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交接之际,尚吉来到汾县。
汾县是春城边上一个很小的地方,基本依附着春城中心而生,原本称汾城,但因为逐渐衰落,就缩小为县,一部分划到锦州,另一部分所属春城。
尚吉被任职为刺史巡查春城,但汾县人手紧缺,她的职务又在开春后才正式上任,因此她便索性先到汾县看看情况。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尚吉只希望每个地方的每个人都能过上一个好年。
在查看汾县风土人情手记时,她乘的轿子突然停下了。
“小姐,前面路窄人多,下来步行更为方便。”掀开帘子唤她“小姐”的人不是竹雨,而是粉阑。
尚吉觉得也许来到外地处处不便,就把竹雨留在府中照顾母亲,带了粉阑来做她的侍女。粉阑会功夫,也更加冷静沉着。
“好。”她应道,环顾下四周——反正汾县这地方,轿子马车都挺稀罕的,她也不想太引人注目。
她是普通打扮,没有官服,粉阑跟在她身后走着,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丫鬟。
粉阑恪守交易规则,将在博贤堂打探到的都告诉尚吉,尚吉也很快兑现了承诺,将她赎出来。粉阑没别的地方可去,有意留下,尚吉便同意她在南阳侯府做个小丫鬟,就像当年她爹收留了竹雨和兰风。
也是那时,在房中,尚吉才问她道,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粉阑诧异地说,我还以为小姐会先调查过我。
她挠了挠脖子回答说,是有,但当时没在意你的名字……现在你好歹是我府上的人了,不能含糊了,你认得多少字?
粉阑回答:“我读过几年书,字基本能认全。”
“好,粉阑,是不是阑珊的阑?”
“是,‘翠羽粉帘春帐暖,醉意东风雕阑晚’。”
尚吉挑眉:“谁写的诗?”
“留芳楼的二当家。他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时候,以此取笑我,说我配不上这种艳丽旖旎的名字,叫我去打杂。”
尚吉耸耸肩,倒茶:“俗不可耐,末流诗句。”
*
总算到了下榻的客栈——汾县这地方,也不指望有个招待官员落脚的处所了,他们自己地方官住得都够呛。这汾县最先要修整的必是这道路,一条道上没几处完整的地皮,一路走来鞋子上满是泥泞。
粉阑下去拿晚饭了,尚吉坐着休息,解开了腰上的梅花牌,放在眼前端详。
她一直随身带着两块儿梅花牌,一块颜色更深,另一块有着斑驳的痕迹;前一块是她自己的,后一块是父亲的。
她从粉阑那里顺藤摸瓜,找到了尚书令岑氏一族买卖私盐和插手冶铁事务的证据,可她想了又想、一忍再忍,还是没有说些什么。
年轻的皇帝需要很多助力,需要周旋于世家大族和宦官的斗争中,需要震慑住外族和不轨之徒的野心,需要给予百姓信心。
她放弃呈递那份谏书,因为即便提交上去,皇帝也只能轻罚或搁置,她要的不是这样隔靴搔痒的处置。
既如此,不如暂时韬光养晦。
离开都城那天,陈灼也来送行,请她吃饭。
“春城风光尚可,离都城也不远,你去那儿我也放心些。你打算过多久回来?”
“有什么不放心的。”尚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十年八载,或者一辈子不回来了!”
“那可不成,我第一个不答应,都城少了风姿绰约的南阳君,就黯然失色了,皇宫里也会变得很无聊的。”
“怎么还阿谀奉承上了,我从前倒没发现你这么爱戴我,嗯?”
陈灼哈哈笑了,喝口酒,缓了缓又说:“你要知道,升官之路,从来都是向着都城和未央宫的,你唱了一出反调,只怕别人觉得你是被贬的。”
“我又不怕人家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么些年来她都只参与军中事务,对政事却皆是纸上谈兵,她希望能亲自到下属机构参与决策和执行。
何况现在朝廷刀光剑影,以退为进可以暂时远离这片漩涡,不被斗争波及。
“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尚吉吃饱喝足,放下筷子,拍拍陈灼的肩,“安平王世子也不容易当啊。”
她不会像安平王那样、像南伯侯那样,被打压到远离权力斗争的地方呆一辈子。一旦到了合适的时机,没有任何人能阻碍她回到朝中。
*
汾县造桥一事,按人头凑钱,已拖了半年有余,一直说是没人到位,干不了活。
尚吉到了地儿一看,现在那勉强能走的旧桥真是破旧不堪,一把年纪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塌了。按说这么危险不该再走,但是周围的住户每天出行又免不了要过这桥,便靠搬些石头木材,修修补补又一年。
原先负责这事儿的县丞在几年前的受贿案里被抓,已经被发配到襄州近南越之地了,剩下来的烂摊子没人管,空出来的位置没人上任,收到的钱还遗留了一笔糊涂账,没人算明白过,都说是他私吞后被充公了。
如果是被充公了,想必能上书去再拨点钱下来。尚吉虽是未上任的春城刺史,但春城的汾县出了问题,她管着倒也有理。
于是她联系上官府,在库房对着账本翻了两天,确实没找见这笔款项,干脆不管了,直接给春城郡守送了公文,要点钱。
汾县修个桥花费不多,她要一笔钱更多想用来为汾县的将来谋划。道路、驿站、商铺、巡城守卫,处处是开销。
尚吉去信大司农属吏都水,都水管辖水利设施,手下也有对桥梁建筑颇为了解的官吏,她向他们询问了相关事项,都水也一一做了回应,给了桥梁修建的样式和工程建议。
之后她又找了汾县当地、春城附近做过修筑工作的工匠一起去汾河看了,确定了最终要打造的桥梁的图纸。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是,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拨款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尚吉一边打扫官府给自己腾出来的屋子,一边心中纳闷,为何春城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晚上,连日的劳累积攒,尚吉很快睡着了。
到后半夜,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床上被吵醒了数次的人终于气呼呼地坐起来。不知是老鼠还是虫子什么的,总之她恼得大喊一声:“别动了!滚出去!”
还真有效,那声音马上停下了,她躺回去继续睡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快睡着时,鬼祟的响声又出现了。
她“砰”地跳下床,抄起角落的扫帚,循着声响找过去。她眼睛好使,没点油灯也能看到。
谁知,那并不是什么老鼠野猫,门边哆嗦着的竟是一个人,张皇地回头看她一眼,立刻开门跑出去了。
我亲娘嘞。尚吉张着嘴,怀疑自己没睡醒。
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偷到屋子里来,还是在官府。
四更了,觉是睡不着了,她也没去叫隔壁的粉阑,撒腿就追着那人一直跑。她厉害,半刻钟不到就把人逮住了。
“你啥也别说了,牢里讲。你偷我什么了?”
被揪着衣领、满脸胡茬的小贼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从怀里拿出半个馊馍:“你是不是也饿了。”
“……我官府的,追你是因为你入室行窃。”
那贼光着脚丫,踉踉跄跄地被她逮着往回带,惨兮兮地哭着说自己没饭吃,不是惯偷,刚打定主意来偷点吃的,可一进她屋子发现也是家徒四壁的,米也没有一粒,末了还问一句牢里是不是能有饭吃。
尚吉停住脚步看他:“想偷点儿吃的怎么不去米店面店,来官府偷?把谁当傻子呢?”
“这是官府?”对方惊恐地说道。
尚吉回头看一眼破败的院落和围墙,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回他一句:“牢里没饭吃,等着饿死吧你。”
*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尚吉来了半个月有余了,还没见过县令,当时主簿说县令暂时在忙,看他犹豫的样子,她就说无妨,总有机会见面。后来她住在官府后院休息用的小房间里,也只有几个衙役偶尔来知会她送什么东西来了、什么东西没有了,那神秘县令从未现身。
春城繁华,其中的汾县却像没人在管似的。尽管汾县的问题不能全怪在县令一个人头上,但县令乃是承担职责的一方父母官,父母怎么能做成这个样子呢。
春城郡守总算回信,解释了汾县的情况,也告诉她春城如何贴补汾县。但春城中还有众多的县乡,难以面面俱到,汾县年初的补贴已发,继续拨款要等开春之后。
尚吉在街上溜达几日发现,这汾县倒也不算多穷,只是年轻人少,年过半百和牙牙学语的居多,走半个时辰也没见着几个跟她一般大的,别说都城,跟沙洲也没法比。
卖饼的大爷说,年轻点儿的都去了最近的春城中心,那里又大又繁华,汾县可能过不了几年就不复存在了。
汾县农田也多,但每个农户分得的田地太少,田地在有钱的富商手中荒废。
从前父亲推行均田制,按照人口数量分配一定量土地,但现在看来,即便朝廷政策推行了十数年,地方执行的情况也不理想。
同时,汾县太过依赖得天独厚的河岸优势。因为住在汾河旁,人们理所当然直接凿水渠灌溉农田,数年前很多地方就已经提倡使用更有利于灌溉的新工具了,这里的人们却还遵循着老一套。总之,汾县的灌溉设施、水利工程皆落后,跟这里大多数房屋、道路等等如出一辙,感觉从两百年前到现在就没修过。
这汾县的官员,要么是过于迂腐,不懂得与时俱进;要么是过于懒惰,懒政怠政!
*
十一月份,旧桥开始修整了,尚吉代表官府向全县招募工人,这样既能很快凑到干活的人,又能给他们解决营生,不至于饿肚子,甚至偷东西偷到官府还浑然不知。
她雇了几艘小船,在修桥期送乡民来往于小河两岸;又差人在河边搭了个大棚,供工人们休息吃饭。
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凉下来,起风时有些微寒。
“小心些,太重就分两趟抬!”尚吉在边上指挥着大伙儿。还好粉阑也很能干,除了几个跑腿的衙役,还能让她去跟工人们说明白该怎么做。
说是修整,跟拆了重建没差。不过看着一天天建起来的、逐渐有了雏形的桥,她还是觉得很满意。
春城郡守最终还是给他们紧急拨了少量款项,用作修桥,其他修路什么的就得从长计议了。
晌午休息时,几个喝茶的大哥在聊天,尚吉听了一会儿。
有个小眼睛大哥说,去年家里被人偷了头驴,报了官,但没啥用,官府找了大半个月愣是没找到。
另一个厚嘴唇大哥说,前阵子他跟人合伙做生意,那人后来意外死了,他的钱在对方儿子手上,一个子儿拿不回来,官府没辙,劝他了事,县令也成天浑浑噩噩东窜西窜的,没个人样。
谈话末了,几个大哥集体大骂一句县令窝囊废物。
尚吉唏嘘地摇摇头。
在桥开始修建前,她去拜访过年与——他们口中的废物县令。
年与出生于书香之家,祖父和父亲皆在汾县任职,前者曾经是汾城郡守,历经了从汾城到汾县的转变,他的职位变为县令,后代也继任县令,可以说这三代人都是子承父业。
而今他的祖父和父亲都过世了,剩下年与继续扮演汾县之长。
县令一职显然不是世袭的,只是,汾县受战乱影响大,并不富裕,整个县如今根本没几个读书人,所以当时大家都默认了年与担任这个职位。
当时大家都这么理所当然,年与自己也理所当然。直到后来他们才不得不总是怀疑,当初是否选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