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第1章 一枝春 “陈启呢?”骑在树桠上个子小小的女孩儿低头问下边的侍女。 “小姐,你快下来吧,你要是摔着了,咱们可都赔不起啊,你先下来我们去吃桂花糕好不好。”下面娃娃脸的女孩子软声哄她。 “陈启呢?”树上的小女孩满不在乎地又问一遍。 “小姐啊,你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要不你先下来我们一起进宫里找?”还是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哄她。 “你们去打听嘛,打听好了我就下去。” “哎呀小姐!我们哪知道太子殿下在干嘛,我们小小的侍女怎么能去打听殿下在干嘛!”另一个细眉细眼的姑娘没这样的好脾气,忍不住就吼上面的小女孩,旁边娃娃脸的小姐妹直拉她的袖子,“你要是一个脚滑摔下来可一个月见不着太子殿下了!” 树上那位倒是拍手一通大笑,惹恼竹雨好像是她的乐子之一:“我就说你是苏千巧的表亲吧,长得有点像,生起气来也一模一样!” 她终于从树上下来了,一边伸脚去够树杈,一边继续嘀咕:“说好来找我的,我就知道,这个陈启,肯定又背着我跟陈灼去干什么好玩的事了。” 树下的竹雨和兰风连忙上前搀着她们的小姐,看她双脚着地才松了一口气。这个小孩才六岁,还是个女娃,怎么服侍她比士兵在校场训练还累——虽然她们也没去过校场。 “小姐,你别折磨我们了,早知道当年我们俩就去服侍老夫人了,清净。还有,也别老拿苏小姐的事打趣我了,我可受不起。”竹雨噘着嘴。 这是尚家,府大威重,尚府的主人贵为新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这,跟她一个小侍女有什么关系? 而小姐口中那位苏千巧,她的父亲刚升任卫尉少卿,她作为苏家大小姐,金贵得很。卫尉少卿以铁面无私著称,皇上也赏识他正直无私、不拉帮结派;苏千巧比她们小姐大两岁,跟她们面前这个任性顽皮的小孩完全不一样,规矩得有点死板,不爱闹腾,还会板起脸训人。 “啧啧,我上回这么当她面跟她说,她也说我没规矩。她懂规矩两个字什么意思吗。”扎着对称发髻的小女孩很没规矩地揪院子里的花,“哎,不过当初服侍祖母的翠翠她们,现在整日打扫院子、替她抄佛经,确实挺清净的。” “……竹雨嘴笨,请小姐责罚。” 一旁刚想说话的兰风也噤声低头。 老夫人大约半年前刚刚过世。 “所以说呢,”尚吉抬手将摘下的花别在两个丫头的头上,十二岁的竹雨和兰风习惯性地低头让她够得着,“你们还不是得来照顾我?” “小吉——”是丞相的声音。 他正好下朝回来,站在院子进门的照壁边,尚吉透过初春深深浅浅的海棠、芭蕉和蔷薇看见他的身影。高大挺拔,深紫色的长袍,脸上微微笑意顺着风穿过整个院子。 * “小姐今日怎么吃这么多。” “小姐平日吃得也不少。” “但是今日特别多。” 两个小丫鬟又在讨论自己的小姐。 尚吉今天当然心情好,因为她终于能进宫找太子玩耍了。她从小住在皇宫里,跟同龄的太子是青梅竹马,但现在回到相府,就不能随便出入皇宫了。 硬要进去恐怕也没人拦她,除了她的母亲。 胭脂色的轿子里,衣着华贵、雍容尔雅的夫人轻声地再三告诫膝盖上趴着的小女孩:“安生点儿知道没,别太过分了,要是再像上次宫宴一样,把贺公公的灯笼打翻,还把别人的轿子烧了,回来你就给我把《论语》抄二十遍!” 殷夫人伸出两根指头威胁,尚吉抓住她的手指应道:“知道啦。” 母亲的手背软软的,虽然她从前也算是受过一些些苦,但总的来说她作为外祖父母的掌上明珠,小时候跟她一样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不同的是,母亲的举止总是那么端庄得体。 说起上次宫宴——“上次”,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过年的宫宴了,都这么久了才能再进宫,确实太过分了。 殷夫人看着原本趴在腿上的尚吉爬起来,玩一下自己的簪子、垫子上的流苏,又撩起帘子往外看,一刻也停不下来。她对她的言行已经没有反应了,她也认了,任性是随她的,鬼点子多是随孩子她爹的。幸好作为母亲,自己孩子肚子里装的什么主意她总是一眼就能看破。 轿子一进宫门,皇后身边的落雁早已等着她们。 轿子停了,轿上的人走下来,落雁低头行礼。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身着海棠红间月牙白的长裙,两个发髻上别着海棠样式的簪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天真无邪的样子。 人是很好看的,就是一看到她的眼睛,落雁就忍不住想起前两个月烧掉的轿子,还有跟她哭了半个月的贺元。 尚小姐从前住在宫里,跟太子殿下是青梅竹马。殿下性子稳重,但毕竟是孩子,一跟她呆在一起就完全随着她闹。去年腊月尚小姐才回了相府,但听说总想着回宫里闹腾,这回总算逮着皇后殿下召见的机会了。 其实尚小姐也并不总是闯祸,就是一闯起祸来没人敢管,因为她是丞相的宝贝女儿。 丞相是从龙之臣,文武兼济却从不居功自傲,当年与陛下出生入死、如今对大启忠心耿耿,在皇上和皇后看来,他的孩子闹腾几年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 “尚小姐去哪儿了?”小太监们一不留神,又弄丢了相府小姐,现在急得团团转。 “趁丞相夫人没发现,不,趁她没闯祸,赶紧去找吧!” 椒房殿内,皇后与丞相夫人相谈甚欢,都以为尚吉去了外面赏花;椒房殿外,无声无息,暗流涌动。 宫殿那头,当朝皇帝下了早朝,正与丞相并肩走在御花园中。 皇帝背着手,踱着步子说:“皇后今天召了殷夫人和小吉进宫,不如让她们到御花园来,朕也好久没见过二位了。” 尚榆笑了笑:“也好。小吉在家中多日,常常说自己烦闷,听说今天能进宫来跟皇后殿下聊聊天、在御花园撒欢儿,一大早就起来了。” “在家住得惯吧,毕竟当年想着太后和皇后喜爱,又正好与太子做个伴,便将她留在宫里,一住就住了六年。” “她那个小脾气,照旧,不过总归是自己家,有什么住不惯的,回家第二日就……”尚榆突然住了口,因为前面传来了不小的吵闹声,“前面是怎么了?” 皇上打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道:“你去前面看看。” 刚说完,他抬头和身边的丞相对视一眼。 “罢了,朕自己过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大家赶到时,只见御花园亭子旁最大的那棵树下,团团围着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嘴里慌慌张张念着什么“小姐快下来”。顺着他们的眼神往上看——果然是尚吉。 尚榆瞅瞅树上的人,又瞅瞅皇上。 皇上也盯着自己的丞相——“看我干什么,你的女儿”。 尚榆只好抬头对尚吉说:“小吉,干嘛呢,想要什么下来再说!” 没等尚吉回答,闻讯而来的殷夫人也赶到了,顾不上礼节就冲树上喊:“尚吉!快给我下来!” 竹雨和兰风看见夫人来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我怎么下去呀。”幽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怎么上去的就给我怎么下来!”看殷夫人的脸色,回去这二十遍《论语》应该是板上钉钉的。 “那,那我跳下去。”尚吉刚作势要放手,下方一片“哎哎哎”的喊声又制止了她。 “我不下去啦!”尚吉突然喊,她改主意了,“在家里都没人陪我玩,我就要在宫里玩,我不回去了!” 殷夫人咬牙切齿:“乖女儿,有什么话下来再说!” “不下去,下去之后回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别说遇上什么重要场合,就是去趟茅房身后都跟着浩浩荡荡十来个太监宫女,没事还能听他们八卦,所以她习惯热热闹闹的。现在回了家,就剩两个一直带在身边的丫鬟。别看只有两个,她已经是整个丞相府最铺张浪费的人了;加上母亲最近开始给她找老师上课,这生活就更无趣了。 尚吉闹起小姐脾气,皇帝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方面,这是丞相的家事,尚吉又只有六岁,端什么皇帝架子下命令也没用;另一方面,这不过一件小事,皇帝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更何况,这件小事必定跟他儿子有关系。 皇帝刚转身要逃,丞相突然“扑通”跪下。 “陛下!”带着哭腔的声音,沙哑得十分真实,“老臣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请帮老臣劝劝孩子啊!” 三十多岁的人自称“老臣”,皇帝非常清楚丞相的机敏滑头,这么看来树上这个小滑头真不愧是亲女儿。 “爱卿……先起身。”皇帝逃不了了,便板起脸来对树上的人说:“小吉,在树上干嘛呢,人这么多了,都看你笑话呢!给朕下来!” “皇帝伯伯,我不想在家一个人读书,太子殿下不是也请太傅和少傅教他念书吗,我能不能跟太子殿下一块儿学?”尚吉在抱着枝干眨巴眨巴大眼睛。 “这……”殷夫人绞着手帕差点就出了声,她想说,这太子跟你学的也不是同样的东西,怎么能这么没规矩呢。 “小吉,你要是像太子一样,每日呆在书房念书,在训练场学武,那可不如在家里自由痛快啊。”皇上替殷夫人说了这话。 “不会的!我可以跟太子殿下一块儿学,同心同德,就像爹爹和皇帝伯伯一样!” “这样啊,”皇上思索一会儿,还是说,“好吧好吧,朕前几日还提过要在宫里开设学堂,既然你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尚吉听了立刻眉开眼笑:“好,谢谢皇帝伯伯!” 这会儿殷夫人悄悄推了推丞相,丞相马上起身道:“谢陛下!”随后迅速爬到树上稳稳将尚吉接下来。 爬这么快,刚刚怎么不上去。皇帝腹诽丞相。 第2章 学士吟 太子陈启,是大启的第一位太子,也是当今唯一一位皇子,以国号为名,地位可见一斑。 陈启长相随母亲,眉目温润、风度翩翩,虽然只有六岁,但气质自然得是很不一般的。 没有兄弟姐妹的陈启整日与尚吉“厮混”,也唯有在这些“厮混”的时候,他才流露出孩子最顽皮捣蛋的一面。 “尚吉,”太子与相府小姐习惯以姓名相称,“今天第一天上课,你怎么眼下发青,又没精打采的,昨晚没睡?”他显出非常关怀的样子。 “你少废话!我昨天就是为了看你躲在哪才上的树,现在罚抄的书还没抄完。”尚吉瞪了他一眼。 说回那天,她跟母亲进宫后,先去给皇后殿下请了安,之后她就跟陈启出来在御花园里玩捉迷藏。不一会儿小太监小宫女们都找到了,唯独不知道陈启躲在哪,于是她就登高望远,把皇帝都望来了。 父亲和母亲不崇尚皮肉教训,她在家禁足两天,憋了十五遍《论语》——但这种惩罚对她来说已经很折磨了。 陈启没忍住偷笑起来:“反正你现在愿望实现了,不用在家里呆着。” 确实,心情不错。趴在桌上的尚吉吹了一下刘海,问:“陈灼呢?” 昨天不光有她和陈启,还有陈灼,结果最后只找到了太子,陈灼不知去了哪,这会儿到了学堂都没见到他。 陈启摇摇头。尚吉忍不住打起哈欠,伸了个懒腰。 在学堂的第一天。 学子监选了个不错的位置,绿树成荫,柳絮纷飞,听得见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喜鹊在巢里舒服得叽叽喳喳叫,穿堂的风带着仲春的凉意和白玉兰的香气。 皇上本就有意兴办学子监,五品以上官员子弟都可入学,而都城建立皇家学子监,主要是为了太子开设,因此有资格的官员们几乎都把年龄合适的孩子送来了。 尚吉突然直起腰,别过头去拉旁边的陈启:“太子殿下,我们去找陈灼吧。” 陈启翻着桌面上的书,心里早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很熟练地抬手让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出去:“你老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过一会儿你还想去,咱们再去。” 尚吉拿起毛笔,百无聊赖在白纸上乱画几道,手不听使唤又写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吓得她赶紧把笔扔了。 陈启望一眼门口,对旁边的人说:“走,我们去找陈灼。” 竹雨和兰风眼睁睁看着尚吉跑出去,因为她给她们打了手势,不准她们动。于是,她们只能祈祷小姐别被发现,被发现了也别被打小报告,否则,要是夫人知道了,她们又得跟着熬夜了。 叹气。 溜出来的两人跑到御花园附近。 “小路子不小心把送来的糕点洒在何博士的衣服上了,他回去换衣服了,没那么快到。” “嘶——太子不愧是太子。不过我们上哪儿找陈灼?”尚吉摸着自己圆圆的下巴思考。 “你是真的来找他啊,我以为你只是想溜出来玩。” “我知道他在哪了,我看见了。” 陈启顺着尚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陈灼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站着,抬头定定望着天。 * 尚吉和陈启一人拉着陈灼一只手往回跑。 刚才找到陈灼之后,尚吉非常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 陈灼回答说:“你看太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是不是很像星星。” 尚吉和陈启便抬头望去,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风吹过的时候亮光闪烁,还真有点像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真的,这你也能发现,有你的啊陈灼。哎对了,上次我进宫来玩儿,你怎么突然跑了?” “母亲派人给我送的东西到了,我就先回去了。” 陈启拍拍手打断他们的谈话:“你们俩再聊一会儿就要被何博士发现我们溜出来了。”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手牵着手匆匆忙忙赶回学堂。 不过还是迟到了。 学子监的何博士是个老学究,正讲到《诗》的第一篇。 原本没有看到太子和相府小姐就有些奇怪,他还让太监去找人了,这会儿看到气喘吁吁的他们,明显一副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的样子,心中便有怒意,又不好发作,只得用眼神示意他们三个回来坐下。 三个人就在大家的注目礼下回到自己的位置。 尚吉脸皮厚,没什么不好意思;陈启一副恭敬谦虚的样子;陈灼优哉游哉。 何博士的怒意上升了。 尚吉坐下没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她在心里问自己,卯时就开始上课是不是真的有必要。 这才第一天上课,老师刚讲课一炷香的时间,她就困了。可是她要是耍老师,就不能继续呆在学子监了。 陈灼看见前面的人摇摇晃晃的,用笔杆戳了一下她的后背。 何博士的怒意到达顶峰。 他跟尚丞相乃是忘年之交,初识尚榆之时他不过二十出头,文武出众,是真正的乱世英雄,一篇《清虚赋》、一手迅疾凌厉的枪法让观者交口称誉,那时何奉熠就断定他很快能立身扬名,是难得的将相之才。 可现在他的女儿怎么丝毫没有他的风范,看两行字就犯困。 何博士这么一气,就点尚吉的名。 尚吉被吓醒,“腾”地坐得端端正正,没管周围的笑声。 何博士咳一声:“尚吉,你来说一下,‘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是什么意思?” “嗯……没了家,是因为这个玁狁,不能休息,是因为这个玁狁。” 何博士摸摸灰白的胡子,点点头:“那‘玁狁’又是什么?” “是怪物!”尚吉这次答得飞快。 何博士一愣,皱着眉头说:“这怎么会是怪物呢,好好看看下面写……” “就是怪物!”尚吉还在眉飞色舞,稚嫩的声音滔滔不绝,“是个青面獠牙的大怪物,专门祸害百姓,而且专挑天气阴沉的时候出来,不仅吃人,还会吃牲畜……” “好啦!”何博士喝住了这滔滔不绝和其后的哄堂大笑。 这神怪之谈,跟文章立意毫无关联,尚吉说出的话就像一个无知孩童之语——虽然她确实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孩。 何博士失望地叹了口气,对所有人说:“认真听讲!” 尚吉刚坐下,又听见他喊自己:“尚吉,回去把今天讲的这篇文章抄十遍,明天给我。” 这下周围又是一阵窃笑。陈启别过头去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尚吉瞪大眼睛,一时难以接受噩耗——我二十遍《论语》还有两遍呢!怎么又多了十遍什么文章? 外面的竹雨和兰风听到也很绝望。 小姐不能睡,丫鬟就只能跟着熬夜了。 下了学之后有几个同龄的官员公子与太子攀谈。尚吉心情不好,不想回家,在位置上沮丧地抄文章。 “先抄谁呢,是论语呢,还是采薇呢?”尚吉自言自语。 “我陪你一起抄吧。”是陈灼,“陪你抄完我们一起走。” 尚吉望着陈灼铺纸,想起在梧桐树新叶的树荫下,阳光穿过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点点星光。 第3章 小庭花 遇到陈灼是去年中秋时的事,那会儿尚吉还住在宫里。 中秋佳节临近,宫中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尚吉与陈启在御花园里嬉闹,陈启带她看了地方进贡的新品种的菊花,尝了皇后殿下亲手做的桂花糕。 值得一提的是,尚吉特别喜欢吃皇后殿下做的桂花糕,连吃了八盘,皇后知道后令人每日按这做法做给尚吉做。吃了一个月,尚吉总算吃腻了——能让喜新厌旧的她连吃一个月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下算是把往后余生的桂花糕都吃完了,从此以后她闻到桂花糕的味道就想吐。 午后,他们在亭子里休息,亭子旁有棵巨大的槐树,槐花早已落尽,开始有小小的果子了。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天气慢慢就要转凉了,习习秋风驱散了夏日残留的闷热。 “陈启,我想放风筝。” “放得起来吗?” “能!”尚吉从凳子上跳起来,“我有一只特别好看的风筝,我回去拿来,你等着。” “跑回去有点远哪,叫竹雨兰风帮你拿吧?” 他话还没说完尚吉就跑开了,两个十几岁的小丫鬟反应过来后连忙追过去,愣是差点没跟上。 “小路子,”陈启唤身边的人,“母后在干嘛?” 他前些日子听说自己素未谋面的叔父将从南边入宫,这两天应该就到了。 “回殿下,安平王早些时候已经入宫了,不过皇后殿下没有召您和尚小姐过去,想来安平王一家舟车劳顿需要休息,到了明日的宫宴再见面也不迟。” 陈启点点头:“也是,咱们太能闹腾了。” 到底是谁闹腾,大家心知肚明,毕竟太子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还是很安静的。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尚吉才扯着差不多跟她一样高的一只绿色风筝回来。 “你的风筝……”陈启盯着风筝看了一会儿,“很有春天的氛围。” 尚吉把这当作是一种夸奖。风筝是祖母做的,当时她还健在,一双巧手做出的燕子风筝栩栩如生。 从前在宫里生活的时候,尚吉并不常能见到祖母,但老夫人常给她送风筝、衣裳,还有各种可爱的小玩意儿,她每次收到都很高兴。 尚吉沿着没有树荫的路跑,从御花园东边跑到西边,陈启在后面时慢时快地跟上。 风筝不高不低地翻腾,尚吉仰着头,一手扯线,好不容易让它升到了作为一只风筝该在的地方,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你的风筝可能不太喜欢秋天。” “这不是放起来了?”尚吉“哼”一声,吩咐竹雨和兰风给她拿些糕点和茶。 “小姐,快到晚膳的时间了。”兰风劝她。 “拿吧,吃不完带回去,反正我一定得吃上。” 陈启便说:“两位请去吧,本宫刚才提起,御膳房为明天宫宴新做了好几样小吃,蜜枣牛乳酥什么的,你们小姐可等不及尝尝了。” 竹雨和兰风只好一边嘟囔着“小姐为何如此贪食”一边往御膳房去了。 陈启偷笑,其实他这个小伙伴不算嘴馋,本质是什么新鲜的都要看一看碰一碰。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掌上明珠,她衣食无忧,最缺的就是新鲜玩意儿。 落日渐渐下沉,尚吉被咸鸭蛋一样的夕阳吸引,眯着眼往西边瞧,却瞧见不远处的池塘边独自坐着一个男孩儿,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大。 “陈启,那是谁,没见过。” 陈启也看过去,那个男孩似乎在发呆,双眼放空,面无表情。 “我猜是我叔父的儿子,陈灼。你没听说吗,我父皇的弟弟安平王来了。” “哦!你的堂兄弟吗?以前没见过啊。” “他们一家远在西南,我也没见过,但是他们要参加明天的中秋宫宴,今天刚进宫。我听母后说他们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一些,应该是他。” 因为太注意池塘边的人了,尚吉没留意手上的线。结果风换个方向一吹,她的风筝就被吹落了,还落在了池塘里。 “我的风筝!”尚吉惊呼一声,赶紧跑去,陈启跟在她身后。 池塘中央的风筝悠悠打了两个圈停下。 “让小金子给你捞一下吧。” “不用,我去。”尚吉挽起袖子和衣摆。 此时的竹雨和兰风提着重重的食盒还在路上。 这边非常僻静,平常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尤为别致的景色,只有一个小凉亭,凉亭下只有一片池塘。 说是池塘,其实水面只到他们大腿。据说前朝建宫殿,在这里挖到了地下水源,就干脆挖成了一方池塘,安置了假山花草凉亭,不过很多年过去后,水流减少了,也没人太打理。宽宽扁扁的水面,因为有活水倒是很干净通透。 “母后看见你衣服湿了又得问我们去干嘛了,”陈启埋怨着,倒也没有动手拦她,“相府小姐真是事事亲力亲为。” “行了行了,我到时候又不说你名……” 尚吉还没说完,就听见“哗啦”的水声,有人跳进池塘了,她往前看——是陈灼。 * 陈灼一个人坐在池塘边发呆。 赶了半月的路,终于到了皇宫。刚才和父王一起见了皇上和皇后,现在一个人出来,走半天不知到了哪,父王等会儿也许会派人找到他,所以不要紧。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在浅浅的池塘边坐着等人找到自己。这时候不远处有声响,他循声望去,发现水面多了一只翠绿色的风筝,他愣了一下——自己虽然不记季节和日子,但也不至于到春天了吧? 不远处有两个衣着打扮考究的孩童,一个缃色衣裙,大眼樱唇;一个一身象牙白,五官清秀。 他脱了鞋袜下池去捞风筝。 风筝递到尚吉手里的时候,她很高兴,甜甜地道了声谢。 “是陈灼么?我是陈启,你的堂哥。”陈启也对他浅浅一笑,眼瞳清澈透着温和。 “堂哥……哦,见过太子殿下。”陈灼愣一下,不太熟练地行个礼。 “我是尚吉,丞相的女儿陈启的朋友,谢谢你帮我捡风筝。” “见过尚小姐,举手、之劳……” 他又要拘谨地行礼,尚吉拉住他,陈启替她说道:“咱们年纪还小呢,不用这样。对她就更不必了,她最不喜欢宫里规矩了。” 陈灼愣一愣,看到尚吉还没放下的衣袖和扎在腰间的衣裙下摆,突然明白了,笑着说:“好。” 尚吉完全没听陈启在说什么,因为她发现——陈灼笑起来太好看了。他的瞳仁是浅褐色的,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像桃花瓣,尤其是此时夕阳将橘黄色的光洒落在他的头发、衣袖处,又映入他的眼中。 她后来翻竹雨看的话本子,里面写的什么明眸善睐、面若桃花,就立刻想起陈灼。 陈灼被盯得脸有点红,脸红起来更好看了,尚吉盯得更出神了。 陈启轻咳一声——尚吉着迷任何新鲜的东西,不管是物还是人。 “你们这次来打算待多久?” “哦,父王过两日便回去了。” “这么快!”尚吉迅速打断他的话。 “嗯,西南的事情也很多,母亲身体也不太好。不过他会把我留下,我过几日就会去学子监了。” 尚吉眼睛一亮:“那太好啦!”不过转瞬又关注起别的事,“把你一个人留下吗?” “嗯,父母亲说都城繁华,还有很多世家子弟,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尚吉若有所思。 陈启刚要说点什么,尚吉突然双拳一挥大喊一声:“好!以后我们三个就在一起玩!我们两个陪着你,陈启是你的兄弟,我也是你的兄弟姐妹!” 陈灼听了,好看的眼睛里又闪出光亮。 “好,陈……陈启,尚吉,我们以后一起玩吧。” 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御花园西侧三认亲,至此,宫中闻风丧胆二人组变成了三个人。 尚吉左拥右抱,揽着两位兄弟的肩,面朝池塘,看着夕阳西下。 尚吉心情大好:“不知今天的晚饭是什么?” 陈启想起先秦的诗歌:“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半晌,定定望着远方天空的陈灼才轻声说:“夕阳真美啊。” 第4章 贺胜朝 在学堂里,府峥嵘是所有先生最喜欢的学生。 府峥嵘是骠骑将军府啸崖最小的儿子,三位哥哥都有官职,年纪最大的刚到而立,最小的一位也已过弱冠,总被人夸赞一表人才、将大有作为。 而年方五岁的府峥嵘,正义感和忠义心一点不输给自己志存高远的哥哥们,跟他没有床榻高的个子形成鲜明反差,以至于被尚吉认为有点憨,需要好好教导一番。 不同于三位哥哥,府峥嵘在念书方面也有点天赋,加上非常认真好学,背书、默写、算术,都得到过先生们的夸奖。 府峥嵘跟府将军一样忠诚可表日月,尤其是对太子十分崇敬和忠心。他有个宏大志愿,就是将来成为太子的助力,帮助他保卫大启疆土,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尚吉每次听到他发愿就踹他一脚:“现阶段你的伟大志向都得先为陛下发,再说了你戒奶没你就保疆卫国。” “你不就比我大一岁吗!”府峥嵘捂着屁股,直接忽略了她前一句话。 不过他倒真的很将志向和目的贯彻到言行里,对自己要求严格,凡事力求最好,每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转头看一眼太子,眼里就有了光,未来就有了具象,就能坚持下去。 陈启非常配合地在府峥嵘每次转头眼含热泪时对他微笑,尚吉就在一旁冷眼旁观府峥嵘的大鼻涕。 府峥嵘心中的陈启当然是沉稳可靠的人了,虽然现在还年幼,但是他坚信陈启将是个非常出色的储君。 其实不光是他,学堂所有同伴都认为太子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比他们念过更多的书,懂得更多的东西,像一个不符合他年纪的大人。 这天,陈启和府峥嵘又在一起谈笑,旁边陈灼也在,身边还围着三两个同伴,也听着他们的谈话。 尚吉课间小休刚醒,迷迷糊糊看着热闹的一角,心里突然有了鬼主意,想要动摇陈启在府峥嵘心中的地位,让他认清陈启温和聪慧外表下的幼稚天真。 “陈启,”尚吉走来坐在府峥嵘和陈启中间,“你们在说什么呢?” “殿下在给我们讲九色鹿王的故事。”陈灼替陈启回答道。 “九色鹿王?” “是佛教里讲的一个故事,舍己救人的释迦牟尼。”陈启给尚吉解释。 佛教?太子已经看破红尘要出家了吗?现在宫里都可以宣扬神鬼佛陀了吗? 尚吉眯起来的眼睛和迷惑的眼神让陈启觉得不太对劲,他补充道:“觉得有趣而已。” “殿下真是见识多广!”陈灼非常高兴地插了一句话。 尚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太子的头号拥趸变成你了吗? 在夸陈启这件事上,真正的头号拥趸府峥嵘也不落下风:“在殿下身边总能学到很多东西!” 尚吉心里不太高兴——怎么我提妖魔鬼怪就哄堂大笑,陈启谈神仙方术就博闻强识。 “那我也来说个有趣的故事吧,”尚吉扬扬脑袋,拨了一下头发,特意顿了顿,从左到右扫了扫大家,吊他们的胃口,“那要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起。” * 宫里总会流传各种传闻,多半是宫女和太监每天呆在宫中幻想出来、以讹传讹的,但其中也有一些是真实的。 比如,传闻宫里有一只黑猫精,月圆的半夜便会在某个僻静的角落发出幽幽的叫声,听过的人并不多,但听到的人都会被这深宫里突然出现的凄厉叫声所吓倒。两年前,正是有一个宫女受此惊吓病倒,终日卧榻,很快病逝了。 “哎,我也听说过这事。”说话的是少府卿赵泽的孙子赵兴璞。 赵兴璞比尚吉他们年长几岁,对学堂里的大家来说是个心宽体胖的老大哥。他因早产天生体弱,母亲又在那不久后撒手人寰,因此赵泽夫妇便特别疼爱他;加上在他前面还有其他有出息的兄弟姐妹,所以赵兴璞就成了慢悠悠又好事的性子。 “这你也听说过?”不然怎么说他好事呢,“算了,先听我说完嘛。” 然而,去年的中元节夜里,有个平常只负责扫洒杂务的宫女在所有人都休息了之后,不知为什么竟一个人溜出来,走到了平常不许进入的御膳房。 就在御膳房外,那个宫女呆呆地站住了,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其他动作,似乎在等人。 好一会儿后,一阵黑影掠过,她对面的墙下方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影子。宫女没打灯笼,什么也看不清,而那黑影摇晃两下,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冲她怪叫——正是猫的叫声。宫女这时吓了一大跳,突然回过神来,哭着跑回了住处。 第二日,掌事宫女问话,她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之后这位宫女就被责罚并逐出宫外了。 “你们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是黑猫精勾断了她的舌根,让她变哑巴了!” 大家被尚吉的恐怖故事吓得一愣一愣的。 苏千巧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宫里哪来的猫,我就没听说过这事,尚吉你少在这说些不存在的东西,下边的人听了也传来传去的,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从第一天到学堂起,尚吉就时不时地跟苏千巧搭话,但苏千巧总是规规矩矩的,对她不冷不热,尚吉总想找到她的破绽。 “你怎么知道不存在呢?现在传闻是平息下去了,可是不知道哪一日又会开始流传,”尚吉站起来慢慢走到苏千巧面前,故意压低嗓子说话,“你忘了吗,再过十多日,就是中元节了,你小心一点!” 尚吉做猫的姿势猛地扑过去,苏千巧一下子就被她压倒在地。 “尚吉!你干嘛!”苏千巧尖叫过后忍不住大吼,“压到我头发了!” 周围看戏的小伙伴们被这一闹逗笑起来,尚吉非常满意,这毕竟是苏千巧在学堂里第一次没规矩地四脚朝天、大吼大叫。 苏千巧起身的时候脸都涨红了,狠狠地瞪了尚吉一眼:“你才给我小心一点!” 尚吉还得再生些什么事,故事可没讲完呢。 “不过其实,苏小姐说得也对,怪事总有原因,妖怪也有真身。”尚吉神神秘秘的样子,“你们知道那宫女见到的黑影是什么吗?我知道。” 陈启打断她的话:“老师快回来了。” 尚吉没理他:“哼,月光慢慢从黑云里冒出头,把院子都照亮了。而墙角下躲着的,才不是什么猫啊狗啊,而是一个小孩,凑近一瞧——那可不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嘛!” 尚吉抱拳、向着陈启,绘声绘色,表情语气十分夸张。 “啊?”周围的人一下子不知作何表情,齐齐望向陈启,等着他反驳,可他竟然没有否认。 “对啊!咱们殿下那晚说肚子饿了,那我能怎么办,只能半夜跟他溜到了御膳房外,结果看见一个宫女在那杵着,好久都不走,只得装猫叫吓了吓她。”尚吉讲完故事的结局十分得意地看着府峥嵘,“是陈启学的猫叫。” “噗。”是陈灼强忍的笑。 这一声就像开关一样,打开了赵兴璞他们连绵不绝的笑声,连苏千巧也侧过脸去。此刻他们脑海里都是半夜饿着肚子的太子殿下偷摸着在墙角学猫叫的画面。 府峥嵘确实对这个故事感到很惊讶。半夜肚子饿得发慌?溜到御膳房?学猫叫?殿下居然会做这样的事。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今天比昨天更了解殿下了。 尚吉看着府峥嵘的表情变化来揣测他的心思,直到看到他满意的笑容,突然明白这辈子应该不可能让他扭转对太子的憧憬了。 故事的主人公这会儿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前方,听包围着他的爽朗笑声。 半夜饿了要跑去御膳房这种事,想想也不是他能做出来的。 事实是,尚吉大半夜跑来东宫说自己快要饿死了,陈启就建议她去御膳房。尚吉说没钥匙,陈启就找小路子要了御膳房的钥匙。尚吉大为震惊,陈启解释说,小路子昨天不小心撞到了御膳房总管。“小路子路子真多啊。”尚吉感叹。 不过,学猫叫的倒真是他,这点他没法反驳,尚吉那会儿吃多了油炸的莲花酥,上火了,叫不出来。 那晚尚吉听着他的猫叫声表情复杂,说他在模仿年过半百的老副总管那吆喝坏了的破锣嗓子。 当时陈启看着她捂耳朵的动作很无语:“拜托我又不是学口技的。” 效果确实是很好的,宫女姐姐立刻就吓跑了,跑得急还摔了一跤,毕竟这叫声大半夜听着很难不觉得瘆人。而勾舌根之类的就纯属杜撰了。 这个故事没有说完的部分是,后来陈启非常在意那个宫女为何半夜偷摸来到御膳房,在跟母后说过后,这事却也没了下文。 有些事情在很早的时候就显露出端倪,但年幼的他们当时却当做笑话来说。 总之,陈启也不打算解释了,就这么由着尚吉败坏他的名声。 突然不知道谁小声说了句,“何博士来了!”于是大家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陈启这才松一口气。 这会儿刚进来的何博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大家心情都挺不错,于是他的心情也跟着不错起来。 后宫只有一个皇后,皇后只有一个太子,皇宫空空荡荡的,开了学堂之后确实热闹了不少,很多性情相近的孩子都渐渐走到了一起。 * 丞相出现在课上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 “爹!你怎么来啦!”尚吉立马有了精神,从位置上跳了起来。 “嘘!坐下!叫我老师。”丞相拧起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来当然是当你们的老师了!” 尚吉闻言乖乖坐下,但心里的兴奋全都写在脸上。 父亲非常忙,不能总陪着她,但她很喜欢父亲,跟父亲一起的时光都很快乐、无忧无虑。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朝一向提倡文武并重,诗乐射御书数六艺,乃君子必修的课程,而射礼,更是不能忽略。要知道,当年,正是当今陛下宫门外一箭定乾坤,才有如今的太平盛世。今日我便带大家学习射艺,让大家到训练场,亲自拿起弓箭练习。” 训练场上的尚吉跃跃欲试。 父亲的武艺了得,她亲眼见过去年的射箭比赛中父亲如何神气,他若不厉害,也不会给他们上这一课。他太忙,也许只有这一课——但在家里,父亲从不吝于教她各种武学之道,在这之前父亲就为她做过一张小木弓。 尚榆很擅长做木工,也因此,尚吉从来不愁没有新玩具,那些都是父亲亲手做的。 她也许确实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身体素质也很好,练武进步很快。放眼望去,一排靶子上只有她一个是全中靶心的。 “启儿不错,但松开手的一瞬间要更坚定一些。想与你的父皇一样优秀,还要多加练习。”尚榆微微颔首。 陈启的箭靶上有两支箭落在靶心之外。 “谢谢丞相夸奖,父皇一直是我的榜样。”陈启恭敬地回答道。 丞相不仅是尚吉的老师,也是陈启的老师。 其实尚榆是以枪扬名,皇上也非常希望陈启能学会丞相那迅疾凌厉的枪法。 尚吉抹了把汗,觉得精神爽利,还得意洋洋地求父亲夸赞。 回头一看,陈灼就非常过分了——他在树荫下和苏千巧她们呆在一起,挨着树干眯着眼,估计在打盹。 尚吉扯了一下丞相的袖子,向他打小报告:“老师,那边有人偷懒!” 天气有些热,丞相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冒的汗,也看向树下:“也许他不喜欢射箭?你可以问问他喜欢什么。” “噢。”尚吉乖乖应了一声。 她牵过陈灼的手,他的手并不柔软,有时还有破损,习字念书可不能把手弄成那样。也许他真的只是不喜欢射箭。 她突然想起点别的更重要的事:“爹,你不是说玁狁是怪物吗?” “怎么了?” “上次何博士问到我了,我这么回答,他就说不对,说我不认真听讲,还罚我抄书了!”尚吉皱了皱鼻子。上次回到家时父亲在忙,就忘了跟他发牢骚,现在她忽然想起来了。 “……抄书也不是坏事嘛,继续射箭继续射箭。” 树下的陈灼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蝉鸣声逐渐微弱。 夏末了。 第5章 玉山枕 乞巧节,苏千巧随母亲到尚府拜访,打算一起用过午膳后再到街上转一转。 走进相府,便看到出来迎接的丞相夫人,苏千巧乖巧地低头行了个礼。 丞相夫人永远一副得体的样子,不知道尚吉为什么不似她端庄稳重。 苏千巧听母亲说过,丞相夫人的老家在通商枢纽榕城,是首富殷家之女,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碰阳春水,长大了是个知书达理的美人。如今的丞相最初则只是那么多书香门第中一个没有功名的男子,在他尚未功成名就时,殷夫人连同殷家就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 陈家军的旗帜在都城城门、在未央宫中飘起那天,尚榆成了丞相,这位殷小姐、尚夫人便成了有诰命的丞相夫人,殷家也成了真正的贵族、高门大户。 她自己的父亲苏韧,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她很敬重他。 苏韧是前朝不受重用的一个小地方官,各地起义后,他向当今皇帝投诚。如今他在都城任要职,母亲和她都衣食无忧,闲来与官家女眷聊天看戏。 母亲也找了一个好夫君。 殷夫人出来时,身后跟着的尚吉仍旧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不过她怎样胡闹都没关系,她爹是丞相,她是丞相的掌上明珠。 丞相是很忙的人,皇上也是很忙的人,所以大概都没有时间找妾室。她的父亲虽然公务也并不少,但想来比不上皇上和丞相的,所以他有两个小妾,她便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尚吉没有兄弟姐妹,太子殿下也没有,所以他们总是一起玩;她有弟弟妹妹,但他们太小了,所以她很少在意这两个兄弟姐妹。 一个人久了,到合适的时候总是要找人作伴的,她只能祈求与她作伴的是个出色的人。 * 殷夫人与苏夫人在厅中聊天时,尚吉便和苏千巧在院子里玩耍。 可苏千巧似乎不大愿意跟尚吉玩,只一个人坐在荷花池边看飞鸟、看鲤鱼。荷花大多谢了,只有零星几株,半塘的荷叶也不如盛夏时翠绿。 尚吉觉得苏千巧似乎总是不太高兴,脸拉得老长,便拿了馒头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苏千巧警惕地往另一边躲了躲。 尚吉把馒头掰开两半,朝池塘努了努嘴。看苏千巧接过那一半馒头,她很开心,把馒头掰成小粒扔到池塘中。 苏千巧也像她一样做,她们脚下的水边就很快聚集起红色黄色的大鲤鱼。 苏千巧眼里的尚吉,身份高贵但是还只是个小孩。母亲问她是不是讨厌相府大小姐,每次来总有些别扭。 其实她不讨厌尚吉,她是害怕尚吉。 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拜访尚府的时候,也是温婉端庄的殷夫人迎接他们一家,然后不好意思地说丞相去洗个脸换件衣服就出来。 等了一会儿丞相才出来。见过了丞相,大人谈论大人的话题,她想去趟茅房。 刚走进院子,一个衣服和脸脏兮兮的孩子突然从旁边蹿出来,将她扑倒在地,她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听见那个孩子喊她:“竹雨!我要换衣裳!” 苏千巧愣了一下,下一刻殷夫人的声音如雷声响起:“尚吉!” 丞相的女儿?她不是在宫里么? 苏千巧还没回神,手臂上湿热的感觉传来,她低头看,吓了一跳——她的衣服被划了个大口子,娇嫩的皮肤破开流血,疼痛瞬间蔓延开。 尚吉打断了这段回忆:“没有了,我再去拿个馒头来。” 不等苏千巧同意,她就起身跑向灶房。 苏千巧轻轻掀开右手的袖子,手臂上淡淡的疤痕不细看其实看不出来了。 那件事后丞相夫妇一直道歉,殷夫人送了好多的赔礼来。父母亲没有生气,觉得是孩子玩闹。她也没有生气。 她低头望着水面。 没有吃的了,馋嘴的鱼很快散开到别处,脚下的水面慢慢恢复平静。她静静看着水面慢慢映出自己的相貌。 高高瘦瘦,浅浅的眉,细细的眼。尚吉第一次见她时将她错认成了自己的侍女。 * 每到乞巧节,苏千巧都会随几个年长几岁的姐姐,连同一群女孩,白天到集市上买点饰品、打扮打扮自己,夜里在庭院拜织女、观星、闲聊、穿针乞巧。 今夜,殷夫人也为她们俩准备了供桌和祭品。 尚吉抬头望望那镰刀一样的月亮。她年纪还小,在宫里时见过其他宫女做过这种事,但她只是个旁观的。她大概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自己,别说穿针乞巧,连针都没拿过。 然而苏千巧一脸认真,表情非常诚恳。 她跪坐在软垫上,对着皎洁的月亮,屏气凝神,抬起的手拿着细细的针线,动作很慢,月光洒下,好像玉刻的雕像。 尚吉歪头看着她。此刻的竹雨想必在房间外做着差不多的事,兰风对此事倒是并不上心。 早上父亲给她穿鞋时感叹道,我小时候咋没有这么好看的鞋。她便暗下决心过年时要让母亲给父亲也买一双粉色绣蝴蝶的鞋子。 “爹,牛郎长什么样子?织女长什么样子?仙女是不是很漂亮?” “仙女当然漂亮了。”父亲不假思索地说。 线终于穿过七孔针,苏千巧松了一口气。手刚放下,尚吉就凑过来:“你一定会觅得如意郎君的!” “……谢谢,但不要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 “你每年都这样吗?” “女孩子们不都每年这样吗?”观星和闲谈也是乞巧节应做的事,苏千巧换了个姿势坐着。 “竹雨也跟你一样,每年乞巧节都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尚吉有很多问题。 “我怎么知道。”想想这么说好像不好,又改口,“心诚则灵。” “那你都在想什么啊?” “想大家都想的东西啊。” “想成亲的事吗?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尚吉拿下供桌上的葡萄。 苏千巧没有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往后她乞巧的十多年里她也从不知道。 尚吉突然又有一个问题:“苏千巧的巧,是乖巧的巧,还是乞巧的巧?” “那不是同一个字吗。” “我说的是字的意思。” “反正不是花言巧语的巧。”苏千巧从尚吉手里扯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第6章 桂殿秋 一年四季里,尚吉最不喜欢的是秋天。 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夏天虽有些热,但让人感觉很有干劲;冬天有雪。唯独到了秋天,她心里会不舒服。 “树叶不想呆在树上了。”她趴在皇后膝边望着外面。 “落叶归根,明年春天又会从树上长出来了。”皇后轻轻抚她的后背,看她头顶的发旋。 她不是讨厌秋天,尚家的老夫人、她的祖母在晚秋时过世,她年纪小得分不清属于季节本身的寂寥,和她亲身经历的某个秋天的寂寞。 尚吉坐在皇后身边,听着陈启的琴声摇头晃脑,宫殿外的落叶也被风吹得摇头晃脑。 早些时候,陈启提起要到皇后宫中学习抚琴,尚吉便决定跟着他去。 “你喜欢听曲吗?我不记得你有这种爱好啊。”去椒房殿的路上,陈启问尚吉。 “没见过你弹琴嘛。”这个理由倒也正常。 尚吉很喜欢皇后的琴声。从前在宫里住的时候,皇后会在夜里给她抚琴、哄她睡觉,连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过这种待遇。 在那个阴沉无风的秋天,也是皇后一遍遍抚琴安慰膝旁躺着的她。一夜又一夜、一遍又一遍的琴声让尚吉往后数十年都一直相信,皇后待她是真心实意。 陈启的琴声是跟皇后有些相像,不过正如他的箭法,想赶上父母都要继续努力。 尚吉开口问他:“你弹的是什么?” “你认为呢?” 其实尚吉是想问陈启在弹这支曲子的时候在想什么,但身旁的皇后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说:“这是《南风歌》,传说中舜弹五弦琴,歌南风而天下治。”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陈启又念了一遍。 尚吉点点头:“大启风调雨顺,百姓一定都能安居乐业。” 皇后笑了笑,陈启站起身行礼:“儿臣先去完成太傅留下的功课。” “去吧。”皇后看着太子的眼中充满慈爱。 尚吉看着他出去的背影说:“太子殿下可真勤勉。” 皇后笑而不语,她身后的落雁说道:“可不是么,吉姑娘,不过太子殿下如今正是长身体又好玩的年纪,皇后殿下总让他注意休息,常常亲手做些糕点、香囊给殿下。” 尚吉想起有时会收到陈启令人送来的板栗糕、牡丹酥——陈启可吃不了这么多嘛。 皇后淡淡的笑容好像永远都挂在脸上:“毕竟本宫如今做什么都不太方便,能尽量为他做一些事就好。” 她的腿有伤,虽能走路,但行动不便。 “殿下……”落雁有些伤感。 尚吉突然抱住皇后:“皇后殿下,我想听你从前为我弹的那首曲子。” 她曾经问皇后那支曲子的名字,皇后说那是她自创的,并非名曲,叫《鸿雁》。 * 尚吉听见殿外有个清脆的声音,从刚才陈启弹琴开始她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 “皇后殿下,那是什么声音。”她眼睛盯着外边。 “是玉珺夫人送的鸟儿。”皇后想起来,安平王夫人几日前送来一些西南的珍宝,这鸟儿便是其中一样,其羽毛暗夜中发亮,其叫声如洞箫婉转清丽。 落雁对门外的念冬点点头,念冬便将高处的鸟笼摘下来,拎进殿内,送至皇后和尚吉面前。橘蓝两色的鸟儿并不大,胸腹一点红绒尤其引人注目。 “丹心”,是名贵的观赏鸟,尚吉在书上见过。传说东燮时的名臣在宴会上见此鸟后作诗献帝,以表衷心,后世就以此为鸟名。 “天气这样好,小吉,你带它去御花园转一转吧。”皇后问她。 “好。”她又想了一下,“外边开始有些凉了,皇后殿下呆在殿内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去吧。”皇后殿下的声音很柔和,并不清脆,像流沙,尚吉很难想象她高声呵斥他人的场面。 她回头看一眼拿起桌上书本的皇后。太子爱读书,想必受了皇后很大的影响。 日头转过去几寸,皇后放下手中的书,按了按太阳穴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门边晃荡。 “小吉?为什么不进来?” 尚吉这才从门外探头进来,半个身子还在外面,手放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皇后殿下,我来负荆请罪。” 皇后被逗笑了:“你这回又犯了什么错呢?” 尚吉把身后空空的鸟笼拿出来:“我刚才想摸摸它,一开笼子,它就飞走了。” 半个时辰前,尚吉兴高采烈地提着鸟笼跑到御花园,走不多远,便见到一个比她大不少、已经束发的男子。对方也看见她了,停下来行礼。那人清瘦挺拔,如一颗劲松。 “尉迟信?你怎么在这?”尉迟信是大将军尉迟关的幺孙。 大将军本名尉迟固,“尉迟关”是美称,称赞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尉迟家战功显赫,随皇上一起打下江山,新朝建立后,尉迟固受封大将军,位同三公,地位如尚家一般尊贵。 “陛下召见祖父、父亲与我,我奉命送了些东西到东宫,刚要返回。尚小姐又在这里做什么?”尉迟信边说着,边走近了几步。 “东宫?”给太子的东西?“我当然是在这玩儿哪。” 尉迟信看到了那鸟笼,低头斟酌一下说:“尚小姐一个人么?我对珍禽也有一些了解,不如我陪尚小姐走一走?” “不必了,”尚吉跟尉迟信并不太熟,她只见过他几面,没有什么交流,而且年纪差得比较远,聊不太来,“皇上与你祖父他们还在等着你呢,你去吧。” 尉迟信愣一下,没有坚持,行礼之后便离开了。 尚吉坐在石凳上,看着笼子里的鸟那光滑柔顺的羽毛,便想打开笼子摸一摸。她的头发并不像母亲那样乌黑亮丽,而是软软的带着弯,母亲说小孩子的头发就是这样的。 笼子刚打开,这么小小的鸟儿竟振翅猛地从笼子里飞出去了,一眨眼就没了影。尚吉绕着花园找了三圈都没有找到,只好回去向皇后赔罪了。 尚吉把事情告诉了皇后,省去了见到尉迟信那段。 “既是如此,那便惩罚惩罚你吧。” 尚吉趴在皇后膝上泪眼汪汪盯着她。 “罚抄吧。” 尚吉噘嘴:“又是罚抄。”她真是罚抄专业户。 “还是想禁足?” “尚吉领罚。”唉,不禁足就行。 “你呀,可是相府的大小姐,可不能老是犯错挨罚,成何体统?”皇后有些拿她没办法,殷夫人每每与她说起管教尚吉的事就扶额叹息,“你母亲的蝇头小楷堪称一绝,你就是缺些耐心。” 尚吉又想起刚才尉迟信说给陈启送东西,就随口问道:“太子殿下也罚抄吗?” “启儿比你沉稳,责罚少些,但也重些。” “是因为殿下跟我一起闯祸,所以他也受罚吗?” “你们年纪尚小,儿童天性就贪玩,不会给很重的责罚的。” 尚吉点点头。 她确实爱闯祸,但她不想陈启因为她而受牵连。 那时的她没想到自己后来会亲手伤了陈启,而且不止一次。 皇后摸摸尚吉的脑袋。 其实她从来不在乎尚吉那些调皮吵闹,她只觉得可爱,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一副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半晌之后,她问:“小吉,你想当太子妃吗?” “太子妃是什么?”彤色的缎带垂在耳后,尚吉睁着大眼睛看皇后。 “你长大就懂了。”皇后替她摆正腰带,没有解释,对站在门边的念冬摆摆手,“好了,本宫要歇一会,你到长乐宫去,跟太后说说话吧。” “好。”尚吉握住念冬的手,向殿外走去。 皇后看着尚吉小小的背影。 鸟儿飞走就飞走了,她真正希望永远留在身边的,是人。 第7章 少年游 秋分过后,秋高气爽,尚吉期待已久的秋猎又开始了。 往年尚吉从不曾到过围猎场,她年纪太小,秋猎也不是一场纯粹娱乐的活动。但今年在皇上首肯之下,七岁的尚吉,还有陈灼、府峥嵘他们也一起到了猎场,被允许进入离营不远的树林中。 车辇、旌旗、仪仗浩浩荡荡,皇帝率各王公大臣至丰河围场。行秋猎大典后,皇上射出第一箭,为期三日的围猎便正式开始。 尚吉望着整齐的队列,也热血沸腾地手舞足蹈。他们这些没有马腿高的孩子基本都是与随从同乘,尚吉则是在父亲的马上,父亲用拉着缰绳的双臂环绕着她,将她护在身前。 皇上御马在队伍的最前方,牵着猎犬的侍卫跟在他身后骑马狂奔,千骑队伍踏过,卷起漫天尘土。 “子芃,朕许久没见过你精彩的箭法了,今日一定要大显身手啊!” 皇上爽朗的笑声感染了身后的臣子们。他已经年近四十了,但依旧身强力壮,像年轻人一般有活力,弯弓射箭,风采不减当年。 “是!陛下!”从尚榆的语气听来,他今天心情也很愉快。他腿一用力,马儿便加速向林中跑去。 不过最高兴的人当属尚吉,在马上坐都坐不住,左顾右盼,头发也碰乱了,话还多,“像疯子一样”,尚榆评价道。 不过好在丞相早已习惯玩疯了的尚吉,他给她讲解不同的猎物该射什么部位,应该怎么追踪、何时弯弓,尚吉都认认真真记下了。 直至黄昏时分,所有将士陆续回到营边。第一天行围结束的夜里,皇帝与诸位大臣饮宴,犒赏了当日猎物最多的臣子。 “两只老虎,一只豹子,十七头鹿。”清点猎物的官员报出皇上猎得的数量,众臣纷纷致贺,皇上也十分满意。 篝火升起,矮桌上摆着佳肴美酒,所有人盘腿坐在席上,举杯同庆大启的繁荣安定。 宴席还没结束,尚吉和陈启溜到了人少的地方。 “给你看,这个是打火石。”尚吉眼睛亮晶晶的,她经常跟陈启分享自己的宝贝,“我第一次拿到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陈启接过来瞅了瞅,“你爹不是最喜欢带你见识这些东西吗,你怎么会是第一次拿到。” “小孩不准玩火你不知道吗……这是什么?”尚吉伸手,轻轻拨弄一下陈启怀间露出的红色一角。 “是母后求的平安符。父皇也有。”陈启把打火石还给尚吉,低头把平安符塞进去,整理好衣领。 皇后虔诚信教,不光在每年祭天典礼上劳心劳力,正月亲自到寺庙上香祈福,每逢初一十五还会斋戒。 不一会儿府峥嵘也过来了。 “你不是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宴席中豪迈的将士吗,怎么出来了?”尚吉戳戳他的肩膀。 府峥嵘很老实地回答她:“我爹一高兴喝多了,开始讲笑话,受不了了。” 要命,府峥嵘他爹这种老实人的笑话。尚吉很能体谅府峥嵘的受不了。 “陈灼呢?”白天的时候尚吉像脱缰的马,一疯谁都想不起来,这会儿突然发现少个人。 “刚才在宴席上他对我说,”陈启想了想,“要回帐篷睡觉。” 射箭课的时候在树底躺平,围猎场里回营帐中躺平,真有你的陈灼。 安静的帐篷中,陈灼熄了蜡烛,只留了床边的两盏,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在宴会上尝了一口酒,然后就晕晕的,果然小孩子不该喝酒。 突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他警惕地睁开眼睛。 三双情绪各异的眼睛围着他。 “还好我是胆子大的,各位,换了别人躺在这,接下来可能要喝三个月的定惊茶。” “大老远地出门,你怎么又躺下了?尽兴点玩好不好。”尚吉将他薅起来。 “好,咱们玩个游戏吧。” 尚吉来劲了:“什么游戏?” “躺下看谁先睡着。” 陈启去把灯都点上,对被尚吉锁住的陈灼说:“她可太精神了,她不睡你今晚也不用睡了。” 陈灼叹一口气。 府峥嵘说:“你们看我舞剑吧,我从父亲那里新学的。” “来吧,让本小姐瞧瞧,有什么可以指正的!”尚吉将陈灼扯过来,陈启也坐到陈灼旁边。 陈灼眼皮打架,渐渐睡着,头歪到旁边的人肩上,左边靠一下右边靠一下。 很好闻的味道,回宫之后问他们要一份这种香吧,如果可以的话。 * 第二天一大清早,尚吉又兴奋得不行,忍不住要把至今为止学到的东西加以实践。 “第一,不要一个人行动;第二,不要远离营地;第三,不要受伤了,保护好自己。” “好!”尚吉飞快答应。 “你记住我刚才嘱咐你什么了吗?” 尚吉飞快地把丞相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还有,不要贪大的,你猎个兔子就行啦。”丞相取下挂着的弓和箭袋,顺手揉揉尚吉的脑袋,撩起门帘跨步走出。 虽然他也不确定尚吉的小木弓能不能猎到兔子。 兴高采烈的尚吉丝毫不在意乱掉的头发,也有模有样背好了弓和箭,推开帘子追出去。 丞相跟尚吉呆了一个上午,到下午的时候给她派了一个随从。这随从圆头圆脑,看着挺机灵的,身手也算矫健。 府峥嵘来问尚吉有没有看到太子,尚吉挠挠头说没见着。府峥嵘说,一上午没看到太子和安平王世子了。尚吉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俩难不成撇下自己去玩了? “老府,你在这等着,要是他们回来了就先给我拿下他们,我找他们去!” 被安排了的府峥嵘看着马背上逐渐远去的相府小姐和她的随从,心里只想问:“老府”……是什么称呼,“拿下”……又是什么用词。 马在树林外围慢走,随从小李说:“小姐,我们还是不要跑太远,想必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也不会深入林中,一会儿就出来了。” 绕了一圈,尚吉喊停,吵着要下马:“这么转啥时候能找着人,我到树上瞅瞅。” 小李想起御花园的故事,忙把马系好说:“小姐莫急,我上去吧。” “见着了吗?”尚吉着急地催树上的人。 “还没爬到,小姐莫急……到了到了,没见着,小姐。没看见呢,我们再去找找?小姐?”没有回复,他又高声重复了几遍,“我下去了小姐?我下去了咱们再转一圈?” 下来之后他天都塌了,因为树下的尚吉也不见了。 话说小李刚上树,尚吉就听见声响了,于是她赶紧往声源处跑,果然看见灌木林间一角浅绿的袍子。 “陈灼!” 喊声让对方愣了一下,接着循声向她这边走来:“这林子还是有些危险,太容易迷路了。”陈灼拨开叶子出现。 “怎么只有你,我以为陈启跟你在一起呢。” 陈灼摇摇头:“最开始在一起,还有几个侍卫,但是刚刚追一只兔子的时候走散了,真让人担心。” “担心啥,这又不是深林,没有大猛兽。” “猛兽进不来,歹人可以进来。” 尚吉不以为然:“担心刺客?那光禄勋和那些个将军要倒霉喽。这都怪你和陈启背着我溜出来玩儿。”这陈灼,平常喊他不愿意动,没有她就屁颠屁颠跟着陈启出来乐。 “哪有,咱们上午不都一块儿出来的,我都见着你了,那你玩起来哪顾得上别人呢?”陈灼甩了甩衣袖上沾到的树叶,“你怎么也是一个人?” 尚吉回头:“我不是一个人呀,有人和我一起呢,他……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了。” “你们是怎么走散的?” “你跟太子是怎么走散的?” “哎,或者咱们先出去吧,我认得路。要是找不着太子,‘光禄勋和那些个将军就要倒霉喽’。” “也不能让人受罚是不。”尚吉叼了根草,讲话不是很清楚。陈灼“啧啧”两声。 小李总算找来了。他抹一把头上的不知冷汗还是热汗,没来得及说什么,尚吉就问:“来的路上见着太子了吗?” “有远远见到马背上白衣服的孩子,应该是太子殿下。” “哦!那咱们快过去,”尚吉又回头对陈灼说,“看我的小李多靠谱!” 尚吉一边跟大家找陈启,一边不忘在路上寻找猎物。瞅见一只肥美的兔子,她忍不住搭弓实操。活靶子果然跟练习不一样,她差一点就射中了,但野兔身手矫健,一下又没了影。 “我的野兔!” 陈灼和小李在身后叫住尚吉,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小小的身影在树木草丛茂密的林中跟兔子一样也一下就没影了。 小李很郁闷。 尚吉其实并不害怕,她说过了,这里不是深林区,没有猛兽,连鹿都不会有,深林区有守卫把守,她进不去的;刺客大概率也不会有,光禄勋还是很干实事的,要真有,对不起了,皇帝伯伯,估计目标也是你,我很安全。 尚吉很是沉迷于眼下的追逐搜寻,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悄声站好,拉起自己的弓。树后白色的影子一露出来,她就果断放箭,果真射中了。 ……刚才跟皇帝伯伯道歉道早了,她今天应该对太子道歉。 “尚吉!你跟你父亲学射箭是暗算我用的吗?”陈启蹲在地上捂着脚踝。 准头很好,先看清人会更好。 “太、太子殿下,你这身衣服,真让人误会。” “不要责怪他人,多多反思自己。” 尚吉将弓箭背好,小步跑过去:“你一个人吗?你的侍卫呢?哎呀真危险,有刺客怎么办,还好我来了。” “我感觉这里只有你一个刺客。”陈启叹了一口气。 “人都会犯错嘛……” 被划伤的地方渗出血,尚吉帮着陈启用手帕包扎。 “所以你那些侍卫竟然都把你这个宝贝跟丢了?” “你不也跟你的随从走散了嘛。” “我跟你情况应该不太一样……” 陈启提议她去把侍卫找来。 “不了吧,我怕我会经历第三次走散。” “什么第三次?” “没事,我说,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呢。” “那你意思我们一起坐这等呗。” “我背你出去吧。”尚吉一脸诚恳。 陈启本想拒绝,又同意了。给她找点事做是最好的。 虽然是秋高气爽,但折腾了大半天总是有些累有些热。尚吉气喘吁吁,背着跟她一般高的陈启。 “尚吉,我觉得不该走这边啊,你是不是不认路。” “胡说!我不认识路你就认识路啊。”尚吉很凶的样子。 陈启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没提醒她。做了错事是该多多少少惩罚一下吧,他盯着她后脖颈上细密的汗珠。 “我当然认路,你好好趴着别管了,睡个觉等会睁眼你就到了。”背着他的尚吉一边逞能,一边喘着气大喊,“有人吗!太子在这呢!”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就是得做错,就是得受罚;罚过就知道错了,就懂得要怎么做了。 可陈启后来最担心的是,如果懂得所有的道理都要痛一遍,终有一天,犯下的那个错误的惩罚她受不起。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小李第二次找到了尚吉。 尚吉对背上的陈启嘚瑟:“你看小李,可靠谱!你的侍卫,不行。” 后来小李被罚打扫营地卫生,尚吉很抱歉,托人给他带了糕点。但尚吉自己的暴风雨也在等待着她,秋猎结束以后,她又迎来了因为让太子受伤以及过于顽皮而被禁足的一个月。 “我的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禁足的,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二,要玩出两倍的气势!” 陈启看着来信感觉这像个恶性循环,默默把信叠好塞到书堆最底下。 第8章 迎新春(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岁月其除。” 除夕到正月十五是可以纵情享乐的日子,都城中一片热闹景象,各家宰杀羔羊、以美酒宴客,犒劳辛勤劳作一年的自己。 除夕是宫中重要的筵席,是受邀入宴人数最多、场面最热闹的皇室家宴。 尚吉最喜欢这种场面了,一大早就进宫来,活蹦乱跳地这儿逛逛那儿跑跑,偶尔骚扰打扫的宫女,偶尔偷袭绑宫灯的太监,自在得很,仿佛这之前在街上耍的好几天都没有把她的精力消磨掉。 殷夫人这会儿还是在皇后那儿。尚吉一个人跑到了陈灼的住处——陈启嘛,贵为太子,在这个日子还是有些忙的。 “你的父母亲要过来了对吧?安平王和玉珺夫人。”尚吉刚进门,抖抖身上的雪,斗篷都没来得及脱掉就高声嚷嚷。 “嗯,午后应该就来到了。”陈灼斜躺在榻上,悠闲地摆弄着棋盘,看着院内白雪,旁边香炉里冒出一缕缕带着馥郁香气的白烟。 尚吉能看出来陈灼的高兴。 她坐到陈灼对面,扫了一眼屋子里多出来的书,又想起院落里兵器架上陈列的刀枪剑矛。她记得陈灼在学堂里并不喜欢舞刀弄枪,甚至上次父亲教他们射箭的时候,他只在一旁休息。 “你不喜欢射箭吗?”她突然问。 “不喜欢啊,好累。” “你射过箭嘛?上回上课你可完全没碰过弓呢。”尚吉越过棋盘抓住陈灼的手,摊开手心放在眼前仔细看,“你喜欢别的武器吗,刀,剑,枪?” “不喜欢。” “但是你会,对不对?”尚吉放下他的手,看向他好看的眼睛。 “你说的我都会。那不是因为父亲和母亲留了任务给我,还把教学的老师留下来了么,每天我都要好好练习,自己练过了,上课的时候就不想再练了。”陈灼老老实实回答她。 多么望子成龙的父母啊,啊呸,这个成语可不能乱用。 陈灼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凑近一点说:“不是只有府家精忠勇武、心怀国家,不是只有府峥嵘想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尚吉没有移开目光,想了一会儿,说:“那你学得怎么样?” “你想跟我打架吗?”陈灼反问。 尚吉还没说什么,陈灼就下了榻到她面前,伸手到她胳肢窝下,一下将她举起来,笑着喊:“至少我力气比——你——大!” 尚吉被吓一跳,然后觉得有些痒,边挣扎着边跟着笑起来。 陈灼很好看,也很好玩。 * 除夕宫宴邀请了在京大小官员上百位,加上官员亲眷、皇室成员,以及北方赤狄的出使队伍,总共三百一十六人。除夕当夜,宫殿处处灯火通明,寒暄和说笑声、丝竹管弦的乐声,让平常冷清的皇宫分外热闹。 尚吉是喜欢热闹的,但这场面下,热闹是别人的,她也插不进话,于是只顾低头一番风卷残云,边吃边夸赞御膳房的手艺,盘算如何找个机会把面点房的御厨挖到自家灶房。 好在没人在乎她这个小孩的吃相,她抽空抬头看了一眼皇上身旁的太子、安平王旁边的世子,两人都很得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错,很满意。 安平王跟皇上同父异母,并不那么相像。 皇上更加斯文一些,表情举止都淡淡的,陈启随他;而安平王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生得壮实宽厚,一举一动都十分豪爽,笑起来温和不失干练,但言谈并不粗俗,能看出来是一位学识过人的儒将,而今管理一方封地,也是治理有方。 开宴前尚吉见到了安平王和玉珺夫人,陈灼在他们身前,面向她脸带微笑。 尚吉抬头,安平王挺着胸脯站立,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目光很快将她上下扫视一遍。高挑的玉珺夫人有着深邃的眉眼,她伸手摸了摸尚吉的脸,手腕上的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乐声。 尚吉回忆这些时是在御花园边的亭子上,她早就听说宫外会放孔明灯,于是提前找好了一个视野极佳的开阔地方,顺便走走消消食。 她原本想拉陈启来的,可是太子得呆在皇上身旁,她踌躇一会儿,让小金子嘱咐他一句等会儿过来。至于陈灼,他没在安平王身边,也没在熙熙攘攘的院子里,找不到人,她就先离开了。 她没想到陈灼就在这。 “你不舒服吗?”尚吉一眼就发现陈灼脸色有些不好。 “没有,吃多了想上茅房,然后就在这歇一会。” “嘁……哎陈灼,你放过孔明灯吗?” “放过一次,在家的时候。” “你们那儿过年也放孔明灯吗?” “嗯,有时候吧。” “我倒是每年都放孔明灯。” 陈灼看起来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尚吉又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看你不是上茅房,是不喜欢呆在太热闹的地方。”秋猎时候的宴会,陈灼也是一个人躺在帐篷里的。 “没有啦,人多有些热,出来吹吹风。我在献舞后出来的。” 尚吉回想起刚才那群美丽的舞女。跟中原女子相比,她们有一股别样的风姿。群舞中间那位更是美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好像仙子下凡,鼻尖一点痣更加衬得风情万种。 说起来玉珺夫人就是西南人,陈灼和她也一样,带着那种说不出来的神韵。 尚吉不怕冷,但这会儿也忍不住搓手哈气,脖子缩进毛领中。 十一月初八下的第一场雪,她大早上起来兴奋得早饭也没吃就去院子里踩雪,她最喜欢等雪下厚之后扑倒在雪地里。 这几天都在下雪,整个皇宫都铺满厚厚的雪层,晴日下亮得耀眼。但是湖面没有结冰,此时安静地倒映着三三两两来早了的孔明灯。 此时宫中的腊梅开得正好,白雪映红梅,下雪天真令人欢喜,尚吉舒服得闭上了眼。她后来才发现,能够永远喜欢什么东西,可能也是一种幸运。 陈灼还是懒洋洋地倚着亭子的美人靠,静静望着远处,眼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他们两个,很安静,跟不远处宫殿里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又过了一会儿,陈启总算过来了,竹雨和兰风也终于拿着孔明灯和笔墨跑来了——小姐吩咐,一定要拿父亲亲手做的孔明灯。 尚吉想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在孔明灯上写下新年愿望:安宁长乐,万事大吉。 她探头去看陈启的,他写的是“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她想看陈灼的,但陈灼早就写好了,火都点上了。尚吉没能赶上偷看一眼他的新年愿望,他举着的手一松,孔明灯就悠悠地飞起来了。 视线随之而去,她才发现此刻东面已经升起了满满一片孔明灯,将天边照得像日出一样明亮。 她把自己的也放上,不一会她的灯就随风融进万万千千在空中漂浮的星星里。她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风轻轻带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听见陈启和陈灼的对话。 “你的愿望是什么?” “秘密。” 第9章 迎新春(二) 夜深了,御膳房已经关了门,此时却有一些对话声从里面传出。 “陈启,你猜这是什么?” “不猜。”陈启看着地上的坛子。 “我从家里偷偷拿来的。” “你是怎么把这么大的东西偷偷拿来的。” “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可香了,可我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只给我尝过一筷子,甜甜的,很好喝。” 陈启对酒不感兴趣:“我觉得你爹说得对。” “我明天就要回家了,趁今天晚上还能呆在这,我们一醉方休吧!” “我能不能拒绝?”陈启扶额。 尚吉没管陈启说什么,直接把酒开了。 “果然,很香。”尚吉深吸一口气,很满意的样子,倒了满满两大碗。 陈启看着尚吉丝毫不客气的动作,也懒得阻止她了,毕竟这是说过要疯出两倍气势的人。 他们大晚上的在这,估计也是有人知道的,但正因为知道是他们,所以没人管。 “陈启,我问你件事。”尚吉忧心忡忡的。 “怎么了?”盘腿而坐的陈启看着对面的人。 尚吉张嘴,让他看自己少了一颗的牙齿。 “换乳牙很正常啊,会长回来的,你不是换过么。” “可是昨天这颗牙特别痒,我用舌头挠它,我娘不许我弄,她一吼,我就不小心把那颗牙吞下去了!怎么办呢,我会不会死?我的牙齿会不会在肚子里面咬我?” “让太医给你看看吧。”陈启想了想,他也没有这种经验。 “看了,他说一般没什么问题,拉出来就好了,叫我每天上了茅房之后,回头看看……” “这个可以不用说了。”陈启无情地打断她的话。 “好吧。”尚吉喝一口酒,换了个话题,“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掌膳食的太官令数日前上报有宫女失踪,而初三那夜,也就是昨天,月池旁的井里捞起了一个宫女,正是失踪那位。因为天气太冷,并不能判断她是何时去世。今日彻查结果已出,是那位宫女与侍卫有了私情,害怕被发现,投井自尽,不过这样一来,男方是谁也无从知晓了。 “真惨啊。”尚吉啧啧,宫里又要多一个鬼故事了。她到处去打听细节,但是侍卫统领、父母亲也只告诉她这么多。“小路子和小金子会不会知道得多些,小路子门路多,小金子人缘好。” “我听说的跟你说的一样。” “这样啊……”尚吉摸摸下巴,像在想什么。 “你觉得有问题吗?” “那几天宴会,宫里不是来了外人嘛,怎么别的时候没事,他们来了就有了。”尚吉撇嘴。 “他们不来也不代表宫里没意外,你忘了吗,就在御膳房。”他说的是学猫叫吓到宫女那事。 “好吧,哎,这么大的宴会,宫里总会有人盯着他们的,要查的也该查过了。” 尚吉突然起身,从袖中拿出一根细香,伸入照明用的灯笼里点燃。 “你在干什么?”其实他已经对尚吉各种奇怪举动见怪不怪了。 “偷偷祭拜一下这个宫女姐姐呗。” “宫里规矩好像不允许私自祭祀吧。”尽管知道尚吉不讲规矩但陈启还是提醒了她一下。 “所以才要偷偷祭拜啊。说起来她好像还给我送过糕点。”尚吉又在地面洒了些酒。大人们都是这么弄的。 “你可真讲究,在御膳房祭拜。” 尚吉又在灶台周围扒拉一会儿,找到几块糕点和水果,有模有样地摆在地上。 陈启看着折腾的尚吉,没说话,也没做什么,低头啜了一口葡萄酒。 人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宫廷。他是太子,是这偌大宫殿的主人,他不清楚自己应该用什么立场去祭拜。 * 陈灼住的院落很偏僻,在北宫西北的一个角落里,安平王说陈灼喜静,特意求了个最僻静的院子,走之前又令人在院前屋后种上了十几株桃树。据说西南封地有万亩桃林,安平王与玉珺夫人也是因一折桃枝相识。 惊蛰过后,院子里的桃花陆陆续续开了,被偶尔的雨水打落,地面铺满深浅不一的桃红色,宛如铜镜映照着树上的桃花。 陈灼披着浅绿色的袍子,一步步踏过落满桃花花瓣的草地。 “喵,喵。”陈灼蹲下轻唤,一只通身雪白的猫从檐上跳下来,慢慢跑到陈灼手边,用白白软软的身子蹭他,他便一把将猫举起来——除了满车的书籍和衣裳,他的父母亲还给他带了别的礼物,慰藉他独自在外的日日夜夜。 被举得太久了,小猫挣扎着跳下来,又很快地爬上屋檐晒太阳。 “陈灼!”尚吉从门那边飞快地跑过来,裙角带起翻飞的落花。 “噢——”陈灼应一声,站起身看向她。远处的她,粉色的衣裙、红润的脸庞,跟头上脚下的花色融为一体。 他们在桃树中的石桌边坐下。 “你好像出过汗?头发湿了。” 尚吉点头:“我刚做完今天的功课。” “功课?” “嗯,我跟你说,我爹用细线吊了几枚铜钱,吊在屋檐下、树上,让我每天要射中一百箭才能去玩儿!” “听起来有点意思。” “你最近有什么好玩儿的?” 陈灼耸耸肩:“看看花,喏,桃花都开了。” “噢,下午我还去长乐宫找太后殿下,她说给我新做了身衣裳,你也过去吧?” “我不去了,太后不喜欢我。” 尚吉挠挠头。 侍从端过来一碗深色的汤药,她先皱起脸:“什么呀,闻着好苦。你为什么要吃药?” “前些天下雨出门了,淋了雨有些不适。” 陈灼虽然看着文弱懒散,可是他身体好着呢,尚吉第一次看他生病。 她皱眉看着对方“咕咚咕咚”灌下那碗药,好像自己嘴巴也感觉到了苦味:“新年吃药意头多不好啊,接下来一年都得吃药了。” 陈灼拾起石桌上飘落的花瓣,用带梗那头,蘸了药碗剩下的汤药,在桌上描画起来。 隐约的山峦和江水。 “是你们西南的景色吗?”尚吉凑过去看。 “是。” “很想念家乡吗?” 陈灼当时顾着描画山水,没有回答。 他后来想,与其说想念家乡,不如说想念在家乡生活的那段日子,想一辈子简单地呆在那里。可一个人一旦走了背弃家乡的路,就没有办法再回去。 “那你下雨去干嘛了?” “去看我种的花。” “花?什么花这么金贵?” “南方的花。”陈灼眨眨眼,没有直接说是什么,他拉起尚吉,“我带你去看吧。” 春日下,一粉一绿的小身影慢慢跑远,快活又无忧无虑。 第10章 最高楼 一大早起来尚吉的厌学病又犯了。 就算好好地坐在书桌前,尚吉也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只能拿着笔发呆,或者东画画西描描,隔三差五还要摆弄一下书桌上的小玩意儿。 这些小物件,有木刻的小动物、能转动的方块、袖珍版的衣柜和书桌,全都是父亲和祖母给她雕的。学习用品也很多,笔山、砚台好几个,都是全城最精致、一度炒得最火热的,还有几张镂空的竹片书签,花样多得很,都是尚吉一时兴起要的,琳琅满目,她自己的书房都可以开个文房四宝的专卖店了。 她搁下笔,想起母亲出房门前的撂下的话:“不想写字就过来跟我绣花打算盘,你总得有点什么擅长的吧!” 尚吉相信自己是有什么长处的,只是还没有被发现。 能从家里溜出去再偷偷进宫就是一样。 能偷偷溜进御书房也是一样。 “你最好是说御膳房,不是御书房。”陈启突然后悔刚才提到御书房,才让尚吉突发奇提议进去一探究竟。 “你这么小气干嘛,我就进去看一眼的,马上就出来了!” 陈启反正也拉不住她,破罐子破摔跟着她进了御书房。 德宣殿是皇帝的居所,御书房就在德宣殿内。陈启本想让她参观一下就赶紧出来,谁知就这么赶巧,下了朝皇帝和丞相、大将军、骠骑将军一同进来了,想必是要商讨什么大事。 做贼心虚的尚吉赶忙拉着陈启逃到屏风后,好在他们长得小,不引人注目。 “我们还是出去吧,见个礼就能走了。” “出去干嘛,你不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吗?哎,你是太子,这你以后都要学的,多听着。我呢是丞相的女儿,听听也无妨。” 尚吉竖起耳朵,却没有太听懂议事内容,只隐约听到了“驻守边疆”、“严加防范”、“暂无异动”什么的。 她轻声问身后陈启:“边疆有事吗?” 陈启摇摇头:“没听说。” 尚吉噘噘嘴。反正江山也不是我的,太子都不知道,管他的。 她探头望向说话的人,看到高高的书桌正对面、大门之上,横着一方长铜镜,像牌匾一样,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风水之说,还是哪个文史典故。 不过这么探头一瞧,尚吉就瞧见了旁边桌上摆着的几碟点心,她忍不住嘴馋,小心翼翼伸手去够。如果对面的君臣们此刻转过身,就能看到一只小短手灵巧地摸上桌。 陈启见状扯她回来:“你别动。” “你才别动!我很小心好不好,不会被发现。” 得手的尚吉嚼着白玉糕,又探出去偷捏了一块塞进陈启嘴里。 过一会儿又听到了“士兵操练”、“演习”、“兵器库”之类的话,尚吉本来注意力在屏风画着的仙鹤上,一下子耳朵又拉长了。 丞相在建朝后没再掌握兵权,但依然负责军事演练、统管兵工厂,太尉暂无人任职,是大将军在统管有兵权的几位将领,当然,兵符还是在皇帝手中。 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喜欢习武,但尚吉对各种军用器械、十八般兵器的兴趣还是大于书本,父亲有时讲的沙场往事和用来哄她睡觉的孙子兵法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没办法,比起枯燥的理论,实践和故事显然吸引人得多。 “要改建兵工厂是不是?”尚吉一只手戳戳陈启,另一只手又不安分地伸出去抓珍珠枣。 “听母后和太傅所说是这样的,要建立新的官署,叫军器监,监管各类兵器、旗帜、戎帐等的制造。” “哇,听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尚吉一兴奋,扬起的手打着桌面,清脆的一声“咚”吸引了那边几位大人的注意。 尚吉忍着没叫,把指关节红起来的手瞬间收回。可手里的枣没捏稳掉到地上,骨碌碌一路滚到了皇上脚边。 “……” “那边有人吗?”严肃的大将军吹胡瞪眼,疑惑谁会在御书房内。 “啊——春季风大。”丞相拉住了要走过去的骠骑将军。 “是啊,下次让贺元把窗关好些。既然已经商讨得差不多了众位爱卿辛苦了今日就请回吧。”皇上示意贺元开了门,随他们一同出去了。 * 尚吉和陈启跑向御花园西面,到了亭子,尚吉很利索地爬到树上。 亭子叫“幕亭”,建得比一般亭子高数尺,下雨时拉下的雨幕也更大更高,因此得名。幕亭旁那棵高大的槐树,已经生长了数十年。 偷溜进御书房,再偷溜出来。陈启是想不通自己为啥要这么偷摸。 但今天天气很好,御花园里百花待开,他的心情也很明媚,上方的人絮絮叨叨,总有那么多话可说。 树下,陈启抬头看着穿玫红色袄子的尚吉,觉得她像袅娜开放的海棠。他去过丞相府,府中就栽着很多海棠,娇艳高贵。 树上,尚吉低头看着穿绣祥云纹的月牙白织金袍子的陈启,觉得他如同自己脸颊边成簇待放的槐花,素洁高雅。 尚吉突然想起面若桃花的陈灼。有一天从学堂回家后竹雨跟她讲了一件事。 “小姐,我今天在学堂外跟人谈天,听说了一件有关世子殿下的事。”竹雨一边给她叠换下的衣服一边说。 “嗯?什么事?” “你知道安平王他们原先还有个孩子吗?” “原先?陈灼有兄弟姐妹?” “我只听到这一点,他们也没再说下去了,好像说是以前还未封王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但后来大家只见过世子殿下,便猜测那个孩子也许因病去世了。” 这样么。尚吉并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过。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有了陈灼,他们也许渐渐平复了丧子的伤痛,也不愿再提起。 “陈启?”尚吉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事。 “怎么?” “没事。”尚吉又不想问了。 陈灼自己知道这件事吗?他们不提,也许就是想让这件事过去,那她就不该冒昧地打探。 “你不想写字,就跟我学琴吧。” 陈启想她是无聊了,尚吉听这话倒觉得很耳熟。 “好哇。” 小路子把太子的琴搬来,点上了檀香。浓郁醇厚的味道弥漫开,皇后最爱在寝殿中用这种香。 “这琴是云杉的,音色幽远清实。琴上有五根弦,就是宫商角徵羽五声,两手是这样放……” 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尚吉有听没有懂,陈启不管她有没有听、有没有懂,只慢条斯理地介绍,还自顾自弹起来。 小路子和小金子在远处看着,心想真是好一个对牛弹琴。 “伯牙和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但我弹的曲子你就没听懂过。”陈启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的,抚琴兴叹。 “知道我为什么听不懂吗,那是因为伯牙是正常人。”高枝上躺着的尚吉扯下一片叶子。 “我不是正常人是什么?” “你……是将来的皇帝。”尚吉在袅绕的檀香中,枕着琴声睡去。 从前这句话,只是用来还嘴的,皇帝当然不是普通人。 但她那时并没有想过,陈启成为皇帝,要他们付出什么代价。 第11章 如梦令 学堂的课间总是十分热闹,虽然学生们都是世家贵族的子弟,但毕竟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赵兴璞也只有十三岁,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稳重,总是叽叽喳喳的。 陈灼在自己的位置上画画,尚吉跟陈启在边上看着。 尚吉知道陈灼偶尔闲着就爱画两笔,他也颇有天赋,即使是交作业前匆匆完成的作品,笔触也比他们更成熟,用色也更惊艳,神态也抓得最好。 “怎么突然画起画来了?”陈启问。 “今天天气很好,心情好。”陈灼看起来确实挺开心的。 尚吉托着脸看陈灼的手。 那双手全没有小孩子的柔软细腻,因为练武受过伤,手背上还留了刀锋划过的新月状的疤,说不上好看,更不能与他精致的五官相匹配。但他提笔的手,手腕一点一顿,像蜻蜓点水,没费什么劲,山水虫鱼就跃然纸上。 尚吉认认真真盯着陈灼笔下的画,山崖上蓝色和绿色相辉映,像孔雀的翎羽。 她最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还没多大呢,又没练过多少年,怎么这么在行?也许真是天赋异禀,老师们都说十年之后,他就会比全国的画师都技艺精湛。可在尚吉心里,他现在就是最好的了。 陈灼画好后,陈启便接过笔在那画上题字。 跟陈灼比起来,陈启可能是天生丽质,一样练琴写字习武,他的手倒是细皮嫩肉、白皙匀称,等他长大,连最会保养自己的千金小姐也会羡慕这双手。 皇后发自内心地欣赏殷夫人的一手好字,叹息自己年少时只顾着舞刀弄枪,从来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因此她如今对太子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他也能像殷夫人一样,让人仅见其信便为其人折倒三分。 俊秀的皇帝配上潇洒的笔迹,甚是美好。 题好字后,尚吉摸摸下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给我画幅画儿呗。”尚吉想要一幅有他们三个人的痕迹的画。 “画什么?”陈灼没有拒绝。 “画我呀,美——人——图。”尚吉摆了一个婀娜的姿势。 陈灼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了:“你就坐那儿吧,就这样,别动。”看起来真是认真低头作画的,“我很慢哦你要耐心点。” 尚吉最没耐心了,刚开始还耐着性子端坐微笑,不到半柱香已经快到极限,忍不住开始催促。 “快了快了。”陈灼很满意的样子,周围的同学渐渐都围过来,其中传出几声轻轻的笑,旁边的陈启憋不住轻咳一下,伸手补了两笔。 尚吉终于没了耐性跑到桌前,夺过画定睛一看——这画的倒的确是个圆脸大眼的女孩,但这女孩不似凡人,多了两只生动的猪耳朵和一个活灵活现的猪鼻子,甚至还有匆匆描上的两撇胡子。 “我……”主笔伸手想销毁罪证。 尚吉跳起来发了疯一样拽他衣领:“死定了你!陈灼!” 周围的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连陈启也忍不住失了仪态哈哈大笑。 “说谁是猪!有种别跑!”尚吉的怒吼由前院传到后院,回荡在整个走廊。 隔壁茶室里的何博士满脸惬意地端起茶杯——这皇宫里真是充满了热闹的气氛。 * 尚吉生病了,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竹雨说得对,冬天受了寒到了春天会发病的。”尚吉脑子都钝了,眼前都快出现动来动去的小人了。 竹雨真怕小姐病傻了,摸摸她额头,换上拧好的帕子,嘴里嘀咕:“前两日在学堂还好好的,还追着世子殿下打呢。” 刚把大夫送出门的兰风回来了:“可不是,刚过清明,怕是这两日下雨淋到了没注意。” 尚吉刚才还胡乱说话,这会儿没声儿了。 “小姐?小姐?” “嘘,”兰风比了个手势,“小姐刚睡着,别吵她,我去把药煎了,你在这守着吧。” 殷夫人昨日上午就动身回娘家了,尚吉倒是有吵着要去,不过没有得逞,殷夫人说是一个堂哥的孩子满月了,老来得子可隆重了,加上许久未见殷老二人,便回去一趟。 临走前她还不停叮嘱:“你乖乖上学,过半个月,给你带外祖父母给的生辰礼好不好?” 丞相现在在宫里,虽说让人带了话,但眼下只能由兰风和竹雨尽好自己的本分了。 丞相和夫人会不会怪罪她们没有照顾好小姐呢?按照他们的性子想必不会,但那天为什么忘了带伞到学堂呢?竹雨很是懊恼。 小姐虽然平时很顽皮,但终究是小孩子,健健康康就行了,她并不厌烦。 竹雨从小是个叫花子,无父无母,乞讨为生,但不偷不抢,有时在寺庙里偷拿点供品就是道德良知的极限了。 那日也是下雨,丞相掉了块很漂亮的玉佩,竹雨捡起来,跑上去扯住了丞相的衣摆。撑着伞、搀着怀孕妻子的丞相这才发现掉了东西。打那之后,竹雨就在丞相府当了一个小丫鬟,那年她六岁。 她进丞相府的时候兰风就在了,兰风比她大一些。后来两个人就成了洒扫院子的侍女,直到老夫人过世,小姐回家。 小姐刚出生时,她帮着照顾过两个月,虽然后来她进宫里了,但她也总能从丞相和夫人的嘴里听到小姐的种种事迹——真是个难缠的主,她总在心里感叹。 不过这样听着她一点一滴的成长也是很奇妙的事,否则她怎么会在见到小姐的第一面时,就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矮矮的小不点。 * 尚吉醒来的时候刚过申时。 她晕乎乎地坐起来,看到竹雨在床边睡着了,便没叫醒她,自己爬下床。 有些渴,尚吉想去厨房找水喝,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却来到了最深处、最安静的一间院落外——是祖母的院子。 尚吉走到她的房间,推门进去。 虽然祖母已经过世了,但她的房间还是会每日打扫,所以十分干净,祖母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变过。 那时在祖母的葬礼上,所有人都跪下,她却转身往外跑。跑了两步,想想又站住了,回头望着那片遥远的白,不知道该转头跑掉,还是再跪下去。 尚吉往书桌看去,那边的墙上挂满了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风筝,全部是祖母自己做的。 翠绿的蜻蜓、胭脂红的蝴蝶、威风的老鹰、漂亮的天女、长长的蜈蚣、写着“福”字的、蟠桃形状的……在祖母手底下,尚吉还没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风筝。 她记得小时候回来玩,祖母带她做风筝,那时祖母对她说过,有心愿想完成,或者想什么人了,就放一个风筝。 当初在御花园西面,遇到陈灼的时候,就放过一只这样的风筝,可当时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竹雨醒来后匆匆忙忙跑出来找尚吉,终于找到时,看到她躺在老夫人的床上又睡着了。竹雨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 晚饭后尚吉很难得地早睡了,想来是汤药起效。兰风帮她掖好被子,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尽量不吵醒她,回过身来突然发现丞相站在身后。 “丞……丞相!”她吓了一跳。 “睡了吗?”尚榆笑容温和,冲房间侧侧头。 “嗯。” “吃过药了?” “吃过了,下午烧就退了。” “是伤寒吗?” “大夫说是,应该是穿衣少着凉了。”兰风乖巧地回答着。 “小孩儿生点病,你别太担心,”尚榆又往房间里瞧了瞧,好像能透过房门看到熟睡的尚吉,“我总那么忙,真对不住她,夫人不在,你和竹雨要多看着她。” 兰风还没来得及请失职的罪,面前就多了一个小竹篮。 “既然睡了,留着她醒了吃吧,豆沙梅花糕。” “好。”是张记的点心,都城内十分有名,上回买过她们都很爱吃。 “蜜饯是竹雨的,”尚榆接着说,“杏仁玫瑰酪,是你喜欢的。” 兰风愣了一下,赶紧接过来:“谢谢丞相。” “早些睡吧。”他笑眯眯地背着手走了。 丞相是一个待人没有任何瑕疵的人,她知道他很和善,连下人的爱好也记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尚吉睁眼醒来感觉什么大寒小寒全都好了,浑身舒畅得不行。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却碰到一个什么东西。 她坐起身,便发现枕边有一把折扇。打开一瞧,正是那副字画,流畅的山水,氤氲的云烟,交错的蓝绿色和深浅渐变的墨色组成了扇面。 再翻到背面,四个大字跃然眼前:万事大吉。 第12章 绮罗香 丞相府最近喜气洋洋的,上上下下忙里忙外。 丞相四十岁的生辰要到了,殷夫人打算在相府设宴,届时肯定会有很多赴宴的达官贵人,因此有很多事需要操办,殷夫人早把全副精力放在准备宴会上了。 可惜的是,路途遥远,殷夫人在榕城的父母亲不会过来,不过她的大哥和妹妹,也就是尚吉的大舅、小姨会过来。 殷夫人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大哥接管了家中生意,叔伯也很认可他;弟弟在春城任户曹史,江南春城城如其名,风和日丽物资丰饶;妹妹则嫁到了衡城的王家,王家是久负盛名的书香世家,虽然不涉政事,但在很多官员、文人眼中都颇有面子,不是恩师的恩师,就是同窗的同窗。 大舅来都城可顺便谈生意,而春城、衡城与都城皆有一城之隔,马车也要走上三五天,小舅舅工作繁忙、分身乏术,便没有来。 而尚榆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已过世,尚吉那未曾谋面的姑姑和叔叔,都曾驰骋沙场,也已为国捐躯。 殷夫人对丞相一直颇为心疼,心中不时会想,要是他的姊妹还在就好了。因此,她一直希望尚吉能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们好好相处,日后相互照应。见到尚吉与太子亲如兄妹,她甚是欣慰。 皇后曾经与她商量说,尚吉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出身、相貌、品德各方面来说,都是最相配的。 殷夫人嘴上高兴,心里却非常犹豫,就尚吉这顽皮劲儿,属实很难想象她能当好皇后。更何况,殷夫人希望尚吉能够平安无忧地度过一生,如果她做了太子妃,他日陈启成为皇帝,她做了皇后,不过又是往规矩和阴谋诡计的中心更近一步。 她已经亲眼见证过一次,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夫人!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兰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打断了殷夫人的思绪。 她干活一向十分主动,每年的这个时候也帮着殷夫人奔波布置。 “兰风,最近有记得吃药吗?” “嗯,有,每十天一次,谢夫人关心。” 兰风身体很弱,是小时候落的病根,不过这些年来在丞相府好吃好喝,又请大夫调养,已经好了许多,每十天喝一次的药都是一些进补的药材。竹雨也知道这事,所以重活儿向来是她主动干。 “那就好。竹雨跟着小姐去学堂了吧。”殷夫人点点头。 “是的,好好跟着呢。”兰风笑了笑。 ——并没有啊!此时跟着其他丫鬟侍从坐在学堂外候着的竹雨很慌。 确实是好好跟着来了,但是,小姐她又逃学了啊! * 数不清这是尚吉第几次拉着陈启逃学了,陈灼太懒了不想动,留下来给他们打掩护了。 何博士和监丞一来问,他就认真地回答说:“小吉吃错东西,去茅房了。太子殿下吗?太子……正是太子殿下抬着她去的。拉肚子很痛苦的。” 竹雨才真的痛苦到捂脸——求求你世子殿下,谎话编得走心一点。 此时在外头某处的尚吉很自由。 “我想去文天阁。” 陈启不想说话。 “会有人逃学去藏书库吗,你要看书怎么不在学堂呆着。” “那不一样,你父皇新建的藏书阁,高太常伯伯手下的人也忙这个呢,我去看看怎么个事儿。” “你爹这都告诉你了。” “我是丞相女儿,消息很灵通的。” 学堂里的小伙伴们也会聊天,大家家里管着不同的事务,这听一耳朵那听一耳朵,朝中动向尽在手中。除此之外就是家庭伦理八卦。 “文天阁有点远吧,会被发现的。” “不会啊,上次我们到御书房也没有被发现。” “……你以为是为什么没被发现。” 文天阁没有什么侍卫,都是一些登记书籍、搬运书箱的小吏,这两天都忙着将一楼二楼的书整理分类,经验丰富的尚吉和陈启很容易就偷溜进去了。 正因为文天阁一二楼净是些档案,小吏也多容易被发现,所以他们一溜进去就上了三楼。 陈启喜欢看史书,有些少见的古籍让他很惊喜,他便直接坐在书架之间,很快看入迷了。 库内藏书繁多,有的书籍年代久远、纸张脆弱,不能接触强烈的日光、不能受潮,因此文天阁内窗户很少,光线并不太好。于是陈启挪到小小的通风窗边盘腿坐着。 阳光和微尘从缝隙里穿入,一格一格地打在他散开的衣袍下摆上,金色的丝线反射出点点细小的金光。 从四楼下来的尚吉望着对面坐着的陈启,整个三楼安静得能听到他手指翻书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她在阶梯上与他相对而坐。 这下子也太光明正大了。 “你在看什么?”陈启抬头问。 “《黄帝内经》。” “你对学医感兴趣吗?” “好奇。” 也对,好奇对她而言总是很合适的理由。 过了好久,阳光从陈启那边转到了尚吉的脸上,尚吉下意识抬头去看。 是熟悉的夕阳,不知不觉申时将过,她很少能坐着看这么久的书,她突然生出自己说不定真能学医的念头。 “陈启我有点饿了。” “那咱们走吧。”陈启起身,去将书放回原位,尚吉跟着他,随手也把书放在同样的位置。 “好歹也把书放回去呀。”陈启拿起那本《黄帝内经》往四楼去。 尚吉提着裙边小跑着跟他上了楼梯:“都一样啦,我也不记得在四楼哪个位置。” “大概是在哪边,东?西?左?右?”陈启回头问。 “嗯……似乎是这边。”尚吉往里面走,陈启便跟在她身后。 他本想将书塞回她所指的地方,定睛看看那架子上别的书后却愣了愣。他看向尚吉:“你确定《黄帝内经》是这里拿的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尚吉径直走到书架前,一本一本摸过去,“《合阴阳》《养生方》《**经》,哎,就是这嘛。” 作为见多识广的太子,陈启有种莫名的预感。旁边还有几本名字更奇怪的,他觉得这些书很显然跟《黄帝内经》不是一类东西。 他还是将《黄帝内经》放回去:“好了,走了。” 尚吉却开始翻阅那几本书了,很快她目瞪口呆:“啊?” “什么?”陈启凑过头去看。 “御敌家当视敌如瓦石自视如金玉若其精动当疾去其乡御女当如朽索御奔马……”不能再读了再读就要断气了。 她又拿一本:“哇,断袖啊。” 她又拿一本:“哇,有图啊。” 真是大开眼界,原来书库要收藏这么种类齐全的书籍吗。 “……我就说《黄帝内经》不是这里的吧。” “你说得对。” 虽然隐约知道是什么,但说实话尚吉没有太懂具体讲了什么,陈启应该也一样。 正要到别的地方找找时,东面楼梯传来声音:“四楼的整理过了吗?” 有人来了。尚吉和陈启对视一眼,将手上的书一扔,完全顾不上哪本书该在哪里,慌忙牵着手往西侧的楼梯逃之夭夭。 逃学是不好的吧,但有学可逃真是一种幸福。 第13章 一落索 尚吉在课堂上百无聊赖,只能盯着窗外的麻雀打架。 一向坐她旁边的陈启没来。这当然不是因为他逃学了,他是今后都不会来了。 九岁的太子在太子学堂进学,不会再跟大家上一样的课了。 陈启作为太子,与其他人所学的自然不太一样。帝王之术,是学治国驭人之道。 尚吉又开始玩自己的笔,何博士说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整个学堂只有她是这样的。 看看府峥嵘,他似乎是感觉到太子进入了什么人生新阶段,也劲头十足地投入学习,在练功习武方面下的功夫就更多;苏千巧呢,她并不追求什么高深的学问,已经够懂琴棋书画识大体的了,再过几年都可以寻夫婿订亲了,她又不是要当什么才女。 说到才女,她听说衡城王家有一个天才,五岁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七岁能五步成诗、十步作赋,如今与名儒谈论国事都不露惧色。 她在父亲生辰宴听小姨提过那个女孩,也许传闻夸张,但她的文章确实是惊才绝艳的。那时候小姨叹息道:“可惜王家人不入仕途,可惜她是个女孩儿。” 郁闷的尚吉乖乖坐到了下学,和陈灼一起出来时正巧遇到了陈启。 她开心地跑上前撘住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从前她很熟练的,如今却有些别扭——真是的,以前陈启和陈灼都比她矮些,可现在他们跟自己怎么一般高了。 “你今天都学了些什么?”一起逛到御花园,尚吉好奇地问陈启。 “经史之类的,前朝历代明君的治国之道。” 他说得很模糊,又或者是尚吉听得很模糊——昨天是什么德行教化,前天是什么儒学,陈启时常提到这些东西,可她越来越听不懂或者不想听他在说什么了。 没有共同话题的只有她一个,陈灼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能跟他探讨一番。 尚吉喂鱼回来,拨开凑在一块的堂兄弟:“哎哎哎又在聊什么啊,又不是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有什么是我尊贵的丞相之女听不得的吗?” “陈启说他待会儿要去练琴呢。” 尚吉听了皱皱眉,陈启已经好久没和她玩儿了。她推推陈启:“你今天放松一下呗,劳逸结合嘛。” 陈启摇摇头:“君子所其无逸,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说罢他站起来,和陈灼一起,给向这边走来的殷夫人行了个晚辈礼。 回家的轿子上,殷夫人戳着尚吉的后脑勺:“你看看人家陈启陈灼,再看看你,你想想你爹何许人物啊,你就不能多看看书练练武,你要做文官或者想当将军我们都会支持你的呀。”殷夫人讲到最后实在没力气了,按住太阳穴往后一靠,不再说什么。 尚榆功绩显赫,自己娘家也不缺衣少食,但这能够庇佑尚吉一生吗?她也并没有期望尚吉一定要比同龄人厉害多少,但是她这辈子总要找到点什么目标吧,而不是成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从前听尚吉说想看医书,她一下子买了好几箱,高兴得不得了,结果不到两天,书又被放在书柜最下层了。她去找何博士聊天,他也言辞闪烁,只会说尚吉很有活力、很爱动脑筋。 殷夫人想起皇后的提议,又默默叹口气:她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考虑让她当太子妃啊。 掀开帘子一直看着窗外的尚吉,听到身后母亲的叹气。 她脸皮厚,其实早就习惯了母亲这么唠叨她。 哼,陈启陈灼怎么啦,谁比他们差了?我又不是因为笨才不会的,那些东西很无趣好吗……也许学习就是无趣的吧,她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道理。 尚吉回头坚定地说:“娘,我要当丞相!” “……”殷夫人伸手摸尚吉的额头,“你又生病了?” * 尚吉的话殷夫人自然是听听就算的,搞不好她过两天就想当大富商了。 可尚吉这回倒像是真的下定决心似的,接下来几天居然认认真真完成了作业,还缠着父母亲请来老师,放话要刻苦钻研文武之道,立志以父亲为榜样,成为他那样的丞相。殷夫人和丞相感动得三更半夜抱头痛哭。 昨夜殷夫人说要进宫拜见皇后,尚吉原本是不想去的。学习还未见什么成效,她不想见到陈启和陈灼。尤其是听说他俩最近走得越来越近了,就更赌气不想去了。正巧第二日陈启就令人送来了几碟御膳房新做的点心,尚吉这才消了气。 皇后、殷夫人和大将军夫人、御史大夫夫人在正殿聊得正欢。 大将军夫人年过花甲,却很有威严,对待后辈、下人都很严格;御史大夫夫人八面玲珑、很有眼力见儿,常替相公分忧。 尚吉本在偏殿跟陈启对弈,刚输给陈启两回,小路子来报说世子殿下来了,便让他进来。 此刻陈启与陈灼正在较量,她目光紧盯棋盘,心里焦灼万分,无声地呐喊着让陈灼胜。 陈启思考一会儿,捻子的手放下。一局终了,陈启获胜。 “啊!” 尚吉一声怒吼差点吓跑陈灼的魂。 “陈灼你怎么这样啊?什么东西上你身了,这一局跟上一局是同一个人在比吗!” 陈灼很无辜地眨眨眼,说:“你希望我赢,我还是很开心的。” 棋艺课上,陈灼对上尚吉可是痛痛快快的十局十胜,尚吉一点没忘,刚才陈灼来了又先赢她一局,这不新仇旧恨一起来了。 “少废话!”尚吉给他们又开了一局,“给我认真点……对了,你们谁输了就要给我当一天仆从。” “哪来的规矩?” “这叫惩罚!不然你们就乱下!” 很有自知之明。陈启抬头,与陈灼对视一眼,两个人笑了。 尚吉斜靠在榻上观战,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自然在拣东西吃。陈启看到尚吉腰间别的纸扇:“你一直带着这纸扇吗?” “对啊,”尚吉放下咬了一半的杏仁饼,拍了拍手,抽出那把扇子,“唰”地一下抖开,摆在身前,“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陈启看都没看。 好敷衍好敷衍。尚吉翻个白眼。 陈启其实不太喜欢跟陈灼下棋。下棋这回事,如果对方跟自己旗鼓相当,就十分有意思,总是意犹未尽;如果对方太好或者太差,也只是甘拜下风或赢得过分轻松。不管怎样,对手总是认真在排兵布阵。可陈灼下棋,最擅长胡乱下子,棋盘乱七八糟。陈启对上他多数能赢,可赢了之后心里反倒也像棋盘似的乱七八糟,一点在下棋的实感都没有。 尚吉不是第一次看他俩对弈,结果总是陈启嬴。 以前在学堂对弈后尚吉总跟陈灼去摘花,陈灼好像很喜欢花。 那会儿尚吉戳戳陈灼小声说:“你挺懂的啊,不过现在还是太子,还可以赢。”尚吉听说过伴君如伴虎,也看过一些传记、故事,臣子对着皇上,说话做事都要三思,不然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不过陈启还是太子嘛,他又那么和善。 “我棋艺不精嘛。”陈灼毫不在意地回答,把折下来的娇艳的花别到尚吉衣领上。 尚吉并不这么认为。她跟陈启都知道,陈灼下棋很厉害,学子监的老师们都夸过他,说他是所有人里下棋最好的。 陈灼最擅长棋与画,而陈启是琴与书。 “干嘛又乱下,放那里干嘛?”从回忆里回来的尚吉一拍陈灼后背。 “什么乱下,这是技巧好不好。只是我技不如人、棋艺不精。”陈灼摇摇头,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你赢了。”陈启突然把黑子放回棋盒。 尚吉和陈灼一愣,回过神来尚吉伸脚踢踢他的腿:“你怎么这样,跟我下的时候大杀四方跟陈灼下直接认输,瞧不起谁呢。” 陈启抿一口茶,笑而不语。 陈灼也不解:“哥,我真认真下了。”陈灼是很少喊陈启哥哥的。 “我棋艺不精罢了。”陈启冲着陈灼抬抬下巴。 分出胜负就行,尚吉也不在乎谁赢,她鼓起掌来庆祝:“好啦好啦,现在陈启得当我一天的仆从啦。” “有这事吗?”陈启疑惑。 刚下了榻的尚吉愣住:“喂,刚不是说好了,你想反悔?” “谁跟你说好了?”陈启陈灼异口同声。 尚吉红着脸气鼓鼓地踏碎门槛出了偏殿,偏殿内响起快活的笑声。 第14章 夏云峰 盛夏时节,尚吉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蔫蔫儿的书也看不下去。 “小姐,宫里送来了冰镇莲子银耳羹。”竹雨拎着两个食盒进来。 还真是及时啊,尚吉突然感觉得救了。 丞相府就在未央宫外,隔着一道门,按道理说不能随意进出,但丞相一家子基本上都进出得很频繁。此外,皇家也三不五时地差人送东西到丞相府,都是些点心、首饰、绸缎、摆件什么的。 不看来人,尚吉也能分辨出是谁送过来的东西。椒房殿送来的,总是盖着一块儿红绒布;东宫送来的,面上则是带金色图案的黑绸布。 “竹雨,一会儿我们出去吧。” “用过午膳后?” “不吃饭了,”尚吉抬头把剩下的两口银耳羹扒完,“换身衣服,马上。” * 街市上,竹雨给尚吉打着伞,擦擦汗又问:“小姐,这么热出来干嘛呀,在府里呆着不好么,我们回荷塘吹吹风吧。” 尚吉用纸扇给自己和竹雨扇着风,想起赵兴璞前两日说的话。 “都城来了几个四处云游玩杂耍的,听说会喷火、会吞剑,还能踩刀子呢。” 这么有意思她当然要看看,都城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新鲜事了。尚吉甩了甩头发兴奋起来。 她在路边买了两个饼,顺便问了卖饼的大娘知不知道玩杂耍的人在哪儿。大娘马上就回答说:“那几个人呀转好几个场子呢,这会儿过了晌午,差不多该到和颐楼附近了,你看人多的地方就是。” 尚吉往远处瞧,果然,和颐楼下围了好多人,还有不少人正往那个方向走,她便也跟着跑过去,一头扎进最热闹的地方。 竹雨付好钱,被人群冲得晕头转向,小姐一下就淹没在人群中没影儿了,她只得赶紧一边往前挤一边找人。 尚吉年纪不大,个头小,钻着钻着就到了前排,正好赶上好戏开场。 人群围绕的中心,一个身高近九尺的大汉拎着一壶酒,仰头灌了几口,随后从身旁拿起火把,将最后一口酒往上一喷,那火瞬间高了两尺。他玩着同样的把戏,绕着人群围成的圈走,一靠近,夏天的火热好像愈发高涨。绕到一半,他不知往火里加了什么,酒往上一喷,那火竟有时变红了、有时变蓝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们纷纷叫好。 接下来是赤脚踩刀尖、在烧热的炭上翻跟头,每一步、每一跳都让人心惊胆战,不知脚下磨出多少的茧子才能毫发无损? 人们连连鼓掌,绕场走的小瞎子手里提个敞口的布袋,请大家赏些小钱。 突然一个绑着红绳的玉环落到里面,不停低头致谢的小瞎子愣了愣,随后抬头笑着对身前的人说声“谢谢贵客”。 扔玉环的就是尚吉,她好奇起来,抱臂笑着说,你不是看不见吗。 小瞎子指指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能听见嘛。 “贵客,我们最后一个表演要来了,请睁大眼睛仔细瞧。” 随后他折回场中央,重重敲了一声锣。 尚吉的注意力转回场内,只见一个花脸大个儿走了出来,向大家展示手里两把匕首,又用匕首剖了个梨表明不是道具。匕首尾部串了绳子,花脸大个儿将绳绑在手上。接下来有人给他蒙上了眼,又在他身前一丈处固定了一块木板。 他要干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想,大个儿已经动起来。 他把匕首甩出去,令刀刃深深扎在木板上,又一个扭身将刀拽回来,刮起木屑到处飞扬。蒙眼的大个儿一边抛刀子一边移动、旋转,一会儿劈叉一会儿扎马步,大家的眼神在他的动作和刀、木板之间来回转动。 尚吉盯着那花纹成型的木板,终于瞧出点眉目——原来他是要在木板上刻东西。 她分了心,想接着看大个儿的动作,眼神再转回来时,猛地那刀尖却被甩至眼前,离她仅有毫厘。 尚吉愣住。 * 竹雨终于挤到人群里圈,正喘着气左右找小姐,恰好看见匕首飞到小姐面前那一幕,差点要吓晕,腿软之前爬到她身边。 花脸大个儿停了动作,有人立刻上前将那木板取下——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飞刀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蝙蝠。 人群响起了掌声和夸赞声。 “是‘遍福’,贵客。”那小瞎子收了一圈钱又跑来,笑脸盈盈。 “遍……”尚吉还没回过神来。 竹雨好不容易站稳上气不接下气的,但还是马上叉起腰:“你们!你们,这样多危险知道吗,刚才差点就伤到咱们小姐了!太过分了我要报报报官,把你们抓起来关着!”听得出来竹雨训斥的功夫也不太熟练。 那小瞎子一听,吓得“噗通”跪下:“冲撞了贵客,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跪地求饶也太熟练了。尚吉忙让他先起来。 花脸的大个儿好像不会说话,他从包袱里掏出什么东西递过来,小瞎子接过,双手递给尚吉。 “这是小的们的赔礼,希望贵客不要生气。” 尚吉看着小瞎子卑躬屈膝的样子,伸手拿过那个赔礼。 那是件小拇指大的木雕,刻的是嫦娥奔月,虽然很小,却很精巧。 “手艺不错。” “咱们跑江湖的,也就有点儿手艺,赚口饭吃,不值一提。” “刚才吓了我一跳,是你们设计好的?” “看来都城人们不太喜欢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表演已经结束,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了?” 尚吉循声望去——果然是陈灼。 竹雨对走来的人行礼,尚吉却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灼以前是不能出宫的。 “我刚才在店里看见你了,人太多就没过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店?你要买东西吗?” 陈灼抬下巴示意,尚吉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庄记玉器?”都城最大、最有名、最受欢迎的玉器铺。 他带她俩往店那边去,临走前尚吉回头,身后那几个杂耍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又没要真的要抓他们。”尚吉心里想着,把那个小木雕放在腰间。再看陈灼,他笑得像桃花开一样。 “你怎么这么高兴。” “能出来玩儿你不高兴吗?” 原来如此,陈灼也很想出来玩。这搞不好还是他第一次自己逛都城。 “就因为这个吗?” “因为我任务完成了啊。” “任务?” 天气太热,汗珠从他的额头流过红润的脸庞,再滴到衣领,洇开几朵花。尚吉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 进了玉器铺,陈灼示意掌柜将东西拿出来。 掌柜一看到他就眉开眼笑,亲自把一个精美的盒子端了出来。 “给太子殿下买礼物的任务。”陈灼高兴地打开那个盒子给尚吉看。 “礼物?”尚吉撑着桌子给他扇风。 “月底的生辰啊,你忘了。” 尚吉这才想起来。难怪宫里的宫女最近忙上忙下的。她虽然记得陈启的生日,但是生日对他们来说一向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大好日子,跟平时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但是既然陈灼给陈启准备了生辰礼,她是不是也理应给自己的好友、太子殿下准备点什么? 尚吉看向盒子:“你买的是?” 是一只玉蝉,玉色洁白接近透明,刻痕干净一气呵成,栩栩如生仿佛要振翅飞走。 “君子如玉,清淡高雅。” “花了不少心思嘛。”主要是花了不少钱。 “他一定喜欢。” 尚吉不屑地耸耸肩:“我敢说陈启收到过不止一百件这种玉器。” 陈灼倒很不在意,收好他的宝贝玉蝉,还挑衅尚吉:“收到再多也可以喜欢呀,你肯定没我了解陈启。” “打赌呗,看他更喜欢你的礼物还是我的。” “赌什么?” “你输了就给我当试验的对象。” “好啊,你要是输了就来帮我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松土。” “你不问问我试验什么?” “你赢了再说。”陈灼笑眯眯的。 尚吉瞪他一眼。其实她是在跟太医学针灸,父亲总说自己有些腿疼,估计是行军打仗留下的陈年旧疾,她就想学点缓解的办法。 看陈灼身边只有一个随从,尚吉便说:“出门这么轻便么,也不多带一两个人。” “带什么人?” “护卫啊,保护你的安全。” “都城很危险吗?你不也只带了竹雨,该带几个护卫的人是你。” 尚吉“哼哼”两声出了门。 陈灼也挺爱买东西啊。尚吉这么想着,回头看那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随从。 嘶,好像见过几面,但他不怎么说话,也不爱抬头,正如此刻他扛着几个锦盒纸包,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尚吉至今都不太记得他的样貌。 “你这位小兄弟叫什么。” “回尚小姐,在下是招财。”盒子山后的人闻言,恭恭敬敬报了名字。 尚吉“噗嗤”一声笑了:“那是不是还有叫‘进宝’的?世子殿下就这么想发财呀?” “谁不想发财,做一个腰缠万贯无所事事的人。”陈灼叹气。 “王府难道很穷吗?”尚吉打趣道。 “整个西南都不富裕,不过现在好多啦。王府嘛,” 陈灼冲她眨眨眼,“比起江东首富殷家还差得远哪。” “诶诶诶诶诶打住,很久之前就不是什么首富了啊。外祖父他们以前这么有名么?” “那是当然,这江山起码有一半,底下都垫着过去殷家的家产。” 尚吉捂住陈灼的嘴:“行,换个话题。” 这不是挺荣耀的事么?陈灼笑笑。 * 既然碰上了,尚吉就邀请陈灼到家里吃晚饭。 “噢,你来得不及时,上午宫里送过来些冰镇糖水,已经吃光了。” “没关系,上午也送过去我那儿了,我吃过了。” 看来陈启也常让人送东西给陈灼。 殷夫人和丞相都挺喜欢陈灼的,他父母远在西南,令他们想起尚吉小时候也是只身在宫中。 晚饭还要等一会儿才好,他们便在庭院的荷塘边看晚霞。 殷夫人的侍女萍萍突然想起什么:“丞相,今天上午夫人出门的时候差点受伤了。” “嗯?怎么回事?” 殷夫人摇摇头:“没什么,是路边看到玩杂耍的,去凑个热闹罢了。” “那刀尖直冲夫人过来,吓得咱们把他们一顿训斥,要不是夫人阻止了,还得再把他们揍一顿呢。这么危险,不警告警告他们,要是真伤着人可就糟了。” 竹雨在饭厅做准备,否则她听了一定要激动地把今天相似的那场面也描绘一遍。 “原来如此,你们保护夫人很尽职嘛。”丞相揽住殷夫人,虚惊一场没有受伤,巡城也是这么来报的,“不过夫人你平常不会凑这种热闹啊。” 殷夫人拍拍他胸膛:“好奇。” 尚吉知道为什么,掏出腰间那个木雕来摆弄。他们表演的是木刻,父亲也喜欢做这个,母亲肯定是被这个吸引的。 “看来都城是很危险。”听了殷夫人上午的遭遇后,陈灼摸摸下巴。 晚饭后丞相替陈灼找了一顶轿子,尚吉将他送到门口。上轿前,陈灼将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尚吉接过:“那个玉环?”看杂耍时因为没带钱而给出去的那个。 “招财看到,就跟我说了。人家云游四方的当然是带钱重要,我让招财去最近的当铺看了一眼,果然在,就给你赎回来了。” “就一个玉环嘛。” 陈灼无奈地摇摇头:“下面的珠子上还刻着‘尚’字呢,下次别随便扔去了。” 尚吉吐吐舌头:“好啦,谢谢。” 值得一提的是,从那往后,再在街上看到陈灼,他都确实多带了两个护卫。 第15章 应天长 太子的生辰当日很是热闹,送到东宫的贺礼也堆积如山,全部清点入库恐怕都要三天。 主人公陈启从清早到傍晚也完全没闲下来过,特别是在生辰宴上,不是跟各种大臣、夫人寒暄客气,就是正襟危坐观赏歌舞节目,连饭也没好好吃。 有几个人到太子生辰宴上是真为了吃饭的呢? 尚吉是其中一个。她坐没坐相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啃鸡腿,看着陈启忙碌的样子倒是感到特别怡然自得。 生辰宴刚一结束,尚吉就赶去东宫找陈启。 “怎么了,没吃饱?” “没吃饱的是你吧。”尚吉回呛跟前的人。 寿星就是不一样哈,忙了一天,一点疲态都没有,还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 她把一个首饰盒大小的盒子送到陈启面前。 “这不会是你送我的礼物吧。” “看不出来吗。” “是什么?”陈启还是很高兴地接过来。 “打开看看就知道咯。”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柄青铜匕首,刀身儒雅端正、刀鞘收敛锋芒。 尚吉得意地摇头晃脑:“名匠打造、顶级工艺,四神纹样、超凡脱俗,专属铭文、尽显尊贵……” “挺有意思的,小而精巧。”陈启抚着刀鞘,“为什么送我匕首?”他望着尚吉。 “好看呗。”尚吉理直气壮,“我和陈灼的礼物,你更喜欢哪个?” “陈灼没有直接给我,他送来的礼物都在那堆贺礼山里了,估计要明天才能知道他送的什么。这也要攀比吗?” “是他先要比的,他非说他比我更了解你喜欢什么,我就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尚吉双手交叉抱臂,“我决定了,以后每年你过生日我都要给你送礼物。” “你每年都要跟他比啊?” “我发现我也太会挑礼物了。”尚吉一仰头,陈启感觉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记得给我们分出胜负,还有,”尚吉转身跑掉之前没忘记嘱咐陈启,“到我生日的时候你也要给我回礼的!生日快乐太子殿下!” * 父亲的伤都是陈年旧伤,平日里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偶尔走动太多累着了会感到不适。 宫里的傅太医丞最了解他的情况,傅永视父亲为伯乐,又受过殷家的帮助,因此他一直都将父亲的身体情况放在心上,每月会来给父亲做检查。 但父亲有时夜里不舒服了又不愿意让太医跑这一趟,随着年纪增长身体也不如年轻时好,尚吉便想要自己学些简单的针灸、艾灸、推拿之类的,好能帮他缓解一下。 尚吉第一次亲手给父亲做针灸时,傅太医是在旁边看着的,他当时还夸尚吉穴位找得很准。 这夜吃过晚饭,父亲又觉得背部很僵,抬手时还有些疼痛。 “年纪大了嘛。”脱去上衣卧在床上的父亲虽然脸色平淡,但还是很享受女儿给自己捏肩按背。 “什么年纪大,你身体好着呢,傅太医说的。” 父亲背上很多伤疤,有的像刀伤,有的像箭伤,整个背部摸起来粗粝不平,但又坚实可靠。 偶尔被妻子教训;时时宠溺着唯一的小女儿,会抽空陪她没头没脑地玩幼稚的游戏,乐呵呵地被她扎辫子揪头发;跟仆从下人打成一片,按时上朝,每天回家吃饭,过着普通平淡的日子。 亲和平凡到让人忘记他是怎样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精文韬通武略,助新皇建国登基。 只有这些伤痕提醒着尚吉,当朝丞相的职位是用命拼出来的,如果哪一刀再偏一点、再深一点,或许他就活不成了。 “你为什么要当丞相呢?”她突然问。 尚榆没有听懂她的问题。 “同样要冒巨大的风险,付出这么多心血,为什么你不当皇帝?” 尚榆愣住了,但很快他“嘿嘿”一笑:“你想当公主?” “难道只有皇帝的后人才可以做皇帝吗?” 尚榆揉了揉她的脑袋——该怎么说呢?他只是追逐着自己想要的,最终成为了自己终将成为的。 “因为,辅佐一个我认可、欣赏的人,比自己统治天下,要有意思多了呀。” “那怎么样才能当丞相呢?” “第一,要有健壮的体魄;”尚榆思考一番,认真地讲起来,还拍了拍自己的肌肉,“第二,要有聪明的头脑和深厚的学识;第三,要有大局的观念和是非的明辨;最后……要舍弃一些东西。” “舍弃什么?” “太深奥了,等你前三条都满足了之后再说吧。” “那你舍弃了什么?” “也许是闲适的天真日子吧……你是真的想要当丞相?” 尚吉愣了愣,没有马上回答。 她又想起那天在轿子上母亲的话。其实不只是母亲,她也听到过其他人对自己的谈论,无非是说当朝丞相之女文武一概不通,也没什么礼数。她还小的时候倒没有这么多闲话,都只当她年纪小爱玩,可身边的同龄人都逐渐走上正轨,她还是原来那样无拘无束、没心没肺,非恶意的讨论也多起来,要么是担心她本人的,要么是觉得可惜或者失望的。 尚吉这么将心里话告诉父亲。 尚榆很少见女儿露出这种担忧的表情,他笑了笑,伸手将她蹙起的眉头抚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比你厉害多少呀。” “那我以后会跟你一样厉害吗?”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和你母亲是一样的,只希望你有自己真正想成为的样子。” 为什么别人从小就有志向、有理想呢,志向是在哪里找到的呢?如果立下志愿、施展抱负也是一种规矩,那她没有守的规矩又增加了一条。 * 尚吉的生辰正是两个月后的同一天。 她的生日向来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即便如此,府里也没人闲着,兰风和竹雨起个大早给小姐梳洗打扮,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件粉红的裙子,套件襟上绣着牡丹的绯色比甲。 尚吉的衣服多是各种鲜艳的颜色,她眼睛大、发色深,穿太淡的颜色会不相称。尚吉自己也喜欢大红大绿多于清浅的颜色,并且尤其钟爱红色。 竹雨仔细看着铜镜里玩扣子的尚吉,又往上添了几朵珠花。 她的小姐每天吃好睡好无忧无虑,脸蛋圆圆白里透红,好不可爱,红色的衣服更显得有活力。太后这样的老人家最喜欢这种机灵又能吃的小孩,其他宫女和太监们也挺喜欢她的,“作恶多端”好像并没有太影响她的形象,果然长得好看是硬道理。 丞相府没有办宴请客,但给丞相千金送来的礼并不少,多半客人主要还是为了来跟丞相客套的。 尚吉翻了翻礼物,发现学堂的朋友们也有以自己的名义给她送贺礼,比如赵兴璞送的是一串鱼形玛瑙串饰。 没有看到陈启的,看来得傍晚到宫里吃饭才能拿到了。 进了宫先去拜见皇后,皇后亲手在尚吉手腕上系了一条带玉珠的红绳,说是特意请都城郊外肃山寺的大师开过光,能护佑平安。 皇后一直都那么信佛吗,佛祖满足了她的什么愿望呢?尚吉转了转手腕上的玉珠。 陈启拱手:“母后,离酉时还有一会儿,我带小吉到偏殿坐会儿吧。” 尚吉非常高兴地跟在陈启身后。 他穿着蟹壳青的衣服,身上除了一串佩玉别无他物。他好像在很多场合都是这么个打扮,自己的生日也好、过年也好,都只在礼仪内尽量穿得素净,不会穿多么出挑的华服。 虽然知道他就是这么个风格,也看习惯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他穿深色的衣服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特别不适合他?会不会太稳重显得滑稽? 陈启发现了她的兴致勃勃,便说:“我可不保证你一定喜欢啊。” “我当然知道啦,不过还是很好奇嘛。”尚吉越过他,先他一步推开偏殿的门。 “在那桌上。”陈启指了指。 “什么东西这么大,”尚吉震惊,抱起那个沉甸甸的盒子晃了晃,“好沉啊,石头?” “好,明年就送这个。” 尚吉放下那个立起来比她还高的盒子,掀开同样有分量的盖子一看:“这是……” “名匠打造、顶级工艺,鸟兽纹样、超凡脱俗,专属铭文、尽显尊贵。”陈启笑了笑。 是一把很华贵的弓,弓把和弓梢刻有猛兽的纹样,弓臂用的是上好的柘木、牛角、鱼胶,确实是非常美观,想必用起来也十分趁手。 可为什么是弓呢? 自从那次秋猎把陈启射伤,她就再也没有碰过弓箭。她舞刀耍枪,十八样兵器都掂量过,就是不想射箭。 “弓是好弓,不过你要能拉得开恐怕还得再过几年。” 尚吉双手托起弓,又摆开架势虚拉下弓试了试:“怎么好像男孩子用的啊。”通常来说,男孩儿女孩儿的力气不同、臂长不同,所用的弓也需有区别。 “是给你做的,”陈启重重强调了一下“是”字,免得她觉得是转赠的,“不过我请人打造的时候忘了说是送给女孩了。” “好吧……” 陈启看尚吉又把弓放回去了,心里有事的样子,问:“不喜欢?” “你觉得我能用好吗?”虽然当时没说什么,但伤到好朋友的时候,尚吉还是很自责。 陈启想了想,靠着榻边坐下,没有直接回答:“那天在书中看到一则故事,说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神射手,射箭是百发百中。有一天他和皇帝一起在林中散步,看到头上有一只大雁飞过,就对皇帝说,‘我只用弓不用箭,就可以把天上的大雁射下来’,皇帝不相信,结果他一拉弓弦,大雁果然掉下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 “神射手解释道,这只大雁飞得慢、叫声也悲惨,是因为原来受过箭伤还没痊愈,它再听到拉弓弦的声音,受了惊,一挣扎便掉下来了。”他将装着弓的盒子往尚吉的方向推了推,“现在看来,受了伤的惊弓之鸟并不是我,是你啊。” 尚吉噘着嘴没说话,若有所思。 小路子突然在门口报一句:“殿下,陛下快到宫门口了。” 尚吉飞快抱起那个重重的盒子向门外跑去:“好吧,我接受你的生日礼物了,谢谢。” 陈启看着那被扛在肩上的盒子消失在门边,慢悠悠地吩咐道:“小路子,帮她一下吧,拿进轿子里。” 第16章 谢池春(一) 刚满十三岁的尚吉已经很有少女的样子了,不说窈窕淑女、倾国倾城,那也是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今年开始,她随着父亲在东营校场训练,没事儿还跟着京兆尹一块儿去打点恶霸流氓。 今年还是皇上五十岁的寿辰,安平王也再次来到都城,他又领了一群他们西南选拔出来的能歌善舞的乐师舞女献技,皇上自然是十分高兴的,每个人都赏赐了一通。 尚吉正是在宴会上碰到了一见钟情的乐师。 那会儿她正盼着御膳房的下一道菜。她跟傅太医商量过,做几道药膳可以解决炎炎夏日里帝后、太子的食欲不振,虽然加了药材但还是要保证好吃,尚吉特意强调了这点。 这几年傅太医教了她很多东西,也总说她进步快、记忆好。其实,她并不有志于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只了解不同的疾病症状、各类药材药方和人体经脉穴位,就已感到颇为神奇。 加了山楂的肉粥呈上来了,尚吉刚要端碗,安平王大袖一挥,底下就上来一群拿着琴、筑、琵琶、箜篌的乐师,个个挺拔高雅,一共二十八人,俨然一支训练有素、技艺超群的乐队。 站在最后的一名乐师,长着卷卷的头发、长长的睫毛,皮肤也很白皙。尚吉看着他的模样想,他没道理不是外族人吧? 他弹的是琴,又细又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宛如天宫的仙子抚弄水流,长短不一的水珠从指间穿梭,流淌成乐曲。尚吉已经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尚吉也卖力地拍手,不小心把碗打翻了。那个乐师扭头看到了,隔着三五个人,他低头微微笑了,尚吉感觉裹上蜜糖的炸糖饼都没他的笑容甜。 领了赏的众人退下,皇上顺口问安平王是如何能找到这么些不同凡响的艺人,桌边的安平王便老老实实回答:“有些是王府的,有些是路上招揽的。听闻太子殿下也精于弹琴,东宫常能听到殿下的袅袅琴声,如高山流水绕梁三日,只可惜臣常在西南鲜少入宫,未能亲耳一听,倒是臣招来的这些乐师,确实不赖……” 玉珺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此言差矣,太子殿下的琴艺岂是别人能比的,你是大老粗,附庸风雅罢了,不懂音乐。” 安平王笑笑没再继续说,但有几个声音开始附和,说确实没有见识过太子殿下的琴技,不知在此盛宴上是否有幸一睹风采。 尚吉撑着下巴望向最高处的两人。陈启要是弹琴,肯定会惊艳众人的。虽说流程上没有这个环节,不过太子都被架起来了,不露一手可说不过去。 “启儿?”皇上转头征求陈启的意见。 虽然觉得太子没必要一定献技;但没必要,也不是不行。 陈启气定神闲,站起身答道:“正值父皇寿宴,儿臣便献丑了。” 安平王连忙说:“其实臣来时路过春城,看中了名匠宋达新造的琴,本就打算送给太子殿下,正好今日就献上吧。”接着他就吩咐下人赶紧把琴拿来。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都兴致勃勃,而陈启走出来的步子却一滞,尚吉舀汤的手也一顿,陈灼则低头捂住了脸。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丝竹管弦,欢乐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有陈灼觉得他今天就要命绝于此。 * 昨天的这个时辰,陈灼找到了陈启和尚吉。 “救救我,我完了。” 一番逻辑混乱、词不达意的表述过后,尚吉听懂了他的话:“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小心把你爹要送给皇后或者太子的琴弄坏了,你又不敢说,就把断了的那根弦用别的线代替了。” “情况紧急,差不多这样吧。”陈灼跪坐着,膝上趴着他的猫,“而且那是宋大匠造的琴,他造一把得花好几年,光有钱还买不到呢。” “虽然听明白了但还是难以置信。”陈启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尚吉隐隐约约看见他脸上写了清清楚楚两个大字:造孽。 “那我只能上吊自尽了。”陈灼拉起袖口擦擦眼角。 “有那么严重吗?”陈启想了想,“若是送给我那没问题,若是送给母后,她也不一定会马上看见,你不想被发现,我立刻向她把琴要过来就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灼点点头。 “敢情你都想好了啊,就是来通知我们一下。”尚吉拍拍手,“问题解决,总之只要琴到陈启手里就没事啦,没人会发现的,哈哈哈哈哈。”说着她揽着陈启和陈灼到屋外。 ——完全就会被发现好吗。 此刻的陈启坐在那把昂贵的琴面前,看着与众不同的那根红弦沉默。 关于为什么没人觉得不对劲,可能是都认为名匠的琴必有玄机,说出来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这下好了。太子弹琴,琴声有问题,皇帝和太子没面子;检查过后发现安平王献的琴有问题,安平王故意献上有问题的琴,安平王卒;查出罪魁祸首,陈灼卒。 陈灼在对面使劲儿使眼色,求尚吉帮帮忙。 尚吉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悬梁——她“哗”地一下站起来,清清嗓子起了个范儿:“陛下,陈灼说要给您献上一幅祝寿图!”——她搭了一把手给他找了张凳子,陈灼仿佛能看到她还把绳结打好了招呼他过去。 “世子殿下本就说要在寿宴上当场作画,不如就以太子殿下的琴声为伴,加上这些美味佳肴,我们就可以同时饱眼、耳、口福了。” 陈灼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小画家,很多人是第一次看他作画,心思自然会被分到画上,耳朵里听到的东西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此乃李代桃僵之计。尚吉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殷夫人在看见尚吉起身那刻吓了一跳,见她没说什么过分的事,悬着的心稍微放下。 皇上听了她的话则龙颜大悦:“如此甚好。” 陈灼起身行了个礼,又对对面的尚吉作揖,笑着咬牙切齿道:“尚小姐,真是谢谢了。” 识趣的招财马上去张罗纸笔颜料。 陈启想了想,动手弹起《阳春》的变调,颂春回大地、万物舒畅,又比原调更加活泼,带着节庆的欢乐热闹。 陈灼也动起笔,他并不着急,一边构思一边描绘,寥寥数笔就把山的形态勾画出来,他最擅长画的正是各式山水。 尚吉想,他明明很少出门,没怎么见过各地的山川江河,光是凭书中描述和自己的想象就能画得如此出色传神,要是他能常去看看,笔下的景色应更加动人。 陈灼画的应该是莲峰山,因状似莲花得名,位于皇上母家的家乡,那里群峰错落、翠**流,素有“陇上碧莲”之称,山上有众多石窟寺庙,皇上即位后更是在那新建了不少庙宇。陈灼将山腰那棵千年古松也画出来了,松树本就喻长寿坚贞,加上皇上表字为“劲松”,确实很应景。 陈灼停笔的瞬间,陈启也恰好弹毕最后一个音。他走到陈灼身边接过笔,在画旁题句常见的寿词: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 小路子和招财一同举起画作向四周展示一番,众臣皆鼓掌道妙哉,宴席旁也传来了安平王哈哈大笑、拍手叫好的豪迈声音。 随后陈启和陈灼一同上台阶行礼,恭恭敬敬跪下,双手举画奉上。 皇上本就喝了些酒,这会儿高兴得脸都红了。 “圆满解决!”尚吉沾沾自喜。 第17章 谢池春(二) “你管这叫圆满解决?”东宫正殿里,陈启背对着尚吉。 “诶拜托,又不是我写的。” 陈启转过身来,满脸疑惑地坐下:“我知道不是你,但是怎么会有这种故事流传出来。” “查不到啊,就那么几张纸在坊间飘来飘去,口耳相传,源头那是找不到了。” 陈启撑着额头思考。 是这样的,寿宴结束的第三天开始,就有一些宫廷故事在坊间流传。原本也还好,说太子弹琴、世子作画,场面和谐其乐融融。后来让传闻变得不可描述的源头是不知谁写的话本子,说的是琴师和画师分开两个美男子合起来一对璧人,缠缠绵绵相敬如宾,末了还是个悲剧,最后因为世俗的迫害劳燕分飞阴阳两隔。看故事的人都默认是以太子和世子为原型,又增加了对皇室的遐想,将这故事当成是某种改头换面的宫廷艳史。 “你是不是得罪谁了,故意散播流言呢。”尚吉的语气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不过是什么人,既跟太子有仇又喜欢散播这种没意义的流言呢。 陈启摇了摇头,走到尚吉身旁:“也不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传闻,与其说是冒着风险恶作剧,倒更像是谁家的丫鬟侍卫听了主人的谈论,添油加醋往外传,各种道听途说才形成了这个故事。” “我也觉得不是大事,就这样吧。” 陈启拉住尚吉的后衣领:“我的意思是,事情不大,很好解决;解决的人,就你了。” 尚吉无可奈何,转身抱拳:“遵命,太子殿下!” 也是,当朝太子在民间的形象总要维护一下的吧。 她执行力倒很强的,三天之后,坊间的太子形象就变成了琴棋书画礼乐射御样样精通的君子。 “满意吗?”御花园里,尚吉躺在槐树上,低头问陈启。 “还行,但是,”陈启看着率更令呈上来的汇报,“高大威猛、力大如牛、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每顿吃两头羊是怎么回事?” “……你总要付出点代价吧,扭转形象也不能光捡好的那一面说,这没有可信度好吧。而且我传出去的原话明明是‘阳刚勇武’‘不怒自威’……”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陈启放下手里的纸张,抿一口茶。 树上的尚吉转着手里的叶子,换了个话题:“你的问题解决了,轮到我的问题了吧。” “你有什么问题?”陈灼的声音突然从树下传来。 “噢,你来了,”尚吉往下望去,看到陈灼抱着自己的猫,“你挺悠闲嘛,最近总抱着它到处晃悠。” 每次见过父母后,他好像心情就特别好。 “对,何博士放了我几天假。”他轻轻摸一下怀里小猫的头,小猫也抬头蹭蹭他的手。那猫蓝蓝的眼睛像天空一样,雪白的毛像云彩。 “说回正事儿,我想你们帮我个忙。” 尚吉开始给他们解释自己的少女心事,不远处的兰风和竹雨叹口气。 她们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好几遍了,每到夜里,尚吉就把她们拉进房间,或者去她们的房间,把当时的情景和那个琴师的相貌翻来覆去地讲。现在就算是换她们去给太子讲,她们也能讲得一字不漏。 兄弟俩听了她的话,略加思索,随即异口同声:“你竟然有喜欢的人?” “不要那么诧异好不好。”尚吉很嫌弃。 “……你要干点啥竟然还需要别人帮?”梅开二度的异口同声。 “帮你什么?”陈启问。 “强抢民男?”陈灼问。 “你们俩有的时候也是欠揍……算了,你们还不懂,不过你们也总会有喜欢的人的,到时候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束手无策了,当然,到时候我也会帮你们的。” 陈启很快便说:“他不是琴师吗?你说想练琴,要找个老师不就得了?” “这合适吗?”尚吉躁动不安的手不停掰着树叶子,有点害羞,“这个方法我也想过,但他万一不想教呢,我怕给他添麻烦。” “噗。” 尚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笑出声的陈灼,随后飞快地从树上爬下来。 “好吧,你们都这么说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也不用马上就去吧。”陈灼一只手放在嘴边,冲跑远的人影喊。 小金子刚把红豆蜂蜜糕送到桌上,陈启摆手:“送过去吧。” * 尚吉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去找那琴师的事。 她到了他们住的院子,走了几步,前方正好是那寿宴上自己看了好久的人,于是她追了上去。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惊讶道:“尚小姐?” “你知道我?” “我们都知道小姐。”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尚吉一下子失望起来,转而又打起精神换个话头:“我想跟你学琴,可以吗?” 他愣了愣,又恢复脸上的笑意:“当然。” 深邃的眉眼,高挑的身材。午后的风微微凉,掀开他衣摆的角度刚刚好。 尚吉别开了脸,心里却在窃喜。 “院子里好多花呢。”她指指门外,这地方仿佛专门为伶人挑选。安平王将带来的所有乐师和舞女献给了陛下,他们就呆在都城献艺。 对方点头:“是的,春天来了,花都开了。” 见面的那场景、那对话,尚吉用被子蒙住头,一遍又一遍地想。他从相貌、到声音、到言行举止,都是那么地温柔,像从月光里面捞出来的人——没错,和月光一样,热情温和又冷淡疏离。 他叫荀靖。尚吉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跟月亮毫无联系的名字,她却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它与月亮无关。 * 自那以后,尚吉又去找过他三两次,跟他呆着的时候连风都更加温柔,每每回想,她都觉得那几日如身在梦境中,平静又快乐。 直到有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弹琴喝茶。荀靖问她:“尚小姐喜欢学琴吗?” “喜欢呀,我……”尚吉下意识回答,却一时语塞。 “不管喜不喜欢,小姐把我当做朋友,欣赏我的琴声,就已经让我很感激。” “你呢,你很喜欢弹琴吧?” “我当然很喜欢,弹奏出能让人愉快的琴声。”他轻轻抚摸着身前的琴,拨弄出几个不成曲的音调也动听。 尚吉想起陈启的知音论,问:“如果有人能听懂你的琴声是不是很好?” 他摇摇头:“知音难觅。但我不求知音。” 花瓣被吹落到庭前。 “尚小姐,感谢你的照顾。能到都城以外的其他地方给更多人演奏曲子,是鄙人的心愿。” 尚吉呆呆地看他站起身行礼、说了这样的话。 “你想走?你想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走?” “春城最近很流行欣赏乐曲,也出了很多有名的乐师和工匠。” “你会回来吗?” “春城有适合弹琴唱曲的地方,榕城也是,华州、肃州、襄州也许都是。” 她急得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都城也有很多大户人家喜欢听乐曲,每年都有很多节日,还有各种官员、富商的喜事,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尚小姐。”他打断了她的话,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 尚吉松开手,看着被自己抓皱的衣袖。 “……好吧,我知道了,”她用手背擦擦鼻尖,挡住自己的表情,“今天我先回去了。” * 东宫的偏殿里,尚吉把脸埋在臂弯里闹脾气。 “小路子说,今天他们要走了,你不去送送你的心上人?” 尚吉把榻边的软枕扔过去:“给我弹一曲解解闷。有什么了不起的,比他会弹的大有人在。” 陈启也不想跟郁闷的尚吉争辩,干脆顺她心意,坐到琴边,弹起那天的《阳春》。 “陈启,你这琴声,好像突然变好听了。”榻上的人呆呆地趴着,很没精神的样子。 “嘁。”陈启轻嗤一声,“安静听曲,解你的相思情。” 门突然被打开,阳光正好对上尚吉的眼睛。 “谁啊?” “我啊。”陈灼懒懒地倚着门,身影把刺眼的阳光挡住,“要不要去放风筝?” “不要。” “找皇后殿下?” “不去了。” “那去见见那位琴师吧?” 尚吉没有说话。 “跟他说声再见比较好吧?”陈灼将脑袋靠在门框上,一直跟着他的小猫乖巧地立在他脚边。 尚吉扭头问陈启:“你觉得呢?” “你想见他吗?” 尚吉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榻:“我去吧。” 走到门口,陈灼突然把小猫抱起来。被托到尚吉面前的小猫跟她大眼瞪小眼。 “要不然你带着它去吧,缓解尴尬。” * 尚吉抱着猫匆匆乘马车赶去宫外,下车跑进院子里时,落英缤纷的场景让她一下子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荀靖抱着自己的琴从房间里出来,正好和尚吉对视上。于是他把琴交给小琴童,朝她走去。 尚吉也快步过去,可没承想,一到他跟前,他就连打了数个喷嚏,随后忙转过身去道歉。 她一下愣住,反应过来才问:“是这猫吗?” 对方轻轻点头,她赶紧放下小猫,小猫跑向远处的竹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尚吉脸热热的。 荀靖挠挠头:“尚小姐言重了,小猫很可爱,但我从小见猫就打喷嚏。” “嗯……你的琴……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行装已经收拾好了,但我想着还是等会儿,果然尚小姐就过来了。” “你在等我吗?” “我当然会期待小姐给我送行呀。”他腼腆地笑了笑。 尚吉有些失落,又懊恼于太匆忙没有为他准备送行的礼物,毕竟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姐的礼物我也收到了,谢谢。” 礼物?尚吉倏地抬头看向他。 “丞相府送来的礼物。”他淡淡笑着。 尚吉突然明白是谁怕她后悔没有好好分别,提前替她将所有事准备妥当。 “所以……你不会回来了吗?” 荀靖看着她用鞋尖在地面画着混乱的圈子,不安又落寞的心情袒露无遗。 “尚小姐生气了吗?” 尚吉连忙解释:“我不生气,我是害怕……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高兴,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 “纵然离别伤感,也不能止步不前。”他将什么东西贴到她的额前。 额头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尚吉伸手去接,把东西放到眼前:“梨花?附近没有栽……” 话语未完,她却发现,花是用绢丝做的,色泽洁白,每个褶角和边沿都栩栩如生。 她抬头,对方笑了笑,浅浅的酒窝像盛了蜜。 “梨花先生在书里教的。” “梨花先生?”尚吉不怎么看通俗小说,后来她才从竹雨那里知道这个最近名声大噪的神秘作家。 “相逢匆匆,佳期难重,如花开花落,月盈月亏。离别是非常自然的事,请尚小姐不要难过。赠一朵梨花,希望小姐平安健康,永远纯洁无瑕。” 尚吉手心捧着那朵花,低头不看他,难过却半晌不知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说道:“谢谢你,祝你一路平安,万事大吉。” 直到荀靖离开院子好久,尚吉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 她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学会弹琴。 她又想到,陈灼之前告诉她,他院子里的荼蘼花开了,那是春天最后开放的花。 春天的花开完了,她的春天结束了。 第18章 菩萨蛮(一) 傍晚的丞相府,院中格外安静,尚吉在树上躺着吹风。 春末夏初的微风还很凉爽,将人心也抚得软软的,远近处炊烟袅袅,饭菜香味儿撩拨着她。 往常她最喜欢这个时候了,晚饭前后,正是难得的亲子时间。可今天她是觉得这饭菜也不香,也不想跟父母亲说话。 她斜躺着盯着天上的晚霞,红的粉的黄的紫的。陈灼能不能帮她画幅晚霞图?她想把美好的东西留下来。 晚霞是会失去的,春花是会逝去的,人也是会离去的。 正胡思乱想着,父亲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小吉,还不下来吃晚饭哪?” 尚吉翻过身子,抱着树枝桠趴着,看着下方的人,想起来荀靖说的“丞相府送的礼物”——那会是什么呢? 尚榆抬头望着自己的孩子,她不说话也没动静,眉头微蹙,说明她很郁闷,还有些困惑。他一直都很清楚她各种各样的情绪,动动脑袋、转转眼珠、张一张嘴,他全都能读懂。 院门口,兰风来请他们,他让她先过去:“跟夫人说我们等会儿就来。” 接着,他三两下便爬上树,动作熟练,还未脱下的紫色朝服沾上了灰尘、青苔和水珠。 他攀上尚吉附近的树杈,坐下问:“什么事,让我的宝贝女儿这么难过,饭也不吃?” 尚吉撑着下巴看父亲坐好:“你跟母亲是怎么在一起的?” 尚榆笑了笑,话也说得很直白:“当年……对,二十年前了,在榕城购置军队粮草的时候,结识了殷府的二小姐,一来二去,谈得越发投机。离开榕城之前,原本还约定了在街边的糖水铺再见一面,可那时候,我左等右等,等了三个时辰也等不来人……” “为什么?”急性子的尚吉马上爬起来坐好。 可尚榆没再说了,眨眨眼,故意卖了个关子:“那就听下回分解吧。” 尚吉知道她爹狡猾,但不知道能这么狡猾,说到关键的地方故意停下来吊她胃口。 “你就说吧爹!”她抱着父亲开始撒娇。 “给你个提示,跟这个有关系。”父亲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 世家会特制府邸的令牌,以彰显尊贵的地位;他们家也有这信物,但尚家的令牌不是什么金的、银的、玉的,也没有点缀什么华美的珠宝,只不过是一块挂了流苏和珠子的木牌,牌子边沿蜿蜒着一株盛放的腊梅。 尚吉也有这块牌子,他们全家人都有。 梅花牌,是代表家人永远相伴的约定。 所以是什么意思呢?尚吉懒得想,于是抱着树枝开始撒泼打滚。 尚榆折了一支细细的枝丫,用叶子拂弄她的脑袋和脖子。尚吉被挠痒了,“忽”地坐起来时,却见父亲很快地从树上翻下去了,灵活得比下段楼梯还迅速。 “下来吧,我肚子饿了。”丞相招招手。 尚吉在树上问:“爹,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荀靖的事啊。”她眼神飘忽到他脚边的地面。 “原来他叫荀靖啊。” “你不知道啊?”尚吉瞪大眼睛,而树下的尚榆笑眯眯的。 “你那天回来,我们立刻就看出来你不开心,所以去宫里问了问,然后以你的名义,送了一本琴谱。”他停下来,斟酌一小会儿,才继续,“实际上,你在宫里所有的事,我们都会关心,不止这件事,也不止这次。希望你明白和理解,这是一种保护,不是为了束缚你。” 尚吉怎么会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世上再也没有别人,会关心她的所有心情,满心满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会在见到她表情的短短一瞬就知晓她是开心还是难过,会希望分享她的快乐,或急于解决她的难题。 “等到有一天,它不再存在、或者你不再需要的时候,你或许还会有点怀念。” 尚吉一直认真地盯着树下的人看。天暗下来了,但她的视力很好,能看到父亲的头顶也有了白发。 “去吃饭吧。” “好!” 尚吉蹦到了另一根矮一些的枝干上,二话不说直接往下跳。尚榆则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准备好要稳稳接住她。 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奉夫人之命再来催促的兰风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忍不住摇头笑了。 小姐是个多幸福的女儿。 * “陈灼——你就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吧?” 东宫里,尚吉正审问嫌犯。 “拜托尚小姐,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我要是能未卜先知,我立刻先给咱们太子殿下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当太子妃。”陈灼按着太阳穴喃喃自语。 只有陈启不明白为啥他俩吵架要到他的东宫来吵。 “你俩吵架别拉上我。”太子十三岁了,送到宫里的名门千金名帖堆积如山。 尚吉吵累了,坐下来喝口牛乳茶歇歇。 “哪有那么巧,人家不能接近猫,你偏让我抱个猫。” “你还在乎这事呢?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差不多吧,兴师问罪一下。”她瞪一眼角落里换香料的罪魁祸首。 陈启这书是看不下去了,他放下书卷,也顺着尚吉的眼神望向陈灼。 陈灼扶着暗红描金纹的小盒,捏一根细细的勺,认认真真地将里头的香粉舀出来,放进桌上铜制的香炉,一丝不苟地压入其内的如意形状香篆中。待压好后,用线香点燃香粉,不一会儿,青烟便从香炉盖上繁复的镂空图案中钻出。 尚吉已经知道焚香弹琴是一种高雅志趣,她抬抬下巴:“这个是什么香?” “和合双至。”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陈灼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 “是皇后殿下亲自调的一种香,有沉香、苏合香、荷花,我加了点艾草。” 陈灼接过侍女递来的湿手帕,边走向他们边回答。 “艾草我好像闻出来了……”尚吉吸吸鼻子,“倒是挺适合夏天的。你对香很了解?” “我听父母亲说,皇后殿下喜欢熏香,也会调香,宫里用的好几种香都是她调的,民间也有仿香。” “那你也知道?沉香、苏合香?”尚吉转头去问陈启。 陈启摇摇头:“我知道名字,但没了解过里头有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西南边陲是我朝香料的主要产地之一;而西域香料商人则会从西北的通州、肃州进入大启。” 尚吉打个哈欠。 “对了,你快及笄了,我看母后都在给你挑及笄礼了,”陈启问,“你的字有想好吗,要改称呼吗?” “啊,早定好了,”尚吉拍拍手,拍掉刚才拿枣糕时手上沾到的糖,“字大吉,万事大吉!” “大……好荒谬。”读不出口的名字。 尚吉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她开玩笑的,父亲说大吉太过,就叫“小吉”好了。 陈灼也跟着笑起来。他看了看窗外已近黄昏的天色,说:“我先回去了,昨天何博士留的算术还没做呢。” 尚吉对着他的背影懒懒挥手。 陈灼对待学堂的课业并不算积极,但留下的功课他起码都还是会完成的。 她想,陈启的积极是为了江山,府峥嵘的积极是为了辅佐,她的积极是为了当丞相,那么陈灼会有什么样的志向呢? 陈启用指尖敲敲桌,问她:“你们现在功课多吗?” “可多可少,想做有的是,不想做很快了事。” 陈启笑了笑,接着问:“那你今晚有空吗?我带你到司天台?” 第19章 菩萨蛮(二) 司天台是新建成的官署,掌天时星历,由高太常手下太史令主掌。 陈启边在前面带路,边向身后的人介绍着。 “高太常前几日带我来看过,我觉得挺有意思的。”陈启看了看眼睛放光的尚吉。 他就知道她喜欢新鲜玩意儿。 司天台共七层,最高层有一个高台,官吏们就在这里观察和记录天象。 上到最高台,此时正好是戌时的最后一刻。 他们默契地抬头望天空。今日天气晴朗,月亮被云遮住,星星的光亮就更明显了。 身边所有人都退下了,只余他们俩谈话。陈启给尚吉介绍不同的星星叫什么,在什么时候升起又何时落下。 “北斗七星呢?” “那边。” “牛郎织女呢?” “现在看不到。” “那颗叫什么?” “没有名字。” …… 说累了,他们靠在栏杆上,一言不发地看了夜空很久。遥远又辽阔的天空,总是会让渺小如蚁的人们沉默。 终于,尚吉伸了个懒腰:“你带我来司天台就为了看星星?” “不值得吗?他们说今天很适合观星。” “值得,值得。” “所以你有觉得好一点吗?” “是因为我今天怪陈灼?其实我已经没有很在意了。” “完全不在意了?” “原本还有一点不高兴,但是也并不难受。”她并不是情绪很稳定的人,喜怒哀乐皆形于色。 不高兴也许算不上是好事,但是能够放肆地不高兴也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你跟他,不会有结果。”陈启指的是那个琴师,“再说了,你那么贪图新鲜的人,你会一辈子喜欢他吗?” “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找到过相互喜欢的人,比没找到过要好一点。” 喜欢也不是一定要一辈子、一定要有结果才好,和他相处的时光在记忆里永远像春光一样明媚。 “你说得对,不过遇上两情相悦的人,机会可能很小。” “谁说的,你爹娘,我爹娘,不都是吗?”她耸耸肩,望着远方。 登高凭栏,她能看到城里所有的灯火早已熄灭,房屋、集市、街道,都在黑夜中静默着。 “存在着这样的事,但这种事是无法追求的,追求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讨厌的人,相处着相处着,还是会喜欢的。” “这不是在谈我的事了吧?原来这就是当朝太子对选妃的态度。”尚吉吹了个口哨,“不过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也有可能不是完全无关。” 尚吉转身,背靠栏杆,侧过脸去看身边的人。他低着头,光将他的脸划分成阴阳两面。 他又开口补充:“我只是觉得,不需要在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对方适合比我喜欢更重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确实可能跟你关系不大。” “你意思就是我不适合呗,我承认,我也没想过要当。可你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还拖着呢?” “只是因为不到时候,选太子妃也有合适的时间,不能操之过急。”他顿了顿,“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我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责任”,是体现在哪里呢?是体现在我们所拥有的那些东西上,还是体现在我们必须去获取的东西上? 尚吉想起从前那些听不太懂的历史、儒学,她问:“你喜欢你学的那些东西吗?” “说来也喜欢,但喜不喜欢不重要。如果我是个木匠的孩子,我可能喜欢做木工;如果我是个农民的孩子,我可能喜欢播种和收成。其实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学的,是因为我需要。”陈启向后方走去,坐到了休息用的藤椅上,“而且,喜欢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喜欢的自由。” 她以为他喜欢弹琴、喜欢读书、喜欢写字,但也许正如他所说,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做这些。 “所以你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吗?”尚吉也走过来,坐到另一张藤椅上,靠着椅背望天。 “我想做的就是,承担我所应该承担的一切。” “这算一种牺牲吗?” “牺、牲,祭祀时做祭品用的牲畜。选择性的牺牲也许也是值得的,以保留住我们所珍惜的事物。” 为了生计、为了爱情、为了家国、为了理想,牺牲时间和精力,奉献大量钱财和美好的青春,这好像从来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牺牲和奉献,是我们的传统。 每个人都需要牺牲,她也牺牲了一些东西,来保住另外一些东西。 “有很多人连喜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要先活下去。他们不会考虑自己喜欢什么,只会想今天吃什么、明天的着落是什么。黄河汛期又至,今年暴雨来得早,下游河水涨得很快,守卒日夜轮岗,堤坝也在加固。江南河运的两艘货船遭遇意外沉没,共一十八人,有六个都像你我一般大……” 尚吉就这样听着陈启像通报的小吏一样一条一条地念。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晚饭后又回宫中,有诸多要事缠身,那些事她也多少了解过,但她没有想过它们对陈启的意义。 对她来说,为官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目前还有反悔的余地;而对陈启来说,对一个以国号为名的太子来说,这是从他出生时起就时刻肩负的责任。 十三岁的年纪,应该是父母和国家给予他承诺,但他已经需要为天下做出承诺。 “那么重的责任,一个人怎么承担得完呢?”她望着他说,“家国重任,扛在每个人肩头。如果你觉得太沉重,还有我,还有很多人,我们会一起让这世间变得更好。” 陈启回望她的眼睛。面前的人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直到后来他才反应过来,那天她向他许了一个承诺。 “是,所以,倒也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沌州江阴的芦陂修筑顺利,附近的水利工程将近完工,将来浇灌会更方便;稻谷的育种改良,禾苗更耐旱了;边境通商来往更多,商道沿途生活的百姓也因此受益……” 他完全停不下来,好像那些图纸、大臣的奏章就在眼前。 其实他一向是个称职的太子,只是,此时的尚吉,还看不出来他在犹豫什么。 “那我知道了,你真正想做的事,是把这天下变成人人可以尽情‘喜欢’的天下?”尚吉总结道。 陈启愣住,随后笑了:“你说得对,变成人人都可以尽情喜欢的天下。我当然可以。” 尚吉越长大便越明白,人们更多地谈论合不合适、谈论家世,谈论道义、公允、智慧、礼教、仁德……只有少年人才谈喜欢。 他们彻夜长谈——但也许只是睡了一觉。尚吉后来一直觉得那是一场梦,年少时轻狂又稚气的梦。 清晨即将来临,鱼肚白在遥远的天边显现,随之出现的还有一颗星星。 尚吉指了指东方的天空:“那颗是什么星星?怎么在早上出现?” “它是启明星,在太阳之前出现。但明年的这个时候,它就会在黄昏现身,作为黑夜里,最亮的一颗星星。”陈启站起身,伸手拉尚吉,“那是我的名字。” 他的头发微微飘动,他的手掌温暖有力,他的脊背时刻挺直。天空的亮照映着他的脸庞,在轮廓处勾勒出一道白边。 “你又长高了。”尚吉站起来,看着陈启和他头顶的星星。 她第一次觉得,陈启不再是从前那个幼稚的童年玩伴。她一直知道他是太子,但今天才真正明白他是太子。 他说了好多次自己的“喜欢”不重要、他不在乎,可是她知道他在乎。 我们都在乎,所以我们互相给予对方做喜欢的事的底气。 “不过你搞错了一件事——你当然有喜欢的自由,”于是尚吉打着哈欠拍他的肩,催促他一块儿下去,“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遇到喜欢的人,会让你的‘喜欢’都有回应。” 第20章 风入松 秋往冬临,冬去春来。 尚吉觉得过了好久才盼到今天这个上元节。 从前都是父母亲带着她上街,从高楼处看河上花灯影影绰绰,或者在家中点灯笼、请人到府里表演节目。 今年她长大了,总算可以一个人到街上玩儿了。听赵兴璞说街上有猜灯谜的,有声势浩大的灯火祭祀,有各种小吃,全城的街道都挂满大红灯笼,夜里如白天一样明亮,当然,还不能错过河边的花灯。 正月初六那天,兰风收到裁缝店送来的新衣,边捧进房间边告诉她,街上人太多了,一个人去不好。 于是她便给学堂里每个学生都发了帖子传了口信,约他们一起到河边放花灯。在没有宵禁的节日一起上街玩儿多有趣啊,而且这是丞相千金的邀约,所以几乎没有人不来的。 竹雨已经打扮妥了,深绿色的衣裙是年前就买好等着今天穿的,看起来竹雨期盼的程度不比她少。 她又喊兰风的名字:“你还没有准备好吗?” 对方在回廊那边高声回答:“我不去了小姐,人太多,我会头晕!” 兰风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好像不爱过七夕和上元,这原本都是小姐丫头们寻觅意中人的佳节,竹雨就很期盼这些节日,总要精心打扮了上街。之前尚吉在被窝里跟她们说起荀靖,她也只是困得迷迷糊糊地说,也没什么,只是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 她不凑节日的热闹,想来是又趴在床榻上看父亲给她买的几本书了。父母亲把她们来到府中的日子作为她们的生日,每年都记得问问她们想要什么礼物。那回父亲见兰风对他的诗集感兴趣,就送给她几本,她高兴得一连三天嘴角都是翘着的。 * 晚上,沿江而立的华盈食府吵吵闹闹,吃过饭的尚吉和同窗们都在三楼,感受着江风习习,看着窗外江上的花灯。不到天黑,已经有好些花灯飘在江面。 但他们肯定是不可能一晚上站在楼上,风轻云淡地看着楼下热闹的人群的。于是,天刚黑下来,他们便欢呼雀跃地下了楼往江边跑去,身后一众小厮侍女们抱着花灯跟着他们跑。熙熙攘攘一大群孩子,光鲜亮丽、你追我赶,引得不少路人注目。 街上人太多了,尚吉不得不像小鱼一样在人流中灵活地穿梭。她回头看竹雨有没有跟上自己,脚步却没停下,一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准确地说,是撞上迎面而来的巨大蒸屉。 “哎呦。”尚吉被撞得叫了一声。 叠起来的蒸屉挡住了对方的视线,感受到撞了人,他往后退了退连忙道歉,从蒸屉后方努力地探出脑袋——一颗头发有点乱的脑袋,黑漆漆的瞳孔,还有冒着汗的通红的脸。 “抱歉,急事儿赶路。”他看起来跟尚吉年纪相仿,但是个子高,手臂也壮实。 应该是哪个忙碌的商铺催小二去补置东西。尚吉这么想着,摆摆手说句没事,对方却认出她来了。 “噢,你是尚吉,我听父亲说过你,尚丞相的女儿。” 尚吉歪头:“你父亲是谁?” “霍霆,西营的士兵。”对方回答。 不太认识,尚吉想了想。父亲管的是东营,西营是大将军麾下统领。 “那你叫什么?” “霍凯桓。你以后会认识我的。”说罢,捧着东西的健壮少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尚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连他的背影也看不着了。 短暂的一面,但尚吉还是记住了他,她有种预感,以后会再见到他。 * 到河边时,河中早已星星点点地泛着灯火。他们一行十几人,便也各自点燃了自己的花灯,都满脸欣喜。 苏千巧的花灯是粉色的莲花,跟她一样瘦弱风雅。她两年前就不再去学堂了,尚吉也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于是凑到她旁边:“你的花灯没写愿望吗?” 苏千巧避开她伸向花灯的魔爪:“写什么愿望。” 尚吉没听出来这是个反问句,想起有几位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姐都定亲了,便大大咧咧地说:“定亲啊,你不是想要嫁人吗?” 苏千巧立刻瞪她一眼,红着脸说:“少胡言乱语,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今天可是幽会、邂逅的好日子呢。” 苏千巧聊不下去了,想用沉默避开话题,可八卦的赵兴璞却迎上来了:“什么幽会,什么邂逅?你?”他看向苏千巧,“还是你?”他转向尚吉。 赵兴璞已近弱冠,虽然看起来比他们成熟很多,但心思好像还是个孩子,不爱谈什么治国经邦,只关心花鸟鱼虫,依旧喜欢跟比他年纪小但相熟的童年玩伴们待着。 尚吉和苏千巧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有其他人也靠过来,搭上了这个话题。 “老赵,锦容,你们两个是不是要定亲?”赵兴璞的好哥们搭着他的肩膀,冲人群边缘穿浅蓝色衣裙的姑娘抬抬下巴。 前阵子,赵兴璞和韦锦容两家人来往得很是频繁,连一些孩子都听说他们两家要联姻。韦锦容跟皇后算远亲,是皇后祖父的兄弟的孙女,她的父亲刚荣升宗正丞,打理宗室事务。 话说到自己头上,赵兴璞立刻摆摆手:“去去去,放你的灯!” 角落里的韦锦容没说是和不是,摆弄着手里的灯。她平常就话少,很认生的样子,一与人说话就用衣袖遮住半张脸,没有跟谁特别熟,只偶尔跟稳重端庄的苏千巧说话。 尚吉也没有怎么逗弄过她,一来聊不上什么,二来,他们一家跟韦锦容的父母本就来往不多。不过佳节嘛,既然是大家一块儿出来,就不能落下任何一个,都得邀请了。 比如说,就算太子肯定来不了,她也差人给他捎了口信。 但除了太子,也不是每个人都在。 “陈灼呢?”尚吉又找不到他了。 她心中仿佛知道他不会出现在节庆的人群里,但又无法确定他到底会在哪儿。他总是神出鬼没的,早些时候小金子转告过她,到世子的宫中时并未见到世子殿下,他午后就已经出去了。 “去哪儿了这种时候,是跟哪家小姐幽会去了,还是邂逅了哪个佳人?”尚吉揣度着,席地而坐,看着手边的两个花灯。 一个鹅黄色,一个月白色,不用说,第二个是替陈启放的。陈灼原本说会来,她要是早知道他来不成,肯定请父亲也给他做一个。 她的鹅黄色花灯非常别致,是双层的,外层是镂空莲花状亭子,里面是一只伶俐生动的小兔子,点上蜡烛后显得格外别致可爱。父亲的手,除了写治国理政的文章、握折冲御侮用的刀剑,还能做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大到桌椅木床,小到书桌上的摆件,武能磨箭矢,文能糊羽扇,那双巧手,毫无疑问是从祖母那里继承到的。祖母比他更厉害,还会做很多好吃的。 旁边的府峥嵘突然打了个喷嚏。 尚吉好奇地看看他,对他说了母亲爱说的那句话:“觉得冷就多穿点儿。” 府峥嵘摇摇头:“不冷,我身体好着呢。” 尚吉小时候每年都要受风寒,好在三五天便好了,有一次发热得厉害,不过也是一下午就好了。母亲说小孩子就是这样的,长大了身体就越来越好了。确实也是,随着年龄增加她也不再每逢四季变化就生病了。 说回府峥嵘,他的兴致没有因为太子缺席而减退,对他来说,这太平欢乐的夜晚也算赏心悦目的景致。 “你的考核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都城卫军的资格考查,通过后,府峥嵘就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守护都城平安。尚吉相信以他的能力,肯定没问题。 府峥嵘果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他是骠骑将军的儿子,但若真想有真材实料,想要个掌实权的、有辅佐能力的职位,还是得通过一些正式的方式,举荐、试任、考核、升迁,大抵都是这些。 “那祝你好运咯。”尚吉对他举杯。 他们喝的是太子赏赐的甘蔗酒。甘蔗酒是南方襄州的特产,色泽金黄,入口清淡甜润,基本没有酒味,不辣嗓子,她很喜欢。 “我也参加考查,怎么不祝我好运。”有其他伙伴笑嘻嘻地靠过来蹭吃喝。 尚吉便站起来,特别气势豪迈地举起酒杯,很有宴会东家的样子:“上元佳节,祝大家都好运!祝大家都前程似锦,梦想成真!” 所有人欢呼起来,跟着举起杯子,有人喝甘蔗酒,有人喝桂花露,有人喝红枣牛乳,正如他们有人志存高远,有人立业前先成家,有人还懵懵懂懂。不管有着何种志向与未来,唯一确实的是,此刻他们都在同一片夜空下、同一条河旁仰头同饮。 竹雨提着一篮子街上买的糖饼赶到了,另一只手上还拿了个浅绿色的花灯。 尚吉高兴地迎接她的回来,先接过一个糖饼叼在嘴里,又拿过花灯在手里转个圈欣赏一番。 这是她给陈灼准备的。 在放花灯前她仔细思索了一番要写些什么。 显然她不知道陈灼的愿望是什么,于是她留了空,依旧把浅绿色的花灯放入水流中。 水面载着花灯慢慢飘远,像是要追上前面一黄一白的两盏。听到身边伙伴关于上元节的热烈争执,尚吉一转头又兴致勃勃参与进去了。 江水流着流着,流过市集,流过护城河。 此刻,一墙之隔,外面是热闹明亮的街道、像银河一样耀眼的护城河;里面是一道单薄的孤影,和被烛光拉长、融入角落的影子。那微弱的烛光被厚重的夜色所盖,无法穿透长长的、曲折的巷子,只能照亮周围破旧斑驳的白墙,也照亮捧着花灯的人。 在离河不远处,在最幽深昏暗的巷尾,陈灼独自捧着灯,低头许久未动。 第21章 两同心 “不是说小时候特别不懂事吗?” “龙生龙、凤生凤,那可是丞相家的孩子,六岁识古文,八岁学骑射礼乐,十二岁遍读医书,如今二八之年,文能对答如流,武能百步穿杨,而且容貌出众、不拘小节,翻遍都城都找不出比她标致风流的。” “真不愧是都城第一名媛……” 这说的是丞相府的千金,出身高贵、文武双全,容貌身姿出众,气质潇洒独特,眼中常含笑意,腰间总别纸扇,若见哪个大眼睛的姑娘持把纸扇扇风,肯定是她。 尚吉御马行于大街之上,马蹄踏着五月落花,马蹄声伴着街边卖茶、卖酒、卖面条的吆喝。她刚从东营校场回来,此刻还不到辰时。 “我竟然也能成为别人父母口中的榜样,”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姿态从容高贵的丞相千金泫然欲泣,“总算没辱没咱们老尚家的先人。”虽然传闻属实是夸张了点。 身着骑装,碰上五月的上午,她整个人热气腾腾的,只想赶紧回去洗个澡,昨日皇后还召她们母女今天进宫来着。 她已经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果然,午后,椒房殿内皇后和殷夫人谈话的话题不出意外,是有关太子选妃的事。 皇后很担心:“这孩子,一眨眼这么大了,是时候成家了。我看小吉……” 殷夫人将茶递给皇后,接过了话:“小吉想承父业当丞相,多有出息,我的心都放下来了。” 皇后叹口气。 在一旁燃香的尚吉撅了噘嘴。她想起从前皇后常对她说的话——“琴瑟和鸣”“相敬如宾”,那是什么,她可完全想象不出来。 她只知道,嫁入皇家对她来说并非什么绝好的归宿。 皇后看出来她想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便让她到东宫坐会儿。 看着她马上听话地跑出去的背影,皇后猜想,他们感情好却只当对方是玩伴,那是因为从前年纪小;但现在都开窍了,多待在一起总利于培养感情。 殷夫人同样默默注视着尚吉跑出门的身影。她从不干涉她交友,何况太子秉性纯良高洁,她从不提防他。 所有权力地位皆伴随斗争,但她之所以会跟尚榆在一起,之所以成为了丞相夫人,是出于欣赏和疼惜,为他的才华和品格所倾倒,从来不是因为想要搏到什么地位、赌回什么荣耀。 追求自己所向往的,便会成为自己终将成为的。她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女儿的未来。 * 去东宫前,尚吉到陈灼的院落转了一圈。 院子里的桃花早已经开过了、开完了,现在枝头光秃秃的什么也不剩。 陈灼也不在。 去年年底他就往东去了黄河下游一带。黄河到了下游已成悬河,从前朝起就隔年决堤,因此陛下下令从濮州河段向南改道,工程巨大,陈灼自请前往。 这院子本就安静,现在更是荒凉,只有两个扫地擦窗的宫女在默默干活。 尚吉拨了一下花盆里的草:“这草怎么长这么高,你们不打理吗?” “这……”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回尚小姐,这平常都是世子殿下亲自打理的,小的们不能动。殿下临走前没有交代,小的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就放着了。” 尚吉摆摆手让侍女们离开了。 在你宫里当差可真清闲啊陈灼。 她知道他喜欢亲力亲为,但她那时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必躬亲隐藏了一种对他人的拒绝。 尚吉甩着衣袖上的绳结,踮脚向内张望。东西却都摆放整齐、一丝不苟,但房间内、窗台上都落了灰,陈灼一定也说了不要进他的房间,不劳烦打扫。 真是一点话柄都不落给别人啊。 为什么这么努力又小心谨慎呢?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应当以一己之力肩负起两人份的责任?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 走之前,陈灼邀请尚吉过来吃了顿晚饭,用了西南特有的菜式款待,尚吉被那又酸又辣的菜勾了好几天魂。 “我们西南还有很多好菜呢。” “真的吗?那你一定要带我都尝一遍。” “好啊。”陈灼很高兴。 尚吉跟他勾了勾手指:“你还说过教我画画呢,结果还不是偷懒去了。” “我是太累了,有空就躺会儿。” 尚吉那时候想,陈灼确实太辛苦了,其实他天生是个懒散的人。 “对了,你不是参与郊外剿匪有功,陛下册封你为荣昌乡主吗?”陈灼问,“现在该叫你什么,荣昌?” 说起这事,尚吉反倒皱皱鼻子。这是前几日的事了,贺公公来丞相府传旨,她刚从校场训练结束就飞奔回家,彼时身上铠甲还冒着热气。 可她对那个封赏非常不理解。皇室之女、功臣之女皆可受封乡主,但论功行赏,封的理应是官职、军职,难道她搞错了吗? 她耸耸肩,有点不情愿:“当然是原来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啊。” 饭后,他们到院子里赏月,还不到下雪的时候,但已经很冷了,讲话能呵出白色的雾气。他们走在桃树间,月光洒在地面,映出淡淡的光。 “小吉,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有一个亲哥哥?” 尚吉愣了愣。 陈灼继续说:“他比我大两岁,但是在我出生前夭折了。” 尚吉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她真不愿意看到他好看的眉头皱起来。 陈灼摇摇头:“不过我没见过他嘛,所以谈不上什么感情,就是觉得很可惜。” “可惜?” “如果我这个哥哥还在的话,他应该比我厉害很多吧。” 鸟儿在枝头打转,尚吉想着那天的对话,离开了陈灼的院子。 * 陈灼常被夸有将相之才,他与陈启兄弟关系和睦,很多人都自然而然地将他看作陈启将来的左膀右臂。 前朝有很多关于兄弟为皇位相争的故事,除了发生流血事故、夭折意外,也不乏只能流落异乡的,这么比起来陈启真是幸福快乐得多了。虽然没人直言,但大家也都心里有数,有朝一日陈启为帝陈灼辅佐,兄弟齐心治理国家也算一段美谈。 就如同很多人自然而然地将尚吉看作陈启的准太子妃。 尚吉越想越烦躁,“咚”地一声踹开太子的屋门。 “你到底选好太子妃没啊!” “你急什么,又不是给你选的。”陈启在书桌旁练字,头也不抬。 他已经习惯了,不管外头给这位丞相千金传了多少美名,她在自己这就是一只我行我素偶尔发狂的饕餮兽。 尚吉扑向那堆千金名帖一边翻一边骂:“那么多有才有貌家世背景出众的女孩子你一个都没看上?你这样优柔寡断怎么治理我们大启!” 不用问,陈启肯定只是随手翻了翻,还只翻了上面一半。 “要真跟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我当然不跟你一起费脑筋,我只愁一件事——要是你再找不到,他们不会真拿我充当太子妃吧?” “放心吧,就算你情我愿,你爹也会誓死上书不让你耽误国家社稷的。”陈启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尚吉松手将帖子都堆回原样,一屁股坐到榻上。 “很显然,你完全不着急这事儿。” “我急什么,父皇还在壮年,有的是时间。” 尚吉认真思索一下:“你也不怕别人怀疑太子是不是有暗疾。” “那就劳烦丞相千金、都城第一名媛再给我清理流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后也许也并没有那么着急,只是在营造一种时辰已到的假象。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假箭靶,还是那个沛公。 “我可以跟你说任何话吗?” “你想说,就能说。”殿内没有其他人,他们谈话的时候,太监宫女都会退下,一般是小金子看门、小路子跑腿。 “为什么皇后殿下总是透露出把我当作准太子妃的意愿?那跟让小时候的我住在皇宫是同一个意思吗?” “后宫太安静了,她只想热闹一点。她很喜欢你。” “那换一个角度说,如果我是太子妃、是皇后,尚家有可能会更难控制。” “希望你做太子妃,那只是母后的意愿。” 这倒是,皇上对她既迁就又甚少干涉,不像是希望太子属意于她的样子。到底是圣意难测,她根本就从没有感受到过什么偏向。 说起候选人,倒也还有几个,尚吉想起到皇后宫中的路上,远远看到太子太傅的孙女常馨儿离开。 常馨儿比她小两岁,十岁后才进学子监,那会儿尚吉都不常在那边了,所以直到现在,她跟常馨儿也不相熟。尤其是,太傅跟父亲交情也不深,他颇有些清高,多少瞧不起他们的出身,但谁在乎他怎么想呢。 她不常参与那些豪门贵女的集会,作为所谓的“都城第一名媛”,其实从没有负责过那些聚会,也没有常常结交拜访官员女眷;而常馨儿家世地位颇高,也总是这些活动的积极举办者,因此在大家心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第一名媛”。 像常馨儿这样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官家小姐,有时也会受召入宫拜见皇后。她听陈启说过,常馨儿来时总会送些四处搜罗到的贵重的文房四宝、琴、画给皇后,实际上这些东西大多数是想送给陈启的。 常家小姐的喜欢非常明显,尚吉觉得,喜欢太子本人比喜欢太子妃之位要好多了。 只是,她要是想成为一国之母可能还要面对许多困难。她是那种会硬着头皮、强迫着自己做些什么的人。不久前尚吉才去过一次太傅府中,是什么赏花会,她想找乐子才去的,年轻的常馨儿扮起主人,却会在没人注意时把手缩在袖子里一直搓。 太傅是太子的老师,但他没有对陈启提过孙女,陈启猜他不愿意凭自己的身份和职务便利把孙女推荐给高位者,不清正,也丢脸面。 尚吉绕着长发问:“你觉得常馨儿怎么样?” “她未必有太多想法,只是个爱交际的姑娘,否则母后也不会常见她。” 太傅的孙女为人如何,尚吉不是很清楚,但有件事她看得明白——陈启对常馨儿没意思。 她问起这些只是因为自己说过要帮他牵姻缘,现在看来,常小姐不是那个人。 再看一眼那堆千金名帖。 事实上,朝中大臣也有觊觎陈灼的,陈灼一表人才又是皇室子弟,往后也是前途无量,就算什么也不干,最少也能承袭爵位,做个闲散侯爷。 对此陈灼本人的态度也很敷衍:“如果有赐婚就从了,没有就先搁着。” “不如我先替你物色一番!”尚吉自言自语,抓起厚厚的千金名帖。送都送来了,别浪费。 陈灼长得得天独厚,没他好看的筛掉。陈灼心思清朗,上梁不正的筛掉。陈灼慢悠悠的,性格太急躁太要强的跟他处不和谐,筛掉。她不喜欢脸上没肉的,筛掉…… 折腾了半个时辰,她眼睛都花了,啥也没选出来,最终放弃了,往后一躺呼呼大睡。 *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屋里没人,她唤了一声。竹雨和小金子从门外进来了,说太子去了御花园。 尚吉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往御花园去。 将要到时,便见到御史大夫带着几位御史丞往御书房去,他们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再往前走,就看到太子冼马和薛凌、孟仟。 “你们怎么进宫来了?”尚吉惊讶道。他俩跟赵兴璞差不多大,都是从前学堂的同学,如今都在东宫任职。薛凌的父亲官拜左中郎将,孟仟的叔父是太子少傅,父亲任湖州郡守。 “殿下问些事情罢了。”薛凌回答。 “湖州的命案?” 湖州就在都城旁边,一个月内发生两起当街砍人的事件,百姓恐慌,湖州郡守加紧拿人。几天过后,湖州是抓了人,可都城又发生了类似的案子,京兆尹心都凉了,看来此事并非偶发事件,揪出主谋刻不容缓。 “是,陛下已下令太子协助调查此案。” “噢,现在调查到什么?” 薛凌犹豫一下,摇摇头:“暂时还不便透露。” 尚吉点点头,其实父亲早有猜测,此事与外族势力有关。看孟仟一句话都没说,忧心忡忡的,她便道:“既然还有要事缠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尚吉回头看他们离去的背影。 幼时同窗都有职务了,要么就像苏千巧、韦锦容,往下一步的人生大事成亲而去。她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平时在军中操练,擒贼剿匪,随同其他官员办事,也有一些功绩。但武将的功勋在沙场建立,殷夫人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有顾虑——皇室既然不会任由兵权掌握在外人手上,那在都城任官、封爵才是最稳妥的。 总算找到了陈启,他又在焚香抚琴。这是他让自己沉静下来的一种方式。 尚吉照例爬上那棵大槐树。就算长成了标致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也还是爱坐在树上。 “我如果是个男子,是不是会好一点?”树上的人问。 “什么叫好一点?” “那天我听见岑老头说我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岑老头是学子监祭酒。 “还记仇呢,你不是拿书砸了他满头包。” “……我不喜欢他这么说。” “岑老头快七十了,身体又不好,早该辞官还乡。” 尚吉笑了:“我爹也这么觉得。” 小金子端了桃子和李子来,尚吉爱吃甜的,陈启喜欢酸的。 陈启捏了一个李子,说:“桃子是桃子,李子是李子,让桃子当李子,有什么好的。” 他站起身,拿了一个桃子往树上抛。第一次手劲儿小了,尚吉没够着,还揶揄了一句,说他最近是不是疏于训练。 陈启抬头看,发现这树竟有这么高。他想了想,他们认识了十六年了。 这棵树见证着他们长大成人。 六岁,他们谈论玩乐;九岁,他们谈论进学;十三岁,他们谈论得失;十五岁,他们谈论皇权;十六岁,他们谈论志向。 树长大了,他们也长大了。 纯净洪亮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是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只要你想,我们都会像我们的父母亲一样,成为一生的挚友。” 尚吉坐在树枝上,扶着树干,看着下方左手拿李子、右手拿桃子的人。 过了好多年她才反应过来,那天他不是太子,只是以友人的身份,向她许了一个承诺。 第22章 卜算子(一) 还有两个月就是新年了,寒冷的北风从远方吹来,刮过校场,刮过集市和大街,刮过皇宫,将最后一片叶子吹落。都城里的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了,都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泥土的颜色。 北方赤狄不安分的挑衅已经持续了小半年。入夏来,赤狄领地内天气干旱、人畜难耐,老单于的统治更摇摇欲坠,于是战争便成了一种转移视线和抢夺资源的手段。当然,他们预想的最好结果,就是侵占下一些土地,尤其是有水源的地方。因此,赤狄小部军队频频在玉门关外进行骚扰,像苍蝇一样恼人,到了现今年底,越发肆无忌惮。 玉门关本由车骑将军镇守,算是牢牢掌控着局势。车骑将军是开国将军,比大将军年长几岁,主动请求镇守边关。如今他也年近古稀,八月初,皇帝便将他召回,准他回乡颐养天年,算是荣归故里。正在他悠悠坐进自家厅中主座,与宾客举杯寒暄之时,御书房中的皇帝便收到了边疆快马传信,称赤狄军队已在玉门关外驻扎。 这些小动作像是一种试探,皇帝不想容忍,以免小患酿成大祸。 大将军一听消息更是怒火中烧,他也曾领军与赤狄血战,手下将士被砍杀的场景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数次大战中留下的伤疤还隐隐作痛。于是大将军当即请缨,前去震慑赤狄。 皇帝下旨令大将军率两万兵马退敌二十里。殷家的商船也被调动,江河边的百姓站在屋顶就能看见远远的船驶向更远的方向。 从前那上面载着香草、布匹、珠宝,现在运着战士、冬装、被衾、武器和粮草。所有百姓好像都能感觉到,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一些、萧索一些。 最开始的几战相当顺利,朝廷并不那么担心这场战役,只是希望能在年前速战速决,让赤狄人为大启的新年献上牛羊和美酒,像从前一样。 但不知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还是大将军年迈力不从心,半个月后,他病倒了,无法亲自上阵,赤狄知悉后士气大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名大启校尉之死,这使得赤狄更为得意,其副将红胡子隆达接连三天在城门下大肆嘲讽。 廉颇老矣。尚吉心里想。 校场里,其他校尉都在谈论这些事。她将手里的长枪扔到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 三十年前,乱世造英雄,数百豪杰中诞生了不少建朝功臣,各个带着浑身的功绩。可是这些功臣终究会老,如同一根用久的针、一把用久的刀,一年一年慢慢钝了。 尽管如此,这些年老的将军们依旧让人钦佩,他们仍有奔赴前线的心气,兢兢业业守着这个年轻的国家,燃烧最后的气力。 尚吉回到家已是夜里,天气冻得池子面上都铺了一层冰,映着厅堂里的灯火明明灭灭。她掩上门,手蹭了蹭鼻尖,睫毛都结了一层薄霜。她赶紧往房里去,母亲亲手煮的一碗姜茶下肚即刻就能驱寒。 朝廷封锁了战局不利的消息,但赤狄一向有细作在大启活动,混在坊间,添油加醋地传出消息。 百姓虽然离北疆遥远,但这些消息勾起了他们关于战争的噩梦——大启建朝不过十七年,如今安居乐业的百姓里,不少人都经历过战事。 百姓不仅害怕生死,还害怕军赋加重、害怕回到建朝前动荡的日子。这段时间,不少地方盗匪作案数量增加,米价面价也开始上涨。这一年的新年,没有达官贵人大摆筵席,皇宫里也只举行了朴素的家宴。 虽已下达各级官员,要安抚百姓、安定秩序,但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关键方法,还是立刻扭转边境战役的颓势。 * 开年后的一月里,离开都城的前一夜,丞相在家中和妻女吃了晚饭。 那晚上莫名凄风苦雨的,尚吉记得,半夜里风雨还压断了窗外的树枝。 饭桌上,殷夫人没怎么吃,除了对皇帝旨意的不满,还有对丞相此行的担心。丞相喋喋不休的,夸了殷夫人亲手烧的鱼好吃,又扯几句闲话说常去的那家糕点铺换老板了。 殷夫人叹口气说,行行,吃你的饭吧,“食不言寝不语”,你还没变成老头呢话就这么多。 她放下碗筷起身,丞相拉住她的手,她无奈地笑了,说,我去给你收拾东西。丞相这才跟着笑起来。 母亲回房间之后,尚吉将椅子挪近父亲,轻声问:“我可以去吗?” “去哪?帮我收拾东西?去吧。”尚榆装傻。 “去玉门关。” “你娘会杀了我的。”丞相摆手。 尚吉真不理解,她学武不为了这时候上战场,难道是为了逢年过节表演娱亲的? 尚榆看来,尚吉毕竟没有经验,可以等到局面稳定些再过去,之后再请命驻守边关历练。 他有时也会笑自己,不知道怎么想的,孩子能够平安无虞地度过一生是为人父母的愿望,可他偏偏教她磨炼武艺,让她奋战沙场。 尚吉嘟囔着:“快结束了让我去,去数人头呀?到时我才没脸去。” 丞相弹她脑壳:“丞相府管你吃穿管你上学,管你学文学武,就得听我的。” “好,好。那我不跟你去了。”尚吉悻悻地坐回来。 尚榆都能猜到她要干嘛了,为了防止她偷偷溜来,他早给她准备好差事了。 他故作神秘地说:“不是我不让你去,是你能力还不够。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一到玉门关,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第一个要见的人是谁?” 尚吉懵了,不知道父亲什么意思。 “这行军的将领可都能答得上来,你要是不行,就再修炼修炼,等你想到答案再来!” “这还能难倒我?我马上就能想出来,你的马鞍没坐热乎我就赶上你了,别反悔!”尚吉起劲儿了,跟父亲勾小指头约定好。 她喜欢父亲脸上从容不迫、略带笑意的表情,仿佛赤狄也是他筷下的红烧鱼,任凭他拿捏。 她决定,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这样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人——起码得让别人觉得自己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饭后,回书房的路上,尚榆在想战事、在想安抚计策、在想兵马调动,尚吉陪着他走过长长的连廊。 到了书房门口,他回头看她,那一瞬间突然感觉,眼前的她还是从前那个爱撒娇的小不点、爱闯祸的调皮鬼。 他也很希望能够双手一甩啥也不管,跟家人享天伦之乐,在七老八十之前趁还能走动,去游山玩水看天喝茶。 但他做不到,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做不到。 尚吉问他为什么要出征,大启还不至于只剩一人之下的他。 他有很多很多原因。 大启是他一生的事业,是他亲手孵化的婴儿,它还很年轻,他誓以血肉之躯保护它。 他是大启普通子民的一员,若每个百姓都有守护山河的义务,那他也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 二十八年前,在面对赤狄的第一场战役里,由于经验尚浅,他险些中埋伏,是大将军尉迟固赶到,教给他应对敌军的第一课,此后才有他满身的荣耀。 当今皇帝陈策是他的伯乐与同袍挚友,明明是一国之君、明明比他年长,却视他为依仗,给了他无可言说的信赖,他每时每刻都在回报这份信赖。 他的手触碰到房门,却又收回来,转身,而后父女俩很有默契地紧紧拥抱彼此。 尚榆抬头,刮着细雨的天空连绵着墨色的云,他突然为此刻看不到星星而感到可惜。 “爹,记得回来时要给我带礼物!” “好,你想要什么?” 尚吉想了想,说:“我要你亲手做的沙棘汁。” * 第二日上午,雨已停了,天边一半是阴沉的乌云,另一半有阳光穿透。 城门内,士兵排好整齐的队列,做好准备赶赴边关。最前方一匹骊马健壮结实、毛发油光锃亮,马上之人着盆领盔甲,胸背的护心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此情此景,今年是何年?曾经叫赤狄闻风丧胆的黑铁军首领、百胜将军,此刻秣马厉兵,再次为保家卫国出征。 前梁未亡时,曾有一段扫除外患、平定内乱的时期,当时国内主要有三波人马同时在活动——本是前梁名将的尉迟固,连同陈氏贵族、如今的安平王陈麓,一同抵抗张太后的篡位夺权;寨主出身的简扬及其好友萧左,即建朝后被追封的护国侯和凛桂将军,在东南平定土匪之流,召集其他散兵首领;而陈策与尚榆则在北方与西北抵御游牧的赤狄。 往事如水,都于眼前流过。马背上的尚榆往城楼上望去,太子、殷夫人、尚吉都在上面为他送行。 前几日,太子已命人抓到了策划多地伤人案、制造恐慌的罪魁祸首——果然与赤狄有关,皇帝很是愤怒,要让他们对此、对这半年的骚扰做个交代。 尚榆举起一碗酒,向身后黑压压的大军高声道:“今有赤狄作乱,扰我家国安定,现承天意出征讨伐,我不讨贼,贼岂肯休?请诸位将士与我一起,誓守大启尊严、护大启子民,团结一心、忠勇报国!” 话毕,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把酒碗重重砸向地面。所有将士便也齐声喝着“团结一心,忠勇报国”,纷纷饮尽碗中酒。 号角声长鸣,大军在百姓们的注目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都城。 尚吉却没有那种激情澎湃的心绪,只是倚着城楼的灰墙看向远处,直到晌午太阳从东边逐渐转到头顶,直到那宏伟大军逐渐隐成遥远天边的一条线。 第23章 卜算子(二) 侍御史奉命逮捕罪臣钟为、梁之励,前者是徐州功曹史,掌徐州官府吏员任免赏罚,后者本是少府的尚书令,掌陛下章奏收发之事。 两人都不是小官,尚书令五日一朝时还要面见皇上,因此御史大夫举荐尚吉代为监督,以抓捕二人并籍没各项财物,暂任命她为监察主事。 尚吉跟着侍御史先到了梁之励宅,紧挨着梁宅还有好几间宅院,应该都是他名下的。这片宅邸气派豪华,占地二百亩,房屋两百三十间,侍御史手中的清单比她案头上的诗书礼乐还厚。 侍御史最烦这活了,听着些老贼骂骂咧咧哭哭啼啼,捧着本石头一样重的记录册,一双筷子也要记下。他心里骂道:就不能全买些大件好记的,吃饭用那碗都添它百八十对! 他把名册转交给旁边的小吏,撩起厚袍子坐下歇息,抬眼就看见对面回廊处的尚吉。她身穿蓝色官服,头发梳在头顶,没有戴官帽,远远望去像一个刚进仕的年轻儒生。 尚吉在这偌大的宅院里转悠半天,走进梁之励的寝室,看着小吏们进进出出搬抬东西。 两百亩、五六进、两百三十间的屋子有啥稀奇的,不还是有门有窗、要人打扫?尚吉摸了摸柜子里整齐的书册,拍拍满手的灰尘。 少府负责皇室钱袋子,负责皇帝各种吃穿用度,油水可太肥厚了,梁之励混了十多年升任尚书令,至今八年,陛下都认识他,能私吞下来这些财产,她也没有特别吃惊。 梁之励不仅以权谋私利,甚至和一些地方的地痞流氓有勾结,做他们的靠山,让他们给自己搜刮民脂民膏。尚吉边想边逛回了正厅,给了正中央五花大绑跪着的梁之励一脚。她力气大,那肥头大耳的罪臣仰面倒下,半天翻不来身,像个胖乌龟。 梁之励都快哭没气了,只会说自己错了求陛下宽恕。 那天的清点到夜里还没结束,侍御史便让一部分人先回了御史府,其他人留在距离梁府不远的客栈暂且歇歇。 尚吉值了一个时辰的班,夜里空悠悠的梁府让她想起竹雨偶尔看的鬼怪话本。 有的人,说他胆子小吧,他敢一箱一箱往家里收赃款;说他胆子大吧,真被抓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直接瘫倒在地。 这会儿交完班了,她揣着手往客栈走。天气已然很冷了,但是没有下雪,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少。“瑞雪兆丰年”,不知开春之后播种是否受影响? 回到住处,上了二楼往左先是侍御史的房间,再是她的房间。 侍御史的房中还有光亮,看来他也还没睡。经过他房外时,里面传来摇骰子的声音,尚吉不假思索敲了门,没等人回应便开门进去。 侍御史面朝门坐着,身前的方桌上摆着两个骰子,手里还拿着一个。他抬起头,深深的双眼皮变成三眼皮。 “侍御史看着挺累的,怎么还不睡?”尚吉大摇大摆走向他。 “尚主事找我有什么要紧事?门也没敲就急着进来了。”他懒懒地反问道。 “我敲过了,我房间没有茶水,我又懒得麻烦店家了,看你这还亮着,过来要口水喝。” “尚主事刚刚值班回来?辛苦。” “都一样辛苦。”尚吉坐下来,看向桌面,“侍御史何故半夜耍起这东西?” 她曾抓过几个为赌钱,把房子妻子孩子都赌没了的,因此极其讨厌跟赌钱有关的一切,看到谁私自赌博就一定要禀告重罚。 “尚主事误会了,”侍御史将手里那颗骰子也放到桌上,桌上的骰子点数是四、五、六,“我只是在用骰子做些占卜的事,这是我的消遣。” 占卜?尚吉对于卜筮之事不太了解。虽然她对不了解的事都有兴趣,但她现下着实有些困了。 “‘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侍御史没有听说过吗?” “我并不擅长,所以作为消遣。”侍御史笑起来。 尚吉以为他比自己大个十来岁,约莫过了而立之年了,但他笑起来的声音似乎又比长相更年轻些。 她细看桌面,忽然发现那色泽不同的骰子是用木头制作的,于是便将它们拿在手中把玩。这三枚骰子还是用不同的木材刻成的,颜色深浅不一。 “这是买的,还是你刻的?” “我自己做的。你有兴趣吗?” “还挺好看……啊——哈,”尚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歉,我得睡了,实在太累了,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讨教。” “今夜辛苦了,慢走。”侍御史站起身来送她。 “你也早些休息吧。”尚吉把骰子放回桌面,出门前她回头笑笑说,“对了,叫我小吉就行,万事大吉的吉。” 侍御史目送她离开。 门关上,他看向桌面上那三颗骰子,由最深到最浅,是三个二。 “看来我确实学艺不精。”他叹道。 “万事大吉”,可你掷出的是最凶的“剥”卦。 风雨侵蚀,山石风化,群阴剥阳,万物零落。 * 第三天的巳时,总算是把梁府的财物清点好了。 刚跨上马要往回走,突然有人来禀报侍御史,说原本在徐州临县被捉拿带往都城的钟为,昨天夜里逃跑了,现下周边的官兵正在全力追捕。 马车里的侍御史皱眉,说,怎么看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还没往下说呢,尚吉立刻对他抛下一句:“你先去把钟府没收的财物都登记入库,捉拿钟为的事交给我吧。”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御马往前好远了。 侍御史有种被安排了的感觉——话说他才是主办官吧。 他没怎么跟丞相共事过,不过侍御史的工作之一就是监督丞相工作,如此尚吉倒是继承了她父亲雷厉风行的做派。 这钟为十分狡猾,从与都城相邻的徐州逃跑,在临县和蒲县两县交界处躲了两天,等人都向四处搜捕时,他才走水路逃跑,还买通了人将他的线索引到相反的路线上。尚吉让人拦下被引北上的官兵们,直接到了钟为的老家沌州高县。 她花了三天时间追查打听,然后跟着他的路线,水路陆路山路,走了足足十天。 真能跑的,这么远。尚吉都被弄得没脾气了,沌州本就离都城远,末了还有几段山路。那山就在沌州的高县附近,想必钟为十分熟悉。因为她打听到,钟为在高县的一处山脚下,为老母亲置办了一间宅子。 她是带着高县县令一起去的宅子。 “你们不曾发现他回来了吗?”在官府见到县令时,她问。 “城、城门守卫并没有禀告……” “那我们现在过去,”尚吉没喝端上来的茶,只对县令说,“只你、你带两个衙役,与我同去即可。路上跟我说说,钟为是个什么样的人。” 县令回忆,自己还在当上一任县令的县丞时,见过钟为。他瘦弱斯文、不善言辞,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书生。但这个年轻人读过书,在这不大的县里深受大家信任,总是帮着他们与官府的人来往周旋,而官府吏员们有时也让他代笔,写些需要呈交上去的文章。 自己当上县令后不久,钟为便被举荐到徐州当了官,还干得很好,平步青云。听说他在徐州便受器重,又被大司农的属官相中,想将他调到都城,没想到还来不及调任,就发生这种事。 其实,县令自觉确实不能与天资聪颖的人相提并论,不过此前也感到与有荣焉,与人交谈间也会透露些曾与徐州功曹史相识相交的自豪。 高县是个说了也没什么人认识的小地方,却因一个高级官员而有“蓬荜生辉”之感。不止是他,县里很多人都以钟为为傲,只因他每年多番牵线,让富商为高县修路、让朝廷拨款给高县造船。 所以县令一开始很难相信他是朝廷要抓捕的罪臣,看到尚吉带着逮捕令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尚吉理了理头绪。根据目前的情报,她所了解到的钟为是个品格高尚、受人敬仰的人,能力也很出众,仕途顺利。他待人虽不算热情,但也彬彬有礼;最为人称道的品质便是孝顺,一直以来都十分听从母亲的话,从不让母亲为他担心,还曾经在寒冬中背着老母亲走了十里山路求医。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尚吉无法将别人口中的钟为,与收受贿赂、买卖官职的功曹史联系在一起。 这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揣测着钟为,猜想他还有什么党羽、会否做困兽之斗,一直到他们来到那座小小的、墙上掉灰的老宅。 她上去拍门,门“吱”地一声动了,没有锁。她用力推开了门。 眼前的宅子只是个一进的院落,院子里的树掉光了叶子,枯叶散在地面,没有打扫。 她直接走向正房。推开房门,正对着她的是一扇打开的隔扇,窗旁的母子平静地等待夕阳西下。 钟为坐在小方凳上,面朝着窗外,看不见表情。在他身旁的钟母躺在一张矮床上,闭着眼睛,面容祥和。 尚吉的目光避开那张年老的侧脸,往后退了一步。 房间内,钟为仿佛不知道门外来了人,继续同母亲说着话。 “母亲,谢老的医术还行吗?如今夜里、寒冬里不怕再找不到大夫了。” “母亲,沌州太远了,我好久没有回来了。” “这会回来,发现很多路已经不认识了。”他顿了一下,像在想什么,又接着说,“一个连家乡都渐渐淡忘的人,仁义礼信也不会记得了吧?” 钟母微微眯着眼,斜阳盖过她的身前。 * 好一会儿,钟为才从房间里出来,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尚吉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身材颀长,微微驮着背,不大的眼睛圆圆的、很有神,已近不惑之年的他,精神头却比一些小伙子还好。 钟为看起来十分冷静。两个衙役上前扣下他,他也没有挣扎,开口说道:“徐州那边的东西你们都清点好了吧。”他说的是在徐州的钟府。 “好了,就差你了。”尚吉冷冷地说,“你一逃,可把我们主办官累坏了。” 远在都城的侍御史打了个喷嚏。 “这边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几双碗筷,还有两个婆子。”说到这里,他第一次看向尚吉,“我为官时,也曾做过一些善事,不知能否让我母亲安享晚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钟为这时情绪激动起来:“尚小姐,你是丞相之女,出生便在富贵之家,自然不能想象母亲如何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她把一个我养育长大的功绩比不上统管这个国家,因此我不求你体谅她的艰辛,只请你想清——功名世袭便罢,罪名却无须连坐!” 尚吉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既感念自己父母的恩情,又对他人的父母感到嫉妒。 如果因为父亲出任一人之下的权臣,就否认他的力量和付出,这之后又有谁会再拼命,这之后又有谁算清官? 她对钟为没什么好感,即便他是个孝顺儿子;她不会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抓捕她的儿子,但这会儿也更讨厌他了。 “你若心疼母亲便应该知道,天底下的父母亲,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希望子女正直良善、做个好人。” 钟为哈哈笑了两声:“人不可能一辈子做好人,‘身不由己’,小姐何日才能体会到这四个字的痛苦。” “身不由己,是心不坚定的借口。还有,叫我监察主事。”尚吉不再跟他辩驳,挥手让人带走他。 “尚主事不妨担心担心自己。”走前,钟为盯着她,不是挑衅,不是威胁,像是在讲述一件已预见的事,“世道如此,山雨欲来。” 尚吉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世道如何跟犯法相联系,但她不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命将如何。她看了一眼钟为被押往囚车的背影,转身,没说一句话。 第24章 钗头凤(一) 回家的路程没有走时赶,但尚吉一心想早点回去。 为了办这差事,她离家已经半月有余。案子结束,她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洗个澡,吃点爱吃的,再在熟悉的床上美美睡一觉。 回到都城已是深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走在路上,她抬头看月亮,看不大清楚,月亮被大片的云挡去一半。她把一只手掌拢成细细的竹管形状,对着天空,从洞里看向月亮——管中窥月,别有趣味。 离得太近的事物,视野太窄会看不完整;离得太远的东西,目力难及会忽略细节。 路上起了风,尚吉并不觉得冷。她大步走着,和风迎面相撞,风吹起她袍子的下摆,吹动她深红色的披风,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像立了一面独自张扬的旗帜。 * 快要到家时,远远便看见贺公公,他穿着深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还没来得及走近,他便从侧门进去了。 “这么晚,他来干什么?”尚吉心中奇怪,又莫名地升起一阵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此刻月亮已经完全不见了,被乌云挡得严严实实;风也更大了,云在墨色的天空中翻涌,有丝丝的闪电偶尔亮起。 院子里头没有丫鬟小厮,天气还凉,估计他们都躲在房间的被窝里取暖。 萍萍从殷夫人的书房里出来,下一刻后方有人无声地走近,她回头,吓了一跳。 “小姐!你回来……” 话没说完,尚吉示意她安静。 “贺公公在里面?” 萍萍点头。 “你怎么出来了?” “夫人跟公公有事要谈。” “谈事情?什么事?” “我哪儿知道嘛。” “哦,他自己来的?” 萍萍摇摇头:“倒是还有两个年轻的公公,都在院子里候着,没进去。小姐,你才回来,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这没事,你去躲懒吧。” “好。”刚要走,她又咂摸过来反驳,“什么躲懒,是夫人让我们早些休息,就剩兰风在厨房里准备明天早饭呢。” 萍萍搓着手小跑着走了,尚吉看着她的身影在回廊拐角消失,却始终一动不动,只在书房门外站住。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了尚吉的后背,却迟迟闷不出酣畅的雷声或一场倾盆大雨。 明明是四月天的夜里,此时的天气却像夏日午后,闷闷沉沉,让人更加焦躁。 * 书房中,已有白发的贺元站在一侧,一言不发。 殷夫人呆呆坐着,仿佛丢了魂魄,瞧着那封送来的信,瞧了半天,却说不上一句话。 一道闪电将房内照得瞬间亮如白昼。烛光摇曳,殷夫人觉得自己像在梦里;当蜡烛熄灭,或许梦就醒了。 她抬头看向贺元,贺元不忍看那双通红的眼,低下头。 “夫人……节哀。” 门忽地一下被撞开。殷夫人吓得松了手,信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什么节哀?”门边,身披红袍的尚吉问。 “小吉,你回来了。”殷夫人回答的声音软绵无力。 贺元也吓了一跳,拉她进来后赶紧关上了房门。 尚吉捡起地上那张雪白色的信纸,字映入眼前那刻,她呼吸顿住,像被猛冲过来的马车撞到一般,瞬间失去了思考。 薄薄的纸,寥寥数字。“朝闻噩耗,朕心甚悲。兹事体大,望勿外传。” 皇帝的朱印。 “什么噩耗?”她不愿意去想,“边疆失守?那父亲现在怎么样?” 殷夫人站起身:“小吉……” 尚吉转身抓住贺元两臂,用力得指尖泛白,盯着他躲闪的眼神:“你说清楚啊,是什么事如此‘体大’,让你深夜来一趟,还不能‘外传’?” 面前的人支支吾吾,她终于也懂了这十六字的秘密。 “父亲出事了?” 贺元低下头。 “父亲战死了?” 贺元终于跪下,带着哭腔说道:“尚小姐节哀!” 这一刻,沉闷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将尚吉的五官六感轰得粉碎。 同样被雷电震撼、被这消息剜去心尖的人,还有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兰风。 过了许久,她才感觉自己的双腿能动,麻木地挪动回厨房。 厨房的小桌上摆着一碗长寿面、两个红鸡蛋。她坐到桌边,一言不发地吃掉那份红鸡蛋,还有那碗坨了的面。 今天是丞相的生辰。 * 夫人说,今年丞相和小姐都在外头办公事,就不必摆什么筵席、做什么仪式了。可兰风还是子时一过便到了厨房,把灶点上,烧开了水,做了一碗什么也不加的清汤面,又捞起旁边刚煮好的红鸡蛋,把它们放在厨房里的小桌上。 她用湿润的手拿起筷子时,萍萍来到厨房门边,跟她说,小姐回来了。 她惊讶着重复她的话,小姐回来了? “对呀。”萍儿打了个哈欠,“不过太晚了,这不是刚才贺公公来了我才起来……我该睡觉去了。” “小姐在哪儿?” “跟夫人、贺公公一起在书房。” “好,我去看看,小姐要洗澡就给她烧水、饿了就给她热点儿点心……你去睡吧。” 来找小姐的兰风还没有进书房,她就那样杵在门外,愣愣的,近二十年前的那声惊雷又一次在耳旁炸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厨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面吃光的。 她隐隐听到外面有声响,说话的声音,大门开了,有人出去……但她听不清楚了。 * 半刻钟后,同样听见骚动的是宫门的守卫。 尚吉提着一杆枪,策马闯入宫中,她有相府令牌和东宫信物,即便是夜半入宫也只需登记无需通报。 但宵禁时刻在宫里扬鞭跃马,守卫军还是不得不喝令其停下。尚吉倒是不介意将他们扫开,此刻的她就像灼烧的烈焰无处发泄,谁挡路就要将谁燃烧殆尽。 她撞开了守卫,下马一路杀向德宣殿。宫殿守卫统领光禄卿余惠闻讯立刻向此处赶来,并下令看守好各宫各院。 尚吉对深宫的各处都很熟悉,直至余惠赶到面前,她已经到达目的地。 一扇宫墙后就是德宣殿——皇帝的寝殿,她找的正是这里。 余惠抬手见礼,面不改色:“乡主深夜匆忙入宫,不知有何要事?” 要事?自然是要事。尚吉心中冷笑。 “我要见皇上。” “在皇宫禁地纵马扬鞭,还手持武器打伤宫卫,不仅有违宫规,还是大不敬。” “那怎么样,赐我死罪?” 跟在尚吉身后匆匆赶到的殷夫人和贺公公终于也停下脚步。 “吉姑娘!”贺元大声喊她的名字。 尚吉并没有理会。 余惠见状,思索后说:“陛下已经休息,乡主不如明早再来。” “我要见皇上。”尚吉又握好枪,不想再与他们废话。 “若再动武,明日陛下追究起来……” “光禄卿。”一袭月白色衣袍的人走近,打断了他的话。 “太子殿下。”见了来人,余惠低头行礼。 “这里交给本宫便是,你让守卫们去别处巡查吧。”他把声音压低,“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余惠带着守卫离开,铠甲、兵器相碰的声音和脚步声逐渐隐去。陈启和尚吉面无表情,盯着对方一动不动,一个在宫墙这头,一个在那头。 尚吉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红缨枪。 第25章 钗头凤(二) 尚吉做梦也想不到,回家后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热饭菜,不是暖被窝,不是母亲的怀抱,而是如此噩耗。 “让开,陈启。” “冷静点,尚吉。” 她一瞬间就能明白,太子也知晓此事,纵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 那是自然。难道她指望死了臣子的人像死了父亲的人一样悲痛欲绝吗。 尚吉没再说什么,挥枪向陈启刺去。 贺公公在一旁看得焦急,他们一动手,便惊得直呼“殿下”、“吉姑娘”,不知如何是好。 陈启侧身避开那一枪,枪头带起“呼呼”的声音,从他耳旁直直划过,忽左忽右,快下缓上,毫不留情。他后仰弯腰,红缨扫过鼻尖,下一刻又迅速绕到他的脚下。 梅花枪,形此而意他,变化多端。踏雪寻梅,柔情之下暗藏杀招,出手灵巧留情,如梅花纷落,转手迅猛刁钻,如地龙强攻;五音八式,宫商角徵羽,上一刻慢如泉水溪流,下一刻快若高山瀑布……是丞相的枪法,他也学过的。 从前偶有听闻,旁人说她心无大志、不成大器,说她只是拥有丞相父亲的相府小姐。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明明都一直是同辈里的佼佼者。 他记得从前送她弓时,她还抱不动那个盒子,如今一杆枪在手里,耍得虎虎生风、柔中带刚,那弓应该也拉得很好了吧? 想到那把精雕细琢的弓和那箭划出的轨迹,陈启躲避的动作慢下来,枪刃划过他的脖子,带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尚吉下手没轻重,况且陈启本来便打不过她,因此她第二次弄伤了太子。 目睹枪头擦过太子脖颈,贺元吓得站都站不稳,“扑通”一声跪下,急得快要哭出来。 “吉姑娘!你已经把太子殿下打伤了,请冷静一些!”他的脑袋真不够掉了。 尚吉冷笑一声:“打伤?我今天就是将太子打死了,也换不回我爹!” 贺公公听了这话,更是哆哆嗦嗦地不知该说什么。 她没有管陈启对这句话作何感想,只定定站着,目光越过他头顶。他身后是影壁,尚吉知道影壁后是仍灯火通明的德宣殿,她望着那个方向,失望又愤怒。 看着她长大的父亲的同袍挚友、弘毅宽厚的皇帝伯伯,却连亲自出来向她确认丞相已死都不肯,连出来问她夜闯德宣殿之罪都问心有愧。 她用力将红缨枪插在地面。 “我母亲的娘家,为助大业散尽千金;我的父亲,在皇帝即位那日,就将兵权尽数交出;我在宫里长到六岁,未得享几日天伦之乐的祖母过世,尚家也将国库财权交还。如今,父亲他跟我那未曾谋面的姑姑、叔父同样,为大启战死沙场,这难道还不够吗?我的亲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对你们陈姓皇族还不够忠心吗!” 一番话如阵阵雷声打在德宣殿前,不是说给陈启听,是说给皇帝听。 自古帝王凉薄无情。尚吉一字一句地说着那段可以杀头的话,语气没有半分退让。 他为你豁出命打江山,可十六个字里,独有一句“朕心甚悲”。他一片丹心,十年生死,二十年劳苦,无数刀疤换城池,最后只得到一句“朕心甚悲”? 丑时已过,雨还是没能下成。 一直没作声的殷夫人开口唤她:“小吉。” 尚吉没有回答,弃枪而去。 * 自那夜回家后,尚吉便闭门不出。 宫里传出消息,说丞相之女夜半求见陛下请求出征,情急之下与禁卫军发生冲撞,扰乱皇宫规矩。念在报国心切,便罚在家禁足十日,请缨之事十日之后再议。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别人来喊、来送吃的,她全不回应,一个人闷头在被子里,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第三天时,外头吵闹声传来,持续了很久,她躺得昏昏沉沉。竹雨端来饭食点心,告诉她是太子出征。她被吵得有些头疼,晕晕乎乎又睡过去了。 第四天的清晨,有人打开了房门。 “小吉。” 熟悉的、温柔的声音,随风带进露水的凉意和桃花的香气。 尚吉睡得很浅,闻声醒来。 许久没听见这声音了——是陈灼。 陈灼也回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尚吉依旧没有起身,合着眼一动不动。 陈灼轻声告诉她:“黄河改道的工程基本已完成,队伍多数人都回到都城了……戴校尉他们中途折道赶往了玉门关。” 她还是沉默。 陈灼拿出怀里的东西,走近尚吉,在床沿坐下:“这个给你。” 递过来的东西带着穗子,扫过尚吉的脸颊,痒痒的。她睁开眼,刺眼的光线逐渐柔和,细小的梅花状雕花在眼前栩栩如生。 她惊而坐起。 “这是什么?” “这是丞相的遗物。” “为什么在你这里?” “跟丞相一道去和谈的袁廷副使曾是我父亲的同窗。那日赤狄首领掳走袁副使,引诱大启军队到一崖边并纵火……袁副使被救后,只在火海边拾到此物,便差人送来给我,托我转交于你。” 半晌后,尚吉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父亲唯一的遗物,将它紧紧抓在手心。 “父亲他,真的不在了吗?他们都找过了吗?” “丞相与士兵共同奋战,至最后一刻还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们。” 面前脸色苍白的人没说话,陈灼听着她无法平静的呼吸声,感受她内心的痛苦。 “我很抱歉。” “……跟你有什么关系。”尚吉别过头去。 “我比谁都清楚这关系。”陈灼看着她颤抖的手,“陈启也是,他让我代他向你道歉。” “父亲是为了大启百姓而死,为了理想而死。‘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她的目光游离,像是看向一个很远的远方。 良久的沉默后,陈灼再次开口:“对不起。” “又对不起什么?” “如果我也能到边关,到丞相身边,或许他能多一个帮手,也就不会殒命。” “你说什么傻话,你在濮州,在遂州,在聊州,你有你要做的事。” “那你呢?你也有你需要做的事,为什么也这样责怪自己?” 尚吉一直在想,如果她决定跟着父亲一道前往,是不是他就不会死?或者,她就能跟父亲一同战死沙场,也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没有这样的如果。 她在东南沌州,父亲在北方业城,她在这端,父亲在那端,中间有一根线穿过都城牵着彼此。他们各自忙于自己的事,那线越拉越长、越拉越细,线断的一瞬间,根本察觉不到。 陈灼紧紧抱住尚吉,温暖隔着棉被传递。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家人、朋友,还有自己很长的人生,世间还有很多美丽的事物等着你去体会……答应我,要去亲眼看看西南漫山的桃花和烟霞。” 尚吉慢慢合眼。 “我答应你。” “昨天太子殿下出征,你知道吗?他说,不管你是否相信他,他都会替你报仇;但如果你要亲手复仇,他会在玉门关,等着你。” 第26章 雨霖铃(一) 殷夫人连着数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白天,她装作没事人,在府里写字、剪枝,在书房里提早打点丞相府的将来;直到深夜,便趴在书房的桌上小憩,灯燃尽了就再点,等到第二天来临时,再打开厅门,继续扮演家庭美满的丞相夫人,应付前来拜访的夫人小姐。 那夜贺公公带来凶信,尚吉知晓后始终不愿相信。 微弱的灯火、隆隆的春雷里,她抹了把脸:“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丞相已死,是你们没有本事,找不到他;或许他只是顺势假死,或许这只是他的计谋。”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对,是这样的,我父亲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你们根本不懂他,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对策,来对付你们数月都未能击退的敌人!” 殷夫人也不敢相信丈夫的死讯,似乎也在等待贺公公肯定这种不确定。 可贺公公说,有幸运逃回的兵卒看到火阵中丞相被箭射中倒地,之后大火蔓延,就这样,丞相连同两位副将,数十名士兵,都一去不返。 宫中大闹一场回来,尚吉余怒未消。 “难道母亲相信没有人从中作梗?” “……”她尽量平复脑海中的千头万绪,“不论我们相信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我们应以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母亲认为是什么势力所为?” 殷夫人喉咙一紧:“不要去寻仇,至少现在我们并不知道在边疆到底发生了何事。” 尚吉看着她,毫不退让:“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与此事有关的人,就算那人可能是天子。” 殷夫人拉住面前的人:“你猜测是皇帝?不,他不会做这种事,尚家是皇家忠诚的臣子,除掉尚家对他们没有好处。” “朝廷建立、新帝即位的那日,便是尚家最有用的一天了。母亲没有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吗?” “你应该知道,从建朝至今,皇帝没有杀过一个开国功臣。” “皇帝杀人需要自己拿刀吗?我不相信父亲带领的军队会不敌敌军,更何况我听闻赤狄本已答应和谈……当今太子需要政绩和军功,需要朝中名望、军中威信和民间声誉,皇帝若有心,他可以轻易地让世间再也没有位高权重、功高盖主的丞相,只有年轻有为、出类拔萃的太子,和稳若泰山、固若金汤的大启。”尚吉反驳道,“我怀疑的又何止皇帝,其他皇族未必没有司马昭之心——我知道,当初逐鹿中原时,父亲追随的是陈策,而尉迟固先追随的是安平王陈麓!尉迟固出于忠心、私心或当年的情谊,可以向他俩任何一人从命,不然为何久攻不下,为何一去便重病不起?” “够了小吉!这说不通的!你被悲愤冲昏了头脑,回房冷静一下吧!”最终,殷夫人再听不下去,强行打断了这对话。 如果她相信丈夫之死还有内幕,那她就断不能允许其他人用相府传出的话借题发挥。 尚家只剩尚吉一个女儿,她懂什么是大局为重,更懂得要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不会想到,在第七日清晨,她将答应跪在地上请求奔赴沙场的尚吉,强忍泪水送别自己唯一的孩子。 那时尚吉将从后门出去,用最快的速度备好马和铠甲,马蹄踏起的烟尘越过城门,沿着蜿蜒的林郊,一路指向最北的边关。 * 殷夫人感觉有些头疼。 萍萍看书房灯暗了,便来剪灯芯。夫人不停按太阳穴,她想帮忙,可夫人又让她回去。 每到夜里,殷夫人都不愿回房,陪伴二十余年的枕边人已逝,素净的房间比往日更空荡,也不会再吵闹起来了。 书房的灯没有灭过,但她好像睡了一觉又一觉,翻看他的字画,抚摸桌上成排的小动物。那天他给最后的生肖小猪刻上笑脸时,刻刀划过指尖,她惊呼起来,他假哭两声又安慰她说其实不疼。 那刀伤原来划在了今天的她身上,划出延绵余生的泪痕。 殷日清曾是文静的富家小姐,她的人生是如镜的湖面,原本一生都不会起什么涟漪;直到意料之外的一颗石头落入,便波澜壮阔了数十年。 腊月初八这天,榕城首富殷家的二小姐上街巡店,检查宝河街上数家分店的账目。殷二小姐聪慧、心思细腻,除了爱念诗写字、赏花煮茶,还会打理账本,颇有生意头脑。 殷二小姐一页一页翻看账本,如葱根一样白嫩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左右移动,因为寒冷,指尖冻出红白两色,手腕上的玉镯不时叩击桌面。 “我上次就说过了,入账和支出要记得分明,再小的数目,都不能混起来相抵,你是不记得了?下次我来时若还这样,就收拾包袱回乡下吧。”大冬天的,掌柜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等掌柜回答,她便起身走了,凉了的茶也懒得喝上一口。 侍女小露乖巧地跟在二小姐身后,看风吹动二小姐裘衣上的毛领,觉得她今天心情不错。 果然,她马上就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不管世道如何,过年总得高高兴兴的,走,咱们去买点东西!” 二小姐芳龄十九,过了年就二十了,但还未婚配。并非是没有人来提亲,而是如今时局不定,殷家还是谨慎为先,可不能因为选错女婿而连累殷家。 “小姐,我们得在酉时前回去,老爷一早就把菜式吩咐给厨房了,要招待尚将军。”雪又下起来了,小露把伞打开,给小姐挡雪。 “好。”她前几日就知道,声名鹊起的黑铁军要来跟殷家商谈行军的物资采买,听说那领头将军年纪轻,估计是个功夫了得的热血莽汉。不过她对战争之事一向不感兴趣。 二小姐被巷子边卖兔子的小贩吸引了。天色已暗,她看得不太分明,便蹲下来用手拨弄。刚抱起一只雪白的小兔,突然不知谁用麻袋将她套起来,一把扛起便跑。 她愣住了,随即便听见小露的惊呼。 她的侍女是到隔壁铺子排队买糕点去了,想必出来时正巧看见别人掳走自己。虽然不知自己被什么人劫走,好在小露挺机灵的,应该马上回府找人去了。殷家的产业遍布榕城,城里巡查的士兵领的饷大半都来自他们,至少在这榕城里,她还不会太危险。 遇上这种事不免令人心慌,但二小姐很快便镇定下来。既挣脱不掉,她尝试高声跟麻袋外扛着自己的人商量价钱。她猜测,也许是哪个缺衣少食的人铤而走险,以求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她感到扛着自己的人越跑越快,跑了一会儿又越跑越慢。接着,她听到吵闹的声音,有马蹄声、呵斥声,应该是找她的人来了,于是她用尽力气大声呼救。 扛着她的人一边加快步子一边低声咒骂,不让她出声,但她听不太懂周边村子的方言。 颠倒着奔波老久,她脑子有点晕,也没力气了,刚想吐出来,就被重重扔在地上,透过麻袋可以感受到湿冷的雪水。 她以为到了目的地,可周围许久没有动静,她喊了两句也没人回应。 ——抓她的人把她扔下逃了。她喘着气,觉得也算好运。 可是得找人来救她啊,也不知道他把自己扔到了什么地方,四周充斥着极其不好闻的气味:有食物腐烂的味道、破旧织物发霉的味道,混着泥土和雪的腥味,殷二小姐真的想晕过去了。 她开始整理思绪。 抓她的人不过跑了两刻钟,想来根本没逃多远,只是挑的地方比较隐蔽。况且能将她扔下,说明官兵快要抓到他了,他不敢再带着她。 这里很安静,应该远离街道。 有人叫她的名字,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在极静的环境下十分明显。 她本就是文弱的千金小姐,折腾了这么些时间实在是太过疲惫,她尽量高声应答,嗓子却有些沙哑。搜寻的人似乎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很久都没有前来。 她这才开始焦急起来。 她要等待多久?会不会没人能找得到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再呆一个时辰绝对会冻成雪人。搜寻的声音渐渐远去,周遭越来越安静,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急促。 从她被扔在这后过了多久?她心中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并不算太久,但夜深天寒,即便穿着裘衣她也有些受不住。 她叹息着想,如果她身着单衣冷得要死的时候,看到穿着裘皮大衣的富家小姐,也会想要上去打晕她偷掉她的衣服的。 这时她怀里的兔子钻了出来——她也没办法,谁让她被抓的时候正好抱着这么个小东西,被扛着逃跑时,她为了不压到它还费了好大劲儿。 她蜷缩着,用这小东西暖手,黑咕隆咚的麻袋根本解不开,她今天没有戴长簪子,实在拿这破麻袋没办法,她甚至试图鼓励那只兔宝宝把麻袋咬开。 休息了一会儿,她试着往旁边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尖锐的石子、枯枝可以划破麻袋。但她身子舒展不开,挪动半天只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隔着麻袋摸着凹凸不平,像是树干。 累了,她有点没辙。 堂堂殷家二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待遇,她气呼呼的。 正是这个时候,外头传来踩雪的声音。她还来不及想那是官兵还是抓他的人折返,麻袋口就被松开了。 眼前一下亮起来,呼吸突然通畅,寒凉的空气涌来让她脑子懵了一瞬。 她抬头直视着救她的人,那人眼睛亮亮的,身披轻甲、手握长剑。雪不知何时停了,弦月的银色打在他身上,像戏曲里等了好久终于登场的英雄。 盯了好一会儿,对方轻咳一声,将朱红的斗篷摘下,递到她面前。他侧过脸,移开目光,月色勾画出他深邃的眼窝、健康的肤色,紧抿的嘴唇像将士的刀锋。 那人讲话时呼出的气息凝成白色的云,轻飘飘地消散:“殷二小姐莫慌,我是来找你的……在下尚榆,尚子芃。” * 尚榆第一次来榕城,榕城地处大启正东方,受到战事影响也最小,他没想到这里竟然也会下雪。 他生长在沙洲的大漠边,黄河、绿洲、高山、沙漠养育了他坚毅直爽的性格。他从来没见过江南的温婉水乡,头一回见,可惜来不及细细欣赏,毕竟他是来与富可敌国的殷家商量军中采办之事的。若能与殷老爷打好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对于陈家军、黑铁军极其有利。 刚到之时,他跟副将松朗在街上边逛边闲谈。松副将在榕城附近出生,跟着家人一起迁到了北方,又因为投身军旅而久违地回到故乡。 “你知道吗?这边很多鬼神的传说。”松副将递给他一块榕城特产的糯米糕。 “各地风土人情不一,真希望以后有机会逐个州、逐个城慢慢品味。”尚榆看见不远处有个庙,“那里面又供奉什么神仙?” “龙王庙,掌管江河的龙王。”榕城江河湖泊众多,捕鱼为生的人也多,因此走在路上不出几步就能看到供奉河神水神的大寺小庙。 “水神吗……”西北也有洪水之神,叫共工,千年前和颛顼发生过战争。 “还有河里的水怪水鬼什么的。” 他俩哈哈笑了几声。 “仙女也有的。” “水里也有仙女吗?” “当然了。仙女有很多司职的。”松副将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见过似的。 仙女吗?他印象最深刻的仙女就是嫦娥,每次想到她,脑海里就有个窈窕的身影,在蟾宫桂树边,抱着玉兔孤独地垂泪。 与殷老爷的商谈从午后持续至傍晚,结果很让人愉快,他们得到了重要的粮草供应。尚榆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殷府的下人来报,说二小姐被人抓走了。 尚榆义不容辞,当即加入寻找二小姐的队伍。赶到宝河街附近时,东西二市和北桥附近的搜寻都一无所获。 这么大个活人,又只逃了两刻钟,能跑多远?殷二小姐一个娇弱女子,这样冷的天里冻上半个时辰高低得生场病。 尚榆有些担心,踢了一脚雪堆成的小鼓包。雪停了,盖住了各处的脚印;没盖住也没法看了,哪里的脚印都乱糟糟的。 他回想起那个侍女的话,她说,二小姐是被套在麻袋里抓走的。于是他没有再去更远的地方,继续在宝河街、二小姐被拐处附近寻找。 深入重叠交错、曲折数次的巷子,里面是各式破败的泥瓦房——不能说是房,屋顶少了半个,墙剩半边,门外杂草有半人高,殷小姐会在此处吗? 走至一间尚算完整的院落外,腐朽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皱皱眉,还是进去了。院子不大,但周边堆了不少杂物、食物残渣和枯枝败叶。 榕城繁华、贸易兴旺,竟然也有这样脏乱的地方。尚榆本想离开,却被院子中间很不合时宜的梅树吸引了。 冬夜里,凌寒的梅花红得夺目,落红零星地点缀在树下的麻袋上。 真奇怪,树下靠着好几个麻袋,怎么唯独一个落了梅花? 他缓缓走近,麻袋鬼鬼祟祟地动了,吓他一跳。他拔剑,挑开了麻袋上的绳子。 下一刻,里面钻出一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珠翠歪七扭八,一点也不像他们口中聪敏高雅的二小姐。她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抬头看他。 尚榆有一瞬的失神。 月光从云端挥洒而下,缓缓落到他们的头顶、肩上、脚边,如水一般铺满整个积雪的院落。 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脸冻得红扑扑,睫毛和头顶的发丝结了冰,怀里却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如天仙降临。 第27章 雨霖铃(二) 春雨如绵,润物无声,在夜里悄然降落。而北邙山上的春雨又彷如细针,带着沁入身体的凉意,每一根都深深扎进心底。 雨雾和夜空遮挡了视线,看得不太分明,隐约可见山林间的小路上,有匆匆而过、寻找洞穴避雨的狐狸和獾。 它们愈跑愈高,绕着山路不断向上,一直奔向山顶立着大钟的清芦庵,而后消失在密林深处。 此刻的清芦庵外,二更的雨水稀疏地打在丁香上,花瓣左右晃动几要坠落。沙沙的声音在天地间织出一张零落的网,紧紧笼罩着快凋落的花瓣。 清芦庵内,大部分的房间都已暗下,只剩一间房亮着灯。 在别人都早已睡下的深夜,兰风茫然地坐在桌前,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她是自愿来为尚府祈福的,但是什么时候回去?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的雨令她想起家乡遂州的雨夜。 * 遂州物产并不丰富,加上北临业城、南接都城,从她出生前就一直在打仗,因此百姓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遂州的气候也不好,旱半年、涝半年,一年到头,最勤奋的农民也没几颗收成。 她的母亲就是在某个“旱”的下半年去世的;而父亲脾气很怪,动辄对家人殴打辱骂呼来喝去,有时在富人门外捡了二两酒,带着浑身酒气回来发酒疯,大半夜将他们吵醒,不是嫌屋子太脏逼他们擦桌子扫地,就是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她讨厌他,最恨他的是有一年冬天被他打发去买酒。他根本没钱给她,才五岁的她什么也买不到,衣不蔽体地躲在打烊的酒铺外墙边。 虽然已经习惯了寒冷和饥饿,但那一刻她还是因为身上太难受而忍不住哭了。正是从那之后她身体落下了病根,一吹风就咳嗽。 有一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那是人生第一次做的美梦。 梦里有个衣着华丽的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将她带到一张长桌前,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那人大手一挥,又把她身上的破烂衣裳变成了华服。她很开心,跟那人一起笑着。 突然她睁眼,眼前的景象变回黑黢黢的墙和空洞的夜,她再去回忆梦中那饭菜的香味、那衣服的款式,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姐姐、弟弟和奶奶,在角落里摸出来一个小石块。 她有空的时候就把那个石块磨一磨,磨得尖尖的,在斑驳的墙皮上写字作为消遣——她其实不认识字,但她给自己编了一套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密密麻麻,划满了整个墙角。 她想站起来到另一边去写,轻轻的冷漠的金属碰撞声使她回过神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铁链,链子安安静静的,无声地警告着她。父亲就像个有病的人,每到睡觉前就将他们统统锁好。富人可以锁自己的房屋、黄金、犬马,但她父亲只能锁上他们。 有一天奶奶去世了。 后来姐姐和弟弟也不见了。 每天睁眼的时候,她都会想自己怎么还没有死。 * 又过了一年,是广顺十五年夏,“涝”得不见天日的上半年。 那几天她一直听说有军队打来了,渲染得多么恐怖,杀人剔骨,绘声绘色,而遂州的将士早就跑光了。她并不在乎,也不害怕。 终于,她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听到了马蹄由远及近的声音。父亲昨晚没有回来,不知所踪,但她并不关心,只坐在低矮的门槛上望着远方,满怀期待。 如果是阎王带着牛头马面和恶鬼来抓人下地府,她将此视为解脱,绝不挣扎,只希望在地府睡觉时不用被铁链锁住一只脚。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踏马而来的并非阎罗恶鬼,那人身披金甲、手握银剑,将阴沉的乌云撕出一个口子后从天而降,刹那金光迸溅,万人恭迎神君降临。 神君对她伸出了手,将她拉出泥泞,也拯救了整个衰落的遂州。 遂州不适宜种植庄稼,也没有大片湖泊以养鱼谋生,但东南、西部均有大量铁矿。从取铁、冶铁,到锻造各类兵器、农具、日常用具,如今的遂州已是鼎鼎有名的“铁州”,富裕程度在整个大启都排在头列。 回到那时,仅有六岁的兰风并不知道她遇到的是什么人,只知道她见到了梦里的神仙。 那人把她接回家,给她热饭热菜和针脚细密的衣裙,对她温和地笑,还给了她一个房间。第一晚睡前她锁上了门,第一次感到拥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天地,不会被锁起来,也不会半夜被叫起来。 她不怎么说话,那人就给她拿些木头玩具和画着花花草草的图画册子。她坐在自己房间里看那些图画,而撑开的窗外是整洁的院子。在东厢房的主人房外,那人还为刚怀孕的妻子种了一小片绿竹,说阴凉舒适。 有一天午后,院子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她从窗边看去,见那人正坐着一个小马扎,身旁的地面摆了各种大件小件工具,都是用来划、砍、削木头的。他不常在家,总在外头忙碌,今天难得看到他,似乎心情不错。 兰风出了房间,从灶房拿了扫帚,要扫干净地面的木屑。那人却摆手说:“没事儿,等会儿我自己来吧。” 于是她就放下扫帚,蹲在一旁看他忙活。她这才发现自己房间里那些小玩意儿都是出自他的手,那木工活实在熟练利落。 他好像十分享受,边摆弄手里的木头边哼着没听过的调子。过了一个时辰,他雕好了第三样东西——一块儿木牌。 他把那小牌子放在手心,左看看右看看,很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我木工活儿能干,但画画还真不在行,这梅花好像有点扁了。没事儿,就这样吧,这就是咱的独特之处。”他自言自语,终究还是很满意,从怀里掏出一串玛瑙流苏,利索地绑在头尾。 接着,他把这块浅褐色的小木牌递到兰风面前:“刻的第一个,虽然不太好看,你不嫌弃的话就先拿着,是府里的令牌,之后再给你刻一个好的。” 那块小木牌沉沉的,很有分量,面上涂了树脂,光滑平整。兰风不认识字,只看到字旁突起的蜿蜒缠绕的枝丫和五瓣的花。 “这是什么?” “梅花牌,以后这就是我们尚家的标志了,拿着它,无论去了哪里,家人们最终一定会相聚在一起。” 尚榆就是那个为她打开仙境大门的人。那日他劈开了她混沌灰暗的天空,将她领到了梦境一般的地方,从此以后她才有了家。 * 近二十年后的雨夜中,兰风再次孤身一人。她盯着手中那块半个手心大的木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有一回过年,她和竹雨穿了殷夫人给买的新衣裳,尚榆见了直夸她们精神头好。 那会儿正值他主导的什么州郡官员考核制改革完成,丞相府受到皇帝的嘉奖,朝臣赞不绝口、地方百姓一致好评,刚上朝回来的他身着深紫色暗纹朝服,容光焕发、志得意满。 “真不愧是咱们丞相,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竹雨非常崇拜。 兰风望着丞相远去的背影笑而不语。受天命下凡的神仙,能用剑劈开混沌的天地,当然也能给更多人带来幸福。 “哎呀,我真想找一个像丞相一样的夫君,你说可能吗?当然完全跟丞相一样很难,有两分像足矣……一分也成……”竹雨想入非非。 “厨房里什么味道?” “糟了我的红豆粥!”竹雨赶紧跑向厨房。 兰风笑了笑,伸手握住一株未有花的海棠,擦去叶子上的灰尘。 她不需要一个像丞相一样的夫君,她已经有丞相这样的家人了。 做他的夫人,做他的女儿,做他的兄弟姐妹,做他的挚友同袍……最重要的是,只要在他身边,就会变得幸福。从前总在院子里,隔着深深浅浅海棠芭蕉去看归来人的,不只是尚吉。 油灯燃了半夜,火光越来越暗,最后终于熄灭。 清芦庵外,尖锐的狐狸叫声刺破了静夜,兰风仿若大梦初醒。 上天收回了那份幸福,今后,她不会再见到那张温柔的脸、再听到那爽朗的笑。她将隔岸远观曾经的快乐,永别她唯一的仙境。 第28章 破阵子 尚吉一路策马奔腾,在半路赶上了陈启带领的军队,之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二十里,直到接近玉门关,她才“混”进去。 她没有向谁禀告自己的到来,但也并未掩饰自己的身份——作为女孩的身份,和作为丞相之女的身份,这两个身份没有哪个需要掩盖。更何况军队里还有之前都城校场的士兵,那是她和父亲一起训练过的骑兵。 营地看守的士兵去禀告陈启,他并没有出来,也没有召见她,只是下令给她一个单独的营帐。 到玉门关十八日,他们一共和赤狄交手三次,前两次均是试探,后一次是主动进攻。大将军的身体也已恢复好了,陈启带来的军队和物资补充了将士的不足。 陈启不想拖得太久,在粮草充足、军队休整好、万事俱备的情况下,他决定在后日发起决战。决战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大胜,要么,让赤狄求和投降。 * 这天夜里,放哨换岗回来的士兵正要回去睡觉,却看见尚吉的营帐外还有动静,便走近些查看,结果发现是她在练枪。 火光将她的身影打在白色的帐帘上,像街头的影子戏,他记得自己还看过一回演女将军花木兰的,她和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模一样。她耍枪的身姿流畅轻盈、招式变幻莫测,其实他在都城校场见过好几次了,但他没想到她真的会上沙场。 她的打扮跟在校场时一样,长发束起盘好,铁甲外是彤色的披风,手持一杆长枪,动作放肆,表情满是傲气。 尚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收回枪,往地上一扎,对看她练枪的士兵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近些。 “属、属下刚结束夜巡,见这边有声音才过来看看……”他对尚吉抱拳,讲话有些犹豫。 尚吉虚靠着枪身,问:“我又没有官职,不是将军,为何自称属下?” “属下是都城东营士兵,见过尚小姐。” 尚吉点点头,若有所思:“嗯……我记得你。” “你记得我?” “你看起来应该没有军衔,但这几天表现很英勇,功夫也好。” 两军交战时,头几排的士兵总是不顾性命地冲锋陷阵,因为砍下的头颅、折下的敌军军旗都算军功,班师回朝后自然论功行赏、封官加爵。他就是那先头军里的其中一个,满腔热血,斩敌破阵毫不退缩,手中的长枪转得像车轮。 “你的枪耍得不错。”她评价道。 对方热切点头,黝黑的脸庞被篝火照得发亮:“正是尚将军的梅花枪。” 尚吉笑了笑,把额前被汗润湿的头发往旁边拨:“那你是和尚将军一同来的?你跟他一起并肩作战过了吧?” “是,尚将军带着东营的军队在一月就过来了,属下确实有幸,能目睹将军沙场杀敌的英姿。” 真好。尚吉低着头看地面,没说话。 对方看她沉默不语,斟酌着又补充道:“大启军一定会胜利,让那赤狄贼人付出代价。”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也去睡了。”尚吉转身进了营帐。 * 春风跨过重山吹到这里时,连篝火也被冻得发抖。三四月是都城芳菲尽放的时节,但远在边疆的玉门关,夜里的风却仍旧这样寒凉。 玉门关外十五里的营地中,赤狄人的帐篷也透着光亮。 身形矮壮、脑袋后扎着一束发辫的克莱巴坐在右边,而夜半召他前来的人——这帐篷的主人,他们的主帅——面对营门而坐,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克莱巴有些不满,晃动着他粗短脖子上所围的皮毛,右脚不安分地抖动着。 他前侧的主帅刚刚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人的长袍解了一半,下巴留着一撮儿短须,双目犀利,从眉宇间的锋芒可见他并不是个爱听人建议的人。但只一瞬,他又把那锐利的目光收回了。 “我早就说过了,将一群精兵逼到绝境,对我们是很危险的。”主帅蹬着皮革做的靴子,靴子跟他的袍子一样,泛着旧皮革的光泽。 “是因为进攻太拖拉,他们现在援军已到,军备、粮草充足,对我们非常不利。早知如此,当初就应当直接攻入城门……” “你急什么?”主帅打断他的话,“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 赤狄要胜过如今国力强盛的大启绝非易事,更何况——他有自己首要的目的。 他得意地笑了。 克莱巴没再说什么,对方毕竟是大军主帅,也是可汗的小儿子。 虽然他并不受宠爱,其母亲的家族也不显赫,只有他耳垂所挂的耳环上刻着的似人似鬼的脸,标志他呼颜氏王族的身份。 算了,反正他这一仗战功赫赫,等凯旋之后前途无量;拿下大启的几座城池,美酒美食更将数之不尽。 克莱巴痛痛快快地饮下一大碗酒,喉咙里火辣的感觉让他着迷,仿佛那场大火蔓延。 * 决战当日,天气不是很好。 但尚吉觉得这日子正好。 兵临城下,黑云压城,敌方显然也是打算一鼓作气,趁此机会一举攻下玉门关、攻下业城。 克莱巴骑马立在敌军最前方,他在城门下大肆挑衅,将背后的双刀抽出,不断叫嚣着要斩下几个人头云云。 城门上站着陈启、大将军和其他将军,边上两排弓箭手已经做好准备。陈启任由克莱巴挑衅,并不想因他乱了自己的进攻步伐。 尚吉跟弓箭手站在同一排,在角落里紧紧盯着城门前的人,一动不动。大风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将她的披风吹起又吹落。 风沙迷眼,弓箭手都放下了弓,听陈启命令改用石块。 克莱巴得意至极,见大启的军队毫无反应,便高声大喊:“若是怕了我们,便大开城门恭迎我们进去,无需像那几个将军,白白丢了性命!”他马背上的马鬃被大风吹得翻飞,大草原养大的马果然不一样,皮毛油亮光滑,这种马能日跑千里,马上的人数天都不觉得疲累。 陈启带人出了城门,克莱巴见终于有人出来了,却是个白面小子,不由得哈哈大笑:“战场刀枪无眼,小将军可得小心,若是春日怕冷,咱们再为你们添上一把火暖暖身子!” 陈启皱皱眉头,未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到激越的鼓声从城门上传来。 他抬起头,只见尚吉击过军鼓后,将手中鼓锤扔下,瞬间已搭好弓。那强弓巨大威严,两端所刻兽首威风凛凛,显然是他所送的那把。 “狗贼!你说是你放的火?”她问。 克莱巴先是惊讶,随后毫无顾忌地回答:“哪来的野丫头?对,正是本将!” “那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克莱巴这才抬起头仔细望向城门上的人,天色晃眼,他眯起眼睛,只隐约看见那扇翻涌的红色斗篷,像燃烧的烈火。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遥远的箭奔至眼前。 箭直入眉心,他应声落马。 从抬头到中箭,也不过一呼一吸,但整个战场都随之凝滞。 陈启愕然,又如同早有预料一般,立刻举起手中的剑向全军下令进攻。 大启的军队涌出城门,因主将伤亡而发愣的敌军队伍在迎敌后才恢复了动作,迅速地与他们纠缠起来。从高处望去,铁青色与深土色逐渐交融,鲜红色不时渗透其中。 陈启走近已倒在地上一命呜呼的克莱巴,正要砍下他的头颅,此时,第二支箭却越过他的耳边,正中克莱巴左胸。 陈启沉默不语,侧身到一旁,回首看城门上的人。 第三箭和第四箭一齐到达,射中他的腹部。陈启很清楚,这不只是杀敌,更是复仇。 第五箭和第六箭射中双臂,接下来各有两箭射中双腿,随后手掌和脚踝各中一箭,箭头没入草中。 城上的人挽弓将之后的两箭射向双眼,最后两箭射向咽喉。 箭停下了,早死了的敌军将领被扎了满身的箭,宛如一只刺猬,被钉死在荒野,身下的土地被血染红。 一共十八箭,每一支箭有小指粗,都是能穿透甲胄的力度。 * 尚吉无心恋战,她知道这次决战一定会胜。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她下了城门,却没有杀向敌军,而是纵马向一条无人的小道前进。 半刻钟后,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山头上,俯瞰着下方,听风流动的声音。 东边过去正是刚才开始的那场大战;西边这头也并不岁月静好,一小拨人正骑马赶往战场。 尚吉取下背后的弓。这把弓刻着虎、狼几种猛兽,很重,拉开需要的力气也很大。她为了能拉动、拉稳这把弓练了很久,练了很多个清晨到午夜。 她看着草原许久,终于,点燃了一支箭,将火焰射向远方。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这次,也是十八支箭。 草原开阔,附近水源不多,加上风大,黑烟很快升起,吹向赤狄的营地。又过了一会儿,火焰闪烁着,愈烧愈烈,迅速地吞没初春的草。赤狄人的叫喊声、马蹄声、草木焚烧的味道,逐渐弥漫到她身边。 陈灼说,父亲、将士们的尸骨与泥土融为一体。 去年冬天那场火的代价,今天春天你们需以同样的方式予以偿还。 陈启会说,火攻代价颇大,所破坏的山林原野、伤害的草木鸟兽,都可能是大启的损失。 她的回答是,战争的代价不分大小,战争从来都代价巨大。 她斩开脚边那斥候手脚上的麻绳,说:“你回去报,说我是沙洲尚子芃将军的女儿,尚吉。” * 大启和赤狄的兵马在原野中厮杀,正当大启逐渐占据优势时,一小批赤狄的兵马从远方奔来,接着,战场中的一部分赤狄军突然倒戈,转头刺向同胞。 这是怎么回事?陈启感到意外,转瞬又忽然明白了——赤狄的老单于,此仗过后,凶多吉少。 随着敌军倒戈,大启的军队很快占据上风,敌军那抹深土色逐渐被铁青色蚕食,宛如棋盘上的棋子,已无力扭转败局。 大启胜了,可陈启却沉着脸,感觉被耍了。 此时远处却飘起浓烟,越来越重、越来越黑,正是刚才赤狄援兵来的方向。至此,在赤狄军队后方观战的人脸色一变。 “图尔满将军,后方军营烧起来了!”来报的人面露惊恐。 原本气定神闲的主帅图尔满终于从座椅上跳下,显露出凶恶的神色,低声咒骂——在开阔的草原上纵火,这中原的人当真是心狠手辣! 他立刻指挥人回去,命令道,东西都不要了,清理好一条界限,不能让大火烧到赤狄人居住的帐篷边界。 他本欲借此仗,在混乱中夺权。但这大火一下子烧断了回路,军队无法马上折返,他原先所有的安排都打了水漂。 “中原人,给我等着!”他咬牙切齿,掰断了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 他要成为新单于,他要中原沃土! 陈启遥望着远处的浓烟,叹了口气。 “大启元和十八年,赤狄多次扰我边境,朝廷遂出兵镇压。十九年春,本宫与大将军、丞相一道,以火攻断绝敌军退路,我军一举获胜,赤狄溃败求和。丞相尚子芃临危受命,多次逼退敌军,斩敌八十五人,于决战中英勇牺牲。” 第29章 望湘人(一) 尚榆扒开逐渐熄灭的柴火堆,将烤好的乳鸽取出,一边搓着手喊烫,一边忍不住敲开已经烧硬了的泥土外壳,拆开乳鸽外包着的荷叶。 顿时,荷叶的清香和乳鸽的醇香一道钻入尚吉的鼻中,父亲夸张地啧啧赞叹乳鸽的色泽,将一只又肥又嫩的鸽腿掰给她。她的口水早就流下来了,一口咬下去,感觉乳鸽的骨头都酥酥的。 …… 羊的叫声把尚吉吵醒了,她睁开眼,看着房间内光线通明。 她咂巴咂巴嘴,回忆父亲给她烤过的乳鸽。他说从前军旅时战友们给他烤过,是在沙洲守城时吃到的,那香气尝过一回终生难忘。 她现在就在沙洲了。 火烧赤狄军营那天后,她没有再回去,而是骑着马继续向西。 父亲出生于业城以西的沙洲,在还未遇到当今皇帝时,他曾在沙洲任守城校尉,她想亲眼来看看父亲生活过的地方。 躺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从床上起来。 自那场仗之后,她每天就浑浑噩噩的、没有力气,或者说从得知父亲死讯的那晚起,她就如同身处梦中,总觉得周遭的事物都不真实,每天早晨起来都恍惚觉得父亲还在,自己还是六岁的孩童,要好好想一会儿,问自己,父亲不在了吗,现在不是梦里吗,才能确定当下。 那天晚上,她愤怒又失望,虽无法相信父亲已死的消息,却还没有太过悲痛;直到后来,过去了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在现实的一次次拷问下,她才越发地对死亡有实感,悲伤才开始不分昼夜地侵扰。 祖母过世那年,她年纪还很小,王公贵族们来吊唁时,她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向来不太喜欢祭祀活动,丧葬礼仪对她来说也一样,她能逃就逃,不能逃则呆若木鸡。 * 尚吉背着弓,一边在城里走,一边满怀心事,风景也无心欣赏,路边卖吃食的吆喝声也没有吸引她。 几声尖锐的笑声令人心烦,她不满地瞥眼,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酒楼外聚集着十几人,走近一看,那是几个穿着光鲜、带了一堆侍从的男子。 他们围着一个跪在墙角边的乞丐。为首者一脚将那乞丐的碗踢开,嚷了一句:“你拿什么赔本少爷的衣服,晦气!” 另一个指了指头顶的招牌:“看见没,华盈食府,是你能过来讨饭的地儿吗?” 周围的人经过却不敢说什么,瞧他们两眼又匆匆离开,看来这几位在当地是有点名气的恶霸啊。 几个顽劣的有钱少爷一边捉弄着乞丐,一边肆意嘲笑他,那乞丐也不敢看他们,只管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尚吉烦得很——什么时候修改律法禁止没皮没脸的人出门? 她不绕道,直接迎上前,撞上为首的恶霸。他个子不高,跟尚吉差不多,她平视着对方,语气很不好:“挡道了,能不能滚?” “怎么跟我们少爷说话呢!”他身后的跟班先嚷了起来。 “你也滚。” 那矮个恶霸忍不住撸起袖子亲口开骂了:“你谁啊,不长眼睛是不是,没看见少爷我正教训人吗?” 尚吉可不害怕他们。对付恶人算她强项,她见的山匪恶霸贪官多得去了,这几个混在里面算眉清目秀的。 矮个恶霸见她无动于衷,上下打量一番她的打扮,笑道:“哟,练家子的啊,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呆着,出门行侠仗义来了?还练射箭,回家练针线吧,绣得好本少爷还能让你在我家做个绣娘!” 不怀好意的笑声充斥在耳边,尚吉义正言辞:“我乃北方前线与赤狄作战的副帅,你们对朝廷命官不敬,当心我捉你们到官府大牢伺候。” 不出意外,对方并不相信:“吓唬谁呢,女人打什么仗,还当副帅?你以为你是花木兰?就算你是,你若真有这等身份前程,来这干嘛?当乞丐头子?”说罢便与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行侠仗义什么义正言辞,去他的。尚吉是真想动手打些什么人发泄一下,还好下一刻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住手”的呼喝。 原来是刚才路过的人报官去了,巡视的士兵便立刻赶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看着精明强干的黑胡子,穿着一身沾满黄土的旧铠甲。他板着脸,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对面几位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有些动摇。 “又是你们几个,前几天在瀚海楼醉酒闹事的教训没吃够?” 矮个恶人先告状:“是这乞丐先惹本少爷的,好端端的大路怎么非要碰到我,不是不长眼就是存心想行窃。” “你没看他腿有问题吗,你们一群人大摇大摆横着走,他一个跛子躲哪儿去!” “哎!我知道了,是想讹钱呢!我看他腿好好的,不信我试给你看……” “住手!”黑胡子瞪眼喝住他,“有完没完!” “还有,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自己上来挑衅,可不是咱们先招惹她的啊。”他指着尚吉这么说道。从矮个开口跟黑胡子说话开始,尚吉就没正眼瞧他。 “行了!我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你们吗,再胡闹我就带人上你们府上,让你们的爹娘好好管教,我可管不着你们这些大少爷!” 听见黑胡子搬出自己的父母,矮个急了:“沈飞!别以为你是守城校尉就了不起,咱们几位的家底,可以用铜钱砸死你,叫你做不成这官!” “对校尉放尊重点!”沈飞身后的士兵忍不住呵斥道。 沈飞冷哼一声:“我就是了不起,趁我还在职,看来得找个时间拜访各位的商铺,看有什么危险之处需要闭门修整的,或是检查一下商铺有无强买强卖等不良作风。” 那几位公子哥儿噤声了,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向来管教不严,只要别生事、事情别闹大就成,但从商的人最怕官府了,要是把官府的人招来影响生意,那他们回家还得挨一顿数落、禁足、罚钱,接下来十天半月都不能痛快去玩乐了。 “还有,有钱的是你们父母,不是你们,别成天仗着父母的钱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什么沙洲第一大富商吗。” 虽然不服,但他们都不想继续闹事了。矮个少爷的侍从跨一步到他身旁,小声说了句:“少爷,你不是说要去横西街刚开的新茶馆坐坐吗?” 那群人正找台阶下呢,趁此机会赶紧离开了。 旁边茶馆二楼,栏杆边的雅座上,一个阔脸的年轻男子使了使眼色,让侍从去结账。 看穿着打扮便知这青年非富即贵,从衣裳到鞋子,到掏出来的绢帕,都是最昂贵的面料,更别提腰带上装饰的琵琶形金带钩,领口、袖边绣上的金线和珍珠。他的侍从也比一般人要光鲜,怀里掏出的荷包沉甸甸的,出手也阔绰,说是自家少爷心情好,给现下整个茶馆的账都结了。 这位“少爷”目睹了刚才楼下的闹剧,正目送下面那几位远去。他喝罢最后一口茶,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轻蔑地笑笑:“都是蠢货。” 第30章 望湘人(二) 沈飞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位大少口中“先出言挑衅”的女孩儿。她背着一把很重的弓,仍旧脚步轻盈,看起来确实像是练过的,他不由得想问些问题,但对方先开了口。 尚吉耸耸肩摊开手:“是我先骂的他们没错,但是他们该骂啊,你也看到他们欺负别人了。” “那倒不是事儿,他们是该骂。我是想问,刚才过来时听到你说自己是在北方边境作战……” 这回她看向天上眨眨眼:“那是吓唬他们的,我可不是什么朝廷钦点的将军统帅。不过,我确实是从玉门关过来的。” “哦,这样。”沈飞看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不禁想起某位故交。 她转头离开之前,沈飞又问:“请问一下,姑娘有些面生,外地来的?” “嗯。我是都城人氏。” “你叫什么?” “尚吉。高尚的尚。” 尚吉走了有十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人大声喊:“尚姑娘!你的父亲,可是叫尚榆?” * 院子里的鸟雀吱吱喳喳,尚吉想它们在聊些什么。 天空中排成“人”字的大雁缓慢地飞翔,已经四月份了,大雁回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迷路的大雁?有没有再也回不了家的大雁?有没有眷恋南方而不再回来的大雁? 尚吉坐在沈校尉府上。沈飞去喊夫人了,丫鬟给她倒水去了,一个人呆着时,她便又开始胡思乱想。 方才一个“嗯”字,沈飞就着急忙慌地追上来,问了一通父亲的事后,确定了她是尚榆的女儿,便自称是尚丞相的旧友,当年在沙洲时两人就是一同入伍。 她这才想到,如果想多了解父亲的往事,找他旧时的好友便好了。 沈飞知道尚吉是尚榆的女儿后高兴得不行,热情地邀请她到自家住两天,尚吉就这么到了沈府。 来的路上,尚吉想起刚才他对那群恶霸少爷说的话,她问:“沈校尉,你既然知道那些巨贾行商可能有不法之处,为什么不直接抓了他们。” 沈飞拍了拍刀鞘上的灰,说:“水至清,则无鱼。黑白之间不是一条线,而是模糊的,像雾一样,斩尽杀绝没有必要,也做不到。”他想起告诉他这话的那个人,可惜她永远长眠地下了。 门外一阵奔跑声和喘气声,将尚吉带回现实。还没见到人,便听见有女孩的喊声:“爹!我回来了!” 此时沈飞刚好和沈夫人一起出来了,便对那说话的人喝道:“不是说了吗,一个女孩家家的怎么老是风风火火,都多大了还这么不稳重!” 那女孩儿踏进厅门的时候愣了一下,沈飞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家里来客人了,你像样点,人家跟你差不多大,别让人笑话。” 尚吉抬头看来人,她眉发的颜色都很深,扎一个高马尾,一眼就知道她是沈飞的女儿。 女孩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尚吉。 沈飞给两方介绍道:“这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尚丞相——的女儿;这是我的内人,还有小女沈芸。” “夫人好,沈小姐好,我是尚吉,叫我小吉就行。” 沈芸看了一眼她的装束:“你也是练武的?” 尚吉点头。 沈芸看来不是个怕生的女孩,很快就接受了新朋友。她蹦蹦跳跳地到了尚吉身边,接过丫鬟手里的茶水,一边给她倒一边说:“看来他们说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咯?欢迎你到沙洲来,有空的话跟我一块儿去巡城吧!” 沈家小姐尚未婚配,比尚吉大两年,浓眉大眼的,一看就知道她不属于温婉闺秀,将领之女的飒爽气质随着她走路时的长发一摇一晃。她冲尚吉笑,左侧的酒窝仿佛装着沙洲醉人的酒。 “早上的事我听说了,那几个混蛋……他们再敢闹事就死定了!”沈芸咬牙切齿,对着空气狠狠挥了一拳。 沈飞叹气。 * 举国戴孝三月的告示贴在了大街小巷,沈飞才知道尚榆已殉国的消息。彼时的他还在餐桌上,正劝尚吉再喝两杯。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抽自己两嘴巴。 沈飞睡不着,翻个身望向窗外的月亮。 尚吉是个没成家的孩子,突然之间失去了父亲,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大家都入睡了,她又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沈飞把尚吉托付给沈芸,说趁着休沐带她去各处散散心、去巡城,毕竟他事务繁忙,又是一个男人,不知道姑娘家都喜欢什么,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跟他敞开心扉聊。 沈芸倒也没真带尚吉去巡城。 她俩在街头巷尾、桥底溪边、山林野地里逛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多数时候是沈芸在给尚吉介绍。 绕了一整天,快回到家时,沈芸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巷边叫道:“啊,老李头出来了!” 原来是卖烤肉和烧酒的摊子。沈芸拉着尚吉跑过去:“老李头的烤肉可好吃了,但他一天出摊一天不出的,还不在同一个地方呆着,遇到他真得靠点食神保佑。” 沈芸要了一份烤羊腿肉、一份烤羊杂,又问道:“老李头,好几天巡城都没见着你。” 老李头背都驼了,左手握拳抵着后腰,右手用一把大蒲扇扇风:“老了,起夜太急扭着腰,差点在床上下不来了。”说着,他把烤好的肉用菜叶子包好递给沈芸。 “你尝尝?”沈芸接过后又递给尚吉,大眼睛冲她眨了眨,“咱们这的羊肉,烤了又嫩又香,一点儿不膻。” 沙洲是大西北黄沙戈壁中的一片绿洲,北临卑移山,南为六盘山,黄河贯穿其中,滋养大地,使得沙洲素有“塞北江南”之称。 但尚吉来了才发现,这跟真的江南是完全不一样的风貌。她小时候去过殷老太爷府,也就是外祖父母家,榕城那边有时会起蒙蒙的雾,人们出行穿着轻薄,常打一把伞,喜浅色,爱吃鲜甜的食物,如各种河鲜、糕点甜品。但在沙洲,草场开阔广袤,水渠纵横交错,农牧业都很成熟,人们多戴头巾或羊皮帽,爱吃肉食。 与榕城粉墙黛瓦、伴水而居的景致不同,又与都城繁华大气的风格相左,沙洲强烈的色彩猛烈地敲击着她的心,大漠的橘黄落日与金沙孤烟相映,但长河的另一头却是大片翠绿的平原山林,远处还有人头攒动的集市,所有块状的景色合奏出了一曲磅礴又悠远的歌谣。 沈芸说,在沙洲,肉要放开了吃,酒要大口地喝,乐曲要尽情地奏。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芸带着尚吉在沙洲城里肆意玩闹。 吃喝不说了,白天她们在街巷中看傀儡戏、斗鸡,到江边钓鱼捞虾,沈芸还带着她去找休假的士兵踢蹴鞠,她不得不佩服,尚吉能踢上好一整个下午也不累;夜里她们就喝酒投壶、在院子里烤肉吃馕,沈芸家的老嬷嬷有个祖传的牛肉烤馕秘方,香味从他们住的街头一直飘到街尾。 沈芸喝醉了四仰八叉躺倒在台阶上,要是沈飞看了又得说她一顿。尚吉坐在旁边,高她一阶,正好看着她通红的脸。 酒气飘了满身,尚吉知道,沈芸的酒量也没那么好,她平常要领队巡城,根本不会喝那么多,她只是为了陪自己喝酒浇愁。 尚吉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挺能喝的,从前小时候偷酒喝,明明一两杯就醉了。 喝醉了的沈芸迷迷糊糊问她,出门许久,有没有想念的人。 尚吉抬头,巨大的天穹中,看不见一颗星星。 * 就这样,沈芸一边领着尚吉四处逛,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举止。要是有她感兴趣的,就多带她去两趟,要是她分神了,就赶紧去下一处,反正沙洲好吃好玩的地方多得是。 在林场,野猪、野狗、鹿、羚羊在林间的间隙里奔跑跳跃。这里有一片养马场,好的马匹都是送到城里巡城军队的,更高等级、更好品种的,就进贡到到朝廷、或送到边关的军营中。 小时候沈芸还不能去巡城,整日在家呆着也是无聊,就常来养马场帮忙,还在养马场外搭了两个秋千。 此刻她与尚吉就在这秋千上,安静地看着黄昏中的沙洲。 她犹豫了许久,在这第七天的黄昏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不回都城?因为尚丞相的事?” 隔壁秋千上的尚吉双腿晃一下、再晃一下,越荡越高:“是。” “当时是什么情况?你不用回家吗?”对于尚吉没有送丞相的遗体回都城这事,沈芸还是有些在意,后面还有丧事要办哪,她不需要在场吗? 对尚吉来说,父亲之死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回去不过是遵循礼制做一场戏,她太累了,没功夫陪他们玩。 于是她回答:“嗯。我在玉门关沙场见过他最后一面了,干脆来这里替他再看看沙洲。” “好,我明白了。”沈芸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但尚吉倒有个问题:“这儿怎么有两个秋千?” 不知道是因为夕阳映照还是什么缘故,沈芸的耳朵微微泛红。她看着远处的黄河,应道:“跟小伙伴一起来玩呗。” 秋千一上一下地晃荡,像和谐的音律。沈芸看着熟悉的夕阳斜照,听着马的嘶叫声,仿佛回到十五年前。 第31章 望湘人(三) 这天赶上沐日,又是清明节气,沈飞头一晚就问了尚吉,要不要跟他去看看官府旧址。 清明已是仲春末,春忙快结束了,很多人往原野上跑,全家老小踏青祭祖。 尚吉一大早已经去过小山了,她牵着一只巨大的风筝,草长莺飞的春天,她把那只有着漂亮尾羽的大雁风筝放到高高的天空。 线快放完的时候,她用小刀割断了风筝线。高空中的风好像比下面要大很多很多,那只墨绿间灰的大雁慢慢飘向远方,融进云中,再也看不到了。她仰头呆呆地看着,好像能看见那只大雁活了过来,扇动翅膀,一下两下,飞回家乡。 回到沈府时,正好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今日禁烟火,只吃冷食,桌上有些馒头、酱饼、凉菜、肉干之类的。 早饭后,沈夫人和沈芸去准备祭祖用的物品,沈飞便带着尚吉骑马到了十五里外的旧街。 旧街住了不少人,但和新街比起来还是显得安静些;旧街的房子也更密一些,都挨在一起。 旧官府就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上面暗淡的牌匾还能看出写的是“沙洲府衙”。 “喏,你看,这院子虽然破旧,修过好几次了,但正是你父亲从前当过差的地方。”沈飞从马上下来。 衙门坐北朝南,进门左侧向里拐是牢狱,右侧有一门房。 沿着主道往前,经过两旁是役房的走道,便到了仪门,从这里继续往前走上一段,依次会经过府衙的金曹、礼曹、决曹、户曹、法曹和兵曹,然后便到了处理案件的地方——大堂。大堂两侧的侧厅是理事厅,大堂□□则是郡守或都尉、长史等以及各部下和衙役们的休息待客之处。 除开这些主要的厅堂,还有供奉土地神、狱神的小庙,以及各班房、庭院装饰之类。这些构造总体上与都城官府大同小异。 走进大堂,此处墙壁泛灰、有些斑驳,几块墙皮剥落的地方坑坑洼洼的。 从门外的石狮子,到推门进去时触到的门环、内部的桌椅,再到此刻眼前的墙面,虽然所有物品都透露出一股陈旧的气息,但看着还比较整洁,摸上去也没有太多灰尘,墙角天花也没有蜘蛛网,想来是有人定期打扫的。 没人住的房子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不知是木头还是灰尘散发出的。沈飞一边和她在这静谧的院落内四处走动,一边忆当年。 “你父亲很年轻时就当上守城校尉了,我想想、那是前梁广顺九年……你父亲才二十岁,是沙洲城史上最年轻的校尉,郡守也很重用他,他忙得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在家里呆着,总在军营里留到很晚,在那里吃、睡。当上校尉没有一年,前朝**怨声载道,朝廷很快分崩离析,你父亲便随当今圣上离开了沙洲,而我一家老小在这,就继续留下来了……” 沈飞拾起被吹落到石板路上的一根枯枝,扔到旁边的泥地:“我们十二岁时便认识了,一起上学堂、一起玩闹,我家太远,我便在他家吃住……现在的沈府便是当年尚家的院子。尚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扎根沙洲多年的家族,”沈飞看着□□中央长出新叶的槐树,摇了摇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物是人非。” 黄沙埋忠骨,史册载英魂。 沈飞先回去了,尚吉一个人在此整理心绪。 从院子的西北角开始,她沿着外墙缓缓走过整个院子。手抚上墙壁,赤铜色的砖墙像父亲的背一样厚实粗糙、伤痕累累。 父亲给她留下的问题,问她到边关第一件事是什么。她想过一些答案,也曾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后来她渐渐发现,也许这问题并没有最准确的答案,答案也都不重要,父亲想让她做的,是在行动前先思考。父亲会怎么做?对方会怎么做?自己要怎么做?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让她受益良多。 直到天黑,戌时将尽,尚吉才回到沈府。 她坐在院内的板阶上,那是晒谷子晒药材用的,长宽各一丈,高一尺,逢年过节可坐在上面吃饭,夜里可以在此对月小酌,冬天就在坐在边上晒晒太阳。上回她跟沈芸就是在这喝醉的,她趁沈飞进院子前赶紧把沈芸搬回了房间。 沈飞端来两盘卤肉,还有一壶烧酒,放在她旁边。 这儿的人两天三顿大肉,偏偏这里的肉味鲜美,怎么也吃不够。 沈飞在她身边坐下,自顾自捏了一大块羊腿,边吃边指着不远处的一颗桃树:“你看那树,你父亲小时候就爱上那树,还笑我笨手笨脚,结果不小心摔了跟头,被尚伯父臭骂一顿。”他大笑起来。 “原来父亲小时候也很顽皮呀。”尚吉握着酒杯,里头温热的酒流进胃里,不如第一次喝时辛辣了。 “可不是嘛,他以前满脑子的奇思妙想,学堂的先生也觉得头疼。” 沈飞还在等尚吉说话,但是她捏着手里的酒杯,没再说什么。 于是他站起身问道,水稻过几天插秧了,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们去田里看看? * 尚吉这两天可忙,先是头两天买的一批仔猪要阉割,后是沈家二姨的儿子成亲摆宴席,她帮着抓鸡按猪,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淳朴沙洲娃了。 按理说尚吉是贵客,不该张罗,但她干活的时候显然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大家就由她去了。 这天闲下来了,尚吉背着她的小药箱往李县走。 沙洲第一大姓是王,然后是李,李县住着不少人。沙洲内,沿着黄河那带,是最繁华的地段,再往后退点,就是各个县。 李县东头有很多杨柳,柳絮纷飞的时节刚结束,飘落地面的柳絮在草地上堆成团,不细看像烟雾似的。一脚踏下去,小草把脚面埋住;再走一步,脚腕子也被柳絮隐掉了。 尚吉的小药箱是半个月前购置的,里头放了针灸用的器件。她给老李头扎过一次针,说十天后再来一次。老李头都七十了,看着还能卖烤肉,但终究是老人家,很多陈年旧病。沙洲不缺大夫,她是怕老李头走不动、嫌药贵,不愿意来看病。 走着走着她就见到前面一个驼背老头,那后脑勺一半白的一半秃的,拉着瘦骨嶙峋的黄牛颤巍巍前进,老黄牛后边还拉着一架矮木车。 “老李头!老李头!”尚吉大喊着追上去,“不是让你在家呆着吗!” 老李头停下来,缓缓回身,看清来人才说:“整天在家呆着有什么意思,越躺越懒,越躺越穷,不如出来做点事。” 尚吉往后瞧一眼他的烤架和带骨的肉块儿——肯定是一大早就去买的。 “那你怎么没卖完就回去?” 老李头没听清,尚吉扯着嗓门又问一遍,老李头才答:“你不是说让我十天后过去嘛。” 尚吉看着老李头按腰的手——绝对是又犯病了,疼得慌。 什么倔强老头,年轻时就不听大夫的话吧。 老黄牛好好走着路,低头看看草,抬头看看墙,不小心对上尚吉圆睁怒目,很幽怨无辜地眨眨眼,又低下头去。 老李头家里破破烂烂的,主要是窗户小,屋子里暗暗的。窗子开大了冬天冷,油灯烧着又费钱,老李头说自己眼睛也不好,不费那个事了。 尚吉坐在小板凳上,老李头趴上那张黑色的、不像床的床。 她掀开老李头的衣服。他的后腰比其他地方的肤色略深,有药酒涂抹的痕迹,经年被药水浸泡染色,是再也洗不掉的。 沙洲盛产药材,这里的每家每户都会备些药,每个人都是朴素的业余大夫。不过针灸、拔罐、推拿这些专业手法,还是真的大夫比较稳妥。 病人悠闲地跟她拉家常、忆当年。 话挺多啊,尚吉心里想。不过话多总归比话少好。 老李头的老伴十八年前去世了,有两个孩子,在战乱时死了一个、丢了一个。他不是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是外地来的,正好姓李。 所有亲人都去世了,老李头的家理所当然就这样了,跟有钱没钱无关,他照顾自己都费劲。 临走前,她把路上买的半斤馒头和两条鸽子鱼放在灶边,对着床上的人念叨:“馒头热了再吃,鸽子鱼没有刺。你牙不行,蒸软些。” “你拿走,我不用,你自己吃吧。”床上的人连连摆手。 “才不是白送你呢,你外头剩的腌肉我拿走喽,当做诊金和菜钱。” 回去时正好遇到住在邻街的二爷。打声招呼,她往二爷的小驴车上一躺,稻草扎着她的脑袋,干药材味和陈旧的木头味笼罩全身,她打个哈欠,听着二爷坐在前头赶毛驴的声音、毛驴哼哼唧唧的声音、车轮嘎吱嘎吱的声音。 未时已过,太阳晒得人懒懒的,小驴车一颠一颠,尚吉慢慢睡着了。 第32章 花心动 昨晚睡得不错,早上起来尚吉推开窗,院子墙角边的几簇马兰花开得特别灿烂。在都城偶尔也能见到马兰花,蓝蓝的,很特殊的颜色,远远就能注意到。 母亲在家中过得如何呢?虽然她没有往家里写过信,但母亲已经知道她在这。沈飞倒是给尚府送去了信件,说她一切都好,可毕竟没见到她本人,母亲想必是非常担忧的。 她手撑着下巴往外瞧,有几个丫鬟正兢兢业业扫地抹窗,没有风,挨着墙的树叶却微微摇动。 没把竹雨兰风带上,她们说不定正想念自己吧,陈启陈灼又在做什么呢……想来想去,总以为人生精彩纷呈胜友如云,原来想念的人也无非几个。 这时门被推开了,是沈芸,她见尚吉在窗边发呆,便伸手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了?我们说好去玩的,怎么还不准备。” 她摸摸尚吉散开的头发,发尾软软的,早晨起来不梳好了会打卷。她转身去镜台边拿了把梳子,不过她其实并不会梳那些漂亮的发髻,左梳一下、右梳一下,无从下手。 尚吉接过了梳子:“还早着呢,你看起来很着急?” “有吗?因为我怕去晚了人多。” 今天是龙王节,是到庙里上香、祈求风调雨顺和唱戏拜龙王的日子,因此集市会很热闹,也会有很多人。 沈芸急匆匆的,一跑起来双颊就红彤彤的,尚吉见了她的脸色才这么问的。她还注意到她穿了双妃红的新鞋子,倒是挺衬她的红脸蛋的,不过头上扎的还是平时的高马尾。 “对了,我会梳发髻,我给你梳一个吧。”尚吉说。 “啊?”沈芸被按到镜前,“你看起来可不像会挽头发的呀。” “我会的。”要说为什么,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 八岁那年,她想带陈启出宫,但是怕被宫人发现,因此悄悄学了梳头发。 那天她偷摸着在没人的殿内,给陈启梳了个双丫髻,又让他穿上自己带的衣服。打扮陈启还不够,连着陈灼也被打扮了一番。 陈启并不是很愿意,依旧面无表情,主要是真的想出宫看看;陈灼倒挺高兴的,照着镜子好奇半天尚吉给抹的胭脂。 小孩子盖住脑袋剩张脸本来也看不大出来男女,尤其是尚吉一通改造下来,小太子变成了小公主,小世子变成了小郡主,雌雄莫辨天衣无缝。 他们从偏僻的廊庭穿过,遇上巡查的宫卫,尚吉便谎称她们是某某夫人的外孙,幸亏侍卫没怎么见过陈启和陈灼,他左一瞧,这个顶着粉色的绢花,细细的两道刘海垂在脸侧,脸白白嫩嫩的;右一瞥,那个穿着碧蓝绣花的襦裙,鞋上还有蝴蝶,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好不容易靠近宫人们进出走的宫门了,那宫卫却追上来了——方才走了几步,他心里纳闷说不对呢,这某某夫人的外孙为啥扎丫鬟的小髻啊?还忒乱。 看一眼穿着打扮就能猜测身份地位,这眼力见儿,可见侍卫的机灵和警惕,于是——尚吉又挨骂了,在书房外顶六本书靠墙站着不许动,里头椒房殿笑声一阵阵的。 “皇后不是没生气嘛!”她恨恨地用鼻孔喷气,时间有限她只学了这么一种发髻,于是她暗暗发誓要将这见过的没见过的发髻通通学会。 后来嘛,她终于把有的没的发髻都学会了,但太子也没有时间跟她胡闹了。 “好啦。”尚吉绾得很快,不过实在没有金钗步摇,末了直接折下桌上的蔷薇装饰在发间。 “你真厉害!我父亲说哪个女孩只会舞刀弄枪其余一窍不通,看来真的只有我啊!”沈芸悲喜交加。 尚吉依旧绑上了彤色的发带,既是节庆,她便从柜子里拿了套新衣裳。湖蓝色的襦裙是绸缎的质地,摸着很舒服,这个时候穿着不热不冷刚刚好,领口和袖口有杏黄色的锁边和花纹,裙摆处还绣了有玉鸟和梅花鹿,显得活泼又可爱;另有一件浅色的绉纱褙子。这是沈夫人送她的,说她来了总穿素色的衣服。 镜中的自己比刚来时黑了,不过很健康就是了,尚吉也挺喜欢现在这样子。 * 日头很好,江面起了一层浅浅的雾,像烟一样,细看又不分明。 沈芸看着前方熟悉的背影,本想等等尚吉追上,却又被人流挤着,总算是到了那人旁边。她没有先打招呼,假装四处张望,对方正和朋友聊天打趣,一回头就看见了她。 “诶,今天什么情况,如此盛装打扮,啧啧,看咱们沙洲最美的小姐来咯。”他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人都好奇地扭头来看。 沈芸慌乱地别开脸,往旁边走:“想死啊,别胡说行不行。” “就你一个?小吉呢?” 沈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轻浮,仅有两面之缘的姑娘也叫得这么顺口。 “她等会儿就来了。” 话音刚落,被沿街叫卖的凉皮馍馍吸引的尚吉就从攒动的人头间冒出来了。 “你们这吃的可不少啊,我刚才看到有个碗蒸的肉,看着真不错……” 刚才逗弄沈芸的人瞪大眼睛,用惊讶又遗憾的口吻说:“你没吃过那个吗?等会儿我们去吧,还有好多各种各样的吃食,我熟一个店,手艺特别好。” 尚吉望向说话的人,那人便是牧锟。 第一次见牧锟是在街市上,沈芸和她在路边吃面,牧锟带着人骑马而过,他戴一嵌宝珠的抹额,马头上挂的装饰叮当响,整个人有些招摇过市的感觉。 “哎!骑马别走这边!”路有些窄,一般是不许马行的,沈芸忍不住喊他。 “哦哦好,我马上就走了,”马上的人笑着抬抬下巴冲她说,“别告诉你爹哈。” 沈芸由始至终皱眉噘着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连人带马包括他的侍从都消失在拐角处,夹起来的面凉透了都没张嘴。 她叹口气,随后又像意识到什么一样,一下子变换了表情,问尚吉等会儿想去哪儿玩。 尚吉坐她对面,将她刚才的表情尽收眼底。 “那是谁啊?” “那是牧锟。他父亲是沙洲第一大富商,卖羊毛毡啊、皮革啊、药材啊什么的,家里几百亩田地,养着八百来号人和上千头羊呢。” “他怕你?”尚吉想起牧锟那笑,感觉挺谄媚的。 “他当然怕我!”沈芸没好气地说,“他父亲怕他学坏了,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将他送来我们家呆过两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世交,住得不远,总是互相帮衬,是他父亲钦点咱们看住他的呢。正因如此,虽然他现在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但人总算也还不坏——比起那天你看到的那几个,他不赌钱、不酗酒,暂时也还没在青楼和官府见过他。” “那挺好,长相端正、人也不坏,看着蛮好说话的。” “好什么,”沈芸一下子打断尚吉的话,“你眼光太差了!就算不犯法,他成天也就是跟别的纨绔子弟厮混,老没见个人影。”沈芸“啪”地撂下筷子,起身走人。 第二次是在马场,他正跟几位叔伯闲谈,或者说是几位叔伯伯拉着他闲谈。 他们走后,他一个人靠墙坐下,踢踢鞋里进的草,又对着马厩里的马吹半天口哨。跟第一回见到他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同,这时的他面无表情,有些百无聊赖或烦躁郁闷。 牧锟这回跟尚吉碰上面打上招呼了:“你是尚榆的女儿?我小时候倒是听我爹说起过几回尚家的老头儿女……不过过了好久了,也不太记得了。”他站起来把手背到脑后,走出门外。 尚吉对旁边的沈芸说:“他确实挺闲的。” 沈芸纠结道:“估计是家里的长辈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其实吧,说他一无是处也不对,他算数和做买卖还是可以的,从前也尝试过。三年前他跟别人合伙在外面开了金器行,生意还行,但是后来被人骗了。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太清楚,没敢问,总之那人把钱都卷跑了,他气得差点儿杀人,报官还不行,自己请人去抓,追了三个月,可把人抓回来了。” “真能藏!抓回来以后呢?” “严刑拷打了一番呗,不过都是官府的活儿,他没什么用武之地,所以觉得没发泄够,之后便把那人的画像贴了全城,放话说,即便以后他出来了也没好果子吃!只能说那人活该吧。牧老爷也挺生气的,从那往后更是不想他再做什么买卖了,想给他荐个小官,安安分分的,但他不愿意,就一直到今天这样了。” “嗯……”首富儿子的生意,得骗多大一笔钱,按律法得判几年来着? 片刻安静中,沈芸又自言自语一句:“也不是他的错。” * 吵闹的人声将尚吉的思绪拉回来,远处围观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原来是船下来了。 巳时一到,上游会开船下来,一共五条,每条船颜色不一,为首的是青色和红色的,中间一艘黑色的巨型船,后面黄色和白色的则并排而行。 船身都雕刻成龙形,船头船尾即是龙头龙尾,刻画得栩栩如生,听说雕刻的师傅们除了吃喝睡觉,忙了整整一个月才刻好。他们的手艺也确实好,船从远处游来时像是真龙在水面游动,灵活矫健,船后破开巨大的涟漪,水雾好像随着船的到来都散去了。 船上有数十个壮汉做划手,一个在前头做鼓手,船的顶端有鲜花载着的少年男女,踩着不宽的台子随鼓点舞动,左一步,右一步,身姿轻盈,江面虽平静,行船却不免颠簸,可船上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分毫不错,引得围观的人们纷纷鼓掌喝彩。 人声鼎沸里,尚吉只能勉强听见沈芸在她耳边说,等会儿庙会有很多卖香囊的、卖花绳的、卖这卖那的,还有富人在这天施粥派馍。 中午他们来到了牧锟所说的馆子,尚吉原以为会是什么装修豪华的大酒楼,结果是一间单层的夫妻店。 “那些新酒楼可比不得这。你知道吗?你到一个地方想吃最正宗的特色菜,就得找这种二十多年的老店。” “是吗?我觉得那些也还可以。” 牧锟摇头:“尝了你就懂了。” 他对店里的菜式非常熟稔,随口点好了几样招牌菜,上菜时老板娘还给加了一壶酒。 除了他们仨,桌上还有一位玉器行丁家的少爷,他是牧锟的哥们儿之一,总能看见他俩一起在街上厮混,就是他提议把沈芸她们叫上,热闹点儿的。沈芸跟他倒是不算太熟,不过小时候也一起玩过,家里人都认识。 菜上齐了,每样都尝过了,牧锟夹一筷子鱼,对尚吉抬抬下巴,俨然在问她是否信服自己的眼光。 沈芸小声和她说:“他成天吃喝玩乐的,这都成他强项了,他当然知道哪里好吃好喝好玩儿。” 丁少爷与尚吉碰杯:“尚小姐大老远来此地,一定要吃好喝好。”接着他又问她很多都城的事、她的事,不知道是好奇得慌还是没话找话。尚吉一直没怎么理他,偶尔懒懒地应付两句。 她留意到,牧锟的心情好坏非常明显,全都表露在外。 就像此刻,他翘着二郎腿,转转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显然今天心情不错,同时,丁少爷对她颇感兴趣这一八卦,更是让他饶有兴致。 尚吉不想他再关注他们俩了,便指着那扳指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戴这个?” “怎么了?” “跟你的气质不符。” “哈?我是什么气质?”牧锟以为是说他老气,因为很多富绅喜欢戴这个,“这是和田玉的诶,纹样也是今年最新的。” 尚吉撑着脑袋看那个扳指,一是觉得不适合他,二是想捉弄他。 牧锟见她皱着眉,便把那扳指摘下来逗她:“那送你吧。” “送我干嘛?” 牧锟抬抬下巴:“你不是有把弓吗,我看他们射箭的,都戴个扳指。”上次在马场射靶子遇到他,本以为他自己走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说要带她们去乘船夜游。 尚吉嫌弃地说:“我们戴的也不是这个。” 牧锟听她这意思,便没趣地收回扳指,随手塞进腰间:“这很贵好吧。” 一旁的沈芸就出声:“那你给我吧。” “去。听见贵的来劲,你财迷吧。” “你那么小气干嘛?” “下次下次,下次给你一个。”牧锟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牧锟与沈芸讲话时,总是避开视线。 沈芸在后来给尚吉的信里写道,不得不说,那时候的她好像一直在追逐着他的背影,也追逐着他的视线。但不得不说,她讨厌那时候的自己。 第33章 佳人醉(一) 天热了,沈飞要到田里帮农忙,尚吉和沈芸也跟着一块儿去。 沙洲的官府有自己的田地,士兵们日常的工作也包括照顾农田、果林,打理山上的药材。沈飞说,这里士兵和百姓亲如一家,像兄弟姐妹一样,这种亲厚的关系,是从数十年前就留下来的传统。 六月多,枸杞正是花期,大伙儿忙着施肥和修剪,要剪掉病枝、老枝、密枝,这样果子才能结得又多又大。枸杞种在土质松软的小山坡上,这样不怕泥土排水不畅淹坏根部。 一个月后,到了采收季,尚吉头一回亲眼见到鲜枸杞。 还没有被晒干的枸杞像略长的莺桃,表面饱满光滑,果实茂密,像一串一串的槐花似的,她原先只在药材书里见过。 她掐了两颗扔到嘴里。 沙洲枸杞是进贡的精品,沙洲是整个大启的药用枸杞产地。她在都城也吃过不少沙洲送来的枸杞,个大色红,不管是煮在粥里还是用来泡茶都很不错。 尚吉轻轻摘下红色的果实,放进铺好棉布的竹筐中。饱满厚实的果子非常脆弱,得小心些,免得蹭坏了果皮。 “这下面的也要摘掉,全部都要摘下来。”沈芸一边弯腰捡底下挂着的几串果子一边说。 尚吉帮她拨掉头发上沾到的叶子。天空万里无云,日头直射,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衣领上也是汗湿的痕迹,后脖颈被晒得发红。 “我先拿过去啦?”沈芸提起一大筐枸杞。 “等等。”尚吉把腰上系着的、原本打算用来擦汗的纱巾裹在沈芸的脑袋上,“太晒了。” 阳光下,沈芸深红色的脸庞笑得十分灿烂,一手压着纱巾、一手提着竹筐,跑往远处去了。 她艰难地走过不平坦的土地,绕开枝繁叶茂的植物。她的右手有些发酸,虽然平常干的活不算少,但她毕竟也不是惯常干这个的。 将竹筐放下以后,她叉腰站在原地休息。 沙洲的夏天并不长,也没有连续几月的酷暑,然而此时没有一丝风,在树荫里静下来后,热量很快爬上头和脸,反而比刚才劳作时更感到闷热。汗流过她的耳边、两颊、唇边,咸咸的。 她望着远方。 她不是那种文静娴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没有姣好的容貌、细嫩的皮肤、白净的双手和脸庞。如果能够成为那种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子,会很招人喜欢的。 但她还是笑了笑。 因为她没有办法放弃这种充实又快乐的日子。 * 尚吉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去采摘枸杞,过了晌午又去附近村落义诊。 她有空就去义诊,还到药材铺、医馆里当学徒。虽然她接触过不少太医,都是医术精湛的大夫,但这里还有很多她第一次听说的东西,也许那些太医们都没听说过呢。 这日有个妇女抱了个约莫三岁大的小孩到福仁医馆,说是孩子下雨贪玩、着凉了。不巧医馆里的大夫都出门看病去了,只剩下尚吉一人。 她托起孩子的小手放在脉枕上,按了按手腕,发现脉象无力,又摸了摸额头,觉得没有发热。孩子连打了几个喷嚏,但并无其他症状,又那么小,尚吉便开了几服三豆饮。 “赤小豆、黑豆、绿豆,和其他这些,一起煮汤。孩子没胃口可以加些红枣,甜的好入口。”她写好方子便交给药童抓药。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次,淋了雨便发热,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那时候喝了很苦的药,苦得她直皱眉吐舌。 小孩子吃苦,总是嘴上的苦,要么吐出来,要么吃颗糖。但是慢慢长大,吃苦就变成心里的苦,吐不出来,也盖不过去。这是陈灼给她的信上说的。 * 牧锟念叨了好几天的戏今天终于看上了,前两日是少见的大雨,没什么人出门,也就没有人演。 尚吉对牧锟心心念念的戏有些好奇,在都城她也没见过几次这种表演,便打算跟着他去。沈芸要去巡城,没跟她一起。 走前,在家门口,沈芸和牧锟碰上了,她斜眼看他:“又不务正业,你不是看过好多次了吗?” 她不太爱看角抵戏,觉得那就是两个化装后的人的滑稽打斗,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花样繁多的杂技。 “好不容易上了新戏,旧的都看腻了。你别这么没趣行不行?”牧锟理着袖口回道。 “你少带人家看这些有的没的。”沈芸锤了一下牧锟的手臂。 “人家自己说了,要好好感受沙洲的风土人情,你添什么乱。”牧锟没看她,扭头踏着大步走了。 因为暴雨,商铺好几天没有开市,今天天气好了,街上的行人自然是熙熙攘攘,尚吉跟在牧锟身后,被人群冲得头昏脑涨。 刚过午时,恒泰楼已有不少人聚集。 这茶楼中间有一片空地,搭了一方台子,总请人来表演,各式各样的节目都有,以此吸引食客,据说那茶楼老板自己也爱看。 今日上的是最近流行的戏目《东海黄公》。 上了二楼雅座,牧锟便叫人烹了壶茶。一个伙计拎了一盒用具,从里头拿出炭炉和精致的茶碗,又从一个方盒中取出茶饼,将茶叶放在炉上的陶具中烤制,烤出淡淡的焦香后便倒入沸水。 茶香弥漫,那是遥远的庐山所产的云雾茶,从前傅太医爱喝茶,为了让他教自己本事,尚吉买过些这个,如今又闻到,觉得颇为熟悉。 熟悉的破费的味道。 牧锟弹下舌头示意尚吉看他,然后抖了抖自己的外衣,摊开手问:“好看吗?” 黛绿色的绢丝布料非常光滑,没有太多花纹,反射着几道阳光,让人想起夏日波光粼粼的湖面,湖水被嵌着翡翠的腰带一分为二,连接处划起淡淡的涟漪。 “挺好看的。”牧锟的品味有时还可以。 “好看就行。”他往椅背一靠,美滋滋看起他的戏。 他俩的关系还不错,不过牧锟对明艳可爱的尚吉兴趣不大,只是觉得她性格颇有意思。 一楼对面有个女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其实应该说,她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她头上戴了支浅蓝色的蝴蝶簪,同色的衣衫单薄得像蝶翼,飘逸柔软,加上身材高挑瘦削,整个人更像一只随时要起舞的蝴蝶。 女孩转过脸来。尚吉承认她确实是美人,肤若凝脂手若柔荑,远山一样的眉毛,湖水一样的眼睛,还有美人尖。 尚吉第一次见到赵珂,是跟着沈芸到赵府拜访。赵老爷是个富绅,捐买了个挂名的官职,赵珂跟沈芸也算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之一,但因为住得有些远,倒不会经常见面。 “这沙洲女孩儿都挺高啊。”尚吉个子并不矮,但是沈芸比她高半个头,跟牧锟都差不多高,赵珂也是。 牧锟说赵珂貌美,但更好的是直爽桀骜。尚吉只跟赵珂谈过两次话,她的个性很鲜明,直肠子、有些骄傲、对风雅之事甚懂。 尚吉看着下方白净清瘦、衣袂飘飘的赵珂,又想到那天烈日下弯腰摘枸杞的沈芸。赵珂是绝对干不来那些事的,不会卷起袖子和裤腿走入林田中,也不会让衣裙和发丝沾上泥土和虫子。 所以喜欢赵珂的人,是绝对不会喜欢沈芸的。 她跟赵珂聊天的收获之一,是发现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居然这么好。 “像当朝太子殿下那样的人,才值得托付终身。啊,我可没有不敬的意思,我只是说,现在的男孩儿都太轻浮了,胸无大志、不学无术、不堪重用。”赵珂向往戏里英雄,相貌堂堂、文武双全。世上定有这样的男子,如果没有,不嫁又如何。 所以喜欢太子的人,是绝对不会喜欢牧锟的。 一场戏下来一个多时辰,尚吉有些累了,打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眼看楼下的赵珂走了,她问牧锟:“你要去找她?” “不。”他摇了摇头,“她肯定跟姐妹们玩儿呢。”牧锟吃着瓜子,看起来是没打算起身,要继续看。 戏里有个场景,是猎隼随着口哨声飞落,落到戴面具的男人架着的手臂上,十分帅气。 牧锟便问:“你说我给她送这个她会喜欢吗?猎隼,老鹰。” “我哪知道。”尚吉想起赵珂嫌弃的神色,补了一句,“你放弃吧。” “哎呀。”牧锟叹口气。 尚吉逐渐觉得没什么意思,下一场戏是英雄救美人,她没有太大的兴趣。牧锟看她又打了个哈欠,就让她自己玩去了。 第34章 佳人醉(二) 尚吉嚼着糖葫芦,享受自己的闲暇时光。路过一处玉器店,她突然想起陈启的生日将到。 回到沈府,还没到晚饭时间,尚吉先回房歇息,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外沈夫人敲门喊她。 “你早上说有些积食,可能是吃太多肉了,不习惯,你把这个喝了吧。”沈夫人端进来一个小壶,倒出来一看,里面装的不是水不是茶也不是酒,是浓稠的黄赤色汁液,“从前照顾尚家的嬷嬷教我弄的,跟别处不一样,酸酸甜甜的,放了槐花蜜。” 尚吉尝了一口,那果然是沙棘汁。 父亲的沙棘汁,跟别人不一样的,原来是槐花蜜。 * 沈芸结束了一天的巡逻任务,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早上她多嘴说了牧锟一句,没想到他竟然说自己捣乱。其实她也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又想多跟他说两句话罢了。沈芸烦躁地扯下一枝路旁的野花。 决定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回到家里,母亲从厨房端了一碗沙棘汁给她,她捧着碗去书房,想替尚吉找几本据说她父亲看过的书,却见到了那个讨厌鬼牧锟。 沈芸假装没看见他,低头平静地走进去,牧锟见了她便问:“你爹买了一方新的砚台你看到没有?我爹让我来取。” 她淡淡地说了声“不知道”,牧锟便一个人在那翻找半天。 沈芸到最后也没理会他,夹着书本端上碗,一回头差点撞到他。 牧锟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歪头看她表情说,你是猪啊。 沈芸没应他,抿唇跑了出去,可她感觉自己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龙王节那天吃饭的时候,牧锟本来说要带他们上山赏花,但过了一会儿,好像又对丁少爷说的什么东西很感兴趣,撂下一句“请你们的啊,下次再去”就跑了。 下次下次,什么时候才有下次呢?她心里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他,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但是过了两日,她在城门边见到牧锟给几个乞丐发馒头,他说,他爹骂他成天不做好事,他就非得来做一做。看到他乐呵呵地蹲在衣衫破烂的小男孩小女孩面前,又丝毫不在乎他们弄脏了自己的衣服,沈芸一下子就气消了。 就像今天这样,她觉得牧锟非常讨厌,但是只要他对她好一些、只要她看到他好的一面,她又不想讨厌他了。于是总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单方面讨厌与和好。 唯一一次沈芸一直放在心里没有原谅的,是牧锟误会了她。 “谁让你这么在她面前损我的?”牧锟撇过头去不看她,语气里满是责怪。“她”指的是赵珂。 “谁在她面前损你了?” “不是你的话她能把我送去的东西扔了吗?我可看到了,是你先对她说了什么话之后她才扔的。” “有病!”沈芸不想解释了,气得拂袖离开。她啥也没说,是赵珂自己把东西扔了的,也能怪到她头上。 关于牧锟喜欢赵珂这件事,沈芸有过猜测,倒也觉得自然,只是不愿去细想。然而有一天真的从他口中得知此事,还是觉得有些唏嘘。她并不记恨赵珂,也说不上嫉妒,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赵珂对他根本没有意思,闺房谈话中,赵珂不免提到过对牧锟的厌烦。 他有那么差吗?是我的眼光太差了啊。 但是一开始是为什么喜欢他呢? 小的时候,他们同住在一个宅子里。牧锟有时不想念书练字,就求她别告诉大人,自己偷摸着出去玩,偶尔会记得带点点心、珠链什么的贿赂她。后来他回了自己家,也会在被责骂或者不想听家人唠叨时跑来沈府呆着。他爱拿她说笑,说些有的没的逗她,也在被禁足时与她下棋直到深夜。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房间内,沈芸没有点灯,桌上那枝野花静静躺着。 她无奈地笑了笑。因为她没有办法放弃喜欢牧锟。 * 十月到了,尚吉过了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生日。 夜里她坐在院内的板阶上,双手往后撑,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便很透亮,在都城要修筑七层高的望天台才能看到这么多星星。 风有些凉,从春到夏,再走过整个秋天,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呆了大半年了。 尚吉喜欢沙洲,但她也从未想过一辈子呆在这里,正如她的父亲,也离开了此地。 她擦着那把带过来的弓。 日子像每天的朝阳和每夜的星星一样,并非恒久不变。朝阳和星辰不会怀恋昨天的时光,也不会永远停留在今天。 早些日子,陈灼寄来了信,说年关时赤狄可汗要来朝拜。她紧紧捏住信封,一言不发。 * 尚吉打算三天后走,今晚沈府便提前为她举行送行宴。 酒足饭饱的宴会过后,她才借着吹风透气为名一个人在院子里呆着。 沈飞走过她身边,扔下一个小铲子,尚吉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干什么,他就说:“拿着,来这边。” 他把尚吉带到院子东面那棵桃树下,仔细瞅了半天,踩了踩地面,又从墙角数了好几步回到树下,总算开口了:“对,就是这,你挖挖看?” 尚吉疑惑不解:“你藏宝了?” “是有宝,不过不是我藏的,你动手就是了。” 在沈飞的期待下,她在大约两尺的坑中挖到了一个密封好的瓦罐。 “这是什么?”尚吉蹲下,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的泥土,将那个只有蹴鞠大小的罐子挖出来。瓦罐上应该贴了一张红纸,如今剩一些带墨的碎片黏在上面,看不出写的什么字。 她凑近闻了闻:“这该不会是……女儿红吧?”女儿红是在女儿出生时埋在树下、等到女儿长大出嫁时再取出来宴请宾客的黄酒。 “你爹十八岁时埋在这的啊!他说,要等以后孩子成家的时候拿出来喝。对了,他还加了桃花和桃花蜜,说是他特制的‘桃花女儿红’。” “好傻呀我爹。”尚吉拍拍额头,又看着怀里的酒笑了,“现在喝了吧。” “你先收好吧,不要等你出嫁时喝吗?” “算啦,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沈飞眼里满是怜惜:“行,叫你伯母拿酒杯来,一起喝。” “我爹真小气,怎么不多埋几罐,哪够喝呀。” “那再从我私人珍藏的地窖里拿几坛。” “我去吧!” 尚吉很开心地往地窖跑,沈飞在后面叮嘱她:“别跑那么快,小心些……我说对我的酒小心些!” 沈飞一直很遗憾于没能再见尚榆一面。 年少时亲密的朋友,分别时还畅想着未来相见的场景,可分别那天却已经是此生最后一面。尚吉一走,也许他和尚榆、尚家这辈子的情谊也到此结束了。但是,离别前能喝到二十多年前他亲手埋下的那坛酒,倒也不算差,多年前的回忆也随着醉意全部涌到眼前。 “到时候一定要请我喝喜酒啊。”沈飞看着尚榆煞有介事地将酒坛埋进去。 “当然,你放心吧。” “可你自己都还没成亲,你姐姐也没成亲……干嘛想那么远。” “你又忘了,先生教的,‘君子务之大者远者’……”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那时还没有满脸黑胡子的沈飞看着酒坛,想着十几年、二十几年后的酒会是什么味道。 “你说这酒埋到那时是什么味道?”尚榆替他问出声。 …… 沈飞将手中最后一杯酒倾倒落地面,土地默不作声地吸收了所有的酒液。 “子芃兄啊,近三十年的‘桃花女儿红’的滋味,你快尝尝吧。” 杯中琥珀色的酒香气浓郁、味道醇柔,尚吉抬头一饮而尽,仿佛身处桃花林中。酒气伴着花香,她不知是醉了还是晕了。怎么特制的呀爹,也太上头了…… 比起遥遥无期的成亲,尚吉更愿意在当下就将酒喝掉。 父亲,我猜你一直都希望未来的孩子安定幸福,我似乎还没有过上你想让我过的生活。但人生也许从来都是不安定的,只要有扎在大地上的根,去到哪里都会枝繁叶茂。 第35章 佳人醉(三) 九月时,尚吉参加了一次葬礼。是老李头的。 沙洲的医馆得了官府的支持,每月定期义诊。有一天义诊时有人来告诉尚吉,老李头死了。 她连忙赶到李县,一路跑过那些不宽的街道、破旧的巷子,再跨进那个黑漆漆的木门,看到老李头静静躺在床上。 邻居发现得早,尸体还是干净的。老李头没有亲人,尚吉便为他买了棺椁寿衣,筹备简单的葬礼。 出殡下葬那天,沈芸来了,几个比较亲近的邻居、老友也来了,基本都是些老人,最年轻的是五十岁卖鱼的阿洪叔。 尚吉站在上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按照这边的风俗,读祭文、盖棺、下葬、路祭。 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像老李头这样的人,“生”过得不怎样,死了也只有一个简单的坟墓,再没有亲人为他披麻戴孝、年年祭拜了。 荀子说“事死如生,视亡如存”。人死了是回归黄土,不是走奈何桥喝孟婆汤,举行多大规模的仪式都不可以把魂魄招回来。举行葬礼,只是因为“死”也是“生”的一个部分。 人与人最远的距离,不是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不是首富巨贾和贫穷乞丐,不是沙洲和都城或江南西南,不是喜欢仰慕的心与不解风情,人间最远的距离唯有生和死。 老李头被埋在不远处的小山上,李县很多去世的人都是埋在这里。尚吉看着人把棺材抬进去,一时失神。 好你个老李头,我逃掉不止一场葬礼,但偏偏注定要参加一次。 那时尚吉为他收拾破屋里的东西,想看看有什么可以放进棺材。一进灶房就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循味过去,只见最后一次买的两条鸽子鱼还在灶台边,已经腐烂了。 “臭老头,这鱼可贵了,老人养身子最好,皇宫里吃一对也不容易呢。” 旁边腌着一小盆切好的羊肉。老李头赖以谋生、颇为骄傲的“独门秘方”,在尚吉最后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她了。 “我又不会做,等你好了你给我做吧。”尚吉是这么说的。她是真不会,一窍不通。好在她聪明,配方其实很简单,只是准备工作繁杂得很,那老头又啰嗦,可尚吉一字不差全部都能记住。 “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接着做这个啊……失传了的话,到了地府我也会托梦找你的。”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声音很小,没有力气,断断续续的。 “行吧。” “我家里没人了,这个秘方告诉你……你帮我立个牌,行不行?” 墓碑前有人问,就写他的名字“李山”吗?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原本的姓。 毕竟赤狄人的姓跟他们不太一样。 尚吉第一次见到他就认出来了,他是赤狄人,流着与所有人不同的血液。 尚吉知道的,沈芸也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的。 “就这样吧。”她点头。 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这里有你认识的乡亲父老,街头巷尾都有你的脚印,每面墙上都落下过你的影子,每个人都闻过你的烤炉飘出的香味,这里就是你的家乡了。 老李头,每年清明都会有姓李的子孙后代来这祭拜和纪念,你也不会孤独的。 老李头,家乡的根不是出生的那根脐带,是真正生活过的、包容和滋养你的、死的时候有所留恋的那片土地。 * 沈芸要定亲了,听说对方是个书香门第的孝顺孩子,但是尚吉没见过。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尚吉坐在秋千上问沈芸。 沈芸想了想:“我见过,挺难形容的,高高瘦瘦,比较斯文吧。他去求学了,所以没在沙洲,父亲说他回来之后我们就成亲。” 尚吉觉得很突然,但对沈芸的反应也不感到奇怪。如果她是能拒绝这门亲事的人,就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对牧锟坦白过自己的感情。再说,牧锟未必不知道,所以沈芸等他没有结果。 “希望我能有机会来你的婚礼。” “好啊,我会邀请你的。” 过了一会儿,沈芸又说:“我想约他出来见一面。” “谁?” “牧锟。” “你想要跟他表明心意?” “不是的,”沈芸摇摇头,“我想跟他告个别。我从来都没打算要告诉他,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如果就这样嫁给别人,对那个人太不公平了,好像她是被迫的,心里却还想着最初喜欢的人。所以,她想要做的,是跟从前告别,跟未来那个人好好相处。 * 第二天,戌时已至,尚吉见沈芸还未回来,便出门去找她。她知道她约了牧锟在马场见面,但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谈事情,怕冒昧打扰。 她沿着河边慢慢走着,夜色如水,夜空与河水的颜色相融,不知道是谁把谁染了色。 来到牧府,她打算先问问他们牧锟回来没有。 “少爷好像没有出门呢。”门口的下人说。 尚吉很疑惑:“方便让我进去找他吗?” “请进。” 下人领着她进来,在他的引路下,她穿过富丽堂皇的牧家大院,经过一百多个房间,终于到了牧锟居住的院落。 一闪一闪的篝火旁坐着一个人,火焰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尚吉知道牧锟不该在这的,沈芸约了他在马场见面。可此时他在天井百无聊赖烤着野鸽,神情平淡如水。 牧锟知道她来了,仍旧毫无反应地坐着。 “你不是有事吗?是没去还是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我没什么事啊。你怎么来了。” “沈芸不是找你见一面吗。” 良久,牧锟才说:“不去了吧。太晚了。下次。” 她并不想押着牧锟去面对,也不想指责他。如果沈芸决定要跟他告别,那么他可能的反应,也应当包含在她需要接受的范围里。 尚吉沿原路返回,踱步回到沈府,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沈芸回来。 她不爱多管闲事,但刚才在牧府,看着牧锟,她还是出声问道:“所以你是怎么看她的?” “我害怕她。”他翻了翻篝火里的树枝,回答没有犹豫。 那时候尚吉突然明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他会不想面对你,不一定是讨厌你,也可能是因为他怕你。 怕你不合时宜的表白,怕你的纠缠不休,怕你的自作多情,怕因为不喜欢你而变成恶人。 月光下,一个浅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沈芸终于回来了。她没说话,尚吉就默默地陪她走回房间。 进房门之前,沈芸站了许久,低着头一动不动。 尚吉正想问点什么,她用拇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打开右手握着的盒子,说,我也只是想把这个给他。 里面是一个小巧的青铜酒杯,清淡的花纹点缀着一小颗玉石。很平凡的礼物。 尚吉任凭沈芸趴在肩头哭泣。她并没有哭多久,很快就起身了,吸了吸鼻子。 “我们直接去找他,然后给他吧。”尚吉说。 她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想送别人什么东西就一定要送到,有这么困难么? “不是我送不上,是他不想要。”沈芸垂眸,回了房间。 那一刻,尚吉突然很想知道沈芸的未婚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临走那日,沈飞说要给尚吉一个东西,尚吉都上马了,他才匆匆赶来。 他将一本册子举到尚吉面前:“这是尚家的族谱,好多年了,落在这儿。一直没有想起来,你说要走了,我才从那祠堂里翻了出来,这儿没有尚家的人了,你拿回去吧,我也算是安心了。我想,它便是你要找的东西。” 原来如此。尚吉谢过沈飞,朝沈芸挥了挥手,扭过马头,告别了众人,一蹬脚,便纵马离去。 沈芸在她身后大喊:“要记得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人群里有来自榆县的人,沈飞曾经告诉过她,榆县的榆本来是富余的余,后来才改成父亲的榆字,县里还为他修了一尊石像。 “沙洲的百姓,都很以丞相为荣。” 真好,父亲。在沙洲的这么多天,我了解了很多从前不了解的你,也更理解了从前我所了解的你。 我也将一直、永远,以你为荣。 第36章 双头莲(一) 马鞭的声音从城门传来,沿着长街一路飞驰,撞向了府邸的大门。 尚吉快马加鞭,一路畅通无阻,只行了半个月的路程就回到了都城。 数日前就听说小姐将要回来,竹雨望穿秋水,每日都早早等候在院内,今日也不例外。马蹄声渐近,正在院内浇花的她立刻扔下水瓢跑去开门。 发生了这样的事,小姐她该多么伤心,之前见小姐在房中几日不下床不吃饭,兰风又一言不发郁郁寡欢,她就猜到有什么意外,可是没人和她说,直到一个多月后大胜赤狄,才传来丞相殉国的噩耗。她不敢想象小姐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只愿自己能够在她身边陪着她。 没有办法,她就只好依旧每天洒扫小姐房间,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希望小姐在房中懒懒睡午觉,醒来后循着玉佩叮当的声响,一下子扑进照壁旁的丞相怀中。 还好小姐不是软弱的人,从她义无反顾只身前往玉门关便可见一斑。竹雨不认识字,也不懂文人志趣,只知道梅花一身傲骨。 拉开门的那一刻,她瞬间有些失神。马上的人拉紧缰绳停下,马的前蹄高高扬起,高大的马头后那张熟悉的脸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小时候的尚吉起床总睁不开眼,她便洗帕子给她擦脸,从春到冬,日复一日,轻轻揉着擦着,小小圆圆的脸慢慢长开,变成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容。如今小姐的脸被风沙吹粗糙了,她有些心疼。 “竹雨,卯时不到,这么早就等着我?”尚吉下马来。 “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今晚要为你做洗尘宴呢,”竹雨欢喜地迎上去,“夫人正在内屋等着……” “我自己先过去,你替我拿早饭过来吧,我快饿死啦。” “是……南阳君。”竹雨恭恭敬敬地换了那不熟悉的称谓。 “没有必要以爵位称呼,还是叫我小姐吧。”尚吉笑了笑,将沾满沙尘的红色披风摘下来递给她。 竹雨望着身披战甲的背影往里头走去,一步一步,脚步扎实,望得满眼热泪。 早在大军凯旋后,皇帝便下旨论功行赏。那日,穿着宦官最隆重的服饰的贺公公来了尚府,颁了两道圣旨,丞相府上下九十人跪在院子中,一字一句听那旨意。 第一道,给丞相的赏赐,追封谥号“安国侯”,举行浩大的丧礼,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印玺绶带、玉璧金衣,与帝王相同的葬制,昭示无上的地位和殊荣,又赐田宅、封地、谷物,皇帝乘车亲自送葬。 第二道旨意,尚吉沙场退敌有功,斩首一十八人,含一位敌将,一位俸禄六百石的副将,俘虏六十人,赐十九等关内侯,封号“南阳”,封长宁将军,任秩三百石武库丞,另赐南阳侯府,金银玉器十箱。 尚家此刻已经不在原来的丞相府了,新的丞相早已上任,并入住相府。 尚吉踏入陌生的新宅东院院门时,殷夫人正好从屋里走出来。她立刻跑过去,高声喊道:“娘!” 她紧紧抱着殷夫人不撒手,殷夫人无奈地笑她,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爱撒娇。 多日不见,尽管能从卫士的回报中知道孩子还安全,从她的信里知道她的近况,但在真正见到女儿的时候,殷夫人还是忍不住感慨,往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飘着的魂也终于踏实。 自从送别孩子,又接回丈夫的骸骨,她午夜梦回都是他们的身影和脸庞。 殷夫人绕着尚吉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发问:“没受伤吧?有没有受委屈?住得习惯吗?” “我好得很,还强壮了不少呢,沙洲有酒有肉,是个好地方!” 殷夫人摇头笑了笑:“当时答应了你,马上又后悔了,要不是你走得快,一定不会让你千里迢迢前去。” “所以我立刻就动身,让你没有后悔的余地——能杀敌报国,又能报仇雪恨,有何不可?” “他们的命有人去取,但你不能有事,我、尚家不能再失去你。”殷夫人抓紧尚吉的肩膀,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当时并无官职,没有责任以身涉险。” “若我没有去,我也不会成为南阳君、长宁将军、武库丞,也不再是丞相女儿,今后我们尚家、殷家,要如何自处?”尚吉同样认真地看着殷夫人。 殷夫人刮了一下尚吉的鼻子:“我养个你还养得起。” 进了殷夫人的房间,尚吉坐到榻上,见桌上有几封信零散地展开,她瞟了两眼:“是大舅舅的信啊。” “是,我上个月和你说的,从西域运来的香料增加,需要调派人手。”这些香药用途众多,能治疗疫病、昏迷,生肌长肉,能卖给朝廷的军队,此外,其他的养生类、芳香类香料,也很受贵族们的欢迎,利润可观。 华鸾香府是声名鹊起的工坊,营香料运输、香药制作和售卖。都城、春城等数个州城都有商铺,殷夫人雇用大夫研制药品,和上下通道的商人、驿站、镖队打通关系,盘下了很多香铺的方子、店面和工匠。背靠殷家雄厚的人脉和财力,短短的十个月里,华鸾香府如异军突起,迅速占领了香药买卖的半壁江山。 娘亲居然这么大手笔,尚吉刚这么想,殷夫人便说道:“香府生意扩大是需要投入一大笔钱,但你娘有华盈食府,还不至于饿死。” 华盈食府是殷家的产业,高级酒楼,殷二小姐的陪嫁之一,城中的大户人家凡是请客做东、大摆筵席,有一半都会交由华盈食府置办。 “香府不会被官府收走吗?”凡是利润高的产业,其实都有可能收归皇家所有。 殷夫人安然喝一口茶:“买卖香药能赚几个宫殿?还不到那地步。” 尚吉看着她端起的茶杯,靠过去用手扇了扇,凑近看。 “不用看,是菖蒲,听你的用来泡茶喝。” 之前殷夫人写信,说近来天寒,有些咳嗽,而且劳累过度,所以睡不安稳,尚吉就告诉她可用菖蒲泡水。菖蒲是《神农本草经》中的上品,药性温和,止咳上气。 “今日皇帝打算在未央宫外设宴,招待赤狄使者,对吗?” “不只是使者,他们的单于也来了。”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尚吉喝罢杯中的水,起身拍拍衣裳,往外走去,“母亲想必不会去了。” “我已经以身体抱恙推辞了。你过去做什么?” “过去瞧瞧他们,脸皮到底有多厚。” 第37章 双头莲(二) 未央宫外,仪仗隆重,近百位官员列次而坐,皇帝设宴招待赤狄,为民福祉,欲结长谊。 赤狄单于并非是大将军他们从前认识的乌珠单于,那个六十岁的老东西,而是年轻多了的须蒙单于。 在大启将赤狄打退后的八个月里,这位曾经的赤狄王子、老单于不受宠的小儿子,在舅父的协同下,起兵夺取了老单于的政权,发动了一场流血政变,将其他的王子及妻儿全部屠杀,逼迫老单于退位自尽。 随后,便向大启示好,派大臣赴都城觐见,上书称老单于没有远谋,新的赤狄政权愿以大启为中心,俯首称臣、以通旧好。 大将军、太子太傅这帮开国元老并不待见赤狄,不过新单于的态度确实让他们的气顺了不少。 太子早已换好礼服坐在副座,静静看着下方的群臣。如果真能永和不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这可能吗? 宴会在午时开始。被宣召入席时,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心狠手辣、茹毛饮血的异族人是什么样子,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一个两个的,还是不时往宫门那边瞟。 已成为须蒙单于的图尔满带着十多位仆人踏上石阶,后方依次抬上的贡品浩浩荡荡、琳琅满目。他穿着代表赤狄皇室至高地位的服饰,恭恭敬敬跪下,却又自有一股志得意满、自鸣得意之气,陈启看那神情觉得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东西都上齐后,皇帝没有叫他起来,他便继续跪在殿外的地面上。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秋风呼号,华盖翻出哗哗的声响。 终于,皇帝抬了抬眼皮:“赐座。” 虽然赤狄是来求和的,但大启并不想表现得太过于和蔼,必须立下马威,防止赤狄人再有异心,误认为自己有与大启对抗的本事。 朝中的主和派文臣开始为场面兜圆,一面说着什么两国永交好乃万民之福,一面拍皇帝的马屁。 那须蒙单于也十分能屈能伸八面玲珑,说了很多恭敬的话,又是愿为启臣又是进贡奉税,极力否认从前的侵扰政策,衷心感谢皇帝的恩德。一席过半,他仿佛已成完全的大启臣子,忠心耿耿,众臣中,即便是心有不满的人,暗讽过一两次无礼、野蛮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皇帝话并不多,主和派圆场时他喝杯酒,朝臣出言讥讽时他捻捻扳指。须蒙单于见状,一时难以揣测圣心。 他起身道:“素来听闻中原妙人颇多,臣虽已过而立,却只有妾,若能和大启结秦晋之好,相信两国百姓将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关系也会更加和睦。” 话音落下,不少官员心下咯噔。和亲?宫中没有公主,必定从世家贵族中娶。他们都是有女儿的,不知道会不会被下嫁赤狄?再思索片刻,又觉得,如今国力对比,大启不一定需要下嫁高官之女,且虽说那边荒凉,但若能为大启谋取更大的利益,也不失为一件功劳。 果然,皇帝只说:“此事宜从长计议。” 须蒙单于并无不快,依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但他没有坐下,继续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北方的女子有骁勇善战之态,亦有惊鸿游龙之姿,实在是美艳动人,臣斗胆为诸位引荐几名,让她们献上一番表演,聊以为报。” 太子闻言看了身边的小路子一眼,小路子过来跪下低声说道:“回殿下,已报章程中,十名赤狄女子,懂些骑射,不是高手。” 很快,十个盛装打扮的女子便随着丝竹声上来了,步伐摇曳生姿,一个个穿着配青绿腰带的粉色长裙,裙摆飘转像盛夏的荷花。 这舞是完全的中原风格,可见须蒙单于是特地让她们去学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练过骑射,这些女子的脚步比一般舞女更稳,能够连转数十圈而步子不乱。 人群中央的那位舞女跳得最好,她肤白胜雪,眉心缀着朱砂画的花纹,抬头低眉、一颦一笑,都有惊心动魄的美。舞罢,那女子额上微微冒汗,滴滴香汗反射日光,白中透红的脸颊如水蜜桃一般诱人。 须蒙单于行了中原礼,规矩地介绍道,这是臣的表妹依娜,一直非常敬仰陛下,此次长途跋涉而来,正是…… 席左上座的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臣一直没作声,这会儿却立刻大声夸道:“跳得好!”生生打断了须蒙单于的话,于是众臣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停下后,须蒙单于再想说些什么,皇帝却抬手摆了摆:“赏。”便有人领着几位舞女离开,不许逗留。 皇帝身边的皇后一语不发,平静地看着刚才的一切。 众臣中有忍不住交头接耳、对视的:“这事儿是……真不了解咱们大启啊,皇上不纳后妃,此乃箬江之誓!” 所谓的箬江之誓,是当年与张太后最后一战前,在箬江边扎营,还未称帝的陈策向结发之妻韦信芳立下的誓言。 韦皇后那时是陈家军的前锋将领,腹中还有三个月的孩儿,被俘后敌军以她为人质相要挟——要么退兵功败垂成,要么弃发妻功臣不顾,陈策一时为难。可两天后韦信芳跛着一只脚拼死爬回军营,手中还紧握着敌军的布防图和间谍名册,站岗的士兵激动得大叫,陈策匆匆出来,只见营前的她面容苍白、伤痕累累。陈策当即失声痛哭,在军营上万将士前向她跪下,起誓:若来日称帝,当立韦氏为后,六宫虚设,别无他主。 皇帝立誓下诏,一言九鼎,他遵守了誓言,此誓的来龙去脉更是一段美谈,是当年千钧一发之时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坊间流传甚广,说有此国母,是上天之福,因此皇后的威望很高,民间还有为皇后做小像、立祠的。 也是因为这样,即便长久以来,皇宫里只有陈启一个皇子,也没有人劝国君选纳后妃。太后不必说,她终日在长乐宫,不与人交谈,也不管后宫前朝之事;后宫子嗣,按理来说不完全算家事,所有大臣都需关心,然而皇后既是糟糠之妻,又有从龙之功,是领军之将,有地位的武将敬重她,文官则重礼义名声。 堂堂一国之君,后宫仅有一人,充分表明皇后地位。 说回须蒙单于,他实则听过此誓言,但他并不相信,非要试试。如今一计不通,已在预料之内,从长计议便是。他从容坐下,请乐师继续演奏。 乐声辅刚奏响,殿外却传来不速之客的声音。 “我来晚了啊。” 是尚吉,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登时,众人一同回头向外望去——尚家千金许久不曾露面,父亲下葬、封侯时都未出现,如今突然现身,所有人都忍不住揣测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耳边是议论纷纷,眼前是齐刷刷转过来的脸。诧异的,惊喜的,不屑的,愤恨的,各种不同情绪的目光洗礼下,着麻衫白裙、发髻两侧别着小小的白菊花的尚吉巍然不动。对一些人来说,她好像比主座上的那位更让人心惊。 尚吉一眼就看到了次座上的图尔满。 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粗糙感,显露着大自然训练出的野性。他头顶带着野兽皮毛做的帽子,眉眼未被厚重帽子的阴影覆盖,反而跃动着凶光、不怒自威,图尔满虽然才不到三十岁,但从深深的法令纹可看出,他平日里显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尚吉一身素衣,与热闹喜庆的宴席格格不入。抬起头看见她那一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没来得及停下的琴声,最后一个音节划得很尖锐,在已经安静的殿堂里显得尤其滑稽。 万籁俱寂时,她终于踏过门槛进来。她死死盯着那个身穿异服的深肤色男子,脚步却没停下。 图尔满与她眼神对峙之时,心下却慌了。 那年轻、充满野心和激情、自大无畏的外族首领,从来都直视敌军和猛兽双眼、未曾感到丝毫怯意的图尔满,此刻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尚吉把眼神收回,站着对皇帝行了个礼。 “臣来晚了,不知宴会这么早就开始了。” 皇帝点点头:“你回来就好,快坐吧。” 尚吉并无坐下的意思,僵持一会儿,图尔满忍不住站起来,举起酒杯:“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阳君?久闻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过去诚有过不快之事,望南阳君大人有大量,杯酒解心结,我们同为大启未来之繁盛出力,祝福大启年年岁岁风调雨顺、百姓安宁。”图尔满将要饮下那杯酒,尚吉叫住了他。 “慢——我正服丧,我喝不下,想来你是不懂的。不过我本就来迟了,不想又这样吸引目光。既然来得不是时候,我也不久留了,诸位请便。” 穿着那身打扮,才来又走,仿佛只是来示威的,好大的胆子。但皇帝只沉默着点头让她离去。 不管怎样,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这顿饭的后半场,众人各怀心事,不再和和乐乐。 陈启回想起方才头戴白花的女孩儿消失在宫门外的身影。 尚榆从前每旬来给他上课,从不拖堂,向来准点下课,急着回家陪家人吃饭。他待丞相十分尊敬,每每在院内目送对方。 而今尚吉的背影,令他想起下课后尚榆离开的背影。 那晚尚吉的话,如刻章的刀,一刀一刀刻在他心头——“我们尚家,对你们陈氏皇族还不够忠心吗?” 如果有一天,她为忠诚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又该如何回想从前这一切。 第38章 双头莲(三) 深秋的天气晴朗干爽,御花园里秋菊花团锦簇,金黄的,白的,浅紫夹着粉色的,还有新培育出的贡品,浅绿的翠菊。几日后皇后将邀请各位官员家眷、世家小姐参加赏花宴。 今日皇帝召尚吉入宫,是她被封为南阳君后的第一次召见,便也是说点叮嘱、她表下忠心之类的。 尚吉靠在回廊的红柱上,看着亭中树下的陈启,焚香抚琴、面色沉静,还是那副老样子。 刚才来的路上遇到那须蒙单于了,晦气得很。 怎么他还在这?尚吉讨厌死他了,为了压抑踹他回北方大草原的冲动,她直接忽视他绕道而走。那单于却实在脸皮厚,直接迎上来向她行礼,他身边还跟着大鸿胪丞和译官,以及一队侍卫。 看见使劲皱眉头的尚吉,须蒙单于反倒高兴,觉得那天宴会憋着一口气不出不行。在宴会上他说的是希望二人放下成见,实际上他心中却比谁都牢记那把火——赤狄人绝不当大启的奴隶,一切不过是卧薪尝胆。 他主动张口:“南阳君,似乎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滚。” 大鸿胪丞也有点接不下去话。 “今天天气不错,你来赏花?我听说皇后即将举办赏花宴,不过那是姑娘们的宴会,我就去不成了。届时一定有不少适龄女子,还请南阳君帮着留意,替赤狄寻个有中原宽广胸怀的阏氏。” 尚吉本来想直接扭头走人,听到最后一句又回头打量他——她医术还是没学到家,没看出来这人症状这么严重,都病入膏肓了。 “你找错人了,我没空管你的事。” 须蒙单于再次火上浇油:“南阳君不仅文武双全,还有沉鱼落雁之貌,果真秀外慧中、耀如春华。若得南阳君为妻,实乃……”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尚吉打断他的话,“我在孝期,不想跟你有口舌之争,若你不懂什么叫‘孝期’,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一句一句给你解释。 大鸿胪的两个官吏听了须蒙单于的话真觉荒谬,想让他赶紧闭嘴,主要是害怕事后尚吉来找他们算账,果然尚吉也没有忍气吞声。可万一这俩人在这打起来,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大鸿胪丞立刻上前一步道:“南阳君前段时间造访沙洲,想必有很多有趣的见闻,有时间一定到贵府拜访。一番舟车劳顿,刚刚回到都城,难免疲惫,眼下就不打扰南阳君了。” 须蒙单于也接上话:“沙洲与我们赤狄相连接,日后有机会,请南阳君也来赤狄做客,毕竟我来是为了两国友好,南阳君也应该怀此格局,让百姓安居乐业。” “大启欢迎所有真心睦邻的朋友,表里不一口蜜腹剑者必遭天谴。单于到访已久,还是早些回去打理赤狄,毕竟治国安邦可不是光靠什么和亲。” 尚吉转身离去,把烂人和烂摊子都留给大鸿胪丞。 这样一段闹剧,小路子早已转述给陈启。 须蒙单于不是蠢人,没理由这么挑衅尚吉,要么就是他实在憎恨她,要么就是因为恐惧和征服欲。他要直面她,感受她的压迫,再毫不退缩地盯回去、并压制对方,直到对方害怕,彻底被驯服。这是训练鹰犬的方法,他将此运用到对付敌人上。尚吉就如同一只有野性的兽,让他想要逃避,又想要收服。 可尚吉不是真的野兽,对付野兽的方法也不会奏效。陈启完全相信尚吉——那个不远处望着他发呆的人。 她穿了一身华贵裙装,还插了步摇发钗,脑后别一朵浅色的菊花,手腕的玉镯碰到栏杆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样真有那“都城第一名媛”的样子了,陈启很少见她有这么隆重的打扮。 “欢迎回来。”陈启终于出声道。 “恭喜你,又见到我了。” 尚吉被秋日的太阳晒得困乏,倚在栏杆上,像浑身没有骨头一样。她的外袍也像刚睡醒套上的,一头肩膀处滑落,懒懒地在地面拖了一角。 他想起数年前尚吉被册封乡主,小路子回报的却是荣昌乡主“身披轻甲、容光焕发”。 当初给你的不是你想要的,如今看来还未放下不甘。 “车马劳顿,你若困乏的话多加休息,我命人送了药材到南阳侯府。” “谢谢。我那儿还有好多,还有服冠玉佩、文房四宝、绫罗绸缎,赏赐的、送的,两辈子都用不完。我先去找你父皇了。”她摆摆手走了。 陈启还想说些什么,尚吉却仿佛预先知晓,回头扔下一句:“太累了,改天来你的东宫,暖壶牛乳茶,咱们再聊吧。” * 尚吉站在御书房外,贺元进去通报了。她低头等着,看到裙角缠了一片同色的落叶,伸手拍去。 四年前,被封为荣昌乡主的时候,她在相府接旨,着一身挺拔戎装,她本以为会依照军功,授予对应的爵位和勋级,没想到封赏是做皇帝的义女。 如今,被封关内侯,她却穿起红装,仿佛嘲弄四年前那份圣旨。 女人最高的爵位是什么?皇后,太后,还是皇帝?大不敬,不能语。纵然她要的不是权力地位,也忍不住喟叹。 贺元出来唤她进去。 御书房的陈设布置十年如一日,连那扇仙鹤屏风都没有什么变动。皇帝原来是个念旧的人。 “陛下圣安。” “来了?”桌上堆叠的奏折后,皇帝抬起头来。看到那与故人相似的眉眼,他额上深刻的川字纹舒展了一些,表情有些微的惊讶。 他眯眯眼睛:“官服、绶印还没有送过去吗?” “回陛下,已经送到南阳侯府了。” “怎么不穿?” “不合适,要改。” “这织室丞怎么办事!贺元,宣少府觐见!” “已改好了——臣只是觉得,这身衣服与秋日景色颇为协调,皇后殿下的眼光如以前一样好。” 景州贡品丝绸,今年产的夏蚕蚕丝,混着金银色的丝线。宫廷裁缝和绣娘精湛的手艺,共同织就一件上品长袍。 皇帝搁下手中的笔,点点头:“好吧。你是朝廷册封的南阳君了,不同于普通女子,不论红妆还是劲装,不失自己本色就好。” 关内侯是十九等的爵位,仅次于王与彻侯;可她只不过是一个拿三百石俸禄的武库丞,早朝都不必上。 皇家对丞相女儿的安置一向如此。品级高,不放权。 贺元送上来茶和果品,皇帝让尚吉坐下。 “小吉,你在关外参战,为何没有随大军凯旋?” “回陛下,臣只想到边关多了解民生实情,便到了我父亲的家乡,沙洲。” 皇帝一手握着檀香木串珠,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忆什么。接着他说道:“女承父业,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都见到了什么,跟朕回报一番吧。” 沙洲百姓生活得不错,只是地远偏僻,与其他州县贸易不方便,又负稳固边疆重任,必得畅通驿道。尚吉便说了些修设通往西南和江南的水陆商道、增加驿站等建议,又道:“经过与赤狄一战,陛下应该也更了解了,目前赤狄兵力不敌大启,但切不可有所松懈,沙洲与赤狄相邻,士兵一向训练有素,大启如今也需要不断壮大的军队。” “你想做什么?” “臣在沙洲、在都城都有跟士兵训练过,也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士兵队伍间战斗竞赛,臣的队伍总是最好的成绩,军纪严明、威风凛凛。陛下知道,臣是将相之后,一直以来都做好准备,因此,臣希望能够统领一支兵马。” 最后几个字实在冒险。皇帝转着手中的串珠,捻过一轮又一轮。 “你的军功,已记做爵位,封侯为将,是绝大多数士兵的理想,你已经达到了,已经不辱没你父亲的名声了,为何非要统管士兵?” “臣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她直视黑袍的皇帝,“不想任何人对大启虎视眈眈。” 许久,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原先东营的士兵,你接替你的父亲掌管训练吧。” “谢陛下。” “武库丞的工作也不能落下,那也是一个适合的位置,你为官经验尚浅,需要一些时间锻炼。再者,武库是你父亲主张设立的,他曾说,一支出色的军队,除了治军严明、训练得当,还要有精良的武器,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是。” “今后多陪陪你母亲吧,闲时进宫转转,也见见皇后、太后和太子……”他看起来有些疲累。 “陛下请歇息一会儿吧,臣先行告退。” 转过身后,那道透露着疲惫的声音又叫住她。 尚吉停下脚步,先回答了身后的人:“陛下放心,尚家和殷家,一如既往地忠心可靠。”她紧握双拳,只有一小片侧脸对着书案,桌前的人看不分明她的表情。 他长吸了一口气,片刻后,似喃喃自语:“你的父亲,很喜欢这颜色。” 第39章 双头莲(四) 尚吉跨出门槛,慢慢合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门外,一个长者背手站在廊下,闭眼听鸟雀“啾啾”的鸣叫声,花白的须发整理得十分干净。 此人名为田陆,字伯耕,正是新任丞相,以德行高妙、博学多闻、正派公义闻名。 田陆年纪颇大,已花甲余五,本在乡间务农,此前从未为官。 尚榆战死、新制颁布后,他从端州千里迢迢入都毛遂自荐要当丞相,皇帝见他书信和落款不像普通农民,就接见了他,说若他真有本事,便封侯拜相,若只是戏弄大家,便立刻打入大牢秋后问斩。 但他在朝堂上并无半分惧色,史书礼制对答如流,讽谏一针见血,一己之力应战群臣质辩,满朝文武竟哑口无言,无一人能作答。皇帝一言九鼎,当即应承诺言,拜其为相。 这一切,尚吉只是听说,没亲眼看到。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跟这位田相见了面。 她人还未走到廊下,背对着她的丞相就像身后长了眼睛,回过身来点头致意。 尚吉并不打算先与他有太多的交集,见了礼便要走,对方却显然有心在等她:“南阳君在新宅住得如何?” 尚吉回头看着他:“田相何出此言?” “南阳君回来几日,田某都未能拜访,实在失礼。” “田相大半辈子在乡间田野自由自在,如今在丞相府中,是否又住得习惯?” 田陆哈哈笑了:“自然是有些许不惯,但在田某所经历的变动中,这还不算什么,田某只将其视作一种锻炼。天地万物永恒运动、没有不变的道理,此乃天道。” 尚吉并不喜欢应付寒暄与说理,随便应了句“先失陪了”,就要转身离去。 “南阳君,”他又一次叫住了她,“虽则宴席之上,你未留情面,一席话让人如坐针毡,但事出有因,无人责怪。不过,你不仅对宴席不快,对封赏也似乎心有不满。南阳君性格直率、不拐弯抹角,田某颇为欣赏,只是这直率,或许难免让他人做文章。” 尚吉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是冲动,是不在乎他人的想法,但不代表她做这一切需要别人的指教,她所经历的不幸,也不是因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 “你年纪比我大,位高权重,我尊称你一句田相,感谢你的好意。但田相身居高位,才更应小心,莫要重蹈覆辙。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安排妥当。” 廊下的人听着尚吉远去的步伐,伸手拢了拢胡须,眯着眼睛笑,依旧是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年轻气盛,火气旺啊。 * 离开御书房,尚吉去了椒房殿。皇后知道她要入宫,早就让人去请她过来,准备了很多她从前爱吃的糕点菜肴。 尚吉一进内殿就解开了腰上的荷包:“皇后殿下,许久未见,我在沙洲的城隍庙也替你求了一个平安符,抄了经文,保佑你健康舒心。” 皇后非常高兴,她一直把尚吉当做女儿一样看待,她忍不住捧着尚吉的脸左瞧右瞧:“黑了些,还比从前瘦了点,两颊的肉都没有了……” 哪有这么夸张,虽然做了不少活,可她吃的也不少。她倒是不敢说自己腰上长了肉,暗暗想着得尽快恢复在军营的作息。 皇后拉着她坐在饭桌旁,一桌的好菜让尚吉食指大动。 “陛下大清早就把你叫来,用过早膳没有?这会儿都正午了,快吃吧,别饿着了。” 她就知道她在皇后殿下眼里是很能吃的。不过皇后殿下胃口也好,不像她娘,吃几筷子就饱了。 皇后也谈起她娘来:“你母亲最近一段日子忙得很,本宫常派人去请她入宫,可她总没时间。有时候就想找个说话的人。” “母亲有自己的生意要忙,父亲不在,她也难免会为了将来而操心。” “也是,现下她一个人很不容易……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将来会越来越好的。”皇后拍了拍尚吉的手,沉吟一会儿,她接着说,“本宫仍旧希望你是太子的良配——别急,先听我说——但你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本宫只能向你保证,你是南阳君,也是本宫的孩子,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可以相信本宫,相信太子。” “谢谢你,皇后殿下。”皇后一向是情深义重之人,尚吉从来没有迁怒过她。 皇后笑了,月牙状的笑眼很好看。 “过几日的赏花宴你定要来,好好为我看看,谁会是未来的太子妃?好了,先不说那个了。我听说你去了玉门关,心里可担心了,你和启儿都在那边,我也帮不上忙,整日只能替你们祈福,还好你们都平安回来了。” “谢殿下挂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殿下也要多保重身体。” “你长大了,懂事了。” 皇后看着笑得灿烂的尚吉,却再也吃不下饭。 如果可以,她宁愿她不懂事。懂得越多道理的人,经历过的痛苦越多。 她本是将军之女,跟随陈策直至他坐上龙椅。她很明白江山的夺取和巩固意味着多少人的牺牲,她也并不清白。 尚吉对皇帝有怨气,她不惊讶,君臣向来不平等。但是,陛下对尚榆绝无加害之心,这一点她希望尚吉明白。陛下食不下咽、在御书房黯然失神的时刻,她历历在目。 皇家也许无情,但尚榆不在那无情之处,他们是挚友,是同袍。 同样的,她希望尚吉与陈启也是一生的挚友,不会迷失在权谋的漩涡,也不必做出死生的抉择。 * 营房内,尚吉放下茶杯:“茶香悠远清澈,茶色浅淡偏黄,仿佛盛夏雨后的湖景,清新自然。不错。” “南阳君说笑了,这茶新鲜时是不错,但也放了一段日子了,可我也没什么可待客的,你不嫌弃便是。”说话的人是洛河校尉张远,他是榕城人士,不惑之年,很早就来了都城,由尚榆提拔为都尉、校尉,现代管都城东营,“顶多是小山村的景色,经不起盛赞。” “茶叶品种选育、栽种,还需要不少时间,多过几年,焉知不会成为天下盛景呢?” 张远拿出帕子擦了擦沾上茶水的桌面,尚吉认为,他从装束、语气到言行举止,都很平易近人。 发现尚吉在盯着自己,张远轻咳两声说:“粗人一个,手有些笨,请别介意。” 尚吉笑着摇了摇头,让身边的竹雨从带来的盒子里拎出一个小铁盒,掀开盖子后,清淡的茶叶香扑鼻而来。 “张校尉对这味道应该很熟悉,和这茶,是同一种茶叶。” 张远愣了愣,笑道:“这种茶跟茶楼里名贵的品种相比,便宜得很,产量又少,都城甚至都很难买到,向来是本地人才喝,我还以为再也喝不上了。” “我父亲知道你喜欢,但又举家迁来了,所以从前常托我舅父他们,若去了山中就买些回来。” “其实,”张远看着身旁窗外的景色,顿了顿,“若真爱喝茶,总能买到,只是一起喝茶的人不常有,品茶看书、闲敲棋子的时光也不常有。” 每逢落花时节,他期盼的不是来人手里的茶叶,而是来的人能与他一起喝茶赏湖,闲聊天南海北。 “南阳君今日来,不只是来叙旧品茶吧?” “我想举荐一个人,东营的霍凯桓,骁勇善战,立有战功。他现在是什么军职?” “霍凯桓?”张远细细回想,“最近一年因战功升职的人确不少,但应当不曾提拔过这样一个人。不过兵营人多,我也可能记错了,待我查阅一下。” 两柱香过去,张远命人拿来了名册,仔细翻阅后确定地告诉尚吉:“他还是个普通士兵。” 尚吉皱起眉头。 “方才南阳君说,在沙场与他作战,此人英勇善战,兴许是记录的官员报漏了,若属实的话,你大可提拔,知会在下一声便是了。” “自然不成。我见他表现不错,又识字懂礼,印象较深,如今发现竟然没有提拔,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不如我去查查看中间有何纰漏,若非个例,就得尽早改正。” “噢,当然。或者我派人去做吧,南阳君贵为关内侯,勋级本也比属下高,是不应当做这些事的,东营的统领权已在你手上,士兵的任免你都可以一人安排决断……” “张校尉刚刚说的,我不同意,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杂号将军,在独自统领一营之事上还是新手,以后很多事务,还得多仰仗校尉你的关照。我并不忙,我亲自去了解了解实情吧。不打扰校尉了,告辞。” 第40章 双头莲(五) 腊月将近,天气冷了许多,尚吉披了件裘皮斗篷,内里一身干练打扮,上马往东营去了。 竹雨趁她走前递过去一个小食篮,放了糯米糕和一些小菜,不停叮嘱她热好了再吃,就怕她偷懒,吃了凉的拉肚子。 今日去军营为的就是霍凯桓的事,查了三天,事情很清楚,有个百夫长顶替了他的功劳,谎报军功,被提拔为千夫长,尚吉正是要去与这个千夫长谈谈。 军营内设中营帐,为办公所用。中营帐内,被叫过来的一个千夫长不知发生了何事,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他紧张得挠了挠眉头,这习惯让他右边的眉头缺了一截,有些滑稽。 与他一同被叫来的还有肥头大耳的军候。谎报军功当然不会是一个人所为,军候负责维持军纪,在登记入册时暗中帮那位千夫长顶替他人。 尚吉面无表情坐在座上,一声不吭处理公务,营帐内能清楚听到外面士兵操练的声音。跪着的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偷偷看站在旁边的守卫,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操练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闲聊、走动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到了小憩时间,上午的操练一般分为两段,辰时之后有一盏茶的休息时间,之后再一直训练到午时。 尚吉终于抬起头:“起来。” 跪着的两个人摇摇晃晃站起身,腿软脚麻,还差点摔跟头。 断眉的千夫长心里骂了好几遍娘,不知道这刚上任的官老爷整的哪出,见军候到了他又心虚起来,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此刻,他已经在心中打了好多遍腹稿,打算拒不招认,反正军候比他官大,自己被告发了他也没好果子吃! 他瞥一眼身边的胖军候,但对方从刚才到现在都没瞧过他。 尚吉领着两人到了军营外,站在高台,喊静了众人。众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俩跪下吧。”她说。 又跪。千夫长皱巴一张脸,痛苦地下跪,这么多人看着,他面子也很挣不开,但也不能不照做。 他另一个膝盖还没彻底碰到地面,就听旁边的胖军候突然跪地磕头喊道:“是石涛逼迫属下将他人的功劳记在他身上的,属下罪该万死!” 下方安静的士兵哗然一片,看来这是抓到了官员贿赂。 尚吉背手道:“石涛当时不过一个百夫长,如何逼迫你?” “石涛想升个职,就让属下替他作假,说如果不肯,就连同他人诬告属下清白……” 早些时候胖军候就招了,尚吉命人将他带到另一个房间,不与他说一句话。一个时辰过去,他越来越着急,被他磨着问情况的看守小兵摇头说,人家时间多着呢,军候还是坦白从宽吧,不至于死罪,为了孩子想想。 胖军候慌得很,心下认为,一定是石涛将他供出来了,他不过一个小人物,一定想方设法把罪名推到自己这个军候身上。于是他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自己是肯定跑不了了,但石涛也绝对得给他垫背,这么一想,他很快便一五一十供出来并打上手印。等过去见了将军,石涛果然也在,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 石涛听他这么说,赶紧辩驳:“没有!属下绝对没有!” “你住嘴,没问你。”尚吉接着问军候,“什么清白?” “污蔑下官赌钱……” 哄笑声中,尚吉接过一本册子几张契约,扔到身前的空地上:“是污蔑,还是威胁,还是狼狈为奸的利诱?” 那是郊外数家赌坊与他记下的欠款,还有凭这身份去吃喝赖账的记录,而石涛的父亲因一笔横财起家,有些资产,这两人的关系就不言而喻了。 下方士兵的笑声也更加证明了此人品德不佳。尚吉再把那军候的交代记录放在一旁的方桌上,石涛这才知道,胖军候早就出卖了他。 “你们造假过几次?军规严明,等不了你们拖一拖二的磨蹭。” “一次!只有这一次!”石涛连忙喊道,吞口口水,“将军,小人一时糊涂,只想为国立功做贡献,这才头脑发热……” “我最后问一遍,到底造过几次假、贿赂过几个人?现在说算你主动坦白,等下了狱就没那么好待遇了。” 石涛哭得涕泗横流:“将军,真的只有这一次!小人没有犯过别的事了!” 尚吉往前走上几步,对台下的士兵朗声说:“现在在诸位面前下跪忏悔的,一个是军候,一个是千夫长,所犯之事,是冒名顶替他人的军功,领了他人的功劳和职位。我宣布,根据律法,原东营军候柳维,革去一切职务和爵位,罚五千钱,令三月之内将欠款还尽。原千夫长石涛,革去一切职务和爵位,罚两千钱。二人除去军籍,暂拉下去审查记录,等审问后,一并发落。我警告在先,若有一个字是假话,你们的下场都会难看很多。” 话音落下,两人被拉下去,台下士兵的掌声笑声盖过了两人的哭叫声,这两人平日里对待其他士兵就颐指气使的,不得人心很正常。 “本将新官上任,先添三把火,大家算是看个笑话也好,看个痛快也好,看个心惊胆战也好。今后,若再发生像这样罔顾军纪、肆无忌惮、散漫成性的事,本将通通不会姑息。话说回来,此二人所盗功绩属于一个叫霍凯桓的士兵,我会把他应得的职位军衔还给他,从今天起,他便是四级不更、千夫长。我们东营的士兵都是好样的,我与大家也不是陌生人,从五年前起我就在这里,跟大家共同度过很多日子,也曾一起去关外沙场保家护国。如今我真正成为东营统领,我向所有将士保证,有为家国做贡献者,必定有赏,每个以性命拼功名的将士,都会得到应得的荣誉。” 顷刻,台下叫好声一片,掌声雷动。从前他们都自豪于自己是丞相麾下的军队,如今丞相不在,他的女儿就成为了他们的领袖。 士兵中的大多数人没读过书,也没有田宅,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便是从军。 他们的喊声、操练的口令声向上空飘去,那本无可逾越的等级天堑,便可以依靠砍掉的敌人头颅飞跃,他们就可从普通百姓,变为朝廷命官、一代将军,甚至封侯拜相。 * 此刻在柴房外的霍凯桓,便是等待飞跃机会之人的其中一个。 他脱去上衣,露出练武之人精壮的肌肉。已是初冬,但他满头细密的汗珠,熟练地举起斧子又重重砍下,一次一次,沉默地重复,怀抱粗的木头被砍开,变成适合烧柴的粗细。 将柴拢起、捆好,摞成整齐的柴堆后,他抬手擦汗,循着一声鸟叫看到了不远处的来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入神了。 “将、将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窘得将斧子藏在身后,把腰上的衣服往身上罩。 “你怎么在这砍柴?”尚吉走近问道。 “我……在下是东营的士兵,所以……” “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在劈柴?你随大军出征,应有功劳,不至于还是个烧火的杂兵吧?” 霍凯桓还不知道刚才的事,他被石涛调来砍柴,做个伙头兵,虽然心有不忿,但总不能为此事与他起争执,只得照做,因此一个月来,每天上午只能来砍柴,不能参加操练。 “小人可能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是石涛顶替了你被升职吗?” 霍凯桓惊讶地抬头看她,又很快低头承认:“小人知道。” “我刚才在军中宣布,把你本应得的功劳和职位还给你。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被打压,有谁还会替大启拼命?” 听了这话,霍凯桓一时头脑空白,反应过来后只接连鞠躬重复“谢谢将军”。 “你是军中的千夫长,不必再砍柴了。即刻就职,听见了吗?” “是!”霍凯桓激动起来。 尚吉本想离去,见霍凯桓表情又变得有些犹豫,便问:“你有什么顾虑?” “我从砍柴的,直接升任千夫长吗?”千夫长是一千个士兵的领袖,直管十个百夫长,东营万人,也只有十个千夫长。 “你本来就不只是砍柴的,你也觉得自己是吗?依据你的战功和能力,做千夫长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尚吉盯着霍凯桓的眼睛,那双眼黑白分明得清澈,“不过你若不想,我不会勉强。” “不,我想!我只怕……贸然提拔有损将军名声。” 尚吉笑笑:“补偏救弊,反倒有利于我的名声呢。”她直视对方,语气认真,“不过区区一个千夫长,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想栽培你做我的副手,从千夫长,到骑督、都尉、校尉,再到将军。我有心提拔,今后能否成功就看你自己了。” 霍凯桓这时才真的震惊到无话可说,突然从天而降这么一个机会,任谁都是不会错过的。 “将军为什么……” “你有潜力,武艺出色,也懂读书写字,家世清白,父兄都有军籍。而且,你有野心,希望出人头地。” 她还记得,沙场上看到他的梅花枪枪法不在自己之下。当然,看着那样一个健实的身影威风凛凛地挥枪,总令她想起父亲——这是私人的原因。 霍凯桓这才反应过来,尚吉在找他之前已经将他调查过了。他的父亲是西营骑督,有个兄长则在相邻的江州当兵。 尚吉不打算立刻走了,一下子坐到柴房门前的那张长凳上:“不知你是生性温和,还是顾忌别人的地位,但你若决定要往上爬,以后你要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争取。” 霍凯桓立在一旁听着,拳头渐渐握紧。他确实很有出人头地的野心,那也是报效国家的热血赤诚。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决定牢牢把握,绝不放弃。 “有什么吃的吗?”尚吉突然换了个话题。还没到午饭时间,但她有点饿了。 “哦,有的!今天灶房准备的应该是花卷和小米粥,配三个小炒。”说着他急急动身进灶房拿了两个花卷来。 “你做的吗?” “嗯,我跟其他伙夫一起做的。”霍凯桓有点不好意思。 “很娴熟吧。” “是,我娘经营的小饭馆,小时候我也去帮忙。再说,大人一忙起来,我们不会做饭就只能挨饿了。” “你都会做什么?” “馒头花卷,烙饼粥点,米饭小炒。” “这么厉害!那就是什么都会呀。” 霍凯桓看着尚吉咬一大口花卷,塞得满嘴,虽然对自己的厨艺有点信心,但还是说:“应该比不上将军家中的厨娘,将军吃得习惯便好……” “什么话,我与大家同吃同练,有什么不惯的。你别站着,坐下一起啊!” “……还没到午饭时间呢。” 尚吉看他一本正经憋出这么一句话,忍不住大笑起来,完全不顾形象。 霍凯桓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便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第41章 双头莲(六) 尚吉让竹雨帮忙张罗了些菜肴,以招待前来拜访的张校尉。 早些时候,尚吉就请对近郊熟悉的张远帮自己留意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好住得离军营近些,否则每天来回得两个时辰,太不方便。 如今南阳侯府里住着殷夫人,她自己则搬出来了。 现在住的宅子,牌匾上写着“星月轩”三个大字,它原来的主人是前朝小贵族的后代,如今他们卖了几处院落,移居至其他地方。 她还挺喜欢这个两进的小院子的,虽然没有南阳侯府大,更比不上从前丞相府,但正如其名,像个大号的茶馆或书斋,安静、干净,住在这静得下心想事情。整个房屋装饰简洁朴素,最大的一间房是书房,好些带不走的书被留下来了,她感觉房子买得挺值的。 名为“星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地势稍高,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天空繁星点点,每个月的月相变换也清清楚楚。 张远被尚吉领着在院子内参观一番,他发现这里与自己之前来查看时是差不多的,干净但略显陈旧,想来尚吉并没有什么时间修缮房屋。 “下官来时只看到一两个丫头在忙活,如果需要人手,下官可以替南阳君介绍几个人,他们比较清楚该到哪里找有经验的下人。下官的家仆也有相熟的同乡。” “那个就不着急了,眼下只需要几个护卫看宅,从我们府内调几个过来就行。张校尉请坐吧。” 茶汤饭菜已经上好了,二人聊聊公事、谈谈闲事,吃了个便饭。 午饭后,尚吉送张远出门。上马车前,张远想到石涛的事,对她道:“下官没有管教好手下官吏,实在惭愧。” “事务繁忙,很难面面俱到,所幸没有造成大错,这也给了我一个提醒。” “知易行难,很多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简单。”他感叹道。 * 第二日,尚吉没有到营中,而是入宫找陈启去了。 “听说明日的赏菊宴,是为给你挑选太子妃而办的?”尚吉一踏入殿内就大喇喇说道,一副期待好戏的样子。 “不是的,母后有些寂寞罢了。”陈启很认真地回答,“顶多算是物色。” 尚吉很没仪态地瘫坐在一旁,捏起两个蜜饯放入口中,用含糊的声音开他的玩笑:“你是不是需要回文天阁,再看看那本没看完的书?” “什么?” “《**经》啊,《养生方》啊。”她对陈启向来没什么忌讳的话。 陈启淡淡笑了笑,没回答。 他低头写字,尚吉跑过来给他磨墨。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启写下“忠义”二字。他问:“明天你也会去吗?” “当然。” “如果可以,你再考虑考虑太子妃一位吧。你知道,母后很喜欢你。” 尚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放下手中的墨条,歪头看陈启:“你呢?” “我与你相识多年,视若挚友。尚家的付出,历历可数。” 尚吉气笑了:“这是补偿?知恩图报?还是交易?尚家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我不要你把成婚当做一种手段,对任何人都一样!我要你做你自己、我做我自己,桃子是桃子、李子是李子!” 还在沙洲时,封赏的圣旨下来后,陈灼在给尚吉的去信中也曾问过她:“如今这样的身份,你应当能安身立命。但未受封时,没有朝廷职务,没有世袭爵位,你有想过用这二十年的情谊再换些安稳吗?你这样了解太子殿下,与他结为连理,再合适不过。” 不,一点都不合适。她答应过陈启要为他寻一人共白头,而不是将他们的关系用权力和婚姻绑定,她自己更是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后和皇贵妃。 她正色说道:“那日在德宣殿外的话覆水难收,刺伤你那道疤痕至今也没消,我看得一清二楚。但说出那样的话我并不后悔,那是事实;而我跟你是挚友,同样是事实,这不矛盾。所以,不要再用带着愧疚和同情的眼神看我,我还是从前的尚吉。” 陈启的敏感与他父皇一脉相承,有些想法和他母后也不谋而合。 他依旧追问:“若有一天,你也遭遇不测,尚家的人终究全部为国捐躯,难道死前一刻你不会同样地恨我吗?” 所以才觉得,如果能把你留在皇宫里,至少你活着,不需要面对可能的愧疚。 “尚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的是天下百姓,何来憎恨!若真有那样的一天,你以最高的礼制将我安葬了就行!” 尚吉拿起一支狼毫,扯过一张纸,刷刷写下两行誓约,签了大名,还将拇指摁到砚台,在纸上打了手印。 “给你!我南阳君一诺千金。”她挑挑眉笑着说。 书桌前的少女笑颜灿烂,陈启脑海中,一年一年的回忆浮现,一张张笑脸逐渐重叠。人会长大,但那双眼中的真诚丝毫未改。 陈启缓缓接过,那张纸好像能卸去他心头万斤石头。 “好,我一定照做,绝不食言。” 而后他卷起那纸,不忘叮嘱尚吉字太潦草看不清楚,记得晚些重誊一份,用公文格式,不要留太多空白。 ……不愧是未来的皇帝,变脸速度堪称一流。 尚吉长吁一口气,这时才发现桌旁的博古架上放着一张白玉棋盘。 “下过没?”这是尚吉在沙洲寄给他的生辰礼物。 “没有。陈灼说要等他回来后专门调一种香出来再用。” “……开光仪式?是不是还要诵经文?” 天色不早了,尚吉要回去了。 陈启唤人进来收拾纸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你的东西我收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走前我说过要替你报仇,但你已经自己做到了。” “我不想要什么礼物。我想要的都会自己拿到的。” 尚吉转身跑掉,陈启独自站在原地。 “还有!”她还是那么喜欢跑到一半又回头添上两句,“你们下棋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 第42章 鹊桥仙(一) 竹雨刚从清芦庵回来,她带了很多东西给兰风,衣服、食物、药材等等,背了一大包袱,尚吉还派了一个护卫护送她。 刚回到都城没多久,尚吉就去看望过兰风。她知道兰风喜欢书,把星月轩里那几十本写了各式神话妖怪的书也打包了,让护卫背好送去。 除了那一次到山上,其他时候她都奔波于兵营、皇宫、武库,偶尔得空便是回家陪母亲吃顿饭。 刚刚上任公务繁忙,她不禁想,父亲从前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么,如何能兼顾?怎么想都很佩服。所幸她继承了父亲的活力,不容易感到疲惫,少睡一点也不碍事。 眨眼腊月结束,然后就过了一个年,兵营里一部分士兵分到休假可以回家过年,但不能全走了,还有很多人要留下来。像霍凯桓,他就留下来了,他见父母亲还算比较容易的,因此不打算赶新年这趟儿。 正月十五这天依旧是十分热闹,尚吉也得了休憩,应了赵兴璞的约,他说要带伙伴们游船。 河边是一排食肆、商铺,岸上人非常多,熙熙攘攘的。 小艇已经到了,船身中间有一间船舱,上方有篷盖,盖顶和船舱四周,专为观赏外面景色而开了窗,因此,湖光山色、星空月影,都能一览无遗。 就差苏千巧没有到了,尚吉、赵兴璞和府峥嵘一行也没有上船,先在河边等候。 尚吉好奇,问起韦锦容为何没一起来,毕竟她和赵兴璞如今已经成亲半年了。 赵兴璞摇摇头回答说,她对玩乐之事一向不感兴趣,都是我一个人出门,这不才找你们吗。 尚吉从前就知道他俩性格和爱好不太一致,现在看来,即便成了亲,两人也不算十分亲近。 身后同来的竹雨提着竹篮,嫌费劲儿,便先上船把吃的喝的放进去,顺便布置、整理一下。 上元节是竹雨最喜欢的节日之一,所以她今天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其他人带的侍女随从很不一样。 她给自己挑了件水色的长裙,天气有些冷,便加了件带兔毛的长褂,衣服上还绣着桃子和竹叶。虽然春天还没来到,但整身打扮颇有春日将至的感觉。尚吉送的桃花簪子她也戴上了,原本清淡的面容更显得有画中窈窕仕女的味道,赵兴璞见了还夸赞她,她心情更美了,哼着小曲儿,欢天喜地地把东西送进船中,尚吉“啧啧”两声看她的臭美劲儿。 竹雨今天这么高兴还有一个原因。 过年前她就开始唠叨了,说肃山寺开年的头香很重要,还准备了全副武装决定要抢到头柱香。 尚吉看她的身板儿觉得有些困难,又看她实在想要,便决定助她一臂之力。 “你放心吧,头香我一定给你抢到!” “谢谢小姐!” 大年初一的头香是皇后亲自来上的,保佑国泰民安。所以她们抢的是正月十五那第一支香。 为此,尚吉今天丑时就到寺外排队了,还穿了一身训练服,在外面等候时,不停地拉筋跑动跃跃欲试。到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时,寺门才打开,外头的人流瞬间往里涌,她费九牛二虎之力,充分运用扎马步、跑梅花桩练出来的步伐,以及变幻莫测的身形和推拉技巧,最终成功地抢到了那第一的位置。 “来,上吧,你要许什么愿?”尚吉把燃起来的茶杯粗的巨型香递给竹雨。 竹雨大喜过望、大受感动,接过香来很虔诚地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小心翼翼插好那柱香,还了磕头。 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尚吉问她许的什么愿,她只零星听到几个“健康平安”的字眼。 “对啊,就是希望所有人健康平安嘛,这是我最大的愿望。”竹雨手里绞着头发。 原来她起这么大清早是为了这个。 “那够诚心的,肯定会实现。对了,你不给自己许段好姻缘?好不容易的。” “哎呀我忘啦!”竹雨才反应过来,毕竟她每年七夕都有在努力,“那我现在补一个!”她急忙双手合十跪天拜地再次诚恳地念念有词。 “你好像求了十多年了,是不是没用啊……” “谁说的!”竹雨恶狠狠地回答,又渐渐没了底气,“还是有聊过几句的人的,不过都没看上。” * 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在微风中晒着太阳游船赏景真不失为一件美事。 竹雨再次从船中探头出来,回到岸上,长裙的边沿随着她的步子摇晃,像水面的涟漪。 这时街对面的三楼上有人出来了,准确地说,是数个人簇拥着一人出来了,尚吉不由得抬头去看。 她的视力很好,但在这距离她也只能勉强看出,那是尉迟信。 他被封为平西将军,比尚吉高一级,在西部驻守六年,也是今年才回来,如今任军司马,辅佐他的祖父大将军。 尉迟信似乎认出了这几位世家子弟,冲他们挥手致意。大家也都纷纷抬手,远远跟他打了个招呼。 尚家和尉迟家并不相熟,皇家向来忌讳众臣来往过密,何况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大将军。所以说——这不她才只能跟皇帝他儿、他大侄子来往最密嘛! 尉迟信似乎在楼上与人谈些什么,望着远方的山水,笑容浅浅,看起来心情不错,倒依旧是从前尚吉认识他时,那副挺拔如松、一表人才、胸有成竹的样子。 打过招呼后不久,就有人给尚吉他们送来几份果品糕点、扇子香粉之类的东西,来人说是平西将军所送。 尉迟信所在的楼称“菡明阁”,出售各类新奇物件,尚吉没事也来,但三楼从没上过,那儿不对外开放。菡明阁是尉迟家的产业,所以他才在上面的,所以尚吉才注意到的。 送下来的东西里有一件织锦护臂,颜色鲜艳明亮,做工精良细致。 “将军说,这是送给南阳君的,欢迎你回来。之前来往太少,如今再见,南阳君已长成风度翩翩的君子了,还望过两日的年宴能赏脸一叙。” 趁着尉迟信荣归都城,大将军府打算举办一场迎春宴,也给南阳侯府送了帖子。尚吉原本懒得去的,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去一趟吧。 她拿起护臂挥了挥,抬头望着尉迟信,算是致谢,答应过去。 “将军有事,这就要走了,请南阳君和大家好好享受。下次到菡明阁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记他的帐就成。”来人把手中的锦盒都送上。 “好,替我谢过你们将军吧。” 尚吉分着手里的东西:“紫云砚台是你的,葫芦串是你的,这是我的……那香粉是给谁的?”尚吉懵了。 “给你的啊,难道还有别的女孩儿吗?”赵兴璞撇撇嘴。 “好吧。” 苏千巧姗姗来迟,一年不见,她比从前还瘦些,尖下巴柳叶眉,着碧玉色的衣裙款款走来。 “给你。”尚吉把香粉塞她手里。 “什么?” “尉迟小将军送的东西,在那——”她抬头要指给她看,但那人早已经走了。 “尉迟小将军……尉迟信?”苏千巧知道他,也远远见过他几面,但没说过话。他很早之前就去守边疆了,前几个月才听说他将回都城,城中沸沸扬扬,夸他年轻有为。 * 上了船,他们围着一张小方桌坐下。 “你回来多久了?”苏千巧问尚吉。 “十月回来的。” “也才三个月。”也许是太久没见,也许是长大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似小时候那么吵吵闹闹。 “你今天怎么这么少话。”尚吉拿花生仁扔府峥嵘。这府峥嵘从前虽然也憨憨的,但并不寡言,现在长大成哑巴了。 “君子谨言慎行。” 尚吉听他说话有些不爽,撩起袖子就要去锤他。 “行啦,”赵兴璞打哈哈,“你也别为难他,他不是你那种性格。如今朝廷有新格局,大家都比以往谨慎一些。”他说得隐晦,不过大体上就是这样子,旧丞相的部下和亲信锋芒收敛,尉迟家的威望更甚,而新丞相又不知是什么阵营。 “你怎么也关心这些事?” “都让我听说了,那才叫不是小事儿呢。” 也是,老赵虽然不关心朝政,但是不代表不知道,毕竟他挺八卦的。 “对了,”尚吉又问对面的府峥嵘,“你是不是定亲了?” 府峥嵘愣了愣,点头,耳根有点红。 原来这么害羞吗?尚吉起了兴趣。 她知道,府峥嵘定亲的对象是孝王的孙女丹仁县主陈佩。她打趣他说:“人家才十二岁呢,你什么时候与她成亲?” 府峥嵘以喝茶掩饰窘态:“等她及笄,三年后。” 孝王与丹仁县主远在华州,最东北的地方,那儿每到冬天就万里冰封。 在某年宫宴上,尚吉也见过他们。她只记得孝王陈棣跟赵兴璞的性格有点像,乐呵呵的很好相处,大大的肚子上圆圆的脑袋,看着像个雪人,倒是挺讨孩子们喜欢的。作为皇帝的堂叔,他没有参与夺权斗争,只在大局已定后表了忠心,可以说并无野心,只想生存。因为他也是陈氏皇族,其支持很利于陈策名正言顺即位,因此陈策便封他为孝王,以华州为封地。 这么看来,府峥嵘是负责护卫宫廷的虎贲中郎将,前途一片明朗,与陈佩算是门当户对。 船绕了一个弯,河流最窄处出现一座石桥。桥底很阴凉,穿过去时视野倏尔变暗,伸手不见五指,随后船又立刻回到阳光下,遥远的山又浮现在眼前。 “府峥嵘啊,继续加油吧!”尚吉深沉地说道。 府峥嵘不明所以。 那么府峥嵘跟陈佩会不会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呢?她不知道。但至少,他的人生很明朗,一切都在预想的轨道,朝着理想前进。 第43章 鹊桥仙(二) 两个多月前,皇后办的赏菊宴上,尚吉认识了好几个以前没见过的千金小姐。尚吉身为关内侯,她们对她也很好奇。 几个将军的后辈里,尉迟家年轻的二小姐体弱多病,六小姐才五岁;骠骑将军府家没有女孩儿;车骑将军的女儿与他一同在边关,已经成婚;而前后左右将军的孙女都习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所以尚吉是实打实的少数派,引得不少千金小姐发名帖想前来拜访。 赏菊宴有很多琐事要办,发请帖、布置赏花庭、准备午膳茶水……每一样都得确认好,而能干的名门小姐都会自请前来为皇后分担一二,这是展示自己和提升名望的绝佳机会。 这次的赏花宴就是由常馨儿自告奋勇帮忙筹备的。 常馨儿很受都城小姐们的欢迎,她端庄稳重、才貌双全、性格温和,又是太子太傅的孙女,与各府女眷交好。 赏花宴那天,她打扮得特别娇美,成套的金钗步摇隆重又贵气,与花色相映成趣,好像是一众年轻女孩儿的中心。 尚吉遥望着花中心的人。她知道她喜欢陈启,因此努力让大家认同她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她跟陈启提起过这事,他其实无所谓,跟谁都可以成亲,只要那个人适合当皇后;只是他好像不太记得为什么常馨儿喜欢自己。 尚吉记得。 常馨儿比他们小一些,太傅又有亲自教习后辈的习惯,所以等到她进宫、入学子监时,太子已经由太傅、少傅教管了。 她第一次接触太子那天是御马课,尚丞相来上的课,也叫上了陈启。常馨儿年纪小,既害怕又倔着劲儿要上马。马本来是挺听话的,但她太紧张了,没握紧缰绳,险些从马上翻下来。 是陈启接住了她。 尚吉听到她的叫声回头看,正好看见那一幕。 那是八年前。 正回忆到这里,眼前出现一碟桃酥,抬头——是常馨儿。 “我记得南阳君喜欢各类糕点甜品,我特地让人做了许多,请南阳君大快朵颐。”她认真地看着尚吉,体面地微笑,小心地与她搭话,似乎很在意尚吉对她的态度。 我有这么凶嘛?尚吉龇牙笑着接过:“谢谢常小姐,叫我小吉就行。” “好,你叫我馨儿吧。” 皇后殿下被花儿一样的姑娘们簇拥着闲聊,尚吉在外圈嚼桃酥。 她想起那赤狄单于,还好他昨天刚动身回去了,不然今天来了见到他又要晦气一整天。 那天碰到他,他们剑拔弩张的对话里,有一样令她在意的事。那人闪着锐利目光的眼睛含笑,说,南阳君不喜欢我这样的,不过我这次来也带了不少白皮肤的乐师,有看中的大可送到府上。 那话跟他本人一样恶心。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过乐师呢?谁告诉的他?尚吉感到很不舒服。她知道赤狄肯定派了不少细作,但若是皇宫里有,且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那是相当危险的。 再者,这位须蒙单于明明是来求和称臣的,为什么如此嚣张?虽然这些问题暂时还没有头绪,但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敌人。 应对敌人,当然需要有朋友。父亲有很多属下和朋友,她从他们那里得到诸多帮助和照顾,但她也明白,养兵带兵都需磨合。工作毕竟不是靠一个人完成的,手下有本事,有时就能事半功倍。 因此她希望有更多机会培养自己的属下,霍凯桓就是一个例子。 她确实没有看错他,做事踏实、会动脑子,在军中更是有很多支持者,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她的好助力。 去找他那天,她听到几个路过的士兵细数石涛罪状,说他之前吃坏了肚子还找伙头兵出气,可怎么别人没事就他拉肚子,当然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她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石涛倒也没寻错仇,但霍凯桓会这么做实在是令她意外。她原本以为他是温和老实、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性子,但原来他也会忍不住向对方报复。 她并不讨厌这样,换作是她,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一个聪明、有野心、有能力的部下,真的能完全为她所用吗?她能做到像父亲一样,把亲信培养得忠心可靠,直到自己死后仍坚持自己的道路吗? 只有时间能给她答案。 * 日子在春夏秋冬的轮转中过去,都城中发生了一件自胜仗后最盛大的喜事——尉迟信和苏千巧的婚事。 这事得从年后大将军府的接风迎春宴说起。尉迟将军府给很多官员送去了请帖,毕竟尉迟信时隔数年荣归都城,自然有很多要打交道的人。 那日尚吉跟母亲一道,又和陈灼约好同行,一起到达华贵的尉迟府时,正好遇到了苏千巧和她父母亲。 下马车进去时,陈灼低声问尚吉:“你闻到了吗?” “什么?” “苏千巧身上香香的。” “贵家女子都喜欢用香粉或熏香呀,很奇怪吗?” “好像没闻过,是什么新鲜货吧。” “我知道你懂香,但你收敛点。”尚吉给陈灼一拳。 关于那天的迎春宴,尚吉只记得尉迟家的人来回接待寒暄忙得很,却不太记得他们与苏家有什么特别的交流,两位新人又是如何相识,这么想倒觉得有些可惜,没探着第一消息。还是陈灼后来告诉她,尉迟信是在庭院里碰着苏千巧,两人觉得投缘,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天尚吉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大将军本人。 在边关时他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毕竟年纪大了。现在看来他身体还算健康,脸色红润,脚步也稳健,不过从谈话中能隐约听出,他的声音不似从前那么洪亮、中气十足了。 正如尚榆是尚家的支柱,尉迟固也是尉迟家族的支柱。他的家族人数众多、人丁兴旺,先不说兄弟姐妹,尉迟固本人有一妻一妾,生了三男两女,儿子女儿又各自成亲,最大的孙子就是尉迟信,最小的还在腹中,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就这方面而言尚吉还是挺羡慕尉迟信的,看着那庞大的一家子忙里忙外,她也希望身边能有兄弟姐妹、叔伯婶娘。她是喜欢热闹的人,但甚少机会见到外祖父母和姨母舅舅,更别提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了,唯一一个血缘和年龄最近的表妹不常来往,也已经婚嫁有孩子了。 真是郁闷得很。 迎春宴后直到了四月,尉迟家突然给都城所有官员家中发了喜帖,帖上注了尉迟信和苏千巧二人的姓名表字和黄道吉日。 竹雨将喜帖拿给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浑身臭汗昏头转向的她,才后知后觉二人在迎春宴上看对眼了。 尉迟信是掌管都城西营的平西将军,将来有可能官至太尉,长得剑眉星目精壮挺拔,而苏千巧是现任卫尉卿苏韧的千金,知书达礼内敛温柔,不管怎么看两人都是门当户对的,也算一段美事。 只不过一月底相中、四月发请帖、五月办婚事,着实很赶,也许是考虑到两人年龄都不小了。 于是整个三月、四月和婚前的五月,总能看到尉迟家的人在集市上奔忙,匆匆来往于金饰店、玉器店、绸缎庄、大酒楼——得知定在华盈食府尚吉就放心了,毕竟钱总要有人赚,不如让自己家赚。 为了给苏千巧找个合适的贺礼,尚吉简直快挠破头了。苏千巧和她是总角之交,虽然她经常对自己板着脸,但尚吉总归是祝福这个传统又纯良的女孩子有段美满姻缘的。 最后她找到了两个景州来的绣娘,绣功极好,擅长各类喜事有关的吉祥纹样。她找陈灼画了图样,再让绣娘们绣上。 送到苏千巧眼前的成品是一幅巨大的吉画,有一人多高,上面是莲花和五彩的孔雀,用了最好的丝线,坚固有光泽,色彩艳丽,还是双面绣,展开的时候,整个房间内都被反射得五彩斑斓,光芒也映在未嫁的新娘眼中。 尚吉发现,自打定亲来,苏千巧爱笑了许多。她凑到苏千巧耳边问,你真的喜欢吗? “绣工精湛纹样漂亮,为什么不喜欢?”苏千巧撇过脸去,慢慢将吉画叠起来。 “我说尉迟信!” 苏千巧登时耳朵脖子红成一处,她没回头,说道:“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用手指摩挲过绸缎上针脚细密的桃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微笑着念。 * 数月前,尉迟府的迎春宴上,她因为喝了点酒脸发热,就去百叶庭里吹了会儿风。 月色沉沉,满地白霜。 枯枝孤零零的,月光下显不出端庄姿态和美丽颜色,又怎么配称百叶庭、迎春宴。 苏千巧见过很多贵族男子,虽然其中不乏纨绔子弟,但也有才华过人品行端正的。她对他们,只能说是不讨厌。还好,不相看两厌,也足够成家了。 她自知容貌并不出众,性格也过于呆板沉闷,很多男子都更喜欢美丽婉约的,或风情万种的,她向来不是狂蜂浪蝶围绕的中心。 她心里还明白,在一段婚约里,“卫尉卿千金”这个身份,比她本人,要浓墨重彩得多。 后方的喷嚏声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那是她和尉迟信第一次近距离见面。 他也像被自己吓了一跳,手背按着鼻子,愣了愣说,本想提醒姑娘夜深露重,早些回去,看来我才更需要喝碗姜汤。 苏千巧被逗笑了,下一刻,又感到举止轻浮,停住笑,捂嘴的手放下了。 “我记得,你跟着苏卫尉一同来的。”他说。 苏千巧点头,感到有些尴尬,便想回去。在她见礼后,离开数步时,对方却突然开口将她挽留下来:“春色撩人,有种花就在夜里盛开,洁白无瑕,芳香满园,苏小姐想瞧瞧吗?” 那一天,是苏千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她认为夜色荒凉、春意阑珊,尉迟信觉得静谧安详、百花待开;她伤春悲秋,尉迟信把握当下;她谨言慎行、不越雷池,尉迟信直言不讳、不拘一格;她低头不看对方,尉迟信和她讲话时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临走前,回廊里,尉迟信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递出一块玉佩说,也许这么说有些冒犯,但苏小姐笑起来很好看,让人有想要与小姐携手终生的想法,若你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就请收下这玉佩。 那萧索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柔和温暖,他的眼睛盛满月光,与她挥手道别。 她喜欢尉迟信吗? ——当然。 她不会再碰到这样一个温柔、明媚,处处合她心意的人。一个她连幼时乞巧对月幻想,都想不出来的人。 第44章 鹊桥仙(三) 平西将军和卫尉卿千金的婚宴盛大而隆重,说是皇家般的礼制都不为过。十六人的花轿,跟街道一样长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从早到晚,整个都城沿街发放红色绸布袋装的白米和红枣桂圆。 婚宴一直办到子时,尚吉困得打哈欠,伸手捂嘴时便看到自己红艳艳的指甲,有些褪色,在灯下显出别样的艳丽。 那是一个月前陈灼给她弄的。 四月初,陈灼来她的星月轩探望她。他们没聊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庭院里开满的花儿。 陈灼拿出一个小罐子和一把小刷子。 “伸出手来。” “干嘛?”尚吉乖乖伸出一只手。 陈灼蹲下,打开那个小罐子,用小刷子蘸上里面红色的液体,轻轻涂到她的指甲上。 “这是什么?” “凤仙花捣汁,再加一些明矾什么的。好看吗?” “好看,我喜欢。” “送你的。你可以让竹雨再给你上。” 尚吉很高兴,伸开已经涂好颜色的右手看了又看。 “你从哪学来的哄女孩儿的招数?” “我娘喜欢呀,她教我的。她说漂亮会让她开心。” 陈灼在讨她开心吗? 她看着他把罐子放到一旁,又坐到她身边。 “你还好吗?” “你指什么?” “春天又来了。”陈灼伸手捻住飘落的海棠花瓣。 “我还好哦。” 父亲正是在春花烂漫的季节离开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年。 最近几天尚吉一反常态地安静,陈灼早就明白是为什么,只是陪着她看花看月亮看星星。 起风了,树上的花瓣被吹落,轻飘飘地在半空中飞舞。 “对不起。”陈灼开口。 “我这样让你难过了?” “我只是觉得很无力,如果我可以不只带一块梅花牌回来,如果我可以多带一句话、带回他的铠甲,带回他这个人,你就不会伤心了。” 人生多有遗憾,但很难说都是谁的错。 “陈灼……”尚吉紧紧握住他的手,陈灼也紧紧地反握回去。 风停下了,掉落的花瓣不再四处飞舞,静静地落在泥土上。 “谢谢你。” “对不起。” 陈灼是那种安静、有心事、怕打扰别人的人,所以尚吉总是叫他不要有太多负担。 所以那时候的尚吉还没有想过,为什么陈灼总跟自己说对不起。 * 太子的生日宴将近。 尚吉看着陈启和陈灼在亭中对弈,仿佛数年前那些闲暇的午后。 白玉棋盘雕琢精美,黑白两色的棋子光滑细腻,孟秋的季节里,触着指尖微凉。 陈灼是这几天才回来的。 他四月离开,以巡视西南为名,离都城三月有余。作为安平王世子,提早熟悉下封地事务也很正常,毕竟他十几年来一直呆在都城做伴读,如今长大成人了,应该回自己的故乡去看看了。 “我还以为你要错过陈启的生日了。” “怎么会呢,这种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我?” 陈灼的猫在他旁边安静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悠哉游哉。陈灼一回来就跟它亲近了好一会儿,来东宫也带着。 尚吉很羡慕猫的悠闲生活,伸手狠狠摸了一把。 到了今年的八月,太子就及冠了,无论如何也要定下太子妃的位置了。拖了这么几年,虽然他是太子,人选多得是,操之过急也不利于观察百官动向、平衡朝廷势力,但定下未来皇后也有利于社稷安定。 因此他决定以生日宴为名,邀请各府千金,在那天,定下自己的太子妃。 如果母后为他选择了一个人,那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认真承担起丈夫的责任。 尚吉心里一直记得自己的承诺,说要让陈启找到同心白首的人。可是她也慢慢知道,陈启并不是没有喜欢别人的能力,而是他的喜欢可能会付出代价。 梁惠帝因美色耽误国事,南越睿王嗜酒,终日大醉酩酊、自甘堕落,赤狄骨瓦单于好武斗,在观战时被刺杀身亡……身为一国之君当洁身自好,不应沉湎于任何事情当中,若有喜好,便有让人趁虚而入的危险。这么多年来,尚吉从未听闻陈启特别中意做什么,焚香抚琴、对弈挥毫,都不过六艺之学,并不是出于真心喜爱。 旁观许久,尚吉用手肘顶了顶陈启的胳膊:“到你了。” 陈启执白子,想了好久都没下成。 对于他来说,如果像父皇一样喜欢母后,却又令喜欢的人遭逢危险,还可能处处受制于人,那被他喜欢可能并不是所谓幸运。 那一子终未落下,他把白玉珠般的棋子放回棋奁,棋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今天先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到御书房禀报父皇。” * 于是尚吉便跟着陈灼回他的翠竹苑。他刚回来两天,带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正好把整个院子里的东西好好整理一番。 “陈灼?” “怎么?” 尚吉坐到绿竹下的大石头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陈灼坐过来。他的院子里除了桃树,还有大片绿竹,竹叶四季常青,夏季特别阴凉舒适。 “七月了,还是热。”尚吉把袖子卷到手肘以上,环顾四周,感觉栽种竹子的范围又大了些,“你可真喜欢竹子。” “是啊,花中君子,梅兰竹菊。” 宫女太监来回地把库的东西搬出来运回去,对着之前的记录册点数。点到某几样摆件,尚吉突然回忆起这是哪家千金送来的。 “大司农的孙女,方仪?” 陈灼点了点头:“她请我帮她画像,她作为谢礼送的。” 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明明是方小姐对他有意思,才这样一来二往的。不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方仪现在早就是东宫率更令夫人了。 尚吉看着那一箱的手帕、砚台、香囊,啧啧道:“你都收好了啊。” “那不然能扔了?”陈灼一脸无辜。 陈启和陈灼不愧是兄弟,人不在意,东西全收。陈灼比他哥好的一点是会誊个家世名字贴在礼物上,还是自己亲手放好的。陈启的话,东宫的库房太大了,真扔了他也不知道。 陈灼是安平王世子,相貌出众又有能力,而且善解人意、谦逊幽默,画得一手好画之余还会说漂亮话讨人开心,因此深受姑娘们欢迎。 “对了,你比陈启小一点儿,那也快二十了,你父亲不在这,谁替你做冠礼?”尚吉忽然想起这事。 “何博士。明年初做。” “你的表字是什么?” “璨,璀璨的璨。” 取灿烂明亮之意,与“灼灼其华”字义相近。 尚吉一直有个疑问,她自己的名字、陈启的名字,苏千巧、府峥嵘的名字,好像都挺好理解的,那“灼”字是为什么呢?《桃夭》是写女子出嫁的文章。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起名‘灼’?”尚吉撑着下巴,看着他好看的眼睛。 陈灼抬起眼也望着尚吉,和她的距离只有一臂。 “那是我母亲出嫁时的场景。西南有大片桃林,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十里桃花盛开时鲜明夺目至极,在阳光下耀眼动人,父亲和母亲他们,对这美有着太多的喜爱和珍惜。” 此刻,耀阳从竹叶间隙洒落到陈灼的高马尾上,银色的发簪、浅绿的衣袍、白净的皮肤、桃花一样的双眼,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灼热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尚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 “你的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好像没见过你庆祝。”尚吉只知道他不喜欢热闹。 沉默一会儿后,他笑笑说:“我不过生辰的。” 尚吉歪头盯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还绿的竹叶飘落下来,落在陈灼的肩上,他伸手拂去,轻轻开口。 “我的生日,是哥哥的忌日。” 第45章 凤求凰(一) 早在太子生日宴前一个月,各个大户人家千金的画像已被送到宫中,经过对门第、身世、相貌、才德等的考量,通过者的名字才被纳入宴会名册。 宴会前七日,先是在桂宫的宝林园举办了雅集。 说是雅集,主要就是为了将姑娘们聚在一块儿互相认识,让太子与诸位接触一下,也不一定要作诗,不过若是肚里有墨水,当然也会变成加分项。 这还是第一次这样大规模挑选皇家的妃子,很多从没有进过皇宫的小姐们被邀请了,从其他州城远道而来。可以说,这会儿的都城,聚集了所有年轻貌美、有才华、品行好的贵族小姐,百花齐聚,也是一种别样的景致。 桂宫在未央宫以北,原本是后宫嫔妃居住的地方,现在只是皇家园林,偶尔有在宫中过夜的贵族女眷留宿。 从桂宫南门进入的小姐们听见未央宫内早朝开始的传令声,回头便可以望见威严华丽的宫殿,一些女孩儿们的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好奇或是向往。 常馨儿回头看,那宫殿并不陌生,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那里的主人。 有些人的想法则跟她完全不一致,其中一个穿得素净、不施粉黛的女孩,看向红墙的双眼不带任何情感,毫不留恋地回身进门。 宝林园中,桂花、茉莉争奇斗艳,同样热闹的还有如花似玉的姑娘们。落雁早就在那儿候着,领她们在一处有屋顶的庭院里按座次上座,沏了茶水又上了糕点。 庭院中除了她们,还有主持的宗正卿夫人和几个宫女,此外就没有别人了。不一会儿,一路上保持安静的女孩儿们终于放松下来,热热闹闹叽叽喳喳的,充满活力的谈笑声让整个院子如春日般明媚。 那边厢,尚吉虽然是要来的,可她没有跟着大伙儿一起过去。作为秩三百石的武库丞,她不需要上朝,因此她先在东营处理日常事务。 今日太子要上朝,本来就不会去得太早。而且在她看来,她晚去一会儿也不怎么要紧,陈启的媳妇儿让他自己相,相好了她再去凑热闹。 不知不觉到了巳时三刻,她骑马从东营去往桂宫。皇宫门外,乘坐马车的陈灼来接她,她便下马上了他的车。 “你今天这打扮挺清爽的。”陈灼夸道。 他如今任少府的上林苑令,秩六百石,初一十五上朝,今日初七,不必过去。他掌管着皇家庭院的鸟兽和其内住所,理所当然也是会在桂宫的。 “是嘛,我还订做了一件新衣裳,专门留到陈启生日宴穿的,那件更好看!”尚吉洋洋得意道。 虽然她无意做太子妃,但这不代表她不能穿漂亮衣裳嘛,她爹说过,穿干净舒服、做工细致的衣服,人也会有精神很多。 “不过我还是克制了一下,要是我打扮得太隆重,没准就抢了大家的风头呢。” “是是是,你可是都城第一名媛。” “陈启还没过去吗?” “下朝有一会儿了,应该已经过去了。”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相中,你说,如果只是单纯为了选太子妃而选,但又没有感情,那不耽误人家吗?” “别操心了,你去到就明白了,不想当太子妃的自然都在角落里,陈启能看到的千金小姐,都是铆足了劲儿跃跃欲试、胸有成竹,你到时候别太兴奋耽误她们倒是。” 尚吉一时语塞。 陈灼接着说:“名册呢我都看过了,在场的都是国色天香、知书达理,指不定是她们挑太子殿下呢。”陈灼看着窗外的道路,事不关己感觉万事万物都顺眼,心里头也舒爽得很。 没到桂宫,马车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尚吉掀开帘子。 是小路子,他弓腰说道:“见过南阳君,太子殿下想请南阳君帮个忙。” * 宗正卿夫人笑得和蔼,说道:“各位不妨分享一下,平常都喜好做些什么?” 京兆尹千金游玥年纪小、活泼开朗,很快便回答道:“回夫人,我喜欢在家唱曲儿,还喜欢到外面看戏。” 治粟都尉的二千金冯妤君端庄优雅:“读书、写诗、女红,都略懂一二。” 常馨儿笑笑:“不过也是那几样,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对了!太子殿下爱琴,馨儿姐姐擅长弹琴,想必很能讨殿下喜欢。”游玥立刻接着常馨儿的话说道。 常馨儿红了脸,忙嗔道:“不要胡说。”又看向宗正卿夫人。 宗正卿夫人摆摆手笑了:“畅所欲言便是,都是闺中谈话,传不到外头。” 游玥看了看四周,胆大地问道:“若是当太子妃,平常需要做些什么?” “南阳君到——”宫女的通传打断了谈话,庭院中数十双一时齐齐望向门边。 若说太子妃之位,从前似乎都传言是尚家千金的囊中之物,可这些年看来,尚家千金沉心官场、无意婚嫁,安国侯又离世,她已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掌上明珠。 种种想法在大家心里徘徊,加上仅次于太子的压轴登场,尚吉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尚吉并不负众人好奇的目光。 只见她通身富贵打扮,摇着扇子一步三扭大摇大摆进了宝林园。她身着一套大气明艳的明黄色衣裙,裙边用金线绣满了麒麟、桂树,麒麟的眼睛、桂树上的花瓣都是用珍珠和玛瑙嵌成的;她头上又插了一整套华丽的簪子,除此之外耳垂、脖子、手上、腰间,金玉玛瑙的耳坠、项链、手镯、禁步,能戴的她通通戴上了,还让竹雨描眉画花钿,总而言之就是费了好大的功夫,隆重程度无人能出其右。跟在她身后的陈灼低头憋笑,隐隐约约还感觉有点丢脸。 常馨儿看了她的打扮也很惊讶,她平时并不这样啊,今天是怎么了? 尚吉在宗正卿夫人旁边的空位坐下,这位置本就是留给她的。 “我来时在外头都听到了,好像有人问太子妃平常要做什么来着?”她挑挑眉,不怀好意地笑笑,“我也很好奇,谁想知道,我们一起讨论下嘛。” 这会儿大家都懂了,原来南阳君也有意于太子妃之位。 尚吉皮笑肉不笑的,此刻心里却在骂那还没到来的太子——这陈启脑袋是不是摔傻了,一会儿要公开选太子妃一会儿又要拉她做挡箭牌,搞得她急忙去借了套最华贵的衣服。 她在这边忙着应付各家千金时,雅集真正的主人却在宝林园另一边独自站了许久,默念着一个名字。 * 一个时辰前,陈启下了朝,从未央宫那边来到桂宫。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立刻去宝林园。他屏退身边人,一个人在宝林园外绕了好几圈。 经过某些地方时,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说笑声,但那声音很快就被鸟雀的叫声掩盖。 在拖延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因为晴天白云,让他想要逛逛。 宝林园外有一池荷塘,如今开得正好,他想了想,打算让大家在那边用午膳。 荷塘与宝林园有一墙之隔,而想看墙外荷花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 “小姐!我们不如回去吧?” 陈启听到不远处的墙下有人这么说。是谁在这里?他走近,才发现墙边有两个女孩。更准确的是,墙下有一个,墙上有一个。 墙上的女孩静静坐着望向外面,没有出声理会墙下的人。 宝林园里每个角落都栽了珍贵的树木,有的是从其他地方引种的品种,都城其他地方都难得一见。陈启能看出来,她就是攀着那些珍贵的树爬上了白墙,衣裳上还沾了苔藓和草叶。 墙只有一人多高,尚吉爬这种墙都不需要树,甚至不需要多跑两步;即便不是尚吉那样从小活泼好动的姑娘,也能不太费力地爬上去。 之所以觉得她不是那种好动的女孩儿,是因为陈启看她在上面坐了好一会儿,都没怎么动过,也没说话。 那姑娘穿着藕色的裙子,珍珠耳坠轻扫过脖颈,小巧干净的脸庞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拿出了一支短箫,靠近唇边吹了起来。 箫声悠扬婉转,如孟秋的斜阳微风,轻诉心事,起调满腔离愁别绪,末了却道天涯万里同赏月。 树下的小丫鬟发现了后边的陌生男子,惊慌地打断了墙上的箫声:“小姐,有人!” 墙上气定神闲的少女这才转回头来。 “你有朋友要远行吗?”陈启唐突地问道。 少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你又在担忧什么?” 陈启没有回答她:“这里是皇家园林,你迷路了吗?” “我来的就是宝林园。”她低头看树下的男子,只见他打扮清雅、独来独往,不似皇家也不似宦官,不知是哪位年轻的大臣,也许是上林苑令。 “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歪歪头,很奇怪的样子:“今天宝林园里除了雅集,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于是陈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长着一张鹅蛋脸,有高高扬起的眉毛,她毫不留情地说:“你打扰了我的清净,应该是你先自报家门,怎么上来就一直问我问题?” 她动身沿着上墙的路下来。 陈启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从身边走过。 那个女孩儿临走前,终究是回答了他。她淡淡地留下了两个字:“王琬。” 第46章 凤求凰(二) 王琬是在清莲亭用午膳时才知道,今日碰到的那个青年,正是雅集真正的主人、她被邀来都城的原因——太子。 她原本只是不爱和这么多不熟的人坐在一块闲聊陪笑,所以偷偷跑出来。得知自己是对当朝太子出言不逊时,她有点无奈了。她没想到太子长这样,毕竟她也没见过。私传太子画像是大不敬,而“英俊潇洒”之类的都是套话,更何况坊间一直流传的都是“力大如牛,一顿能吃三只羊”云云。她不是官家女儿,只能道听途说。 王家虽是衡城名门,两朝以前就出过不少文臣,但是由于一些政治变故,从某天起祖宗便立训:王家后人不得入仕。此后,家族就恪守这个准则,两袖清风,视清誉远重于性命,这也是王家在乱世安身之本。即便有族人在当地官府做事,也只是给郡守县令他们做些参谋论辩。 此番王琬被邀请,既是因为王家声名显赫,又是因为为官者中有不少王家学堂当年的学子,当然,还因为王琬本人素有“才女”之名。 冲撞了贵人,王琬担心的是若有降罪,王家会受牵连,百年的书香门第就会被她玷污名誉——她本人是不在乎,可王家有上百族人,叔伯婶娘姨母舅舅,她会被念得烦死,说不定会成为王家第一罪人,麻烦大了。 她太阳穴突突跳了下,干脆不去想了,转头看着莲塘。 可是……她心里却觉得太子殿下并不会记她的仇。 清风送来荷花的香气,芳香盈袖,绕在指尖上。 她原本并不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那时在墙上听到那个青年的声音,她回头看,墙边的身影挺拔如松,又温和如玉,静静等着她说话。经过他身边时,清淡的檀木香若有若无。她不想显得对朝廷官员无理,还是回答了。 于是她只能当做没见过他,在午宴上一言不发。雅集是筛选的一道流程,真正受邀参加太子生日宴的,只有一半人,另外一半都会各回各家。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放下了。 * 王琬倒是安心了,可眼下,已到傍晚,尚吉才有空到东宫殿内兴师问罪。 “哎哟我说太子,你这想的哪出?”她一脚踢开门,身上沉甸甸的首饰还没摘下。 宫女在为陈启更衣,他要换件衣服去给皇后问安。 他随口回答:“只是请你替我排除一下胆子小的姑娘,毕竟胆子太小当皇后挺难受吧。” “真会使唤人。那事情办好了,我有赏吗?” “去御膳房领吧,今天中午你爱吃的菜都让他们再做一遍。” “了不得。”好明显的敷衍,“为什么感觉你提不起精神,你心里有事?” “……陈灼呢?他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他送宗正卿夫人回去了。陈启,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些女孩儿?没关系啊,再找找呗,反正你也不缺这一天两天的。” “小吉,你以前不是喜欢过一个乐师吗?那是什么感觉?”宫女走后,陈启冷不丁问道。 “我怎么记得,都多少年了……啊?你有看中的人了?” 原来如此,尚吉恍然大悟。陈启是要拿她当幌子,应付那些姑娘们呢。而且这么看来,应该还是最近喜欢上的,他都来不及改这次的集会。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特别留意到她而已。” “谁啊谁啊,哪家的千金?” 陈启没说话。 “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她家里没人在朝廷当官。” 确实有些姑娘是因为家世才被邀来的,比如某些关内侯、援助过皇室的名门望族的后辈,难怪他发愁呢。 “所以你希望其他人激流勇退,而不是由你亲自选定或拒绝……你自己也在犹豫啊。” “是,”陈启承认道,伸手拉开了门,“我很犹豫。” 尚吉看着他的身影随拉开的门消失,这才明白,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不一定就快乐,内心也可能是如此不安和犹豫。 陈启走向椒房殿,身前是打着宫灯的小路子,身后是小金子和六个宫女,后头还跟着八个侍卫。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宫里点上了一盏盏灯,光亮从近及远,像巨大的书页翻过,不到一刻钟,整个皇宫都亮起来了。 作为太子,他大可以直接钦定喜欢的人做太子妃,可对方会愿意吗?他自己又是真的喜欢王琬吗?仅仅见过一面,于情于理都太过轻浮。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王琬。 第一次听说,她是王家不世出的才女。第二次听说,是从前坊间流传那个琴师画师的宫廷轶闻时,尚吉给的一个名字,叫梨花先生,他继续查,才发现那正是王琬。 陈启知道了王琬,知道了梨花先生。 他以为喜欢写那等无稽话本的,是一个故作高深、强说愁绪、沽名钓誉的轻浮男子;他以为王家的千金才女,是个仁义道德、诗词歌赋日日挂嘴边,从不离经叛道的女子。 既是,也不是。 这两者再怎么冲突,也不及今日树梢头碰到的冲突——不顾形象爬到墙上,粉裙珠链的清丽少女,或是握着竹箫蹙眉不展、没有笑容的冷淡小姐,哪个才是真正的王琬? * 陈启犹豫于这也许是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可他却不愿轻易放弃。 尚吉既然答应他,要让他痛快跟喜欢的人携手一生,就绝不会让他犹豫、错过、后悔。她在东宫等到陈启回来,问到了对方的名字,翌日,就一封帖子把这个叫王琬的姑娘邀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可不在桂宫,是在未央宫里,加上是被南阳君单独约见,听说此事的大家都不明就里。 “南阳君?”除了昨日一见,王琬也多少听说过这个昔日的丞相千金。在清莲亭她虽然全程发呆,但也留意到南阳君跟几个女孩挺聊得来的,一会儿问家中几个兄弟姐妹,一会儿问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感觉比太子殿下本人还上心。 别人或许觉得尚吉是想先捏一个软柿子,但王琬却认为是她昨日独自离开雅集被发现了,皇后请南阳君问她的话。 她叹了口气——最怕麻烦事了。 在御花园中,远远看到王琬款款而来时,尚吉心想,原来陈启喜欢这类型的啊。 王琬不是让人惊艳的长相,脸蛋和周身打扮一样素净,头上戴的不是珠宝而是鲜花,远远看去像一整块无瑕的玉。 往这边来时,王琬只看到了尚吉,但走得越近看到的人越多。她本以为这次见面只有她们俩,结果来了一瞧,这亭子中,赫然站着四个人,还有两位没见过的世家公子。 尚吉咧个大嘴看着她笑,陈启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陈灼和府峥嵘躲在旁边看天,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作用是什么。 王琬只好规规矩矩给每个人见了礼。 “这位是太子殿下,你昨天见过的。你别这么生分,大家年龄相仿,见面就是朋友了,你快坐!”尚吉把王琬按到座上。 “请问南阳君,今日唤民女过来是……” “聊会儿呗!”尚吉指指桌上的水果瓜子儿,一声清脆的“咔”在她嘴里炸开。 王琬轻轻皱眉:“可能是我没问清楚,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王琬姑娘……” “民女字,韫瑶。” “韫瑶姑娘,”尚吉放下手里的梨,“你是大名鼎鼎的衡城第一才女,我从前就听说了,昨天人多,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所以回去后马上给你发了帖子。” 王琬八岁那年,赢下了跟同乡几个富商的赌约,解出他们命人苦想了一个月的难题,找到了他们藏起来的千两黄金,被誉为“真正的千金才女”。 “民女才疏学浅,世人谬赞,竟让南阳君起了兴趣。” 尚吉刚要说些什么,后边玩弹弓的陈灼不小心射中了她的脑袋。 “陈灼!你又搞什么名堂!”尚吉大怒。 陈灼吓得把弹弓收到身后:“是不小心的。” 尚吉立刻跳起来去追逃跑的陈灼,像野狼追小兔,跑到长廊对面了还能听到她大喊:“你几岁啊——幼不幼稚!” 陈启起身,担忧地望向远处,府峥嵘立刻拱手道:“殿下,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就这样,亭子里只剩下了陈启和王琬两个人。 当然,几个宫女和太监还在一旁,包括被刚才的事弄懵的王琬的侍女桃桃,她低着头,没人看到她惊慌的表情,但她满心里都在喊“救救我娘亲,都城的人讲话好难懂啊”。 王琬偷偷舒了一口气。该说不说,她觉得有点吵,这会儿清净了。 在刚才这几个人里,她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太子。 她写琴师和画师的故事时,只是凭自己的想象和喜好,杜撰了个肤白指长、温润如玉的模样,哪知太子殿下本人就长这个样子。 王琬下意识回头看陈启,又立刻低下了头:“殿下,若不方便,民女先……” “无妨!”陈启马上接她的话道,吓了王琬一跳,“……南阳君既邀请你过来了,有些唐突,现在又闹了点笑话,作为赔礼道歉,你有什么想要的?” “啊?”王琬愣了愣。 这下轮到陈启自己唐突了:“本宫的意思是……” 王琬看着一国储君满脸通红的样子,终于笑起来。她转了转眼睛,问:“殿下盛情难却,民女可以看看皇宫里的书库吗?不能翻的话就看看书架也行?” “好,我答应你。” 王琬一下子高兴起来,脸上也明媚了许多。 “不过最近文天阁要清扫盘点,过两日我再以南阳君的名义请你过来吧。” “像今天一样?” 陈启看着聪慧的女孩儿,一时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抱歉,昨日我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又冒昧猜测了你的曲中意。” 王琬摇摇头:“殿下不必介意。民女并非讨厌殿下的集会,只是近来有位好友远嫁,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不免有些烦闷,才一个人跑出去了,请殿下勿怪。殿下很精通音律,所说的确实是我所吹奏的。民女也很好奇,殿下当时又在为何事烦恼呢?” 陈启想了想:“也许,我的烦恼跟你的烦恼,有一些共通的地方。” 这时小路子把他最喜欢的星汉双环琴拿来了。 “王姑娘吹奏得很好,知音难遇,能否冒昧请你合奏一曲?” * 琴声和笛声相和的声音如山间溪流,清爽地流入不远处的尚吉的耳中。 “很好,嗯,嗯,这个调不错。”她颇为陶醉。 “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乐理?”府峥嵘问。 “这还用懂乐理嘛,这曲子听着就高兴。” 陈灼听不太懂,打个哈欠,尚吉一把锁了他的喉:“我说你是真打啊?” “对不起嘛……” 昨天陈灼说自己约了陈启在御花园对弈,尚吉便冥思苦想想出了这办法,今天上午早早就来了,跑到翠竹苑里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王琬?”当时他很诧异。 “是,王家那个才女。” “噢……你约了王姑娘和陈启见面?怎么不早说?”陈灼脸色一动,似乎在思考什么。 “是啊,占用你跟他对弈的时间了?你不介意吧?” “倒不是这事……你说约的是午时后?”陈灼挠挠头,“现在还早,我先去干活儿了。” “你最近忙什么活儿?” “当然是太子的生日宴啦,各地送来的珍贵花卉、鸟兽,我得检查好了,免得出意外!” “好吧。”尚吉拢手冲陈灼的背影喊,“你记得来哦!” 她想了想,又去把府峥嵘也抓来了。 所以这会儿才有这么三个多余的人,在御花园东侧另一个亭子里候着。 曲声停了,陈灼迈开步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府峥嵘义正言辞:“我该去守护殿下的安全。” 尚吉一手拉一人衣领,将他们带往更远的地方:“我最近新练的枪法,帮我看看够不够厉害,顺便守护我的安全。” * 直到日落,尚吉才带着他俩回了陈启身边,跟王琬道别。 尚吉顺口夸了一句:“你头上的花挺好看的,戴一整天都很新鲜。” 王琬回答说:“那是绢布做的,不是真的花。” “噢,我想起来了,都城中流行做绢花,是话本教的,你也喜欢看话本呀?” “我写话本。”王琬平静地说道。 陈启补充道:“对,我们听说过的,梨花先生。” 尚吉愣在原地。 “你,就是,梨花先生?”半晌,她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随后悲号,“我的初恋啊!”便张牙舞爪地扑向王琬要跟她拼命。 陈灼和府峥嵘在她身后一人抓一只手臂,使劲儿架着她,防止她真扑过去。 陈启看着吵闹的他们,笑着摇了摇头。 第47章 凤求凰(三) 太子生辰照例是很热闹的。 御花园里桂花开得正好,少府令御膳房做了百花宴应景,所有菜式和点心都做成花朵的形状、用花朵点缀,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美丽得很。 太子今年及冠,连续三日的生日宴格外隆重,尚吉又一次找到了那种热闹得可以疯狂玩耍的感觉。 第一天晚上,众人在御花园的太虚湖游船,帝后、大臣们会在岸上设宴观赏歌舞、河灯,而太子会与各位受邀贵女一同乘坐画舫,没有受邀上大画舫的女孩儿会分别在别的几艘小船同游。 尚吉特地把霍凯桓带进宫,参加这次宴会。她已经把他当做亲信培养,常带在身边能让他多认识朝廷中人,快速成长。 她今天穿了自己那套新定做的衣服,胸前花团锦簇,裙摆在灯光下流光璀璨,她满意得很。 霍凯桓跟在她身后,他原本没有参加宫宴的衣服,尚吉特地找人给他量了尺寸、做了一套武官袍,束袖、肩甲、腰带显得很有精神。 游船开始了,尚吉让霍凯桓自己在座位上呆着,她要上画舫了。 “可是……” “好啦就这样吧,画舫上不许带男性,你想坐船下次带你去!”尚吉冲身后的人挤了挤眼。 * 酉时已过,夜幕降临,王琬坐在船上,没有看外面五光十色的景象,而是垂下帘子,隔开外面的喧闹声,静静看书。 母亲同她一起来的,现在正在宫宴中,她也一直没说什么话,淡淡地应对其他夫人的寒暄,丝毫不在意此次请她们来的那个缘由。 那么王琬自己呢?她也并不向往什么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生活,所以才对这事毫不上心,只当做是来都城游玩的机会。 可现在,她发现了自己人生近二十年所认识的最有趣的人,有趣得,想要跟他呆久一些,再继续了解。 她从小就很聪明,所以才早就玩腻了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跟同龄人也没什么话题。她又不喜欢要花体力的游戏,所以只能不停看书,把父亲书房里的书看完了,把伯父书房里的书看完了……然后偶然看到丫鬟的话本,觉得有意思,就自己来写,写她感兴趣的东西。 在衡城,在她身边,当然也有真正有才华的公子,但多数只是附庸风雅之辈,看过一两本诗集就觉得与有荣焉,甚至反过来要教她如何读书习作,如何为人处世。与之相比,她更愿意与自己笔下的人相处。 聪明是好事,但人生是难得糊涂。 她只能将自己心里真正钦羡的特质赋予书中人,温和、明亮、克制、纯洁、谦逊、仁慈……那个人在哪呢? 想到此刻在最华丽的画舫中的太子和其他姑娘,她的手在书页上游移,轻轻用指甲在上面打圈。 不用打听她也能猜到,那是雅集中太子殿下感兴趣的姑娘,基本上都身份高贵、花容月貌。 这时帘子被什么打了一下,发出“嚓”的声音。王琬和桃桃往右边帘子看去,不一会儿,又一个石子样的东西打过来,桃桃便掀开帘子查看。 原来,她们旁边的是尚吉的船,尚吉撑着脑袋在船舷旁坐着,头上的珠翠反射着湖岸的灯光,一闪一闪像神话中水底的女仙。 王琬先开口问候:“南阳君,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坐着,还敲民女的窗?” 两艘船再近,中间也隔着一些距离,尚吉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什么,然后包着石子扔到王琬的船上。 王琬捡起那张纸展开,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你喜欢太子吗? 明明没喝水,王琬却有种被噎到的感觉。这南阳君做事向来如此直接大胆么。 她写道:太子殿下待人亲切,深受大家敬佩。 尚吉看了她扔回来的纸团,暴躁得直摇头,拿笔在纸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 王琬便干脆喊她:“南阳君,你忘了,民女是衡城王家人士,家中并无人在朝廷为官,对皇宫的事都不甚了解。” 尚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王姑娘,我从前听说你的鼎鼎大名时还曾想过,要是能为天下人发挥你的才能就好了,你自己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王琬愣住了,她转过身去:“民女从前并无这种心思,家中长辈父母也绝不会答应。” 尚吉在她身后道:“王姑娘与老师辩论时舌灿莲花,以千金才女的口才,说服自己的父母长辈想必也没那么困难。” “南阳君高看我了。”王琬从没想过自己能改变那群叔伯兄长。 “有的事,你愿意就可以做到,不是吗?” 王琬紧紧捏住帘子。终于,她回过头去,看着尚吉问:“我只不过是百花宴中不起眼的一朵小花,为什么南阳君执着于作弄我?” 明明不在同一艘船上,又为什么要不断找她? 尚吉没有回答,她的船加快速度向前,她只笑着挥手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须由合适的人亲口告诉你。 * 过了一刻钟,尚吉的船靠近了太子的船,她从船尾处跳上去,让侍卫悄悄去报太子。过了一会儿,陈启与她便在画舫内靠近船尾的小房间见面。 “怎么样,今晚玩儿得不错吧?”尚吉往窗外看去。 太子的船就是不一样,尤其气派。船的一层有三个房间,靠近船头的是一间长九丈、宽四丈九尺的房间,两侧开长窗,适合宴会观景,这会儿坐了十余位姑娘和她们的侍女,而陈启坐在最里头,用屏风和纱帘将人遮住了。往里走,中间有一小房可做茶室,比较清净。从过道走到最末的这间房,空间又稍大一些,有床榻、方桌和摆放了镜台的长几,供人休息。画舫二层是座小楼阁和露天的平台。 “你怎么过来了。”坐了一个时辰了,陈启摆摆头,活动活动筋骨。 “坐在这多无聊!王琬的船就在后头,你去和她聊会儿吧。” 陈启听过尚吉这个计划,但他当时没有回答。他叹口气:“你让我把外面的小姐们晾着,假装自己要休息么?” “你笨呀,我知道你坐的地方有屏风挡着,你就假装人在那不就好了?” “我偷跑出去不成体统,对王姑娘名声也不好。”陈启没有看尚吉,“你回去吧,或者一块儿在这坐坐。” 母后在那群姑娘们当中精心挑了一些出来,她问自己意见时,他只说,游船而已,但凭母后安排。 听了他的回答,尚吉愣住。怎么回事啊这人,一点儿诚意都没有,要干不干的,好不干脆。 她气得说:“好吧,我也只能给你出出主意,不能逼你去。但有件事我可得告诉你,王琬在衡城不乏追求者,虽然至今没有定亲,但她不会一直独身一人。这次回去,她就要嫁给同族的一个表哥了,得去到通州,通州我还没去过呢,离都城三千里!游船后能见到她的话,记得是这辈子最后一面就行!” 远嫁……友人……陈启突然想起那天在墙头的箫声。 尚吉走到门边时,陈启终于开口:“你把衣服脱下吧。” “你冷啊?” “我去,你替我到前头坐着。” 于是尚吉跟陈启交换了衣服,尚吉穿上玄色的太子服,陈启披上了那件橘红的华服。尚吉又给陈启迅速梳了个发髻,拆下了自己的珠钗步摇安给他。 送陈启出门前,她盯着他说,记得,要在游船结束前、戌时内回来。 夜色下水波潋滟,船上、岸上的人影都看不分明,只能看见明亮的宫灯映照着斑斓花丛、珠光宝气,一曲又一曲高歌直冲云霄,一杯又一杯美酒令人沉醉。 * 透过纱帘,尚吉能看到外面的女孩们的轮廓,包括坐在左边的常馨儿。 王琬要嫁人的事是她骗他的,就为了当个媒人。她知道常馨儿喜欢陈启,如果是以前,她还能试着撮合一下,但现在她不能帮常馨儿了,因为陈启已经有心上人了。 她又想起尉迟信和苏千巧。他们婚后幸福美满,她很宽慰。 可她心头一直有根刺。 婚宴那天,所有人都喝了酒,她也很高兴地灌了两坛,尉迟信一路敬酒,脸和脖子都喝红了,也许是高兴的吧,毕竟洞房花烛夜,可是最宝贵的人生经历之一。 尚吉端起酒杯到他面前说,恭喜你,祝你大婚快乐。 尉迟信笑笑说,谢谢。 尚吉又倒酒,随口感慨,短短的迎春宴就能看对眼,真是缘分。 走前回头的尉迟信应道,是你们去游船那天,她穿了浅色的衣服,笑起来很好看。 屏风外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宫女呈来姑娘们的画作,请太子题字。此前,各家小姐挥毫作画,彼此的画作还会传阅欣赏。 她看着那十几份画作想,这下只能等陈启回来再说喽,估计他也没有时间再题字了。 传闻太子练习书法磨光了几车的墨条,用过的纸张相叠有观星台那么高。他如今字写得相当好了,落笔行云流水,笔势洒脱雄健,很多人都希望能得太子墨宝。 画舫从湖中央的桥下经过,游船行程过半。 小路子跟着陈启过去了,尚吉起身往后头走去,让留下来的小金子请大家多观赏湖边美景。 “南阳君,你要去哪?”小金子忍不住问道。 “放心吧,太子等会儿该回来了,我就先走了。” 从画舫逃走的尚吉伸了伸懒腰——她实在是受不了干坐在一个地儿等。她的船划走了,她趁着夜色攀上桥壁,爬到旁边栽种的树上。 不远处就可以看到她的船,挨着王琬的船,并排慢行。她没有亲耳听到,但能猜到他们此刻琴声与箫声合奏,正如那天御花园里的曲声。 她只需要能听懂陈启的弦外之意,而另有其人,可以终此一生在他身边与他合奏,此谓琴瑟和鸣。 尚吉淡淡笑了笑,坐在枝头看着金色波光中的两艘小船。 皇后殿下,陈启有了可以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人了。 第48章 凤求凰(四) 直到太子的生日宴结束,定下次年四月的婚约,常馨儿才头一次认真地去了解王琬是什么人。 朝廷上下,跟她一样震惊的人有很多。她并非觉得自己一定能得殿下青睐,但是那么多大臣使了浑身解数,结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果然就是天意如此。 宝林园雅集后,一听说尚吉约王琬见面,她就去过王琬的房间找她,送了一张绣着蝴蝶与花的绢帕,跟她聊了会儿天。 她谈起雅集上的太子、南阳君,王琬却一直都意兴阑珊,她不知再问些什么,一盏茶后便走了。不愧是王家的人,高雅淡泊,那时她想,也许尚吉只是对她好奇。 那晚,雅集刚结束时,她先去探望了自己的祖父常太傅,其实也是想再见见太子殿下。 但是殿下太过忙碌,似乎一直在殿内处理事务,她等了许久,望着红墙绿树发呆,直到华灯初上,宫殿从左到右被慢慢点亮,她只能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安平王世子陈灼,她低头见礼,继续往前,身后的人却突然叫住她:“常小姐。” 她回头来,不知他要说什么。 “明日午后我与太子殿下一道在御花园赏秋菊。” 常馨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很少跟陈灼讲话,结结巴巴地应道:“好……那时馨儿再做些糕点,送去给两位殿下品尝!” 世子殿下笑得很开心,宫灯映照着那笑容无比动人。 第二日,常馨儿带了一个很大的食盒进宫。她不清楚太子殿下喜欢吃什么,所以准备了七八种糕点。她经常教其他千金小姐做糕点,所以在烹饪手艺这一点上,她还是挺有自信的。 虽然手里东西沉重,但她也没让侍女帮忙,反而脚步轻快、心情舒畅。夏末秋初的风,将年轻女孩的脸颊染成浅红。 回廊上,她远远便看见陈灼疾步走来,便快步迎上,正要开口打招呼。 可走近后,世子却说道:“你不必过去了。” 常馨儿抬头,不解地看着他,那剪水双瞳下一刻暗淡了几分。 “殿下在与王琬姑娘谈话。” 对方低头说句“抱歉”后,侧身从她身旁过去。常馨儿抱着那个比她身子还大的食盒,突然觉得它很碍事,想要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 游船那晚,她坐在了太子的画舫内,她明知这样的安排多半是根据出身地位编排的,少府卿的孙女、十二岁的赵承如坐在右侧,她坐在左侧,可她还是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幸运,总归那个可能还存在。 轮到她献艺时,她选了自己最擅长的琴。 从十一岁知道太子爱琴开始,她就不分昼夜地练,手指上磨出茧子也不怕。 太子说,常小姐,请开始吧。 常馨儿手上弹琴,心中却如擂鼓。她想要博得他的好感,引来他的关注,也许这样本就是错的,所以越在意就越紧张,不小心,尾指一刮,便弹错了一个调。 她没有停下,略过了那个音,仍旧弹了下去。她学琴学画学习礼仪这么些年,只知道,做错了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没有回头与重来,顶多等会儿致歉。 一曲弹毕,她低头闭眼,不去看上座的人,双手习惯性地在袖子里绞着手帕,心已凉了半截。 为什么每次准备妥当,却在最紧要的时刻出错呢? 而纱帘后的太子只淡淡笑道:“弹错了一个音节,你弹琴的姿势有些僵硬,将左手往□□一些,便不会再错了。” 那句话清清楚楚指出了她的错,却比虚伪的盛赞更令她心动。她睁眼看他,头上的步摇像插在心头颤颤巍巍。 太子殿下既定下了与王家姑娘的婚事,便总有十里红妆迎娶太子妃的时刻。 她疲惫地坐下,看着桌上绣的手帕,花鸟鱼虫、梅兰竹菊。蝴蝶恋花再寻常不过,可是飞蛾扑火不会有结果。 从前她喜欢红色,也许从未来的某天开始,她会讨厌再看到红色。 * 霍凯桓被调去当伙头兵时,内心自有万般不甘。 在柴房独自砍柴的他,将所有浮躁和愤恨化作手下的力道。 同伴说他有时候太温良了,少些匪气,斗不过恶人。所谓“匪气”并不一定真是必备的东西,而他也只是把那利刃一般的野心藏在鞘中。 很多人都有那么一把剑鞘,在不足与外人道时暗暗鼓励自己。 尚吉说他可能是生性温和,或者顾忌别人的地位,不敢去争取自己该得的。 他是吗?他不是。他表面上没有与人争吵,但私下已经收集了一些证据,想交到上级手里,只是苦于还没有机会。他只能把柴当做抢走他职务和功劳的人,重重劈开,却又因这只是一种无用的泄愤而沮丧。 如果是尚将军,他一定会为自己主持公道,但他已不在了,那么,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如果没有人可以帮他,他会不惜制造一个意外,叫那人摔个跤废个手,甚至…… 突然一声鸟雀鸣叫,他回过神,抬头便看见挺拔如鹤的尚吉,她一束墨发被风吹起,安静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将斧头藏在了身后。 成为千夫长之后,尚吉会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学习更多的军中事务。他知道这位年轻的上级对他有期许,也尽力地不负她的期望,每次操练都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白天操练完,夜里挑灯学习,子时才睡,卯时前醒。 那日他到中营帐向尚吉汇报,辅一进去便单膝跪下抱拳,向屏风后的人述职:“禀将军,近日校场兵器损耗较大,属下令人清点了损耗的种类和数量,与武库……” 正低头说着,看向地面的视野内兀然出现摇曳的裙摆和一双浅绿的鞋,一抬眼见到尚吉,他便住了嘴——不同于以往的一身戎装,今日她着桃色的长裙,发髻上是金色的流苏、腰间佩着彩色的璎珞。 “将军现下是否不便谈论公事?”他踌躇一会儿。 “无妨,你继续说吧。我只是等会儿要去北宫参加雅集。” 他倒是大概知道这事的,因为很多州城的姑娘都被邀请来了,兴师动众的,西营一部分士兵还被调去巡城,以加强都城内守备。 对霍凯桓来说,尚吉是关内侯、是长宁将军,他时常忽略她贵族小姐的身份,甚至都没想过她也会参加。 尚吉看他愣愣的,又想起下午的事来,叮嘱道:“你也不能闲着,太子殿下生日宴我要带你去的。我让裁缝匠午后过来,给你量尺寸、裁两套衣服,你挑个喜欢的布料。你衣裳太朴素,有些场合得穿气派些,才不会遭人看轻。” 后来她还送了他一条革带,上面有织金暗纹,中间点缀翡翠,她说很符合他的气质。 霍凯桓汇报完毕,尚吉点头赞许:“我听说你最近很用功,不过也要照顾好身体,劳逸结合,如弓弦一松一紧,才是长久之计。” “谢将军提醒。” 尚吉双手往后撑在桌上,认真看了身前的人一会儿,似在思索什么。霍凯桓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正要告退,她开口问道:“我跟你说的话,是不是给了你很大压力?” 霍凯桓先是惊讶,而后诚恳道:“将军提点,是属下的荣幸,属下绝不会辜负将军的良苦用心。” 尚吉沉吟片刻,扭头看向外面的校场。风扬起沙尘,令她想起玉门关。 她回过头问:“你一直在这里,升迁之路将会很漫长。你愿不愿意到边关去?” 第49章 谒金门(一) 尚吉踏入南阳侯府大门后,便见到同样匆匆回到家中的母亲。 还没来得及问为何匆忙让她回来,便听殷夫人蹙眉说道:“陛下要将华鸾香府改成官营的。” 行商从来不怕尔虞我诈,最担心的是天有不测风云。 回到屋内坐定,尚吉还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 殷夫人向她解释:“香府的生意扩张到了药材买卖,你也知道最大的药铺字号是皇家的,还有不少朝臣从中获利,如今影响到他们的饭碗了,便有人上奏说要修订新律法,对药材和药用香料严加管理。” “难怪……”尚吉只听说过律法修订的事,但是她并不太清楚华鸾香府生意的具体情况,“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卖药材,只留下原来香料的生意?” 殷夫人冷笑一声:“跟做什么买卖没关系,他们是要坐享其成,要咱们把生意、方子、作坊、工匠、水路陆路,全部拱手于人。” 尚吉不太懂商场的事情,但她也明白“割五城仅得一夕安寝”的道理。 其实最近这段日子,许多富商的生意都被严加看管,皇家和朝廷向来要控制巨贾的数量和生意规模,不会放任他们富可敌国,眼下便是针对到华鸾香府头上了。 “母亲需要我做什么?” “你多留意那几个有利益关系的世家大臣就行,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 “母亲不用过于担心,既是追求利益,便有谈话的余地,这两日我去拜访一下他们吧,看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有时,能看见的风云变幻或许不是那么可怕,反倒是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足以招致崩溃,正如蚂蚁侵蚀堤坝。 走动了几日,尚吉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结果。 尚书令岑遥一直迂回应付,不愿意让步,反倒劝说她爱憎分明心直口快,不该太多地涉足官府工商;大司农方道衡,即太后庶弟,则因事外出未见。 尚吉没有找陈启,以他的立场劝说皇帝将会很为难,又因为近来皇帝的某些执念……现在不管是谁劝说皇帝,想必都不会很成功。 她无言地站在侯府院子里的柳树下,望着树底的蚂蚁排成一行来来回回。 她才发现,自己虽然一直兢兢业业操持东营,打理皇帝的武库,只想做好本分而不愿过多掺和朝廷之事,可有些风雨却偏偏会朝她倾斜,怎么都躲不掉。 陈灼也听说华鸾香府的事了,来府中问候情况。竹雨将他带到树下出神的人身边。 尚吉倚着树,柳树枝叶的阴影打在她衣裙上。 她似是自言自语:“华鸾香府再怎么样,每年所得利润也不可能比得上官府的药馆,从店铺数量、分布范围、出售药品种类、大夫数量来看,也远远达不到后者的一半,为什么朝廷非要将华鸾香府吞并?” 陈灼思忖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陛下近来总觉得烦闷不安、心绪不宁,夜里难以入眠,太医进进出出德宣殿,也没有结果,气得陛下大骂他们是废物。所以,”他顿了一下,“打算把整个大启医术高明的大夫、各种成方偏方,都集中起来管理罢了。” 尚吉沉默半晌,问道:“陛下依旧沉迷神仙方术么?” 陈灼没有说话。 半年前,中常侍荣基向皇帝举荐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但头发稀疏胡子花白,总是不言不语,一副神秘做派,听说有通生死之大能。那阵皇帝总头疼,夜半惊醒,药吃了许多也不见好,每日发脾气,最终靠着这道士一张符就好了。此后陆陆续续的一些事更让皇帝对他大为信任,赐封他为“修善真人”。 这位真人属实成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召集道士道童负责给皇帝炼各种健体养生、延年益寿的丹药,上月还建议在北宫东北处大兴土木,修设崇德宫,颂扬帝王功绩。 他所做的那些看起来很神奇的事,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办到。那时尚吉虽然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但这类江湖术士多求一个荣华富贵,她也并不是什么皇帝亲近的臣子,便只上了一封谏书完事。 朝廷里进谏的大臣实在不少,可皇帝通通没听,将几位言辞激烈的文臣斥责降职,甚至革职流放,就连太子说的话也无视了。 如今她没想到这骗术还会牵扯到自己,决心早晚要揭穿这骗子的真面目。 当然,还有中常侍那群宦官,他们原本的职责只是近身伺候、给事禁中,这两年为了获取更多的信任和权力,行事越发没有顾忌。 尚吉不满地抬头:“皇帝也老了啊。” “小吉……”陈灼提醒她慎言,“其实,你若只是想留住华鸾香府,也很简单。这番纯粹的利益纠葛,将它变作鹬蚌相争的局面就行。能和世家大臣斗的,就是宫里的宦官势力。” 他抚摸着最小的那棵柳树——不知是谁插的柳枝活了,而今茁壮生长。 三日后上朝,陈灼提议制作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方,由华鸾香府提供药材,供修善真人研制。 尚吉没有上朝的权力,在未央宫外静候陈灼的消息。她望着皇宫重重叠叠的宫殿屋檐,想到那日陈灼给她提出这个主意时,耳边纷飞的柳絮。 那时,陈灼低着头说:“皇帝只想要达到目的,不在乎香府到底归谁。这么做,除了能让尚家继续拥有华鸾香府,也能保证至少皇帝吃的是些真的滋补药材。” “如果有问题,我们尚家岂不是引火烧身?” “放弃权力便无需负责,你想放弃吗?其实,关心陛下圣体的大有人在,华鸾香府只照旧收购普通药材,来源去处皆可究,尽量抓住原本的生意,而真正要对炼药负责的,是太医和修善真人。” 尚吉知道他的意思,是与宦官暂时联结,压制世家大族。她虽有不悦,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陈灼桃花潭水一般的眼睛深不见底。尚吉第一次觉得,她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他。 * 元和二十一年四月,太子与衡城王氏之女完婚,天上地下,十里红霞,场面极其隆重盛大。 王琬身穿玄赤二色的婚服,宽大的袖子一直垂到地面,她不喜好打扮,第一次穿得如此华贵。房内,蜡烛静静燃烧,能闻到炉子里熏着淡淡的桂花、桃花、丁香的香气。 …… 喜宴上,尚吉看着被灯笼映得宛如白昼的天空,喝了很多酒。 她说到做到,完成了自己对陈启的承诺。 可她却不是完全地畅快。她替陈启高兴,又有一点不高兴。 因为父亲的事,她和陈启似乎已经与彼此有了距离,他成亲之后,这个距离好像又远了一点。 槐花树一年一年地增长年轮、花开花落,小时候所期望的永远没有隔阂、亲密无间的挚友也停留在很久之前,被现实一点点冲刷。 尚吉叹口气,竹雨好奇地问她怎么了。 “总觉得不够痛快呀。”尚吉给自己斟满了酒。 “不够热闹么?应该够了吧,还是菜不好吃?但也吃了很多呀……”竹雨冥思苦想,突然惊讶道,“小姐,你该不会是心中喜欢殿下,今天才追悔莫及吧?” 尚吉直接弹她一个脑瓜崩:“少看点话本,我像那么傻的人吗。” 如今,赵兴璞成家了,苏千巧成家了,陈启成家了,府峥嵘、沈芸……他们都会成家的。 “成亲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竹雨红着脸说:“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有成过……小姐,你思春了!”。 “算了,跟你聊不明白,你去把那边的点心端过来,去。” “小姐,你再吃就没人娶你了。”竹雨跑过去之前还特意气她。 “放屁,向我求亲的人能从都城排到西南!” 但她从小就知道,成亲并不一定意味着幸福,因为她有太多可以被觊觎的东西。 她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还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问题。 苏千巧,竹雨,常馨儿,每个人都有太多可以被觊觎的东西。但对方觊觎什么的时候,成亲才是幸福的? 竹雨精心挑着不一样的点心,好让自家小姐都尝一遍。 她才是那个每年乞巧的人,但乞的是什么?从开始的“温和顾家的良人”,到现在的“我能对上眼的人”,她也渐渐不那么在意了。她只是一个乞丐,一个侍女,又不是什么宗族世家,没有繁衍子嗣的责任。 自家小姐才是应该成亲的人。她心中揣测,如果确如小姐所说她不曾爱慕过太子殿下,那么极有可能是因为长相。虽然太子殿下也是翩翩公子,但是他是淡雅温润的,而小姐向来偏好明艳张扬的容貌,像自己那样——有点自恋。陈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竹雨一直怀疑当初御花园结义是图人家好看。 从没成过亲的她其实也很好奇,到底成亲是什么。 * 没等她们细细想清一切,转眼便到了炎热的七月。 尚吉打算派霍凯桓八月去往玉门关,如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她来东宫找陈启,一进来就看见他一脸墨汁,诧异地问:“你怎么了,有人行刺,给你破相?” “是琬儿,她说下棋输了要被写一个字。” 尚吉看他满脸的字嘲笑道:“啧啧,不愧是才女哈,写了整本《诗》吧。”她四处张望,“咱太子妃不在么?” “她没兴趣听这些事,去陪母后读书了。”宫女打来了热水,陈启动手湿了手帕擦脸,“你上次说的事我查到了。方道衡和岑遥确实有涉及和吐蕃、波斯的通商,只是都是通过亲族来干涉,他们本人并未亲自参与,更无从搜集他们不安分的证据。所以,如果你想参他们,恐怕没什么效果。” “我能猜到了,方家入朝数十年,势力根深蒂固,手段圆滑,暂时拿他们没办法也很正常。”不然她也不必托陈启帮她查了,作为太子,陈启能使用的人脉手段比她更多。 “赌坊、茶楼之类的市井地方,人多口杂,说不定能打探到点消息。” “城郊的博贤堂如何?好像是都城最老的赌坊。” 不只是赌坊,里面还有娼妓,因为是民间经营,不论身份,价格也低,所以生意终日红火。 陈启点点头:“你可以试试。那里有不少官员的暗线。” “那种地方真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吗?”尚吉撑着下巴思索。 “只是手段之一,真话不多,但也不全是假的。喝醉的、得意忘形的、见利忘义的,很多传言并非无中生有。” 第50章 谒金门(二) 博贤堂大门紧闭,看起来门可罗雀;实际上,里面吵得昏天黑地、不知时辰。 走进乌烟瘴气的大厅,鼻腔里充斥着酒味、汗臭味,耳朵里满是摇骰子声、铜钱翻滚声、大声喊闹声。 尚吉穿了身粗麻布衣,与周围的大多数人别无二致。 进来挤了一圈她就后悔了,怎么看,这群人都只是普通百姓,很难靠碰运气得到什么消息。 问了茅房在何处,她借机跑到后院喘气。 此刻,她左耳还留着赌坊的吵闹声,右耳又能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楼传来的歌声和曲声,婉转美妙,就是唱的东西太过俗气——那是留芳楼,博贤堂里的妓院。还没到晚上,就如此热闹。 她忽略掉那些曲声笑声,靠着墙角蹲下歇息,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要不查下这里往来最多的客人?怎么查呢? 突然,拐角深处的旧柴房里传出一声闷响,声音不大,但对打斗声很敏感的尚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重物敲击到柔软物体上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后还伴随了零碎物品掉落地上的杂声。 闻此异动,她起身快步靠近,贴墙站立。刚探出头去,她被不远处的场面惊到了——一个穿着青白色褂子的女子,正拖着个大块头男人出柴房,那男人头上脸上流了大片的血,看起来已经没有呼吸了。 尚吉沉下脸,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女子娴熟的动作。 女子将人拖到隔壁的池塘,一点点往下挪,很快,水没过尸体的鼻尖,她松手一推,人就沉下去了。 尸体彻底没入水面前,一双手横到面前将其一把捞起,青衣女子被吓得差点跌入水中,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粗麻布衣的女子,表情严肃。 将人拉起来拖到岸边后,尚吉确认他已经死亡。 她交叉双臂,定定站在那惊魂未定的女子对面,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她。 女子皮肤稍黑,两颊有细碎的斑点,眉色和发色也很深,眉眼深邃,只是那褐色的瞳仁中,现在流露着异样的情绪。 尚吉往后退两步,示意她从水中上来,随后掏出怀中的官印亮了亮:“安静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对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双腿发软跪下,声音颤抖着说:“官爷饶命,这个男人刚才想非礼我,我只是在柴房打扫的下人,什么都不知道,我害怕极了,才反抗的,谁知墙上的斧头掉下来,斧背打中他的头,流血不止,我一着急,就想将他扔到池子里……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他自己不小心被砸到的!” “你再把事情说清楚些,你说你在柴房里打扫?他是怎么进去的?” “我……我当时在柴房捆了柴,出来洗把手,就看见他从那边茅房出来,然后……似乎看了我一眼,我没管,进去接着扫地。可没想到,不一会儿他就进来了,还关上了房门,我太害怕了……” “你认识这人吗?” “我怎么会认识他!官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啊!”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你,既然你在这里干活,从前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什么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看打扮似乎有点头脸,但我们哪儿知道这么多呢……” “你刚说的斧头在哪?带我去看。” 两人进了柴房,尚吉环视内部一圈。 “这个。”那女子指了指门边的地面,斧头的斧背上确实染了血迹。 尚吉又问:“他是怎么被砸到的?” 女子别扭了一会儿,才道:“……斧头挂在墙上,他将我压倒在墙角时碰到了,砸下来的。” 听到这里,尚吉笑道:“你真是谎话连篇。” 那女子一愣,呆呆张着嘴。 尚吉不急着解释,问:“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女子踌躇一会儿,对上对方的眼神,还是一一回答:“小人姓唐,名粉阑。父母是锦州人士,锦州没落时逃来都城,不认识什么人,就到这里打杂谋生。”粉阑有些心虚,抬手拨开眼前的发丝。 尚吉伸手,轻抚对方袖口上的柳叶纹样:“这儿的打杂工也穿这么清秀吗?” “我是隔壁留芳楼的下人,这是楼里的服饰。留芳楼本就是博贤堂的一部分,我们也要过来打扫一二的。” “这样。伤确实在脑后,很符合你所说的情况。可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他的身躯笼罩着你时,被击中头部,你上半身没有一丁点溅射出的血液,反而裙摆处却有血点呢?” 闻言,粉阑低头去查看裙摆。淡淡的几点血印,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其实,尚吉只是直觉她在说谎,就像捕猎者对猎物的直觉。没有人的后院、自作自受的事故,这未免太凑巧了。 更可疑的是,唐粉阑虽然说自己很害怕,可是,她却不觉得她真的害怕。一个普通人,险些被非礼,之后又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第一反应怎么会是沉尸?这更像是惊心动魄的误杀,甚至是早有预谋的谋杀。 博贤堂里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眼前这位到底真是普通仆人,还是受豢养的杀手?来前的调查没有提示这样的危险,尚吉这才意识到也许应该多带些人,孤身一人闯贼窝难免有些冒险。 “南阳君不必担心。”粉阑开口,再也没有了那故作恐惧的姿态,“博贤堂只有打手,没有几个我这样的人。我原先说谎,只是为了试试,南阳君是否如传闻所说聪慧正直。” “试我?”尚吉感觉有意思起来了。 “南阳君今日来想必不是为了赌博□□,如果有能够提供给南阳君的消息,我愿意相助。” “相助?为什么?” “我想成为南阳侯府的人,博贤堂只不过是一个鱼龙混杂之地,乌烟瘴气,我不喜欢。” 尚吉这回明白了,粉阑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笑笑:“你杀这么个人,就是为了试我?再说,南阳侯府为什么收留一个杀人犯?” “此人是隆耀将军高丰的侄子高慧,高慧为人张狂狠毒,得罪了不少人,也给南阳君使过不少绊子,这都是我在留芳楼听到的。如此之人,死不足惜,还能替南阳君处理政敌。” “我听出来你的意思了,你是说,这是你给我的见面礼、投名状。”尚吉盯着她的眼睛。 “他喝了酒,又连赌了三天,昏昏沉沉之间,在河边不慎滑倒,碰伤头部跌入水中而死。众多与他为敌的朝臣也许只说可惜,但不会察觉有问题,最多,博贤堂要闭门一段时日。” 尚吉来之前怎么也料想不到,她才是被算计好的那个人。高慧确实在她的调查名册上,虽然次序还排在后面。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不知道南阳君要来,我远远见过你几次。但是天时地利,今天我看到你来了,我必须抓住机会自荐。”她看着尚吉,目光如炬,“只利用我一段时间也可以,我有你想知道的事。”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不会不明不白地收一个来路不清的人。”尚吉抱臂。 “我确是锦州人士,本是镖师的女儿,所以杀人的功夫也学过一些。七年前我的父母和兄弟在送镖途中遇到山匪,不幸殒命,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亲戚分了家产赶走了我,我只好卖了自己以求谋生。但我不愿意一辈子呆在这样的地方,所以想和南阳君达成一笔交易,将我赎出去。” 尚吉思索一会儿:“你不是这里的娼妓吧,还是说,到手的钱少得可怜,根本攒不起来?” “这里的娼妓用嫖客的话说都是‘二流货色’,她们是攒不到钱。但我确实不是娼妓,我是更下一流的‘末流货色’,只能换种方法了。” 尚吉最终答应了粉阑:“我可以跟你做这笔交易,不过若你骗我,终究是我付出的代价更大些,所以,你暂时还要留在这,等你完成了你能给我的东西,我再想办法救你。还有个问题,你从这个地方离开,真的就是给钱赎人这么简单吗?” “博贤堂并不背靠世家大族,相反,正是各个官员、家族之间的忌惮与角力,才给博贤堂留了一个空子,这里反而是最平静的地方。这一点,南阳君无须担心。”她低着头说,没什么情绪。 尚吉能感受到她强烈的要离开的**,但却难以体会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也没关系。所谓交易,只要能拿到想要的即可。 尚吉翻了翻身上带着的东西,递过去一方手帕:“这是给你的信物,也是我们承诺或说交易的凭证——当然,你若凭此与他人说是我指使你杀人,我一样有办法脱身,而你会一辈子都留在比博贤堂更乌烟瘴气的地方。” “好。”粉阑接过手帕。 “还有一件事,高慧本就是罪大恶极之人,死不足惜。但这不代表我认可你的做法。” 粉阑捧着手帕的手上,数不清的茧子和伤痕好像计数了杀过之人的数量。也许她应该将她送审,但她们之间已经达成合作。尚吉扭过头不再看那双手。 “杀人不是方法,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来谋取所要之物了。” 第51章 谒金门(三) 苏千巧大婚当日,陈灼并不在京城。 他早在半个月前就离京回乡了,美其名曰巡视西南、暗访当地官僚。 尚吉看着衣着华丽的众人,看着红艳艳的灯笼和蜡烛想着他。 这些喜庆的、团聚的日子,陈灼总是不在。 她打开自己那把扇子,新的扇面上,他画了幅春天的画,花瓣被风吹落成雨,落入下方的涓涓细流。 初夏要到了,落花流水随着春天一起逝去。 * 西南山区,嘹亮的歌声从遥远的山那头传过来,带着重重的乡音,冲向云霄,震碎草叶上清晨的露珠,吵醒了这片安静的山涧,远近的村落开始升起做早饭的袅袅炊烟。 群峰之间,朝阳初升,江水冲开双峰,江面上漂着孤零零一根竹子,翠竹前行将水面划开两道涟漪。 陈灼赤脚站在独竹上,顺着江流飘荡,翠绿色的袍子和竹身融为一体。他两手背在身后,目视前方,风轻轻吹起袍子没系上的带子,他忘情地哼了一曲小调。 想念了很久的场景,想念了很久的山和水。 时隔十四年,再次回到故乡,陈灼已不太记得家乡的道路。那些相似的景色和山林中曲折的石径,让他几番误入歧途。 他没有沿着大道回安平王府,而是从王府之外那片巨大的桃林中穿行而过。 桃花将过花期,季春的雨水压落了花瓣,打湿了他的衣衫。陈灼站定,抬头深深吸气。 他站在西南山林独特的潮湿空气里,雨水将破败的桃花打得满地都是,泥泞的地面和粘湿的衣摆发梢都显得狼狈不堪,一点也不优美,一点也不潇洒。 陈灼松了一口气。 原本的他就是残败不堪的。 * 王府为他多年后回西南省亲特地举办了接风宴。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院落和房中所有陈设丝毫未变,都跟他走前一模一样。 他到东院请父亲一同前去正殿。安平王还是那样爽朗健谈,两鬓却有了白发。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他将手搭在陈灼肩上。 “不委屈,儿子在皇宫过得不错。” “荣基找到我们需要的人了。”安平王抚掌缓缓说道。 “好,那接下来便一切按计划行事?” 安平王赞许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来,我们赶紧过去吧。”他推开门,“该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宴会中,觥筹交错间,陈灼喝醉了,想起初见尚吉和陈启时的场景。 陈灼一个人坐在池塘边发呆,算着那些熟悉的人名。 皇上、皇后、太后,丞相、三公九卿、四位将军,还有谁呢。今天之前,他每天的这个时候都在书房里,这会儿空了却不知道该干什么。走了一路没见什么人,宫中果真有些冷清,一直走到了这个御花园里最隐蔽的地方,他打算歇一歇。 尉迟韦余辛府双胡,世家家族中都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他过几日会进学子监伴读,就会认识他们。想到这里时,不远处传来些声响,他循声望去,发现水面多了一只翠绿色的风筝。 秋天也可以放燕子风筝,真有趣,但重点在于,不是谁都能在皇宫里放风筝。 往远处看,是两个衣着打扮考究的孩童,女孩身穿缃色衣裙,正挽衣袖;男孩着象牙白的长袍,腰上的玉佩串繁缛华贵。 “风度翩翩,素净温润”,“明艳可爱,不拘小节”。是太子和相府小姐。 他毫不犹豫地脱了鞋袜下池。 第52章 千秋岁 尚吉每月入宫,都感觉皇帝有些不同。 从上次病愈至今,虽然看起来气色好了些,脸色也红润起来,但他的眼神和讲话的语气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岁月的雕琢使他的眼皮下垂,那双眼睛就像日照下平静的小溪,毫无波澜,失去从前那份深沉和壮阔。 * 入夜,天气燥热。 皇帝将许多奏折传到东宫,因为他的身体已不能支撑他处理太多的国事。 他离开御书房,一个人躺在寝殿中。 这些日子他总脸红发热,夜里不是咳醒,就是咳得睡不着。在手帕上看到咳出的血的那天,他终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该尽早立下诏书。 躺在床上,虽然依旧胸闷得厉害、难以入眠,但今天吃过药后感觉呼吸通畅了一些,思想也久违地清晰起来。 他一向睡得不太好,即使奏折批到丑时再去睡觉,也要躺一个时辰才得以入梦,但只睡两三个时辰便醒。 他是个很能忍受疼痛的人,不管是被打骂,还是战场上被刀□□伤,亦或是箭矢没入手臂,剜肉上药的时候,他都没有哼过一声。 就像从前在后宫中不被重视,那些馊掉的饭菜、寒冬里差点要了他命的湿木炭,冷言冷语、不受重视,他都可以忍耐,一声不吭,二十年来忍辱负重、默默无闻。 他一直相信人生如蜡炬、如流火,唯有靠着肉身和意志的燃烧,才能出现每个达成志向的瞬间。为此,他可以蛰伏十数年,做一个无人在意的落魄皇子,在脑海中描摹他的宏图伟业。 与皇后的相遇,是人生中第一个没有防备和谋划的意料之外。 和家族决裂,是皇后出身将军之家,大启却没有外戚掌握兵权的原因。她是前朝骠骑将军的女儿,赤色的坐骑安了火红的马冠,笑声放肆张扬。父亲韦自诚、兄长韦子康皆坚决维护梁朝统治,甘被外戚政权操弄,韦信芳深感其迂腐,退了与高良侯雷州卢氏一族的婚事,三番四次劝说,最终家人和她断绝了关系。 她来找陈策的时候说了这段经历,陈策心中感叹,不知如何安慰,她却摇头淡淡说,已是过往,我的今后,跟韦家再也无关了。 她抬头看他,清澈又坚定的眼眸如耀阳之于暗夜。 多年的经历使他不屑于他人的阿谀奉承,不在乎短暂的忠诚,所思一切只关乎利益和利用。可他竟是对方愿意舍弃一切、托付终生,坚信能领导天下的明君。 跟尚榆的相遇,是第二次意料之外。 陈策知道自己是个深沉又苦大仇深的形象,他不像尚榆那样爱开玩笑,也不像陈麓那样豪迈爽朗,总有人说他阴晴不定、城府深重。 在皇室后裔、乱世群雄之中,他凭什么脱颖而出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唯有朝那个远大目标奋勇向前,不要回头,也无暇犹豫。二十八岁,前梁武帝已手握中原要塞兵权,旸帝已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景帝开启盛世之治……而他的二十八岁,历经十年宫廷斗争、十年沙场征伐,却仍然孤军奋战、饱受质疑、前功尽弃。 也正是二十八岁那年,他在祁连山下遇见尚榆,那个比他小五岁的年轻人和他意气相投,遂与他结盟。次年年底,他手下军队达两万人。在殷家的倾力相助下,陈家军粮草充足,实力愈发强劲,士气势不可挡。第三年春至第五年秋,他麾下将领茁壮成长,四大军所向披靡。第六年,大启建朝。 一切顺利得仿佛凝滞的泉水突然冲破阻碍激流勇进,诚如古人云,老天必要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后,才能降其大任。 他的宏图大志在祁连山脉下某个不知名的山崖边,开始被命运的洪流推动成形。尚榆对他来说,是命运赐予的臂膀和战友,是他夺权险路里唯一能交出后背的人。 所以,那天决定让他出征北境也是如此,他坚信尚榆会一丝不苟执行好旨意,就像从前无数次。 大将军太过保守,只守不攻,皇帝有意让太子出征,以胜赤狄,但丞相认为太过危险,愿去讲和,无法讲和时再与对方交战。皇帝并不同意,尚榆却说道:“年轻的太子征战在外而臣守于关中,这要让史官如何写臣?”他这才妥协了。 那个已过世的丞相,在出征前这么说——臣眼中的陛下从未不自信、不可靠,在这乱世只有一人能称雄,他知道自己会成为那个人。他沉思;他为想出制敌之法而抚掌大笑;他与守夜士兵轮岗;他为百姓的性命在辽南之战弃了两城;他常望向远方。 他是他的伯乐,是他仰望和决意追随的人。 陈策思及此不禁感叹:丞相之死,到底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还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每每收到弹劾丞相的奏议文,他基本都会驳回。他信任尚榆,也问他为何不自己反驳一二,尚榆却哈哈大笑说:“正是要给陛下过目,臣光明磊落,从无异心,也无劣迹。” ——朕当然相信你。可是君臣,本就无法终生互相信任,君臣的一生就是注定相互怀疑、棋逢对手的。他们说你有、可以让你有、不愿意你没有。 所以你也一直知道,丞相除了做皇帝的左膀右臂,也需要平衡世家大族、官员派别之斗。因此,这职位的人选,是一个单打独斗的势力还是不勾结任何士族的田舍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唯一的靠山只能是皇帝。 这么多年来安逸的帝王生活,陈策的伪装已经很完美了,令他总恍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光明磊落、慷慨仗义、与人肝胆相照的领袖。直到此刻他才想起,皇位下,有许多人拼命托举着;而皇位上的他,抬头仰望那方明镜,从来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身下的人。 * 六月,先帝的离世就像盛夏闷夜里的倾盆大雨,早有预兆,又猝不及防。 太子被传至德宣殿,呆了许久,从三更到五更,才静静走出。 先帝逝世,举国悲恸。 先帝庙号太祖,谥号孝成皇帝,遗诏立太子陈启为帝,死后薄葬于白马山松晖陵,丧礼从简,除身着一件金缕玉衣外无需任何金银玉器,按礼制举国守孝三年改为三天,将来方太后和韦皇后死后同葬于松晖陵南北两侧。 他离世前数月,尚吉早已有所感觉。不是说变老了、变瘦了、嘴唇发白、脸色发青这些,而是相貌的变化,变得不像她从前认识的人了。 先帝逝世对于她来说也没那么突然,仿佛早已提前知晓,只是不知道在哪天。 在他说要收并华鸾香府、同意寻长生方时,他在她心中就死了。从前沙场上运筹帷幄、泰然自若的皇帝死了,不被势力勾结所挟制的皇帝死了,让百姓离开战乱得以安居乐业的皇帝死了,不拘一格、任用人才的皇帝也死了。 现在不过是他的肉身再死一次。 而更奇怪的是,在他离世后,她才又感觉从前的他活过来了,不管是离世前一个月并未再召见修善真人,还是遗诏里薄葬之类的旨意。 原来有的人是先死了之后,才又活过来的。 作为在都城中的荣昌乡主,名义上的“皇家子女”的身份,她在松晖陵参与了葬礼。 看着棺椁盖上时,她轻声说道:“皇帝伯伯,好好休息吧。” 新帝即位礼在第三天。 穿着吉服的文武百官在未央宫正殿前下跪,三公九卿、丞相、大将军,皆在前列,恭敬地仰望着新帝。 新帝的身侧是王皇后,身后是韦太后,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在长乐宫休养。 尚吉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十二道旒的冠冕挡在新帝的脸前,她看不清楚那高高在上的宫殿主人的表情。 从今天起,他正式即位成为一国之君。 从今天起,她就不再称他为“太子”、“殿下”或是“陈启”,而是“陛下”。 那时看着他的身影,她才发现那个身躯原来已经可以承受住隆重的服冠,她突然有个感觉,才二十二岁的他,今后永远不会在她面前没仪态地哈哈大笑了。 那时候的陈启好像比十八岁时的尚吉还要不安。 她知道,是从那年开始,他变得沉默,用尽全力去成为一个合格的、威严的帝王。 * 陈启不是那种犹豫不决的人,先皇死后,他登基以来,做事更是大刀阔斧,提拔任免了好些官员,朝中一时有感于新帝的威严,各势力暂时都不敢妄动。 过了将近一个月,尚吉才得以面见陛下,与他谈话。 谈了一会儿朝中动向,她突然想起:“修善真人呢?”最近太忙,她都快忘了此人。 “感念先帝恩泽,愧于未能寻到长生之方,已随先帝去了。” “是你吗?还是有人在宫里对他下手?” “多半是荣基,当晚就没了。”陈启轻描淡写地回答。 尚吉料想这修善真人身上没有什么太多秘密,死了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荣基在打什么主意。 “……陛下觉得,先帝之死,与荣基有没有关系?” “不能断言,荣基没做过太显眼的错事,是否与他有关还要继续追查,但若真是他所为,他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陈启将手中的书卷往桌上一扔,“没有旁人,我们依旧像从前那样互称即可。” “好。我还听说一件事,你要降罪太医令?”傅太医前些日子到访提及此事,自责中不免担忧,尚吉也不想他因此获罪。 “你认为太医并无过错吗?”陈启轻靠椅背,闭目养神。 “所有太医已然尽力,为什么要这样做?” “已然尽力,说明能力不足,最多减轻责罚、小惩大诫。你学过医,若你有疑虑,看过他们的方子便知,为求无过,只开补药。”陈启睁开眼,“华鸾香府已经回到你们手中,不再受制于荣基等人,这些日子所献香料你也查过,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华鸾香府没有过错、全身而退,其他的,我已有决断。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贸然降下大罪,但斥责与降职必不可少。” 听了他的话,尚吉沉默片刻。 父亲,从前先帝还与你奔走乡野时,对你也一定充满信任;但在他成为皇帝后,你们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了,在意见相左时,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先帝曾斥责常太傅而使得太傅自缢,后又接连降职数位进谏大臣,我并非在谈太医是对是错,我只希望你的奖罚更加谨慎。” 陈启建议她去博贤堂的那天,临走前她问,常太傅的葬礼,你会去吗?陈启点头说,太傅是我的老师。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太傅虽然年纪大了,但皇帝却因为他痛斥寻仙炼丹而批评他老糊涂了,将他撤职。太傅无法承受此等屈辱,用一尺白绫于家中自尽,以表忠诚。 尚吉提及的正是此事,她从没想过刻意以温和的方式提醒君主,她不怕与九五之尊横眉冷对,怕的是谏路不通、君王不听。 陈启也并未生气,他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并非我个人意气,这是我与丞相、内朝商议的结果。” 所谓内朝,是决策机构,与皇帝共同商议政事,里面的人皆是亲信或近臣,例如陈灼、府峥嵘,东宫时就陪着他的臣子,中常侍,还有一位王家的人,王琬的二伯——王家不入仕的祖训自王琬开始被打破,尚吉不知道她面对宗族长老、叔伯兄弟时抱着怎样的心情,但终究她是说服了他们。 “你与内朝,商议好了。”总之,尚吉不在此列。 “虽然你不属于内朝机构,但你也知道自己的重要性。丞相的职责是统管外朝官员,执行每一个内朝的决策。虽然你现在还不是丞相,但你已经有执行之权。” “那么我以什么身份,行使什么样的权力呢?” “我会草拟一份诏令,确立一个新的机构。” 尚吉不语。内朝将会是都城、朝廷的权力中心,按照陈启的计划,她会成为执行领袖,却也将失去决策权。 她若尚不足以参与商议政事,又怎么执行政令、做服众的首领,如同一个没有打过仗的将军,无法做全军的统帅。尚吉发觉自己留在宫中的意义已不大。 “陛下的想法固然很好。但我认为此刻还不适宜。”她看了一眼窗外,此刻天色阴沉,看起来暴雨将至,需要早些回去了,“我想去都城之外的州城待一段时间。” 陈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宫里还需要你。” “这并非我一时意气。眼下有很多大臣可以辅佐陛下,内朝可以,新提拔的大臣们也可以,我很放心。臣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此刻正是时候。” 陈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他叹口气,吐出一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去吧。” 第53章 华胥引(一) 秋冬交接之际,尚吉来到汾县。 汾县是春城边上一个很小的地方,基本依附着春城中心而生,原本称汾城,但因为逐渐衰落,就缩小为县,一部分划到锦州,另一部分所属春城。 尚吉被任职为刺史巡查春城,但汾县人手紧缺,她的职务又在开春后才正式上任,因此她便索性先到汾县看看情况。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尚吉只希望每个地方的每个人都能过上一个好年。 在查看汾县风土人情手记时,她乘的轿子突然停下了。 “小姐,前面路窄人多,下来步行更为方便。”掀开帘子唤她“小姐”的人不是竹雨,而是粉阑。 尚吉觉得也许来到外地处处不便,就把竹雨留在府中照顾母亲,带了粉阑来做她的侍女。粉阑会功夫,也更加冷静沉着。 “好。”她应道,环顾下四周——反正汾县这地方,轿子马车都挺稀罕的,她也不想太引人注目。 她是普通打扮,没有官服,粉阑跟在她身后走着,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丫鬟。 粉阑恪守交易规则,将在博贤堂打探到的都告诉尚吉,尚吉也很快兑现了承诺,将她赎出来。粉阑没别的地方可去,有意留下,尚吉便同意她在南阳侯府做个小丫鬟,就像当年她爹收留了竹雨和兰风。 也是那时,在房中,尚吉才问她道,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粉阑诧异地说,我还以为小姐会先调查过我。 她挠了挠脖子回答说,是有,但当时没在意你的名字……现在你好歹是我府上的人了,不能含糊了,你认得多少字? 粉阑回答:“我读过几年书,字基本能认全。” “好,粉阑,是不是阑珊的阑?” “是,‘翠羽粉帘春帐暖,醉意东风雕阑晚’。” 尚吉挑眉:“谁写的诗?” “留芳楼的二当家。他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时候,以此取笑我,说我配不上这种艳丽旖旎的名字,叫我去打杂。” 尚吉耸耸肩,倒茶:“俗不可耐,末流诗句。” * 总算到了下榻的客栈——汾县这地方,也不指望有个招待官员落脚的处所了,他们自己地方官住得都够呛。这汾县最先要修整的必是这道路,一条道上没几处完整的地皮,一路走来鞋子上满是泥泞。 粉阑下去拿晚饭了,尚吉坐着休息,解开了腰上的梅花牌,放在眼前端详。 她一直随身带着两块儿梅花牌,一块颜色更深,另一块有着斑驳的痕迹;前一块是她自己的,后一块是父亲的。 她从粉阑那里顺藤摸瓜,找到了尚书令岑氏一族买卖私盐和插手冶铁事务的证据,可她想了又想、一忍再忍,还是没有说些什么。 年轻的皇帝需要很多助力,需要周旋于世家大族和宦官的斗争中,需要震慑住外族和不轨之徒的野心,需要给予百姓信心。 她放弃呈递那份谏书,因为即便提交上去,皇帝也只能轻罚或搁置,她要的不是这样隔靴搔痒的处置。 既如此,不如暂时韬光养晦。 离开都城那天,陈灼也来送行,请她吃饭。 “春城风光尚可,离都城也不远,你去那儿我也放心些。你打算过多久回来?” “有什么不放心的。”尚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十年八载,或者一辈子不回来了!” “那可不成,我第一个不答应,都城少了风姿绰约的南阳君,就黯然失色了,皇宫里也会变得很无聊的。” “怎么还阿谀奉承上了,我从前倒没发现你这么爱戴我,嗯?” 陈灼哈哈笑了,喝口酒,缓了缓又说:“你要知道,升官之路,从来都是向着都城和未央宫的,你唱了一出反调,只怕别人觉得你是被贬的。” “我又不怕人家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些年来她都只参与军中事务,对政事却皆是纸上谈兵,她希望能亲自到下属机构参与决策和执行。 何况现在朝廷刀光剑影,以退为进可以暂时远离这片漩涡,不被斗争波及。 “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尚吉吃饱喝足,放下筷子,拍拍陈灼的肩,“安平王世子也不容易当啊。” 她不会像安平王那样、像南伯侯那样,被打压到远离权力斗争的地方呆一辈子。一旦到了合适的时机,没有任何人能阻碍她回到朝中。 * 汾县造桥一事,按人头凑钱,已拖了半年有余,一直说是没人到位,干不了活。 尚吉到了地儿一看,现在那勉强能走的旧桥真是破旧不堪,一把年纪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塌了。按说这么危险不该再走,但是周围的住户每天出行又免不了要过这桥,便靠搬些石头木材,修修补补又一年。 原先负责这事儿的县丞在几年前的受贿案里被抓,已经被发配到襄州近南越之地了,剩下来的烂摊子没人管,空出来的位置没人上任,收到的钱还遗留了一笔糊涂账,没人算明白过,都说是他私吞后被充公了。 如果是被充公了,想必能上书去再拨点钱下来。尚吉虽是未上任的春城刺史,但春城的汾县出了问题,她管着倒也有理。 于是她联系上官府,在库房对着账本翻了两天,确实没找见这笔款项,干脆不管了,直接给春城郡守送了公文,要点钱。 汾县修个桥花费不多,她要一笔钱更多想用来为汾县的将来谋划。道路、驿站、商铺、巡城守卫,处处是开销。 尚吉去信大司农属吏都水,都水管辖水利设施,手下也有对桥梁建筑颇为了解的官吏,她向他们询问了相关事项,都水也一一做了回应,给了桥梁修建的样式和工程建议。 之后她又找了汾县当地、春城附近做过修筑工作的工匠一起去汾河看了,确定了最终要打造的桥梁的图纸。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是,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拨款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尚吉一边打扫官府给自己腾出来的屋子,一边心中纳闷,为何春城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晚上,连日的劳累积攒,尚吉很快睡着了。 到后半夜,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床上被吵醒了数次的人终于气呼呼地坐起来。不知是老鼠还是虫子什么的,总之她恼得大喊一声:“别动了!滚出去!” 还真有效,那声音马上停下了,她躺回去继续睡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快睡着时,鬼祟的响声又出现了。 她“砰”地跳下床,抄起角落的扫帚,循着声响找过去。她眼睛好使,没点油灯也能看到。 谁知,那并不是什么老鼠野猫,门边哆嗦着的竟是一个人,张皇地回头看她一眼,立刻开门跑出去了。 我亲娘嘞。尚吉张着嘴,怀疑自己没睡醒。 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偷到屋子里来,还是在官府。 四更了,觉是睡不着了,她也没去叫隔壁的粉阑,撒腿就追着那人一直跑。她厉害,半刻钟不到就把人逮住了。 “你啥也别说了,牢里讲。你偷我什么了?” 被揪着衣领、满脸胡茬的小贼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从怀里拿出半个馊馍:“你是不是也饿了。” “……我官府的,追你是因为你入室行窃。” 那贼光着脚丫,踉踉跄跄地被她逮着往回带,惨兮兮地哭着说自己没饭吃,不是惯偷,刚打定主意来偷点吃的,可一进她屋子发现也是家徒四壁的,米也没有一粒,末了还问一句牢里是不是能有饭吃。 尚吉停住脚步看他:“想偷点儿吃的怎么不去米店面店,来官府偷?把谁当傻子呢?” “这是官府?”对方惊恐地说道。 尚吉回头看一眼破败的院落和围墙,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回他一句:“牢里没饭吃,等着饿死吧你。” *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尚吉来了半个月有余了,还没见过县令,当时主簿说县令暂时在忙,看他犹豫的样子,她就说无妨,总有机会见面。后来她住在官府后院休息用的小房间里,也只有几个衙役偶尔来知会她送什么东西来了、什么东西没有了,那神秘县令从未现身。 春城繁华,其中的汾县却像没人在管似的。尽管汾县的问题不能全怪在县令一个人头上,但县令乃是承担职责的一方父母官,父母怎么能做成这个样子呢。 春城郡守总算回信,解释了汾县的情况,也告诉她春城如何贴补汾县。但春城中还有众多的县乡,难以面面俱到,汾县年初的补贴已发,继续拨款要等开春之后。 尚吉在街上溜达几日发现,这汾县倒也不算多穷,只是年轻人少,年过半百和牙牙学语的居多,走半个时辰也没见着几个跟她一般大的,别说都城,跟沙洲也没法比。 卖饼的大爷说,年轻点儿的都去了最近的春城中心,那里又大又繁华,汾县可能过不了几年就不复存在了。 汾县农田也多,但每个农户分得的田地太少,田地在有钱的富商手中荒废。 从前父亲推行均田制,按照人口数量分配一定量土地,但现在看来,即便朝廷政策推行了十数年,地方执行的情况也不理想。 同时,汾县太过依赖得天独厚的河岸优势。因为住在汾河旁,人们理所当然直接凿水渠灌溉农田,数年前很多地方就已经提倡使用更有利于灌溉的新工具了,这里的人们却还遵循着老一套。总之,汾县的灌溉设施、水利工程皆落后,跟这里大多数房屋、道路等等如出一辙,感觉从两百年前到现在就没修过。 这汾县的官员,要么是过于迂腐,不懂得与时俱进;要么是过于懒惰,懒政怠政! * 十一月份,旧桥开始修整了,尚吉代表官府向全县招募工人,这样既能很快凑到干活的人,又能给他们解决营生,不至于饿肚子,甚至偷东西偷到官府还浑然不知。 她雇了几艘小船,在修桥期送乡民来往于小河两岸;又差人在河边搭了个大棚,供工人们休息吃饭。 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凉下来,起风时有些微寒。 “小心些,太重就分两趟抬!”尚吉在边上指挥着大伙儿。还好粉阑也很能干,除了几个跑腿的衙役,还能让她去跟工人们说明白该怎么做。 说是修整,跟拆了重建没差。不过看着一天天建起来的、逐渐有了雏形的桥,她还是觉得很满意。 春城郡守最终还是给他们紧急拨了少量款项,用作修桥,其他修路什么的就得从长计议了。 晌午休息时,几个喝茶的大哥在聊天,尚吉听了一会儿。 有个小眼睛大哥说,去年家里被人偷了头驴,报了官,但没啥用,官府找了大半个月愣是没找到。 另一个厚嘴唇大哥说,前阵子他跟人合伙做生意,那人后来意外死了,他的钱在对方儿子手上,一个子儿拿不回来,官府没辙,劝他了事,县令也成天浑浑噩噩东窜西窜的,没个人样。 谈话末了,几个大哥集体大骂一句县令窝囊废物。 尚吉唏嘘地摇摇头。 在桥开始修建前,她去拜访过年与——他们口中的废物县令。 年与出生于书香之家,祖父和父亲皆在汾县任职,前者曾经是汾城郡守,历经了从汾城到汾县的转变,他的职位变为县令,后代也继任县令,可以说这三代人都是子承父业。 而今他的祖父和父亲都过世了,剩下年与继续扮演汾县之长。 县令一职显然不是世袭的,只是,汾县受战乱影响大,并不富裕,整个县如今根本没几个读书人,所以当时大家都默认了年与担任这个职位。 当时大家都这么理所当然,年与自己也理所当然。直到后来他们才不得不总是怀疑,当初是否选错了人。 第54章 华胥引(二) 汾县秋冬雨水少,天气干燥,新桥修建很顺利。 香灰颜色的六拱石桥,看着有些气派的样子了,两侧栏杆雕刻了保平安的石狮子,一共十二只,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腊月的二十八,也就是桥梁竣工前一天,尚吉找到了年与,让他明天去给新桥题字致辞。 年与住在离官府不远的一座小房子里,但他不常在家,不是在田里睡着,就是去山上呆着。尚吉让他夫人给他带了话,他这才乖乖呆在家里等她。 年夫人是个丰腴有风韵的女子,未嫁前,不是大家闺秀也应是知书达礼的窈窕淑女。尚吉穿着官服,她从开门起就用手帕掩着自己半张脸,直到听见声音、确定来人是女孩儿,才慢慢放下手帕。 “他一个人在里面……”她将尚吉领到年与的书房门前,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犹豫着,一副担忧的样子。 粉阑伸手请她回去:“夫人放心,请回屋休息吧!”年夫人这才一步三回头,转身走了。 尚吉敲敲门框,推门进去。书房不大,只点了一根蜡烛,她有些看不清年与的脸。 打从想起来他这个汾县县令开始,她就找过他很多回,总是逼着他做很多事。 她知道他有心无力,不会办事、也办得痛苦,但他既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她给他派了很多活儿,他也敢哭不敢言。 年与总算抬起头来,幽怨地看她一眼:“还有几份述职书没写好。” 他看起来像个普通小商户,年纪四十上下,穿得不上不下,脸颊肚子胖胖。 尚吉皱眉“啧啧”两声:“你忙这么些日子怎么没见瘦下来,你看你那个肉……” 年与转身吸腹:“我、我可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吃来的,这是因为太费神费心,害了胃病,身体不好,才变成这样的。” “你费神费心就把汾县理成这样啊,你要不还是……” “辞官?那不行,我答应过爹娘当好这个官儿的,他们不在了我也得一直干。” 有时候觉得他挺厉害的,既没本事,又爱坚持。 年与不懂得如何断案办事,有时甚至会为了把事情圆过去而自己吃亏,每月俸禄都从荷包里拿来补贴出去,丢个牛他给买一头,倒个墙他给修一道,撑不了两年,家里仅有的一些祖产也变卖了,他没辙了,现在只好每天跑去田里山里自己干。 尚吉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一方面庆幸汾县县令没有贪污、存坏心,另一方面又慨叹,平庸无能也不算好事。 她环顾下房间,就近挨在书桌旁:“你这是真连张多的椅子都没有啊。” 书桌旁坐着的人扭头看看四周,愣了会儿,起身把椅子让给她:“你坐吧。”然后像个准备受训的孩子,站到对面低着头,耷拉个眉毛。 年与有种过时的天真,他四十岁了,不是四岁,为官十五载都没有变得老练一些,还像个初出茅庐需要指点的年轻人。 因此她才不能放任不管。 尚吉曾经听修桥的兄弟说,街尾老佟有个孩子叫小汇,年纪小但很机灵,算数贼快,有生意头脑,帮着家里收钱管账,缺点是爱跟父母顶嘴。她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孩子,跟他说好明年来官府帮忙。佟家的家境一般,往后也很难说有什么进官的机会,所以当下小汇就答应了。 尚吉不客气地坐下,将此事告诉他:“我给你找了个人,叫佟小汇,家住西街街尾,家境一般,但是脑筋转得快。他明年满十四,会过来帮你的忙,人长得清秀干净,本事嘛比你有。” “什么意思?”年与抬起头看她,傻不愣登的。 “我给你找的小帮手!凭你一个人,继续干下去会出事的,老姚以前就跟着你爹干,现在年纪都多大了,眼睛都花了还不能休息,你要虐待老人啊?小汇跟他学,能给你分担不少工作。还有,我之前说过的,我要在这里种茶,汾县妇女多,做茶园适合。你一个人管这事我不放心,所以让小汇帮你。能找到一个帮手算是幸运,汾县学堂的事宜我劝你在春城定下拨款计划前拟好上交,明年立刻执行,这样才是长久之计,否则汾县全是老幼病弱靠什么过活,你一点儿不上心!” 尚吉坐在桌前忍不住拍桌子,吓得年与哆嗦一下,想起从前调皮时被父母亲训斥的场景。 “好。”他点点头。能让汾县比现在好,干什么都行,他知道自己没用,那种无力感从始至终陪伴着他,得知有人能帮他,他心里有许多的轻松。 “你知道为什么要种茶吗?” “汾县老幼病弱多,茶园比农耕来说,不那么费力。” “汾县气候适宜,如果能稳定产茶,将来汾县就能自给自足,至少不用再靠春城供养,大家也能过上点好日子。”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华盈食府特供龙井产量连年下降,其他茶类产销又被别的世家掌控,她想培育新的名茶。 年与想了想,问:“茶园是新搭建的?茶苗是从外地运来的?” “是。” “汾县没有这个钱啊。”年与说话没底气,总是说着说着后半句声音就变小了。 “是尚家和殷家垫的钱,你就当是我们投入的,将来再收回来。”尚吉能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对汾县财政一窍不通,只知道没钱,但具体有多少、每年收支如何,都是一头雾水,说不出具体数字。看来这账房里发掘的小帮手是找对头了。 年与懵懵的:“你不是说,不要再自己掏钱解决事情了吗?” 尚吉真想戳他的脑瓜:“我跟你不一样,这叫流动,叫互通,你那叫拆东墙补西墙,自己吃哑巴亏。你一个人一个官能补贴几个老百姓?和稀泥息事宁人一次两次,能永远都和稀泥吗?这样只会令所有人对律法、对官府失望,律法和朝廷还有何威严可言?小汇明年开春来,那小家伙算账门儿清,再加上老姚、主簿他们有经验,你们遇到事情就一起商议商议。” 年与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为什么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都比我可靠呢?” 尚吉想起佟小汇爽快答应的样子。 她在他身上读到一种气质——他总有一天是要到处闯荡的。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的父母亲是农户,是天热时在路边摆摊卖茶的小商贩,但他对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想法没有一点拘束。 “因为他聪明呗,世间聪明早慧的人并不多。他擅长算数,所以帮你管账,你就不用为那些数字花脑筋了,不好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再过几年,汾县也会人才辈出,你也能实现你对父母的承诺,当个好官。”尚吉安慰他。 “我知道安国侯,”听到父母二字,年与突然提起尚榆,“他就比我大那么十来个年头。你是他的孩子,也是为了追随他的脚步、为了不让祖辈的荣光在你这里断绝,所以才决定放下荣华富贵的生活,自己跑到其他地方辛辛苦苦当差吧?你干得很好,可是我不行,那天我路过河边,又听到他们说,我当汾县县令就是天大的错误。也许我是应该让贤。” 汾县虽然是个俸禄都发不起的地方,但若要人接手,也是可以派遣官员下来的。只是,尚吉觉得汾县问题的根源不全在年与身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个能够为了州城和百姓牺牲自己的官,如果能学会如何为官,那他就会是最好的父母官。 “你说得对,我是为了追随他,但是我也不因此被束缚,而是做了很多自己的决定。这么说来,与其说是我刻意追随,不如说,是因为我们血脉流淌着同样的热情,耳濡目染下心怀相似的志向。” “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父亲,他每天都忙忙碌碌,只是偶尔检查我的背书识字。”他在他的记忆里,又不在他的记忆里,朦朦胧胧。 年与记得,有一年中秋,还在换乳牙的年纪的他,给父亲做了一块泥像,写了父亲的名字。而父亲只指着上面的字说,“焕”字错了,是带“火”的,不是带“手”的“换”。 “我只记得他临终前要我一定要当汾县的好官。但我连好官是什么、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我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我连好丈夫好父亲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汾县县令,你会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才是,我一直在这个地方的原因。” 尚吉眼前的人突然变成面容模糊的垂髫小儿,而后逐渐到及冠、而立,直到了已有头发发白的不惑之年,回到现实来。 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为什么而活,只是沿着一条别人铺好的道路按部就班走着,在数十年后的残月之夜,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何以至此。 他跟小汇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可是谁能说哪种是好、哪种是坏的呢? “我只能告诉你,想得多不如做得多。”尚吉耸耸肩起身,“你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汾县县令了,汾县的情况你最了解,接下来的时日里你就继续当着吧,你把汾县理成这个样子,想要改进点也不难……别只剩个烂摊子丢给下一代县令。我就在春城,你有什么事儿可以写信给我。” 尚吉推门出去,粉阑低着头一动未动。她听见后门传来断续的抽泣声——是年夫人。 她请年夫人转告年与在家中等她时,年夫人蹙眉轻声求她千万不要责罚他,他今年也在尽心尽力,年年都在尽心尽力。 此刻,那隐忍的啜泣之声委屈又痛快。 * 很快迎来了正月,尚吉马上要动身去春城了,连初七都没留够,才初六就走。 临走前她们到集市上,想先吃顿早饭。 汾县没有都城寒冷,雪也下得少,尚吉不大怕冷,只套了一件棉衣。粉阑倒是有点畏寒,尚吉给她买了个汤婆子,她手缩在袖子里暖着。 “你想吃什么?”尚吉开口问她。 “馄饨?”粉阑有些时候倒也不太客气。 天刚蒙蒙亮,街上卖早点的还不太多,没什么挑选的余地。尚吉正瞅着附近哪里有卖馄饨的,有个陌生男子从旁边走来,有意无意地靠近。 粉阑立刻贴近尚吉身侧,拦住那个人。没等发问,对方先开口了。 “两位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这个穿旧布衣、下巴一圈青须的男子弯下腰,很恭敬地问。 粉阑反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男子肉眼可见地有些慌张起来:“小姐勿怪!我……我只是想请两位帮个忙,就到这旁边来一下就行,安静一些……” 见两人没有动作,他只好把怀里揣着的东西稍稍露出来,更加恳切着急地说:“只是想请小姐们惠顾一下,不贵,只要二十钱,我缺钱用,求求你们。” 看起来是个落魄书生,讲话挺斯文的,但没有孔方兄也只能窘迫生活。 汾县如今啥也不景气,尚吉想了想,同意听他说说。 走到对面墙角下,离集市远了些,安静了不少。清晨的汾县,鞋印还没有覆盖地上的薄雪。 那位青年小心地摸出他的玉镯,两边袖口微微湿润,不知是清晨露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他四周张望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轻声说:“财不外露!千万别让人瞧见!” 尚吉看着那白绿夹杂的手镯很无语:“别把我当傻子啊。”这玩意儿竹雨在集市的小摊上看见都不会多瞧一眼。 年轻人很执着:“这是我花高价从玉石匠人那儿收回来的,他说是珍品呢!” 尚吉料定这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被狡猾的商人骗了。 “你应该找些看起来有钱的人家买不是?” 年轻人苦笑说,找过了,汾县也没几个有钱人。他又补充道:“姑娘看着面善,我猜也许能成。” “你缺钱为什么不去当铺?” “汾县只有一个当铺,太亏心了,只给我两钱。” 尚吉只能说当铺掌柜眼力正常。 刚想婉拒离开,男子又急急说道:“你买了吧,只要二十钱,不,十八钱也行,能买到这样成色的镯子很划算了!你戴上一定好看!”说着他就伸手扯尚吉的袖子,要往她怀里塞。 尚吉倒不是出不起这二十钱,只是很讨厌这样强买强卖的招式,她早见过这种硬塞玉器、假意手滑摔碎后索要赔偿的路数。因此她有些烦了,丢下一句:“这么漂亮,价值连城,留着你娶媳妇的时候给她,做传家宝吧!” 正要拂袖离去,那个年轻人听了她的话,却慢慢收回了拦住她的手臂,低下头,眼中黯然。 他这才无法忍住泪水,带着哭腔说:“你说得对,我本是买了留着给她的,她说等着大婚那天戴上,但可惜,再也戴不上了。”尚吉愣在原地,看那人拼命抹着脸上的眼泪,哑着声音埋怨自己,“不卖掉我就没钱给她安葬了,十多天了……我穷得要命,百无一用!但她还要跟着我,结果后来身体越来越差……”说到此处,他涕泗横流,哽咽得无法继续。 尚吉惊讶不已。严冬将过,树木抽出新芽,但这个年轻人的春天又在何处呢?问世间情为何物,有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的人两情相悦却只能天人永隔。 算了。她扯下自己的荷包,没数里面有多少钱,直接放到对方手中。那年轻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给她跪下,尚吉拉起他,也没要他的玉镯。 “你给她戴回去吧,再添件漂亮的衣服,不管怎样都得穿得干净整齐嘛。” 说罢尚吉便离开了,只留年轻人站在原地,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冲着她的背影说感谢。 走了许久,粉阑轻声问道:“小姐,那个人会不会在说谎?” 尚吉抬头看云:“不知道呢,人都有难处。” 第55章 行香子(一) 春城城如其名,四季如春,冬日下过一场雪后,很快就变暖起来,中午时,鸭子都可以在水中游玩。 尚吉一直想来春城的,总算有了机会。站在船上,江边缓缓向后退行的沿路风光、江面微风带着的水的味道,都让她觉得自由。 离春城城中心还有一段路,粉阑给她递了烧饼,说风大,要不要进去坐着,她正想眯一会儿,便进去了。 不久,她听见船外头有人在谈笑。 “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少管我借钱,我可没有!我看你个老头就是活得太久了……我去汾县了,所以有几天没来。没干什么,转悠两圈,钱花光了就回来!” 她将船帘掀起一半。 她们的船和另一艘船碰上了,两船船夫正在谈天,听起来二人相识颇久。她看了看另一艘船上的船夫——稍深的肤色,浓眉,有些凌乱的头发。 两船相对而过后,尚吉问船夫:“阿伯,刚才跟你说话的人也是船夫吗?” “是啊,不然他撑什么船?” “哦,我看他挺年轻的,但手法很娴熟?” “他几年前就在这撑船了。”船夫乐呵呵地说。 “刚才听说他无父无母的,这么惨么?”尚吉一副好打听、喜欢闲聊的样子。 “嗯,就他一个,也蛮可怜。”船夫手上的动作不停,摇头感叹道。 “他没成亲吗?” 老船夫嘿嘿一笑:“这臭小子哪儿讨媳妇儿,没人要!” 尚吉跟着干笑了两声,坐回船内,心里却没了刚才的明朗。 那个船夫,正是昨日在她面前潸然泪下的落魄“书生”。 帘子没有完全拉好,落了一条缝儿。船身摇摇晃晃,水面反射太阳光,照得有些晃眼,尚吉闭上了眼,头挨着船舱壁。 第一次见他时,轻易地相信了他、给他钱,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那双手,那双指尖和指根都长满老茧和细长疤痕的手。 浑不像书生的手,倒像一个木匠、一个手艺人的手。 所以她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希望他实际上并不那么惨。 但刚才得知,他确实在骗取她的同情,那副没心肝的样子,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感情十分廉价,自己也成了一个冤大头,这令她心里很不好受。 在左右摇动的船里,她抱着复杂的心情慢慢睡着了,做了晕乎乎的梦。 可梦再荒谬,也绝不会比现实荒谬,比如——之后她竟会为了这样一个骗子以身犯险。 * 上元节的春城十分热闹,从一大早起,沿街叫卖的声音就络绎不绝。 尚吉没睡懒觉,听见鸡啼声就立刻起来了,快速地收拾了自己一番,跟着粉阑一起去逛庙会。 她俩虽然是姑娘打扮,但还是以轻便为重,穿了窄袖的衣服,配了短刀,精致华丽的刀鞘系在腰间,只显露一半,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荷包什么的。 春城的花灯糖人儿特别有名,在城隍庙外摆了一路,各色各样的都有。尚吉左手拿个嫦娥奔月,右手还有个比她脸还大的貔貅神兽,她张张嘴比划一下,根本无从下口。 一旁的粉阑替她拿着祈福用的香和鲜花,心想春城不愧是春城,还没出正月,就有新鲜欲滴的娇嫩花朵。 春城的城隍庙可以说是整个大启最大的城隍庙,不出意料来的人很多,尚吉不赶时间,就跟着人群排队,慢慢向前挪动。 她倒没有对神仙特别虔诚,只是喜欢新鲜热闹,又想了解下春城的风俗。 “求支签吧,姑娘。”不知排到哪儿了,路边一个大婶面容和善、语气和蔼,指着身旁立着的架子说道。 看架子上挂了好多的签文和平安符,尚吉问:“不都是在里面求嘛,怎么外面也有?” “里面人太多,在外面和里面都是求签,心诚则灵。这边是观音灵签,问何事都行。” “观音?这不是城隍庙吗?” “观音也好,城隍爷也好,不都是保世间平安嘛。”她伸手指了指身后,“这边是观音庙。” 尚吉环顾四周,才发现春城的神明好像都住在一处,难怪这里特别拥挤。 来都来了,她说:“那我抽一签。” “观音灵签签文无解,需自行会意。”大婶的眉心有一点小痣,乍看起来真有些观音菩萨慈祥的感觉。 尚吉将龟甲掷出,然后从签筒中摇出一支签——是第二十二签。 从旁边拿起签文,上面写着:四郊田亩皆枯竭,久旱俄然三日霖。花果草芽俱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此卦旱逢甘雨之象,凡事难中有救也。 尚吉耸耸肩,将它塞进了腰间,又将两枚铜钱放入功德箱中。 她并没有特意求些什么,只是希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母亲身体康健。 她很少为自己求什么,名利、钱财、权位、姻缘……她只是不喜欢那种似有预兆、而自己却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 终于进了城隍庙,里头熏香烟雾缭绕,尚吉眼睛都有点难受了。这座春城最大的庙,从子时刚过就陆陆续续有人前来祈福上香,厚重的烟雾和浓重的檀香承载着整座城数以万计的心愿。 她一路留心听着每个人嘴里的念念有词,有祈求家宅平安的,有求添丁添福的,有求病人恢复健康的,有外出做买卖求一路顺风的,有求月老赐良缘的…… “尚刺史。”一道女声叫住了她。 尚吉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温婉柔和的妇女。 这位正是春城郡守邹融的夫人,她刚到时还是她来接待。 “邹夫人,真巧。”尚吉对她笑了笑,走近一些,“如今不在办公,叫我小吉就行。” 邹夫人向她介绍自己身边的李夫人、汪夫人。李夫人的丈夫李峰林是春城都尉的属官都尉丞,也是郡守邹融的表弟,她长得很有福气,耳垂和鼻头厚而有肉;汪夫人的丈夫则是主断罪的决曹掾汪淇瑞,她身量高挑,弯而细的柳叶眉很清秀,双眼炯炯有神,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些。 介绍完了,她又指指外头人群里的几个小孩说:“最大的那个女孩儿是我的女儿媛媛,旁边蓝衣服的是弟弟浩儿,最小那个虎头虎脑的是汪夫人的孩子,我让他们来给你打招呼。” “没事儿,不用了夫人,这儿人太挤了。”尚吉摆手。 “也是,不急这一时,往后来往日子还多着呢。” “既遇到了,不如同行?”李夫人提议。 “我还有些事,恐怕今天就不能跟诸位夫人一起了。” 汪夫人“哎呀”一声,拍拍李夫人说:“小吉可是大姑娘,跟我们几个妇人呆一块儿多闷呢。哎,不如明日来寒舍小坐,我请了夫人们来品茶,还可以一块儿饮酒投壶。” 邹夫人摇头笑了:“这位汪夫人,酒瘾最大了。” 既到了春城,尚吉便去探望了小舅舅和舅母,小住几天。她记得舅母提起过明天要出门做客,看来有可能就是拜访这位主人家。她笑着应道:“好,那我就冒昧打扰了。” 跟夫人们道别后,尚吉往前继续走。 * 出了大殿,有两个小的香炉台分列两侧,以供上香。不远处是甲子殿,再往里走,就是庙内天井,天井四角是不同的神殿。 甲子殿出来的东侧墙边,是庙内卖立香、盘香、香木片、香灯的地方。它的隔壁放了张小而残旧的方桌,桌上摆了签筒和纸笔,桌后坐着一个道士装扮的年轻男子,一脸平和庄严的样子。 尚吉径直朝他走去。 她毫不客气地上前,一把拉开桌前那张供客人坐的椅子坐下:“这位道长看着面善。” 年轻道士依旧保持那副平静的模样,看来人一眼:“面善?” “见过的意思。”看他平静的神色,尚吉不由得想起汾县那日,这双眼噙满泪水。 “花落又花开,相离又相聚,某时某地,也许我与善人确实见过。” “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道士,既然这样,我刚才在外头求了支签,你给我解个签吧。”尚吉将腰间的签文掏出,放到桌上。 “一钱一问。”道士指了指桌旁立着的麻布旗,上面用墨水写着“求签解签一钱”。 我上次给的够你给我解一年的签了。尚吉心里恨恨的,还是让粉阑摸了一个铜钱出来,拍到桌上。 道士慢悠悠接过签文:“你这签好像不是这里……” “解。” 道士吞了吞口水,余光看一眼对方,感觉是不好惹的主,便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开始念那签文。 念了好几遍,尚吉有些不耐烦时,他终于开口了:“此签有不顺之象。” “人家说我这签是上吉。”骗子就是骗子。 “吉凶都是相对的。善人要多注意言行,修心养性,方能一切顺利。” “没了?” “解毕。” “那你说说旱逢甘雨、难中有救是什么意思?” 道士本想说这是第二问了要加钱,但抬眼看看尚吉,感觉这人的气势是能把自己杀了,便还是乖乖回答:“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非之身,有些事无可避免。不过善人也是有福之人,寻一风草长林、逍遥随心,自可以逢凶化吉。” 他解得颇为得意,但尚吉仍旧一头雾水。她还想说些什么,对方立刻请她离开:“道可道非常道。善人可自行再领悟一二,后面还有其他的客人。” 尚吉回头看一眼身后排着的队伍,只好起身,盯着他挑眉说:“好,这次先这样,我们会再见面的。下次见到,不知道道长又会是何身份。” 粉阑没作声,暗自观察好久。 她跟着尚吉进甲子殿、进天井、走来这道长面前,一靠近就想起来这道长正是当日在汾县碰到的“丧妻”书生。想来小姐一定是盯上这骗子了,打算找机会将他送官定罪。 然而离开了城隍庙的尚吉脚步轻快,已不如前几日在船上得知自己被骗时那般不悦。 今日心情本就很好,现在也不差。刚才那个人,她虽然没打算放过,但也并不讨厌他,不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挺有趣的。 她抬抬下巴,指着远处卖丝绸伞的地方,张罗身后的人:“我们快去那边吧,好像有特别的东西卖!” 她一向喜欢新鲜好玩的东西。 第56章 行香子(二) 正月十六,除了拜访汪府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 早晨尚吉多睡了一会儿,但睡久了也不见得清醒,醒之前梦里还是假道士真真假假的话,睁眼才得以解放。 她暂住在舅舅府上,虽然舅舅让她一直住着就好,但刺史毕竟有办公用的刺史府,只是正好这两天打扫了通着风,又恰逢过年,尚吉便多住几天。 舅舅和舅母三十出头,平时都爱好写字作画,跟殷家经商的传统并不相符,所以舅舅也没有接管家业,而是随舅母来了春城,当个不大不小的官,闲时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们都是不善言辞、不喜交往的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府上做客,所以汪夫人的邀请还让舅母小小惊讶了一下。 舅母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慢悠悠从外院踱步进来,身后的小丫鬟替她拿着剪子和木桶。 “舅母,又到院子里修剪花叶啦?”尚吉上去搀着,将手臂递过去给她当扶手。 舅母很喜欢花,虽然这季节里,院子的花草多数连花苞都没长,但她也愿意没事儿就到院子里看着。不用她指点,小丫鬟马上将手里的东西放进里头的厢房,很熟练的样子。 “是呀,你起来了,吃早饭没有?” 粉阑这会儿刚好把碗筷都端到桌上,那香味一闻就知道是春城人士在冬春季节最喜欢喝的养生粥,有红豆、薏米、小米等等,旁边又搁了一碟馒头。 “正要吃呢。舅母,我们是午前过去汪府么?” “嗯,你吃完我们就动身。” “你跟汪夫人她们熟么?” “我平常不太出门,但是她们举办什么诗会经会的话,会邀请很多人,那我倒是也会去的。”舅母说着,喝口茶润嗓。 汪夫人是那类长袖善舞的人,汪淇瑞也是,听说这两年他一直想找机会被提拔到都城。尚吉猜想,自己身为刺史,虽然官位不大,但权力不小,又有关内侯的爵位,是从都城过来的,也许他们很瞧得上自己,希望自己能对他们的仕途起作用。 初来之时舅舅就大致跟她说过春城官员的构成。 春城没有独占鳌头的富商,有些地位的生意人彼此牵制、各寻靠山,譬如与殷家有不少来往的米商肖家、丝绸商廖家。春城这群官员主要分为两派——郡守和都尉,分庭抗礼。 郡守邹融管理户籍百姓日常事务,都尉马国徵则掌管兵马、维护州城安定。他们手下各有两大家族,郡守手下是汪家和魏家,都尉手下是方家和程家——氏族分明,如同一个小朝廷,互相制衡。 方、程皆是已有名望的大家族,根深蒂固,从建朝时期就与马家交往密切,尤其是侯门方氏,有开国之功,与太后同出一脉;反观汪、魏两族,都是近十年来才起势,如汪夫人正是富商钟氏之女。 今日尚吉来拜访汪府,他日,都尉或其属下一定也会邀请她上门坐坐。刺史的本职工作是监督,她本无意表现得与谁更加亲近。只是她作为女子,一人兼顾“官员”和“官员女眷”的职责,既要与官员们打交道,又要偶尔出席他们家中各种宴会。 想到这,她又莫名想起那个总是负责举办各类集会的常馨儿。太傅离世后她还来过宫中几次,都是去见当时的方太后,自陈启即位后,尚吉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 “到了,小姐。”轿子外粉阑的声音不大,但话语很清晰。 她在轿子这么思索着,不知不觉就到汪府了。 舅母小睡了一觉,这会儿被叫醒后一直笑自己怀孕了觉多。 * 不得不说,春城就是富裕,汪府也比沙洲校尉的沈府气派,不知一个时辰能不能够逛完整个大宅。 到了前厅,只见主客都在座上了,汪淇瑞也在,他穿了一身普通的袍子,没什么很贵气的打扮,但是衣裳鞋袜的料子都很平整光滑。 “呀,大伙儿都到了,看来我们来晚了,请别见怪。”舅母点头致歉。 汪夫人笑容灿烂:“哪儿的话,来的时辰正好,不早也不晚!你住得远,出门也不方便,咱们聚在一起呀,不就讲究一个舒心嘛,没那么多规矩。” 厅内其余人正是邹夫人、李夫人和其他官员夫人,岁数都相近,有两个年轻些的,也比尚吉大上一轮。尚吉注意到,除了舅母,还有两位不认识的夫人也身怀六甲。 厅里没位置了,尚吉作为晚辈就站在舅母身后。 “尚刺史怎么站着呢?汪富,还不去搬椅子?”刚才一直没说话的汪淇瑞突然开口吩咐下人道。 “不用麻烦了,来时坐了许久马车,正想站会儿松松筋骨。” “听听,果真是大启的将军,身子强壮、性格豪爽,得让寅儿他们多跟你学学!刺史哪天到的?如今住在哪里?我好让人送些特产去。” “怎敢麻烦决曹掾呢,说起这个,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今天才来拜访,是我怠慢了。” “尚刺史说的什么话!我也早应该登门拜访,毕竟你初来乍到,我应该带你多多了解春城。”他环顾下厅内其他人,继续客气说道,“不过今天你是跟夫人她们有约,我就不打扰了,日后有机会,再正式替尚刺史接风洗尘。” 汪淇瑞说着,站起身向大家拱手,说自己先回官府,请大家自便。 春城的官吏大抵都挺忙的,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要事,如今应该在为开春播种和春汛做准备。不过决曹掾处理刑案,不知道春城犯案的情况如何。 午饭间大家说了很多话,若不是有职务在身,尚吉也不喜欢听那么多家长里短的事儿。但她还是认真听着,好掌握所有人的情况。 邹夫人和汪夫人自然是主导着整个席间谈话的,李夫人话却特别少。她看了好几次舅母的肚子,尚吉便跟身旁舅母说了,舅母给她解惑道:“李夫人年纪不小,也成亲多年,如今别人都儿女成双,她却还没有怀孕过,可能只是有些羡慕。” 原来她今日是想跟这些孕妇多来往,沾沾喜气,昨天在城隍庙里,她花了许多钱买香灯,想必也是为了求子。 下一刻她们就谈及此事了。 “最近你还有喝药吗?”汪夫人小声问。 “都有,可是……”李夫人叹气。 “放宽心,也许就是你太担忧了,这才影响了身子,我们才去了城隍庙,你的诚心老天会感受到的。”邹夫人劝她。 “就是,你看你,针也扎了,药也能涂的涂了、能喝的喝了,能求的神仙菩萨都求过了,一定会有好结果的。”汪夫人也说,“我认识个会偏方的婶娘,你去找她试试!” 李夫人燃起了希望,掉了几颗眼泪,饭桌上的其他人也为她的努力动容,纷纷祝她成功。 尚吉能理解她为什么如此辛苦执着,但是说到底这是私事,如此暴露自己的家事未免也太没有防备心。 话题主角一个轮着一个,下一个就到了尚吉。 汪夫人对尚吉敬酒,她也马上端起酒杯。 “小吉姑娘真是年轻有为呀,身为刺史巡行诸郡,以六条诏书纠察不法,实在是有功之臣。”汪夫人笑着敬她一杯。 “我是新官上任,有做不好的地方,以后也劳烦各位夫人多多包涵了。”尚吉无意与谁打好交道,刺史一任向来都是法在情先。 午后便是些赏字画、投壶的活动。 尚吉投壶玩得很好,可以说她在各种与身体有关的活动中都做得不错,今天更是盲投反投都能中。以前玩得少,她忽然觉得真可惜,早知道应该多参加几次常馨儿的宴会,让大家都看看自己有多厉害。 回去的路上尚吉想起来:“今日舅舅去哪儿了?早上我们很早就起来了,也没见到他。” “你舅舅刚升任户曹掾史,最近又逢时节,祭祀活动很多,他抽不开身,昨晚也没回来。”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尚吉总觉得跟舅舅挺亲近的,可能是因为他长得跟母亲特别像。 第57章 浣溪沙(一) 尚吉闭着双眼张开嘴,殷禾晏将一勺子汤水送进她嘴里,待她吞下又咂咂嘴后,严肃地问道:“里面是什么?” “肉汤的味道,老母鸡,还有枸杞红枣,加了黄芪,和白术。” “有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没有。”尚吉笃定地答道,“就是盐加多了。” “那就行,真不愧是咱们华盈食府的小小姐,”殷禾晏眉开眼笑的,“我下回少加点盐。” “……喊我来神神秘秘的,我以为试毒呢,就尝菜啊?”尚吉拿出倒背《黄帝内经》、到太医院偷尝百草的架势,才知道这真不是什么案件证据,是她舅炖的汤。 “别瞧不起,这重要着呢,给你舅母做的,我才学会,怕弄不好。”殷禾晏憨憨笑着,“试毒不归我管,那样的活儿,你得找汪淇瑞。” “说起决曹掾,咱们春城风气咋样,案件多不多?”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偷抢砸免不了每月有一些,但涉及人命的案件很少。” “李峰林这个人怎么样?” 尚吉冷不丁问起都尉丞,殷禾晏苦苦思索一会儿后答道:“他非常老实能干,费心费力,听夫人说他有时连自己家人都顾不上。怎么了?” 看来春城里各个官员家里的事儿,大家伙儿都互相门儿清啊,真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我上个月在汪府听大家说,他们夫妻俩好多年都还没有孩子,李夫人折腾得很。” 舅舅往四周看了看,凑近尚吉小声说:“我听夫人说的,三年前他的妾生了一个女儿,很快病故了,孩子也夭折了。” 尚吉突然汗毛直竖,生出些不好的猜想:“该不会是**吧。” “那不能那不能,”舅舅义正言辞地摇摇头,“没有证据可不能胡乱猜测惹人非议,李都尉丞和李夫人都是本分安生的人,可能是时运不济吧。”舅舅叹气。 尚吉最好奇的其实另有他事。 “李峰林不是邹郡守的表亲吗,怎么成了马都尉的手下?他既然给都尉办事,为什么又跟邹夫人她们走得这么近?” 殷禾晏挠挠头:“总归不能明着任人唯亲吧,郡守下属中也有跟马都尉相熟的人。但马都尉爱用熟人,所以李峰林做这个都尉丞,活儿总是最多的,他又不爱说话,安静本分,马都尉应该也不会提防他的。” 舅舅说得有些委婉了,其实他的意思就是,马都尉任命他为都尉丞就是让他干活的,什么好处油水都轮不上他,大家都有眼色,不太和他说话,他就是头耐用的牛好用的驴,算不上同僚。 尚吉知道舅舅并不怎么在官场上心,有些秘闻可能大家都清楚,但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甚至是他根本没听说过。他就喜欢读书写诗,舅母就喜欢养花观鸟,这俩人在春城平平淡淡,真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话说回来,舅舅,你为什么不自己尝。”尚吉看了眼桌上十六份汤,打了个迟来的嗝儿。 “我哪儿能喝这么多,而且我怕尝多了舌头钝了,我要把味觉留着。” “啊?这玩意儿也能留,留着干嘛?” “你不知道吗,下月十五顺合酒楼有个八珍赛,就是味觉大赛,比谁能吃出来的食材更多。” “你去那个干嘛啊?” “你听我说完嘛,赢的人可得一观音玉像,那是肃山寺开光之物,求子求孕妇平安最灵验了!从前太皇太后赏赐给了方家,方家拿出来做彩头,说是祈愿春城和大启都能人丁兴旺。”这么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吉,你挺厉害的,要不要参与一下子?” “舅舅你……” “救救我……” 于是尚吉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给舅母赢下送子观音像的职责。 * 春城的三月温暖宜人,白天总能听到喜鹊、麻雀在枝头叫唤,声音响得直冲耳内。 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刺史将巡行监察郡守府各部,为期一个月,除了郡府,督察范围也包括各豪门望族。 刺史府中各从事、主簿、门亭长等也已经准备妥当,他们大多数都是同上任刺史共事的,新人不多,职务所需都做得很好。老刺史已回朝廷,不久后致仕,对于这个突然上任的新刺史,他们当然也打听了七八分,既是十九等关内侯、四等将军,是安国侯之后,又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直爽性子,新帝命她来任,想必是有一番考量,她应当对同流合污之事深恶痛绝。 尚吉没有他们考虑得那么多。 她决定先从都城抽身,刺史一职便是帝王恩泽,承诺任期两年,任期一到,无条件返回朝廷升任九卿副位。 所谓升迁并非真的是毫无条件的隆恩。刺史一般九年一升,且每年年底需回朝廷复命,而尚吉在今年年底将不会回都城,同时任期压缩至两年。 这两年之中,她有职务之外的任务在身,也许还会牵扯性命。但对她来说,成为一把锋利危险的宝剑,比做深宅内一株无忧无虑的花更有意思。 她穿戴好官服法冠,佩好绶带,与别驾从事一同乘马车到了郡守府。 郡守府布置庄严,没有闲杂人等,每个小吏手里都拿满不同东西、低头匆匆而过;也没有春城常见的花草,只有几棵笔直肃穆的樟树。 郡守邹融与一众官吏已在院内等候迎接,过了影壁,尚吉第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站在最前方正中央的邹融。 在汾县时多次公文来往,如今终于见到真身,她立刻能将他与公文字里行间透出的正直无私、沉稳坚毅相联系。 邹融是一步一步升任春城郡守的,今年也才不到四十,可谓是年轻有为、前途大好,一看其相貌就知道他是那种精神十足、坚决果断的人。 “尚刺史今日真是威风凛凛。之前只匆匆见过一面,不曾有太多交谈,往后若有需要,请尽管开口。” “多谢郡守帮我安排刺史府人手,初来乍到、几番忙乱,多亏你的援助。汾县之事也再次有劳郡守相助。”邹融是处事十分周到的人,在尚吉来前,就请原刺史府的人先将各类文书分门别类、整理清楚,方便她快速过目,“之后很多事情,还请邹郡守、请各位多多指教。” “从前去过都城两次,但也未有幸见过令堂,就请代我向令堂问好吧。”邹融原本是想到了尚榆的,但还是只提了尚吉的母亲。 “谢谢邹郡守,我一定代为传达。” 一番寒暄过后,尚吉从郡守府带回两大车需要检查过目的文案。 眼睛又要看花了,她摇头。 * 三月十五日,正是顺合酒楼八珍赛的日子。 《周礼》里说的“八珍”是醍醐、麈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和玄玉浆。八珍赛以此为名,是指山珍海味特别多,果然得是这样物产丰饶的地方才能做的比赛。 既然彩头是皇家赏赐之物,报名的人自然皆不能小瞧,尚吉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有备而来,有的肥头大耳一看就是饕餮转世,有的虽体型消瘦但目光如炬,一看便知对食材十分挑剔了解。 顺合酒楼的天井内放了一圈长桌,天井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粉阑在天井外等着尚吉,她知道尚吉是为了给殷二少夫人赢送子观音,但不完全是为了这个。尚吉仔细打听了每个来参加的人,调查这些人的来历和身份,是代表哪个府来的,所以粉阑相信她来这里定有其他原因,想到这里,她也暗自认真观察起所有人。 八珍赛一共三节,第一节称“试味”,蒙着眼睛尝小碗里的食材,然后说出食材的名字,若是这也猜不出来,就无缘后面的比赛了。 这一关对尚吉倒也不算太难,她感觉灵敏,还特地请教了华盈食府的大厨——说起这个,华盈食府的厨子没来参加,因为华盈食府和顺合酒楼基本上是互相不对付的竞争关系,顺合酒楼明说了同行不能参赛,还排查了参赛者里有没有华盈食府的人,华盈食府反倒觉得这是承认他们有本事,指导起尚吉来格外起劲儿。 尚吉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得第一,但来了就玩玩,结果如何无妨。 食材跟药材是相似的,看不出、不能看,就闻味道、尝口感和滋味,就拿肉来说,清江鱼肉散而清甜,草鱼肉质更实在有嚼劲,牛肉烫后嫩滑,鸡肉慢嚼更香。比赛中的食材她尝出不少,答对半数以上,幸运地成为通过的三十人之一。 宣布通过者的是马夫人,她是顺合酒楼请来的公证,今年约莫五十多岁,坐在堂前笑容可掬。 粗略看这过关的三十个人,尚吉心中有数,基于之前的调查和赛中的表现,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第二节“识源”,反而更像考验学识,规矩是每人在签筒内抽取一题,回答与菜肴相关的典故、传说和常识。 朝廷最近推行众学,兴建学堂、教化黎民,春城不愧是仅次于都城的第二繁华的州城,在诏令的推广施行、多方联动上都快人一步。 其实很多疱子都没读过书,学厨也是以学艺为主,所以好些人连蒙带猜也没能答对。 尚吉抽到的是题目“五味与五脏”,还挺幸运的,她学医数年,怎么会不知道呢。 “五味乃辛甘酸苦咸,辛伤肝,甘伤肾,酸伤脾,苦伤肺,咸伤心,五味调和适度为佳,过度或没有达到平衡,会使人心气混浊、郁结不爽、易感疾病,有损健康。”她很快答道。 下一个人穿着长长的棕色布衣,个子稍高,唇上留有两绺长须,举止语气斯文,像个颇有学问的先生,尚吉不由得盯着他。 题目是“五荤三厌”,他轻咳一声,答道:“五荤乃大蒜、茖葱、慈葱、兰葱、兴渠,三厌乃雁、狗、龟。”简短说毕,他就慢慢往后退去。 尚吉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她笑了笑。 看来在寺庙混迹也是有点用处啊。 她关注的另一个人,是个肥头大耳看着特别能吃的,他的题目好像最简单,“不时之食”,出自《论语》,背一下那段话,简要说明就行。 尚吉歪头看他,洞悉一切——这彩头大概率是落到他头上的,他方才第一轮中,每个食材都猜对了。 第二节过后,共有八人进入了最后的比赛。越来越接近胜利,每个人都充满信心、跃跃欲试。 第58章 浣溪沙(二) 最后一节是“十八罗汉”。 这个题目非常特别,谜底是由顺合酒楼特制,曾呈递先帝并获得赞赏的“十八罗汉汤”,众人品尝后率先猜出所有十八种食材和调料的获胜。 十八罗汉汤并非顺合酒楼首创,当年先帝将食谱赐予几姓大家以作皇恩,每个家族都骄傲于这彰显家世显赫的圣宠。 汤端上来了,有些混浊,尚吉尝一口,赶紧吞下甩了甩脑袋——这道汤果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道味道尚可的家常菜。 它的味道非常复杂,加了蒜和姜,味道辛辣,红糖又带来甜味,还有鸡蛋、野菜、蘑菇,很奇怪的搭配,喝了身子倒是挺暖。 这道御菜,她也仅在皇室家宴上见过一次,是很小的时候,那会儿她还住在皇宫里,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一口这个汤觉得不太好喝,就不要了。 尚吉按照要求在纸上写好了十八种食材和调料,这时,天井外的人好像挤进来了,被挤的人你喊我我推你,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抱歉抱歉,踩到你了。”布衣先生轻声向旁边的人道歉,被踩到的肥头大耳的胖子个子太矮,不快地往前挤了挤。 尚吉也被推得有些站不稳,一不小心扑到了布衣先生身后。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她连忙道歉。 “无妨无妨。”布衣先生温和地点点头。尚吉很好奇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 马夫人站起身朗声说道:“外头的大家不要拥挤,最精彩的一幕马上来了,今日不管是谁赢,马都尉府都送在场的人美酒一份!”她笑吟吟的,很快让人把天井内外恢复成了井井有条的样子。 八个人排成一列交出自己的答案。 尚吉将手中的纸条展开时,听见队伍最后传来争执的声音。 “怎么回事?”马夫人走过去问道。 “这、这不是我写的!我明明写对了呀!” 胖子气得脸都红了,他的纸条摊开,上面写着:傻瓜、笨蛋、蠢材各六,正好十八。 马夫人看了纸条,不悦道:“你说你写好了,这就是你写的东西?” “马、马夫人,我刚才写好了……”他一把扯过旁边的布衣先生,对他拳脚相向,“一定是你刚才故意撞我,偷换了我的纸条!快交出来!” “胡闹!”马夫人已完全不见方才笑脸,怒喝一声,“今日举办比赛是为同乐,不是让你这样败兴,将他拖走!” 被架住的胖子还在喊叫,声音跟驴似的,马夫人冲远处的叫声喝道:“再吵便将你赶出春城!” 布衣先生此刻的脸色也相当差,他的纸条被粘得糊作一团,上面的字迹都污损了。他惊愕之余,又被胖子臭骂捶打一通,心情更糟了。突然他想起什么,望向不远处的尚吉。 尚吉瞄一眼他被糖融得不成样子的纸条,收回目光开口:“马夫人,你们请瞧,看来我是对得最多的人了。” 马夫人拿过她的纸条:“确实,可惜还是错了一个。” “不是野菜,是天鹅肉。我刚刚才想到的,为时不晚,还没有别人答对呢。” 马夫人想了想,最终点点头:“好,那么我宣布,这位姑娘……大名?” “尚吉。” “尚吉?”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好,我宣布尚吉姑娘,获得八珍赛最终的胜利!” 外头坐了半天的鼓乐队伍总算听到了命令,一下子锣鼓震天,特别喜庆,加上天井外围观者响彻云霄的欢呼鼓掌,尚吉恍惚以为自己是成亲了。 布衣先生默默看一眼还愣在原地的尚吉,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 走出酒楼的他扯下帽子,一下子也不知道去哪,心里有点郁闷,四处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条巷子中间想坐一坐。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粉白色衣服、脸上有斑的女子,他回头,又看见身后有张熟悉的脸。 “被人耍的滋味如何?”对方嘻嘻笑着问他。 “不知姑娘为何这么说。”他正经打量了一番才想起来,他在庙外头见过这个姑娘,她当时说他们会再见面。 他记性其实不太好,全是靠着她腰上别的刀和纸扇认出来的。 “君子求财有道,你却擅长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方才那个胖子的纸条就是你偷换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尚吉不留情面地嘲讽。 她目睹眼前的人趁乱偷换了那胖子的纸条,于是她狸猫换太子,又将那纸条偷过来。她没有想赢,但展开纸条时发现那食材中唯一一个与自己记忆不符合的,便是“野菜”变成了“天鹅肉”。也许是顺合酒楼改过食谱。 “哎哟嘿,这冠冕堂皇的,所以你也来个偷梁换柱惩罚我?你是哪儿来的正义使者,替天行道?”布衣先生摊开手。 “我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本来就不会赢,你跟我一样把天鹅肉写成了野菜,那是最原始的食谱,在场没有人写野菜,但你写了,你连最基本的试味都是尝错一半堪堪通过,怎么可能答得上来十八样?你会偷换别人的纸条,同样会偷看我的答案。” “那我为什么不抄别人就抄的你?难道你头上写了神厨二字?”他撕去假胡须,气极反笑。 “反正你也猜不出,抄谁不都是个机会。” “我是喜欢偷鸡摸狗,是坑蒙拐骗,是什么也不懂。只有一点你错了,我没有偷看你的答案,也不需要。”他一字一句说着,声音铿锵有力,“我知道十八罗汉汤是因为那是我家祖传的。那道汤一样名贵食材都没有,也不该有什么天鹅肉,那是先帝征战时路过,饿得不行,我爷亲手做了端给他的。” 话毕,他狠狠瞪了一眼尚吉,没等她说话就转身离去,将她拋在身后。 他本来不想说什么,要直接走的,但看着对面那个姑娘正义凛然得意的样子,突然就想要报复她,于是才说出来真相。 那天是个初夏的午后,有几个人敲开了他们半山腰的破屋门,穿着戎装配着刀剑,就是脸有些脏,说是求碗水喝。 爷爷看他们好像饿了很久,就给他们做了一顿饭。屋子里没什么能煮的,他就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一股脑放进锅里炖了,正好十八样,端出来的时候就称它为“十八罗汉汤”。 那时候他还是个襁褓婴儿,这都是之后爷爷告诉他的。 从顺合酒楼出来已经走了很久了,他还是很懊恼。 他偷听到八珍赛最后一关的题目,于是受李夫人之托参加比赛,信誓旦旦要拿到彩头。李夫人承诺只要拿到送子观音像,便给他百两黄金。 这回好了,没了黄金,还白白被打了一顿,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这种差事喽。 他踢一脚路边的草,觉得自己连草都不如。人怎么能这么倒霉。 本想趁这个机会赚点钱,之后做点买卖、买个房子,安心过完下半生,但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去世爷爷的福都托不到了。 相依为命的爷爷总说什么见到天子是福气,他还以为这是爷爷在用几十年前面见皇帝的所谓“恩泽”在保佑他。 结果很明显,一个普通人,没有够硬的命,与皇亲贵胄搭上关系只会变得不幸和不堪。 至于尚吉,他回去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利用她的同情心骗了她二十钱。 可骗她的钱又怎么了呢?达官贵人和有钱少爷小姐的钱就天生属于他们自己的么?这点钱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二十钱还买不到一个她喜欢的刀鞘。 言而总之,他跟上位者命里犯冲,这辈子都别再跟他们打交道了,否则还得倒大霉。 * 邹融还是有点本事,那么多的账目都清清楚楚。 倒是都尉府的账向来有些随心所欲,看起来是不差一文,但是论起用途,兵器盔甲粮食购置等,数目总觉得不对。 尚吉军队出身,一万人的军营一个月用度几何她还是清楚的,都尉府所用的数量巨大,光是油和米的量就翻了个倍,尚吉寻思以前在都城东营也没有虐待过士兵啊,春城士兵胃口特好? 看来这春城最大的油米面商骆氏,也即顺合酒楼的东家,跟都尉府的关系很不一般呀。 为了了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她先从顺合酒楼入手,查了所有参加八珍赛的人。那胖子是个屠夫,他肉铺旁边卖鱼的鱼贩子说他最近得意扬扬的,不知道哪来的钱经常买酒,成天喝得烂醉。 那天赛后她派粉阑去尾随胖子,看到他跟方府的总管在闹市遇上了,看起来像随意搭了两句话,但之后他脸色大变,一副极其气恼的样子。 据此,尚吉推断他应该是受到方府所托赢下比赛。可是方府为什么要内定一个人选呢,他们到底是为了让谁得到那送子观音像? 那会儿尚吉问道:“他跟方家总管碰上后又去哪了?” 粉阑如实回答:“他气急败坏,找了几个帮手,在路上打了一个人。” “打人?” 粉阑不太愿意提到某人,但是小姐派她完成的任务又是另一回事。 “跟方府总管分别后不久,他就带着几个人把顺合酒楼偷换他纸条那人给揍了。” 尚吉一脸惊讶:“他?伤势如何?” “流了点鼻血,鼻青脸肿的,看起来应该断了根肋骨,倒不觉得很严重。” 粉阑也是个狠人啊,断了肋骨也说不严重。 “你出面了吗? “没有。我本就是跟踪,况且他们打他一顿出口气就完了,真抓去报官可能令他们记恨,还要报复他的。” “嗯……”尚吉摸摸鼻子。 “我应该出面吗?” “你考虑得对,挺好的,看他皮糙肉厚的也死不了,毕竟他也做错了,受点皮肉之苦是应该的。”尚吉撑着脑袋想了想,“那几个人嘛,呃,你查查有没有什么其他劣行,欺行霸市、欺凌妇孺,酒后闹事吃饭赊账随地小解……关他们两天。”做人还是得灵活些。 “小姐在给他出气?” “这种无视律法的恶人就该关两天。”尚吉伸个懒腰,“他嘛,出门在外行事总也不光彩,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被打一顿长长记性挺好的。” “小姐也觉得他那天是骗人的?”她指的是那个“爷爷的汤”的故事。 尚吉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毕竟他确实扯过很多谎,这次没准也是两片嘴唇碰碰随口一编的。 但她确实听说过这个故事,她的父亲提起过,她只当一个轶闻听了。这事儿知道的人不算多,如果他能够说出来这故事,也许这次是他为数不多的真话。 而她自己那天赢得也不知算不算光彩。 她本来就特别关注那个绿衣胖子,看见他纸条上的“天鹅”两个字,她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早已内定好的人选,只是御赐的菜谱不好改动太多,就换了一个天鹅肉。 她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但她耍了个心眼儿赢了。 他人评价自己顽皮、机灵也好,狡猾、走运也罢,她都照单全收。她向来认为,不管别人如何说,她全是为了做正确的事,至少不是错的事,也没有伤害过别人。她是名门之后,所以要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否则与那些贪官污吏、卑鄙小人无异,她也不屑于结交那些势利眼。 原本她只打算顺藤摸瓜,但是那天她一时冲动,为了出一口气,莫名其妙就争下了彩头。 “小姐,其实你不用过分在意他,之前在汾县遇到的小偷,你也只是将他送进牢里关了几天,后边也让他跟大家一块儿修桥了。这个人也一样,能改就改,不能改,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人。”粉阑觉得,尚吉没有必要特意与那个人过不去,他跟小姐身份地位相去甚远,今后也不会再见到。 “你很讨厌他?” 粉阑笑笑:“我去沏一壶新的茶。” 她投靠尚吉,就是因为看厌了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想摆脱从前的日子,而那个游手好闲、爱坑蒙拐骗的混蛋,总让她想到不得不跟留芳园里的人打交道的时候。 以她的经验来看,还是远离这样的人为好。 第59章 解连环(一) 林遥睁眼,感觉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里好像被什么妖怪追着,那妖怪还一直骂他,问他是不是快死了。 跟现在在他家门外喊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门外的人还在喊,但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是第七天了,那天被打青的眼圈还没消掉。 敲门声消停了,但很快窗边有了动静。 他努力移动脑袋望过去:“什么东……” “哐”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床尾那扇窗户被撞破,一道深灰色人影翻了进来。 他张着嘴发愣,梗着个脖子看来人。 “……用得着这么猛吗女侠?” 来的正是粉阑。 粉阑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看见粉阑。 她将手中的几个药包扔到桌上,砸起好些灰尘。 “接下来三天的药,这是涂的、这是吃的。” “我会管好我自己,让你主子别操心了。” “小姐吩咐的,我不过照做。小姐善良,你的谎言确实能收获一些可怜。这是最后一次药,你好自为之。”话毕,粉阑很快又翻出窗外消失了。 “不是,谁稀罕她可怜了?谁说谎啊?什么好自为之,喂!”他躺在床上还是那副半身不遂的姿势,“我的窗!给我修好啊!” * 刺史府内,尚吉伸个懒腰,全然不知道林遥这边发生了什么。 她瞟了一眼放在对面桌上的锦盒,里面正是那个送子观音像。 观音像一直放在这里,她还没空拿去给舅舅。何况她还有些在意这个送子观音像到底有什么名堂,没搞清楚这件事之前,她总觉得这玩意儿不太吉利。 当晚尚吉睡得不太安生。半夜被犬吠吵醒,她睁眼起来要上茅房,突然听见书房那边有轻微响声。 悄悄贴墙靠近后,她戳开窗户纸往里望,只见两个蒙面者在书房内翻找,定睛一看,拿起的正是那个放着送子观音像的锦盒。她一个激灵立马醒了,眼看着两人溜出书房,她立刻追了上去。 书房外,三人立刻纠缠起来。 “快来人!有贼!”尚吉放开嗓子喊。 蒙面者见有不妥,打算一人拖住尚吉,一人带着锦盒逃跑。 尚吉顺手抄起院子里掉落的几把柳树枝,树枝合起来手指粗细,有韧劲儿,她甩开树枝直往对方脸上、眼前抽,对方一不留神没躲开,被扫了满脸长条印子,下一刻又被狠狠踹倒在地。 粉阑已经带人过来了,将地上躺倒的那个一把按住。尚吉去追另一个拿着锦盒的贼,扯住了他的衣领,伸手抢他怀里的盒子。 两人争抢之下,那贼一个手滑,锦盒“啪”地摔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掉了出来,尚吉一惊,怕玉像摔碎了,可里面滚落出来的东西却让她更加惊讶。 “五花肉?” 蒙面者跟她一样惊讶,趁她没注意,翻墙跑了。 “其他人不用追!粉阑,你跟着他,有消息回报。”尚吉当即下令道。 她盯着地上那块沾着灰尘的五花肉。 ——不是这伙人干的,他们也不知道里面是这东西。观音像她昨天上午才拿出来看过,半风干五花肉也没有异味,应该是昨天中午到今天晚上之间被偷换的。 她脑海里突然蹦出来几个字:傻瓜、笨蛋、蠢材各六。 粉阑下午送药回来时说他一直在床上,动不了也下不来床,她还以为他没好全,看来是昨晚做了梁上君子,白天补觉呢! “把刚才关起来的人审一遍,问清楚谁派他来的。”她对府吏说道。 可能性之一是那位断了肋骨的顽强盗贼被指使来偷东西,现在不知道送出去没有;当然也可能不是他偷的。 到底是不是,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尚吉二话不说直接披了衣服出门。 她是等不到第二天了,她还以为今晚是第二次被偷到家里,原来是第三次! * 三更正是最暗的时候,今夜没有月亮,郊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棵歪脖子树下,乌啼声凄惨,被绑在树上的人眼神空洞。 尚吉绕着他走了三圈,又反过来绕了三圈。 她白自省了半天,敢情他还有这出。 “算我失策了,你是真能打啊。”林遥肿起的唇角还有逃跑时摔倒沾到的土。 “速速招来吧,为什么偷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尚吉双手将几根树枝扭作一股:“无所谓,你接着装,我有的是办法。” “动用私刑犯法的,你懂不懂律法啊?” 尚吉凑近他说:“偷窃也是犯法的。” 她抓他出来的时候在他家搜了一遍,乱七八糟的杂物很多,但没找到观音像。 她边找,林遥边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不要动乱他的东西不要打破他的东西。 她掏出火折子,吓得林遥以为她要杀人放火。她点起火绕屋看了一圈——试问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是不乱的,又有什么东西是没破的。 尚吉站在林遥跟前,亮了亮拳头:“一个答案少挨一拳,第一个问题,观音像藏哪儿了?” “……” 尚吉活动手臂。 “在——在在在,就在这棵树下面。” “你没将它交给别人?” “交给别人干嘛?” 尚吉拍了他左脸一巴掌。 “喂!你不是说回答了就不打……” “只准回答,不准反问。第二个问题,谁让你来偷的?”尚吉捡根木棍,在他说的地方挖起来,“找不到我就把你埋里边。” “我自己偷的。” “偷来卖了?” “不是,”林遥眼珠转了转,“好吧是。” “你给我老实点儿。”尚吉用棍子戳他肚子。 “哎呀!”林遥突然着急起来,“你真不知道?你傻吗?你掏出来再看看?” 土是松的,尚吉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锦盒,打开一看,正是那个观音像。 “怎么了,看什么?” 林遥突然狡黠一笑:“原来你真不知道它的秘密啊?” “秘密?”尚吉就是在想它到底有什么名堂,值得大费周章去内定一个胜者,她捧着那个盒子,笑着走近林遥,“我听到你说‘秘、密’两个字了,你说,我保证守口如瓶。” 尚吉靠近时,林遥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守不守口如瓶的再说,你先放了我,手麻了。” 尚吉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拔掉刀鞘,亮出刀刃,划开了他身上的麻绳。 林遥伸手就去抱锦盒,尚吉反手持刀顶住他的喉结。 林遥被逼得退后,紧靠树干,举起双手说:“别激动嘛,我来告诉你。” 他将观音像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又递给身旁的人,说:“你掂量一下,没觉得不对劲吗?” 尚吉闻言,也接过来端详。观音像只比她的手掌大些,玉色洁白,雕工也是极好的,拿在手里很沉。 “很沉?” 尚吉听说这雕像是中空的,乃玉石天然生长而成,工匠便在此基础上做了空心,在里面刻上经文,透过外层可以看到里面的字,所以无论是从原料还是手艺来说,它都极为珍贵。 “它里面有东西。”林遥靠近她小声道,伸手指了指观音像底部的一小块异色,“我拿到的时候这里本来就是破了又补回去的,我掏过了,你猜里面是什么?” 尚吉盯着他漆黑的眼珠。 “百两黄金。”一提到钱林遥眼睛就好像会发光。 尚吉一下子明白了,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观音像就是贿赂的手段,表面上赢回一个玉像,实则是拿到了方家赠予的黄金——无官银印记,无法查出贿赂者。 “你说你们有钱人,都‘结善缘’了还要沾点铜臭气。”林遥并没有小偷的羞耻心,反而更得意。 这秘密真不是谁都能立刻发现的,说实话,他从前去米店抬米袋、在码头搬货物,见过的人鱼龙混杂,那些人手脚不干净的、不可思议的手段海了去了,每次听说他都啧啧称奇。 还没从得意的心情中跳出来,尚吉又给他右脸来了一掌。 “你干什……”林遥差点要骂人。 “得意什么?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偷的?”她很好奇,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怎么能从刺史府里悄无声息偷东西。 林遥心虚地张望一下四周:“就,你们不是每天有人送菜去府里……” “我见过,拉个车来的,那不是个大婶吗?” “我不可以是大婶吗?” 尚吉看着面前理直气壮的人,真想给他鼓掌,是鼓到他脸上那种。 “你们那个府真是的,也没几个护卫,你看哪个官儿府上没几个强兵壮士啊……不说了,能招的我都招了,我有急事先走了啊,江湖不见。” 林遥刚转头,就被身后的人扑倒在地上,他正要吼句“又怎么了”,一支箭呼啸着越过他们,深深没入歪脖子树的树干中。 他张着嘴,头脑一片空白。 发生什么了?仇家寻仇?他平时也就干点偷鸡摸狗占小便宜的事,不至于被追杀吧? 还没反应过来,尚吉拉着他起身:“别说话,跟我跑!” 第60章 解连环(二) 林遥跑得有点麻木,既不敢说话,也没力气说话,直到跑下山坡、到了溪边尚吉才停下。 他喘着气,疑惑地盯着尚吉,希望她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看我干嘛?有人追杀我们呢。”对方很冷静地说道。 啊?被骗了二十钱耿耿于怀到现在,被追杀怎么倒是云淡风轻的,林遥心想我就说达官贵人真的都不正常。 尚吉按着林遥躲进草丛里,溪边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正好掩蔽住他们。她回头张望,暂时还没有听到追上来的动静。 “谁在追杀我们啊?”林遥拍拍她的肩膀,用气音紧张兮兮地问。 “还不知道,但估计是为了这观音像。”尚吉抬抬下巴,示意他看看自己逃跑中还紧紧抱着的锦盒。 林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锦盒塞进尚吉怀里。 “好,东西是你的了。这一切与我无关,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没见过,告退了。”林遥双手合十举起,嘴里念念有词,闭着眼睛后退。 尚吉没想放他走,一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林遥被吓了一跳,举起手一动不动,与她僵持。 “冷静啊,你先别动,我跟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我一介草民能怎么招惹你呢——东西都还你了,一码归一码,重要的是现在有人在追杀我们,不,追杀你,我是无辜的。你能不能,先放过我,下回见面咱们再细说。”林遥试图拨开尚吉的手指。 尚吉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要跑也跑得掉,要打也打得过,你的话,是死是活就难说喽。现在这个情况你一个人出去说不定就真的死了,你是仰仗我保护呢。”她循循善诱。 “大姐!大姑奶!是你害我也被追杀的,我还要谢谢你啊?”林遥要气吐血了。 “趁现在你已经坦白了一部分罪行,赶紧把别的也忏悔一下,死了好做个干净鬼不被油炸。你在汾县骗了我钱你记得吗?装深爱妻子的丧妻书生呢。” “想不起来……想想、想起来了!那也不能算骗,我只是能言善道,让你花二十钱买了两钱的东西。” “只值两钱卖了二十钱不叫骗吗?” “你先说,你是不是自己心里清楚这东西不值钱,但还是买了,你是不是被我的故事打动了?你情我愿,公平公正,玉镯是赠品,我卖给你的不是玉镯,是我的故事,是你的感受。那才是千金难买的宝物。” “啧,啧啧啧,”尚吉叹为观止,“你好能瞎扯。” 她心里隐约觉得他适合去干个什么,但又说不太清楚那种行当的名字。 “我最多是黑心。好了,我说完了,你能放我走了吗?” 尚吉可不想她的重要证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说过了嘛,”她温柔地搂过林遥的脖子,小声在他耳边说,“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林遥觉得自己像除夕夜被洗干净脖子的鸡。 不远处有了动静,看来那伙人还在找他们。 “挺厉害这伙人。”尚吉自言自语。看来刺史府需要增加守卫了,事后她才从粉阑口中得知,刺史府外还有几人蹲守。 “不是,咱们现在咋办啊?”林遥很慌。 “我有一个好主意,你抱着盒子跑出去,我埋伏起来,等他们追你,我就出来干掉他们。” “我?你能不能先干掉我得了好歹痛快!”林遥差点儿没控制住声音,赶紧又压低声音嘟囔,“什么破主意。” “你怕的话,那我去当诱饵,你来干掉他们?” 林遥翻了个白眼,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小溪,溪水不深不浅,两岸不宽不窄。 他问尚吉:“你凫水本领怎么样?” 尚吉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图了:“一般吧,这个宽度可能有点勉强。要不我们再商量一下谁去引出……” 林遥没接着听,慢慢挪动到旁边,捡了根细长的芦苇杆,比划一下,约莫两尺长,差不多了。 “我们游到对面去,你叼着这个就不用憋气了。天还黑着,他们不会发现的。” 尚吉还想活捉一个人回去审,可是埋伏在四周的府卫现在尚在与对方打斗,没有发出表示安全的信号。这波人可比刚才府里偷东西的厉害多了,人也来得不少,似乎真下了杀心,打算一鼓作气干掉她,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好吧。”尚吉脱掉长外袍,这样在水里更方便。 趁着人没追上来,他们慢慢走进水中,没入溪水里。 虽临近夏季,但毕竟还在春末,夜里水还有点冷,幸亏刚才跑了一路,才没有特别冻。尚吉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慢慢划水,林遥在她斜前方,拉着她的手肘往前划,偶尔小心翼翼地探头到水面换气,又迅速躲进水底。 游得真快,不愧是跟水和船打过几年交道的人。尚吉这么想。 * 终于到了对岸,林遥将头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撒开尚吉,爬到岸边仰面瘫着一动不动。 他是不太爱活动的类型,不到生活所迫吃不上饭的时候,都不想去干点什么。这回一下子游了半刻钟,可把他累坏了。肚子咕咕作响,提示他该放点东西进五脏庙了。 五更,天空的深蓝色慢慢变淡,东边有了一道很浅的鱼肚白。 “后面树多,比较隐蔽,我们去后面呆着吧。”尚吉走进林中。 林遥还是原地继续躺了一会儿,恢复了点体力,才爬起来往后面林子里走。早已经在里面的尚吉,面对几根搭成塔状的树枝,正努力生火。 他靠在树边,看着她吹那个湿透了的火折子。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有没点常识妹妹,这玩意儿湿了用不了。” “你很会提问题,但是能不能说点解决方法。”虽然拧过了,但湿掉的头发和衣裳还在滴水。 一阵微风吹过,林遥冷得打了个寒颤,他走过去蹲下:“我来吧我来吧。” 他摸了几根干树枝,挑了根粗细适中的,立在另一根树枝上,用双手迅速搓起来。 “钻木取火啊?很难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没办法吗。” 林遥倒也有点经验,小的时候,他爷爷这么生火,他学着爷爷钻,满手血泡。可当时也不觉得痛,只觉得挺过瘾的。 尚吉看着他满是茧子的手,不知多久,最后真的钻出了烟。 “快快快放点叶子。”林遥趴在地上吹气。 尚吉撒了几把落叶进去,一片两片,三四五六片,火苗升起来了,她很快搭好树枝,篝火总算燃起来了。 他们坐在火边烤了一会儿,火焰温暖,身上渐渐不那么冷了,此刻天也已经蒙蒙亮了。 林遥看了一眼那个观音像,此次遇险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安详地躺在一旁,舒适地烤着火。 肚子又响了,他回头看了看,跑回河边,上蹿下跳的。 过一会儿他居然捎回来几条小鱼,尚吉发问之前他先说道:“我真的好饿,我要吃东西。” 尚吉懒得说什么了,就看着他做。他在河边不仅抓了鱼,还顺便用什么锋利的石头将它们开膛破肚洗了一遍,这会儿只要支起烤架就能把鱼放上去烤了。 “这样烤出来能好吃吗?”以前老李头给她的秘方里可有不少香料,少了香料怎么能做得好吃呢。 “什么节骨眼儿了,这是好吃难吃的事儿吗?”林遥瞪她一眼,“给你看看我的解决办法。” 他好像早就看中了林子里的树,四下打量一番,选中一棵,撕下来几块树皮,然后放到火里烧。被树皮盖住的火焰,慢慢升腾起黑色的烟,裹住上方的鱼。 “你在做什么?”尚吉很好奇。 “你闻到没有?” “有点香。” “鱼肉香,也有树皮香。这种树皮烤火之后有种特别的木香味儿,加上烟熏还能盖住鱼腥。” “很厉害诶。”尚吉觉得蛮好玩儿的,也去捡了片,放在鼻子底下嗅,果然闻到点淡淡的草木清香,这味道烧过之后变得更加浓郁,“但我们是不是太自在了点……有人在追杀我们。”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害怕,”他白她一眼,“我倒是挺害怕的,但再不吃点东西我现在就死了。” 尚吉接过烤好的鱼,鱼不肥,也没有调味,但越嚼越香。烤鱼令她想起父亲的荷叶鸡,那也是全凭食材本身的香气,一点别的调料都没加,可还是很好吃。 “如果有果子,或者能采点香叶香草,能比这还好吃。”林遥自顾自说着,吃得满手黑乎乎的。 “你的手艺可以开酒楼了。” “你猜猜我为什么没钱开酒楼?”他嫌弃地看一眼尚吉。 “你找个酒楼去当大厨呗,我可以把你介绍到华盈食府。” “我也没有真的很喜欢做饭了……”他起身去洗手。 尚吉撑着下巴看他蹲在河边的背影。 书生、船夫、道士、先生、菜农,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伪装?她想知道,真实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蹲在河边、背对着尚吉洗手的林遥也觉得很奇怪。他原本的确是很害怕,怕交代在这了,可拉着他逃跑的人一直不紧不慢的样子,反倒真让他不觉得紧张了。 可是总的来说也是她害他被追杀的,早让他把观音像赢给李夫人不就没这些事了。 所以他还是要时刻警惕自己的小命,希望这事就此完结,今天过后,就跟她假装不认识、没见过! 第61章 解连环(三) 粉阑担心了一晚上,突然府卫说后门送菜的夫妇有事找她。 说实话她第一眼真没看出来那是尚吉。 眼前的人穿着不合适的粗麻衣,肩头打了几个补丁,脸也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长着皱纹和络腮胡,眼睛不知怎么弄的小了一圈,直到她张口,粉阑才反应过来是她小姐。 “这是……” “别说了先去放好这观音像吧。”旁边的大婶一张嘴,粗嗓吓府卫和管家一跳。 林遥像以前那样,把头发放下来,披个斗笠。 府卫之前就搞不懂这大婶怎么这么高,这回总算明白了。 * 半个时辰前,尚吉打算赶紧带观音像回府,被林遥拦下,说太招摇了,怕半路又遇见贼人。 “我们伪装一下,这样不引人注目。”他提议。 “怎么伪装?就在这儿?” “往前走一段,我还有个窝儿……有个家在那儿。” “你哪儿来那么多屋子?” “没偷没抢,狡兔三窟没听说过吗?” 尚吉跟着他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破屋。说是破屋还算给面子其实,这屋子就是个茅草房,里面灰尘蛛网也多。 她打了个喷嚏。 “别这样,咱就这条件。我平时也不常来嘛。”林遥躲到一边说。 这屋子里就一个木柜和一张桌子,床都没有,他平时应该不睡这。尚吉估摸着这应该是哪个过得也不太好的已仙逝的人遗留下来的,被他发现了,草草收拾一番,看能挡雨就收作己用了。 林遥从他的柜子里翻出蓑衣和其他要用的东西。 “过来,这回不收钱,给你体会下大变活人,保准没人认识你。” “别弄太丑就行。”尚吉拨弄一下柜门,“你手工还可以啊。”里头的衣服还打上了针脚特别细密的补丁。 回刺史府的路上,林遥时不时偷瞄一眼推着小板车的尚吉,又要拼命忍住不能笑。平心而论他可没有公报私仇,也就是粘了点胡子,画了点皱纹,又点了俩痦子。 粉阑认出来尚吉之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姐,府卫们都回来了,没见到那些人的脸。” “先这样吧,不与他们死斗是对的。”尚吉将观音像从车上的白菜里掏出来,吩咐道,“我去换身衣服,你整理下这里。” 粉阑目送尚吉,回身一看,林遥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了。 她没来得及出去追一下人,就听见府卫来报,说有一帮人马执意要进刺史府。 赶到正门时,只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披甲男子在跟府卫僵持,他身后带着二十来人,皆身穿盔甲,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军队里的士兵。 粉阑上前喝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儿不知道吗?” 最前头的披甲男子走近两步抱拳,说道:“在下是都尉手下的寺工令,听闻刺史府昨夜有贼,今日一早就马不停蹄前来,看看有没有能相助之处。” 粉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请他回去还是先让他候着? “不知刺史府捉到贼人没有?”对方问道。 “多谢关心,府内事宜没有向都尉禀告的道理,请回吧。” “不知姑娘是?” 粉阑有短短的一瞬沉默,但下一刻便答道:“刺史府卫长,刺史近身随从,寺工令好像对我的话不太买账。” 寺工令高声继续道:“误会误会,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刺史代表朝廷巡查春城,我等自然要确保刺史安全。” 此时,尚吉的声音从正厅外传来。 “都尉府大张旗鼓的是做什么?”她大步走近,衣角跟裤腿碰撞摩擦,发出轻轻的“啪啪”的声响,“刺史府也能容人擅闯?” “在下是马都尉手下的寺工令,程褚。”披甲男子又恭敬抱拳,自报家门。 “寺工令管的是兵器制造,好像不管捉拿贼人。” “只要能派上用场,专管什么都无妨。工官离此地近,我等便请缨前来了。”程褚终于进入正题,“尚刺史,我等听闻刺史府中夜里有贼人闯入,都尉府负责守卫春城平安,自然不得不来关心尚刺史的安危。” “你见到了,我很好。劳烦你们回去禀报吧。” “不知尚刺史有没有丢失什么物品?” “你们觉得我丢失了什么物品?” “我等听说,刺史在八珍赛上,得到了御赐的观音像,如果贼人觊觎,此物丢失,那就是大不敬。” “东西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丢没丢,轮不到你们查看。” “若丢了,我等也好帮刺史寻回。这不是可糊弄的小事儿,刺史,那可是,御赐之物。”程褚语气恭恭敬敬的,但似乎在试探她。 “照你这么说,东西若真被偷,还是我的错?” “不敢,我等只是奉命确认刺史的安危和御赐观音像的完好。” 尚吉笑道:“东西还在,可不知有没有受损,若有破损,同样是大不敬,你替我邀请马夫人、方夫人等前来,一同仔细检查一番?” “呃,这个……那请容在下回去禀报一声。”程褚思索片刻,决定先将原话回禀。走前他又问:“刺史可有抓到贼人,或有什么线索?程某也可帮助一二。” “没有,跑了。你去转告都尉,既身在其位,就要做好分内事,请务必早些将这伙人捉拿归案,别让我一直挂心。”尚吉盯着程褚,“送客。” * 马夫人正在屋内和方夫人、程夫人喝茶,说起快到夏季,白天慢慢热了,门都懒得出,厨房里总得备着些绿豆汤薏米汤之类的。 方夫人拢拢自己耳后的头发。她对自己今天的发髻是十分满意,她已年过半百,但依旧喜欢各式新鲜华丽的饰品衣物,人又长得面如满月,因此显得特别富态。 门外丫鬟悄悄进来在马夫人耳边说些什么,她立刻就把手上的团扇拍到桌上。 方夫人和程夫人登时傻眼,不知这是发生什么了。 马夫人悠悠转着手腕上成套的金银镯:“那个刺史让咱们去验验观音像是否完好呢。” “咱们去么?”程夫人小声问。 “为何要去,”方夫人翻个白眼,“原本你让程褚过去是试探她,也没试探出来什么。那东西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我又不是舍不得那几两金子。再说了,要验也是她过来,哪有使唤咱们的道理。说来还是你没用,不是说这样送黄金给魏家神不知鬼不觉吗?怎么凭空生出那么多意外,还赔了我一个御赐的观音像。” 程夫人低着头挨骂。又要想办法替他们做腌臜事,又得善后,还得被教训,她心中难免有不满。 “好了,这什么观音像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是不是日头出来有些燥热,马夫人开始不耐烦。之前她并不知道方家在观音像上动了手脚,她只大概知悉方家以各种方式给自己笼络人心、招兵买马,这不过是诸多打点事宜中的一件,她没有多加过问。八珍赛后听方夫人说了原委后她也并未在意,几块黄金罢了,被拿走便拿走了,金子上又没写名字,怕她查出什么? 程夫人犹豫片刻,还是说:“她似乎对账本数字非常敏感,这么些天里,叫了好几拨人去问话。” “都尉府的人是她能随便使唤的吗?”方夫人没有太给尚吉面子,虽说尚吉是关内侯,可她现在也不在“关内”,朝中品级不高,父亲安国侯也已经去世,她单打独斗,不过是个纸老虎。 “没法子,刺史是钦点的,她要办事儿,底下人也不得不配合。” “我可没说不配合呀,配合当然是要配合的,但最近天也热了,干活的时辰一长,底下人自然有些脑瓜不灵活,说话不利索。” “她不好糊弄,还要小心邹融私下里跟她套近乎。” “怎么这么麻烦,他会套近乎你不会吗,你如今连打点的功夫都做不好了?” “她母亲娘家有钱,自己也常张扬跋扈的,银钱不好使,她又不是男人,送女人也没用……” 方夫人打断了程夫人的话:“一个刺史罢了,她不是第一个来春城的刺史,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可真是佩服她啊,你看,如此刀锋行走的位置,哪天遇上不测,想必也是她早已料想到、心甘情愿的。” 她们是瞧不上那点金子,可是一想到那个黄毛丫头肆无忌惮地对方家明查暗访、问这问那,竟是怀疑他们田宅逾制、恃强凌弱,拿着鸡毛当令箭,她怎么能容许她这样借题发挥? 程夫人只好应道:“只怕那刺史吃了亏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还要报复……” 方夫人瞪她一眼,她未说完的话只好吞下,一直闭目养神的马夫人却突然睁开眼睛:“吃什么亏?报复?” 其余两人皆低头不语,马夫人立刻心领神会:“昨晚的事竟是你们派人做的?今早还去拜访,不是挑衅是什么!” 方夫人蹙眉解释道:“是那李峰林的夫人做的,她一直觊觎这观音像呢,忍不住便出手抢夺,咱们只是顺水推舟……” 马夫人打断她的话:“她不好对付,想必也能追查出幕后之人,还是从长计议,没必要再冲动行事了。” 区区刺史,春来秋走。春城的枯荣盛衰,与外头闯入的蚂蚱无关,从来都只关乎虬枝盘曲的老树! * 午后她们一起吃过饭后,方、程两位夫人正要告退,可不速之客却来了。 “夫人,尚刺史在门口,说带了东西过来给夫人们过目!” 三位夫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唱哪出戏。 马夫人笑笑:“她果真是这个性格,压不住火气,初一要点的花灯留不到除夕过后。” “真不像话,竟这样带人堵在都尉府大门。”方夫人抱着自己丰腴的小臂,面色不佳。 “你们俩在偏厅见她,我乏了,回去小憩一会儿。”马夫人踱着步子慢悠悠走了。 尚吉带着十多人,就在外头候着。都尉府派人刺杀她,还闯到她府上,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其他人不得入内。”都尉府卫拦下她身后的人。 “他们护着的是御赐的观音像,有什么闪失你负不了责。”尚吉面对府卫的长枪面无惧色,冷声说道,“进去。” “好大的威风。”方夫人遥遥看着起冲突的两方,冷笑一声。 一旁的程夫人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偏厅内的四张小方桌上都摆着粉蔷薇,正对门的大桌摆的是红色的。尚吉一进来就看见方夫人端坐在主位,左右都不见马夫人,她心里立刻就明白马夫人没把她放眼里呢。不过没关系,过不了几日马夫人会亲自来找她。 “见过刺史。”方夫人懒懒起身示意。 “马夫人有要事在身,嘱托我们招待刺史,请别见怪。”右位的程夫人也站起来,没再坐下。 “原本这么点事不该麻烦刺史,我派专门保养玉像的人去看看就行。我们方府多的是这样的人。” “都尉府特地派人来,想必是特别紧要。谨慎起见,我也不好怠慢。”尚吉令人将那个锦盒拿到桌上,在方夫人面前打开,“方夫人,请仔细查看,是否完好?” 观音像毕竟是皇家所赐,方夫人便站起身,双手接过那个玉像。她左右上下瞧了瞧,说:“完好的,乍看没有差错,稍后我再请人仔细瞧瞧。” “那就好,将东西小心放回吧。”尚吉拿起锦盒示意。 方夫人不太喜欢听尚吉使唤她,皱眉略表不满。然而在将玉像放下时,一交一接却出了差池。 “哐当”一声脆响,观音玉像摔在地上,脖颈、身躯处裂了几道缝隙。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尚吉立刻沉下脸:“方夫人,玉器交接应在平整的桌面上,为何这样冒失地推过来?这就是你对待皇家的态度吗?” 方夫人想要辩解,却不知怎么说:“刚刚明明好端端的……是你……” 程夫人看看方夫人的脸色,上前帮她解释:“尚刺史,刚才玉像是二人递接时摔到的,不是方夫人怠慢,也不怪在场所有人看护不严。玉像有碎裂,当务之急是找工匠修补。” 尚吉不置可否。 程夫人要低头去捡,粉阑叫住她:“慢着!”她蹲下查看后回禀尚吉:“刺史,里面好像有东西。” 方夫人满不在乎,她不怕尚吉发现里面有黄金,她有一百个理由。 尚吉疑惑道:“有东西?是什么?” 粉阑取下手帕,将那个玉像捧起来,放到桌上,观音玉像开裂的脖颈处,露出显眼的金色。 尚吉伸手掰开了玉像,下一刻,一粒又一粒金豆从里面滚出。尚吉吓了一跳,转头质问方夫人:“我可不记得御赐玉像里面有黄金。是你破坏御赐之物后,往里面加东西,还是这根本是你在伪造皇家所赐之物?” 方夫人喊冤道:“尚刺史,何以见得这就是方家所为,我们也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些东西!” “你意思说有人偷偷到方府拿了玉像,就为了往里面塞金子?就算那样,也是你方府看管不力!” “这玉像分明多日前就赠予刺史了,刺史昨日不还差点丢失御赐之物!” “刚才方夫人明明验过,说没有异常……”她突然又发现了什么,从满满当当的金豆里掏出一个红颜色的玛瑙珠子。 看清珠子的那一刻,尚吉倒吸一口凉气;不仅她,一旁的方夫人也脸色大变,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尚吉站起身,拍桌怒喝:“大胆方家!把他们拿下!” 第62章 解连环(四) 马夫人一睡醒就听说方夫人被关进牢里了,她吓一大跳,怎么自己睡了一会儿,事情就变成这个样子。 “人已经被带走了?什么名头?” “……谋逆。” * 当时虽说尚吉让人拿下方夫人,可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更不明白为何她们的脸色都不对劲。 他们不知道,那颗刻着千字文的深红色珠子,所属前朝瑞王,他从小戴在手上,连沐浴就寝都不会摘下。逐鹿天下之时,他与张太后联手,给了先帝很大阻碍,后来在泰山与黑铁军对峙时落入悬崖,不知所踪。 尚吉看无人敢动,便继续说:“身为宣侯府的人,竟敢在御赐的观音像里藏匿前朝叛党信物!再说一次,将人拿下!” 马夫人听了程夫人的转述,一边喝着茶,一边抚着左手上的镯子。 “谋逆罪可是大罪名啊,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事更是难上加难。” “刺史为什么诬陷方家,她是不是盯上了侯府和都尉府?”程夫人不免担心。 程家、她的娘家,都倚仗在都尉府下,和宣侯府也来往密切,若是都尉府这棵大树有什么闪失,他们这些依附树木而生的菟丝子,下场可见一斑。 “能莫名其妙断这谋逆罪,当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马家不在都城,远离朝廷纷争,但她也听说了,自先帝驾崩,保守派和改制派的争论不断,不知道宣侯府、与方家有关系的人都站了什么派别。 另一个可能是,刺史既奉皇命来到春城,那便很有可能是皇帝想以一个正当的名头来铲除一些势力,这便有可能祸及都尉府。 “杀鸡儆猴罢了。”马夫人攥拳,冷眼看着茶碗。方家今天的遭遇,也许就是马家明日的下场。 方家是马家的得力助手,作为开国功臣他们曾经如此风光,却也早早就被舍弃到春城。但如果他们倒了,连带着更多的事都会被翻出来算账,她要么保住方家,要么让他们闭嘴。 * 尚吉在刺史府的书房中,继续查看春城这几年洪涝灾害的拨款去向。 她把方夫人捉了,但没有审问她,打算先关她几天。 “不用特别对待她,对她像普通牢犯就行,不许任何人探望。”她这么交代下去,同时下令半封锁了宣侯府,不许人进出,但不在里头设看守。 方家也曾与先帝一同逐鹿中原,方老爷年迈,便赐了封号宣侯,留于春城。宣侯得知罪名一时气急,他从未受过这等屈辱,直叫嚣着要让旧同僚旧部下上书参尚吉污蔑。 宣侯夫人和两个儿子劝住了他,谋逆可是大罪,目前还不清楚什么状况,不如先静观其变,请不相干的人去打探一下。 都尉府、其他有关的府邸借别的名头给尚吉送信、要见她,她一概不理,说是有要紧的事,暂不见人,除了粉阑和几个别事,也不准其他人进书房,整得刺史府、宣侯府上下气氛尤为紧张。 到了第四天,尚吉总算松了口,说愿意见一下马夫人,说是了解一下宣侯府这些年的情况。 尚吉踏入正厅的时候,马夫人正背着手看墙上的画,两个侍女在她身后给她扇风。 “要事在身,恕我来迟了。” 马夫人转过身来,还是如同那日八珍赛上的慈眉善目:“朝廷命官乃是为天下百姓做事,等一等也无妨,我家那位也总是忙于公事,我已经习惯了。” “夫人请坐。马夫人对字画感兴趣?” “一些。其实我也不是那等风雅人士,只是偶尔见到合心意的,便忍不住看看。刺史挂的是竹啊。” “四君子,梅兰竹菊。” “竹坚韧不屈、孑然一身,情操可贵。” “马夫人欣赏这种品格吗?” “宁折不屈,叫人惋惜。其实,梅傲气,兰清高,菊萧瑟,不一定是在世间为人处世最佳之法。” “那马夫人喜欢什么?” “我只是说,人各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有的行为,有时看起来是错的,但有的过错,有时也可能是对的。” “受教了。不过夫人说得太复杂了,我们改日再辩,今日我请夫人来,是为了问一问方家之事。” “我也正要说到这个呢。那日刺史你一声不吭,就将宣侯府的方大夫人从我的都尉府捉走了,叫我好生为难,敢问方夫人到底所犯何事?” “方家本应感恩皇家恩泽,却疑似在御赐之物中私藏前朝逆贼信物。” “‘疑似’?刺史,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搞不好我们也难以幸免,不能乱说呀。据我所知,宣侯方家对大启一向忠心耿耿,是大启的功臣,与太皇太后同出一脉,又怎么会与什么谋逆有关系呢?” “正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才不能掉以轻心。我并非断定方家有罪,既然有此信物出现,那就说明必定有有心之人潜藏四周,我是为大启、春城、都尉府铲除毒虫!再说,方夫人并非毫无过错,除开珠子,里头的黄金是做什么的还是个疑问,本刺史绝不同流合污、贪污受贿。说到这你应该听懂了,方夫人罪名其一,偷藏叛贼信物;二,故意损毁御赐之物,对皇家大不敬;三,意图贿赂巡查刺史;四,”尚吉突然笑了笑,话锋一转,“与盐运输官有钱权交易、哄抬盐价。” 马夫人脸色一变,最后这件才是真真正正和马家相关的。 “刺史可有证据?这可绝不能随意定夺,春城事务繁忙、人多口杂,总有不实传闻。” 尚吉喊粉阑:“把那几本儿账本拿来,还有证词。” 马夫人愣住了,是谁供出了证词,又供出了多少? 尚吉很乐于见到对方那比哭难看百倍的表情,她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夫人,这当然不是我臆造瞎编,是盖了手印的。” 马夫人紧闭双唇,看着被呈到桌上的账本,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确实是小瞧了眼前这个姑娘、年轻的刺史,她到底是奉谁的命令、听谁的吩咐,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