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乡两个词无数次出现在沈又心的梦境,她时常好奇,宁乡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养的出那么多有意思的人来,那些来自宁乡的的人像是柳絮,从宁乡飘去柳新镇,又乘着风飞去芦花从,最后淹没在水面,在狰狞的泥土里再也逃不出来。
她双手搭在木板上,脚随着马蹄点地一晃一晃。
这是去宁乡的路,他们在陈家村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攒足了钱。有时沈又心觉得他们有些太能干,何不在陈家村慢慢来,能将日子拖得久一点就久一点,陈家村那么好的地方可不常见,谁知道到了宁乡后会发生什么呢?可说要去宁乡的是她,陈一白那么努力干活攒钱也是为了她,她总不好说难听的话。
“阿白?”
提着马鞭的陈一白回头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自从离开陈家村,陈一白就越发沉默,他本来也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可现在简直成了闷嘴葫芦,一天到晚锁着眉头苦大仇深,活像是要跳进坑里和陌生人同睡。
沈又心戳戳他的脸,觉得他这副样子好玩得紧:“累不累?要不进去歇一会?”
“不必,”陈一白说,“我可信不过你。”
让沈又心当车夫绝对是陈一白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这姑娘哪里会管车内其他人晕不晕,只顾着自己玩得开心,鞭子一抽就出去十万八千里,陈一白在车里晕头转向,还听见她在外面笑得放肆。山路上的碎石被马踢下悬崖,她倒是兴致高涨地举起马鞭要往下甩,直到陈一白钻出车厢拽住她的手才让他们不至于双双摔到崖底当对殉情鸳鸯。
想起那时的事情,陈一白又狠狠剜她一眼:“你还真是不要命。”
沈又心嬉皮笑脸的不当回事:“死在那儿也不错,不是吗?”
陈一白抿唇,又扭头接着看路。谁要同她不明不白地在悬崖下死去,只怕只有这疯丫头才会发这种病。
闷嘴葫芦又不说话了,沈又心大笑起来,晃着腿哼歌。
“阳雀叫,三月天…”
“鸟儿推船进大河…”
“宁乡好风光…”
夜晚的宁乡灯火通明——他们紧赶慢赶,竟正巧赶上上元灯会,提着花灯的孩童在街巷里四处窜着,稍走几步就能听见热闹的烟花咻咻升天。沈又心抬头看,看见挂在街道中央足有几层楼高的花灯,这是柳新镇没有的,只能看在宁乡见到的风景。
连陈一白那张总写着不高兴的脸都因为花灯变得柔和了,他捏捏沈又心的手,小声问:“你想要一个吗?”
沈又心看他:“大管家愿意花钱给我买这种小孩玩意?”
陈一白似是呆了一下:“…你也还是小孩。”
“我早已及笄,算不上孩子了,”沈又心笑起来,“但你愿意给我买,我就要。”
小兔子花灯被拎在手上,陈一白看着沈又心提着花灯向前跑,很快就隐于高高矮矮的人群间,他连沈又心的一片衣角也抓不到。她总是跑得太快,又让人琢磨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陈一白低头盯着掌心,掌纹杂乱,当年看相的人一摸他手就说这是短命的手相,可这些年跌跌撞撞也活到了二十岁,那句“这孩子短命,活不长”究竟印证在什么时候,他是不是快要等到了?
说不定沈又心说得对,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悬崖下,他何苦硬撑着要陪她来宁乡?说白了,是沈又心想来宁乡,还是他想来宁乡?骗了这么久,他竟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陈一白一阵恍惚,好像天地掉了个头,他连自己在哪里都要忘记了。
“阿白,你又在想什么?”
不算柔软的手紧紧扣住他的小臂,他抬头便看见沈又心的笑脸。
沈又心拉着他穿过人群,跑动时发尾扫在他的胸口:“快走,听说前面有人在变戏法,再不去就看不见了!”
变戏法的人留着长长的胡须,孩子们围成一圈为他每一个动作欢呼,火在掌心燃烧,高悬的灯笼也飞上天比屋檐更高。直到月上梢头街巷的人才变少,他们从稀少的人流间穿过,拿着串糖葫芦慢悠悠地荡回客栈。
客栈二楼还能看见街头巷尾剩余的热闹,陈一白泡了壶茶,茶香缥缈着钻进鼻尖,他们好久没喝过好茶,今天也算是为了庆祝上元节开次荤。但他们没学过该如何品茶,最终如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咕噜进肚子,砸吧砸吧嘴品出一丝余香。
那盏小兔子花灯被人挤得已没有最初那样好看,陈一白拿了材料就着昏暗的烛火试图把它修补好。他垂着脑袋认认真真研究花灯,好像要成了花灯大师。
看见陈一白这样,沈又心噗呲一下笑出来:“到底是我喜欢它,还是你喜欢它?怎么对它这么上心。”
“好歹是第一次给你买花灯,”陈一白皱着眉研究花灯上的图案,“要是你半点不喜欢,我也不费这事了。”
“喜欢喜欢,特别喜欢。”
陈一白瞥她一眼:“要是你敢说不喜欢,我立刻把它丢出去。”
他向来不怎么说假话,沈又心当然明白他这句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沈又心笑着推了下他的肩膀,才撑着下巴看他,灯下看美人是一等一的美事,陈一白的眉眼被摇曳的烛光照得像是融进水里,漂亮得好像江岸青山。沈又心想,陈一白确实是好看得过分,这样的大美人跟着她四处乱跑实在有些埋没了。
旅途再长也抵不过时间流转,沈又心懒洋洋地问他:“陈一白,这已是宁乡,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陈一白捏笔的手一顿:“怎么叫我陈一白,不是从来都唤我阿白?”
“唔…那,阿白,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沈又心从容地改了称呼,又问他。
陈一白嗤笑一声:“那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来宁乡?”
窗忽然关上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屋外行人的交谈,烟花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全被那扇窗隔绝了,他们之间只剩下静谧流淌着的呼吸,烛火被窗户合上带来的风熄灭了,黑暗中他们互相瞧见对方的眼。
沈又心往椅背一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宁乡,阿白,既然知道又为什么非要问我?”
“你早知道我是谁。”
“我早知道你是谁。”
莫名的,沈又心觉得有些累了,可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说了几句话。
“阿白,这样真的没意思,”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愿说,难不成要我把所有事情说出来?你要我说什么呢,说你其实是来杀我的。”
陈一白盯着她,她的长相与父母没有半点相似,只有眼睛,而那双眼睛就是陈一白记忆中最难忘的。他的心被揪得紧紧:“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遇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沈又心点燃了蜡烛,指着自己的眼睛:“阿白,要是想报仇,就得想想办法要先把眼里的恨意藏好。若不是爹娘不在意你,你早就和其他人一样被扔进水潭当死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