗,却看见那人腰间的羊脂白玉玉佩,连忙吓得落荒而逃。 知渺回过神来,见眼前男子负手而立,一袭白衣,目若星辰,整个人好似九天而来的谪仙。 知渺连忙拉着怔住的玉芝福身:“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男子俊秀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轻声道:“举手之劳罢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知渺看不穿男子那深邃黝黑的瞳孔。 男子目光落在知渺手中的云朵灯上:“姑娘可否把这花灯送我,以表感谢?” 这白衣公子,还没等着自己问怎么感谢他,自己倒是先挑上了。 知渺微怔,旋即微微一笑,将灯递过去:“当然可以,这云朵灯洁白无瑕,与公子气质当真是绝配。” 男子接过灯,轻笑道:“姑娘大方。” 说完,便转身融入灯海,衣袂翻飞间,与满天星辰融为一体。 惊魂未定的玉芝拍了拍胸口:“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幸亏那位公子出手相助。这云朵灯送他也不可惜。” 知渺回想起那醉汉看见男子玉佩时慌乱的神情,喃喃道:“恐怕那位公子来头不小呢,玉芝,咱们等会看完太子殿下便赶快回去吧。” “好。”玉芝也觉得大半夜的确不安全。 “快看!那不是长公主和太子殿下吗?” 也不知是谁先喊道,楼下倏然骚动起来,无数灯笼同时亮起,映得夜空恍如白昼。 玉芝连忙拉着知渺起身,找到了一处绝佳的观赏位置。 顺着人群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在玉芝语无伦次的赞叹与周遭围观女子的娇笑与私语如潮水漫过耳侧中,那对皇家姐弟骑在马上格外耀眼。 姜晞今日一身红衣似火,美得不可方物,美得张扬霸道,带着极强的入侵性,千娇百媚,活色生香。知渺在公主府已经看呆过许多次,今日在高处一见又是心生羡艳。 而旁边的少年,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 姜晟不过二十左右,穿着一身绣云纹的靛蓝色锦衣,外罩玄色貂皮大裘,骑马的动作慵懒而随意,可挺拔的体态姿容却令人不敢亵渎。 他生得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如峰,下颌线利落分明,从眉骨到下颌的线条干净流畅。明明是偏冷的骨相,偏偏被那双眼尾带俏的深邃瞳眸中和了几分,添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 明媚灯火里,如明珠生晕,完美得无可挑剔。 隔着遥远距离,知渺依旧能感受到姜晟身上倾城风华,万众瞩目的高贵气场。 原来这就是传言中姜晞的胞弟,当今的太子殿下,姜晟。 望着那抹身影在万千目光中谈笑自若,知渺胸腔里翻涌的不止是少女春心。 这尊金镶玉琢的神佛,若能握在掌心,该是怎样的权势与荣光? 这个名动京城,引得无数贵女倾慕的人,此刻便站在她眼前,今后也将是她的勃勃野心与狩猎目标。 屏气凝神间,知渺倏得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只见姜晟身后的小太监与牵着马绳的随从低声交谈了一番,二人便换了位置。 知渺心下疑惑,那小太监不过是三等杂役,如何能擅动太子坐骑?一旦太子的马出了问题,他如何能担待得起? 除非...... 知渺心中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 ———— 骑着马观着灯,姜晟略感后背疲倦,随性地伸了个懒腰,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慵懒不羁。 “越发没个正形,仔细从马背上摔下去。”姜晞嗔怪的话音落定,眼底却漾着藏不住的宠溺。 姜晟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指尖轻叩着马鞍边缘:“真摔下去,可不正遂了三哥的心意?” 姜晞唇边扬起一抹讥诮:“姜恒那点伎俩,早已被我们识破,怕是要落得空欢喜了。” “只可惜姐姐为了演这出戏,今夜倒不能同姐夫共赴佳节了。”姜晟语气里添了丝若有似无的无奈。 闻言,姜晞脸上露出少有的羞涩,声音也轻了几分:“不妨事,怀远本来也要回故里探望长辈。” 乍然,姜晞身下的马略有异动。 姜晞明眸骤凝,反应快如闪电,身形轻盈一跃便稳稳落地,厉声冲四周喝道:“都闪开!” 话音未落,那马已如疯魔般扬蹄狂奔。 周遭观灯的人群瞬间慌作一团,惊叫声此起彼伏,原本热闹的浮玉京街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姜晟亦迅速翻身下马,一边疏散百姓,一边对姜晞道:“此马脱力狂奔,不出一里便会筋疲力尽,姐姐且去追它留存证据,这里交由我便是。” 姜晞颔首应下,正欲牵过一旁姜晟的坐骑,眸光却骤然一紧。 暮色中,一道黑衣人影一闪而过,只将一盏燃着火星的花灯丢向姜晟的马尾。 刹那间,火星燎上鬃毛,马尾腾起一簇烈焰。 那马受惊之下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带着千钧之力,直向姜晟的背影狠狠砸去。 “晟儿!”姜晞死死攥住缰绳,却被惊马拖拽着踉跄几步。 “殿下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知渺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用尽全力将姜晟往侧后方一推。 “知渺?”姜晞在旁瞳孔骤缩,惊得凝眸怔住。 然而知渺已来不及躲闪那落下的马蹄,膝盖被狠狠地砸中。 剧痛自膝盖炸开的瞬间,她踉跄着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却依旧仰头望着姜晟惊愕的眉眼,指尖死死扣住他衣角。 姜晟回过头,只看见十五六岁大的女孩抚在自己身上,痛得面容煞白,额头全是冷汗,腿部渗出殷殷血丝。 虽是从小锦衣玉食被所有人护着的他,也惊诧会有素不相识的侍女为救自己付诸生命。 疼痛逐渐模糊了意识,恍惚间,知渺听见姜晞急切的呼喊与太医车辇的辘辘声。 还有,姜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知道,这枚赌注,她押对了。 第4章 天生我材 再清醒过来时,知渺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腿上已被素白绷带包扎好,浸着淡淡的药香。 抬眼环顾四周,鎏金蟠螭纹的宫灯与湘妃竹屏风相映成趣,这等华贵陈设,和自己平时的厢房天壤之别。 “姑娘醒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宫人进屋,看见知渺醒过来,便喜笑颜开。 知渺正若有所思,闻言立刻敛衽行礼,恭敬道:“敢问张公公,奴婢这是睡了多久了?” 她垂眸时,眼角余光瞥见张德腰间的那块牙牌,这般不动声色的观察,张德尽收眼底。 张德嘴角溢出笑:“姑娘果然聪慧,难怪能得长公主殿下的赏识,特地让姑娘在太子殿下所小住的偏殿养伤。” 知渺呼吸一滞,将眼底暗芒藏进水雾般的眸光里:“太子殿下的偏殿?” “正是,姑娘为了救太子殿下膝盖受损,需要静养一个月,长公主殿下特许姑娘不必住多人厢房了。” “那…多谢殿下。”知渺眼底红红的。 “长公主到——” 说曹操曹操到,姜晞才进宫向圣上报平安说明情况,便赶了回来。 “殿…殿下。”知渺正要起身,却被姜晞按住肩头。 “快躺下。”姜晞指尖拂过她苍白的脸颊,闻声安抚,“怎么样?还疼吗?” 知渺有些受宠若惊,虽然长公主平时对待下人并不苛刻,但也气场十足,知渺还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姜晞。 她睫毛轻颤,柔弱道:“奴婢好多了,多谢殿下照顾。” 姜晞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张德,张德便识趣地退下:“那奴才先去伺候太子殿下了。” 张德走后,姜晞神情骤然冷下,面色凝重如铁,眼中更是数不尽的狐疑。 知渺心中有些发憷,又想起自己私自带玉芝出府玩的事情,连忙忍着腿上的疼痛下了床,跪在姜晞腿边。 “殿下恕罪,那天奴婢出府只是看花灯,并不是有意跟踪殿下和太子的。” 姜晞还没等着说话,却见知渺如此卑微,蹙了蹙眉:“本宫何时因为此事怪你?” 知渺抬起头,不解道:“那是……” 她膝间伤口撕裂的痛意,反倒衬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愈发楚楚可怜。 姜晞叹了口气:“本宫调查后发现,那个导致着火的云朵灯,是你猜灯谜讨得的彩头。” 知渺一怔,不由得想起那天上元灯会的白衣男子,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晞。 “白衣公子…”姜晞眯起眼,眉眼间皆是怒意,“这姜恒是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殿下可要把此事启禀皇上?”知渺试探道。 姜晞蹙眉道:“不妥,而且本宫的马也没能找到,怕是证据不充分。” 知渺点点头:“殿下英明,奴婢是殿下书房近身伺候的人,作证难免会有失偏颇,让恪王反说是咱们主仆联合演戏,那就得不偿失了。” 知渺边说,边打量着姜晞初逐渐舒展的眉头,继续说道:“奴婢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如今掌管督查司的位置还空着,不如让太子殿下以抚慰百姓恐慌为缘由,接管督察司调查此事。” 姜晞美眸微颤,从前只觉得知渺有些小聪明,却不知她对朝堂上的事也颇有自己的见解。 姜晞轻轻把知渺扶起来:“你还伤着,别动不动就跪。” 知渺颤颤巍巍地起身坐回床榻上,她知道自己这步棋下对了。 “为什么要以身犯险,救下太子?”姜晞看着知渺苍白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忍,却也有些疑惑。她知道公主府管教有方,出来的下人忠心耿耿。可就算是护主,真的会有人愿意冒着牺牲性命的风险吗? 知渺看向姜晞,目光里皆是坚韧:“因为长公主殿下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无以为报。而太子殿下又是您的亲弟弟,奴婢自当爱屋及乌。无论是您还是您所爱之人,奴婢都愿意赴汤蹈火……” 话音未落,女子已哽咽得说不下去,这般这般真情流露,倒叫姜晞将疑虑压下去几分。 姜晞轻抚着知渺凌乱的发丝,想起瑶琴对自己说过的话。 或许,这丫头当真可为重用。 “好孩子,委屈你了。”她轻声道。 知渺会心一笑:“奴婢只希望能做个对主子有用的人。”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定能如愿以偿。”姜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知渺是你父母取得名字吗?你姓什么?” 知渺低下头,黯然道:“奴婢父母早亡,自小是被收养的,知渺是养父母取得,养父母姓李,奴婢便也姓李,却不记得亲生父母姓氏几何。” 姜晞敛眉。 也是苦命的孩子,本是贱命一条。但如今进了她公主府,她自然有责任和权利,让这个生命发光发亮,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 姜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观海诸君知浩渺,学山他日看崇成。知渺,你伤好以后就做本宫的贴身侍女,辅佐本宫与太子。” “知渺多谢殿下赏识。”知渺热泪盈眶。 因为此次升了位分,长公主府对知渺的态度再次转变,休养期间孟川更是派了四等侍女照顾知渺的起居。 “孟总管,这怎么好意思?”知渺看着孟总管身后的两个侍女,有些涩然道。 孟川轻笑道:“知渺姑娘护驾受伤,长公主殿下担心,我自然要担起这总管的担子,姑娘身上不好,便是我的不好。” 知渺敛了眉眼,目光落在孟川手上的冻疮。 来长公主这两年,她渐渐看明白。 原本觉得孟川平日里横鼻子竖眼,是个不懂变通的主儿。 但如今她瞧着,孟川为人耿直,一切都为了长公主考虑,是忠心护主的奴才。 “多谢孟总管,”知渺盈盈笑道,“奴婢房中有冻疮药,孟总管记得照顾好自己。” 孟川心中感动,也冲知渺会心一笑:“知渺姑娘有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养伤、喝药、涂药,自上元节救下姜晟后,知渺便没再见过他。 想来姜晟忙于督查司的事务,不会有空想起自己一个卑微的下人。 不过,知渺知道,姜晞对她印象不差,这便是前行的第一步。 ———— 大概一周后,知渺便可以适当地下地行走,只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也做不了什么活。她便只能在偏殿后院徘徊,看着那棵桃树生出枝丫,等待三月时满树桃花。 这日清晨,知渺又似平常那样到后院踱步,刚一踏入,便瞠目结舌。 只见那满树皆是绽放的桃花,繁如群星的花蕾随风摇曳着,洒落一地芳华。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知渺不禁想起小时候养父母教自己的诗。 只是,现在才二月末,这满树桃花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没想到知渺姑娘如此有文采。” 知渺闻声猛地回头,眼尾的惊惶还未散去,已利落地屈膝行礼,恭谨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 姜晟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了片刻。 许是伤还未愈,她没穿碧色宫装,只着一袭雪白轻纱裙,料子薄得像晨雾,风过处隐约可见窈窕纤细的身段。 发髻松松挽成个随云髻,一支普通的乌木簪斜斜插着,倒衬得那截露在领口的脖颈愈发莹白,像上好的羊脂玉浸在月光里。 她没施粉黛,鹅蛋脸在桃树下泛着瓷光,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含着两汪春水,此刻正怯生生垂着,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她的鼻梁秀挺,鼻尖带着点自然的圆润,唇瓣是淡粉的,不施脂粉,却像含着朝露的花瓣。 知渺垂着头,眼角余光却没放过他玄色锦袍上金丝缠莲的暗纹,指尖悄悄蜷了蜷。 姜晟今日穿得这样郑重,应是刚从督察司回来,心情多半有些沉重。 良久,姜晟才移开视线,淡淡道:“免礼。” “殿下也是来赏花的?”知渺轻声问,尾音带着点自然的亲近感。 姜晟望向满树绯色:“嗯,督察司的事缠了几日,险些错过了姐姐府里的花期。” “今年的桃花是开得急了些。”知渺有一搭无一搭似地说道,“说起来,殿下查的案子,可有眉目了?” 姜晟眉峰微微蹙了下,眸色沉了沉:“姐姐的马找到了,死在郊外。马腿上有针孔,可惜那日的马师,已经服毒自尽了。” 知渺心头一沉,恪王的手段果然利落。 “一桩惊天阴谋,倒成了畏罪自裁。”她垂眸喟叹,声音压得更低,“恪王布局这样周密,殿下如今唯有在督察司站稳脚跟,方能慢慢寻他的破绽。” 闻言,姜晟眸色骤沉,语气陡然冷了三分:“这是你该置喙的事?” 知渺怔了怔,连忙慌忙,像是被他的威严吓得腿软:“太子殿下恕罪!” 她仰起脸,眼底水光潋滟,声音带着哭腔:“奴婢是奉长公主之命,时刻为殿下分忧……若奴婢的蠢话惹恼了殿下,求殿下看在长公主与……与奴婢曾救过您的份上,饶了奴婢这遭吧。” 她特意加重了“救过您”三字,尾音委屈十足,好似谁欺负了她就是恶魔一般。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几不可闻地嗤笑了声。 这小丫头,倒是把长公主的名头和救命之恩用得炉火纯青,偏生姿态恭顺得挑不出错,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了。 他心头掠过丝玩味,伸手想去扶她,指尖还未触到她的衣袖,便见她身子一软,竟顺着这股力直直跌进他怀里。 小狐狸开始披着兔子皮钓鱼啦[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天生我材 第5章 桃色撩人 温香软玉撞入怀中的瞬间,姜晟眸色深了深。 她的腰细得惊人,隔着轻纱也能摸到那盈盈一握的弧度。脸颊贴在他胸前,白里透红,嫩得仿佛一掐就能出水,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香混着桃花味,竟不讨厌。 再抬眼时,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映着漫天桃花,也映着他的影子,委屈得像要掉泪,这副模样,是个人都得心软。 “奴婢腿伤未愈,惊扰殿下了。”她咬着下唇,声音细若蚊呐,却偏偏让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点刻意流露的脆弱,分明是在提醒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凶我。 姜晟低头看着怀中人儿泛红的眼尾,忽然觉得这副故作纯良的模样,倒比那些刻意奉承的女子有趣得多。 他唇边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指尖在她腰间若有似无地碰了下,引得她轻颤了一下才慢悠悠开口:“既是腿伤未愈,就该好好歇着。都怪这桃花开得太艳,勾得你不顾伤势也要来瞧。” 知渺被他指尖一碰,心尖猛地一跳,抬眼时撞进他带着戏谑的眸子,顿时明白他看出来了。 这些日子她总有意无意地到后院闲逛,哪里是为了赏花,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来,孤该让人把这桃树砍了。”姜晟半眯着眼,语气听不出真假,指尖却已收了回来,负在身后。 知渺立刻仰起脸,眼波流转间委屈更甚:“殿下何苦跟一棵树置气?若是嫌弃奴婢碍眼,奴婢这就回偏殿躺着,绝不再出来扰殿下清净便是。” 她说着要走,脚步却磨磨蹭蹭,眼尾的余光始终瞟着他。 这欲拒还迎的姿态,像根软刺,轻轻扎在姜晟心上。 姜晟看着她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喉间低笑一声,没应承也没拒绝,只转身往桃树深处走去,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走吧,既然来了,便陪孤再看会儿。” 知渺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唇角悄悄勾起抹胜利的弧度。 鱼儿,上钩了。 姜晟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坐定,玄色袍角铺展如墨,衬得他半倚石桌的姿态愈发慵懒矜贵。 他没看知渺,只抬眼望着枝头簌簌飘落的花瓣,眸色中满是漫不经心。 不一会儿,知渺便端着茶盏回来。 她将青瓷茶托稳稳搁在石桌上,纤指捏着茶盏耳,轻轻推到他面前:“殿下尝尝这新沏的雨前龙井,长公主殿下说这茶最解春燥。” 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特意选了只薄胎白瓷盏,衬得茶汤碧色透亮,更衬得她递茶时那截手腕皓白如瓷。 指尖微倾时,衣袖滑落半寸,露出白璧无瑕的肌肤,此刻在春光下若隐隐现。 姜晟的目光果然那皎皎白玉上顿了顿,才端起茶盏。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漫开,他垂眸啜了口,舌尖漫过清苦回甘,抬眼时正对上知渺望过来的目光。 她眼里盛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像怕烫着他似的:“烫吗?奴婢特意晾了片刻的。” “尚可。”他淡淡应了声,心里明镜似的。 这丫头十分会拿捏分寸,既不敢过分亲近,又处处透着贴心,连递茶的时机都掐得正好。不多不少,刚够他赏半盏茶的光景。 知渺见他没推开,便顺势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听清他说话,又不至于显得逾矩。 她垂眸捡着落在裙摆上的花瓣,声音柔得像春风:“殿下您看,这花瓣落在茶盏里,倒像幅画了。” 姜晟瞥了眼盏中漂浮的绯色花瓣,眉梢微挑:“你倒有闲情逸致。” “也是沾了殿下的光,”知渺仰头朝他笑,眼尾弯成月牙,“寻常奴婢哪有机会陪太子殿下在这儿赏花品茶?” 这话听着是奉承,却藏着点撒娇的意味。 姜晟不动声色地敛着眉眼,其实,她原本也没有这个福气。 不过就在一周前,上元节遇袭后没过几日,他百忙中想起那个救了自己的侍女。 “张德,那个救驾的侍女如何了?”他唤来张德。 张德垂首躬身:“殿下放心,那侍女名叫知渺,此番立了功,被长公主殿下擢为一等侍女,现在在偏殿养伤。” “偏殿?”姜晟眸光微动,忽的想起偏殿后院有颗桃树,三月时繁花似锦,如云霞落在黛瓦间。 不过在下人静心伺候之下养伤,不出一月恐怕就要见好,她不见得来得及看到花开满树。 “张德,让东宫的花匠来一趟。” 张德微愣后,便明白了姜晟的意思:“奴才这就去办。” 正好,张德还不知该如何答谢这位姑娘,这满树的桃花,便是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了…… 见姜晟凝眸,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知渺起身添水,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姜晟的指尖微凉,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知渺心头一跳,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见他唇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孤自己来。” 他松开手时,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腕间,留下一阵微凉的触感。 知渺垂下眼,故作慌乱地退到一旁,看着他亲自提起茶壶。 姜晟倒茶的动作利落优雅,茶汤注入盏中时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却连袍角都没沾湿。 “你腿伤未愈,不必总来回走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坐下吧。” 知渺依言坐下,还没安分多久,见姜晟鬓角落了片花瓣,便伸出指尖想去拈,快要触到时又猛地缩回手,像受惊的雀儿般低下头:“奴婢失礼了。” 姜晟看着她那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喉间低笑一声,没说话,只微微偏过头,将那片花瓣凑到她面前。 知渺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指尖轻轻拈起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廓,触到一片微热。 “多谢殿下。”她低头将花瓣放在石桌上,耳尖却悄悄红了。 姜晟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丝玩味。 这丫头的心思像摊在阳光下的水,清澈见底,偏生她自己还以为藏得极好。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忽然开口:“方才你说,要为孤和姐姐效力,不知你对恪王一事,有何见解?” 知渺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她敛了笑意,语气凝重了几分:“恪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又心思叵测,若是贸然动手,怕是会打草惊蛇。” 她抬眼望他,眸光清亮,“不过殿下也不必急,恪王坏事做尽,总有露马脚的一日,只要咱们……” “咱们?”姜晟截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点戏谑。 知渺脸颊微红,连忙改口:“是奴婢失言,该说殿下您。” 姜晟看着她慌忙纠正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比方才的刻意亲近更有趣。 他没再逗她,只淡淡道:“你说得对,不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满园桃花上,“就像这花,开得再盛,也总有谢的时候。” 闻言,知渺掩去眸底的精光,声音又软了下来:“殿下说的是。左右有殿下在,再棘手的事也能迎刃而解。” 姜晟没接话,只看着她端起茶壶给自己添水,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 阳光透过桃花落在她发间,乌木簪泛着温润的光,倒比那些金玉簪子更顺眼些。 “茶凉了。”他忽然道。 知渺立刻捧着茶盏起身:“奴婢这就去换壶热的。” “不必。”姜晟拉住她的手腕,将茶盏放在石桌上,“陪孤再坐会儿。” 知渺目光快速扫过姜晟深沉的眸色,轻轻俯身应了下来。 ———— 之后连续几日,督察司事务繁忙,知渺就再也没有见过姜晟的身影。 她倒也不急,只安心吃药养伤,渐渐腿上力气恢复了大半,精气神也好起来。 直到半月后的深夜,姜晟从督察司回来,肩头如坠千钧。 案头上推着的奏折越摞越高,烛火在他眼下投出青黑阴影,映出他眸底的疼痛难忍。 平日里姜晟也时不时肩上酸,但却也没有今日这般严重,痛得晚膳都没用几口。 “殿下,传太医吧?”张德看着他额角渗出的薄汗,急得眉头拧成了疙瘩。 话音刚落,便撞进姜晟骤然凌厉的眼眸里,那目光像淬了冰,冻得他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老奴瞧着这次实在严重……”张德还想劝,却被姜晟哑着嗓子打断,声音里裹着强忍的痛意:“不必。让姐姐知道了,又要逼着孤歇着。” 他素来要强。 肩上的酸疾是旧伤,可有一位文韬武略的姐姐作比,他连皱眉都觉得是示弱。 张德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什么,试探着道:“殿下,孟总管说过,知渺姑娘常为长公主按揉肩颈,手法极好……要不,叫她来试试?” 闻言,姜晟捏着奏折的手指猛地一顿。 这几日案牍缠身,竟差点把那丫头忘了。 可张德一提,她那双弯成月牙的笑眼突然在脑海里亮起来,勾得他喉结轻轻滚了滚。 “嗯。”他阖眼应了声。 第6章 明日再来 此时的知渺正在偏殿看书。 窗台上那盏琉璃灯的光透过书页,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本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养父母都是教书先生,落难成婢后,长公主破例赏了她这些书。 正读得入神,便听见张德的声音。 她神色一凝,连忙起身出去迎接。 “张公公好。”她俯身行礼时声音软软的,“张公公深夜来,可是有急事?” “知渺姑娘,太子殿下肩疾犯了,疼得厉害,想请你去按揉按揉。”张德笑得和善。 知渺眼底瞬间漫上担忧,睫毛颤了颤:“殿下怎么不早说?”她慌忙理了理衣襟,动作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急切,“也不知奴婢手法合不合殿下心意。” 张德连忙道:“长公主瞧上的人,还能差了?” “是,奴婢这就去。”知渺俯身道。 跟着张德刚进到姜晟所居的正殿门口,便从里面狠狠掷出一本折子,好巧不巧地摔在知渺脚底下。 “他该死!” 姜晟的怒喝撞入耳膜。 知渺本还吟吟笑着,闻言连忙膝盖一软,重重跪在青砖上,伤口迸裂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可她顾不上。 虽没敢抬头看,但光是听姜晟的声音,便知道他恼怒到了极点。 连张德都站到一边,低着头不吭声。 姜晟正在盛怒中,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人,只对着侍从冷声道:“刘刚强占民女,草菅人命,还敢拿军功求孤网开一面?” 侍从连忙拱手:“属下这就去拟斩首令。” “等等。”姜晟的声音淬了冰,“他不是有个想入仕的弟弟吗?把他的首级包好,送去刘府,让他弟弟亲手接着。” 侍从退下后,殿内只剩烛火噼啪声。 姜晟瘫坐在太师椅上,玄色衣襟敞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平日里的矜贵被戾气冲得七零八落。 他抬眼时,才看见跪在地上的知渺,长发垂落如瀑,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起来吧。”他声音里还带着余怒,却没了方才的狠戾。 知渺膝盖发软地起身,垂眸行礼,声音有些发抖:“奴婢给殿下请安。”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觉得这副害怕的模样比桃花树下的狡黠更有趣,心中愤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姜晟不语,知渺开口道:“奴婢刚刚并非有意听殿下议事的,殿下若有不满,还请责罚。” 姜晟回过神,故作肃然道:“孤肩上还疼着,就算要责罚,你也先给孤揉完了再说。” “是。” 知渺这才起身,走到他身后。 指尖刚触到他肩头,便觉肌肉硬得像块铁。她屏着呼吸,力道从轻到重,指腹贴着衣料按揉时,发间那缕淡淡的茉莉香若有似无地浮动在空气中。 姜晟阖着眼,呼吸渐渐平稳。 这丫头的手法的确好,疼意像退潮般散去,连带着心里的戾气也淡了。 “刚刚孤可吓到你了?” “殿下是在惩治奸佞,奴婢……只是敬畏。”知渺答道,“那些人作恶多端,该怕的是他们才对。” 姜晟闻言挑眉,眸底掠过一丝冷意。 张德一怔,连忙呵斥:“放肆!殿下督察司的事也是你能评说的?” 知渺“噗通”一声又跪下,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奴婢失言!” 她仰起脸,眼底水光潋滟,噙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可在奴婢心里,殿下的的确确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听到“英雄”两个字,姜晟眸色一凝,看着她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里面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影子,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他放缓了语气:“起来吧,孤没怪你。” 知渺心中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殿下可还要奴婢继续为您揉肩?” “这么晚了,你不累孤也累了。” 姜晟干脆的回绝噎了知渺一下,她俯身行礼:“那殿下早些休息,奴婢告退。” 正要退下,便听见身后的声音。 “明日再来。” “是。”知渺回眸,微微勾唇。 接下来几日,姜晟的正殿总飘着淡淡的茉莉香。 虽然姜晟嘴上不说,却总在她按揉完,找些由头留她多待片刻。 有时是问她书上的句子,有时是让她研墨,有时二者相对无言,却也有种和谐的美感。 几日过去,姜晟肩上已无大碍。 知渺腿上也渐渐好起来,也到了该回去伺候姜晞的时候。 这日傍晚,知渺便没有再来。 这段日子,偏殿的雕花窗棂总会映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每每看见,总有种别样的情趣。 可今日姜晟伏案时,案纸上只余他一人的影子,竟颇显得孤单,不免有些不适应。 ”殿下虽已大好,可也要注意休息,别再复发。”心下想时,张德说道。 说起来,知渺还是张德叫过来的。 姜晟声音温和了些:“不必担心,自有名医医治。” 张德撇嘴:”殿下还说呢,老奴本是想着暂时让知渺姑娘过来的,可第二日殿下说什么都不让太医来,要不然殿下早就好了。” “多嘴。”姜晟蹙眉道。 张德只能噤声,偷偷一笑。 不得不说,知渺的确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可张德觉得她身上的福气更大。 ———— 知渺重回姜晞身边伺候后,玉芝待她的态度,像春日里说变就变的天,眨眼间便翻了个个儿。 她只觉着,那日分明是自己拽着知渺去瞧太子殿下的,怎么到头来,知渺成了救驾有功的一等侍女,她自己却因私自出府,被罚抄十遍府规? 玉芝越想越堵得慌,满心满肺的妒火滋滋地烧,倒把最关键的忘了。 那日姜晟身陷险境时,她自己早吓得双腿发软,像尊泥菩萨似的僵在原地,倒是身旁的知渺,连半分犹豫都没有,不顾性命扑上去护住了姜晟。 这日,知渺吩咐玉芝和翠竹去小厨房取长公主的点心,玉芝便变了脸。 “知渺姐姐如今可真威风,”她声音尖得像淬了冰的针,与一个月前那副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判若两人,“当了一等侍女,连小厨房的门槛都迈不得了?” 知渺早把玉芝的性子摸透了,这般作态并不出乎她意料,只淡淡道:“玉芝妹妹说笑了,我还得帮长公主殿下核对账簿,实在抽不开身,才劳烦你和翠竹跑一趟。” 玉芝眉头猛地竖起来:“哦,原来是伺候长公主殿下啊,奴婢还当知渺姐姐是去东宫讨太子殿下欢心了呢。” 一旁的翠竹听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拉了拉玉芝的衣袖,低声劝道:“玉芝,差不多行了。” 玉芝却狠狠瞪了翠竹一眼,声音越发尖利:“她自己干的那些龌龊事,还不许人说了……” “谁在外面聒噪?”说话间,只见孟川从书房走出来,沉声喝问。 “孟总管好。”知渺微微欠身,她等的,正是孟总管听见这外面的动静。 “知渺姑娘,长公主殿下正等着您进去核对账簿,怎么在此耽搁许久?”孟川的话听着像责备,语气里却满是敬重。 “孟总管恕罪,”知渺福了福身,“殿下说想吃小厨房的点心,我让玉芝和翠竹去取,可两位妹妹似乎不太愿意。” 孟川眉头拧成个疙瘩,目光扫过玉芝和翠竹,冷声道:“怎么回事?去小厨房给长公主取点心,还委屈你们了?” 玉芝梗着脖子不服气:“孟总管有所不知,知渺姐姐仗着长公主喜欢,就对我们颐指气使……” 孟川冷哼一声:“知渺姑娘是一等侍女,本就有权吩咐你们这些三等侍女,不必亲自去小厨房。难道你们想违抗府规?” 翠竹连忙行礼:“孟总管恕罪,奴婢们知错了,这就去取点心。” 说着便拽着满脸不情愿的玉芝,几乎是落荒而逃。 经了这桩事,府里上下谁都看清了知渺的分量,再看她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意。 ———— 爆竹声里,年节悄然收尾。驸马陈怀远也将回府,姜晟在公主府多有不便,打算等姐夫回来,三人一同用过膳后便回东宫。 为迎陈怀远,府里上下又忙得脚不沾地,备新衣,置新褥,忙得团团转。毕竟陈怀远虽在朝中只是三品官员,但却极受长公主喜欢,为人又随和,府内的下人都很敬重这位驸马爷。 这日休沐,姜晟难得在府中休息,却听到殿外好生吵闹。 张德在一旁敲出姜晟神情稍有不耐,道:“许是下人们在干活声大了些,奴才去让他们安静点。” “不必。”姜晟抬眸朝窗外望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劳作,“孤躺了一天,正好想出去走走。” 张德连忙跟上,心里门儿清,殿下又要和那位福气好的女子说话了。 知渺正看着奴才们搬花,指挥着他们安置花的位置。 这娇嫩的迎春花和公主的气质还真是不大相符,但为了迎驸马回来,长公主竟让府内上下用鲜花装饰,可见这位驸马真是长公主心尖上的人。 她正思衬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第7章 蝴蝶流苏 “参见太子殿下。”知渺规矩地行礼。 姜晟懒懒地扫了眼满院的迎春花,扯了扯嘴角:“姐姐对姐夫真是用心,竟然把这弄花的活儿让你一个贴身侍女做。” 知渺展颜一笑:“是啊,长公主殿下一向不爱侍奉花草,却为了驸马亲自去采摘鲜嫩的花儿,真是伉俪情深。” 姜晟撇嘴:“但愿那个三品官能记得姐姐的好。” 知渺见姜晟凤眸中皆是愠色,试探道:“瞧太子殿下神色,是不喜欢这位驸马爷了?” 姜晟冷笑:“姐姐喜欢,孤岂敢不喜?只不过觉得他配不上姐姐罢了。” 朝中本就有风言风语,说驸马是看中了长公主在朝中的权势才攀附的。再论起相貌才干,陈怀远确实与长公主差了些,知渺也常听见驸马配不上长公主的议论。 姜晟是姜晞的亲弟弟,长姐如母,姐弟情深,瞧不上姐夫也属正常。 “长公主殿下乃人中龙凤,奴婢也觉得这天下没有男子能配得上。既然如此,还是公主殿下心悦最重要了。” 姜晟闻言,垂目瞄了知渺一眼,小姑娘脸上带着娴静的笑,盈盈眼里清澈无比。 不知为什么,她的话总能让他心情好上几分。 “这话说得不错,”姜晟声音柔和了些,“今晚姐夫就回来了,你且陪孤去街市买些古玩,等姐夫回来赠予他。” 知渺一怔:“奴婢吗?” 姜晟点点头,深邃的美目中是不由分说的威严。 “是。”知渺藏住心中暗喜,福身应下。 换上便装后,知渺便跟着张德和姜晟一同出府上街。 三月初,春序正中,草木蒙青,暖风轻卷,街上人熙熙攘攘。卖吃的,卖古玩、文房四宝的都在一条街,汇集了整个皇城最大最好的店家,精致的小玩意琳琅满目。 姜晟在前面走着,知渺就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打量周围的商家。 自上次灯会后,知渺好久没有出府,似乎这街市上的东西种类更多更精致了。 倏地,知渺的眼神被左侧首饰摊铺的一支蝴蝶流苏簪吸引。 金簪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蝴蝶,五条细长的流苏随风飘摇,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张德似是察觉到了小姑娘热切的眼神,笑了笑:“知渺姑娘可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可告诉我,殿下会为你买下的。” 知渺脸忍不住红起来,连忙摇手:“没…没有什么,不麻烦殿下了。” “那怎么会是麻烦呢?顺手的事。”张德笑道。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姜晟转过身,看见张德和知渺被自己落了好远。 张德说道:“殿下,知渺姑娘难得出府,姑娘家总有些喜欢的首饰,便驻足了一会。” 姜晟望向知渺,十五岁的年纪,正是爱美的时候,她头上却只插着一支素净的木簪。跟着自己出门,若是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倒显得他小气了。 他手一挥:“看上哪支,告诉孤。” 知渺见他这般说,便也不再推脱,指了指那支蝴蝶流苏簪。 姜晟扫了一眼簪子下面刻的价位,眸色倏地沉了沉。 金蝶翅膀的纹路歪歪扭扭,流苏上的珠子泛着廉价的光,价签上的数字更是刺眼。 这丫头是故意的?嫌他小气,还是觉得她不配用好东西? 她平日里为姜晞梳妆时,手中攥着的都是镶宝金凤簪,偏生在他面前选了这么个玩意儿,是在暗讽他不如姐姐对她好? 知渺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怎么了殿下?” 难道是自己选得太贵重,让姜晟心生不悦? “殿下不必勉强,奴婢其实也用不上这么好的簪子。” “这簪子哪里好?”姜晟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耐。 知渺被他问得一噎,连旁边的张德都愣了愣。 她拿起簪子掂了掂,这重量比平日里给长公主梳妆用的镶宝石金凤簪轻了许多,再看那价格,不禁心中一沉。 长睫下的美眸微转,知渺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挑的太廉价,怕是跌了姜晟的脸面。 张德也瞧出了端倪,有些窘迫地打圆场:“知……知渺姑娘就是太懂事了,快换个更合身份的。” “知渺并不是在为殿下省钱。” 可下一刻,姜晟就被那铺天盖地的委屈砸懵了。 知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坠落,砸在他心上。 “这簪子上的蝴蝶,是奴婢养母最喜爱之物,奴婢小时候的每件衣服都绣着蝴蝶。可能这簪子在太子殿下眼里最为廉价,上不了台面,但对奴婢来说,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上去既楚楚可怜,却又有种兀自倔强的美。 姜晟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过刻薄——她毕竟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这点念想,或许是真的。 姜晟心中愧疚油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指尖触到她的脸颊,温温软软的。 知渺被他这一碰,心里冷笑,面上却哭得更凶了。 她刚刚的确未看出那簪子选得不合适。索性她算准了他吃软不吃硬,尤其见不得她这副受委屈的模样。 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这话果然没错。 “张德,知渺姑娘想要,直接买下就是,拖这么久做什么?”姜晟转头看向张德,沉声道。 这时候,自然要找个替罪羊。 张德只能自认倒霉,连连点头:“都是奴才的错。”说着便赶紧把簪子打包起来。 “多谢殿下。”知渺福了福身。 姜晟的目光在她泛红的眼角停了停,睫毛上还沾着水汽,看得他指尖微顿。 他没说话,只抬手将簪子递过去,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那触感温凉柔软,像碰着了初春刚化的雪水,姜晟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知渺像是被那轻轻一碰惊得心头一跳,慌忙接过簪子。 她低着头,鬓边的碎发垂下来,却遮不住绯红的脸庞。 “这簪子便是你的了。”姜晟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却比寻常多了几分沉缓,“想何时戴就何时戴。” 知渺捏着簪子的手紧了紧,低低“嗯”了一声。 姜晟看着她低垂的发顶,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白得晃眼,忽然觉得方才街上的风好像热了些。 他别开脸,往前面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淡淡道:“还不走?想在这儿站到天黑?” 知渺这才回过神,慌忙跟上,脚步有些乱,还踉跄了一下。 姜晟闻声,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继续向前走,步子却悄悄慢了半分。 ———— 选好送陈怀远的古画,三人转身往府中去。 街市上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晚风卷着些微花香,拂得人心里轻快。 正走着,一位五十许的大娘忽然从旁边铺子闪身出来,笑着拦住了去路。 她目光在知渺身上转了转,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热络:“这位姑娘生得可真俊,头上这钗子也俏,就是身上衣裳素净了些。要不要进店瞧瞧?老婆子这儿新到了些时兴料子。”她边说边往旁边的布庄指了指,笑容看着格外恳切。 知渺下意识摸了摸鬓边新得的蝴蝶簪,温声道:“多谢大娘好意,我眼下不需要添衣裳。” “姑娘别急着回绝呀,”大娘却不肯让开,从铺子里拎出件衣裳展开,“您瞧瞧这个,我这店的货跟别家不同,价低质好,您看这冰蚕银丝衫,可不是寻常物件。” 那衣裳在夕阳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像揉碎了的月光织成的,确实好看得紧。 知渺心里微动,却瞧着天色不早,正想婉拒,姜晟已开口:“这料子看着不错,进去换上试试。”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建议。 知渺不好违逆,便福了福身:“是,殿下。” 跟着大娘进了布庄,刚绕过门后的屏风,身后突然“砰”地一声闷响,那扇木门竟从外面死死闩上了。 知渺心头猛地一沉,回头时,方才还热情引路的大娘早已没了踪影,空荡荡的铺子里只剩下她一人,连烛火都透着几分诡异的昏黄。 不好,中了圈套! 她快步冲到门边,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里满是惊恐:“开门!外面有人吗?” “姑娘不必惊慌。” 蓦地,身后传来一个清透的声音,像泠泠泉水击在玉石上,却让知渺脊背瞬间发凉。 她猛地回头,果见一袭月白锦袍立在阴影里,那双眼眸弯着,像是含着笑意,深处却空茫得让人不寒而栗。 知渺心头一紧,随即定了定神,敛衽行礼:“奴婢见过恪王殿下。” 姜恒缓步走出阴影,桃花眼弯得更甚:“与姑娘不过元宵一面之缘,竟还能被认出来,倒是本王的荣幸。” 他语气轻缓,带着几分玩味,“姑娘怎知是我?” 知渺垂着眼帘,声音平静无波:“元宵夜那盏悄无声息落在太子马前的云朵灯,除了心思剔透的恪王殿下,恐怕再无第二人能做得这般不着痕迹。” 姜恒闻言笑了,笑声里却没什么暖意:“姑娘倒是记仇。”他往前挪了半步,“不过本王今日找姑娘,可不是为了翻旧账。”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知渺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后背已渗出细汗。 姜恒与姜晟不同,姜晟只是威严,即便是真说错了话,也总能想法子补救。而姜恒心思诡谲 难测,才是真正不好对付。 姜恒打量着她,目光像带着钩子:“寻常丫鬟被关在这里,怕是早就慌了神,姑娘倒是镇定,难怪能得皇长姐青睐。”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不知,皇长姐若是瞧见今日晟儿为你买簪子、替你拭泪的模样,会作何感想?” 第8章 挑拨离间 果然是为了挑拨。 知渺心头冷笑,面上却依旧恭顺:“殿下说笑了。奴婢前些日子救过太子殿下,殿下体恤奴婢,长公主殿下素来宽和,断不会多想。” “哦?”姜恒挑眉,步步紧逼,“那姑娘对晟儿呢?方才在首饰铺前,姑娘脸红成那样,可不是‘体恤奴婢’四个字能解释的。” 知渺蹙眉,语气添了几分冷硬:“殿下多虑了。奴婢只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女,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心。” “姑娘是聪明人,该明白太子需要的是什么。”姜恒声音压得低了些,有些劝说的意味,“他未来的太子妃,必得是能助他稳固朝局的世家贵女。你这样的身份,纵是得了些青眼,又能算什么呢?不过是个随手可弃的玩物罢了。” 知渺抬眸直视着他,眼中没了方才的恭谨,只剩一片冷意:“殿下费这般功夫设局,就是为了说这些?恕奴婢直言,多行不义必自毙,殿下与其操心旁人的事,不如多顾顾自身。”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板被人从外狠狠撞开。 姜晟带着张德站在门口,眸色沉沉地扫过屋内,看见姜恒时,眼中瞬间燃起冷火。 “皇兄倒是好兴致。”姜晟迈步进来,声音像淬了冰,“有话不妨直接找孤说,何苦绕这么大圈子,为难一个伺候皇姐的侍女?” 姜恒倒像是毫不在意,笑着迎上去,声音依旧温润:“晟儿这话说的,我怎会为难知渺姑娘?” 他转向知渺,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与知渺姑娘元宵相识,也算投缘。说起来,还没来得及问皇长姐,知渺姑娘可曾许了人家?” 这话一出,知渺心头猛地一跳,忙屈膝福身:“殿下谬赞了。奴婢此生都会留在长公主身边伺候,婚嫁之事从未想过,更不敢劳殿下挂心。” 姜晟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去,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底像是有岩浆在翻涌。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满是嘲讽:“皇兄和娴妃娘娘当真是一脉相承,都觉得自己看上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只可惜,父皇心里只有母后,而知渺的事,也轮不到旁人置喙。” 说罢,他没再看姜恒一眼,伸手攥住知渺的手腕便往外走。那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硬。 知渺被他拉着,踉跄了两步才跟上。手腕上覆着的掌心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袖,也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身后,姜恒僵在原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像看着一场终将散场的戏。 出了布庄,姜晟脑中清明了几分。 姜恒今日这出戏,唱得实在拙劣。 无非是瞧着知渺如今在皇姐身边得脸,又与自己有过救驾的牵扯,便想挑拨她与姐姐的关系,再诱她做个内应罢了。他这位皇兄,向来擅长用这些阴私手段。 他侧眼瞥了瞥身侧的知渺,她垂着头,鬓边碎发被风吹得微乱,看着倒是安分。 可姜晟心里清楚,这姑娘绝非表面看着那般纯良。 那日灯会上的机变,平日里对姐姐的周到,还有方才面对姜恒时那番不卑不亢的应对,都藏着几分狡黠与心思。 她有野心,想在长公主府站稳脚跟,甚至往上走,这点他早就看出来了。 这样的人,面对姜恒抛出的诱饵,真能一点不动心? 姜晟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些,喉间泛起一丝烦躁。 但眼下还不能声张,若让姐姐知道姜恒存了拉拢知渺的心思,怕是会打草惊蛇。 再者……他倒想看看,这个看似温顺的侍女,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心念流转间,脚步已走出老远,直到晚风卷着街边摊贩的吆喝声飘过来,姜晟才猛然察觉自己竟还牢牢抓着知渺的手。 那触感细腻微凉,与他掌心的温度格格不入,却不知怎的,竟让他一时忘了松开。 而知渺也只是乖巧地垂着眼眸,任由他这样握着自己的手。 就在刚刚姜晟暗暗思索时,她悄悄抬眼瞥了瞥身侧的人,他下颌线绷得紧,眉峰微蹙,望着前路的眼神沉得像深潭,瞧不出半分情绪,手上的力度未有减的意思。 知渺知道这样被牵着不合规矩,但究竟是姜晟主动,她才不会贸然挣开。 倏然,姜晟猛地松开手,力道收得有些急,知渺的手腕晃了晃,留下一圈浅浅的红痕。 姜晟眸色沉沉地看向她,眉峰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孤方才一直攥着你,你怎么不提醒?” 他这话问得突然,知渺像是被惊到的小鹿,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垂下眼帘,恭顺地福了福身,细若蚊呐道:“奴婢……不敢。” 这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倒让姜晟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甚。 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脸上:“不敢?方才在姜恒面前,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知渺像是被这话戳中了委屈处,眼圈倏地红了,方才在布庄里强撑的镇定碎了大半。 她捏着裙摆的手指紧了紧,声音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明鉴,方才……奴婢是怕极了的。” 她抬眸时,睫毛上沾了点水汽,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惶惑,倒像是真的被吓坏了。 姜晟看着那双眼眸,心头的火气莫名消了些,又想起姜恒那副阴恻恻的模样,终究是没再追问。 他转过身,望着前路昏黄的灯火,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的事,暂且不要告诉姐姐。” 知渺愣了愣,随即连忙应声:“是,奴婢记下了。” ———— 回府时已是傍晚,知渺吩咐几个侍女去看看小厨房的饭菜是否准备妥当,便回到姜晞身边伺候梳妆。 可刚进了后院,知渺便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让她不寒而栗。 只见姜晞坐于主位,面若冰霜,眼神幽深,浑身上下散发着怒气。 周围的侍女亦是不敢吭声,颔首低眉。就连孟总管都一副深沉的模样,板板正正地站在一边。 “殿下怎的坐在这里?”知渺声音略有一丝不安,“驸马快回来了,奴婢服侍殿下梳妆吧。” “梳妆?”姜晞横眉,“本宫今晚打扮得再美艳,恐怕都不得好眠了。” 知渺一怔:“怎会?” 姜晞冷哼道:“本宫倒想问问你,你在那枣泥糕里放了什么,让本宫月事提前了半个月?” 知渺身躯一震,连忙跪下:“殿下恕罪,奴婢只负责吩咐手下人为殿下准备糕点,但制作过程奴婢并未参与,是奴婢的疏忽。不过…殿下怎么知道,月事提前一定是枣泥糕导致的呢?” “孟川,让她进来。”姜晞蹙着眉闭上眼。 孟川高声道:“传玉芝。” 话音刚落,玉芝便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路过知渺身边时,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 她福了福身,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刺:“回禀殿下,昨日知渺姐姐让奴婢把您的枣泥糕呈上去。往常都是奴婢亲自端给您的,昨日她偏让奴婢先端去她房里,奴婢觉得不妥,多说了两句,还被她骂多管闲事,只得退下了。”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孟川手里:“后来奴婢越想越怕,去找知渺姐姐问究竟,却在她房里看到了这个。” 孟川打开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药材。姜晞抬了抬下巴:“这是什么?” “奴婢问过府里的郎中了,”玉芝声音更高了些,“这里面有足量的益母草、丹参和当归,都是活血化瘀的东西。” 孟川捻起一点药材凑到鼻前嗅了嗅,颔首道:“回殿下,的确是这几味药。” 玉芝瞟了知渺一眼,语气越发尖刻:“奴婢虽不才,也知道殿下是温热体质,知渺姐姐也一样。这些药只适合体寒、月事推迟的女子,真不知知渺姐姐抓来做什么?” 知渺脑中轰然一响。 她想起来昨日有个面生的侍女说翠竹肚子疼,托她帮忙去郎中那里抓些药。可药刚抓好,就传来翠竹被派去华县接驸马的消息,药便暂且放在了房里。 原来如此,竟是个连环计。 可翠竹昨日已离府,此刻说药是给她抓的,谁会信? “知渺,”姜晞的声音冷了几分,“这药,是你抓的?” 知渺咬着唇,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是。但奴婢并未往殿下饮食里放分毫。” 姜晞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身影,心里明镜似的 。知渺没理由害自己,玉芝的心思她也清楚。只是眼下心烦意乱,懒得细查,可若就这么放了玉芝,又显得她纵容下人搬弄是非。这桩烦心事,总得有人担着。 孟川瞧出了姜晞的心思,轻咳一声打圆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殿下许久不见驸马,今晚本是良宵,况且殿下近来也有生子的打算……知渺姑娘确是误了殿下的事,该罚。但依奴才看,姑娘定不是故意的,殿下消消气吧。” “正因为殿下和驸马有此打算,才更不能马虎!”玉芝却不依不饶,“若是因此耽误了小公子出生,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姜晞蹙眉打量着玉芝,平日倒是小瞧这个丫头了,竟不是个省油的灯。 姜晞轻叹一声,道:“知渺,只要你告诉本宫,你开那药究竟是做什么的,本宫就不再追究。” 知渺额头沁出丝丝冷汗,思索片刻道:“回殿下,奴婢是开给自己的。” “玉芝不是说你和本宫一样,月事从不推迟吗?”姜晞问道。 “是…但是……” “一个小侍女说的话,姐姐也相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挑拨离间 第9章 有又如何 倏然,殿外传来姜晟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晟和陈怀远并肩站在门口,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二人一个俊朗挺拔,一个温润如玉,倒像是一幅生动的画。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驸马爷。”众人连忙行礼。 姜晞一见陈怀远,眸中的冰霜瞬间化了大半,语气也软了:“怀远,何时回来的?怎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姜晟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姐姐,我一个大活人站这呢,你看都不看一眼,光看姐夫。” 姜晞被姜晟幽怨的样子逗笑:“你啊,天天在我这捣乱,还愁我看不见你?” 陈怀远深邃的黑眸中含情脉脉,轻轻握了握姜晞的手:“晞儿,身体还好吧。” 姜晞脸上一红,嗔怒道:“你也知道的,我身子从不会不适,只是今晚……” 陈怀远耳朵也微微红:“无妨,咱们能团聚就好。” “咳咳。”这画面太过甜蜜,甜得让姜晟被呛了一口,“姐姐姐夫别光顾着叙旧,也看看跪在地上的侍女吧。” 姜晞这才想起正事,看向姜晟:“你刚说什么?本宫偏信玉芝?” 姜晟走到知渺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悠悠道:“正是。据孤所知,知渺姑娘根本不是温热体质,反倒有些体寒的毛病。” 知渺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她没想到,姜晟会替她说话。 姜晞更是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本宫都不知此事,你怎会清楚?” 姜晟耸耸肩,语气随意:“知渺姑娘是孤的救命恩人,也算过命的交情,她的体质,孤怎会不知?” 知渺的耳根“腾”地红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玉芝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忍不住尖声道:“太子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知渺姐姐和殿下有什么瓜葛?” “玉芝妹妹说笑了,太子殿下怎会与奴婢……”知渺急忙辩解,却被姜晟打断。 “有瓜葛又如何?” 话音落地,满院俱静。 知渺愕然抬起头,撞进姜晟的眼眸里。 少年站在廊下的灯火旁,俊美得晃眼,平日里带着锋芒的眉眼此刻竟柔和了些,可挺直的脊背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凛冽。 姜晟看着她懵懂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转向玉芝:“孤听说,你和知渺情同姐妹,怎会说出这种话?是故意造谣她与孤有染,还是……见不得她和孤亲近?” 玉芝吓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地跪伏在地:“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长公主殿下身边人的忠诚!” “知渺,”姜晞见事情有了转机,只想快点了结,“晟儿说的是真的?” 知渺连忙顺着台阶下:“回殿下,太子殿下所言不假。今年冬天格外冷,奴婢确实染了体寒的毛病。只因怕耽误伺候殿下,一直没敢说,只悄悄抓了些药调理。” 陈怀远适时开口,温声道:“如此说来,知渺姑娘不仅无辜,反倒忠心可嘉。晞儿,时候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姜晞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对知渺道:“还不快起来,让小厨房把晚膳端上来?这次可得仔细些。” “是。”知渺膝盖早已跪得发麻,连忙叩首起身。 孟川狠狠瞪了玉芝一眼:“还不快滚下去?” 玉芝咬着牙,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背影里满是不甘。 晚膳的余温还未散尽,长公主与驸马已相携回了后院,廊下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缠绵。 今日轮不到知渺当值,她提着裙摆往自己的厢房走,路过姜晟暂住的偏殿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晚风拂过廊檐下的铜铃,叮铃铃响得细碎。 今日之事,她实在没料到,姜晟竟会当着全府的面,那般干脆地护着她。 不过,像姜晟这等人,即便是护了自己,怕也只是对弱者的同情罢了。 “一直站在这儿,就不怕被人嚼舌根?” 身后突然传来清朗的声音,知渺心头一跳,转过身时,脸上已漾起浅笑:“参见殿下。” 她屈膝福身,鬓边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明:“今日之事,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姜晟斜倚在廊柱上,月光洒在他半边脸上,衬得轮廓愈发分明。 他挑了挑眉:“今日算你运气好。往后在府里行事,多留个心眼,别再被人算计了去。” 知渺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仰起脸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怅然:“殿下明日就要回东宫了吗?” “嗯,”姜晟站直身子,眉宇间染上几分严肃,“总不能一直赖在姐姐这儿,督察司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 “殿下足智多谋,又心细如发,那些政务定能处理得尽善尽美。”知渺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慕。 姜晟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说得心头微暖,嘴上却故意逗她:“你个小姑娘,怎知孤足智多谋?” 知渺微微歪头,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语气却理直气壮:“就凭殿下今日只是握了握奴婢的手,便知道奴婢有体寒之症。这份细致,可不是谁都有的。” 姜晟被她这话逗笑了,今日他为帮姐姐解决府上麻烦事,随意说了句谎话,倒是被这小姑娘拿来调侃。 他唇角扬起一抹浅弧:“好好伺候姐姐,将来未必没有你的前程。” “那往后,还请殿下多提携。”知渺笑着福身,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娇憨的讨好。 姜晟眉峰微拢,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所以,知渺姑娘总在孤面前这般……是想让孤在姐姐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闻言,知渺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轻轻咬着粉嫩的唇瓣,委屈道:“殿下眼里,奴婢竟是这般工于心计的人吗?” 她抬眸时,眼眶微微泛红,那模样瞧着,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晟凝着她,眸色深了深。 他见过的女子,或端庄或娇媚,或温婉或泼辣,像知渺这样,藏着狡黠却又不露锋芒的,倒是少见。 可他偏不厌恶这份小心思,反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他倒想看看,这看似温顺的女子,往后会在他和姐姐面前,耍出些什么花样来。 见他只盯着自己不说话,知渺不自然地垂下眸:“殿下为何一直看着奴婢?” 姜晟敛了敛眉眼,嗓音里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笑意,听得人耳尖发麻:“多看看你,省得下次再见,忘了你长什么样。” 知渺脸颊“腾”地红了,像是被这话烫到一般,轻轻嘟了嘟嘴,语气里带着点嗔怪:“殿下若是嫌弃奴婢长得平平无奇,直说便是。” 她抬眼时,水润润的眸子里盛满了期待:“殿下下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 “孤的行程,为何要告诉你?”姜晟故意板起脸,转身作势要走。 知渺愣在原地,眼看着他的背影要消失在拐角,却见他又忽然回过头,月光落在他眼底,漾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孤相信,往后……定会常看见你。”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寝殿。 知渺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垂眸时,唇角勾起一抹柔媚的笑。 ——— 卧房内,鎏金铜炉里燃着安神的鹅梨帐中香,烟丝袅袅缠上帐顶的缠枝莲纹。 姜晞卸了钗环,换上一身浅云素纱寝衣,乌发如瀑般散在陈怀远肩头。 他的怀抱宽厚得像能拢住一整个春夜,总能让她在外头绷了一日的筋骨都松了下来。 姜晞将脸颊往他颈窝蹭了蹭,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疑虑:“你说今日,晟儿那句‘有瓜葛又如何’,到底藏着什么意思?” 陈怀远低头,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脸颊边的碎发:“许是晞儿多心了?今日玉芝那丫头在席间刁难知渺,话里话外都带着刺,晟儿向来瞧不惯挑惹事端的做派,许是一时动了气。” “可晟儿不是爱管这些的性子。”姜晞微微抬眼,烛光在她瞳仁里跳了跳,“内院这些小事,他素来避之不及,今日却偏要站出来说那句话……” 她总觉得那话里藏着钩子,勾得人心头发痒,又说不清道不明。 陈怀远忽然低笑一声,捏了捏她的下巴:“在你眼里,这竟是‘小事’?”他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玉芝明着是针对知渺,可若真将脏水泼到知渺身上,你这长公主的颜面,岂非要被人戳脊梁骨?” 姜晞眸色倏地一厉,转瞬又化作绕指柔,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所以才说晟儿帮了我大忙。”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软得发糯:“我已让人掌了玉芝四十嘴,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嚼舌根。” “哦?”陈怀远挑眉,指尖滑到她后腰,轻轻掐了一把,“那你方才在席间为何不发作?偏要等我回来?” 姜晞被他掐得轻轻颤了颤,眼底漾起一层水汽,却故意板起脸:“我懒嘛。” 话音未落,便忍不住笑了,鼻尖蹭着他的衣襟,“再说了,府里有你这位驸马爷撑着,我这当公主的,偶尔偷个懒,等着夫君回来主持公道,难道不行?”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漫了进来,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往日里在朝堂上能让百官噤声的长公主,此刻像团被温水浸过的绸缎,软得能掐出水来。 陈怀远喉间发紧,低头吻住她的唇,带着沉水香的暖意漫开来,帐幔轻轻晃动,将满室柔情都拢了个严实。 一旦开始了**……[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有又如何 第10章 探春之宴 夜雨刚歇,廊下的铜铃还挂着水珠,风一吹,叮咚作响。 长公主府的庭院里,新抽的柳枝垂在碧波上,沾着晨露的桃花瓣落了一池,像把整个春天都揉碎在了水里。 姜晞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颗刚剥好的荔枝,果肉莹白如凝脂。 昨儿太医来诊脉,说她已有一月身孕,消息一传开,全府上下皆是欢喜。 “恭喜殿下,恭喜驸马!”底下跪着的宫人都穿着新裁的柳绿色宫装,看着便喜庆,道贺的声音里也满是雀跃。 姜晞含着笑,将荔枝丢进嘴里,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都起来吧。” 她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孟川:“去库房领些银锭和绸缎,给府里上下都分了,沾沾喜气。” “谢殿下恩典!”众人齐齐叩首,声音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主子顺心了,底下人的日子自然也熨帖。 “都散了吧。”姜晞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知渺身上,“知渺留下。” 待众人欢天喜地地退下,知渺才走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膝盖,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 “殿下这些日子总有些酸胀,揉一揉会好些。”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日里的风。 榻边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初绽的牡丹,香气清淡,姜晞舒服地眯起眼。 “探春宴的事,都妥当了?” “回殿下,帖子前天就发出去了,各家都回了信。”知渺一边揉着,一边回话,“宴席的菜色定了十六道,酒水选了去年窖的桃花酿,厨子说还得再晾几日才够醇。” 她刚入府时还是个连茶具都摆不齐的小丫头,如今操办起宴会来,已是游刃有余。 姜晞微微颔首,忽然睁开眼,看向她:“你可知,今年的探春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 知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眸子里带着思索:“往年只请宗室里的公主郡主,今年却添了世家小姐……”她想了想,又道,“加上殿下刚有身孕,许是想借宴会让各位来道贺?” “道贺是真。”姜晞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过那些世家小姐的心怀鬼胎也是真。” “心怀鬼胎?” “今年请世家小姐的建议,是姜恒向父皇提议的。姜恒一向与林尚书交好,因此林尚书家的两个姑娘也在受邀名单里。”姜晞凤眸微徕,望向知渺,“你认为,他此举用意何在?” 知渺怔了怔,垂眸思索。 近年姜晞一直在为姜晟婚娶之事上心,她看中的准太子妃是舒国公家的嫡女舒千雪,这样一来,姜晟便可得到舒家的支持。 这场婚事的分量,足以让姜恒忌惮。 知渺若有所思地试探道:“他想阻止舒大小姐成为太子妃?” 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姜晞微微点了点头:“所以这次探春宴,十分重要。你与孟川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盯着林家姑娘的行踪。” 知渺颔首,指尖再次覆上膝盖,力道比刚刚更稳了些:“奴婢明白。” ———— 知渺替姜晞揉完腿,又轻手轻脚地换了壶温热的参茶,才悄悄退了出去。 刚转过回廊,就听见假山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尖利的嗓音,不用细听也知道是刚被掌了嘴、却还没安分几日的玉芝。 “……你们听说了吗?过几日的探春宴,其实压根就是给太子殿下选妃!听说长公主殿下对舒国公的女儿十分中意,”玉芝的声音里带着酸溜溜的嫉妒,“依我看啊,这太子妃的位置,八成就是她的了。” 另一个侍女跟着附和:“可不是嘛,听说舒大小姐生得十分标志,跟太子殿下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 “哼,有什么了不起?”玉芝嗤了一声,“我若是略施粉黛,样貌也不比她差。” “哎呦姑奶奶,这话可别说了。”对方连忙去捂她的嘴,“人家舒大小姐可是名门望族,就算你美若天仙,也比不上人家半个手指头……” 知渺端着空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舒千雪的太子妃之位,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家世、容貌、才情,哪一样都挑不出错处,更要紧的是,舒家在朝中的势力恰好能为太子助力,这门婚事,本就是天作之合,稳妥之选。 她甚至能猜到,再过些时日,宫里就该传出赐婚的消息了。 知渺微微抬眼,望向远处飞翘的檐角。 檐角下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数着日子。 她的思绪回到上元灯会的惊鸿一瞥,万千灯火簇拥着的矜贵少年,让人心向往之。 她从未忘记她那熊熊升起的野心,从未放弃追逐她狩猎的目标。 只是她清楚,这事急不得。 舒千雪占着家世的先机,她便得另寻出路。 眼下最重要的是跟着长公主,把探春宴的事办得妥帖,让姜晞看到她的本事。 再借着姜晞的势,多在太子殿下面前露几次面。不必急着攀附,先让他记住有“知渺”这么个人,记住她的容貌,她的妥帖,她的善解人意。 太子殿下身边总需要些得力的人,未必都要靠家世。 她可以从最低微的位置做起,一步一步往上走。 就像她刚入府时,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如今不也成了能在长公主榻前侍奉的人? 至于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从没想过。 她比谁都清楚,像姜晟这样站在云端的人物,身边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专情更是奢望。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不是困在深宅里争风吃醋的情爱。 姜晟于她而言,是能助她摆脱泥沼、步步登高的梯子,是让她握住权力、不再任人摆布的依仗,这就够了。 假山后的议论渐渐歇了,玉芝大概是被同伴堵得没了话。 知渺理了理裙摆,指尖拂过茶盏边缘的凉意,心里一片澄明。 舒千雪的太子妃之位是定数,但这后宫前路漫漫,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她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廊外的阳光正好,知渺抬步向前,脚步声轻快而坚定,像踩在自己铺就的棋盘上,每一步都落得稳稳当当。 ———— 探春宴,公主府满园复苏,风亭水榭,流杯曲沼,处处春日生机。 西侧的牡丹园正开到鼎盛,姚黄魏紫挤挤挨挨,花瓣上还凝着晨露,风一吹,便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东侧的蔷薇架爬满了粉白的花,远远望去像堆了半架云霞,架下的石桌上摆着青玉盏,里头盛着冰镇的酸梅汤,凉气混着花香漫开来,沁得人骨头缝里都舒坦。 巳时刚过,后花园里已是人声暄暄。受邀的世家小姐们三三两两聚着,月白、水绿、藕荷色的裙裾在花丛中穿梭,鬓边的珠花与枝头的花苞相映,倒分不清是人比花娇,还是花随人艳。 姜晞一身紫绀色盘金彩绣锦衣裙,裙摆勾画描边绣着大朵海棠花。臻首娥眉,齿如编贝,眼尾轻轻挑起,多了一丝风情。 她此时正斜倚在临水的软榻上,榻边支着梨花木小几,上面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她指尖捻着颗晶莹的葡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凤眸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宾客们在太液池边围坐,桌上佳肴琳琅满目,荷叶粽、烩鱼翅、炖燕窝,还有采摘的鲜果。侍女们小心翼翼地奉上琼浆玉液,酒香与花香交融,令人沉醉。 在迎接了最后一位宾客后,宴会也即将开始,知渺便站于席位一侧等长公主驾到。 “孟总管。”知渺刚转过蔷薇架,就见孟川正指挥着小太监往石桌上添新沏的茶水,她脚步微顿,含笑颔首。 孟川抬眼看来,目光先落在她身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往日里总爱穿素色衣裙的姑娘,今日竟换了条桃色百褶裙,裙角绣着细碎的缠枝桃花,走动时裙摆轻轻扬起,像落了满身的春光。 他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几分,语气里带着长辈似的慈爱:“知渺姑娘今日这一身,可真是晃眼。往日总见你穿青灰、月白,倒不知这桃色穿在身上,竟这般俏。” 知渺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不自在,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声音里带了点玩笑的怯意:“总管说笑了。今儿来的都是金枝玉叶,穿的不是云锦就是苏绣,比起她们,我这裙衫不过是块普通的杭绸,哪敢当‘俏’字?” 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漾着点狡黠:“若总管见了她们那一身身华服,岂不是要惊得站不稳脚?” 孟川被逗得笑出声,手里的茶盏盖轻轻磕了下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姑娘这嘴,是越来越会说了。” 他仔细打量着她,目光里满是欣慰:“可依老奴看,姑娘的气度样貌,一点不输那些贵女。真要换上她们那样的宫装,未必就压不住场子。” 知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帘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总管这话说的,可要折煞奴婢了。”她的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涩然。 “长公主殿下。” 倏然,一声清润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 姜晞抬眸,见十七八岁的少女站起身来。她今日穿了件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配着白藤绣玉兰花的褙子,乌发半绾,只簪了支珍珠步摇,端庄高雅,面容姣好。 “听闻殿下有孕,臣女为恭贺此喜,特备了些安胎的补品聊表心意,还望殿下保重凤体。”她屈膝行礼,姿态从容,语气里的关切不卑不亢。 姜晞勾起唇,眸底写满了满意,温声道:“这位便是国公府千金,舒千雪吧?果真是貌美又知礼,本宫替腹中孩儿谢过你的心意了。” 舒千雪福了福身,坐下。 “不愧是贵族淑女,这仪表气度当真是不凡呐。”下面有世家小姐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次探春宴也是长公主给太子殿下选妃,我觉得舒大小姐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谈笑间,舒千雪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话音刚落,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插了进来:“长公主殿下也该赏臣女些脸面才是。” 第11章 失足落水 只见提着石榴红的裙裾的少女快步走来,鬓边斜插着朵硕大的红牡丹,却有些俗气:“臣女父亲特意让人从江南寻了些新茶,说是最适合孕妇饮用呢。” 她说着便往榻前凑,全然没注意姜晞蹙了下眉。 周围几个小姐悄悄交换了眼神,眼底都带了几分不耐。 林云梦向来跋扈,仗着父亲是尚书,在姐妹堆里总爱拔尖,说话做事没个分寸,谁也不爱与她亲近。 她身后跟着的庶妹,名叫林云逸,穿着件样式简单的浅碧色襦裙,头埋得低低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活像只受惊的小鹿。 姜晞只淡淡瞥了林云梦一眼,轻声道:“林大小姐有心了。” 此番表现,与刚刚回应舒千雪时的眉开眼笑可谓是大相径庭,下面的小姐们不禁隐隐约约传来嘲讽嗤笑声。 林云梦在原地僵了僵,顿觉尴尬,便脸色煞白地匆匆退下。 “让开!”路过林云逸时,林云梦还没好气地推攘了一把她。 本就身子骨羸弱的女子,险些摔倒,还是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可依旧低眉顺眼,脸上没有一丝愠色。 知渺在一旁瞧着,大概对林家这两位小姐的性情有了了解。 “春日正好,总坐着也闷,不如寻些乐子?”姜晞脸上又恢复了得体的微笑,说道。 舒千雪会意,起身笑道:“臣女方才见园里花开得正好,不如我们玩个‘斗花’的游戏?各自去寻最喜欢的花来,谁的花最合心意,便请殿下赐一盏好茶,如何?” 众人轰然应好。 小姐们顿时散开,有的往牡丹园去,有的奔着蔷薇架,一时满园都是银铃般的笑语。 知渺站在姜晞身后不远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林家姐妹身上。 林云梦显然没把“斗花”放在心上,她拉着林云逸往偏僻的青瑶池边去,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林云逸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发颤。 知渺心头微动,悄悄跟了上去。 青瑶池池面如镜,映着岸边垂杨新绿。几尾红鲤甩尾游过,搅碎满池云影,漾开的涟漪荡到青石阶边,沾湿了青苔。 池边的柳树下,林云梦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瞪着林云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狠意:“等会儿我推你下去后,舒千雪便会路过这里,你就哭喊是舒千雪推的,听见没有?” 林云逸直摇头,脸色煞白:“姐姐,不可……那是欺瞒长公主殿下,要是被发现……” “怕什么?”林云梦嗤笑一声,伸手掐住她的胳膊,“只要你一口咬定是她,又有我这个人证,她舒千雪还如何辩解?等她被长公主殿下厌弃,太子妃的位置……”她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未必就轮不到别人!” 林云逸吓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作声。 知渺躲在假山后,指尖攥得发白。 她看着林云梦猛地松开手,装作要去折池边的迎春花,实则肩膀暗暗蓄力,眼看就要撞上林云逸。 那处的池边没有护栏,石板又常年被水汽浸着,湿滑得很,掉下去非呛水不可。 就在林云梦要动手的瞬间,知渺忽然走出假山,轻咳一声,扬声道:“林大小姐,你瞧那朵蔷薇开得多好!” 林云梦的动作一滞,下意识地回头看。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知渺悄悄抬脚,往她身后的一块青苔石上踢了块小石子。 林云梦本就站得不稳,被石子一绊,身子顿时往前倾去,“啊”的一声尖叫,直直栽进了青瑶池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惊得池边的白鹭扑棱棱飞起。 知渺见林云梦这狼狈模样,不禁心中暗自发笑,而一旁的林云逸胆小不惊吓,直接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林云梦在水里扑腾着,石榴红的裙裾泡得鼓鼓囊囊,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眼里满是惊恐和难堪,她一边呛水,一边尖叫:“救命!救命!” 知渺见时机差不多,便装作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连忙向四周大喊:“来人呐!林大小姐落水了!” 众人闻声赶来,目光齐刷刷扎向池中。 只见林云梦那身石榴红裙衫在水里泡得发胀,像朵被揉烂的残花,散乱的发髻浸了水,沉甸甸地坠着,几缕湿发贴在惨白的脸上,混着池水往下淌,连鬓边那朵大牡丹花都歪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侍女们慌忙跳下去把林云梦捞上岸,林云梦一屁股瘫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裙摆的水顺着石板缝往下淌,在她身下积了一小滩水洼。 她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刚想开口骂人,却猛地咳出几口池水,狼狈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唯有那双眼睛,又红又肿,死死瞪着周围,满是羞愤与怨毒。 见状,舒千雪不禁暗暗攥住手中丝帕。 今晨刚到长公主府时,林云梦便故作亲昵地挽着自己手臂,与她聊了不少家常话,还约她一会儿“斗花”时,一同去青瑶池边采花。 可就在不久前,有个侍女悄悄过来,告诉她一会儿务必不能靠近青瑶池。 舒千雪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留了个心眼,一直在牡丹园闲逛。 此刻见到这幅景象,舒千雪方才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若她没有听劝,只怕是落水之人便是自己了。 片刻,姜晞姗姗来迟赶到。 目光略略扫了眼四周,姜晞似是早已料到一切,眼底的诧异转瞬即逝,开口:“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给林大小姐披件衣裳?” 侍女们连忙纷纷上前为林云梦披上外搭,却被林云梦一把推开。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跪在姜晞腿边,哭喊道:“长公主殿下!是舒千雪推我!她嫉妒我爹送的茶比她的好,故意把我推下水!” 闻言,舒千雪蹙眉,望向姜晞:“长公主殿下,臣女一直在牡丹园,从未来过池边。” 姜晞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知渺身上:“知渺,你一直在附近,看见了什么?” 知渺上前一步,声音平静,不慌不忙道:“回殿下,方才奴婢只看见林大小姐和林二小姐去折池边的花,二人还悄悄交谈了些什么。随后,也不知怎的,林大小姐便失足落入了池中。” “你胡说!”林云梦歇斯底里地冲知渺喊道。 姜晞无视她,望向林云逸,不疾不徐地问道:“林二小姐,可否告诉本宫,知渺说得可是真的?林大小姐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云逸身上。 她嘴唇哆嗦着,抬头看了眼浑身湿透、眼神凶狠的林云梦,又飞快地低下头,泪水滚落下来:“回殿下,姐姐只和我说,想采摘些鲜艳的花儿。之、之后,姐我也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云梦一听,本想发怒,可转念一想,若林云逸兔子急了咬人,将自己逼迫其落水栽赃舒千雪的事供出来,那结果将不堪设想。 林云逸这样说,是最佳选择。 姜晞看着林云逸瑟缩的样子,又瞥了眼失魂落魄的林云梦,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舒大小姐一直在牡丹园,而本宫的贴身侍女又亲眼看见你是失足落入水中,林大小姐,你作何解释?”姜晞犀利的目光凝向林云梦,冷言道。 “臣女……”林云梦支支吾吾,死死咬着下唇。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与舒千雪提前约好,来青瑶池附近采花,为何舒千雪会迟迟不来。 直到她抬眸时,无意间对上姜晞身边桃色宫裙的侍女微波流转的眼眸。 刚刚就是她坏了她的好事。 林云梦这才反应过来,姜晞早有准备,根本不会给她陷害舒千雪的机会。 大势已定,林云梦终究有气无力道:“臣女确实是不小心落水,觉得难堪,又嫉妒舒大小姐得长公主殿下喜欢,这才栽赃舒大小姐的。“ 说着,她抬头望向舒千雪:“舒姐姐,妹妹是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的,妹妹给姐姐赔罪,还望姐姐原谅。” 舒千雪自然猜得出事情的真相,也懂得适可为止,便浅浅一笑,大方道:“无妨,我不怪妹妹,不过妹妹下次别再这么做了,伤了自己可怎么好?” 见状,姜晞挥了挥手,语气冷淡:“林大小姐既已知错,舒大小姐也宅心仁厚,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林大小姐赶紧回去换衣服,仔细着了凉。” 林云梦被几个侍女半拖半架地拉走了,众人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 知渺站在原地,看着林云逸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 探春宴结束后,姜晞回房中休息,知渺在一旁揉肩伺候。 “殿下对今日之事的结果,可还满意?” 姜晞撩起眼皮看向知渺:“林云梦妄图栽赃舒千雪不成,自食恶果,而舒千雪也得了善良大度的美名,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知渺顿了顿,垂下长而密的睫羽:“殿下说的是,不过……奴婢为林二小姐,感到有些惋惜。” 原本趁着这次机会,林云逸可以当众揭发林云梦逼迫她故意落水栽赃舒千雪的丑事,挫挫林云梦的锐气,以后在林家的日子也可好过些。 可一想到林云逸刚刚怯懦的样子,知渺不禁心生怒火,觉得恨铁不成钢。 “不过一面之缘。”姜晞眉梢微扬,目光里带了些好奇,“你怎地还与林云逸共情上了?” 知渺被问得微微一怔,她也不知为何会替素不相识的林云逸感到不平。 她心想,或许是因为她们都一样,迫于身份的低微,而不得不忍辱负重。 “也不是共情。”知渺勾起唇角,手上按揉力度也放轻了些,“奴婢只是感慨,林二小姐性子如此软弱,可见平日里受了林大小姐多少气。” 姜晞轻叹一声:“你说得不错,林大夫人出身世家,而这林云逸母亲不过只是个绣娘,自然处处被林云梦这个嫡姐压一头。这样的女子,怎敢当众违逆林云梦?” 闻言,知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此番林大小姐成事不足,倒是林二小姐沉着冷静,恪王殿下会不会……” 姜晞眸光微转,沉吟片刻,道:“林云逸的确有可能吸引姜恒的注意,不过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立即有所行动。” “奴婢明白。”知渺心领神会地福了福身,“奴婢会派人留意着恪王与林二小姐的动静。” 姜晞望向知渺慧黠的眼眸,不禁欣慰一笑:“你跟着本宫久了,办事也越来越利落了。本宫会吩咐孟川给你涨月例银子,你也好给自己买些好东西。” 知渺浅浅一笑,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奴婢只是愿为殿下尽分内事,不求回报。” 姜晞握了握知渺的手,说道:“过几年你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了,等本宫看看晟儿大婚之后,好给你安排。” 渺:我自有打算[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失足落水 第12章 奴婢努力 知渺连忙行礼:“殿下,奴婢只想一直在殿下身边伺候,不想嫁人。” 姜晞扶起知渺,嗔怪道:“傻孩子,哪有一辈子在本宫身边的道理?” 知渺嘟了嘟嘴,坐到姜晞身旁:“这有什么?奴婢就这样陪着殿下,陪着小公子,不好吗?” 姜晞被她这样子逗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念道:“孩儿啊,你可要好好长大,关心你的人可多啦。” ———— 恪王府。 暮色漫进窗棂时,姜恒正对着一幅舆图蹙眉,指尖在江南水泽处轻点。 周毅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手里还攥着张刚递进来的帖子,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何事?”姜恒头也未抬,声音里带着批阅文书后的微哑。 周毅躬身道:“回殿下,方才前院递信,说是今日探春宴上出了些茬子。”他顿了顿,见姜恒没打断,才继续道,“林大小姐指使林二小姐陷害舒家嫡女不成,反倒弄巧成拙,惹了一身不是。” 姜恒闻言,眸底闪过一丝不耐,语气却平淡如水:“本王早该料到,这林大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周毅附和着应了两句,又补充道:“不过还有件事,当时林二小姐被长公主盯着问了几句,竟然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只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哦?”姜恒倒是来了些兴致,放下手中的笔,“林云逸?那个见了生人都不敢抬头的庶女?” 在他印象里,林云逸性子怯懦,平日里跟在林云梦身后,活像个没主见的影子,遇事躲都来不及,更别说在那种场合,被姜晞带着威压的目光盯着了。 姜晞如今已有三十,身为长公主,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度,便是有些成年男子见了都发怵。 “可不是嘛。”周毅也觉得意外,“听说当时她脸都白了,手也在抖,可愣是没松口,硬是把林大小姐的话给堵了回去。” 姜恒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他没料到林云逸竟有几分镇定,哪怕是吓出来的,能在姜晞面前守住口风,倒比他姐姐像样些。 “倒是小看她了。”姜恒轻笑一声,重新看向舆图,语气却缓和了些,“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殿下放心,一切已准备妥当。”周毅拱手道。 姜恒微微颔首,形状温柔的眼眸里满是阴冷。 ———— 转眼,已是盛夏。 池塘里的残荷枯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池墨绿的莲叶,挨挨挤挤地铺到水中央,粉白相间的荷花从叶缝里探出来,像浸了凉水的胭脂,在暑气里透着沁人的凉。 这般季节,正是泛舟赏莲、采菱摘藕的好时候。 少年人的兴致总像盛夏的日头,烈得挡不住。 定下了泛舟的日子,姜晟便脚步轻快地往公主府去,想邀姜晞与陈怀远同去。 不过,此时的姜晞却不得空见他。 因江南水患刚过,部分州县的税银收缴出了纰漏,有的地方虚报灾情想减免赋税,有的则私藏税银挪作他用,簿册上的数字看着光鲜,细查下去却处处是窟窿。 会计司忙着核对各州上缴的夏税簿册,姜晞和陈怀远不得不陷入忙碌。 姜晟来公主府时,恰逢二人在里间议事,便在花厅外候着。 廊下的石桌上摆着副残局,像是有人对弈留下的,黑子已陷重围,眼看就要输了。 姜晟的目光不禁被吸引,低头琢磨着,忽听身后有轻细的脚步声,转头见知渺端着茶盘过来,脚步轻盈,仿佛轻若无骨。 她今日穿了件嫩绿色的宫装,料子是极轻薄的纱罗,风一吹便微微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段。 头上斜斜插着那支蝴蝶流苏簪,流苏一动便簌簌作响,像只蝴蝶栩栩如生地栖息在鬓边。 知渺见他看棋,眼波在棋盘上溜了一圈,又慌忙低下头,将茶盏放在他手边。 “殿下也爱下棋?”她声音柔软,还带着点好奇。 姜晟没作声,只指尖在黑子上敲了敲。 知渺见他不语,便抿了唇,垂手站在一旁,却忍不住用余光偷瞄棋盘。 过了片刻,她忽然小声道:“若是……把这颗黑子移到这里呢?” 说着,指尖虚虚往棋盘右下角一点,那位置刁钻,恰好能断了白子的后路,瞬间逆转局势。 姜晟挑眉看她:“你懂棋?” 知渺垂眸摇摇头:“不敢称懂,只是……看长公主殿下和驸马对弈时,偷偷学了两招。” 说着,她眼睫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奴婢胡言乱语,殿下莫怪。” 姜晟却没说话,真的将黑子挪到了她指的位置。 果然,原本困死的棋局豁然开朗。 他抬眼时,正对上她偷偷抬起来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般慌忙垂下,耳尖却红得厉害。 “倒是有些章法。”他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笑意,“这样,这残局,你若能赢了孤,下次孤送本棋谱给你。” 知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又很快按下去,小声应道:“那……奴婢便斗胆试试。” 两人隔着张青石桌对弈,棋盘上的阳光碎成点点金斑,落在交错的黑白子上。 知渺落子极轻,总像怕下错似的,可可那棋子的位置却刁钻得很,看似退让的一步,偏能在不经意间织起张细网,将姜晟的白子慢慢困在里头。 姜晟垂眸看着,指尖捻着颗白子转了转。 他原想随意应付两局,此刻倒来了些兴致,故意让了两步险棋,看她如何拆解。 他悄然抬眸,见少女蹙眉思索时,鼻尖微微蹙起,像只认真的小兽,倏然觉得这等待的时光竟不那么难熬了。 最后一局终了,知渺以半子险胜。 “殿下,奴婢赢了,殿下可要信守承诺!” 姜晟看着她眉梢眼角的欣喜,那点雀跃毫不掩饰,倒比平日里那副温顺模样鲜活了数倍。 他唇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了敲:“自然。只是这棋谱孤藏了好些年,寻常人可不给。” 知渺仰起脸,眼里带着点狡黠的期待,声音却依旧软乎乎的:“那殿下是觉得……奴婢不算寻常人?” 她这话问得大胆,说完便慌忙垂下羞怯的眸,仿佛刚才那句试探只是无心之语。 姜晟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这丫头倒是会顺杆向上爬。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要看看,你配不配得上。” 知渺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那目光像带着钩子,她心跳竟漏了一拍。 似是被这类似勾诱的眼神惊到,她慌忙移开眼,声音也软了下来:“那……奴婢努力。” 风从廊下吹过,带着栀子花的香,拂动了桌上的棋谱边角。 姜晟看着她垂首时露出的纤细脖颈,忽然觉得,这等待的时光不仅不难熬,反倒短得有些可惜了。 少顷,主厅的门缓缓敞开,孟川恭敬地笑着将姜晟迎了进去,知渺也进屋立于姜晞身边伺候。 姜晞眉眼间还残余些疲倦之色,正歪在软榻上,一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听到姜晟的邀请便笑了,指尖点了点肚子:“我倒是想去,可这小家伙怕是不依呢。” 她近来夜里总被胎动扰得睡不安稳,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却被笑意衬得柔和。 “姐姐身子不适?”姜晟立刻敛了笑,眉宇间染上担忧,往前凑了两步想细看。 陈怀远在一旁替姜晞掖了掖薄毯,轻叹道:“你这外甥活泼得很,再加上这几日会计司事多,你姐姐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他语气温和,指尖拂过姜晞额前的碎发,满是疼惜。 姜晟眉头皱得更紧:“可请太医看过了?” “放心,太医说胎象稳着呢。”姜晞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轻快,想宽他的心。 姜晟这才松了口气,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侍立的知渺身上。 她正拿着柄玉色蒲扇,轻轻往姜晞这边扇着,手腕悬着,力道匀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顺,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灵动。 “知渺姑娘,可愿同去?” 知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惊到了,蒲扇的动作顿了顿,眼帘倏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怯生生地抬眼,先看向姜晞,眼神里带着几分无措,像只受惊的小鹿:“奴婢?这……”尾音轻轻颤着,仿佛连拒绝都不敢说出口。 姜晞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在知渺那支新簪子上。 这支蝴蝶簪她从未见过,翠色鲜亮,显然是新得的。 再看知渺,虽低着头,肩膀却悄悄绷紧了,分明就是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 她心里透亮,这丫头怕是早盼着能出去见见这些世家公子,偏要装得这般无辜。 “你怎地忽然想让知渺去了?”姜晞看向姜晟,语气里带了点调侃。 姜晟倒是面不改色,理所应当道:“我想着,泛舟赏莲,光我和几个公子哥,未免单调。若是有位懂棋的姑娘作陪,一同对弈,才更有雅趣。” “哦?”姜晞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知渺微微颤动的流苏,“那舒家姑娘不是更合适?国公府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你正好相投,也能培养培养感情。” 第13章 人中龙凤 姜晟脸上露出一抹尴尬,摆了摆手:“我与舒大小姐素未深交,贸然相邀,反倒失礼。还是知渺姑娘……更熟络些。” 知渺这时才怯怯开口,声音细若蚊吟,脸颊泛着薄红:“殿下谬赞了。只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离不得人,奴婢……” 她说着,又偷眼看向姜晞,那眼神里的期待像水里的浮萍,藏不住地冒头。 姜晞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暗笑。 这丫头,既想踩着“奴婢”的身份博同情,又想借着姜晟的邀请踏出去,算盘打得倒精。 她故意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格外宠溺:“你正当花季,总闷在我身边做什么?这盛夏美景,本就该属于你们年轻人。去吧,好好玩。” 陈怀远也在一旁应和:“府里有我照看着, 你们只管选个晴好日子去玩。” 知渺这才像是松了口气,忙福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谢长公主殿下,谢驸马。” ——— 很快,便到了泛舟赏莲的日子。 晨露还凝在廊下的芭蕉叶上,东宫的马车已碾过公主府门前的青石板,停在了垂花门下,乌木车厢配着银质门环,在晨光里透着低调的贵气。 知渺站在阶下,望着那悬着玉坠的车帘,竟有些手足无措。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露出姜晟的侧脸。 晨光斜斜地打在他下颌线上,将那道利落的弧度衬得愈发清晰。 “愣着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了点晨起的微哑,目光扫过她时带着慵懒,“上来。” 知渺慌忙福身,声音细弱如丝:“殿下,这不合规矩,奴婢……奴婢步行跟着便是。”她垂着眼,能看见自己鞋尖沾着的草屑,与那华贵的马车格格不入。 姜晟却没动,只挑了挑眉,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威严:“孤让你上来,谁敢说半个不字?” 这话像是说给她听,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周围垂首侍立的仆从,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知渺这才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踩着车凳上去。 车厢不算宽敞,铺着厚厚的云锦垫,她刚在对面坐下,车帘便落了下来,将外头的晨光与视线都隔在外头,只余下两人间不到两尺的距离。 姜晟今日穿了件暗蓝色的暗纹便装,领口松松地系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料子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流畅的线条,比往日束着玉带时更多了几分随性的俊朗,愈发显得气度逼人。 知渺很想保持淡定,却还是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她分明能感觉到对面那道视线,像带着温度的网,轻轻罩在她身上。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耳垂,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东宫和长公主府的侍女见了他,多半是垂首敛目的羞怯,或是故作矜持的试探,他早已看腻。 可知渺不同,她的脸红像是浸了晨露的桃花,带着点惊慌,又藏着点忍不住的雀跃,竟让他心里泛起些陌生的痒意,像有只小兽用爪子轻轻挠着,不疼,却挠得人心头发紧。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移开视线:“你可知今日同去的还有谁?” “听长公主殿下说,有段家大公子与崔家二公子。”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平稳,尾音却还是微微发颤。 “嗯,”姜晟应了一声,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们两家是皇商,小时候孤常和他们一起玩。” 知渺早已做足了准备功课,便顺着姜晟的话道:“世人都说段公子温润,崔公子爽朗,想来都是极好的人,也难怪能与殿下相交。” 她说着,偷偷抬眼瞟了他一下,见他没动怒,才敢把话说得更柔些:“能与殿下称友的,自然都是人中龙凤。” 姜晟却忽然敛了笑,眸色微沉,视线像带着钩子似的落在她脸上:“哦?这么说来,知渺姑娘是冲着这两位‘人中龙凤’来的?”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点故意的试探。 知渺像是被这话惊到了,猛地抬头,眼里立刻蒙上一层水汽,睫毛湿漉漉地颤着:“殿下怎会这么想?奴婢不过是想借着他们,夸夸殿下罢了。” 说着,她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了点委屈:“若是惹殿下不快了,一会儿到了郊外,殿下真把奴婢扔在那儿,奴婢可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呢。”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那点莫名的不悦瞬间就散了,反倒被她这副模样勾得心头发痒。 他故意板起脸:“胆子倒大,敢拿这话堵孤,不怕孤一气之下,收回送你棋谱的约定?” 知渺眼底却重新泛起甜丝丝的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是君子,才不会失信于人呢。” 此言一出,他还非送不可了。 姜晟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从怀中取出一本蓝色的册子。 知渺凝眸,双手接过,只见那棋谱是薄薄一册,蓝布封皮已泛出温润的旧色,边角被摩挲得微微发卷。 翻开时纸页轻响,泛黄的内页上,棋盘格是用极淡的墨线勾勒的,纵横间透着沉静的古意。 “多谢殿下。”知渺目光在棋谱上流连半晌,方才抬起眼,眸底似盛满星光点点,“这棋谱奴婢一定好生珍藏,日日翻看!” “这么高兴?”见她欣喜的模样,姜晟眉梢微扬,“孤还是第一次见,如此钟爱下棋的侍女。” 知渺垂着眼,指尖轻轻抚过棋谱上泛黄的纸页,声音温软却清晰:“奴婢幼时曾听父亲以棋喻世,说棋子虽小,却各有其位,落子无悔便是担当。这世间许多事由不得人,唯有棋盘上,黑白分明,进退都能自己定夺。” 闻言,姜晟微微一怔,似是有些诧异听到这些话,随即,又漫不经心地冷笑一声:“你这说法,倒是新奇。” 下了马车,便见段涵和崔易之已经在翠映湖边等候。 “见过太子殿下。” 段涵一身白衣,手执银白折扇,面带笑容,温润如玉。而崔易之身着青色长袍,矜贵内敛,疏离有礼。 名不虚传,两位公子皆是身姿笔挺,芝兰玉树。 “今日游玩,讲这些虚礼做甚?”姜晟语气随意,显然与二人关系密切。 “见过段公子,崔公子。”知渺福了福身。 崔易之被知渺吸引住了目光,咋舌欣喜道:“这便殿下说的‘棋艺高人’?瞧着倒比池里的荷花还娇。” 知渺被他说得脸红,往姜晟身后缩了缩,指尖还悄悄拽住他的衣袖一角。 姜晟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靠了靠,挡住了崔易之直白的目光,语气淡淡:“注意些分寸,这是长公主府的知渺姑娘。” 段涵忙笑着打圆场:“崔二这张嘴,早晚得让人给他缝上。姑娘别见怪,他是瞧着殿下难得带女眷来,新鲜得紧。” 他目光在两人交握的衣袖上转了圈,话里带了点深意:“昨儿殿下还说,要找个懂棋的来陪我们解闷,想来姑娘定是棋艺不凡。” 知渺这才松开姜晟的衣袖,福身行礼,轻声道:“段公子谬赞了,不过是会些皮毛,让二位公子见笑了,今日这映日荷花别样红,景色不比奴婢有趣多了?” “请。”说着,四人便上了小舟。 翠映湖清澈见底,绿如翡翠,初阳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时而清风徐来,吹来一湖碧水;时而有鱼儿跃出水面,怦然有声。 湖面一隅,荷盖相连,荷花玉立,笑靥迎人。 载着扁舟从荷边丛边划过,船桨拍起的水花散落在荷叶上,仿佛珠走玉盘,令人暑意全无。 崔易之刚早已准备好的棋盘摆好,段涵却按住他的手,冲知渺笑:“知渺姑娘既懂棋,不如与殿下对一局?我们二人也好学学。” 知渺还没答话,姜晟已将棋罐推到她面前,语气随意:“崔大说得对,来都来了,总不能白占着孤的棋谱。” 知渺捏着棋子的手指微颤,抬眼时眼里带了点狡黠:“上次对弈,殿下承诺奴婢,若输了便把棋谱送给奴婢,那……这次呢?” “这次?”姜晟挑眉,身子往前倾了倾,矮桌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的气息混着荷香漫过来,“输了,孤便把这副玉棋子也送你。” 这话够大方,崔易之在一旁咋舌,段涵却笑而不语,只偷偷给崔易之递了个眼色。 这哪是下棋,分明是借着棋子**。 知渺浅浅一笑,声音细弱却清晰:“那奴婢便却之不恭了。” 棋局渐渐胶着,知渺落子愈发谨慎,时不时抬头看姜晟,眼里带着点求助似的怯意,可指尖落下的位置却总在不经意间占了先机。 姜晟瞧着她那副“我好怕但我很会”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故意露了个破绽。 “哎呀,殿下这步错了!”崔易之刚要喊,就被段涵捂住了嘴。 知渺却像没看见,指尖悬在棋盘上方,忽然抬头对姜晟眨了眨眼,眼波里满是狡黠:“殿下这步……是故意让着奴婢吗?” 姜晟不可置否,指尖在她手背轻轻一敲,语气带了些警告的意味:“再啰嗦,孤可就悔棋了。” 知渺乖乖落下一子,恰好将那破绽补了回去。 “殿下还是认真些好,”她忽然凑近半分,压低了声音,“不然在两位公子面前丢了颜面,可就是奴婢的过错了。” 姜晟目光在少女脸庞上停了停,那白玉无瑕的肌肤好似朝霞映雪,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喉结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又轻扯了扯嘴角,语气中透着威严:“孤是输是赢,用得着旁人置喙?” 一局终了,姜晟以半子落败。 “可以啊知渺姑娘!”崔易之仿佛要惊掉了下巴,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看向知渺,“太子殿下棋艺一向高超,竟会败于你之手?” 知渺有些无地自容,只能礼貌地微笑,内心却在暗暗自问:这个崔公子,究竟是没看出来姜晟在故意让自己,还是在阴阳怪调? 段涵似是看出知渺的窘迫,眸光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听说这湖盛产鲫鱼,我今日正好带了些渔具。” 说着,便一把揽过崔易之的肩头,拉着他往外走:“我们且去钓鱼,你们慢慢聊。” “诶,我还没和知渺姑娘说完话呢……” 崔易之的尾音渐渐消散,两人脚步轻快,转眼就没了踪影,倒把满舱的静谧留给了他们。 船中央只顿时剩两人,呼吸声都清晰起来。 求灌溉小树苗[爆哭][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人中龙凤 第14章 心照不宣 知渺垂下眸,纤长的手指一颗颗拾掇散落在棋盘上的玉棋子。 她的手骨生得极细,腕间那道浅浅的骨窝陷着,像盛了半汪春水,随着动作轻轻荡漾。 她收棋的动作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意。 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只有玉子碰撞的脆响和她衣袖摩擦的轻响,可那双拾棋的手,柔得像没骨头,偏又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透着股勾人的灵动,让人忍不住盯着看,忘了移开眼。 末了,她捏着最莹润的那颗白子,指尖在冰凉的玉面上摩挲着,忽然抬眼望向姜晟,睫毛垂得低低的,遮住了眼底的光。 “玉质凝脂映月辉,一着落定暗香随。”她声音轻如水,“若奴婢没猜错,这玉棋子乃是前朝太傅的旧物。” 她顿了顿,把棋子放回盒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殿下,奴婢说得对吗?” 姜晟目光堪堪从她手骨处移开,淡淡“嗯”了一声。 “奴婢愚钝,实在不明白,殿下素来威重令行,凛然不可犯,为何连着两次故意输给奴婢,还将如此贵重之物送予奴婢?” 这话问得直白,却裹着层委屈的软皮,明明是在试探,偏说得像自惭形秽。 知渺垂着眼,指尖悄悄绞着袖口。 她算准了他不会动怒,这种带着崇拜的质问,最能勾起男人的好胜心,又不会显得太过孟浪。 姜晟正把玩着一枚黑子,他指尖摩挲着棋子的纹路,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哪里是来问原因的,分明是揣着答案来逼他说些她想听的话。 分明是想攀附,却非要装得纯良。 这样的女子,他觉得有趣,自然也不会回绝。 不过,他还想再陪她演一会儿。 他缓缓抬眸,眼底却没什么情绪:“鲜少有侍女能与孤对弈一二,你有如此棋艺,孤自然该赏你。” “是么?”果然,小姑娘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一双水光朦胧的眸子里直眨巴着,“奴婢听说,前几日督查司的司狱立了大功,殿下只是赏了他些银两。难道在殿下眼里,奴婢比立功之臣还值得嘉奖?” 姜晟指尖一顿,黑子在掌心转了半圈,语气依旧平淡如水:“你究竟想说什么?” “奴婢总觉得……殿下看我的时候,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知渺凑近了些,柔软的声音轻飘飘地飞进姜晟耳中。 姜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忽然伸手,用指背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再敢胡言,孤就让姐姐把你打入柴房。” 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时,他心里掠过一丝笑意。 这丫头,试探得这样明显,偏要装作懵懂无知。 他就是不接话,看她下一步还能说什么。 力道不重,更像亲昵的惩戒,知渺却顺势捂住额头,眼眶微微泛红:“殿下又凶我。” 她这副模样,倒让姜晟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收回手,重新拿起黑子,语气硬邦邦的,目光却没移开,等着她的反应:“孤只是提醒你,安分些。” “安分?”知渺忽然捉住他拿棋子的手,指尖细细描摹着他指节的薄茧,“那殿下告诉我,怎样才算安分?是装作看不见您特意留的棋路,还是把这些宝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她攥着他的手,力道却不重,像怕捏疼了他,又像怕他抽走。 她心里清楚这一步有多冒险,可她偏就是想赌一把。 赌他也乐在其中。 少女的指尖温热而柔软,姜晟心头一跳,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 这般主动,难道这丫头这便忍不住要摊牌了? 可他偏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拉扯的滋味,比赢棋更有意思。 “放手。”他语气沉了沉,眼底却没什么怒意。 “不放。”知渺仰头望向姜晟,眼里的狡黠渐渐转为勾诱,“除非殿下说实话,您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他眸色渐深,心里既紧张又雀跃。 再往前一步,就能戳破那层纸了,可真戳破了,怕是就没这般趣味了。 听到最后二字,姜晟眉梢微微上扬,欲要开口,却听见她继续道:“喜欢长公主府的点心,想借机多来几次?” 闻言,姜晟喉间差点溢出笑意。 最后一刻的急转弯,既探了他的底,又给自己留了退路,倒是比他想的更懂得收放。 姜晟眸底彻底晦暗下来,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反手握紧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两人距离猝然拉近,知渺不禁一惊。 在几乎要撞上他鼻尖时,能看清他睫毛密而长,投在眼下一片浅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唇线紧抿着,却藏不住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暗蓝色衣袍因俯身的动作绷紧,衬得肩背宽阔如松,明明是带着压迫感的姿态,偏生那双眼眸里的光,把方才的冷淡都冲散了,只剩被撩拨起的兴味,和一丝藏不住的纵容。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说话,可那眼神里的侵略性混着笑意,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整个人都笼了进去。 明明是带着强势的拉扯,偏生被他这张脸衬得,倒像场心照不宣的**。 见知渺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姜晟唇边笑意更深。 他就是要逼她再退半步,看她慌乱的模样。 这小狐狸,总想着占上风,也该让她尝尝心跳加速的滋味。 “你觉得是,那便是。”他声音低哑,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但记住了。”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她发烫的手腕,眼底闪过一丝邪魅的笑意:“是那点心先勾人的。” 话落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掌下的手腕轻轻一颤。 她听懂了。这就够了,说得太透,反倒没意思。 知渺心头一震,面上却故意露出惊慌的神色,猛地抽回手,往后缩了缩:“殿下……胡说什么呢。” 她低头整理着微乱的衣襟,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心里暗骂自己方才差点绷不住。 姜晟这话接得又狠又准,既承认了,又把皮球踢回给她。 看来这条看似上钩的鱼,也不是好相与的。 姜晟看着她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不禁轻嗤一声。 小狐狸,明明是她步步为营,偏要装作被他逼问的样子。 但他并不急。毕竟,猎人和猎物的游戏,拉扯得越久,滋味才越足。 一缕初夏的风拂过,少女的裙摆轻轻飞舞,裙袂上沾染了些许荷花的清香。 姜晟忽然觉得,今日的莲花开得再好,也不如眼前这道会勾人的点心有趣。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而过,轻舟上一片岁月静好,殊不知湖中央的静心亭,有道目光注视许久。 静心亭四面环水,夏风卷着荷叶的清气扑在朱红廊柱上,舒千雪正用银簪拨弄着茶盏里的碧螺春,耳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莹润。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绣团花纹的褙子,领口袖口滚着银线,端坐着时脊背挺得笔直,十足的国公府嫡女气派。 “舒姐姐,上次探春宴的事,是妹妹糊涂了。”林云梦坐在对面,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藕荷色裙裾上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不该让一时的嫉妒心蒙蔽了双眼,让姐姐难堪了。” “妹妹这说得什么话?”舒千雪微微勾着唇,“我早就不怪妹妹了,妹妹也千万莫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才是。” 林云梦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姐姐大度,妹妹当真打心眼里欣赏姐姐。” 舒千雪淡淡一笑,目光却落在远处的荷叶上。 她怎会不知林云梦的性子?素来是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爱搬弄是非。今日这场“道歉”,怕不是真心悔改,反倒像蓄意拉拢。 正思忖着,林云梦忽然“呀”了一声,团扇往东北方向一指:“那不是太子殿下的船吗?” 舒千雪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乌木画舫正缓缓穿过荷叶丛,船头立着的暗蓝色身影正是姜晟。 她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眸中染上一层羞涩。 小舟离得越来越近,亭子里能隐约看见船上的情形。 舒千雪的视线刚落在姜晟身上,就猛地顿住了。 他正微微俯身,对着身边的侍女说着什么,那侍女仰头望他,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侍女耳尖泛着红,姜晟嘴角竟还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侍女……舒千雪认出是长公主身边的知渺。 那日探春宴,便是她当面指出林云梦是自己失足落入池中的事实,听说还曾救过太子殿下的性命。 她生得确实貌美,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此刻正攥着姜晟的袖口,姿态亲昵得刺眼。 她指尖猛地攥紧茶盏,可不过片刻,她又松开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的涩意。 她暗自安慰自己:知渺是长公主的人,太子殿下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对她亲厚些,也是应当的。何况太子殿下素来端方,断不会对一个侍女有旁的心思。 “姐姐,你看那知渺的样子……”林云梦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惊诧,团扇轻轻敲着掌心,“对着太子殿下也敢拉拉扯扯,未免太没规矩了。” 她抬眼看向舒千雪,眉梢微挑:“听说这知渺最会讨长公主殿下欢心,如今看来,怕是连太子殿下的心思都想勾呢。” [爱心眼][爱心眼][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心照不宣 第15章 鲫鱼豆腐 舒千雪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衣衫上。 她勉强勾起一个笑容:“妹妹多虑了,知渺是长公主殿下的人,行事自有分寸。” “分寸?”林云梦轻嗤一声,不以为意,“方才我看得清楚,太子殿下握着她的手呢!姐姐,你可别大意,这种狐媚子最会装乖卖巧,前几日还听说她还和太子殿下下棋,殿下可欢心了,还将珍藏的棋谱送给她了呢……” 话没说完,就见舒千雪猛地放下茶盏,茶盖磕在盏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脸色难看得很,福了福身:“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了。” 她转身时,恰好看见轻舟上的知渺正低头整理衣襟,姜晟的目光落在她发顶,那眼神里的炙热,是她从未见过的。 舒千雪深吸一口气,快步往亭外的石桥走去,耳后似乎还能听见林云梦带着笑意的声音:“姐姐别急着走啊,再看看嘛……” 荷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嘲笑她方才的自欺欺人。 舒千雪攥紧了袖中的手帕,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扬起下巴。 自己是国公府嫡女,是长公主殿下看中的太子妃,那知渺不过一个卑贱的侍女,又算得了什么? 可不知为何,姜晟望着知渺的眼神,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柳絮。”她轻声唤身后的侍女。 柳絮轻步上前:“小姐有何吩咐?” 舒千雪轻轻整理了一番衣裳,抚平袖口处的褶皱,语气平淡如水:“陪我去一趟长公主府。” ———— 游玩尽兴后,四人便各回各家。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咯吱声。 知渺刚坐稳,就掀起车帘一角往后看,见段涵、崔易之二人正指挥仆从把竹篓里的鲫鱼往马背上捆,想起他们为了给自己和姜晟制造独处机会,愣是钓了一个时辰的鱼。 她转头对姜晟笑道:“殿下瞧,今日崔公子和段公子钓的鲫鱼,条条都快有小臂长了,肚子圆滚滚的,最适合做鲫鱼豆腐羹。” 姜晟靠在软垫上,本有些困倦,想小憩一会儿听到这话,不禁蹙眉道了句:“腥气。” “腥气?”知渺故作惊讶地睁圆了眼,她思衬片刻,说道,“奴婢倒有个法子。先把鱼煎至两面金黄,再用沸水冲烫去腥,炖的时候扔两颗山楂干,既能解腻又能压腥,最后撒把嫩豌豆,鲜得让人放不下口呢。” 她说得仔细,指尖还在虚空中比划着煎鱼的动作,一副生动活泼的模样。 姜晟终于抬了眼,眸底映着车窗外掠过的树影,显得有些幽深:“哦?听着倒像那么回事。孤回去便让小厨房照着你说的做,你要不要来东宫尝尝?” 这话来得突然,像投进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圈圈涟漪。 知渺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这……不太好吧?奴婢是长公主府的人,总往东宫跑,怕是会惹人非议。” 她故意把“长公主府”搬出来,既给了自己台阶,又暗暗提醒他,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能随意出入东宫的地步。 拉扯可以,但不能真的越界,这分寸得拿捏好。 姜晟看着她眼睫垂落时投下的浅影,喉间泛起一丝低笑。 这丫头,刚用厨艺勾完他,转头就摆出避嫌的样子,倒是把欲擒故纵玩得通透。 他偏要再逼一步,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推辞的话。 “怕什么?”他往前倾了倾身,马车里的空间本就狭小,他一靠近,那股清冽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压过来,“就说姐姐让你去取前日落在东宫的棋谱,谁敢多嘴?” 知渺的耳尖又开始发烫,姜晟故意给她找借口,想让她顺着台阶下。 可真去了东宫,孤男寡女共处,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是小事,怕就怕这拉扯的火候一旦过了,反倒失了趣味,得不偿失。 她抬起头,眼底的羞怯里掺了点狡黠:“殿下还是饶了奴婢吧,若是被别人知道奴婢如此不懂规矩,怕是要被嬷嬷罚抄《女则》了。” 她说着,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力道轻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姜晟被她推得往后靠了靠,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觉得这拒绝也挺有意思。像咬了口裹着蜜的果子,甜里带着点脆生生的抵抗,比立刻应下来更有滋味。 “也罢。”他重新靠回软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方才的邀约只是随口一提,“既然怕被罚,那就算了。” 知渺暗暗松了口气,却又似乎有些期待似的抬眸去看姜晟,声音软乎乎的:“但愿奴婢以后有机会尝到东宫小厨房的美味。” 虽是拒绝,又留了点念想。 姜晟听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微微阖上眼继续养神。 ———— 翌日上午,窗棂漏进几缕金亮的日光,落在姜晞摊开的账簿上。 知渺立侍于姜晞身侧,小心翼翼地整理账本,忽然听见廊下传来侍女的通报:“长公主殿下,东宫的张公公在府外求见。” 姜晞抬了抬眼,笔尖悬在朱砂砚上:“让他进来。” 片刻后,张德带着几个小厮踏进门,小厮手里的食盒盖缝里漫出袅袅热气,混着淡淡的鱼鲜气。 张德躬身行礼时,腰间的玉带牌轻轻撞在一起,他脸上堆着惯常的恭谨笑意:“启禀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特命奴才送些鲫鱼豆腐羹来,给您补补身子。” 姜晞看着那四个黑漆描金的食盒,唇角弯了弯,语气里带点打趣:“晟儿倒是有心了,只是本宫一个人,哪里用得下这么多?” “太子殿下说了,”张德垂着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异样,“长公主府上下都为您腹中的小殿下尽心,这点汤品全当给大伙儿分润,也好让奴才们更有劲头伺候您。” 这话一出,姜晞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 她这个弟弟素来对内宅琐事粗疏,今日怎会忽然想到给全府下人们打赏? 她眼尾的余光扫过侍立在侧的知渺,见她垂着眼,耳尖却悄悄泛起一点薄红,心中跃过一个念头。 张德的视线也极快地掠了知渺一眼,心里暗暗感慨。 昨日回府,姜晟便吩咐小厨房按知渺的法子改良了鲫鱼豆腐羹。晚膳时,一向不喜鱼腥的他,更是连饮三碗汤。 就在张德诧异时,姜晟忽然抬头对他说:“明日给长公主府送些去,全府都有份。” 那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点他看不懂的深意。 他跟了姜晟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为哪个下人费过这等心思。 他愈发觉得,知渺这姑娘,当真是了不得。 此时知渺正垂着手,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鼻尖萦绕的鱼鲜气越来越清晰,她想起昨日马车上的话,立即明了姜晟此举的用意。 只是她猜到姜晟吃自己欲擒故纵与拉扯引诱这一套,却未曾想他会以如此大胆的方式回应她。 姜晞将这两人的微末神色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搁下笔道:“知渺。” 知渺猛地回神,躬身应道:“奴婢在。” “把汤分下去吧,”姜晞的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耳尖上,“就说是太子殿下特意赏的。” “是。” 知渺跟着张德往主厅走,廊下的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鞋尖绣着的半朵茉莉。 张德走在她身侧,听着她裙摆扫过青石板的轻响,忽然觉得姜晟这步棋走得妙。 全府都沾光,谁也挑不出错处,偏只有知渺一个人知道,这羹汤究竟是给谁的。 主厅里很快挤满了下人,玉芝也混在其中。 经过上次掌嘴,玉珠这些日子老实安分了不少,今日她穿了件素净的湖蓝色比甲,见了知渺,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只是瞧见姜晟赏的鱼汤时,眼底那点欣喜怎么也藏不住。 知渺亲手给她递过汤碗时,她指尖微微一颤,低声道:“多谢知渺姐姐。” 知渺笑了笑,没说话。 分完最后一碗汤,她才捧着自己的那碗站在廊下,青瓷碗沿烫得指尖发麻,汤匙舀起时,能看见奶白色的汤里浮着几粒嫩豌豆。这做法,分明是她昨日说的“用沸水冲烫去腥味”的法子。 “姑娘快尝尝吧,凉了就腥了。”张德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看着她小口抿汤的样子,笑道,“老奴瞧着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前程定错不了。” 知渺抬起眼,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泛着金亮的光:“张公公谬赞了。” 送张德到府门时,张德转身行礼,临走前又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老奴估摸着,往后跟姑娘见面的日子,少不了。” 知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边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 端着空了的白瓷汤碗回书房时,指尖还残留着碗壁的余温。 东宫小厨房本就厨艺精湛,又加以改进,嫩白的鱼肉被煨得酥烂,连骨刺都透着鲜醇,她不过浅尝了两口,已觉满口生津。 “回来了。”姜晞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她正垂眸翻着一卷书,晨光在她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 知渺将汤碗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垂手立在案前,轻声应道:“是。” “你可尝过鱼汤了?怎么样?”姜晞翻过一页书,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殿下,”知渺想起那鲜美的滋味,唇角不自觉漾起一丝浅淡笑意,“奴婢尝过了,东宫小厨房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想来太子殿下平日也颇有口福。” 话音刚落,书案上的书页“啪”地合上。 姜晞抬眼看向她,眸子里像结了层薄冰:“噢?如此说来,你对东宫的志向,倒是不小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鲫鱼豆腐 第16章 身受杖责 知渺心头猛地一跳。 她慌忙撩起裙摆,“噗通”一声跪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发颤:“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只是实话实说,求殿下明鉴!”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冷得人脊背发麻。 “是么?”姜晞的声音缓缓响起,却如一把利刃,冰冷又锋利,“昨日,晟儿送了你一副玉棋子,可是真的?” 知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她知晓那玉棋子价值连城,为不引旁人非议,她回去边将那玉棋子藏在厢房的柜子里锁着,此事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 姜晞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她一直派人盯着自己? “……是。”她咬着牙道,不敢有半分隐瞒。 “晟儿一时高兴,赏了你如此贵重之物。”姜晞站起身,轻步走到知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倒也收得安心。” 知渺连忙叩首:“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去取来交还……” “不必了。”姜晞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厉,“来人。” 殿外的内侍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知渺以下犯上,心怀妄念,”姜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杖责十五,以儆效尤。” “殿下……”知渺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和哀求,却只看到姜晞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冰冷的刑杖落在身上时,知渺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起初是尖锐的疼,像火烧过皮肉,后来渐渐变得麻木,只剩下沉重的钝痛一**袭来。她能感觉到血珠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出来,濡湿了身下的木板。 打到第十下时,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飞,意识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 最后一下落下时,她再也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知觉,陷入无边的黑暗前,她似乎还听到自己微弱的呜咽,混杂着刑杖落地的声响…… ———— 盛夏的午后,学堂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槐花的甜气。先生刚走出讲堂,世家子弟们便松了些筋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语。 林云梦执起茶盏抿了口,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舒千雪,状似无意地拨了拨茶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姐姐,你听说了吗?长公主府的知渺,前儿个被杖责了,听说打得血肉模糊,现在还趴着起不来呢。” 舒千雪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快意。 那日她在长公主面前“无意”提起知渺收了姜晟的玉棋子,本就是存了私心,如今听闻知渺受罚,心头竟像压着块糖,甜丝丝的。 可转念想起探春宴那日,知渺站出来道出实情,说起来还算是帮过自己,那点甜又掺了些涩,她轻蹙着眉,声音带着几分犹豫:“那她……也太可怜了。妹妹,我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过分?”林云梦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舒千雪,眉梢挑着几分不屑,“姐姐你就是心太软,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攀附太子殿下,挨顿打算轻的!” 说着,她倏然扬声朝斜对面喊:“林云逸!” 林云逸正蹲在廊下喂一只瘸腿的小猫,听见唤声慌忙站起来,杏色裙裾沾了点尘土。 她比林云梦矮半个头,眉眼温顺清丽,见林云梦看她,手还下意识地在裙摆上蹭了蹭:“姐姐?” “你说,知渺该不该打?”林云梦扬着下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骄纵。 林云逸的目光扫过舒千雪微微泛红的脸颊,又落回自家姐姐紧绷的嘴角,手指绞着袖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些……” “没用的东西!”林云梦没等她说完就啐了一声,眼白翻得老高,“跟你说话真是白费唇舌!” 林云逸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委屈。 舒千雪坐在一旁,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温凉,正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唇角悄悄抿出个浅淡的弧度。 左右不过是个奴婢,想来挨顿打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再说,若不在她面前立威,如何断了她对姜晟的那些非分之念? 傍晚时分,檐角的铜铃刚落,林云逸便跟着人流往巷口走,林云梦却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先坐马车回府,我还有事。” 林云逸抬头望了望渐沉的天色,小声问:“可是要晚了……母亲会问的。” “问了我自会回话,你管那么多?”林云梦甩开她的手,语气不耐烦,“让你走你就走,啰嗦!” 林云逸被她推得后退半步,看着林云梦转身往另一条巷子走,背影决绝得像阵风。 她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没敢再追,低头跟着管家上了马车。 林云梦拐进的巷子深处,停着辆乌木马车,车帘绣着暗纹的云鹤。 她掀帘进去时,姜恒正闭目靠在软垫上,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 他穿着一身雪青色锦袍,面容俊朗,只是眼底总带着几分算计的冷光:“来了。” 林云梦在他对面坐下,脸上没了在学堂时的娇蛮,多了几分恭谨:“殿下。” “事情办得不错。”姜恒端起茶盏,语气淡然,“舒千雪如今,已将知渺视为眼中钉。” “正是,”林云梦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舒千雪本就善妒,经我那么一说,她自然容不下知渺。至于太子,他向来护短,听说知渺被打,想来一定耐不住性子,记恨舒千雪。到时候东宫与舒国公府生了嫌隙,这门婚事,自然就成不了了。” 姜恒呷了口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倒未必。” 林云梦微一怔:“殿下的意思是?” 姜恒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你认为,姜晟是个怎样的人?” 闻言,林云梦愣了愣,脑海中浮现姜晟的模样。 总是穿着繁复高贵的锦袍,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张扬,身边从不缺趋炎附势的女子。 “太子殿下……”她斟酌着开口,声音轻缓,“自小锦衣玉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京城里想攀附他的女子车载斗量,身边美女如云……”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姜恒,眼里闪过一丝明悟:“殿下的意思是……太子对那个知渺,只是一时兴起?更不会为了她,真的和舒千雪闹得不可开交?” 姜恒微微颔首:“正是。少年人一时的新鲜,抵不过实打实的利益。此事他或许会恼几日,但转头就忘了。”他顿了顿,眼底浮出冷意,“所以,姜晟暂时不会和国公府闹僵。” 林云梦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的恨意:“那……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彻底放不下?” “我们不必出手。”姜恒扯了扯嘴角,脑中浮现起少女狡黠的笑眼,笑容里带了些胸有成竹,“有些人,自然会主动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说完,他抬眼看向林云梦,眼中带着几分赞许:“此事你做得很好,事成之后,本王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林云梦脸上一喜,连忙欠身:“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女的福气。” 林云梦告辞后,车帘落下的声响渐远,姜恒才缓缓掀起眼皮。 “出来吧。”他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子投进寂静的林子里,“本王已经看到你了。” 马车后那丛茂密的冬青树簌簌一动,片刻后,林云逸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她穿着一身天水碧色襦裙,裙摆沾了些草屑,显然是蹲了许久。比起林云梦一身精致的珠翠,她头上只簪了支最简单的木簪,几缕细软的发丝垂在颊边,遮住了小半张脸。 那张小脸其实生得极俏,眉毛细软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下垂,像只受惊的小鹿,只是肤色因常年不施粉黛而显得有些苍白,反倒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姜恒睨着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 “林二小姐。”他慢悠悠地开口,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耳廓,“平日见了本王,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今日却有胆子在此偷听,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林云逸吓得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下恕罪!”她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头埋得极低,“臣女不是有意的。姐姐迟迟未归,臣女想着过来看看,却又怕打扰……” 姜恒看着她这副模样,指尖在玉扳指上摩挲着,没说话。 林云逸却像是被他的沉默惊到了,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其实……臣女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是庶出的女儿,在府里说话从来不算数,母亲身子又弱,常年汤药不断……” 她顿了顿,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纤细的脖颈:“有时候看着姐姐那样风光,也会偷偷羡慕,想着若是自己能有姐姐一半的本事,或许能为母亲分担些……” 说到“庶出”二字时,她抬眼望向姜恒,目光里带着同病相怜的惶恐:“臣女知道这话不该说,只是……只是觉得殿下或许能懂……” 姜恒的眸色骤然深了几分。 他想起自这些年那些年,母妃缠绵病榻,他捧着汤药侍奉的日子。 眼前这张脸苍白素净,眉眼间的怯懦里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竟真的让他心头微动。 “庶出又如何?”他开口时,声音里的冷硬淡了些,“本王也是庶出。” 林云逸像是没料到他会接话,眼睛倏地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低下头轻声道:“王爷是天潢贵胄,自然不同。臣女……臣女不过是府里多余的人罢了。”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像是有些喘不上气:“母亲近来咳嗽得厉害,臣女出来久了,怕她担心,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福了福身,转身时脚步轻缓,却比来时快了些,走到巷口时,还回头望了一眼,见姜恒仍站在原地,慌忙低下头,快步消失在暮色里。 姜恒望着她的背影,眸底的那点波澜早已散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黯淡。 第17章 绝处逢生 知渺是被背后的钝痛唤醒的。 眼皮像粘了重铅,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帐顶的素色纱幔在昏暗中浮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刺得她鼻腔发酸。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冰凉的锦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趴着的,因为后背的伤重得根本不能躺。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疼得她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知渺姐姐醒了?”帐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两个小侍女端着药碗和布巾走进来,见她睁着眼,忙放下东西凑到床边,“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口水?” 知渺摇摇头,声音嘶哑:“……药。” 一个侍女连忙舀了勺药汁,吹凉了递到她唇边。 苦涩的药味瞬间漫开,她微微蹙眉,强忍着咽了下去,喉间的苦似乎能冲淡几分背上的疼。 喝了小半碗药,她才缓过些力气,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轻声问:“这药……是长公主殿下让人送来的?” 侍女点点头,声音放得更柔:“是呢,长公主殿下虽罚了知渺姐姐,但心里还是不忍的。特意吩咐了太医院,要最好的伤药,每日都让人送来的。” “没错,”另一个侍女也附和,“长公主殿下只是一时愤怒,想来过几日便好了,知渺姐姐放宽心。” 见这两人并未因自己挨罚而势利眼,想来姜晞对自己真的只是训诫一二,并非存了心要致自己于死地。 知渺的睫毛颤了颤,没再说话。 过了片刻,她又低声问:“我昏迷的这两日……府里可有客人来?”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都摇了头:“没有,除了送药的太医和内侍,没旁人来过。” “……哦。”知渺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缕烟。 帐内静了下来,只有药碗里残留的药汁偶尔晃出轻响。 她望着帐顶的纱幔,眼底那点微弱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 她不由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溢出一抹苦笑。 眼前浮现起这段日子来的那些拉扯,姜晟看向自己时那撩人的眼神,还有那盘害她挨打的玉棋子。 她还以为……还以为他至少会来看看,哪怕只是托人问一句。 也是,在他那样的天之骄子眼里,她这样的奴婢,即便是有几分不同,挨顿打,就像路边的石子硌了脚,疼过也就忘了。 侍女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帐内又只剩她一人。 后背的伤处开始发烫,痒意混着痛感一起钻出来,提醒她该换药了。 她咬着牙,用胳膊肘撑着床沿,一点一点地侧过身。 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她浑身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不容易够到放在枕边的药瓶,却因手臂使不上力,怎么也拧不开盖子。 试了三次,药瓶“啪”地掉在褥子上,滚到了脚边。 知渺趴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只吸了吸鼻子,便又挣扎着伸长手臂,指尖勾住药瓶的边缘,一点点往回挪。 终于够到了。 这次她用牙咬着瓶盖,双手合力去拧,“咔”的一声,盖子开了。 她倒了些药膏在掌心,慢慢往背后探。 指尖刚触到伤处,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猛地一颤。药膏冰凉,却压不住皮肉下的灼痛,她咬着下唇,一下一下,极轻极慢地涂抹着,每一下都像在撕扯伤口。 额头上的汗滴落在锦褥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没哼一声,只是在疼得厉害时,便死死咬住枕巾,直到嘴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松口气,继续往下涂。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帐内的光线越来越弱。知渺终于涂完了药,她看着那瓶空了小半的药膏,唇边却缓缓牵起一抹极淡的笑。 疼又如何?没人在意又如何? 她总得自己撑着。撑过这阵,总会好的。 她慢慢挪回趴着的姿势,闭上眼。 后背的疼依旧尖锐,但心里那点失望和委屈,却被这实打实的痛感压了下去,只剩下一股倔强劲儿,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草,带着点韧劲儿,在黑暗里悄悄立着。 窗外,一道滚烫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将这一幕。 身着烟墨色锦袍的男人靠着廊柱,长身而立,指尖却在无人察觉处微微蜷起。 姜晟不知站了多久,方才知渺挣扎着够药瓶的模样,他尽收眼底。 那截露在衣衫外的脊背,本是莹白细腻,此刻却布满了交错的杖痕,新肉翻着,有些地方还渗着血珠,看得他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闷又疼。 他见过宫中女子哭哭啼啼的模样,稍有磕碰便泪眼婆娑,可这丫头,涂药时咬着枕巾的侧脸,线条绷紧,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明明疼得浑身发颤,额上冷汗直流,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本以为是朵柔弱不能自理的娇花,没想到却是颗宁折不弯的劲草。 他凝眸望向女子那因疼痛而格外苍白的侧脸,此时似乎已睡着,双目微阖,几缕碎发就那样随意地黏在肌肤上。 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刻,力气耗尽到连算计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她才显露出最真实的模样,毫无防备地袒露着柔软。 不知为何,他指尖有些发痒,生出一丝想替她将发丝别至耳后的念头。 他暗忖,那触感大约也是柔软的。 可转念一想,他站于此处已是不合适,若是还做此举,怕是她这段打也白挨了。 理智迅速回笼,姜晟只在窗台处留下瓶金创药,便匆匆离去。 ———— 夜漏更深,长公主卧房的烛火已调得极暗,只留一盏长信宫灯悬在帐外,映得帐内一片朦胧的暖黄。 姜晞与陈怀远相依偎而卧,锦被下的手轻轻交握,呼吸都放得极轻。 陈怀远侧过身,借着微光打量姜晞的侧脸。 她眼睫垂着,眉心却微蹙着,显然是有心事。 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峰:“还在想知渺那丫头?” 姜晞回过神,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带着慵懒:“嗯。” “明明心疼得紧,”陈怀远低笑一声,指尖滑到她下巴处,轻轻捏了捏,“偏要装得那般冷硬,连去看一眼都不肯。” 姜晞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我若去了,见她那模样,怕是会心软。”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顿打,必须打得真,打得让所有人都信了我动了怒。” 陈怀远叹了口气,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你啊,总是把这些算计扛在自己肩上,累不累?” 姜晞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好像在他身边便可卸下所有防备。 陈怀远笑了笑,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指尖划过她的发梢:“说起来,若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单论人心,你是不是也觉得,知渺那丫头,性子沉稳又通透,留在晟儿身边,倒是个可心的?” 帐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姜晞低低的笑声,带着几分被说中心事的无奈:“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睁开眼,望着帐顶的暗纹,轻轻叹了一声:“先前与舒国公府合作,原是想借住舒氏的地位,让晟儿有傍可依,只是却助长了其日益庞大的势力。” 就在知渺被罚的当日,舒国公舒甚大悦,竟得寸进尺,向会计司和督查司引荐了其庶子与外甥,美其名曰是为太子效力,实则是扩张自己家族的人脉。 有这样的合作者,她不知是喜是忧。 想到这里,她轻轻拍了拍陈怀远的手,“过几日,等风头缓了,我去看看这丫头。” 三日后的午后,姜晞带着两个侍女,轻步走进知渺养伤的厢房。 知渺正靠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听见动静,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姜晞按住了:“躺着吧,不必多礼。” 姜晞一手轻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落在知渺脸上。 不过几日,本就身形纤细的少女愈显清瘦,脸色也泛着苍白,徒增几分病弱,唯有那双眼眸里光芒清亮,似是已无大碍。 “可好些了?” “谢殿下关怀,奴婢好多了。”知渺垂着眼,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怨怼。 姜晞端起侍女递来的茶,轻轻吹了吹,目光却没离开知渺:“本宫罚了你,你心里,可怪本宫?” 知渺抬起头,眼底澄澈,摇了摇头:“不怪。”她顿了顿,语气诚恳,“若不是娘娘当年收留,奴婢早已是路边的枯骨,哪有今日?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奴婢心服口服。” 姜晞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了?” 知渺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错在……没能揣度清楚主子的意思,自作主张,失了分寸。” 姜晞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你这话是何意?” 知渺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姜晞,一字一句道:“从奴婢救下太子殿下那日起,您便让奴婢在太子殿下偏殿养伤,后来又允了奴婢陪同泛舟赏莲……这些,难道都只是殿下的无心之举吗?” 姜晞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颤,凤眸圆瞪,怒道:“你大胆!” “舒国公府是辅佐太子殿下的重要力量,将来必是朝堂上的肱骨之臣,”知渺却并未被姜晞吓住,反而声音平静,字字清晰,“殿下自然要防着舒氏一家独大,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培养些能为己用的人。”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奴婢曾自作多情,以为自己能替娘娘分忧,却没料到,竟过了界,反倒惹殿下烦心了。” 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姜晞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侍女,心头掀起一阵波澜。她竟看得如此透彻,连自己这点心思都揣摩得**不离十。 这丫头,心思之敏锐,远超她的预料。 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轻响,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眼底却没什么寒意:“你倒会想。既然你这般聪明,那你可知,是谁给本宫吹耳边风,说你收了晟儿玉棋子的事?” 知渺一怔,这些日子她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若不是姜晞派人跟踪,那又会是谁会知晓如此多? 她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是谁?” 劲草也可长成参天大树[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绝处逢生 第18章 殿下的好 “舒千雪。”姜晞缓缓吐出这三个字,目不转睛地盯着知渺瞬间变幻的神色,“那日你们泛舟赏莲,她就在不远处的静心亭上,你们的一举一动,她看得清清楚楚。” 知渺定在那里,指尖猛地收紧。 原来从那时起,舒千雪就已经盯上她了。 “这一切,都是姜恒的手笔。”姜晞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就是想搅黄晟儿和舒家的婚事,让晟儿失了助力。”她看向知渺,目光变得郑重,“所以,为了不让他得逞,在晟儿大婚前,你们之间,必须保持分寸,半分逾矩都不能有。” 知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的杖责,竟是姜晞的一步棋。 她望着姜晞,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作深深的一揖:“奴婢明白了,谢殿下提点。” “至于以后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听见这句话,知渺倏地抬起头,对上姜晞意味深长的眼眸。 她明白,这是一种默许。 “是,奴婢全都听殿下的。” ———— 临近圣上寿辰,各宫备上贺礼,大大小小的账目多了起来,会计司也愈发繁忙。 长公主府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姜晞正斜倚在太师椅上。 月份逐渐大了,孕中反应也强烈起来,姜晞不免有些力不从心,便将简单的活儿交由知渺处理。 知渺端坐在紫檀木桌旁,指尖捻着一枚银质算珠,核对账簿上的每一笔开销。 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目光扫过“恪王府”那一栏时,忽然顿住了。 “殿下,”她抬手将账簿推向姜晞,指尖点在一行模糊的墨迹上,“您看这里。” 账簿上记着姜恒府中为寿宴预备的贺礼——一尊掐丝珐琅香炉,价值百两白银,旁注“已入库”。 但香炉条目下方,另有一行小字:“采买杂费,纹银三千两”,既无经手人署名,也无具体采买物事的记录,墨迹比其他条目淡了许多,像是事后补写时蘸墨不足。 姜晞皱眉:“三千两?买些寿宴用的寻常物件,怎会花这么多?” 知渺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摩挲,沉吟道:“恪王府寻常采买都有明细,哪怕是买一匹绸缎,也会写明尺寸花色。这般模糊,倒像是故意遮掩。” 她抬眼看向窗外,廊下的杏树结着饱满的果实,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眼神清明,“恪王素来精打细算,这笔钱花得蹊跷,恐怕不只是‘杂费’那么简单。”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孟川。 他捧着一个素白信封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殿下,方才在角门处,一个不认识的小杂役塞给我的,说是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知渺起身接过,将信封递到姜晞手中。 姜晞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司宝司”。 字迹潦草,像是仓促间写就,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意味。 姜晞捏着纸条,指尖微微收紧:“司宝司掌管宫中珍宝的登记与保管,姜恒府中的不明开销,难道与司宝司有关联? 心下想时,她将纸条折好收入袖中,语气郑重对知渺道:“你进宫去一趟司宝司,看看能否查到些线索,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是。” ——— 皇宫内。 姜晟刚在御书房外结束议事,正沿着宫道往回走。 暮夏之阳不躁不烈,照在朱红宫墙上,映得琉璃瓦泛着金光。 他走着走着,忽然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拦住了去路。 “皇兄!” 是九公主姜瑛正踮着脚朝他挥手。 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梳着双环髻,发间缀着几颗圆润的珍珠,跑动时叮当作响。 只见她怀里捧着个锦盒,脸上满是天真的笑意,看见姜晟便扑了过来,却又在三步外停住,规矩地福了福身。 “九妹怎么在这里?”姜晟放缓了脚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锦盒上。 这孩子是周婕妤所生,周婕妤素来与世无争,姜瑛也被养得心思单纯,极少参与皇子间的纷争。 姜瑛献宝似的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柄小巧的玉如意,羊脂玉的质地温润通透,柄端雕刻着缠枝莲纹,一看便是精打细磨而成。 “皇兄你看!这是母妃前几日赏我的,说是江南新贡的玉料做的。”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再过几日便是父皇的寿宴,我想着皇兄还没备好贺礼吧?这如意送给您,您献给父皇,他肯定喜欢!” 姜晟看着那玉如意,又看了看姜瑛澄澈的眼神,心中却掠过一丝疑虑。 周婕妤从不参与这些纷争,姜瑛更不会懂什么送礼的门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将玉如意送给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姜瑛的头,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发丝,声音温和:“九妹有心了,这如意很漂亮,皇兄收下了。” 姜瑛笑得更欢了,又说了几句孩子气的话,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姜晟捏着锦盒,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眉头微蹙。 这如意来得太巧,倒像是有人借着姜瑛的手,特意送到他面前的。 他正思忖着,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熟悉的那抹姝影正沿着宫道走来。 少女今日着一身碧色素纱襦裙,裙角绣着银线暗纹的兰草,走动时纱罗轻扬,衬出纤细窈窕的身形。 知渺本低头走路,直至撞见那玄色蟒纹,才反应过来姜晟就站在自己对面。 杖刑的伤已痊愈,可那疼痛还历历在目,让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更何况,她今日入宫本就意不在姜晟,还是休要与他浪费时间。 她屈膝福了福身,声音清浅:“见过太子殿下。” 说完便想转身避开,脚步刚动,手腕却被姜晟轻轻拉住了。 他的指尖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知渺只觉手腕一麻,下意识想挣开,却听姜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想装不认识?” 知渺垂了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手腕轻轻一旋,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的手,退后半步保持着距离,语气却依旧镇定:“殿下误会了,奴婢今日奉命前去司宝司核对账目。殿下若无事,奴婢先行一步。” 她转身要走,姜晟却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盒,忽然开口:“知渺,你可查过,近日周婕妤账下,可又何异常?” 知渺的脚步顿住了。 “周婕妤?”她缓缓回头,沉吟片刻后,摇头,“周婕妤位分不高,所备贺礼也并不十分昂贵。倒是恪王殿下,多了比莫名其妙的账。” 闻言,姜晟瞳孔微缩,心中骤然有了答案。 知渺正好奇姜晟为何这样问,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手中的锦盒上:“这是?” 姜晟不动声色地打开锦盒,里面躺着的那枚温润的玉如意一览无余:“这是瑛儿刚刚送给孤的。” 顿时,方才在姜晞书房看到的模糊账目,孟川送来的“司宝司”纸条,还有姜晟手中这柄来历不明的玉如意,在知渺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她看向姜晟,眼神中已没有了刚刚的慌乱:“实不相瞒,刚刚在长公主府,奴婢收到了一张匿名字条,上面写着司宝司三字。” 姜晟眸色一凝,若有所思道:“孤正好在司宝司有熟人,你便随孤一起去一趟司宝司。” 知渺正要应下,垂了垂眸,想起姜晞的叮嘱,眼下与姜晟相处需格外谨慎,切莫落人口实。 “殿下,奴婢…”知渺低着头,声音低得快落入尘埃里。 “这次没有人会和姐姐告状。” 这话轻描淡写,却精准戳中了知渺的顾虑。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眸里,那双眼总带着几分审视的深邃,此刻竟像藏着星子 ,让她耳后瞬间漫上一层薄红。 姜晟瞥见她这副模样,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身向司宝司走去。 他步子迈得稳,玄色常服的衣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声响。 她知道,姜晟此意,是试探,也是示好。她若一味推辞,反倒显得刻意,会将人越推越远;不如顺势应下,既能借姜晟的名头进入司宝司打探情况,又能让他觉得自己“听话”。 知渺定了定神,快步跟上。 暮色渐浓,天边的云霞被染成金红,风里带着夏末的温热。夕阳斜斜地打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宫道上,竟有种莫名的缱绻。 “殿下。”知渺轻声唤道。 姜晟余光扫到她小巧的身影落在自己身后半步,刻意放慢了脚步:“嗯?” 知渺垂着眼,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殿下,打赏长公主府,让奴婢有幸尝到东宫小厨房的美味,还有……多谢殿下的金创药,奴婢的伤才不至于留疤痕。” 姜晟怔了怔,眼前却倏然浮现起女子身受杖刑后疼痛不已的模样,心生出几分愧疚。 虽说主动勾诱的是她,可若不是自己逾越的举止,兴许她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竟破天荒地对一个下人,而且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下人起了歉意。 他轻咳一声,语气里带了些不自然:“你在姐姐身边做事得力,孤自然要嘉奖你。” “殿下的好,奴婢都记在心里了。”知渺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微微发颤。 姜晟眸色深了深。 从小到大,奉承他的话听了千千万,或赞他身份尊贵,或夸他才学出众,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好”,却裹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孤,怎么个好法?” 知渺抬眼,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几分羞怯,又藏着几分试探:“是……会让女子心里发暖的好。” 晚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姜晟看着她眼底的自己,呼吸莫名有些热。他别开脸,清了清嗓子,故意板起脸:“孤听不懂。” 知渺眼里的光暗了暗,像燃着的烛火被风扑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点落寞:“许是……等殿下将来有了太子妃,自然就懂了。” 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姜晟面色微沉。 提起舒千雪,他便觉着心里被堵住了一般。他知晓他与舒国公府的联姻是板上钉钉之事,本想着虽对舒千雪无男女之情,也该与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可却没想到,堂堂一个世家嫡女,竟做出背后嚼人舌根之事,与市井小人别无两样,不免教他心生出几分厌恶来。 他眉心轻拢,低声道:“舒氏那般女子,孤不会喜欢。” “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庆祝我开题终于过了[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殿下的好 第19章 受命于天 知渺话音刚落,便暗道不好。 这话问得太急,像钩子一样直愣愣递出去,稍不留意就会露了破绽。 知渺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奴婢失言了,殿下恕罪。” 她垂着眼,余光却悄悄往上瞟,落在姜晟那双皂色云纹靴上,等着他的反应。 他若斥责,便顺势装可怜;他若沉默,便是心里动了波澜。 姜晟果然没说话。 他盯着她低垂的头顶,那截雪白的脖颈在夕阳下泛着柔光,像上好的羊脂玉。 方才她问那句话时,眼里闪过的急切瞒不过他。 这丫头,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试探他了。 可偏生她装得这样像,那点慌乱里掺着三分真七分假,倒让他觉得有趣。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勾住她的下巴。 知渺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往后缩,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按住。 她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此刻离得这样近,能看清里面映着自己泛红的脸颊,还有一丝……玩味? “反正孤可不喜欢动不动就下跪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笑意,目光却像钩子,紧紧锁着她的眼睛,“尤其是……明明心里打着算盘,偏要装得纯良无害的。” 知渺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染上一层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慌忙别开眼,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要的就是这副“被戳穿”的羞赧。 他既已点破,索性便认了三分,剩下的七分,让他自己去猜。 姜晟看着她这副模样,指尖下的肌肤细腻温热,像上好的绸缎。 她明明该慌,该辩解,却只是红着脸躲开,那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倒比伶牙俐齿的辩驳更让人心头发痒。 这丫头,真是把“收放”二字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松开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知渺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底的算计,声音柔得像水:“奴婢知道了。” 知道了,却不说破。 既认了“装纯良”,又没承认“打什么算盘”,留白给足,才能品出别样的滋味。 ———— 司宝司的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尊鎏金瑞兽,虽不算高大,却雕得栩栩如生,日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门楣上的匾额是紫檀木所制,“司宝司”三个篆字笔力浑厚,明眼可见。 十几个女官穿梭其间,皆是一身石青色宫装,领口绣着银色缠枝纹,发髻上插着素银簪,举止端庄娴雅,彼时正忙碌于鉴宝、核对等事务。 姜晟与知渺在门内站定,没再往前。姜晟对身后的张德使了个眼色,张德便轻步走到厅内,对一位正在核对金器的女官低声说了几句。 那女官抬眼,见是姜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往后间走去。 知渺站在姜晟身侧,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室内。 长案上的砚台是端溪名品,镇纸是和田玉制的,连盛清水的瓷碗都是汝窑的天青釉。司宝司的日常用物都如此讲究,更别说架上的珍宝了。 片刻后,里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穿石青色宫装的女官走了出来,她约莫将近十**岁,一双灵动的圆眼顾盼生辉,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似月,双颊梨涡浅浅。算不上顶美,却明媚如春光,叫人移不开眼。 “殿下?你怎么来啦?” 女官没有行礼,而是十分自然地和姜晟打了招呼,态度亲昵得近乎放肆。 知渺站在一旁,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 宫里女子哪个见了太子不是谨小慎微,这位女官却如此熟络,瞧着像公主一般自在,想来是与姜晟情谊不浅。 可姜晟似乎也是默许了女官的放肆,脸上带了些笑意:“怎么?不欢迎?” “当然欢迎,这位是?”女官注意到姜晟身后的女子,好奇地问道。 “奴婢长公主侍女知渺,参见女官。”知渺福了福身。 女官扶起知渺,唇边带着笑意:“我叫白薇,是司珍司的正六品女史。原来你就是知渺,我经常听太子殿下提起你,说你忠心护主,聪敏过人。” 白薇笑容明媚,目光坦荡又亲切,倒让知渺心头那点因她与姜晟熟络而生的疑虑淡了些。 这般磊落的性子,倒不像藏着私情的模样。 知渺也扯了扯嘴角:“太子殿下抬举奴婢了。” “说吧,今日来又要查什么宝贝?”白薇转向姜晟,顺手从案上拿起块软布擦了擦指尖,“我这儿刚收了批西域进贡的猫眼石,要不要瞧瞧?” 姜晟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先帮我看看这个。” 白薇打开锦盒,见是柄羊脂玉如意,眼睛亮了亮:“这玉质不错啊,水头足,白得像凝脂。”她指尖在玉面上轻轻拂过,“是要入库,还是……” “看看有没有异样。”姜晟语气沉了些。 白薇见他神色郑重,便敛了笑意,转身走到窗边的长案旁。 那里摆着各式验宝的工具:放大镜、银镊子、还有一盏特制的琉璃灯。 她先将玉如意放在灯下照了照,没看出异常,又取过一面小巧的铜镜,调整角度让日光折射在玉身上。 不过片刻,她“咦”了一声,眉头蹙起:“这是……” 姜晟与知渺凑近一看,只见玉如意的肌理中,竟有几缕金丝随着光线显形,细细勾勒出四个篆字——“受命于天”。 “这是僭越!”白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连忙压低,眼底满是震惊,“若是在玉如意上刻这个,献给皇上,那就是谋逆大罪!” 知渺指尖微凉,心中却已理清了脉络:“如此看来,恪王府上的账也明了了。他想借九公主之手,让殿下在皇上寿宴上献上此物。” 姜晟捏着锦盒边缘的指节泛白:“周婕妤与世无争,瑛儿心思单纯,定是被他蒙骗了。” 白薇将玉如意小心放回盒中,脸色凝重:“可你们是如何察觉的?这金丝藏得极深,只在光下才现形,寻常验看根本发现不了。” 知渺与姜晟对视一眼,便将那封写着“司宝司”的纸条说了出来。 “有人特意提醒?”白薇摩挲着下巴,“可这玉如意未经司宝司之手,除此以外,还能有谁知情,还好心去告诉你们?” 闻言,姜晟眸色一沉:“以姜恒的心思与手段,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暮色渐浓,琉璃灯被一一点亮,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满屋珍宝,却驱不散几人心中的阴霾。 “我有个法子。”沉吟半晌后,知渺倏然开口,声音清亮,“司宝司有现成的羊脂玉料,白女史又精于辨识玉器,不如仿造一柄一模一样的玉如意。” 她拿起那柄真如意,指尖点在缠枝莲纹上:“这纹样虽精巧,却不算复杂。白女史今儿按这尺寸、纹路仿造,只消去掉那‘受命于天’四字。” “你的意思是……”姜晟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 七月初一,皇帝寿辰。 寿宴设在太和殿偏殿的广庭里,殿顶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红光泽,檐角的走兽列队排开,气势凛然。 庭中搭起了汉白玉月台,皇上的龙椅便设在月台中央,上铺明黄色织金龙纹锦褥,两旁立着八根盘龙金柱,柱上缠绕着真丝所制的红绸,垂到地面时还缀着鎏金铃铛,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像在应和殿外的鼓乐。 阶下分设着数十张紫檀木案,铺着孔雀蓝桌布,案上摆着鎏金盘,盛着各类珍馐美馔与琼浆玉液,十分诱人。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宴会开始前正互相寒暄谈笑着。 宫女太监们提着食盒穿梭其间,脚步轻得像猫,裙摆扫过青砖时几乎无声,唯有银壶倒酒的“叮咚”声此起彼伏。 知渺站在姜晞身后,目光悄悄掠过月台。 皇上姜铄端坐在龙椅上,他已近五十,鬓角染了些霜白,却丝毫不显老态。额头饱满,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如潭,看人时虽带着笑意,眼底的威仪却让人不敢直视。他穿着明黄常服,领口绣着五爪金龙,一举一动都透着久居上位的沉稳。 皇上左侧的便是皇后章韵,长公主与太子的生母。她穿一袭深赤绣凤纹的宫装,领口的珍珠围领衬得肤色莹白。 虽已过不惑之年,眼角却只添了几道浅纹,反倒让那双眼睛更显锐利。她端着茶盏的手指修长,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红得恰到好处,目光扫过殿下时,既有母亲的温和,又带着中宫的端庄。 姜晞今日穿了件牙红色蹙金绣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芍药,走动时裙摆铺开,像落了一地的霞光。她头上梳着飞天髻,插着赤金点翠的凤钗,淡妆浓抹,明艳动人,即便是身怀六甲,腹部浑圆,也丝毫阻挡不住那强势的气场。 姜晟就坐在她身侧,玄青色常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云鹤,腰间系着玉带,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未戴冠,只束着玉冠,几缕碎发落在额前,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锐利,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看向皇上时带着恭顺,扫过旁人时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知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家人,觉着他们像是被同一种气韵滋养着。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感叹。 血脉真是奇妙的东西,不仅传了容貌,更传了这份与生俱来的气场。 在这金碧辉煌的寿宴上,他们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哪怕混在万千灯火里,也依旧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而这份耀眼背后,是数十年宫廷浸淫出的从容,是骨肉相连的默契,更是旁人学不来、夺不走的底气。 她轻轻吁了口气,这场局,有这样一家人并肩而立,姜恒的算计,恐怕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鼓乐声渐歇,姜铄抬手示意开宴,第一桩便是献礼。 姜晟捧着锦盒上前,屈膝行礼:“儿臣恭祝父皇福寿安康,此乃儿臣寻得的羊脂玉如意,愿父皇万事如意。” 锦盒打开,里面的玉如意在日头下泛着莹白光泽,肌理温润,正是那柄仿造的珍品。 姜铄挥手,示意身边的公公接过,目光落在在玉面上,眼中满是慈祥的笑意:“果然是好玉,看着就让人舒心。晟儿有心了。” 话音刚落,姜恒忽然出列,脸色温润,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儿臣倒是听说,这羊脂玉最是奇特,在日光下翻转时,能透出不同的光泽,皇弟这柄玉如意瞧着这般剔透,想必光影流转时更是好看。” 第20章 红绸细腰 他这话一出,庭中瞬间静了几分,不少目光都落在那玉如意上。 姜晟像是浑然不觉,笑着将玉如意在手中翻了翻,日光照射下,玉面确实泛着细碎的金光,像撒了把金粉,却干干净净,连一丝多余的纹路都没有。 “皇兄说的是,”姜晟将玉如意捧回皇上面前,语气坦然,“这玉确实讨喜。” 姜恒脸上的笑猝然僵住,瞳孔猛地一缩。 怎么会没有?那“受命于天”四个字呢?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指,指节泛白,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像被冷水浇透。 姜晟似是无意地转头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不知皇兄为父皇备了什么贺礼?想来定比儿臣这如意更显心意。” 姜恒定了定神,强压下慌乱,对身后的侍从抬了抬下巴:“呈上来。” 两个下人捧着描金礼盒上前,在皇上面前打开。 盒盖开启的刹那,姜恒面色骤白。 里面哪是什么掐丝珐琅香炉?分明是一柄羊脂玉如意,玉质、纹样,竟与姜晟方才献上的那柄一模一样。 这才是是那柄刻了字的。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姜恒眼底一向的沉着冷静,在此刻也有些慌张的神色拂过。 见状,姜晟故作惊讶道:“原来皇兄也选了玉如意?倒是巧了,不知皇兄这柄,在日光下是否也有好看的光泽?” 姜恒沉默半晌,方才微微一笑道:“既然……既然与皇弟撞了心意,倒是显得儿臣没新意了,这礼……还是先拿下去吧。” “且慢。”此时,皇后章韵却摆了摆手,凤眸微转,开口道,“本宫倒是觉得,这心意是最不怕撞的,皇上认为呢?” 闻言,姜铄似乎也被说动了,目光温和地看向姜恒:“皇后所言有理,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送什么朕都喜欢。这礼,朕收下了。” 姜铄这般说,姜恒也不好再推辞,只好示意侍从将礼盒递到司礼官手中。 章韵端起茶盏,目光在礼盒与姜恒脸上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只是轻轻抿了口茶,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看寻常的兄弟献礼。 姜晞对着皇上福了福身:“父皇您瞧,晟儿与恒儿这般心有灵犀,可见都是真心为您贺寿呢。” 皇上被逗笑了,指着两个儿子道:“你们啊,倒是越来越像了。” 姜恒低着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料,他知道,自己这步棋不仅没成,反倒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 他微微抬眸,对上姜晞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狐狸眼,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宴会继续,只听鼓乐声歇了片刻,忽有一队身着兽纹长袍的使者走上前来,为首者高鼻深目,腰间悬着柄弯刀,正是来自北境的库漠部落使者。 他们向皇上行了礼,便拍了拍手,八个身着红绿舞裙的库漠女子旋即入场,踩着驼铃般的节奏跳起了部落舞。 她们动作刚劲,旋转时裙摆飞扬如展开的羽翼,腰间的银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带着一股草原的野性与热烈。 一曲舞毕,库漠使者再次上前,目光却越过群臣,直直落在姜晞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久闻大徽长公主殿下不但容貌倾城,舞技也冠绝京华。我部落舞者虽粗鄙,却也想向殿下讨教一二,不知殿下可否赐教?” 姜晞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涌上几分愠怒。 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腹中胎儿已有五个月,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况且哪有外使当众逼迫公主献舞的道理? 她放下茶盏,语气淡淡:“使者远道而来,心意本宫领了。只是本宫如今怀有身孕,实在不便起舞,还望海涵。” “殿下这是不愿?”库漠使者挑眉,语气更盛,“在我部落,即便是身怀六甲的女子也可翩然起舞。莫非是殿下怕我部落舞者技高一筹,失了大徽的颜面,才使此借口?” 这话一出,庭中顿时有些骚动。 百官面面相觑,谁都看得出使者是故意刁难,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若是认了“怕”,倒真落了下风。 姜晞脸色沉了沉,正要开口斥责,身后却传来一声清浅的女声。 “使者误会了。” 只见知渺从姜晞身后走出,屈膝行礼。小姑娘身形纤纤,看似柔弱无骨,动作却从容不迫。 “长公主殿下并非不愿,只是身怀有孕,医嘱需静养,实在经不起剧烈舞动。”她抬眼看向使者,目光清亮,“不过长公主殿下素爱舞艺,往日里常指点奴婢跳些宫廷舞,若是使者不嫌弃,奴婢愿代殿下献丑,也算不辜负使者的盛情。” 库漠使者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虽长相清丽,可穿着素净,不过是个侍女,便嗤笑一声:“一个婢女也配……” “无妨。”姜铄终于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知渺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既然是晞儿的侍女,想来也学了几分章法,便让她跳一曲吧。” 很快,宫女取来一身舞衣。 那是件水红色的纱罗裙,裙身绣着精致的花纹,走动时金线暗纹若隐若现,像流动的霞光。领口是低低的交领,露出纤细的锁骨,袖口裁成喇叭状,垂着几缕银线流苏,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封,打了个灵动的蝴蝶结。 知渺换上舞衣,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插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碎发垂在颊边,反倒衬得肌肤莹白如玉,眉眼间的清丽被这一身红衬得愈发明艳,却又不失端庄。 姜晟不禁目光一滞,见惯女子着那身碧色宫装,却不知这艳丽的红竟更适合她。 知渺走到庭中,向皇上福了福身,旋即转身。 鼓乐声起,是大徽最负盛名的《霓裳引》。 起初节奏舒缓,知渺的动作也轻缓如流云,她双臂舒展,水红的裙摆随着转身轻轻铺开,像一朵含苞的花缓缓绽放。银线流苏在腕间晃动,与鼓点相和,每一个旋转都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韵律。 渐渐地,鼓点急促起来。知渺的动作也快了,她足尖轻点,像踩在云端,旋转时裙摆飞扬如烈火,腰肢柔韧得像春水,却在急促的舞步中始终保持着一份从容。 少女舞动时,平日里那双会说话的眸子好像更加灵动。时而如含露的花,温柔缱绻;时而如出鞘的剑,锐利明亮,将大徽女子的柔与刚演绎得淋漓尽致。 步摇上的翠羽随着动作轻颤,映着日光,像有无数光点在她周身跳跃。 姜晟便坐在不远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庭中那抹火红的身影上。 起初,他只觉得一个婢女即便会跳舞,也不过是寻常舞技。 可当知渺旋身而起,水红裙摆如烈火燎原般铺开时,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落在她腰间那道细细的红绸上。 绸带打了个俏皮的蝴蝶结,随着舞步上下翻飞,将那截腰肢勒得愈发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可旋身时腰腹猛地一收,水红裙摆“唰”地炸开,像朵骤然绽放的花,露在外面的腰线却挺得笔直,柔中带韧,像初春刚抽条的柳,看着软,实则藏着股子钻劲。 姜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目光却紧紧追着那道红绸晃。 看她俯身时,腰线弯出惊人的弧度,看她骤然起身时,腰腹发力,利落又鲜活。 姜晟忽然低头,用指节抵了抵唇角,喉间溢出声极轻的咳嗽,掩去了那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丫头,果然藏着不少东西。 平日里看她端着一副守规矩的架势,脊背挺得笔直,谁成想转腰摆胯时,竟能柔成这样,又能韧成那样。 那红绸晃啊晃,晃得人心里发慌,他却偏要盯着,看那蝴蝶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像在逗弄谁似的。 他想起前几日在司宝司,她冷静地分析局势,指尖点在玉如意上的模样;想起宫道上她红着脸说“殿下的好奴婢都记着”时的羞涩;再看此刻眼前晃的那截在红裙里若隐若现的腰线。 哪一面才是真的?或许,每一面都是。 何止是姜晟,在座众人无不被这舞姿所震撼。 舞者眉眼如画,回眸一笑,入艳三分,更是让那库漠使者自惭形秽。 单单是一个侍女,就勾了所有人的魂,就更别提,若是姜晞亲自上阵,该如何打他们的脸。 一曲终了,知渺以一个轻盈的旋身收尾,裙摆铺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她屈膝行礼,气息微促,脸颊泛着红晕,美得恰到好处。 庭中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库漠使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只能拱手道:“姑娘技艺精湛,我等自愧不如,大徽果然人才辈出。” 就在此时,东侧席位上,年轻的西怀少主猝然蹙起了眉。 他眼神里满是探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女子熟悉的眉眼,倒是引发了他一些猜测。 他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饮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知渺。 第21章 无关人等 知渺谢过众人,退回姜晞身后,见姜晞对自己赞许一笑,轻轻吁了口气。 方才那支舞,她不仅要赢,更要跳出大徽的气度,此刻看来,终究是做到了。 只是因舞得过于投入,她没来得及观察姜晟的神情,也不知……他是否喜欢? 心下想时,她微微抬眸,目光悄悄飘向不远处的姜晟。 他依旧端坐如钟,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微抿,瞧着与方才没什么两样。 可知渺的目光落在他眼底时,却微微一顿。那片深邃里,分明藏着点什么。 不是惊艳,不是赞叹,倒像是……被火星燎过的野草,看着平静,底下却憋着股暗火。 只一瞬,那点火苗就灭了,又恢复成平日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灼热只是她的错觉。 知渺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他是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司乐坊的舞姬个个身姿曼妙,宫宴上献艺的贵女也不乏才貌双全之辈。 自己这支舞,不过是应景罢了,赢了库漠使者,护住了长公主的体面,便已足够。 至于姜晟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波澜……或许是她看错了。又或许,只是男子见了赏心悦目的事物,本能的一点反应,转头就忘了。 —— 宴席结束后,知渺便随着姜晞和姜晟前去凤仪宫陪章韵说话。 凤仪宫的朱门推开时,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殿宇四面出廊,金砖铺地,光脚踩上去都觉温润,屋顶单檐四角攒尖,覆着明黄琉璃瓦,在廊下宫灯的映照下泛着流动的金光。殿内梁柱皆绘金龙和玺彩画,龙鳞的每一片阴影都透着威严,连角落里摆着的青铜熏炉,都是上古形制,比长公主府的陈设不知华贵了多少倍。 这是知渺第一次踏入凤仪宫,只安静地跟在姜晞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章韵已换下宴席上的石青凤袍,穿了件琥珀色云纹常服,领口用银线绣着暗八仙纹样。近距离看,她眼角的细纹被烛光柔化了些,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可那双眼眸依旧锐利,扫过来时,带着种看透人心的沉静。 “这便是你常提的知渺?”章韵的目光投过来,声音不高,却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字字清晰。 姜晞点头,对知渺递了个眼色。 知渺连忙屈膝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奴婢知渺,参见皇后娘娘。” 半晌,章韵才慢悠悠开口:“今日在庭中,你倒是出尽了风头。一曲舞毕,连库漠使者都敛了气焰,本事不小。” 知渺垂着眼,语气平静无波:“不过是仗着长公主殿下平日教导,借奴婢的身子,替殿下挣回些体面罢了。” 她没说自己的舞技,也没提临场应变,只把功劳全推给姜晞,既显了忠心,又避了“招摇”的嫌。 章韵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倒是个懂事的。有这般姿色才艺,又这般会说话,做个奴婢,确实委屈了。” 她忽然转向姜晟,语气随意道:“不如调去东宫伺候?将来做晟儿的侍妾,也算有个体面归宿。” 知渺心头猛地一沉,脸色却只是微白,当即跪下,脊背挺得笔直:“娘娘谬赞了。奴婢出身微末,配不上太子殿下的身份,更不敢有此妄念。长公主殿下待奴婢恩重,奴婢只想留在公主身边,尽忠职守。” 她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没有半分惶恐失态,反倒透着股韧劲儿。 姜晟眉峰微蹙,低低唤了声:“母后。”语气里带了点不赞同,却没明说。 章韵看着跪在地上的知渺,忽然笑开了,伸手想去扶她:“瞧你吓的,本宫不过是玩笑话。起来吧。” 知渺却没借她的力,自己撑着膝盖站起身,垂眸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瞥见章韵缩回的手。 她不禁暗自心惊。 这位皇后娘娘,一句话能让人上云端,一句话能让人坠深渊,方才那看似玩笑的提议,或许是试探,或许是敲打。 她看不懂,只能愈发谨慎。 正沉默着,殿外传来侍女的通传:“皇后娘娘,舒大小姐到了。” 章韵脸上的冷意瞬间散去,换上温和的笑:“快请进来。” 姜晟眉梢微挑,看向章韵:“母后何时请了舒大小姐?” “怎么?本宫连这点主都做不了?”章韵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却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姜晟只好噤声。 舒千雪款步走进来,一身远山紫襦裙,裙摆绣着缠枝海棠,瞧着清秀娴静。 她先向章韵行礼,又依次问候了姜晞与姜晟,声音婉约如水:“臣女原是来陪皇后娘娘下棋的,竟不知长公主殿下与太子殿下也在,真是巧了。” 章韵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目光里满是满意:“快坐,刚还说你呢。” 舒千雪顺势坐在姜晟身旁的锦凳上,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扫过知渺,带着几分审视。 席间那支舞,她看得真切,眼前女子不仅容貌出众,连身段都那般惹眼,尤其是姜晟当时望着她的眼神…… 舒千雪指尖悄悄掐了下掌心,脸上却笑得愈发柔和:“知渺姑娘今日的舞当真是绝美,臣女瞧着都心生羡慕呢。” “舒大小姐谬赞了。”知渺垂着眼,语气平淡,“奴婢不过蒲柳之姿,哪及得上舒大小姐的才情?” 舒千雪掩唇轻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我生来笨拙,怕是学不会这样的舞了。”她说着,转头看向姜晟,语气里带了点娇怯,“日后不能为殿下献舞,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姜晟眉头微蹙。 他从未要求过她跳舞,这话说得倒像是他有多在意似的。 正要开口,章韵已先接过话头:“千雪说的什么傻话?你是将来的太子妃,又不是教坊司的舞姬,何必学这些?” “舞姬”二字被她刻意加重,像根细针,轻轻刺在人心上。 姜晞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瞥向知渺。 知渺则垂着眼,仿佛没听见,只有耳尖悄悄红了。 章韵却像没察觉似的,转向姜晟,语气陡然凌厉了些:“晟儿,日后可得好好待千雪,学着怜香惜玉。” 姜晟眼底闪过一丝无奈:“母后莫非是觉得,儿臣是块不懂情爱的榆木疙瘩?” “你还知道!”章韵瞪了他一眼,话锋却陡然转厉,“本宫是让你收收心,安家立业要紧,少和些无关人等纠缠,免得惹麻烦,还让千雪受委屈。” 这话像张网,兜头罩下来。 知渺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皇后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抬眼,正撞见章韵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知渺连忙低下头,心头雪亮,这位皇后娘娘,远比她想象的更难揣摩。 姜晞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母后,御膳房新做了杏仁酥,不如让知渺去取些来?本宫突然馋了。” 章韵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 知渺如蒙大赦,屈膝行礼后便转身退下。 走到廊下时,还能听见殿内章韵温和的声音:“千雪啊,你放心,晟儿他……” 知渺脚步不停,背脊挺得笔直。 凤仪宫的龙涎香再浓,也盖不住这殿内的暗流涌动。 她不知道皇后的态度会带来什么,只知道眼下唯有谨慎再谨慎。 在这深宫里,看懂人心是本事,藏住心思,才是活命的根本。 ———— 夏末的御花园浸在暖融融的光晕里,檐角铜铃被风拂得叮当轻响,衬得满架蔷薇的甜香愈发慵懒。 姜瑛的身影像只粉白相间的蝴蝶,正踮着脚在牡丹花丛里扑腾,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花瓣。 “抓到你啦!”她脆生生的笑混着侍女们低低的应和声,惊得几只彩蝶振翅而起,翅尖扫过她鬓边的珍珠流苏。 知渺端着食盒转过假山时,目光被那抹鲜亮的粉色牵住,不禁觉得小姑娘灵动的身影十分美好,像一幅生动的画。 她驻足凝视片刻,随即注意道姜瑛裙摆后襟洇开了一小片暗沉的红,如雪地里溅了点梅汁,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 她微微一怔,只见姜瑛身后几个侍女早已看见那血迹,却垂着手站在几步外,嘴角抿着压不住的笑意,太监更是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声细若蚊蚋,却带着讽刺与讥讽。 九公主才十二岁,哪里懂这些。 堂堂公主,竟要蒙受如此屈辱,这些下人,未免有些过于放肆。 知渺摇了摇头,连忙快步上前。 “九公主,”她声音放得极柔,指尖不着痕迹地替姜瑛理了理裙摆,“方才路过钟粹宫,见周婕妤正倚着窗等你呢,说给你留了新做的杏仁酥。” 姜瑛的注意力还黏在那只停在芍药上的蓝蝴蝶上,眉头皱成个疙瘩:“可是我还没捉到它呢。”说着,还指向蝶翅上的银蓝色斑纹,眼里盛着亮晶晶的执拗。 知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蝴蝶正懒洋洋地扇着翅膀,尾端的飘带似的纹路在阳光下流转。 “奴婢替您捉,”她蹲下身,替姜瑛理了理歪掉的珠钗,指腹擦过女孩温热的耳垂,“捉只最漂亮的蓝蝴蝶,送到您宫里去,好不好?” 阳光透过她鬓边的玉簪,在姜瑛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抹温柔让姜瑛瞬间松了口,攥着她的衣角晃了晃:“那你要捉最大的!” 看着姜瑛蹦蹦跳跳跑远的背影,知渺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假期快乐宝宝们[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无关人等 第22章 趁手的刀 她转过身时,侍女们脸上的嘲讽还没来得及收,见她看过来,竟有人嗤笑一声:“这不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知渺姑娘吗?姑娘倒是会讨好,可惜啊,有些人就算捧在手心,也成不了凤凰。” “公主的体面,也是你们的体面。”知渺的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若下次再让我撞见,就别怪我带你们去内务府领三十大板。” 那领头的侍女却不以为然地顶嘴:“周婕妤自身都难保,还能护着谁?姑娘还是安心捉您的蝴蝶吧。” 他们簇拥着走开,混着若有似无的不屑冷笑。 知渺望着姜瑛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风卷着片蔷薇花瓣落在她发间。 她放下食盒,目光重新投向那只蓝蝴蝶。 它停在一株白木香上,翅尖沾着点金粉,像是缀了星子。知渺提起裙摆,脚步放得极轻,像猫捉鼠般屏住呼吸。 蝶翅忽然一颤,她连忙追上去,青灰色的裙摆在花丛里穿梭,露在外面的皓腕随着手臂扬起,划出流畅的弧线。 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没放慢脚步。追到假山后时,她足尖点在一块湿滑的青苔上,身子微微一晃,伸手扶住石壁的瞬间,指尖恰好捏住了那只蝴蝶的翅尖。 “姑娘好兴致。” 戏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知渺回过头,见姜恒斜倚在假山上,月白锦袍绣着暗纹流云,阳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浅浅的影,看不清情绪。 “不在凤仪宫看舒大小姐陪晟儿说话,倒来这捉蝴蝶,”他挑眉轻笑,语气里盛满了嘲弄,“难道是眼热了?” 知渺将蝴蝶放入笼中,唇边勾起抹冷峭的弧度:“殿下日理万机,自然不懂旁人的闲趣。”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洗,直直撞进姜恒眼底:“奴婢可不像殿下,既要忧心舒大小姐的心意,还要惦记那枚玉如意,在日光下会不会显出字来。” 姜恒脸色显而易见地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知渺姑娘在说什么?本王听不懂。” “听不懂也无妨。”知渺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继续说道,“真正刻了字的玉如意,前日已被烧成灰烬。” 她看着姜恒骤然收紧的下颌线,继续道:“太子这样做,不是为了帮殿下,不过是不想在皇上寿辰那日,让他寒心罢了。” “还有,周婕妤和九公主已经够可怜了,殿下的棋局里,不必再添两粒无辜的棋子。” 姜恒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像深潭里藏着漩涡。 知渺却不再看他,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 将蝴蝶送至钟粹宫后,知渺便在长公主府的马车边徘徊。 此刻回凤仪宫,免不了撞见舒千雪围着姜晟嘘寒问暖,倒不如在这儿候着,既合了姜晞想让她避避风头的意思,也正好等个合适的时机。 靴底碾过碎石的轻响自身后传来时,知渺几乎立刻辨出那沉稳的步频。 她转身屈膝:“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抬眼时,目光先飞快掠过高大的马车,故作茫然地四顾,“长公主殿下呢?未与殿下一同出来?” 姜晟立在几步外,玄青色常服上绣着暗金鹤纹,被夕阳镀上层暖边。他抬手松了松领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姐姐还在里头陪母后说话,孤嫌里头气闷,出来透透气。” 知渺垂眸点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方才章韵那句“无关人等”还在耳边打转,她知道他记得这话,也知道他在等她的反应。 于是她指尖绞着帕子,力道不大,却足够让指节泛白,这副模样,最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她太懂了。 果然,姜晟声音喑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母后她……向来是嘴硬心软,对我们姐弟也时常这般,你别往心里去。” 知渺抬头望向他的眼,发觉那里面仿佛是片深潭,让人看不出情绪。 她暗暗冷嗤,姜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会愧疚,面上已漾开温柔的笑:“娘娘是爱子心切,奴婢怎会不懂?倒是方才席间,见娘娘对皇上那般温柔,倒让奴婢想起‘鹣鲽情深’四个字来。” 姜晟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倒添了几分冷意:“他们是少年夫妻,情分自然不同。只是若没有娴妃,或许会更和睦些。” “娴妃?”知渺故作惊讶地睁大眼,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掺了点好奇,“是恪王殿下的生母吗?” “嗯。”姜晟应了声,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飞檐,声音沉了些,“当年父皇还是王爷时,娴妃作为良娣,被指认给母后下毒,虽未得手,却也被父皇幽禁了。她日日喊冤,求父皇重查,可父皇不信。那时她已有身孕,父皇连太医都不肯派去瞧。直到生姜恒那日难产,落了终身病根,父皇才动了恻隐之心。” “那后来……查清了吗?”知渺追问,似是极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可事实是,这些宫闱秘辛,早被她嚼碎了咽在肚里,此刻不过是演戏罢了。 “查了,”姜晟却并未发现眼前异常,好像思绪已回到了多年前。他眸色暗了暗,像蒙了层薄雾,“查来查去,既没证据定罪,也没法证她是清白。” 知渺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清明,只留语气里的恍然:“原来如此。难怪皇后娘娘与娴妃不睦,恪王殿下对您……”她适时地顿住,轻轻咬了咬唇。 姜晟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藏着说不清的疲惫:“这些年父皇总觉得亏欠她们母子,多有照拂,可他们的野心,却半点没减。”他忽然侧过头,目光落在知渺脸上,带着点探究,“你说,当初不过是后院里的一点龌龊,怎么就闹到如今,兄弟间连句真心话都没有了?” 知渺抬眸时,眼底已蓄了点水光,像含着两颗晶莹的露珠:“殿下,前朝后宫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您身在其位,也只能往前走。” 说着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却十分有力:“待殿下他日登基,定能肃清这些纷扰,让皇室宗亲和睦相处,不再有今日这般猜忌。” 话音刚落,她清楚地发现,姜晟那原本冷若寒霜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温度。 “奴婢虽卑贱,却也知道殿下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知渺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恳切,目光清澈又坚定,“奴婢或许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只要殿下需要,奴婢定会一直陪着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这话,姜晟心中倏然一动,这份突如其来的悸动,连他自己都惊得一怔。 几乎是下一刻,理智回笼,他眸色深了深,像落了层墨。 女子眼上蒙着的那层水雾,恰到好处地掩饰着算计与心机,竟险些让他跌了进去。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目光从她的眼睛滑到唇瓣,再到修长的脖颈,最后落到那纤细的腰肢。 他眼前又浮现起今日堂上看她跳舞时的那些遐想。 而此刻,她又以这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示人,倒显得那些遐想肮脏下流。 “时候不早了,殿下该回了。”知渺率先移开目光,仿佛被他看得慌了神。 不知为何,姜晟眼里那毫不掩饰的侵略性,除了令她耳尖不受控地发烫外,竟还诱使她心头掠过一丝兴奋的悸动。 她有些,喜欢这个眼神。 姜晟没动,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两人的距离瞬间缩近,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茶香,裹住了她。 “今日的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在她耳边,灼热的气息扫过她耳廓,带着点刻意的撩拨,“你跳得,有些意思。 知渺抬起头,脸上飞着点红晕,声音带着羞赧:“殿、殿下谬赞了。”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那笑意里藏着点得逞的得意,又有点说不清的暧昧。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知渺清楚地看见他回头,目光在她身上又缠了缠,仿佛是恋恋不舍。 马车轱辘声渐远,知渺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点不受控的心跳也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方才那一刻的悸动,不过是寻常女子面对这般炽热目光的本能反应,当不得真。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早已开始盘算下一步。 姜晟方才那目光,带着钩子,带着算计,却又裹着层暧昧的糖衣,她怎会看不懂? 这位太子殿下,是位高级的商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对她的兴趣,一半是因为她懂进退,另一半,或许是因为她不像舒千雪那般,把心思写在脸上。 要让他的兴趣变浓,就得像熬汤,火不能太急,料不能太足。 下一步,她要在他面前“有用”。 让恪王的心思,林家的动向,甚至是以后,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内务,都能迎刃而解。让他觉得,她不仅是个解闷的玩意儿,更是把趁手的刀。 而分寸,则是她的保命符。 姜晟的兴趣是火,她要做那添柴的人,却不能让火烧得太旺,烧到自己。 长路漫漫其修远兮,她知渺,定要走得昂扬。 来啦来啦[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趁手的刀 第23章 同病相怜 姜恒的靴底碾过宫道上零落的落花与枝条,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可那声音却盖不过知渺方才那句“不想让他寒心”。 说得掷地有声,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中了他心底某处隐秘的褶皱。 “寒心?”他低声重复,喉间泛起一丝涩意。 眼前不受控地浮现出父皇偶尔展颜时的样子,眼角会堆起几道浅纹,笑意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漫出来,带着难得的温和。 若是……若是父皇知道他暗中做的那些事,知道他竟动了陷害亲兄弟的心思,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威严的眼睛,会染上怎样的神色? 大约会先怔住吧,眉头慢慢蹙起,往日的温和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失望。或许还会轻轻叹口气,那声叹息里,该有对他走错路的惋惜,更有对他心性凉薄的难过。 想着想着,已回到了永和宫。 永和宫内终年点着檀香,却掩不住浓浓的苦药气。 娴妃半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脸色煞白赛雪,那双如柳叶般的眼睛虽精致,却少了些生气,唇瓣也泛着虚弱的色泽。 贴身侍女捧着药碗,舀了一勺汤药,细细吹凉了才递到她唇边。她却偏过头,蹙着眉避开,声音带着虚弱,又透着几分惯常的执拗:“太苦了,放着吧。” “娘娘,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用。”侍女低声劝着,手里的银勺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姜恒推门而入,他目光扫过榻上的人,示意侍女退下:“本王来吧。” 说着,他从侍女手里接过药碗。碗壁尚温,他舀起一勺,自己先低头轻轻吹了吹,热气拂过他微抿的唇线,动作细致入微。 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苦涩瞬间漫开。娴妃下意识地想蹙眉,却见姜恒另一只手已端过旁边的蜜饯碟,捏了一颗晶莹的冰糖递到她唇边。 冰糖的甜意冲淡了些许药苦,娴妃含着糖,望向姜恒,眼里是无尽的温柔:“恒儿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姜恒心中一痛,将药碗轻轻搁下:“是儿臣不好,让母妃担忧了。” “不,是姜晞和姜晟太过狡猾。“娴妃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恨意,“恒儿放心,母妃已派人盯着了,那玉如意绝不会出现在日光之下……” “母妃,”姜恒打断她,“真正刻字的玉如意已经毁了,是姜晞和姜晟毁的。” 闻言,娴妃一怔,一抹错愕从脸上划过后,她骤然回神:“怎么可能?他们姐弟二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们是不想让父皇寒心。”姜恒压低了声音。 娴妃动作一顿,猛地坐直身子时带动了几声咳嗽,却又强行忍住:“寒心?你是说皇上的心?他的心早在立太子那天就偏到皇后肚子里去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尖锐:“恒儿,你怎么还不明白?他若真疼你,怎会让你屈居恪王之位,看着姜晟一步步踩在你头上?我又怎会天天吃这些苦涩难耐的药?” 说完,她便再也撑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姜恒神色一顿,连忙轻拍着娴妃的后背:“母妃息怒,儿臣不说了……” “恒儿,你记住,”娴妃略微缓和了些,用枯瘦手指紧紧攥住姜恒的手臂,“你我母子受人欺辱,全都是因为皇后和她那一双儿女,只有除了他们,咱们才有出头之日……” 走出永和宫时,暮色已至。 暮夏的风拂过时,竟有几分凉意,让他整个人也变得清醒。 姜晟是储君,是父皇亲手教养的继承人,他行差踏错半步,父皇或许会动怒,会失望,那才是寒心。 而自己呢?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从幼时起,他便是宫宴上最安静的那个,不争不抢,也从无亮眼之处。父皇偶尔垂询,目光里也总带着几分淡淡的怜悯——大约是可怜他生母身子虚弱吧。 同情罢了,哪里谈得上爱? 至于期望……更是奢谈。 他从未被寄予过与姜晟同等的厚望,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永远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不苛责,也不热络。 既无期望,又何来失望?既无半分放在心上,又怎会为他这粒可有可无的棋子,动那“寒心”的念头? 知渺大约是不懂,这深宫之中,不是谁都有资格让皇上放在心尖上,更不是谁都配让皇上为自己“寒心”的。 这般想着,心口那点因那句话而起的微澜,便也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一片比夜风更冷的清明。 “恪王殿下。” 一声轻唤自身后传来,柔得像暮风拂过水面。 姜恒脚步微顿,回身时,正见林云逸站在不远处。 她今日身着藕荷色宫装,裙摆绣着极浅的云纹,头上簪了支珍珠步摇,只是珠子极小,晃起来也只发出细碎的轻响。比起白日里的素净,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媚,肩背却微微内收,依旧带着怯意。 “这么晚了,林二小姐怎么还在宫里?”姜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方才宴席上的酒气大约还未散尽,她的肤色比白日里亮了些,唇瓣也透着点自然的粉。 林云逸福了福身:“回殿下,家父家母与姐姐还在偏厅陪各位大人说话,臣女……臣女插不上话,便想着来御花园透透气。” 说着,她似想起了什么:“方才见殿下从永和宫出来,不知娴妃娘娘的身子……” “就那样。”姜恒淡淡道,视线转向远处沉沉的宫墙,“不算差,也好不全。” 母妃缠绵病榻这些年,他早已习惯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提及,仿佛说的是旁人的事。 林云逸却像是被这话刺了一下,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臣女的母亲也是这样。汤药从未断过,可身子总不见好。有时候夜里看着母亲咳得睡不着,臣女就觉得自己真没用……”她抬眼望向姜恒,眸子里盛着水光,“若臣女是男子,便能建功立业,为母亲挣一份体面,可偏偏……” 话未说完,她已低下头,沉沉叹了口气。 “别这样想。”姜恒开口,语气比预想中柔和些。 可话刚出口,心头却猛地一沉——他何尝不是这样? 无数个深夜站在宫墙外,想着若自己能再强些,是不是就能让母妃少受些委屈?是不是就能在父皇面前抬起头?那些藏在心中的自责,竟被她这几句话轻轻戳破了。 林云逸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失神,只是忽然抬起头,眼里的水汽未散,却漾开一抹浅淡的笑。那笑容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雪,带着点试探的暖意:“殿下,臣女忽然觉得,我与殿下好像……”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怯生生的期待:“不如这样,下次咱们再见面时,都不要这样不开心,好不好?” 姜恒看着她的笑颜。宫灯的光落在她微翘的唇角,映得那点粉色格外鲜活,连眼尾下垂的怯懦都淡了些,露出几分少女的明媚。 他沉默片刻,竟缓缓点了点头。 林云逸像是松了口气,眼睛亮了亮,又福了福身:“那臣女先告退了。 ”转身时,步摇轻晃,珠声细碎,她的背影很快融进了夹道尽头的暮色里。 回林府的马车上,林云逸靠着车窗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的雕花,眸子里的怯懦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算计。 身旁的侍女青禾忍不住问道:“小姐,您既有意结交恪王,方才在御花园那般示好,为何还要给长公主府递纸条,提醒他们去司宝司检验那玉如意呢?” 林云逸转过头,月光透过车窗落在她脸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她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青禾,你不懂。” 她指尖捻起方才换下的珍珠步摇,小珠子在掌心转了个圈:“若不让恪王亲眼看着太子处处压他一头,衬得他这个庶子越发不起眼,他怎会愈发觉得自己可怜?” “只有让他觉得,我与他是一样的,都是被踩在脚下的人,他才会对我放下防备。否则,凭我一个庶女,又拿什么去和姐姐比?拿什么去争我想要的?” 车窗外,夜色渐浓,将她眼底的算计彻底吞没在一片昏暗中。 ———— 回长公主府后,知渺便接到了赏赐。 白银十两,三匹绫罗绸缎,一支翡翠玉钗。 傍晚,姜晞和陈怀远坐于主厅聊着天,便见知渺进来。 “赏赐可收好了?”姜晞问道。 知渺面露一丝惭愧:“殿下的赏赐过于丰厚,奴婢心里有些不安。” “今日你一舞,不仅维护了本宫的颜面,更为大徽争光添彩,连父皇都对你赞许有加,你应当安然收下。”姜晞眼中带着赞赏,轻声道。 陈怀远点点头,温和如水的目光落在知渺脸上:“确实如此,不过知渺,你今日那舞看着有章法,不是随便学几日就能成的,你何时练的? 知渺垂眸笑了,眼尾弯出浅淡的弧度:“是小时候养父母教的。他们原是定州的教书先生,闲时爱抄些乐府诗,见奴婢总跟着乐师的调子瞎跳,便托人寻了本《霓裳引》的谱子,一字一句念着谱子,教我踩那舞步。” “教书先生?”姜晞捻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若有所思道,“本宫倒记得,你是十四岁进府的,那时他们染了时疫,家底都耗在药石上,才把你送来的。如今你有这般出息,他们若知道了,该多高兴。” 知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长睫垂下去,遮住眼底翻涌的旧事。 第24章 坦诚相待 那年定州大疫,养父母躺在漏风的土炕上咳得撕心裂肺,她用尽了家当,换来昂贵的药材,才换来养父母性命。 后来她被送到长公主府,便与他们断了联系。 这五年,她托人打听了无数次养父母的情况,只听说那间挂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小院,早已换了主人。 十年的晨昏相伴,养父教她写“人之初,性本善”时的慈爱宽和;养母让她坐在膝头念《诗经》时的温柔笑意…… 那些细碎的记忆,此刻都成了心口的伤疤,轻轻一碰就会痛。 见她眸色渐渐暗淡,姜晞放软了语气:“罢了,别想这些。本宫明日让定州知府查查,总能寻到些踪迹。” 知渺屈膝行礼,声音有些发颤:“多谢殿下体恤。” 话音刚落,玉芝挑着帘子进来了,脸上堆着妥帖的笑:“殿下,驸马,晚膳备好了,厨房还新做了些酸梅汤,冰镇着正好解腻。” 姜晞闻言起身:“知渺,今日让兰心跟着伺候,你回房歇歇,让小厨房给你炖碗燕窝。” “是啊,”陈怀远附和道,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你脸色看着差,别硬撑着。” 知渺刚要应声,玉芝忽然笑了:“驸马爷真是心细,奴婢刚进来都没瞧出知渺姐姐脸色不好,倒是奴婢疏忽了。” 知渺心头微动。 玉芝何时对陈怀远的话这般上心?方才那话,看似是恭维之语,实则重点在于那句“驸马关注知渺”。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瞥见姜晞并无神色变化,方才放下心来。 “劳驸马挂心了,”知渺垂下眼睑,语气平静无波,“许是下午在御花园跑得多了,有些乏。” 姜晞和陈怀远走后,玉芝立刻换了副神情,快步走到知渺身边,脸上堆着真切的担忧:“知渺姐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方才看你站着都有些晃。” 知渺摇摇头,语气疏离:“没事,就是累了。” “奴婢在小厨房炖了银耳羹,加了些冰糖莲子,等会给你送去,”玉芝说着,忽然屈膝福了福,声音低了些,“前几日是奴婢不懂事,总跟知渺姐姐置气,还请姐姐别往心里去。” 玉芝那双灰黑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些愧疚,却又有些不真切,知渺猜不透,只能暂观其变,含笑道:“没事的,日后咱们和谐相处,一起好好伺候长公主殿下才是要紧的。” 玉芝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连忙笑着点点头。 ———— 姜恒的诡计未能得逞,白薇亦是有功之臣。 知渺奉了姜晞之命,随姜晟一同前往司宝司答谢,也好问问白女史想要什么赏赐。 “这次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姜晟斜倚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睨向白薇。 白薇正用麂皮擦拭案上的翡翠摆件,闻言抬头,素净的脸上漾开浅浅的笑,像月光落在玉上:“殿下什么都不用给,只求殿下和知渺姑娘帮我个忙。” 姜晟挑了挑眉,知渺也微怔,两人异口同声:“什么忙?” 白薇眨了眨眼,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二位随我来便知。” 于是,知渺和姜晟跟着她穿过回廊,来到司宝司后院的治玉房。 刚推开门,便撞见满室莹光,窗台上摆着待打磨的璞玉,案上散落着刻刀、磨石,几个女官正围坐着切磋玉料,见姜晟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裙裾摩擦的窸窣声混着玉屑落地的轻响,倒添了几分生动。 “白女史这是……要让我们学制玉?”知渺望着案上那些闪着柔光的玉石,语气里带了点试探。 “知渺姑娘果然聪明。”白薇笑着点头,将一套小巧的刻刀推到两人面前,“后宫各宫要的玉簪、玉佩还没赶出来,想请殿下和姑娘搭把手,体验体验我们治玉人的乐趣。” 姜晟蹙眉,只觉得头都大了一圈:“孤哪会这些?” “殿下刚还说要谢我呢,君子一言,可不能反悔呀。”白薇眨了眨眼,语气里的娇憨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真诚。 知渺瞥了眼姜晟紧绷的下颌线,忽然笑了,眼尾弯出柔和的弧度:“殿下,既来之则安之,白女史一片好意,咱们便学学吧。” 说着,她拿起一块边角料,指尖抚过玉料上的天然纹路,“你看这玉,温润得像春水,说不定咱们能琢磨出些意思来呢。” 姜晟悻悻地坐下,白薇和女官们便围过来指点。 知渺学得极快,握着刻刀的手稳而轻,先顺着玉料的纹路勾勒出浅痕,再一点点剔除多余的部分,不多时,一朵玉兰花的雏形便显了出来。 反观姜晟,握着刻刀的手笨拙得很,要么力道太重刻崩了边角,要么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白薇在一旁忍俊不禁:“殿下这哪是刻玉,是在跟玉赌气呢。” 说着伸手去扶他的手腕,指尖不经意间蹭到他手背时,却被姜晟顺势握了握手,语气带了点调笑:“还是白女史手巧,可得好好教教孤。” 知渺垂眸磨着玉,耳尖却捕捉到那语气里的熟稔。 抬眼时,正看见姜晟低头对白薇笑,眼神里的亲昵像裹了蜜的糖,又瞥见旁边两个女官拿着玉料凑过来,姜晟也笑着夸:“你这凤凰尾刻得灵动,比前几日那个更俏些。” 那女官红了脸,嗔怪着“殿下又取笑人”,气氛热络得像一锅沸水。 知渺握着刻刀的手没停,心里却像被玉屑擦过,凉丝丝的清醒。 原来姜晟和司宝司的女官们都这般熟络,原来那些**和暧昧从来不是独一份的。 想来东宫的侍女们,也是常被他这般“亲昵”对待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自以为是都是些笑话,或许在姜晟心里,她和别人并无两样。 这位天之骄子,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驾驭。 一下午功夫,知渺闷声刻成了三支玉簪,每支的花纹都不同,素雅又精致,傍晚告辞时,甚至连手腕都发酸。 坐上回长公主府的马车,刚走没多远,车身猛地一晃,差点把她掀下去。 “怎么了?”她撩开帘子问。 车夫满脸歉意:“姑娘恕罪,这马不知怎的,突然闹起脾气来了,竟走都不肯走了。” 知渺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离长公主府已不远:“罢了,我自己走回去吧。” 刚下车,身后就传来白薇的声音:“知渺姑娘!” 回头见白薇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她探出头来招手:“我家马车顺道,你上来吧。” 知渺犹豫了一下,午后站了许久,腿确实有些沉,她福了福身,欣然接受了白薇的邀请。 初秋的天气已带了些寒意,白薇给知渺倒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了两人的眉眼。 沉默了片刻,白薇先开口:“方才看你匆匆就告辞了,是身体不适吗?” “没有,”知渺捧着茶杯暖手,如实道,“是想着早点回府伺候长公主殿下,她如今怀有身孕,可得仔细着。” 白薇点点头: “你这般细心,长公主定是极看重你吧?” “承蒙长公主殿下不弃罢了。”知渺微微勾着唇,得体地回答。 白薇抬眸望了眼知渺,似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用试探的语气问道:“因此你对太子殿下,也非比寻常?” 知渺呼吸一滞,见白薇慧黠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 知渺有些不自然地错开眼:“奴婢不明白白女史在说些什么。” “我和太子是三年前相识的,当时我刚进宫,因为不小心做错了事,在寒冷冬日被罚跪在长街上,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太子路过救了我。”白薇说着,眼中渐渐多了些温和。 “后来一来二往,我和太子就熟络了起来,司宝司的女官们也是。” 知渺静静听着白薇讲述,心中并无波澜。 论与太子相识,自己的经历想必比这还要精彩。 不过白薇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呢? 莫不是在和自己示威? 她暗暗苦笑,那真是没必要,对于姜晟来说,任何女子不过只是用来**的玩物,谁也没有比谁更高贵。 白薇见知渺沉默,轻叹了口气:“我这个人不喜欢弯弯绕绕的,我和你直说吧,太子殿下和我,和司宝司的女官们什么都没有。” 知渺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白薇会这么直率。 “殿下他……是有些贪玩,但他也有分寸,你别往心里去。”白薇看着知渺,眼神格外认真,“知渺姑娘不要因为我,和殿下生了嫌隙,更不要因此而厌恶我。” 听到这话,知渺心中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连忙摇摇头:“白女史言重了,白女史坦坦荡荡,真诚热烈,反倒是奴婢心胸狭隘了。” 白薇见知渺并不是小心眼的人,欣慰地说道:“我们都是女子,自然是更懂对方一些。若知渺妹妹不嫌弃,以后就把我当姐姐看吧。以后咱们常来往,我教你治玉,你跟我说说长公主府的趣事,好不好?” 知渺望着白薇真诚的眉眼,忽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会为了男子勾心斗角,原来坦诚相待的情谊,这般让人舒服。 “好。”她轻轻点头。 第25章 母子平安 随着入冬,姜晞腹中孩儿月份也越来越大,还有一月就要临盆。 整个长公主府都格外紧张,衣食住行皆要注意,知渺格外是打起万分精神,不允许出一丝差错。 近来姜晞总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点声响都能惊醒。 因着这点,陈怀远这阵子回府晚了,便都宿在偏殿。 这日戊时刚过,陈怀远的随从便来回话,说今夜政务繁忙,不必等他。 知渺正给姜晞按揉抽筋的小腿,指尖的力道轻重得宜,引得姜晞舒服地喟叹一声:“也就你按得最合心意,换了旁人,不是重了就是轻了。” “能替殿下分忧,是奴婢的福气。”知渺说着,手腕轻轻一转,恰好揉开一处硬结。 姜晞舒了口气,眼底泛着疲惫:“小厨房还温着汤吗?让他们给怀远做碗百合粥吧,他近来总说心口发闷。” “奴婢这就去吩咐。”知渺起身时,瞥见姜晞眼下的青影,又道,“殿下先歇着,奴婢安排好就回来守着。” 小厨房今夜该是翡翠当值,推门进去,却见兰心正围着灶台转。 见了知渺,她脸上堆起笑,眼尾的细纹都挤了出来:“知渺姐姐来了?翡翠妹妹身子不适,跟我换了班。” 知渺“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灶台, 她不动声色道:“殿下吩咐,给驸马做碗百合粥,送去偏殿。” “瞧我这记性,刚还想着呢。”兰心拍了下额头,笑得越发殷勤,“姐姐快回殿里伺候殿下吧,这里交给我就行,做好了我亲自送去。” 知渺没多想,转身回了寝殿。 刚在廊下站定,就见兰心慌慌张张跑过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灰,声音颤抖着说道:“不好了姐姐!驸马爷喝了粥,在偏殿昏过去了!” 知渺心头猛地一沉。 百合粥是她亲口吩咐的,若真出了事,她难辞其咎。 她快步往偏殿走,路过假山时,忽然顿住脚,回想起刚刚目光扫过炉灶时,百合已经泡在水里,旁边摆着冰糖,倒像是早就预备好的。 这念头刚闪过,偏殿已在眼前。 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里面压抑的喘息声。知渺推开门,一股异样的甜香扑面而来,陈怀远躺在软榻上,脸色潮红,双目迷离,显然是中了药。 她转身想叫人,却发现门已从外面锁死。 “晞儿……”陈怀远喃喃着,挣扎着朝她扑来,眼神里没有平日的清明,只剩被药物催发的灼热。 “驸马,您快清醒清醒。”知渺往后退着,说道。 陈怀远只觉着脑袋昏昏沉沉,视线也模糊不清,身上极速升温驱使着他一步步靠近眼前的女子。 知渺见状,只能狠狠掐着陈怀远:“驸马,我是知渺,快醒醒!” 陈怀远胳膊吃痛,呼吸一沉...... 姜晞睡着后没多久,便听见外面有些喧嚣。 本就睡眠浅,姜晞直接被吵醒了过来。 “知渺…”姜晞睡眼惺忪地喊着。 可是进来的并不是知渺,而是兰心。 “殿下。”兰心面露恐慌地走进来。 “知渺呢?” “启禀殿下,”兰心死死低着头,似乎极害怕,可嘴上却十分大胆地说着,“知渺姐姐刚刚和驸马一起进了偏殿一直没出来,门也锁上了,恐怕是……” 姜晞瞬间觉得脑袋里嗡得一声,蓦地怔在原地。 “殿下息怒。” “你,你大胆……”姜晞狠狠剜向兰心,猛然站起身,一股疼痛从腹部传了过来。 痛楚来得猛烈,姜晞几乎快站不稳,兰心连忙扶住姜晞。 “快传,传太医……” 姜晞突发早产的事很快便穿到东宫,姜晟即刻快马加鞭赶到长公主府。 听着产房的姜晞无比痛苦,姜晟脸色骤变,叫来了当晚轮值的下人。 “姐姐为何会突然早产?还有,知渺姑娘去哪了?”姜晟怒道。 兰心说道:“长公主殿下吩咐奴婢做些百合粥给驸马,奴婢本来想做好了直接送去偏殿的,可知渺姐姐非要自己去送,之后奴婢就不知道了。” 一旁的玉芝添油加醋道:“奴婢在偏殿附近值班,只知道知渺姐姐进了偏殿后便让奴婢离远些。奴婢也没多想,没想到后来连门都锁上了。” 姜晟的目光落在偏殿方向,眸色沉沉。 知渺虽非纯良,却断不会做这等蠢事,多半是有人刻意陷害。 “去偏殿。”他冷声道。 门被撞开时,里面空无一人,只剩桌上半碗粥,甜香还在空气中弥漫。 姜晟睨向兰心:“这就是你说的,二人在偏殿,行苟且之事?” 玉芝一脸不可置信。 明明她亲眼看着知渺进去了,门也锁的好好的,人怎会不翼而飞。 “殿下。” 这时,陈怀远和知渺从后门绕了过来。 姜晟等人再次诧异。 见玉芝和兰心皆在,知渺更加确定玉芝的阴谋。 若不是刚刚急中生智,发现了偏殿的后门可以走人,还用庭院的井水浇醒了陈怀远,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晞儿情况如何了?”陈怀远脸上还有些未干的清水,刚刚恢复清醒,还有些苍白。 “姐姐还在分娩,姐夫这是?”姜晟疑惑道。 “我吃了小厨房做的百合粥后,便昏昏沉沉,失去意识,还是知渺姑娘救了我。” 姜晟瞪向兰心:“你那百合粥放了什么?” 兰心连忙跪下说:“那百合粥奴婢亲口尝了没有问题,而且是知渺姐姐送过去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是无妄之灾。 “若我在粥里下了药,那为何要救驸马?你的意思是,驸马在说谎吗?”知渺厉声道。 玉芝瞪向兰心:“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什么呢?长公主怀孕正辛苦,驸马怎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事?” 兰心低下头,嘟囔着:“可在民间,女子怀孕时丈夫纳妾的比比皆是。” “放肆。”陈怀远怒道。 平日里陈怀远如春风般温和,突然一怒,倒是颇有气势。 “太子殿下,驸马,”这时,侍卫们过来通传,“长公主殿下诞下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闻言,众人悬着心终于放下,回到寝殿,便见乳娘怀中抱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婴儿,而姜晞正倚在塌上,面色略有些疲惫,眼角却满是幸福。 “恭喜殿下驸马。”知渺心中也十分激动,俯下身说道。 殿内的下人也纷纷跪下,贺喜道。 “怀远,”姜晞笑道,“快来看看咱们的孩子。” 陈怀远走进来,垂眸瞧着小婴儿,眉眼处和姜晞极像。 陈怀远柔声道:“像你。” 姜晞勾了勾唇,对乳娘道:“先带下去吧。” “是。” 乳娘下去后,陈怀远握了握姜晞的手:“身体如何?还累吗?” 姜晞摇摇头,见陈怀远面色苍白,额角还挂着些水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陈怀远一怔,正要回答,却被兰心抢先。 “殿下,奴婢有要事要禀报。” 姜晞侧头,目光落到一旁的兰心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若不是兰心刚刚来说些不着调的话,自己也不会早产。 “姐姐刚生产完,你就在这里聒噪,成何体统?”姜晟呵斥道。 “让她说,”姜晞神色平静,“本宫倒要看看她要刷什么花样。” 也好,当着全府上下的面,整治一番。 兰心说道:“刚刚知渺姐姐把百合粥送去偏殿,便和驸马把门锁上了,刚刚二人又十分狼狈地出来。殿下,您可要小心防备,家贼难防啊。” 闻言,周围人皆是面色一沉。 莫说大家几乎不相信,就算驸马真的与知渺有苟且之事,当着全府上下的面揭穿,让姜晞的面子往哪里放? “来人,侍女兰心造谣生事,拖下去杖毙。”姜晞的声音里满是威严。 “殿下且慢,”玉芝说道,“兰心固然可恨,但若今日不查清楚,恐怕整个公主府都要对驸马和知渺姐姐进行诟病了。” 知渺余光撇了玉芝一眼。 果然,兰心素来胆小,背后一定是另有人支招。 既来之则安之。 知渺说道:“玉芝说得有些道理,还请殿下彻查此事,还驸马和奴婢一个清白。” 姜晞见知渺如此坦然地接受挑战,略放了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孟川。 孟川心领神会,说道:“奴才刚刚已经派人查过了,那百合粥里放了催情的药物,而今天小厨房值班的本应是翠竹,却被换成了兰心。” “给我查,府中谁藏了此物?”姜晞怒道。 “是。” 半晌后,孟川面色深沉地走进来。 “启禀殿下,奴才刚刚在…知渺姑娘的厢房里看见了此物。” 知渺一惊,差点晕过去。 经过上次的教训,自己每每出了厢房,便会锁上门。 难道有人竟从她身上偷走了钥匙? 知渺摸了摸衣服的兜,果然钥匙消失不见。 只是不知这兰心竟身手如此矫健,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被顺走了钥匙。 兰心见状连忙道:“殿下总该相信奴婢说的了吧?” 这种小把戏,姜晞早就见惯不怪。 姜晞正要开口,却听见姜晟缓缓开口:“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这药是知渺姑娘放的。” 姜晞敛了眉眼,她记得晟儿这已不是第一次维护知渺,非但如此,不知不觉间,他对她已是一次胜过一次地偏袒。 她猝然觉得,若是知渺日后能在姜晟身边,一定会是舒氏的对手。 这丫头,她必须留住。 “知渺厢房的钥匙,是本宫让孟川亲自配的,只有一把,”姜晞不慌不忙地说道,“兰心,你是自己掏出来,还是本宫派人搜你的身?” 第26章 大雨将至 兰心顿时脸色煞白,身体也忍不住瑟瑟发抖:“殿…殿下……” 孟川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侍卫,侍卫便从兰心身上搜到一把钥匙。 “这是奴婢的钥匙,”纵使知渺早已猜到,依旧装作诧异的样子,“兰心,我刚刚不过去小厨房吩咐你做百合粥送去,你竟偷走我的钥匙,还污蔑我与驸马,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兰心面露绝望,瘫坐在地上。 玉芝见状,瞪了兰心一眼道:“你这丫头坏得很,竟还误传消息给我,害我差点被骗!说着,玉芝看向姜晞,“殿下,您可要好好惩罚兰心,为驸马和知渺姐姐做主。” 姜晟见不惯这惺惺作态,说道:“兰心低位如此低,怎会想出这样的计谋?怕是有人指使。” 姜晞睨向兰心:“兰心,可有人指使你?” 兰心面色心虚,余光略往玉芝的方向瞄了瞄,却又马上摇头:“没有!是奴婢,奴婢见不惯知渺得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赏赐,奴婢这些四等侍女一年的俸禄都赶不上知渺一个月的,还要做些粗活,奴婢心中不平罢了。” 知渺知道兰心在说谎,但却也知道,府中一定还有下人对自己得到的待遇不平。 姜晟冷哼道:“不愿说就算了,何必在这里给知渺姑娘引仇恨?” “来人,“姜晞有些困倦,说道,“兰心造谣生事,拖下去,杖毙。” “长公主饶命……”兰心被拖下去,哭喊声传出去极远。 陈怀远轻叹了一声,望向姜晞疲倦的面容,愧疚地垂下眸:“晞儿,都怪我,也没看出那百合粥的问题。” 姜晞眸底闪过一丝温柔,摇摇头:“有人存心,又怎会叫你看出破绽呢?” 玉芝附和道:“确实,兰心借着知渺姐姐的名义,驸马又全心信任知渺姐姐,被蒙蔽双眼也正常。” 不知为什么,虽然说的是好话,但知渺总觉得玉芝在阴阳些什么。 姜晞眸光微涟:“你倒会说话。” 姜晞话语冰冷,让玉芝噤了声。 “既然你这么会说,便回去把府规背诵熟练,三日后背给知渺听。” 玉芝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埋怨,却只能颔首道:“是。” “好了,都退下吧,知渺留下。”姜晞微阖了阖眼,说道。 姜晟和陈怀远一起出来后,说道:“照顾好姐姐,孤先回去了。” 陈怀远应声:“放心。” 姜晟点点头,便告辞。 快走到府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脆脆的声音:“殿下留步。” 姜晟回过头,见玉芝站在自己身后。 姜晟眸色冰冷:“你还有何事?” 玉芝羞怯地从袖口拿出一只小巧的香囊:“殿下刚刚走得急,奴婢还没来得及把这亲手绣的香囊送予殿下。” 姜晟心中暗暗冷笑。 这丫头几次三番地惹是生非,甚至不惜利用姐姐,原是为着这个。 他看都没看那香囊一眼,语气像是淬了毒:“你的好意孤心领了,不过你有这功夫,倒不如多背一背府规,省得不安分。” 玉芝一怔,眼中满是委屈:“殿下这是在怀疑奴婢吗?” “不是怀疑,是肯定。”姜晟更是毫不留情面。 “殿下就这么偏袒知渺姐姐?”玉芝冷哼道,“知渺姐姐讨喜,驸马又经常夸赞知渺姐姐,难道殿下就没有一点怀疑?” 姜晟不屑地白了玉芝一眼。 陈怀远有没有鬼心思,姜晟不能确定。 但这府叫长公主府,不叫驸马府。 只要把长公主讨好了,便能平步青云,何必想不开去勾搭驸马。 同样,驸马若有不臣之心,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姐姐留着你,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孤劝你日后安分守己,下次你可没有这般幸运。” 说完,便拂袖而去。 周围有不少侍女都目睹了,不禁议论纷纷。 姜晟平日里对下人尤其是侍女都是眉目温和,从不生气。 如今他露出鲜少有的怒意与冷酷,可见是厌恶极了玉芝,玉芝不禁气得直跺脚。 ———— 寝殿内,只剩姜晞和知渺二人。 知渺打了些温水,轻柔地为姜晞擦拭额角的汗迹。 “你可知,本宫为何独留下你?”姜晞问道。 “奴婢虽不知,但只要殿下想,奴婢便会陪着殿下。”知渺柔声说道,声音平静得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姜晞扯了扯嘴角:“你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若姜晞真的还心存疑虑,断不会留自己至今。 “真相已然大白,奴婢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可辩解。”知渺面容沉静道。 “你倒坦然,不过今日你的确疏于防范了。” 知渺垂下眸,愧疚道:“是奴婢的大意,教殿下烦忧了。” 姜晞拧起眉:“本宫不明白,她何以为玉芝如此卖命?” “不见得是为玉芝,”知渺叹气道,“这几日奴婢身上总会丢些手帕、钗子什么的,刚刚瞧见兰心的身手,看来多半是她偷的。可能兰心早就对奴婢得到的赏赐心有不满,可能许多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所以,奴婢希望殿下削减一部分奴婢的俸禄。” 闻言,姜晞也陷入反思。 知渺的确有些引人注目了。 尤其现在,连圣上都认识,难免有人嫉恨。 “那就按你说的做吧。”姜晞应下。 长公主诞下小公子,圣上大悦,特封小公子为郡王,大赏长公主府,还升陈怀远为正二品中书令。 姜晞给小公子取名为烨,名为光辉灿烂。 而另一边,姜晟和舒千雪的婚事也定了下来。 消息传下来时,知渺正检查着玉芝背诵府规。 玉芝向来对背书一窍不通,府规又十分冗长,三天时间内背得连一半都不到。 知渺正端坐桌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玉芝,悠悠道:“府规是立府之本,人人都该烂熟于心,怎么玉芝妹妹背起来,倒像是在啃硬骨头?” 玉芝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怨毒,却又转瞬掩去,只垂首作委屈状:“奴婢愚钝,实在不擅长这些,还请知渺姐姐开恩,多宽限几日。” “我也想容你,”知渺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可长公主殿下那边,怕是容不得你这般懈怠。” 玉芝心头一紧,面上却挤出几分恳切:“姐姐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只需替奴婢说句好话,殿下怎会不依?” 知渺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这话我可不敢当。毕竟,谁知道哪天又会被人扣上‘私通’的帽子?我如今可是如履薄冰,哪敢再替人说情?” 这话像根针,精准刺中玉芝的痛处。她脸色一白,眼神闪烁着移开视线,不敢再与知渺对视。 恰在此时,孟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知渺眸光微敛,已猜到几分来意。 “知渺姑娘。”孟川行至跟前,拱手道。 “孟总管。”知渺起身福了福身,姿态从容。 “刚刚宫里传了话,”孟川顿了顿,缓声道,“太子殿下与舒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了立春,殿下让您过去一趟,商量些事宜。” 话音落下,孟川不经意地观察到,对面的两个女子眼底都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 很快,知渺面色平静地颔首道:“劳烦总管通报,我这就过去。” 一旁的玉芝也回过神来,掩去心头的嫉妒,看向知渺时,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热络:“姐姐看,我就说吧,长公主这等大事都特地叫您去商量,可见在您心里的分量。先前那些顾虑,原是多余了。” 知渺无暇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赶到正厅时,暖阁里正漾着融融笑语。 姜晞与陈怀远并肩坐着,怀里的烨公子被逗得咯咯直笑,肉乎乎的小手正抓着姜晟垂在身侧的手指晃悠。 姜晟站在一旁,深赤色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平日里带几分冷意的眉眼竟也柔和了些,指尖偶尔轻捏一下烨公子的掌心,惹得那孩子笑得更欢。 这般热闹场景里,姜晟的身影格外显眼。 知渺心头微顿,脚步下意识放缓,随即敛了神色,垂眸行礼:“见过长公主,驸马,太子殿下。” “你来了?”姜晞低头逗着怀里的小人,眉眼间满是为人母的温软,“烨儿刚还念叨你呢。” 姜晟脸上的笑意却在瞥见知渺的瞬间淡了几分,那双眼尾微扬的眸子轻轻眯起,她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唇线抿得平直,分明是听过消息的模样。 方才逗孩子的漫不经心忽然散了,心底竟浮起一丝说不清的烦躁。 “乳娘,带烨儿下去吧。” 姜晞将孩子递给乳娘,厅内的暖意散去几分,她抬眼看向知渺,神色重归肃然,“晟儿大婚定在立春,送请柬、备请期礼、布置东宫,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你与孟川合力督办,务必周全。” “奴婢遵命。”知渺俯身应下,声音平稳得无波无澜,仿佛只是接了件寻常差事。 陈怀远看向姜晟,眼底带着几分揶揄:“晟儿第一次办婚事,心里头可紧张?” 姜晟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是走个过场,有什么可紧张的?” “放肆!”姜晞狠狠剜了他一眼,“不可这般轻慢!” 姜晟悻悻闭了嘴,却趁着低头的动作,目光又往知渺那边飘去。 她依旧垂着眼,侧脸线条素净,仿佛厅里的对话都与她无关。 “若无旁事,奴婢先下去筹备了。”知渺福了福身,便转身匆匆退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自始至终没往姜晟那边看一眼。 走出暖阁,廊下的寒风扑在脸上,知渺才微微仰头吸了口气。 姜晟大婚是道坎,也是个契机。先前那副纯良柔弱的样子,该收起来了。 她与他之间的关系,与其在温水里耗着,不如来场暴风雨,彻底撕开那层若即若离的伪装。 她要的从不是暧昧不清,而是在这场博弈里,牢牢握住自己的棋子。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熟悉的压迫感。 “站住。”姜晟的声音在廊下响起,比寒风更冷几分。 知渺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太子殿下还有吩咐?” “方才在厅里,你倒是躲得快。”姜晟走近几步,挑眉问道,“听见孤的婚讯,就这反应?” 第27章 重瓣碧桃 知渺抬眼,目光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却如同带刺:“太子殿下大婚是天大的喜事,奴婢该有什么反应?难不成要哭着喊着恭喜,才算合了殿下的意?” 姜晟眉峰一蹙:“你这是什么语气?” “奴婢只是觉得,殿下既说‘不过走个过场’,想必也不在乎旁人的反应。”知渺微微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毕竟舒大小姐才是正主,奴婢这种身份,连凑趣的资格都没有,自然该识趣些,少碍眼。” “你!”姜晟被噎得语塞,指尖在袖中攥紧。 他本是带着试探之心,以为这日日在自己眼前晃的丫头,会吃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在意。 随后便在自己面前撒娇卖乖,如往日一样调一会儿情。 可她偏不衬他的意,竟说出这般夹枪带棒的话。 她眼底的疏离像层冰,却让他心头火冒三丈:“知渺,你非要这样说话?” “奴婢说的是实话。”知渺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底的情绪,“殿下忙着大婚,奴婢忙着办事,各司其职,本就该如此。难不成殿下还指望奴婢像烨公子似的,缠着您逗乐不成?” “孤何时指望过这些?”姜晟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带着隐忍的怒意,“明明是你先……” “殿下慎言。”知渺打断他,抬眼时,目光里竟带了几分嘲弄,“立春之后,殿下身边就有了太子妃。往后尊卑有别,规矩更重,奴婢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省得叫人误会。” 姜晟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里翻涌着怒意,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慌乱。 他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顶撞,更没被人这般精准地戳中痛处。这丫头分明是故意的,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 “好,很好。”他连说两个好字,点了点头,“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 话音落,人已大步离去,背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 知渺站在原地,直到那抹赤色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松了口气。 这场暴风雨,总算来了。 ———— 东宫书房内,姜晟将手中的玉佩狠狠砸在案上,玉饰撞上砚台,发出刺耳的声响。 “混账东西!”他低骂一声,胸口仍在起伏。 那句“各司其职”,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拔不掉,还隐隐作痛。 他烦躁地踱着步,脑海里反复闪过她方才的样子。 垂着眼的倔强,抬眼时的嘲弄,还有那句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尊卑有别”。 什么时候起,一个婢女的话能让他如此失态? 什么时候起,她的情绪波动,竟能轻易牵动他的喜怒? 姜晟猛地顿住脚步,眸色沉沉。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她生出那样的心思。 她不过是救过自己的性命,不过是常在自己眼前晃悠,不过是舞姿勾人了些,不过是…… 算了,再想下去,他只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 “殿下,喝口茶吧。”苍老的声音带着暖意传来,张德端着个青瓷茶盏,脚步轻缓地走到案前。 茶盏里飘出淡淡的薄荷香,混着些微菊花的清苦,是特意煮来为姜晟败火的。 姜晟瞥了一眼那茶,没接,声音里还带着火气:“张德,你说这知渺,平日里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总是令人舒服,今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孤好歹是太子,她竟敢这般无礼?” 张德将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脸上堆着惯常的温和笑意,语气却很笃定:“殿下,老奴倒不觉得知渺姑娘是无礼。” “哦?”姜晟竖起眉,“那你说,她这是何意?” “依老奴看呐,”张德慢悠悠地擦着茶盏边缘,“知渺姑娘今日说话带刺,怕是……心里头不舒服,才故意说些反话来呛人呢。” 闻言,姜晟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少有的失措:“你的意思是,他因为孤大婚,心里难过?” 张德看他神色松动,又添了句:“殿下难道还没看出来知渺姑娘的心思?如今殿下要大婚了,她一个姑娘家,瞧见自己的心上人要娶别人,这心里头能痛快吗?” “心上人……”姜晟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方才的烦躁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抚平了,心口那点闷胀感渐渐散去,反倒腾起一丝莫名的、带着点隐秘的喜悦。 张德看着他眼底悄悄亮起的光,了然地笑了笑,没再多说。 姜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薄荷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怒火已烟消云散。 既然这丫头这么快便在自己面前漏了马脚,那他不如顺水推舟一波。 他放下茶盏,抬眼吩咐:“去告诉园子里的管事,把那刚培育好的重瓣碧桃,送几株去知渺那里。” 张德愣了下,随即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 翌日天刚亮透,东宫的侍从便抬着几株含苞待放的桃花,浩浩荡荡进了长公主府。 这重瓣碧桃是东宫园子里新培育的品种,枝干被细心地裹着棉絮,根系连带着湿润的新土装在陶盆里,最顶端的花苞鼓鼓囊囊,粉白的花瓣正憋着劲儿要往外绽,远远瞧着,像一团团浮在半空的云霞。 “知渺姑娘,”为首的侍从躬身行礼,“太子殿下特命小的们送些桃花来,给姑娘房中添些春色,也可更好地侍奉长公主殿下。” 知渺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桃花。 枝桠修剪得齐整,花苞与盛放的花朵错落着,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寒意未消的时节,能寻来这般鲜活的桃花,可见费了不少心思。 “先放过去吧,声音小些。”知渺唇边带了些怯意的笑,轻声说道。 “是。”侍从们应着,捧着陶盆的手愈发小心。 花被搬进厢房时,哪怕脚步已放得极轻,陶盆与地面相触的微响还是惊动了周遭。 廊下洒扫的仆妇、阶前侍立的小丫鬟,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黏了过来,交头接耳的低语声此起彼伏。 “听说这些桃花,是太子殿下亲自让人在暖房里培育的呢!” “真的?那怎么偏独独赏给知渺姐姐呀?” “你们说……知渺姐姐往后会不会……” “咳咳。”孟川的咳嗽声适时响起,他沉下脸扫过众人,“都闲得慌?这是长公主殿下特意让太子从东宫挪来的,是嘉奖知渺姑娘伺候得尽心!再敢乱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低语声戛然而止,众人慌忙散开。 知渺站在廊下,望着厢房门口那片映得愈发鲜亮的粉白,方才那抹怯笑已淡了下去,眼底只剩一片平静。 指尖轻轻拂过,粉白的花瓣还沾着晨间的露水,传来冰凉的触感。 一年前,她便是在一树桃花下,跌进姜晟的怀抱里,从此二人的命运便无声地交织在了一起。 今日的花,算是什么呢? 算哄?算愧疚?算弥补? 她垂眸看着盆底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桃花开得再盛,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景致,姜晟今日能为她搬来满院春色,明日自然也能为旁人折下最艳的那枝。 若自己真的像那些深闺里的女子一般,把一颗心全挂在他身上,会不会此刻就该眼眶发热,觉得他终究是念着自己的,甚至因为这几株花,便忘了他即将迎娶太子妃的事实,巴巴地去期盼他那份施舍般的恩宠? 风拂过桃枝,花苞轻轻颤动,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知渺移开目光,端着铜盆转身回屋,将那片粉白连同心底翻涌的杂绪,一并关在了门外。 ———— 立春这日,皇城像是被泼了满盆的胭脂,从朱雀大街到东宫红墙,处处都裹在鲜亮的喜色里。 宫墙下的红梅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薄霜,却被往来穿梭的红绸灯笼映得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熏香,混着沿街摊贩叫卖的糖糕味,成了化不开的热闹。 长公主府的廊下挂了簇新的宫灯,朱漆大门上贴着烫金的囍字,连洒扫的仆妇都换了身簇新的青布衣裳,脸上带着笑意。后厨飘来蒸糕的甜香,孟川指挥着下人往各处摆上寓意吉祥的干果。虽不如东宫那般声势浩大,却也处处透着喜庆。 天色渐暗,东宫方向传来的鼓乐声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满城的鞭炮声骤然炸响,噼里啪啦地滚过天际,一串连着一串,像是要把整个皇城的喜气都抖落出来。 知渺回到房中,将自己关在寂静里。 外面的鞭炮声还在持续,时而疏朗,时而密集,像谁在耳边数着时辰,一点一滴地敲在心上。 “凡事都一样,松松紧紧才有意思。若一味松着,任谁也没那个耐心一直等着,到最后,手里的线松了,想抓也抓不住了。” 前些日子,姜晞的忠告还历历在耳。 她明白姜晞的意思,欲擒故纵,也要有度,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收线的时刻到了,可这线的另一端,今夜正被红绸缠绕。 知渺抬手按了按眉心,窗外的鞭炮声还在继续,红亮的光透过窗缝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知道,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28章 晨露玉兰 第二日辰时,姜晟携新太子妃舒千雪来长公主府请安。 姜晟今日一袭深赤色常服,袍角绣着暗纹的流云,走动时才隐约透出几分光泽,不似大婚那日的张扬,却更衬得他肩背挺直,眉宇间自带一股清冷的风骨。 往日里,府里的侍女哪怕只是与他擦肩而过,都会红着脸低下头去,今日却都悄悄抬着眼,目光在他身侧的女子身上打转。 只见舒千雪一身镂金百蝶缎花长裙,裙摆扫过地面时,金线绣成的蝶翅仿佛要振翅飞起来。她脸上的妆容是精心调过的,眉峰描得恰到好处,唇上的胭脂是最时兴的石榴红,连耳坠上的东珠都衬得脖颈愈发白皙。 这般精致华贵,往姜晟身边一站,确是配得上太子妃的身份。 她显然察觉到了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眼尾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如水面划过的涟漪,转瞬便换上娴静的微笑,与姜晟并肩对着上首的姜晞屈膝行礼。 姜晞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笑意漫到眼底:“起吧,今日还要入宫给母后请安,定是起得早了。小厨房备了些山药糕,你们先垫垫肚子。” “多谢皇姐。”两人异口同声,只是姜晟的声音快了半拍,像是刻意不与舒千雪同频。 姜晟目光已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内,见茶案边少了那个总是低眉顺眼递茶的姝影,连空气里都少了那股清浅的香气。 姜晟眸色暗了暗。 知渺不在。 是故意躲着么?躲着他,还是躲着他身边这位新太子妃? 心头那点因晨间请安而起的平和,忽然被这念头搅得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不上不下。 心下想时,知渺便端着个漆金食盘,从门外轻步而来。 “奴婢给长公主、太子殿下、太子妃请安,刚刚奴婢去取小厨房的杏仁露,这才过来服侍晚了,还望殿下恕罪。” 她声音放得柔缓,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说话时微微抬眼,恰好让众人看清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那是昨夜特意没睡好留下的痕迹,衬得那双圆圆的眼睛愈发水润,像含着层薄薄的雾。 话音未落,满室的目光便猝然皆落在她身上。 知渺穿着件桃色绫裙,没戴任何珠钗,可那松松挽着的发髻、颊边垂落的碎发,偏偏比满头发饰更勾人。 尤其是她抬眼时那一下,带着点怯生生的惶惑,仿佛不知自己为何成了焦点,那份无辜又柔弱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鹿,撞得人心头发痒。 姜晟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晃出几滴溅在指尖,他竟浑然未觉。 他从未见过知渺这副模样。 往日里她虽也妆容淡雅,却十分精致,那恰到好处的眉形、颜色适宜的胭脂,如一幅细细勾勒的工笔画。 可今日,她素着脸,带着点没睡好的憔悴,偏偏美得像清晨带露的玉兰,淡雅得恰到好处,却又处处透着让人移不开眼的韵致。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早已忘了移开。 舒千雪感觉到身旁姜晟的失神,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边的珠花,却在瞥见知渺那身素衣时,忽然觉得自己满身的华贵,竟有些刺眼。 姜晞凤眸微徕,早已将众人面上面下的心思尽收眼底,轻道了句:“无妨,过来吧。” 知渺垂着眼,将杏仁露放在案上后,便站到姜晞身侧,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今晨,她特意没施脂粉,只在眼下轻轻按了点微凉的薄荷膏,衬得那片肌肤愈发通透,反倒显出几分病中娇弱的苍白。又故意让发髻松了半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添了几分不经意的柔媚。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打扮,可当真要比平日的精致妆容费力得多。 舒千雪顿了顿,将眼底飞快掠过的不自在掩饰住,素手捏起一块温热软糯的山药糕,往姜晟手边递了递,声音温婉:“殿下,杏仁露虽清甜,终究是凉性的,春日里喝多了怕伤胃。这山药糕是新蒸的,您多吃两块,养脾胃。” 姜晟正出神,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素来不爱吃这种黏腻的糕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奴婢瞧着殿下近日似是有些胃寒,方才在杏仁露里特意加了些枣花蜜,温着性子煮了半个时辰,能中和寒性,是暖胃的。” 她说话时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解释,倒像是怕自己多嘴惹了不快。 姜晟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心头那点因她缺席而生的失落,顿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体贴填得满满当当。 “原来如此。”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没接舒千雪递来的山药糕,反倒伸手端起了手边的杏仁露。 青瓷碗沿还带着温温的热度,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清甜里果然混着一丝极淡的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胃里暖暖的。 舒千雪捏着山药糕的手指紧了紧,脸上划过一丝窘迫。 她费尽心思想要示好,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丫头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对方甚至没抬眼看她,就轻易得了姜晟的青眼。 姜晟喝完半碗杏仁露,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僵在一旁的舒千雪,语气平淡:“你也吃些吧。” 舒千雪勉强牵起嘴角,将那块早已凉透的山药糕放回碟中,指尖冰凉。 见厅内氛围顿时凝固,姜晞笑意温淡地打破了沉默:“说起来,烨儿方才还苦恼着要本宫去哄,本宫得去瞧瞧他,你们先回吧,别误了入宫给母后请安的时辰。” 姜晟握着杏仁露碗的手指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又往知渺那边扫了一眼,见她正垂着头,面容娴静,仿佛方才那番交锋与她无关。 他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不舍,嘴上却顺着姜晞的话道:“姐姐自从有了烨儿,果然是愈发忙了,从前还能陪孤多说几句话。” “你这孩子。”姜晞失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暖意,“等你将来做了父亲,就知道这份忙里的滋味了。” 舒千雪闻言,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指尖轻轻搭上姜晟的衣袖:“殿下现在自然不懂,不过也快了。等将来嫔妾为殿下诞下子嗣,殿下日日看着孩子长大,保管比皇姐还要忙呢。” 她说着,眼风极快地往知渺那边瞟了一眼,那目光里带着几分宣示主权的锐利,像是在说“即便眼前你占上风,可东宫的女主人,为殿下开枝散叶之人是我”。 姜晟脸上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他本就对舒千雪刻意的亲昵有些抵触,此刻听她这般说,只觉得那话语里的急切格外刺耳。 他没搭话,只和姜晞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带着舒千雪告辞。 ———— 从宫里请安回来,宫道上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姜晟在廊下停下脚步,只淡淡丢了句“你好好歇息”,便转身进了书房。 舒千雪站在原地,心头那点新婚的热望,像被这阵风浇得凉了半截。 她沉默着回了锦绣阁,刚在铺着软垫的绣凳上坐下,便长长地吁了口气,肩头微微垮下来,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落寞。 柳絮端来一盏刚沏好的雨前茶,青瓷盏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娘娘跑了一上午,定是累了,喝口茶润润喉。” 舒千雪没接茶盏,只耷拉着嘴角,忽然抬眼看向柳絮:“柳絮,你说,本妃与那个知渺比,谁更胜一筹?” 柳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家小姐自小便是众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容貌家世皆是顶尖的,可今日在长公主府,那个名叫知渺的侍女,素净着脸,却凭着那份不经意的怯与纯,硬生生压过了自家小姐的精致。 她心头转过这些念头,嘴上却愈发恭敬:“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的容貌才德,倾国倾城,那知渺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连给您提鞋都不配。殿下只是和娘娘相处时间短罢了,以后一定会喜欢上娘娘的。” 是么。 舒千雪不禁想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姜晟待自己的动作与神情是那样疏离,如例行公事一般。 她没有尝到过多女子初夜的痛楚,但也没有感受到多浓的情意。 正闷着,外面传来通传声,说是林云梦来了。 舒千雪立刻坐直身子,抬手理了理鬓发,将面上的失落掩得严严实实。 林云梦款步走进来,一身胭脂色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动时摇出细碎的响。 她对着舒千雪盈盈一拜,声音甜润:“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恭喜娘娘新婚大喜。” “妹妹快起来,”舒千雪笑着虚扶一把,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妆容是精心描画过的,胭脂的颜色比自己的更艳几分,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屑,面上却依旧热络,“怎么想着过来了?” “听闻娘娘今日入宫请安,定是累着了,”林云梦让侍女露华呈上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两副羊脂白玉镯,玉质温润,“这是我寻来的暖玉,据说戴着能安神,姐姐别嫌弃。” 舒千雪让柳絮收下,笑着寒暄了几句。 林云梦眼波流转,忽然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东宫的花匠真是好手艺,妹妹瞧着那培育的花木比御花园的还鲜活。前几日我还听说,殿下特意送了些重瓣碧桃去长公主府,说是嘉奖知渺姑娘呢。” “哦?竟有此事?”舒千雪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杯沿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林云梦倏然摆出一副说错话的惊慌模样,抬手捂住嘴:“哎呀,瞧我这记性,怎么提她了,姐姐莫怪。” “无妨,”舒千雪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知渺是长公主身边得力的人,殿下嘉奖她,也是应当的。” “姐姐就是心善,”林云梦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同仇敌忾的意味,“可那丫头素来会勾人,仗着长公主的势,没少在殿下跟前晃悠,姐姐还是多留个心眼才好。” 舒千雪睨了她一眼,见她眼底闪烁着精明的光,心中闪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几个字。 她故意叹了口气:“你不喜欢她,自然有人把她当宝贝。” “姐姐若是不嫌弃,”林云梦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姿态亲昵,“妹妹愿常来陪姐姐说话,替姐姐分些烦心事。” 舒千雪看着她假惺惺的模样,忽然扬唇笑了:“妹妹既有这份心,我自然高兴。过几日便是幽山狩猎,你便随我一同去吧。” 林云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屈膝道谢:“多谢姐姐提携。” 送走林云梦后,柳絮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这林大小姐,怕不是想借着娘娘的势往上爬吧?” “她那点心思,瞒不过本妃,”舒千雪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眸光锐利,“林家与恪王交好,殿下素来不喜欢恪王,自然也不会待见她。让她去幽山狩猎露露脸,也好让她明白,东宫不是她能随便攀附的地方。” 第29章 不要名分 夏日渐渐过去,风里多了些秋的凉意。 一年一度的幽山狩猎已近在眼前,在这场皇家狩猎中,捕猎数量最多者可直面圣颜,无论提出什么请求,彼时皇上都会颔首应允。 这轻飘飘的一个“允”字,足以让所有皇亲国戚的心跟着浮动起来。 姜晞和姜晟也不例外,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提前骑骑马练手,为狩猎做足准备。 只见宽敞的马场内,姐弟二人并辔疾驰的身影几乎要融进天边流云里。 姜晞一身绯红骑装,笑音随着马蹄声碎在风里,而身侧的姜晟着银灰色劲装,墨发被风掀起,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他勒马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指节却透着掌控一切的力道,眼底盛着属于天之骄子的肆意,仿佛这天地间的风与马,都该由他随心所欲地驱使。 跑够了三圈,姜晟率先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连袍角都没沾半分尘土,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的知渺身上。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软绸裙,站在柳树下,风拂过裙摆,衬得身姿愈发纤细,像株弱不禁风的菟丝花。 察觉到姜晟的视线,她微微垂眸,长睫如蝶翼轻颤,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那模样乖顺得很,偏眼角余光又似有若无地往他身上瞟,像只偷偷打量猎人的小兽。 “你不来骑骑?”姜晟的声音带着刚活动完的微哑,走到她面前时,身形的压迫感陡然袭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阴影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 知渺怯生生抬眼,眸子里像盛了清泉,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奴婢……奴婢不会。” 姜晟嗤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缰绳上的玉扣:“不会才要学。不然幽山狩猎那日,怎么护着姐姐?” 知渺咬了咬下唇,像是被说动了,又像是万般为难,最终还是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 她踩着马镫,却因个子小而上不去,姜晟见状伸手一捞,轻易就将她提溜到了马背上。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马鞍,脊背挺得笔直,裙裾滑落时露出莹白的小腿,转瞬又被他随后覆上来的身影遮住。 姜晟坐到她身后,温热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淡淡的松木香。 “抓好了。”他说着,双手从她身侧伸过去握缰绳,手臂自然而然地将她圈在怀里。 知渺的背瞬间僵了,却偏在他松手的刹那,身体微微后倾,像是不稳,恰好靠在他心口,随即又猛地直起身,脸颊泛起薄红,小声道:“殿下……这样不妥,太子妃若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姜晟眼底掠过一丝玩味,这丫头,嘴上说着不妥,身体却诚实地往他怀里靠,真是会演。 他冷笑一声,气息喷在她颈侧:“你不是就喜欢看她不高兴?” 知渺猛地转头,眼眶瞬间红了:“殿下怎能这样说奴婢……奴婢绝无此意……” 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晟看着她泛红的眼角,脑海里浮现出那日请安,女子那非同寻常的妆容与举动,心里冷嗤一声。 还真是口是心非。 他没再说话,双腿一夹马腹,“驾”得一声,骏马突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知渺果然被吓得尖叫,双手胡乱抓住姜晟的手臂,指尖死死攥住他的锦袍,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拼命地往他怀里钻。 柔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脂粉香,几乎要嵌进他怀里,姜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份刻意为之的依赖。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既然她这么想靠近,那便遂了她的意。 他控着马,专挑偏僻的路走,直到冲进一片寂静的树林才勒住缰绳。 马蹄声骤停的瞬间,知渺还在微微发抖,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看见四周密不透风的树影,脸色瞬间煞白,连忙从他怀里挣开些许,带着哭腔求饶:“殿下……奴婢错了……求您送奴婢回去吧……” 姜晟翻身下马,又将她抱了下来。她双脚落地时还在发软,踉跄着后退半步,恰好撞在一棵老槐树上。 姜晟欺身步步紧逼,直到将女子牢牢困住,让她无处可避,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自己。 “殿下把奴婢带到这里做什么?”知渺眼底的恐惧满溢,局促不安地问道。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想要做什么?”姜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审视的意味,目光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将她的伪装层层剥开。 “奴婢……奴婢不懂殿下的意思。”知渺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别开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懂?”姜晟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警告,“从你第一次撞进孤怀里开始,你几次三番地勾诱孤,又在太子妃面前让她吃瘪,真当孤是傻子?” 知渺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眼泪汹涌而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被人揭穿了最深的秘密,又羞又愤。 “若是殿下当真觉得奴婢是这般不知廉耻的人……要在这里对奴婢做什么,便请便吧……” 她说着,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可眼睑垂下的瞬间,那汪看似澄澈的泪湖里,却悄然浮出一丝清明的算计。 他不会的。 不是舍不得,是没必要。 知渺的心沉得稳稳的,连指尖都没抖一下。 她太清楚姜晟这种人的脾性了——天之骄子,矜贵得很,最看重自己的体面。 他是太子,未来的君王,怎么会在这种荒郊野岭,对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女做什么?传出去,岂不是成了朝野的笑柄? 就像猎人不会为了一只故意露出破绽的猎物,弄脏自己的锦袍。 她赌的就是他这份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权衡。 “孤不是这个意思。”姜晟果然松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从未见过她哭得这样绝望,更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显得他刚才的话是天大的羞辱。 知渺趁机扑进他怀里,哭声闷闷的,带着委屈:“奴婢的确心悦殿下……可奴婢也有尊严……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攀附殿下的狐狸精,更不想……不想让殿下因为奴婢左右为难……”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便知道自己这步走得对了。 既要有坦露心迹的勇敢,又要有“懂事”的退让,把选择权完完全全交给他,才能勾得他步步沦陷。 姜晟的身体僵了僵,抬手想拍她的背,动作却顿在半空。 这丫头,总能把话说得这样熨帖,既承认了心意,又摆出懂事的姿态,让他生不起气来。 他闷声道:“孤不会为难。你若想,可以做孤的女人。” 知渺却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底带着他看不懂的悲凉:“殿下不懂……奴婢能活到今天,成为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在刀尖上一步步爬上来的?小时候被卖进府里,冬天要在冰水里洗衣,被管事嬷嬷打得半死,若不是侥幸得长公主殿下赏识,早就成了乱葬岗的一抔土……这样的奴婢,哪有勇气,去奢求殿下的名分?” 她说得声泪俱下,仿佛那些苦难就刻在骨子里。 不知为何,姜晟眼前浮现起女子浑身是伤,挣扎着换药时的模样,心中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倏然出现一丝动摇。 他伸手将她揽紧,沉声道:“孤会护着你。” “不。”知渺却摇头,“殿下该护着的是江山,是天下万民。奴婢不敢求名分,只求……只求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看着殿下安好,便够了。” 她说完,将头重新靠回他怀里。 不要名分? 姜晟垂眸看着怀里柔顺的发顶,指尖不由自主地在她发间摩挲。 这世上竟有主动把送到眼前的荣宠往外推的女人? 他自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子,想要什么从没有得不到的,女人对他而言,要么是冲着太子身份的趋炎附势,要么是藏着家族算计的曲意逢迎。 像知渺这样,勾诱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偏在他松口说“给你名分”时,反倒摆出一副视荣华如敝履的模样,真是新鲜。 他暗暗嗤笑,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哪有什么不求名分只求陪伴的深情?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她越是说自己在刀尖上行走,越是把“不敢奢求”挂在嘴边,就越显得那些主动攀附他的女人俗不可耐,也越能勾着他的心思。 行啊,既然她想演,那他便陪着。 姜晟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倒要看看,这副柔弱懂事、清心寡欲的模样,她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等她演累了,露出骨子里的贪念时,他再亲手掀了她这层伪装。看她到时候,还怎么在他面前掉那些惹人心软的眼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不要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