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恢恢》 第1章 之一 柳新镇下了场大雨,雨丝连绵,几乎要刺破游人的眼。 穿着黑衣的人看着苍老,手里提着个脑袋,她好像一棵将将要死去的枯树,却因为地上淌着的血汲取了养分,又能活在这个世界。 “…你们该死…你们该死!” 惊天的笑声传遍整座宅邸,她的脚步踉跄,倒不像是才杀了仇人的样子。 之后又该去哪里? 她想起孩童时躲在橱柜里,透过狭窄缝隙向外看的自己,那时她不敢呼吸,紧紧捂住嘴的手连鼻子都一起捂住了,直到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险些要把自己憋死。 她杀了人,她报仇了,可家中被这对恶人斩杀的那些生命,那三十一口人,早就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再也回不来。 经年的磨砺让她变得沧桑,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倘若此时母亲活过来会说什么?会抚摸她的脸安慰她,还是惊恐地看着她这满手鲜血? 她颤抖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吱呀” 破烂的木门被人推开,从门后钻出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大,小鹿似得四处乱瞧,她只扎了简单的小辫,发丝中掺着几条红线,她好似半点不怕,那双粗布鞋子轻轻落在地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薄薄的雨雾看来,带着点不自知的透彻,让黑衣人想起幼年时母亲递来的透明珠子。 “…你是他们的孩子。”她开口。 是了,在来这儿后她好好调查过一番,这对武林内人尽皆知的恶人夫妻竟然藏着个孩子,他们把孩子藏在乡镇,从不在外提起。 这孩子会做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嘶哑,便干脆压低了声音:“我杀了他们,但不会杀你,你…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你打不过我。” “我为何要打你?”那孩子的声音像是玉珠轻撞,在小院里轻灵地飘着,“你又为何不杀我?” 她拽紧手里的头发,头发下绷着仇人的脑袋:“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却不是你杀了我的家人,我没兴趣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杀手。” 那孩子笑起来:“许多人说,该斩草除根。” “我不是那些人。” “我也不是啊。” 少年从她身侧走过,原先举着的油纸伞早被丢去一边,于是衣角也染上了血色。 刀横在她们之间,冷锋比风雨更利,她不知为何没有砍向少年,而少年也大方地露出后背,好似早就知道她真的不会下手。 …这孩子,真的没有半点害怕。 少年找了块席子将尸骸收敛了,又回头冲她笑:“姐姐,那脑袋你想留着吗?” 手上的脑袋因为这句问话变得更重,她几乎要被拽进地里,连刀都拿不住。 “想留着也好,不想留着就给我吧,”少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枝头的鸟,“它会发臭,会爬满虫子的,我猜姐姐不会喜欢。” 她下意识把脑袋扔出去,砸进那席子里。 少年把头颅摆正,轻声说:“我知道你,清河余家的二小姐,我爹娘去你家灭门时你才五岁,他们杀了余家三十一口人,连才出生两个月的婴孩也不放过,他们找了你很久也没找到,最后才听说你发了高烧,已经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她嗓音嘶哑,听着实在不算动听。 “我知道很多人,爹娘杀死的人我都记住了,”少年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玉坠,塞进母亲掌心,“我还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被恨他们的人杀死,但你比我想象中更好,因为你不想杀了我。” 好像有人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便只能听少年继续说。 “你叫余真临,家中变故后不知所踪,许多人以为你早就死了,其实你从清河去了商洛,改名换姓到了锦绣阁,锦绣阁的二把手受过余家老太君的恩惠,便收留了你,”少年说得慢条斯理,“锦绣阁那样大的家业,背后总是需要些人帮忙扫去障碍的,你就成了锦绣阁的刀,唯一的条件便是要锦绣阁找到我爹娘的踪迹,这之后世上再没有余真临,只有锦绣阁的黑水刀。” 少年眨了下眼:“姐姐,我说的可对?” 余真临。 多久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 余真临曾疑心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清河余家早在那个灭门夜晚随着记忆付诸一炬,那场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什么也没剩下,除去她谁还会记得清河余家,谁还会记得余真临这个名字? 她咬紧牙关:“宋伯一向很好,若不是他让人传谣说我去了,我只怕就要同家里人一样不清不楚地死在你爹娘手里。” 少年笑眼盈盈:“我晓得,爹娘杀人做事从不留情面,要是知道姐姐还活着,只怕早就提着姐姐的脑袋回来了。” 余真临一愣:“可你知道…”为何没告诉他们。 “我说过,我早知道他们会被仇人杀死。他们做了那么多恶事,恨他们的人如天上繁星,想杀他们的人更是和那河里的鱼一样多,我难道能把所有人都告诉他们?何况他们也早知道自己会因为做出的事而死,做那些事是他们的选择,会被人杀死也是他们选择的回报。” 少年力气很大,她轻轻松松掀开院里铺着的木板,那下面是个大坑:“你瞧,他们连埋在哪儿都准备好了。” 余真临的呼吸声变轻了:“所以你不恨我。” 少年又笑了起来,她将父母的尸体扔到坑里,动作流畅得像是早做过千百次了:“姐姐,我是没资格恨你们的。我是罪人的孩子,你们是被罪人伤害的人,我的爹娘伤害了你们,那被你伤害也是报应,他们种下的因有了果,我又为什么要折腾他们的因果。” 余真临被少年一番话弄得糊涂:“他们对你不好吗?” “他们对我很好,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少年站起身,那身麻布衣服也沾了血,“姐姐,你希望我恨你吗?” … 雨线断断续续,屋顶的碎砖瓦顺着屋檐往下掉,沈又心背起包袱,捡起落在地上的油纸伞。 余真临已经离开了,院里只剩一地血污和乱七八糟的刀痕,沈又心抬头往天上看,黑沉沉的,连云都支撑不住要掉下来。 那个装着尸体的大坑被填上了,沈又心想了想,在上面竖了块石板子,刻上爹娘的名字之后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经验,最后只能搁笔不写。 余姐姐大概是回锦绣阁了。 她抱着膝坐在石板子边,从余真临想到爹娘再想到自己。 爹娘死了,家没了,她似乎也没有待在柳新镇的必要,她先前想过爹娘死后该去哪里,可事情发生的太快,存在于可能中的幻想落实之后反倒让她多了些没着落的感觉。 “但总是要走的…” 她想,爹娘死去的消息藏不住太久,恨他们的人那么多,这个屋子也藏不住,说不定哪天这屋子就要被砸了。可墙边的树是她亲手种下的,最开始小小一棵树苗,竟也长得遮天蔽日,能让她在雨下有一片安歇的角落。 沈又心叹了口气,撑着腿站起来。 雨变小了些,再也浇不灭升腾的火焰,那火苗疯狂上窜,映在沈又心的眼睛里,像是愈发蜷缩的叶片,泼了油的粗布哪里愿意罢休,恨不得把站在边上的沈又心也卷进火中烧成灰。 “阿又!” 有人匆匆撞开门,奋力将她往外拽:“这是怎么了?我看见外面一团糟,也没瞧见陈伯沈姨…” 沈又心看他,看见他被烟呛的用力咳嗽,还看见他那双惊慌失措的眼。 “阿又,你怎么不说话?”他皱着眉,拉着沈又心的手往井边跑,“再放任下去这屋子就该烧没了,可不能就站在这里不动。” 沈又心反过来拽住他的手:“阿白,我们一起走吧。” “什么?” “去哪里都好,去宁乡,去商洛,去江南,去所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她将包袱一拎,背着漫天橙红笃定道:“阿白,你会陪着我去的,你一定会和我一起去的。” 第2章 之二 江面游着一条船,那船摇摇晃晃,站在船头的人身上只挂着件粗糙的白衫子,手上握着的竹竿深入泥水,又撑着船向前了一些。 陈一白抹了把汗,抬头望着高悬在天边的太阳,那太阳总是不理会地上人的死活,要把人活生生晒成一大块黑炭才甘愿罢休,他嘟哝了句什么,才拔起竹竿撞在江岸。船一头扎进芦苇丛,惊起的鸟雀飞了漫天,天空飘下的羽毛恰好飘摇着落在陈一白发间,不偏不倚地盖住他的视线。 芦苇丛中冒出个脑袋,少年双颊通红,挽着袖子裤脚往船边走:“阿白,今天抓到鱼没有?” “不会让你饿肚子,”陈一白咧开嘴笑,从船舱逮了条肥鱼扔给她,“喏,要蒸着吃还是煮着吃?” “有什么差别?” “不知道。” 陈一白哼哧哼哧把东西收拾好跳下船,陷进泥地的双脚还有些凉意:“你喜欢怎么吃?先前我可和你说过了,我做的饭只是吃不死人,总归没好吃到上天入地的地步,既然要我做饭就不许嫌弃。” 沈又心讨好地搀着他出来:“好阿白,我怎么会嫌弃,你愿意做饭给我吃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若你说的是真的,今晚吃饭就不许皱眉,”陈一白点了下她的眉心,“一次也不准,否则我就再也不开火了。” 沈又心按着眉心对他笑:“好好好,今晚吃饭我皱一次眉就是王八蛋,是大混球。” 少男少女打闹着,你一言我一语便走回了江边的小破屋子。 这是他们来到陈家村后能找到最好的住所了,他们武艺不算多好,虽是随着镖队来了陈家村拿了点钱,却也不敢大手大脚随意挥霍,就央求着老村长给他们找了处没人要的屋子当住所。这屋子太久没住人,他们才进来时被四散的灰尘呛得眼泪直流,才收拾没两下就成了花脸猫,两人看着对方那狼狈模样捂着肚子大笑,笑出火气又打起来,险些把本就不太结实的屋子生拆了,但收拾之后屋子也算是能住人,破是破了些,可他们也没什么好挑剔了。 沈又心抢在陈一白之前踏入房门,指着柴火道:“瞧,我今日可没闲着。” 陈一白给她鼓掌:“是,我们沈又心小姐绝不是好吃懒做之辈。” 沈又心瞥他一眼,把人推进厨房:“先做饭,再没饭吃我就该跳进河里生啃那几条鱼了。” 厨房里的菜刀是才磨过的,陈一白随手耍了个刀花,将鱼在案板上重重一摔,就着溢出的鱼腥味开口:“都在陈家村安置下来了,你总该和我说说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吧?我倒不是非要知道,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沈又心用手撑着下巴看他杀鱼:“你什么也不知道不也跟我出来了?” “你到底告不告诉我?”陈一白抬眼问她。 沈又心笑他:“瞧你瞧你,总是急,答应了不会瞒着你便不会瞒着你,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是那背信弃义自食其言的小人咯?” 陈一白才不搭理她的嘲笑,手上的力气却大了些,砍下肥鱼的脑袋。 “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有人来报仇,杀了我爹娘,”沈又心别开脸,盯着被斜阳染红的云,“我把他们埋了,火也是我放的,我想着继续待在柳新镇也是无聊,倒不如来外面转转…我活了十多年也没什么朋友,你算一个,既然那时你正巧撞上门来,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滋啦滋啦的声音响了满院,陈一白生劈逆鳞,眼见鱼挣扎又死去,满案板的血渗进指缝,白水刷拉一冲,案板又干净许多,他问:“要吃蒸的还是煮的?” “我想喝鱼汤。” 陈一白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两个面饼:“鱼汤要熬久了才好吃,要喝汤就先拿饼垫一垫。” 沈又心饶有兴致地看陈一白低头调料,在柳新镇时他总喜欢把自己折腾得乌七八糟,脸永远藏在黑灰之后,倒像是他身上拆不去的面具。来了陈家村之后倒是能看见他真正的面目了,沈又心好奇过他究竟长什么样,直到这两天才解了惑。 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到柳新镇的小乞丐有一张堪称秀丽的脸,五官端正眉眼如画唇红齿白,也怪不得他习惯遮掩自己的外貌,若是顶着这张脸在外边乱晃,指不定就要出什么坏事。 沈又心轻推了下立在桌上的杯子,见杯子转起圈来,里面浅浅一层酒映出她的眼睛,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水灵灵又笑盈盈。 面饼还是热着好吃,但冷了也不是不能吃,从柳新镇一路过来他们也不是没吃过更糟糕的东西,沈又心咬了口面饼,又开始好奇陈一白又是怎么到的柳新镇。毕竟被她捡到时陈一白还不到十岁,瘦骨嶙峋得像是副骨头架子,想来是没吃什么好的,才会喝了口馄饨汤就哭成泪人。 “陈一白。” “什么事?” 沈又心笑:“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陈一白盖上锅盖,没有抬头:“难不成你还希望我流着泪说要帮你报仇?” 她还是笑:“你们这些人啊…怎么总觉得我要报仇呢?陈一白,我有什么资格报仇?来报仇的人不杀了我已经是仁至义尽,我死在那院子里也不奇怪,站在这儿和你说话才是奇怪。” 陈一白的嘴唇抿成细细一条线:“那你希望我说什么。” 她表情不变,看不出情绪:“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们还要在陈家村待上许久,总要多赚些钱才能让我们过得好,我今儿数了,置办东西后家里不剩多少钱了。你是最知道那些钱够做什么的,再不想法子赚钱我们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外面的人总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先前沈又心是不太懂这句话的道理,可出来之后就容不得她不懂了,四处都要花钱。何况她一向吃好喝好,家里从没让她辛苦过,如今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数着铜板过日子的滋味,想到罐子里可怜的几枚钱,她的叹气声便更大了。 少年可怜兮兮地往桌上一趴,手指拨弄空了的杯子:“阿白啊阿白,你之前多惨啊,竟能一路去柳新镇…现在我们还没到宁乡我就觉得难了,你那时候可比现在更难呢。” 陈一白走过来摸摸她的头:“我又不是从宁乡去的柳新镇,宁乡可远得多。放心,总能找到事情做的,我们好歹都有些力气,饿不死。大不了拿着只破碗一路敲去宁乡,这年头还算好讨饭,就是你不讨,我一个人也能讨到够我们一起吃的东西。” “恐怕我们还没那么悲惨,会穷困潦倒到需要乞讨,”沈又心拨开他的手,“可惜去宁乡的人少,连镖队也蹭不到…” 她重重叹气,站起身往屋里走:“想太多也无用,明日我去问问有没有好做的活,好歹攒些钱再往宁乡去,我真不想再风餐露宿几个月了。” 指腹还留着她发丝的触感,可发丝的主人早关了门,陈一白忽的笑起来,他没去敲门,也没有说话,想说的便全部憋回肚子。 ——阿又,你怎么不肯告诉我,为何非要去宁乡? 第3章 之三 宁乡两个词无数次出现在沈又心的梦境,她时常好奇,宁乡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养的出那么多有意思的人来,那些来自宁乡的的人像是柳絮,从宁乡飘去柳新镇,又乘着风飞去芦花从,最后淹没在水面,在狰狞的泥土里再也逃不出来。 她双手搭在木板上,脚随着马蹄点地一晃一晃。 这是去宁乡的路,他们在陈家村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攒足了钱。有时沈又心觉得他们有些太能干,何不在陈家村慢慢来,能将日子拖得久一点就久一点,陈家村那么好的地方可不常见,谁知道到了宁乡后会发生什么呢?可说要去宁乡的是她,陈一白那么努力干活攒钱也是为了她,她总不好说难听的话。 “阿白?” 提着马鞭的陈一白回头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自从离开陈家村,陈一白就越发沉默,他本来也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可现在简直成了闷嘴葫芦,一天到晚锁着眉头苦大仇深,活像是要跳进坑里和陌生人同睡。 沈又心戳戳他的脸,觉得他这副样子好玩得紧:“累不累?要不进去歇一会?” “不必,”陈一白说,“我可信不过你。” 让沈又心当车夫绝对是陈一白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这姑娘哪里会管车内其他人晕不晕,只顾着自己玩得开心,鞭子一抽就出去十万八千里,陈一白在车里晕头转向,还听见她在外面笑得放肆。山路上的碎石被马踢下悬崖,她倒是兴致高涨地举起马鞭要往下甩,直到陈一白钻出车厢拽住她的手才让他们不至于双双摔到崖底当对殉情鸳鸯。 想起那时的事情,陈一白又狠狠剜她一眼:“你还真是不要命。” 沈又心嬉皮笑脸的不当回事:“死在那儿也不错,不是吗?” 陈一白抿唇,又扭头接着看路。谁要同她不明不白地在悬崖下死去,只怕只有这疯丫头才会发这种病。 闷嘴葫芦又不说话了,沈又心大笑起来,晃着腿哼歌。 “阳雀叫,三月天…” “鸟儿推船进大河…” “宁乡好风光…” 夜晚的宁乡灯火通明——他们紧赶慢赶,竟正巧赶上上元灯会,提着花灯的孩童在街巷里四处窜着,稍走几步就能听见热闹的烟花咻咻升天。沈又心抬头看,看见挂在街道中央足有几层楼高的花灯,这是柳新镇没有的,只能看在宁乡见到的风景。 连陈一白那张总写着不高兴的脸都因为花灯变得柔和了,他捏捏沈又心的手,小声问:“你想要一个吗?” 沈又心看他:“大管家愿意花钱给我买这种小孩玩意?” 陈一白似是呆了一下:“…你也还是小孩。” “我早已及笄,算不上孩子了,”沈又心笑起来,“但你愿意给我买,我就要。” 小兔子花灯被拎在手上,陈一白看着沈又心提着花灯向前跑,很快就隐于高高矮矮的人群间,他连沈又心的一片衣角也抓不到。她总是跑得太快,又让人琢磨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陈一白低头盯着掌心,掌纹杂乱,当年看相的人一摸他手就说这是短命的手相,可这些年跌跌撞撞也活到了二十岁,那句“这孩子短命,活不长”究竟印证在什么时候,他是不是快要等到了? 说不定沈又心说得对,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悬崖下,他何苦硬撑着要陪她来宁乡?说白了,是沈又心想来宁乡,还是他想来宁乡?骗了这么久,他竟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陈一白一阵恍惚,好像天地掉了个头,他连自己在哪里都要忘记了。 “阿白,你又在想什么?” 不算柔软的手紧紧扣住他的小臂,他抬头便看见沈又心的笑脸。 沈又心拉着他穿过人群,跑动时发尾扫在他的胸口:“快走,听说前面有人在变戏法,再不去就看不见了!” 变戏法的人留着长长的胡须,孩子们围成一圈为他每一个动作欢呼,火在掌心燃烧,高悬的灯笼也飞上天比屋檐更高。直到月上梢头街巷的人才变少,他们从稀少的人流间穿过,拿着串糖葫芦慢悠悠地荡回客栈。 客栈二楼还能看见街头巷尾剩余的热闹,陈一白泡了壶茶,茶香缥缈着钻进鼻尖,他们好久没喝过好茶,今天也算是为了庆祝上元节开次荤。但他们没学过该如何品茶,最终如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咕噜进肚子,砸吧砸吧嘴品出一丝余香。 那盏小兔子花灯被人挤得已没有最初那样好看,陈一白拿了材料就着昏暗的烛火试图把它修补好。他垂着脑袋认认真真研究花灯,好像要成了花灯大师。 看见陈一白这样,沈又心噗呲一下笑出来:“到底是我喜欢它,还是你喜欢它?怎么对它这么上心。” “好歹是第一次给你买花灯,”陈一白皱着眉研究花灯上的图案,“要是你半点不喜欢,我也不费这事了。” “喜欢喜欢,特别喜欢。” 陈一白瞥她一眼:“要是你敢说不喜欢,我立刻把它丢出去。” 他向来不怎么说假话,沈又心当然明白他这句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沈又心笑着推了下他的肩膀,才撑着下巴看他,灯下看美人是一等一的美事,陈一白的眉眼被摇曳的烛光照得像是融进水里,漂亮得好像江岸青山。沈又心想,陈一白确实是好看得过分,这样的大美人跟着她四处乱跑实在有些埋没了。 旅途再长也抵不过时间流转,沈又心懒洋洋地问他:“陈一白,这已是宁乡,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陈一白捏笔的手一顿:“怎么叫我陈一白,不是从来都唤我阿白?” “唔…那,阿白,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沈又心从容地改了称呼,又问他。 陈一白嗤笑一声:“那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来宁乡?” 窗忽然关上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屋外行人的交谈,烟花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全被那扇窗隔绝了,他们之间只剩下静谧流淌着的呼吸,烛火被窗户合上带来的风熄灭了,黑暗中他们互相瞧见对方的眼。 沈又心往椅背一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宁乡,阿白,既然知道又为什么非要问我?” “你早知道我是谁。” “我早知道你是谁。” 莫名的,沈又心觉得有些累了,可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说了几句话。 “阿白,这样真的没意思,”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愿说,难不成要我把所有事情说出来?你要我说什么呢,说你其实是来杀我的。” 陈一白盯着她,她的长相与父母没有半点相似,只有眼睛,而那双眼睛就是陈一白记忆中最难忘的。他的心被揪得紧紧:“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遇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沈又心点燃了蜡烛,指着自己的眼睛:“阿白,要是想报仇,就得想想办法要先把眼里的恨意藏好。若不是爹娘不在意你,你早就和其他人一样被扔进水潭当死尸啦。” 第4章 之四 烛影照亮这方寸之地,他们总是要省钱,就连来到宁乡之后也不敢要多好的房间,于是此时他们的影子就在墙上映出短短一截。小兔子花灯还在陈一白手里,他下意识用力,却在捏破花灯前收了力气,他还在挣扎什么呢,还要对着仇人的女儿演什么儿女情长演什么青梅竹马… 他分明是恨极了她。 桌子也是旧的,裂痕如刀痕,一圈一圈漾开,他的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却白不过他的唇色,这张俊俏的脸竟然就这样失了三分色,惨白得像是受了重伤。 陈一白轻轻放下花灯,挑了根木枝仔细削着,沈又心没看清他是从哪里拿出那柄银刀,却见刀锋过处,木屑如雪花般簌簌落下。空气中除了碳味又多了一股清苦的木屑味,他依旧套着那身不值钱的麻布衣服,面容深得像是一池永远平静的深潭,沈又心想笑,这人以前总爱说她难捉摸,可自己又好的到哪去?摆着一副死人样是要吓唬谁呢,我何必要他开口,就算他什么也不说,我不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猛地一晃,摇摆的是影子还是心?沈又心知道他早就不那么坚定,正如闯进院子里提着爹爹脑袋的余真临。在那之前余真临真的从没想过杀死仇人的女儿吗?可她那时还是放手,那把黑水刀没有收走沈又心的脑袋,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走。 沈又心知道爹娘是恶人,这对恶人杀死的不全是好人,可找到他们报仇的怎么总是好人?余真临是,陈一白也是。 “阿白,你还愿意让我叫你阿白吗?”她问。 细细的木枝还是断了,银刀险些割断陈一白的手指:“为什么不能继续唤我阿白。” 沈又心轻声说:“陈一白是假名,阿白是真名…阿白,只有你的家人才会这么唤你。” “沈又心。” “嗯?” “你是要逼我杀了你,是吗?” 陈一白抬头,目光落在桌上落在蜡烛上,偏偏怎么也不愿看她:“看我这样纠结是不是很有趣?你把我当什么了?玩弄我戏耍我…沈又心,你究竟要什么?你要我杀了你还是要我同你甩开手再也不见?既然最开始就知道我要来做什么,为何这么多年从不说出口?我…倘若你最开始就知道,又做什么要我陪你来宁乡?你分明知道我是宁乡人,分明知道你爹娘就是在这里杀了我的家人!” 被沈又心捡到的时候,陈一白还没给自己取上新名字。那时沈又心还没褪去脸上的婴儿肥,小脸圆滚滚的,好像画报上的娃娃,她也不嫌脏,蹲着身就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笑眯眯地冲他弯眼睛,问他“哥哥,要不要来我家玩”。 陈一白以为自己被幸运砸到了脑袋,乐颠颠地同她回家,直到晚上看见从院门踏进来的那对夫妻,听见沈又心跑出去喊那对夫妻爹娘。 救了他的小妹妹是仇人的孩子。 那样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 爱与恨在陈一白胸腔内冲撞了近十年,他偶尔怀疑自己疯了,可他被叫做“陈一白”的时间都快要比被家人唤作“阿白”的时间更多,全世界就剩下沈又心会笑着喊他“阿白”,沈又心又是最不该这么喊他的人,但可笑的是,这名字是他自己交给沈又心的。 每每听见沈又心喊他“阿白”,他就要想起曾经在家中,母亲弓着身给花浇水,和他说那是迎春这是山茶。他该恨沈又心的,可沈又心知道什么呢,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应该承担他沉甸甸的恨吗? 那天他去找沈又心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武艺不精,却精通毒术,大可在饭菜里扔点东西。那对夫妻只把他当做女儿的玩伴,从不会在意他做了什么,他可以将那一家人迷晕,等杀了那对夫妻之后唤醒沈又心,带沈又心离开柳新镇…本该是这样的。 “…你爹娘杀人,杀了我的父母…只是因为他们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家院子漂亮…” 枝头的花被刀光剑影一扫全落在地上,他那日回家迟了,远远就听见有人大笑,说“血是最好的养料了,这些花合该给我们磕一个,不然怎么会长得这么艳”。 恶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晚回家的孩子连撞上他们的刀都不够资格。陈一白冲进院门时只看见那对夫妻点在屋檐上飞远的背影,他匆匆一眼便将那两张脸刻在心上,成了他午夜梦回的梦魇。 他自小聪明,听出那对恶人的口音不是宁乡本地人,便顺着大河一点点找,在柳新镇遇见沈又心时他还想着等一切结束再回来找好心的妹妹,却没想到能在沈又心家里见到那对恶人。 是天注定还是恶有恶报? 那天晚上他抱着破被子哭了很久,好像一晚上就要把身体里所有水分榨干才好,最终迷迷瞪瞪地晕过去,第二天醒来甚至不敢靠近沈又心家的屋子。 可沈又心却说她什么都知道,知道陈一白要杀她爹娘,知道陈一白恨她,知道陈一白要做什么。 “…阿又,你要我怎么办?” 心脏被剖开一个大洞,风呼呼地从他心上的缺口往他身体里钻,陈一白觉得自己被人塞进冰窟窿,整个身体都成了能被敲碎的冰,身子一倾便能碎得四分五裂,他快要说不出话,声音都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我做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她来宁乡,她再怎么问也闭口不谈,对她下不了手又想杀了她爹娘…我做得这些事在她心中算什么呢?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昼夜,在她看来是不是一种有意思的、打发时间的游戏?她唤我“阿白”的时候在想什么?她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此时…她会怎么想我? 陈一白回到了抱着父母尸体痛哭的夜晚,他置身地狱,四面八方皆是刀锋,他忽然有些恨说出这些话的沈又心,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些事说明白,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不好吗?在陈家村住下,去江南,去商洛…他愿意陪沈又心去任何地方,只要不回宁乡。 蜡烛短了许多——半截红烛,烛泪层层叠叠,堆起汹涌波涛。烛光那头,沈又心的眼睛定定看着陈一白痛苦的脸,所有的猜疑、伪装在这一刻被烛光融成一条窄缝,被痛苦撬开裂痕。她不想把那些同余真临的话再和阿白说一遍,阿白是她的阿白,已经要被愧疚和爱恨压垮的阿白承受不住更多了。 沈又心搭上陈一白的手,小声说:“阿白,我们一起去看月亮吧。” 第5章 之五 月亮悬在云上,他们坐在屋顶,客栈的人早就习惯这些有些武功的人喜欢坐在屋檐赏月喝酒,远远瞅见也不觉奇怪,看上一眼就走开了。沈又心被楼下的人看得想笑,干脆开了一壶酒,潇洒倒进海碗,也当一回酒量惊人的大侠。 可陈一白依旧是根枯木,被月光晒着也怕冷,他等着沈又心的判书,只等一切结束就跳下去和父母团聚。 “那还是我说,”沈又心拿碗轻碰了下陈一白的手指,“没事,你听我说就行。” 沈又心很少喝酒,酒会让人大脑不清楚,而她需要保持头脑清醒。毕竟爹娘惹的事情太多,一踏出家门四处都是危机,她可不想随随便便送了性命,好人夺走她的命也就罢了,可黑吃黑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沉吟了片刻:“…嘶,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从我小时候说起吧。” 沈又心从小就知道自己爹娘不是什么好人,其他孩子家里教礼乐射御书数,她的爹娘教她该杀就杀当断则断。小时候她便看见爹爹杀人,举着一把缺了口的长剑,白惨惨的剑在阳光下晃着光,破开人的胸膛一路穿去身后,血洒了一地,和娘亲杀猪时没有区别。 娘别好簪子从屋子里出来,罩着一件青紫色的外袍:“做什么做什么,都弄在院子里了,和你说过多少次别把事情带回家,要是被人发现又又怎么办,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爹笑着收起剑,脸上堆满了褶子:“人死了就没事了,死人哪能把消息传出去,是不是?” 他们站在院子里,脚下踩着血水,脸上的笑和平时别无二致,好像只是打死了一只蚊子。 沈又心知道自己不能尖叫,她是爹娘的孩子,她早知道爹娘会杀人,难道她从来没想过爹娘会在她面前杀人吗?她总是会经历的,只是比她想象中来得更早些。 第一次见爹娘杀人时她才五岁,第二次见便是三个月后。 被爹娘杀死的人不知道留下了什么线索,让人发现了爹娘的藏身地,那些人乌泱泱得像一片乌鸦,小院子里塞满了人,沈又心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可爹娘从外面赶回来,一人一剑将一院子的人全送去河里当镇石。 “必须走了,这地方不能长住,”娘少有的严肃,她甩去剑上的血珠,将沈又心抱进怀里,“准备准备,我们去柳新镇。” 阿娘说柳新镇是她的故乡,这里有许多她熟悉的事物,可再一次回来却哪哪都陌生,连街坊邻居都换了副面孔,但阿娘又说“人总是会死的,看来那时认识的人几乎死光了”。沈又心看不出娘是难过还是释怀,大人的心思很难揣摩,就算是沈又心也看不明白。 沈又心敬月亮一碗,轻声说:“就是在那时候,我明白自己随时会死掉。” 爹娘待她一向好极了,若是没有她这个小拖油瓶,指不定还要在江湖上搅风弄雨折腾出更多事端,可哪怕是多了个沈又心,他们也没多心软。沈又心一直明白,爹娘的手上剑上满满都是血,那些血肉能堆起骇人的京观,在院子里筑成高高的塔。 “说我无辜…可爹娘养我的钱有多少是接了黑活,杀人得来的?”她摇摇头,“阿白,这样我还称得上无辜吗?我生来就是错的。” 沈又心想起那柄剑,想起雨下的小院,想起余真临站在院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其实她是恨的,她恨的是自己。爹娘十恶不赦,心血来潮时却和她说外边那些人嘴上挂着“善”,她问爹娘“那什么算善呢?我们能当大善人吗?话本子里那些大善人都得了大本事呢”,阿娘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你爹娘是当不了大善人了,早知道会有你,我们那时就不做这么多坏事了”,阿爹听见后大笑,笑声震耳欲聋,胸膛像是要被吹破的牛皮。 “后悔?来不及了!”阿爹拍着桌子,“恶人还要后悔?杀人的时候畅快就够了,又又,以后可别为这点事情心烦!” 爹娘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沈又心看着他们从屋内打到院外,铁器乒乒乓乓响作一团。后来沈又心才明白,他们在杀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迟早也要被人杀死,阿娘怕他们连累孩子,阿爹认为他们能保护好孩子,可他们还是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当作未来的坟,沈又心在边上看着,也偷偷跑去外面给自己刨了个小坑。 被那么多仇家盯着的爹娘不会一直留在柳新镇,他们每回来的匆匆去的匆匆。再次看见爹娘离去的背影时,沈又心坐在院子里想,她不要当只能窝在家里的小废物,她也要正大光明地踏出柳新镇,做和爹娘一样的恶人也好,做话本子里的大善人也好,她起码得有些通向外面的渠道。 沈又心歪头看陈一白:“阿白,捡到你的三天之前我才刚和锦绣阁搭上线,从那儿拿了一份关于我爹娘的记录…里面有许多事情我是不信的,他们在我面前多好啊,怎么会做出那些事?可捡到你,看见你看我爹娘的眼睛时,我才明白之前我有多蠢。” 那双溢满恨意的眼睛给了沈又心当头一棒,好像冬日里被人灌了一身冰,她错得好笑,错得可怜,她以为自己知道爹娘在做什么,可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爹娘不该教她什么叫做礼义廉耻,她不该去街上买话本子,更不该和锦绣阁搭上关系。若是她什么也不明白自然可以跟着爹娘做被人厌恶的大恶人,偏偏她知道太多想的太多,最后只累了自己,当什么也不知道的蠢蛋最幸福,但沈又心不甘愿,于是便被恶与善拉扯着坠入阿鼻地狱。 余真临来的那天,沈又心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能不能哭。 为恶人哭泣是错的,但躺在地上的是她爹娘,为爹娘哭泣没什么可耻的,可躺在地上的是被所有人憎恶的恶人。沈又心多希望那把黑水刀可以砍在她的脖颈,干脆把她一起带去深不见底的地底去,好歹她可以为自己的死哭一场,柳新镇的雨那样大,站在熟悉院子里的沈又心看着那厚厚的云,才发现雨水也是有咸味的。 “阿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杀我呢?我算不上无辜,话本子里有大侠大义灭亲,也有包庇罪犯的恶人,我应当就是后面那种,”沈又心将头歪在陈一白的手臂上,“我那时真的希望你不拉我,让我掉去悬崖下面,孩子不用负责…可我早就及笄,大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陈一白仔细把落在沈又心脸上的头发撩开,趁着月光正好轻轻碰了下她的脸。 他们都没错,只是被困在孩童时候再也长不大了。 第6章 之六 从陈家村到宁乡的路又长又陡,余真临拎着长刀一路寻觅,许久才找到一条通向山脚的土路。这条路没几人踩过,又因为这段日子的雨变得泥泞,余真临叹了口气,觉得沈又心真是挑个了最差劲的地方,偏偏她们约好要见一面,余真临自觉自己不是会让小姑娘苦等的混蛋,只能摘了叶子用轻功一路掠过。 这些年余真临时不时会想起沈又心,那场大雨将她心头多年的怨气冲去了,也冲去了她生的意志。 为了找到仇人的踪迹,她在锦绣阁也没做什么好事,余真临总觉得自己和那对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不该他们作恶事是随心所欲,她做恶事是靠着吊在前头的胡萝卜。既然都做了坏事,那还分得了高低贵贱?原本余真临就想,等事情了结找个地方抹脖子下去陪陪家人也不赖,可那小姑娘却问了—— “姐姐,你希望我恨你吗?” 少年说这话时稍稍侧着身,脸上还带着孩子特有的稚气,水凌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拂过水面的柳叶,在她心上碰了一下。 余真临嗓子嘶哑:“为什么这么问我?” 少年和她说:“要是你要我恨你我就恨你,要是你不要我恨你我就不恨你,反正恨与不恨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这话听起来真不像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会说出口的,这个奇怪的孩子靠近了些,辫子从肩头滑落,沾了水汽的头发依旧黑得发亮,在空中一晃一晃。 我要她恨我?恨到想杀了我,再将仇恨延续到下一代。我不要她恨我?然后我转身就走,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留,就让她面对这一片狼藉,和当年的我一样?可恨也好不恨也罢,是这样随便从我嘴中说出,就种在她心里的东西吗?这颗种子折磨了许多人,还要落在无辜的孩子身上伴随她一生…这不该。 少年依旧看着她,脸上忽的露出个甜甜的笑:“既然姐姐犹豫不决,这样吧,姐姐听我的主意好不好?不用先答应我,等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我的主意怎么样?” 余真临缓缓点头。 少年拍手,扫去石凳上的水珠一撩衣袍坐下:“我知道姐姐是好人,好人想的多,你会担心我之后要怎么办,你之后要怎么办…但其实这件事情很好解决,若是拿捏不准就交给之后的自己去想呗。” “什么意思?”余真临糊涂了。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屋檐,又溅在她们脸上,石桌上的陶罐装满了雨水,溢出的水在坑坑洼洼的桌上流出蜿蜒的河。她们坐在雨中,眼睛都要被糊得看不清,这时听觉便格外明显,她在恍惚间听见少年开口。 “姐姐,和我做个约定吧。” 少年伸出手,小指在她眼前摇来摇去:“我们约好五年后再见,若是那时想要我恨你,我们就打一架,生死不论,若是你不要我恨你,那我们就喝一壶酒赏一轮月,怎样?” 余真临握刀的手竟然有些发抖,她知道这个主意是为了谁,可她…可不论如何她都杀人了。 小指在她眼前勾了下,少年又凑近了些:“答应我嘛,姐姐,我觉着这主意还算不错呢。” 相互勾扯的小指在那个雨天见证了她们的约定,余真临原本想死去,可沈又心话里的“五年后”让她决定暂时活得再久一点。 黑水刀不再是黑水刀,锦绣阁允许她褪去那层漆黑的皮,重新做回最初的余真临。五年间,她走过许多地方,在成为黑水刀前余真临是会画画的,她干脆提起笔将山川湖色用墨汁系在纸上,毕竟院子里那个与她约定的小姑娘看着就是爱玩的性子,指不定会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景色。 余真临不知道自己的脚程这么快,脑子里的思绪不过转了几圈就到了地方,她望见藏在小谭深处的木屋,木屋上挂着串被藤蔓缠住再也发不出声的风铃。 她向前走,从怀里取出沈又心寄去锦绣阁的信。 “余姐姐,见字如面,若是还记得五年前的约定,就来这个地方找我,记得换身耐脏的衣服。” 余真临自然听她的话,来之前换了身黑色袍子。自从离了锦绣阁余真临极少穿深色衣服,或许是前些年总是穿穿腻了,现在她更喜欢鲜亮的颜色,倒让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次。 我怎么不记得这孩子是这个性子,唤人来还躲躲藏藏的不肯出来见人,难不成又要玩什么花样? 余真临笑着摇头,几步从潭上踩过就到了木屋前,可木屋里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沈又心?” 心跳鼓点似的敲着,余真临皱起眉头,低头便看见屋子里那张孤零零的石桌。 石桌上仅一张纸,一块石头。纸和她手上那张一样,已经有些发黄,脆得好像余真临稍稍用力就能破碎。 “姐姐,谢谢你来。” 余真临的目光死死定在纸上:“若你愿意,我们的坟在屋子后面不远处。” 她疑心自己被戏弄了。 孩子,不论是多大的孩子,总是喜欢戏弄长辈,沈又心更是其中佼佼者,古灵精怪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当年能拉着想死的她多活五年,未尝不会在把她坑来这山沟沟之后开个玩笑。 余真临觉得自己想对了,她冷哼一声从屋内出去,在木屋前傻站了片刻,终究还是弯腰摘了束野花。 这束野花称不上好看,白色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在石碑前躺下。 小小的土堆的确离屋子不远,余真临迈开步子几下就能找到,她呆呆看着土堆边上那一坛子酒,又抬头看天空。她来得太早,太阳才下去一点点,更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五年的约定,拽住了大人却没拽住孩子。 “还是孩子,酒这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丢在外面?”余真临扫了眼酒水,原本清冽的酒水早就变质成了馊水,满满难闻的气味。 余真临在石碑前待了很久,直到月上梢头。 “是残月啊。” 她轻声说:“罢了,下回八月十五,我带酒再来看你。” 最初只是想写一个关于恩怨情仇的爱情故事来作为爱情线的练手,不知道为什么一路走偏…说不定这才是沈又心会选择的结局,也许这才是对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