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县秋冬雨水少,天气干燥,新桥修建很顺利。
香灰颜色的六拱石桥,看着有些气派的样子了,两侧栏杆雕刻了保平安的石狮子,一共十二只,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腊月的二十八,也就是桥梁竣工前一天,尚吉找到了年与,让他明天去给新桥题字致辞。
年与住在离官府不远的一座小房子里,但他不常在家,不是在田里睡着,就是去山上呆着。尚吉让他夫人给他带了话,他这才乖乖呆在家里等她。
年夫人是个丰腴有风韵的女子,未嫁前,不是大家闺秀也应是知书达礼的窈窕淑女。尚吉穿着官服,她从开门起就用手帕掩着自己半张脸,直到听见声音、确定来人是女孩儿,才慢慢放下手帕。
“他一个人在里面……”她将尚吉领到年与的书房门前,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犹豫着,一副担忧的样子。
粉阑伸手请她回去:“夫人放心,请回屋休息吧!”年夫人这才一步三回头,转身走了。
尚吉敲敲门框,推门进去。书房不大,只点了一根蜡烛,她有些看不清年与的脸。
打从想起来他这个汾县县令开始,她就找过他很多回,总是逼着他做很多事。
她知道他有心无力,不会办事、也办得痛苦,但他既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她给他派了很多活儿,他也敢哭不敢言。
年与总算抬起头来,幽怨地看她一眼:“还有几份述职书没写好。”
他看起来像个普通小商户,年纪四十上下,穿得不上不下,脸颊肚子胖胖。
尚吉皱眉“啧啧”两声:“你忙这么些日子怎么没见瘦下来,你看你那个肉……”
年与转身吸腹:“我、我可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吃来的,这是因为太费神费心,害了胃病,身体不好,才变成这样的。”
“你费神费心就把汾县理成这样啊,你要不还是……”
“辞官?那不行,我答应过爹娘当好这个官儿的,他们不在了我也得一直干。”
有时候觉得他挺厉害的,既没本事,又爱坚持。
年与不懂得如何断案办事,有时甚至会为了把事情圆过去而自己吃亏,每月俸禄都从荷包里拿来补贴出去,丢个牛他给买一头,倒个墙他给修一道,撑不了两年,家里仅有的一些祖产也变卖了,他没辙了,现在只好每天跑去田里山里自己干。
尚吉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一方面庆幸汾县县令没有贪污、存坏心,另一方面又慨叹,平庸无能也不算好事。
她环顾下房间,就近挨在书桌旁:“你这是真连张多的椅子都没有啊。”
书桌旁坐着的人扭头看看四周,愣了会儿,起身把椅子让给她:“你坐吧。”然后像个准备受训的孩子,站到对面低着头,耷拉个眉毛。
年与有种过时的天真,他四十岁了,不是四岁,为官十五载都没有变得老练一些,还像个初出茅庐需要指点的年轻人。
因此她才不能放任不管。
尚吉曾经听修桥的兄弟说,街尾老佟有个孩子叫小汇,年纪小但很机灵,算数贼快,有生意头脑,帮着家里收钱管账,缺点是爱跟父母顶嘴。她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孩子,跟他说好明年来官府帮忙。佟家的家境一般,往后也很难说有什么进官的机会,所以当下小汇就答应了。
尚吉不客气地坐下,将此事告诉他:“我给你找了个人,叫佟小汇,家住西街街尾,家境一般,但是脑筋转得快。他明年满十四,会过来帮你的忙,人长得清秀干净,本事嘛比你有。”
“什么意思?”年与抬起头看她,傻不愣登的。
“我给你找的小帮手!凭你一个人,继续干下去会出事的,老姚以前就跟着你爹干,现在年纪都多大了,眼睛都花了还不能休息,你要虐待老人啊?小汇跟他学,能给你分担不少工作。还有,我之前说过的,我要在这里种茶,汾县妇女多,做茶园适合。你一个人管这事我不放心,所以让小汇帮你。能找到一个帮手算是幸运,汾县学堂的事宜我劝你在春城定下拨款计划前拟好上交,明年立刻执行,这样才是长久之计,否则汾县全是老幼病弱靠什么过活,你一点儿不上心!”
尚吉坐在桌前忍不住拍桌子,吓得年与哆嗦一下,想起从前调皮时被父母亲训斥的场景。
“好。”他点点头。能让汾县比现在好,干什么都行,他知道自己没用,那种无力感从始至终陪伴着他,得知有人能帮他,他心里有许多的轻松。
“你知道为什么要种茶吗?”
“汾县老幼病弱多,茶园比农耕来说,不那么费力。”
“汾县气候适宜,如果能稳定产茶,将来汾县就能自给自足,至少不用再靠春城供养,大家也能过上点好日子。”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华盈食府特供龙井产量连年下降,其他茶类产销又被别的世家掌控,她想培育新的名茶。
年与想了想,问:“茶园是新搭建的?茶苗是从外地运来的?”
“是。”
“汾县没有这个钱啊。”年与说话没底气,总是说着说着后半句声音就变小了。
“是尚家和殷家垫的钱,你就当是我们投入的,将来再收回来。”尚吉能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对汾县财政一窍不通,只知道没钱,但具体有多少、每年收支如何,都是一头雾水,说不出具体数字。看来这账房里发掘的小帮手是找对头了。
年与懵懵的:“你不是说,不要再自己掏钱解决事情了吗?”
尚吉真想戳他的脑瓜:“我跟你不一样,这叫流动,叫互通,你那叫拆东墙补西墙,自己吃哑巴亏。你一个人一个官能补贴几个老百姓?和稀泥息事宁人一次两次,能永远都和稀泥吗?这样只会令所有人对律法、对官府失望,律法和朝廷还有何威严可言?小汇明年开春来,那小家伙算账门儿清,再加上老姚、主簿他们有经验,你们遇到事情就一起商议商议。”
年与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为什么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都比我可靠呢?”
尚吉想起佟小汇爽快答应的样子。
她在他身上读到一种气质——他总有一天是要到处闯荡的。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的父母亲是农户,是天热时在路边摆摊卖茶的小商贩,但他对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想法没有一点拘束。
“因为他聪明呗,世间聪明早慧的人并不多。他擅长算数,所以帮你管账,你就不用为那些数字花脑筋了,不好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再过几年,汾县也会人才辈出,你也能实现你对父母的承诺,当个好官。”尚吉安慰他。
“我知道安国侯,”听到父母二字,年与突然提起尚榆,“他就比我大那么十来个年头。你是他的孩子,也是为了追随他的脚步、为了不让祖辈的荣光在你这里断绝,所以才决定放下荣华富贵的生活,自己跑到其他地方辛辛苦苦当差吧?你干得很好,可是我不行,那天我路过河边,又听到他们说,我当汾县县令就是天大的错误。也许我是应该让贤。”
汾县虽然是个俸禄都发不起的地方,但若要人接手,也是可以派遣官员下来的。只是,尚吉觉得汾县问题的根源不全在年与身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个能够为了州城和百姓牺牲自己的官,如果能学会如何为官,那他就会是最好的父母官。
“你说得对,我是为了追随他,但是我也不因此被束缚,而是做了很多自己的决定。这么说来,与其说是我刻意追随,不如说,是因为我们血脉流淌着同样的热情,耳濡目染下心怀相似的志向。”
“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父亲,他每天都忙忙碌碌,只是偶尔检查我的背书识字。”他在他的记忆里,又不在他的记忆里,朦朦胧胧。
年与记得,有一年中秋,还在换乳牙的年纪的他,给父亲做了一块泥像,写了父亲的名字。而父亲只指着上面的字说,“焕”字错了,是带“火”的,不是带“手”的“换”。
“我只记得他临终前要我一定要当汾县的好官。但我连好官是什么、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我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我连好丈夫好父亲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汾县县令,你会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才是,我一直在这个地方的原因。”
尚吉眼前的人突然变成面容模糊的垂髫小儿,而后逐渐到及冠、而立,直到了已有头发发白的不惑之年,回到现实来。
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为什么而活,只是沿着一条别人铺好的道路按部就班走着,在数十年后的残月之夜,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何以至此。
他跟小汇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可是谁能说哪种是好、哪种是坏的呢?
“我只能告诉你,想得多不如做得多。”尚吉耸耸肩起身,“你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汾县县令了,汾县的情况你最了解,接下来的时日里你就继续当着吧,你把汾县理成这个样子,想要改进点也不难……别只剩个烂摊子丢给下一代县令。我就在春城,你有什么事儿可以写信给我。”
尚吉推门出去,粉阑低着头一动未动。她听见后门传来断续的抽泣声——是年夫人。
她请年夫人转告年与在家中等她时,年夫人蹙眉轻声求她千万不要责罚他,他今年也在尽心尽力,年年都在尽心尽力。
此刻,那隐忍的啜泣之声委屈又痛快。
*
很快迎来了正月,尚吉马上要动身去春城了,连初七都没留够,才初六就走。
临走前她们到集市上,想先吃顿早饭。
汾县没有都城寒冷,雪也下得少,尚吉不大怕冷,只套了一件棉衣。粉阑倒是有点畏寒,尚吉给她买了个汤婆子,她手缩在袖子里暖着。
“你想吃什么?”尚吉开口问她。
“馄饨?”粉阑有些时候倒也不太客气。
天刚蒙蒙亮,街上卖早点的还不太多,没什么挑选的余地。尚吉正瞅着附近哪里有卖馄饨的,有个陌生男子从旁边走来,有意无意地靠近。
粉阑立刻贴近尚吉身侧,拦住那个人。没等发问,对方先开口了。
“两位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这个穿旧布衣、下巴一圈青须的男子弯下腰,很恭敬地问。
粉阑反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男子肉眼可见地有些慌张起来:“小姐勿怪!我……我只是想请两位帮个忙,就到这旁边来一下就行,安静一些……”
见两人没有动作,他只好把怀里揣着的东西稍稍露出来,更加恳切着急地说:“只是想请小姐们惠顾一下,不贵,只要二十钱,我缺钱用,求求你们。”
看起来是个落魄书生,讲话挺斯文的,但没有孔方兄也只能窘迫生活。
汾县如今啥也不景气,尚吉想了想,同意听他说说。
走到对面墙角下,离集市远了些,安静了不少。清晨的汾县,鞋印还没有覆盖地上的薄雪。
那位青年小心地摸出他的玉镯,两边袖口微微湿润,不知是清晨露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他四周张望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轻声说:“财不外露!千万别让人瞧见!”
尚吉看着那白绿夹杂的手镯很无语:“别把我当傻子啊。”这玩意儿竹雨在集市的小摊上看见都不会多瞧一眼。
年轻人很执着:“这是我花高价从玉石匠人那儿收回来的,他说是珍品呢!”
尚吉料定这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被狡猾的商人骗了。
“你应该找些看起来有钱的人家买不是?”
年轻人苦笑说,找过了,汾县也没几个有钱人。他又补充道:“姑娘看着面善,我猜也许能成。”
“你缺钱为什么不去当铺?”
“汾县只有一个当铺,太亏心了,只给我两钱。”
尚吉只能说当铺掌柜眼力正常。
刚想婉拒离开,男子又急急说道:“你买了吧,只要二十钱,不,十八钱也行,能买到这样成色的镯子很划算了!你戴上一定好看!”说着他就伸手扯尚吉的袖子,要往她怀里塞。
尚吉倒不是出不起这二十钱,只是很讨厌这样强买强卖的招式,她早见过这种硬塞玉器、假意手滑摔碎后索要赔偿的路数。因此她有些烦了,丢下一句:“这么漂亮,价值连城,留着你娶媳妇的时候给她,做传家宝吧!”
正要拂袖离去,那个年轻人听了她的话,却慢慢收回了拦住她的手臂,低下头,眼中黯然。
他这才无法忍住泪水,带着哭腔说:“你说得对,我本是买了留着给她的,她说等着大婚那天戴上,但可惜,再也戴不上了。”尚吉愣在原地,看那人拼命抹着脸上的眼泪,哑着声音埋怨自己,“不卖掉我就没钱给她安葬了,十多天了……我穷得要命,百无一用!但她还要跟着我,结果后来身体越来越差……”说到此处,他涕泗横流,哽咽得无法继续。
尚吉惊讶不已。严冬将过,树木抽出新芽,但这个年轻人的春天又在何处呢?问世间情为何物,有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的人两情相悦却只能天人永隔。
算了。她扯下自己的荷包,没数里面有多少钱,直接放到对方手中。那年轻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给她跪下,尚吉拉起他,也没要他的玉镯。
“你给她戴回去吧,再添件漂亮的衣服,不管怎样都得穿得干净整齐嘛。”
说罢尚吉便离开了,只留年轻人站在原地,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冲着她的背影说感谢。
走了许久,粉阑轻声问道:“小姐,那个人会不会在说谎?”
尚吉抬头看云:“不知道呢,人都有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