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阑担心了一晚上,突然府卫说后门送菜的夫妇有事找她。
说实话她第一眼真没看出来那是尚吉。
眼前的人穿着不合适的粗麻衣,肩头打了几个补丁,脸也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长着皱纹和络腮胡,眼睛不知怎么弄的小了一圈,直到她张口,粉阑才反应过来是她小姐。
“这是……”
“别说了先去放好这观音像吧。”旁边的大婶一张嘴,粗嗓吓府卫和管家一跳。
林遥像以前那样,把头发放下来,披个斗笠。
府卫之前就搞不懂这大婶怎么这么高,这回总算明白了。
*
半个时辰前,尚吉打算赶紧带观音像回府,被林遥拦下,说太招摇了,怕半路又遇见贼人。
“我们伪装一下,这样不引人注目。”他提议。
“怎么伪装?就在这儿?”
“往前走一段,我还有个窝儿……有个家在那儿。”
“你哪儿来那么多屋子?”
“没偷没抢,狡兔三窟没听说过吗?”
尚吉跟着他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破屋。说是破屋还算给面子其实,这屋子就是个茅草房,里面灰尘蛛网也多。
她打了个喷嚏。
“别这样,咱就这条件。我平时也不常来嘛。”林遥躲到一边说。
这屋子里就一个木柜和一张桌子,床都没有,他平时应该不睡这。尚吉估摸着这应该是哪个过得也不太好的已仙逝的人遗留下来的,被他发现了,草草收拾一番,看能挡雨就收作己用了。
林遥从他的柜子里翻出蓑衣和其他要用的东西。
“过来,这回不收钱,给你体会下大变活人,保准没人认识你。”
“别弄太丑就行。”尚吉拨弄一下柜门,“你手工还可以啊。”里头的衣服还打上了针脚特别细密的补丁。
回刺史府的路上,林遥时不时偷瞄一眼推着小板车的尚吉,又要拼命忍住不能笑。平心而论他可没有公报私仇,也就是粘了点胡子,画了点皱纹,又点了俩痦子。
粉阑认出来尚吉之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姐,府卫们都回来了,没见到那些人的脸。”
“先这样吧,不与他们死斗是对的。”尚吉将观音像从车上的白菜里掏出来,吩咐道,“我去换身衣服,你整理下这里。”
粉阑目送尚吉,回身一看,林遥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了。
她没来得及出去追一下人,就听见府卫来报,说有一帮人马执意要进刺史府。
赶到正门时,只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披甲男子在跟府卫僵持,他身后带着二十来人,皆身穿盔甲,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军队里的士兵。
粉阑上前喝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儿不知道吗?”
最前头的披甲男子走近两步抱拳,说道:“在下是都尉手下的寺工令,听闻刺史府昨夜有贼,今日一早就马不停蹄前来,看看有没有能相助之处。”
粉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请他回去还是先让他候着?
“不知刺史府捉到贼人没有?”对方问道。
“多谢关心,府内事宜没有向都尉禀告的道理,请回吧。”
“不知姑娘是?”
粉阑有短短的一瞬沉默,但下一刻便答道:“刺史府卫长,刺史近身随从,寺工令好像对我的话不太买账。”
寺工令高声继续道:“误会误会,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刺史代表朝廷巡查春城,我等自然要确保刺史安全。”
此时,尚吉的声音从正厅外传来。
“都尉府大张旗鼓的是做什么?”她大步走近,衣角跟裤腿碰撞摩擦,发出轻轻的“啪啪”的声响,“刺史府也能容人擅闯?”
“在下是马都尉手下的寺工令,程褚。”披甲男子又恭敬抱拳,自报家门。
“寺工令管的是兵器制造,好像不管捉拿贼人。”
“只要能派上用场,专管什么都无妨。工官离此地近,我等便请缨前来了。”程褚终于进入正题,“尚刺史,我等听闻刺史府中夜里有贼人闯入,都尉府负责守卫春城平安,自然不得不来关心尚刺史的安危。”
“你见到了,我很好。劳烦你们回去禀报吧。”
“不知尚刺史有没有丢失什么物品?”
“你们觉得我丢失了什么物品?”
“我等听说,刺史在八珍赛上,得到了御赐的观音像,如果贼人觊觎,此物丢失,那就是大不敬。”
“东西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丢没丢,轮不到你们查看。”
“若丢了,我等也好帮刺史寻回。这不是可糊弄的小事儿,刺史,那可是,御赐之物。”程褚语气恭恭敬敬的,但似乎在试探她。
“照你这么说,东西若真被偷,还是我的错?”
“不敢,我等只是奉命确认刺史的安危和御赐观音像的完好。”
尚吉笑道:“东西还在,可不知有没有受损,若有破损,同样是大不敬,你替我邀请马夫人、方夫人等前来,一同仔细检查一番?”
“呃,这个……那请容在下回去禀报一声。”程褚思索片刻,决定先将原话回禀。走前他又问:“刺史可有抓到贼人,或有什么线索?程某也可帮助一二。”
“没有,跑了。你去转告都尉,既身在其位,就要做好分内事,请务必早些将这伙人捉拿归案,别让我一直挂心。”尚吉盯着程褚,“送客。”
*
马夫人正在屋内和方夫人、程夫人喝茶,说起快到夏季,白天慢慢热了,门都懒得出,厨房里总得备着些绿豆汤薏米汤之类的。
方夫人拢拢自己耳后的头发。她对自己今天的发髻是十分满意,她已年过半百,但依旧喜欢各式新鲜华丽的饰品衣物,人又长得面如满月,因此显得特别富态。
门外丫鬟悄悄进来在马夫人耳边说些什么,她立刻就把手上的团扇拍到桌上。
方夫人和程夫人登时傻眼,不知这是发生什么了。
马夫人悠悠转着手腕上成套的金银镯:“那个刺史让咱们去验验观音像是否完好呢。”
“咱们去么?”程夫人小声问。
“为何要去,”方夫人翻个白眼,“原本你让程褚过去是试探她,也没试探出来什么。那东西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我又不是舍不得那几两金子。再说了,要验也是她过来,哪有使唤咱们的道理。说来还是你没用,不是说这样送黄金给魏家神不知鬼不觉吗?怎么凭空生出那么多意外,还赔了我一个御赐的观音像。”
程夫人低着头挨骂。又要想办法替他们做腌臜事,又得善后,还得被教训,她心中难免有不满。
“好了,这什么观音像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是不是日头出来有些燥热,马夫人开始不耐烦。之前她并不知道方家在观音像上动了手脚,她只大概知悉方家以各种方式给自己笼络人心、招兵买马,这不过是诸多打点事宜中的一件,她没有多加过问。八珍赛后听方夫人说了原委后她也并未在意,几块黄金罢了,被拿走便拿走了,金子上又没写名字,怕她查出什么?
程夫人犹豫片刻,还是说:“她似乎对账本数字非常敏感,这么些天里,叫了好几拨人去问话。”
“都尉府的人是她能随便使唤的吗?”方夫人没有太给尚吉面子,虽说尚吉是关内侯,可她现在也不在“关内”,朝中品级不高,父亲安国侯也已经去世,她单打独斗,不过是个纸老虎。
“没法子,刺史是钦点的,她要办事儿,底下人也不得不配合。”
“我可没说不配合呀,配合当然是要配合的,但最近天也热了,干活的时辰一长,底下人自然有些脑瓜不灵活,说话不利索。”
“她不好糊弄,还要小心邹融私下里跟她套近乎。”
“怎么这么麻烦,他会套近乎你不会吗,你如今连打点的功夫都做不好了?”
“她母亲娘家有钱,自己也常张扬跋扈的,银钱不好使,她又不是男人,送女人也没用……”
方夫人打断了程夫人的话:“一个刺史罢了,她不是第一个来春城的刺史,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可真是佩服她啊,你看,如此刀锋行走的位置,哪天遇上不测,想必也是她早已料想到、心甘情愿的。”
她们是瞧不上那点金子,可是一想到那个黄毛丫头肆无忌惮地对方家明查暗访、问这问那,竟是怀疑他们田宅逾制、恃强凌弱,拿着鸡毛当令箭,她怎么能容许她这样借题发挥?
程夫人只好应道:“只怕那刺史吃了亏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还要报复……”
方夫人瞪她一眼,她未说完的话只好吞下,一直闭目养神的马夫人却突然睁开眼睛:“吃什么亏?报复?”
其余两人皆低头不语,马夫人立刻心领神会:“昨晚的事竟是你们派人做的?今早还去拜访,不是挑衅是什么!”
方夫人蹙眉解释道:“是那李峰林的夫人做的,她一直觊觎这观音像呢,忍不住便出手抢夺,咱们只是顺水推舟……”
马夫人打断她的话:“她不好对付,想必也能追查出幕后之人,还是从长计议,没必要再冲动行事了。”
区区刺史,春来秋走。春城的枯荣盛衰,与外头闯入的蚂蚱无关,从来都只关乎虬枝盘曲的老树!
*
午后她们一起吃过饭后,方、程两位夫人正要告退,可不速之客却来了。
“夫人,尚刺史在门口,说带了东西过来给夫人们过目!”
三位夫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唱哪出戏。
马夫人笑笑:“她果真是这个性格,压不住火气,初一要点的花灯留不到除夕过后。”
“真不像话,竟这样带人堵在都尉府大门。”方夫人抱着自己丰腴的小臂,面色不佳。
“你们俩在偏厅见她,我乏了,回去小憩一会儿。”马夫人踱着步子慢悠悠走了。
尚吉带着十多人,就在外头候着。都尉府派人刺杀她,还闯到她府上,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其他人不得入内。”都尉府卫拦下她身后的人。
“他们护着的是御赐的观音像,有什么闪失你负不了责。”尚吉面对府卫的长枪面无惧色,冷声说道,“进去。”
“好大的威风。”方夫人遥遥看着起冲突的两方,冷笑一声。
一旁的程夫人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偏厅内的四张小方桌上都摆着粉蔷薇,正对门的大桌摆的是红色的。尚吉一进来就看见方夫人端坐在主位,左右都不见马夫人,她心里立刻就明白马夫人没把她放眼里呢。不过没关系,过不了几日马夫人会亲自来找她。
“见过刺史。”方夫人懒懒起身示意。
“马夫人有要事在身,嘱托我们招待刺史,请别见怪。”右位的程夫人也站起来,没再坐下。
“原本这么点事不该麻烦刺史,我派专门保养玉像的人去看看就行。我们方府多的是这样的人。”
“都尉府特地派人来,想必是特别紧要。谨慎起见,我也不好怠慢。”尚吉令人将那个锦盒拿到桌上,在方夫人面前打开,“方夫人,请仔细查看,是否完好?”
观音像毕竟是皇家所赐,方夫人便站起身,双手接过那个玉像。她左右上下瞧了瞧,说:“完好的,乍看没有差错,稍后我再请人仔细瞧瞧。”
“那就好,将东西小心放回吧。”尚吉拿起锦盒示意。
方夫人不太喜欢听尚吉使唤她,皱眉略表不满。然而在将玉像放下时,一交一接却出了差池。
“哐当”一声脆响,观音玉像摔在地上,脖颈、身躯处裂了几道缝隙。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尚吉立刻沉下脸:“方夫人,玉器交接应在平整的桌面上,为何这样冒失地推过来?这就是你对待皇家的态度吗?”
方夫人想要辩解,却不知怎么说:“刚刚明明好端端的……是你……”
程夫人看看方夫人的脸色,上前帮她解释:“尚刺史,刚才玉像是二人递接时摔到的,不是方夫人怠慢,也不怪在场所有人看护不严。玉像有碎裂,当务之急是找工匠修补。”
尚吉不置可否。
程夫人要低头去捡,粉阑叫住她:“慢着!”她蹲下查看后回禀尚吉:“刺史,里面好像有东西。”
方夫人满不在乎,她不怕尚吉发现里面有黄金,她有一百个理由。
尚吉疑惑道:“有东西?是什么?”
粉阑取下手帕,将那个玉像捧起来,放到桌上,观音玉像开裂的脖颈处,露出显眼的金色。
尚吉伸手掰开了玉像,下一刻,一粒又一粒金豆从里面滚出。尚吉吓了一跳,转头质问方夫人:“我可不记得御赐玉像里面有黄金。是你破坏御赐之物后,往里面加东西,还是这根本是你在伪造皇家所赐之物?”
方夫人喊冤道:“尚刺史,何以见得这就是方家所为,我们也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些东西!”
“你意思说有人偷偷到方府拿了玉像,就为了往里面塞金子?就算那样,也是你方府看管不力!”
“这玉像分明多日前就赠予刺史了,刺史昨日不还差点丢失御赐之物!”
“刚才方夫人明明验过,说没有异常……”她突然又发现了什么,从满满当当的金豆里掏出一个红颜色的玛瑙珠子。
看清珠子的那一刻,尚吉倒吸一口凉气;不仅她,一旁的方夫人也脸色大变,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尚吉站起身,拍桌怒喝:“大胆方家!把他们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