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照亮这方寸之地,他们总是要省钱,就连来到宁乡之后也不敢要多好的房间,于是此时他们的影子就在墙上映出短短一截。小兔子花灯还在陈一白手里,他下意识用力,却在捏破花灯前收了力气,他还在挣扎什么呢,还要对着仇人的女儿演什么儿女情长演什么青梅竹马…
他分明是恨极了她。
桌子也是旧的,裂痕如刀痕,一圈一圈漾开,他的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却白不过他的唇色,这张俊俏的脸竟然就这样失了三分色,惨白得像是受了重伤。
陈一白轻轻放下花灯,挑了根木枝仔细削着,沈又心没看清他是从哪里拿出那柄银刀,却见刀锋过处,木屑如雪花般簌簌落下。空气中除了碳味又多了一股清苦的木屑味,他依旧套着那身不值钱的麻布衣服,面容深得像是一池永远平静的深潭,沈又心想笑,这人以前总爱说她难捉摸,可自己又好的到哪去?摆着一副死人样是要吓唬谁呢,我何必要他开口,就算他什么也不说,我不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猛地一晃,摇摆的是影子还是心?沈又心知道他早就不那么坚定,正如闯进院子里提着爹爹脑袋的余真临。在那之前余真临真的从没想过杀死仇人的女儿吗?可她那时还是放手,那把黑水刀没有收走沈又心的脑袋,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走。
沈又心知道爹娘是恶人,这对恶人杀死的不全是好人,可找到他们报仇的怎么总是好人?余真临是,陈一白也是。
“阿白,你还愿意让我叫你阿白吗?”她问。
细细的木枝还是断了,银刀险些割断陈一白的手指:“为什么不能继续唤我阿白。”
沈又心轻声说:“陈一白是假名,阿白是真名…阿白,只有你的家人才会这么唤你。”
“沈又心。”
“嗯?”
“你是要逼我杀了你,是吗?”
陈一白抬头,目光落在桌上落在蜡烛上,偏偏怎么也不愿看她:“看我这样纠结是不是很有趣?你把我当什么了?玩弄我戏耍我…沈又心,你究竟要什么?你要我杀了你还是要我同你甩开手再也不见?既然最开始就知道我要来做什么,为何这么多年从不说出口?我…倘若你最开始就知道,又做什么要我陪你来宁乡?你分明知道我是宁乡人,分明知道你爹娘就是在这里杀了我的家人!”
被沈又心捡到的时候,陈一白还没给自己取上新名字。那时沈又心还没褪去脸上的婴儿肥,小脸圆滚滚的,好像画报上的娃娃,她也不嫌脏,蹲着身就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笑眯眯地冲他弯眼睛,问他“哥哥,要不要来我家玩”。
陈一白以为自己被幸运砸到了脑袋,乐颠颠地同她回家,直到晚上看见从院门踏进来的那对夫妻,听见沈又心跑出去喊那对夫妻爹娘。
救了他的小妹妹是仇人的孩子。
那样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
爱与恨在陈一白胸腔内冲撞了近十年,他偶尔怀疑自己疯了,可他被叫做“陈一白”的时间都快要比被家人唤作“阿白”的时间更多,全世界就剩下沈又心会笑着喊他“阿白”,沈又心又是最不该这么喊他的人,但可笑的是,这名字是他自己交给沈又心的。
每每听见沈又心喊他“阿白”,他就要想起曾经在家中,母亲弓着身给花浇水,和他说那是迎春这是山茶。他该恨沈又心的,可沈又心知道什么呢,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应该承担他沉甸甸的恨吗?
那天他去找沈又心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武艺不精,却精通毒术,大可在饭菜里扔点东西。那对夫妻只把他当做女儿的玩伴,从不会在意他做了什么,他可以将那一家人迷晕,等杀了那对夫妻之后唤醒沈又心,带沈又心离开柳新镇…本该是这样的。
“…你爹娘杀人,杀了我的父母…只是因为他们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家院子漂亮…”
枝头的花被刀光剑影一扫全落在地上,他那日回家迟了,远远就听见有人大笑,说“血是最好的养料了,这些花合该给我们磕一个,不然怎么会长得这么艳”。
恶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晚回家的孩子连撞上他们的刀都不够资格。陈一白冲进院门时只看见那对夫妻点在屋檐上飞远的背影,他匆匆一眼便将那两张脸刻在心上,成了他午夜梦回的梦魇。
他自小聪明,听出那对恶人的口音不是宁乡本地人,便顺着大河一点点找,在柳新镇遇见沈又心时他还想着等一切结束再回来找好心的妹妹,却没想到能在沈又心家里见到那对恶人。
是天注定还是恶有恶报?
那天晚上他抱着破被子哭了很久,好像一晚上就要把身体里所有水分榨干才好,最终迷迷瞪瞪地晕过去,第二天醒来甚至不敢靠近沈又心家的屋子。
可沈又心却说她什么都知道,知道陈一白要杀她爹娘,知道陈一白恨她,知道陈一白要做什么。
“…阿又,你要我怎么办?”
心脏被剖开一个大洞,风呼呼地从他心上的缺口往他身体里钻,陈一白觉得自己被人塞进冰窟窿,整个身体都成了能被敲碎的冰,身子一倾便能碎得四分五裂,他快要说不出话,声音都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我做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她来宁乡,她再怎么问也闭口不谈,对她下不了手又想杀了她爹娘…我做得这些事在她心中算什么呢?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昼夜,在她看来是不是一种有意思的、打发时间的游戏?她唤我“阿白”的时候在想什么?她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此时…她会怎么想我?
陈一白回到了抱着父母尸体痛哭的夜晚,他置身地狱,四面八方皆是刀锋,他忽然有些恨说出这些话的沈又心,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些事说明白,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不好吗?在陈家村住下,去江南,去商洛…他愿意陪沈又心去任何地方,只要不回宁乡。
蜡烛短了许多——半截红烛,烛泪层层叠叠,堆起汹涌波涛。烛光那头,沈又心的眼睛定定看着陈一白痛苦的脸,所有的猜疑、伪装在这一刻被烛光融成一条窄缝,被痛苦撬开裂痕。她不想把那些同余真临的话再和阿白说一遍,阿白是她的阿白,已经要被愧疚和爱恨压垮的阿白承受不住更多了。
沈又心搭上陈一白的手,小声说:“阿白,我们一起去看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