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吉闭着双眼张开嘴,殷禾晏将一勺子汤水送进她嘴里,待她吞下又咂咂嘴后,严肃地问道:“里面是什么?”
“肉汤的味道,老母鸡,还有枸杞红枣,加了黄芪,和白术。”
“有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没有。”尚吉笃定地答道,“就是盐加多了。”
“那就行,真不愧是咱们华盈食府的小小姐,”殷禾晏眉开眼笑的,“我下回少加点盐。”
“……喊我来神神秘秘的,我以为试毒呢,就尝菜啊?”尚吉拿出倒背《黄帝内经》、到太医院偷尝百草的架势,才知道这真不是什么案件证据,是她舅炖的汤。
“别瞧不起,这重要着呢,给你舅母做的,我才学会,怕弄不好。”殷禾晏憨憨笑着,“试毒不归我管,那样的活儿,你得找汪淇瑞。”
“说起决曹掾,咱们春城风气咋样,案件多不多?”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偷抢砸免不了每月有一些,但涉及人命的案件很少。”
“李峰林这个人怎么样?”
尚吉冷不丁问起都尉丞,殷禾晏苦苦思索一会儿后答道:“他非常老实能干,费心费力,听夫人说他有时连自己家人都顾不上。怎么了?”
看来春城里各个官员家里的事儿,大家伙儿都互相门儿清啊,真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我上个月在汪府听大家说,他们夫妻俩好多年都还没有孩子,李夫人折腾得很。”
舅舅往四周看了看,凑近尚吉小声说:“我听夫人说的,三年前他的妾生了一个女儿,很快病故了,孩子也夭折了。”
尚吉突然汗毛直竖,生出些不好的猜想:“该不会是**吧。”
“那不能那不能,”舅舅义正言辞地摇摇头,“没有证据可不能胡乱猜测惹人非议,李都尉丞和李夫人都是本分安生的人,可能是时运不济吧。”舅舅叹气。
尚吉最好奇的其实另有他事。
“李峰林不是邹郡守的表亲吗,怎么成了马都尉的手下?他既然给都尉办事,为什么又跟邹夫人她们走得这么近?”
殷禾晏挠挠头:“总归不能明着任人唯亲吧,郡守下属中也有跟马都尉相熟的人。但马都尉爱用熟人,所以李峰林做这个都尉丞,活儿总是最多的,他又不爱说话,安静本分,马都尉应该也不会提防他的。”
舅舅说得有些委婉了,其实他的意思就是,马都尉任命他为都尉丞就是让他干活的,什么好处油水都轮不上他,大家都有眼色,不太和他说话,他就是头耐用的牛好用的驴,算不上同僚。
尚吉知道舅舅并不怎么在官场上心,有些秘闻可能大家都清楚,但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甚至是他根本没听说过。他就喜欢读书写诗,舅母就喜欢养花观鸟,这俩人在春城平平淡淡,真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话说回来,舅舅,你为什么不自己尝。”尚吉看了眼桌上十六份汤,打了个迟来的嗝儿。
“我哪儿能喝这么多,而且我怕尝多了舌头钝了,我要把味觉留着。”
“啊?这玩意儿也能留,留着干嘛?”
“你不知道吗,下月十五顺合酒楼有个八珍赛,就是味觉大赛,比谁能吃出来的食材更多。”
“你去那个干嘛啊?”
“你听我说完嘛,赢的人可得一观音玉像,那是肃山寺开光之物,求子求孕妇平安最灵验了!从前太皇太后赏赐给了方家,方家拿出来做彩头,说是祈愿春城和大启都能人丁兴旺。”这么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吉,你挺厉害的,要不要参与一下子?”
“舅舅你……”
“救救我……”
于是尚吉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给舅母赢下送子观音像的职责。
*
春城的三月温暖宜人,白天总能听到喜鹊、麻雀在枝头叫唤,声音响得直冲耳内。
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刺史将巡行监察郡守府各部,为期一个月,除了郡府,督察范围也包括各豪门望族。
刺史府中各从事、主簿、门亭长等也已经准备妥当,他们大多数都是同上任刺史共事的,新人不多,职务所需都做得很好。老刺史已回朝廷,不久后致仕,对于这个突然上任的新刺史,他们当然也打听了七八分,既是十九等关内侯、四等将军,是安国侯之后,又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直爽性子,新帝命她来任,想必是有一番考量,她应当对同流合污之事深恶痛绝。
尚吉没有他们考虑得那么多。
她决定先从都城抽身,刺史一职便是帝王恩泽,承诺任期两年,任期一到,无条件返回朝廷升任九卿副位。
所谓升迁并非真的是毫无条件的隆恩。刺史一般九年一升,且每年年底需回朝廷复命,而尚吉在今年年底将不会回都城,同时任期压缩至两年。
这两年之中,她有职务之外的任务在身,也许还会牵扯性命。但对她来说,成为一把锋利危险的宝剑,比做深宅内一株无忧无虑的花更有意思。
她穿戴好官服法冠,佩好绶带,与别驾从事一同乘马车到了郡守府。
郡守府布置庄严,没有闲杂人等,每个小吏手里都拿满不同东西、低头匆匆而过;也没有春城常见的花草,只有几棵笔直肃穆的樟树。
郡守邹融与一众官吏已在院内等候迎接,过了影壁,尚吉第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站在最前方正中央的邹融。
在汾县时多次公文来往,如今终于见到真身,她立刻能将他与公文字里行间透出的正直无私、沉稳坚毅相联系。
邹融是一步一步升任春城郡守的,今年也才不到四十,可谓是年轻有为、前途大好,一看其相貌就知道他是那种精神十足、坚决果断的人。
“尚刺史今日真是威风凛凛。之前只匆匆见过一面,不曾有太多交谈,往后若有需要,请尽管开口。”
“多谢郡守帮我安排刺史府人手,初来乍到、几番忙乱,多亏你的援助。汾县之事也再次有劳郡守相助。”邹融是处事十分周到的人,在尚吉来前,就请原刺史府的人先将各类文书分门别类、整理清楚,方便她快速过目,“之后很多事情,还请邹郡守、请各位多多指教。”
“从前去过都城两次,但也未有幸见过令堂,就请代我向令堂问好吧。”邹融原本是想到了尚榆的,但还是只提了尚吉的母亲。
“谢谢邹郡守,我一定代为传达。”
一番寒暄过后,尚吉从郡守府带回两大车需要检查过目的文案。
眼睛又要看花了,她摇头。
*
三月十五日,正是顺合酒楼八珍赛的日子。
《周礼》里说的“八珍”是醍醐、麈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和玄玉浆。八珍赛以此为名,是指山珍海味特别多,果然得是这样物产丰饶的地方才能做的比赛。
既然彩头是皇家赏赐之物,报名的人自然皆不能小瞧,尚吉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有备而来,有的肥头大耳一看就是饕餮转世,有的虽体型消瘦但目光如炬,一看便知对食材十分挑剔了解。
顺合酒楼的天井内放了一圈长桌,天井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粉阑在天井外等着尚吉,她知道尚吉是为了给殷二少夫人赢送子观音,但不完全是为了这个。尚吉仔细打听了每个来参加的人,调查这些人的来历和身份,是代表哪个府来的,所以粉阑相信她来这里定有其他原因,想到这里,她也暗自认真观察起所有人。
八珍赛一共三节,第一节称“试味”,蒙着眼睛尝小碗里的食材,然后说出食材的名字,若是这也猜不出来,就无缘后面的比赛了。
这一关对尚吉倒也不算太难,她感觉灵敏,还特地请教了华盈食府的大厨——说起这个,华盈食府的厨子没来参加,因为华盈食府和顺合酒楼基本上是互相不对付的竞争关系,顺合酒楼明说了同行不能参赛,还排查了参赛者里有没有华盈食府的人,华盈食府反倒觉得这是承认他们有本事,指导起尚吉来格外起劲儿。
尚吉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得第一,但来了就玩玩,结果如何无妨。
食材跟药材是相似的,看不出、不能看,就闻味道、尝口感和滋味,就拿肉来说,清江鱼肉散而清甜,草鱼肉质更实在有嚼劲,牛肉烫后嫩滑,鸡肉慢嚼更香。比赛中的食材她尝出不少,答对半数以上,幸运地成为通过的三十人之一。
宣布通过者的是马夫人,她是顺合酒楼请来的公证,今年约莫五十多岁,坐在堂前笑容可掬。
粗略看这过关的三十个人,尚吉心中有数,基于之前的调查和赛中的表现,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第二节“识源”,反而更像考验学识,规矩是每人在签筒内抽取一题,回答与菜肴相关的典故、传说和常识。
朝廷最近推行众学,兴建学堂、教化黎民,春城不愧是仅次于都城的第二繁华的州城,在诏令的推广施行、多方联动上都快人一步。
其实很多疱子都没读过书,学厨也是以学艺为主,所以好些人连蒙带猜也没能答对。
尚吉抽到的是题目“五味与五脏”,还挺幸运的,她学医数年,怎么会不知道呢。
“五味乃辛甘酸苦咸,辛伤肝,甘伤肾,酸伤脾,苦伤肺,咸伤心,五味调和适度为佳,过度或没有达到平衡,会使人心气混浊、郁结不爽、易感疾病,有损健康。”她很快答道。
下一个人穿着长长的棕色布衣,个子稍高,唇上留有两绺长须,举止语气斯文,像个颇有学问的先生,尚吉不由得盯着他。
题目是“五荤三厌”,他轻咳一声,答道:“五荤乃大蒜、茖葱、慈葱、兰葱、兴渠,三厌乃雁、狗、龟。”简短说毕,他就慢慢往后退去。
尚吉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她笑了笑。
看来在寺庙混迹也是有点用处啊。
她关注的另一个人,是个肥头大耳看着特别能吃的,他的题目好像最简单,“不时之食”,出自《论语》,背一下那段话,简要说明就行。
尚吉歪头看他,洞悉一切——这彩头大概率是落到他头上的,他方才第一轮中,每个食材都猜对了。
第二节过后,共有八人进入了最后的比赛。越来越接近胜利,每个人都充满信心、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