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城如其名,四季如春,冬日下过一场雪后,很快就变暖起来,中午时,鸭子都可以在水中游玩。
尚吉一直想来春城的,总算有了机会。站在船上,江边缓缓向后退行的沿路风光、江面微风带着的水的味道,都让她觉得自由。
离春城城中心还有一段路,粉阑给她递了烧饼,说风大,要不要进去坐着,她正想眯一会儿,便进去了。
不久,她听见船外头有人在谈笑。
“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少管我借钱,我可没有!我看你个老头就是活得太久了……我去汾县了,所以有几天没来。没干什么,转悠两圈,钱花光了就回来!”
她将船帘掀起一半。
她们的船和另一艘船碰上了,两船船夫正在谈天,听起来二人相识颇久。她看了看另一艘船上的船夫——稍深的肤色,浓眉,有些凌乱的头发。
两船相对而过后,尚吉问船夫:“阿伯,刚才跟你说话的人也是船夫吗?”
“是啊,不然他撑什么船?”
“哦,我看他挺年轻的,但手法很娴熟?”
“他几年前就在这撑船了。”船夫乐呵呵地说。
“刚才听说他无父无母的,这么惨么?”尚吉一副好打听、喜欢闲聊的样子。
“嗯,就他一个,也蛮可怜。”船夫手上的动作不停,摇头感叹道。
“他没成亲吗?”
老船夫嘿嘿一笑:“这臭小子哪儿讨媳妇儿,没人要!”
尚吉跟着干笑了两声,坐回船内,心里却没了刚才的明朗。
那个船夫,正是昨日在她面前潸然泪下的落魄“书生”。
帘子没有完全拉好,落了一条缝儿。船身摇摇晃晃,水面反射太阳光,照得有些晃眼,尚吉闭上了眼,头挨着船舱壁。
第一次见他时,轻易地相信了他、给他钱,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那双手,那双指尖和指根都长满老茧和细长疤痕的手。
浑不像书生的手,倒像一个木匠、一个手艺人的手。
所以她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希望他实际上并不那么惨。
但刚才得知,他确实在骗取她的同情,那副没心肝的样子,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感情十分廉价,自己也成了一个冤大头,这令她心里很不好受。
在左右摇动的船里,她抱着复杂的心情慢慢睡着了,做了晕乎乎的梦。
可梦再荒谬,也绝不会比现实荒谬,比如——之后她竟会为了这样一个骗子以身犯险。
*
上元节的春城十分热闹,从一大早起,沿街叫卖的声音就络绎不绝。
尚吉没睡懒觉,听见鸡啼声就立刻起来了,快速地收拾了自己一番,跟着粉阑一起去逛庙会。
她俩虽然是姑娘打扮,但还是以轻便为重,穿了窄袖的衣服,配了短刀,精致华丽的刀鞘系在腰间,只显露一半,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荷包什么的。
春城的花灯糖人儿特别有名,在城隍庙外摆了一路,各色各样的都有。尚吉左手拿个嫦娥奔月,右手还有个比她脸还大的貔貅神兽,她张张嘴比划一下,根本无从下口。
一旁的粉阑替她拿着祈福用的香和鲜花,心想春城不愧是春城,还没出正月,就有新鲜欲滴的娇嫩花朵。
春城的城隍庙可以说是整个大启最大的城隍庙,不出意料来的人很多,尚吉不赶时间,就跟着人群排队,慢慢向前挪动。
她倒没有对神仙特别虔诚,只是喜欢新鲜热闹,又想了解下春城的风俗。
“求支签吧,姑娘。”不知排到哪儿了,路边一个大婶面容和善、语气和蔼,指着身旁立着的架子说道。
看架子上挂了好多的签文和平安符,尚吉问:“不都是在里面求嘛,怎么外面也有?”
“里面人太多,在外面和里面都是求签,心诚则灵。这边是观音灵签,问何事都行。”
“观音?这不是城隍庙吗?”
“观音也好,城隍爷也好,不都是保世间平安嘛。”她伸手指了指身后,“这边是观音庙。”
尚吉环顾四周,才发现春城的神明好像都住在一处,难怪这里特别拥挤。
来都来了,她说:“那我抽一签。”
“观音灵签签文无解,需自行会意。”大婶的眉心有一点小痣,乍看起来真有些观音菩萨慈祥的感觉。
尚吉将龟甲掷出,然后从签筒中摇出一支签——是第二十二签。
从旁边拿起签文,上面写着:四郊田亩皆枯竭,久旱俄然三日霖。花果草芽俱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此卦旱逢甘雨之象,凡事难中有救也。
尚吉耸耸肩,将它塞进了腰间,又将两枚铜钱放入功德箱中。
她并没有特意求些什么,只是希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母亲身体康健。
她很少为自己求什么,名利、钱财、权位、姻缘……她只是不喜欢那种似有预兆、而自己却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
终于进了城隍庙,里头熏香烟雾缭绕,尚吉眼睛都有点难受了。这座春城最大的庙,从子时刚过就陆陆续续有人前来祈福上香,厚重的烟雾和浓重的檀香承载着整座城数以万计的心愿。
她一路留心听着每个人嘴里的念念有词,有祈求家宅平安的,有求添丁添福的,有求病人恢复健康的,有外出做买卖求一路顺风的,有求月老赐良缘的……
“尚刺史。”一道女声叫住了她。
尚吉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温婉柔和的妇女。
这位正是春城郡守邹融的夫人,她刚到时还是她来接待。
“邹夫人,真巧。”尚吉对她笑了笑,走近一些,“如今不在办公,叫我小吉就行。”
邹夫人向她介绍自己身边的李夫人、汪夫人。李夫人的丈夫李峰林是春城都尉的属官都尉丞,也是郡守邹融的表弟,她长得很有福气,耳垂和鼻头厚而有肉;汪夫人的丈夫则是主断罪的决曹掾汪淇瑞,她身量高挑,弯而细的柳叶眉很清秀,双眼炯炯有神,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些。
介绍完了,她又指指外头人群里的几个小孩说:“最大的那个女孩儿是我的女儿媛媛,旁边蓝衣服的是弟弟浩儿,最小那个虎头虎脑的是汪夫人的孩子,我让他们来给你打招呼。”
“没事儿,不用了夫人,这儿人太挤了。”尚吉摆手。
“也是,不急这一时,往后来往日子还多着呢。”
“既遇到了,不如同行?”李夫人提议。
“我还有些事,恐怕今天就不能跟诸位夫人一起了。”
汪夫人“哎呀”一声,拍拍李夫人说:“小吉可是大姑娘,跟我们几个妇人呆一块儿多闷呢。哎,不如明日来寒舍小坐,我请了夫人们来品茶,还可以一块儿饮酒投壶。”
邹夫人摇头笑了:“这位汪夫人,酒瘾最大了。”
既到了春城,尚吉便去探望了小舅舅和舅母,小住几天。她记得舅母提起过明天要出门做客,看来有可能就是拜访这位主人家。她笑着应道:“好,那我就冒昧打扰了。”
跟夫人们道别后,尚吉往前继续走。
*
出了大殿,有两个小的香炉台分列两侧,以供上香。不远处是甲子殿,再往里走,就是庙内天井,天井四角是不同的神殿。
甲子殿出来的东侧墙边,是庙内卖立香、盘香、香木片、香灯的地方。它的隔壁放了张小而残旧的方桌,桌上摆了签筒和纸笔,桌后坐着一个道士装扮的年轻男子,一脸平和庄严的样子。
尚吉径直朝他走去。
她毫不客气地上前,一把拉开桌前那张供客人坐的椅子坐下:“这位道长看着面善。”
年轻道士依旧保持那副平静的模样,看来人一眼:“面善?”
“见过的意思。”看他平静的神色,尚吉不由得想起汾县那日,这双眼噙满泪水。
“花落又花开,相离又相聚,某时某地,也许我与善人确实见过。”
“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道士,既然这样,我刚才在外头求了支签,你给我解个签吧。”尚吉将腰间的签文掏出,放到桌上。
“一钱一问。”道士指了指桌旁立着的麻布旗,上面用墨水写着“求签解签一钱”。
我上次给的够你给我解一年的签了。尚吉心里恨恨的,还是让粉阑摸了一个铜钱出来,拍到桌上。
道士慢悠悠接过签文:“你这签好像不是这里……”
“解。”
道士吞了吞口水,余光看一眼对方,感觉是不好惹的主,便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开始念那签文。
念了好几遍,尚吉有些不耐烦时,他终于开口了:“此签有不顺之象。”
“人家说我这签是上吉。”骗子就是骗子。
“吉凶都是相对的。善人要多注意言行,修心养性,方能一切顺利。”
“没了?”
“解毕。”
“那你说说旱逢甘雨、难中有救是什么意思?”
道士本想说这是第二问了要加钱,但抬眼看看尚吉,感觉这人的气势是能把自己杀了,便还是乖乖回答:“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非之身,有些事无可避免。不过善人也是有福之人,寻一风草长林、逍遥随心,自可以逢凶化吉。”
他解得颇为得意,但尚吉仍旧一头雾水。她还想说些什么,对方立刻请她离开:“道可道非常道。善人可自行再领悟一二,后面还有其他的客人。”
尚吉回头看一眼身后排着的队伍,只好起身,盯着他挑眉说:“好,这次先这样,我们会再见面的。下次见到,不知道道长又会是何身份。”
粉阑没作声,暗自观察好久。
她跟着尚吉进甲子殿、进天井、走来这道长面前,一靠近就想起来这道长正是当日在汾县碰到的“丧妻”书生。想来小姐一定是盯上这骗子了,打算找机会将他送官定罪。
然而离开了城隍庙的尚吉脚步轻快,已不如前几日在船上得知自己被骗时那般不悦。
今日心情本就很好,现在也不差。刚才那个人,她虽然没打算放过,但也并不讨厌他,不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挺有趣的。
她抬抬下巴,指着远处卖丝绸伞的地方,张罗身后的人:“我们快去那边吧,好像有特别的东西卖!”
她一向喜欢新鲜好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