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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谒金门(一)

作者:开开open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尚吉踏入南阳侯府大门后,便见到同样匆匆回到家中的母亲。


    还没来得及问为何匆忙让她回来,便听殷夫人蹙眉说道:“陛下要将华鸾香府改成官营的。”


    行商从来不怕尔虞我诈,最担心的是天有不测风云。


    回到屋内坐定,尚吉还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


    殷夫人向她解释:“香府的生意扩张到了药材买卖,你也知道最大的药铺字号是皇家的,还有不少朝臣从中获利,如今影响到他们的饭碗了,便有人上奏说要修订新律法,对药材和药用香料严加管理。”


    “难怪……”尚吉只听说过律法修订的事,但是她并不太清楚华鸾香府生意的具体情况,“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卖药材,只留下原来香料的生意?”


    殷夫人冷笑一声:“跟做什么买卖没关系,他们是要坐享其成,要咱们把生意、方子、作坊、工匠、水路陆路,全部拱手于人。”


    尚吉不太懂商场的事情,但她也明白“割五城仅得一夕安寝”的道理。


    其实最近这段日子,许多富商的生意都被严加看管,皇家和朝廷向来要控制巨贾的数量和生意规模,不会放任他们富可敌国,眼下便是针对到华鸾香府头上了。


    “母亲需要我做什么?”


    “你多留意那几个有利益关系的世家大臣就行,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


    “母亲不用过于担心,既是追求利益,便有谈话的余地,这两日我去拜访一下他们吧,看看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有时,能看见的风云变幻或许不是那么可怕,反倒是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足以招致崩溃,正如蚂蚁侵蚀堤坝。


    走动了几日,尚吉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结果。


    尚书令岑遥一直迂回应付,不愿意让步,反倒劝说她爱憎分明心直口快,不该太多地涉足官府工商;大司农方道衡,即太后庶弟,则因事外出未见。


    尚吉没有找陈启,以他的立场劝说皇帝将会很为难,又因为近来皇帝的某些执念……现在不管是谁劝说皇帝,想必都不会很成功。


    她无言地站在侯府院子里的柳树下,望着树底的蚂蚁排成一行来来回回。


    她才发现,自己虽然一直兢兢业业操持东营,打理皇帝的武库,只想做好本分而不愿过多掺和朝廷之事,可有些风雨却偏偏会朝她倾斜,怎么都躲不掉。


    陈灼也听说华鸾香府的事了,来府中问候情况。竹雨将他带到树下出神的人身边。


    尚吉倚着树,柳树枝叶的阴影打在她衣裙上。


    她似是自言自语:“华鸾香府再怎么样,每年所得利润也不可能比得上官府的药馆,从店铺数量、分布范围、出售药品种类、大夫数量来看,也远远达不到后者的一半,为什么朝廷非要将华鸾香府吞并?”


    陈灼思忖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陛下近来总觉得烦闷不安、心绪不宁,夜里难以入眠,太医进进出出德宣殿,也没有结果,气得陛下大骂他们是废物。所以,”他顿了一下,“打算把整个大启医术高明的大夫、各种成方偏方,都集中起来管理罢了。”


    尚吉沉默半晌,问道:“陛下依旧沉迷神仙方术么?”


    陈灼没有说话。


    半年前,中常侍荣基向皇帝举荐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但头发稀疏胡子花白,总是不言不语,一副神秘做派,听说有通生死之大能。那阵皇帝总头疼,夜半惊醒,药吃了许多也不见好,每日发脾气,最终靠着这道士一张符就好了。此后陆陆续续的一些事更让皇帝对他大为信任,赐封他为“修善真人”。


    这位真人属实成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召集道士道童负责给皇帝炼各种健体养生、延年益寿的丹药,上月还建议在北宫东北处大兴土木,修设崇德宫,颂扬帝王功绩。


    他所做的那些看起来很神奇的事,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办到。那时尚吉虽然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但这类江湖术士多求一个荣华富贵,她也并不是什么皇帝亲近的臣子,便只上了一封谏书完事。


    朝廷里进谏的大臣实在不少,可皇帝通通没听,将几位言辞激烈的文臣斥责降职,甚至革职流放,就连太子说的话也无视了。


    如今她没想到这骗术还会牵扯到自己,决心早晚要揭穿这骗子的真面目。


    当然,还有中常侍那群宦官,他们原本的职责只是近身伺候、给事禁中,这两年为了获取更多的信任和权力,行事越发没有顾忌。


    尚吉不满地抬头:“皇帝也老了啊。”


    “小吉……”陈灼提醒她慎言,“其实,你若只是想留住华鸾香府,也很简单。这番纯粹的利益纠葛,将它变作鹬蚌相争的局面就行。能和世家大臣斗的,就是宫里的宦官势力。”


    他抚摸着最小的那棵柳树——不知是谁插的柳枝活了,而今茁壮生长。


    三日后上朝,陈灼提议制作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方,由华鸾香府提供药材,供修善真人研制。


    尚吉没有上朝的权力,在未央宫外静候陈灼的消息。她望着皇宫重重叠叠的宫殿屋檐,想到那日陈灼给她提出这个主意时,耳边纷飞的柳絮。


    那时,陈灼低着头说:“皇帝只想要达到目的,不在乎香府到底归谁。这么做,除了能让尚家继续拥有华鸾香府,也能保证至少皇帝吃的是些真的滋补药材。”


    “如果有问题,我们尚家岂不是引火烧身?”


    “放弃权力便无需负责,你想放弃吗?其实,关心陛下圣体的大有人在,华鸾香府只照旧收购普通药材,来源去处皆可究,尽量抓住原本的生意,而真正要对炼药负责的,是太医和修善真人。”


    尚吉知道他的意思,是与宦官暂时联结,压制世家大族。她虽有不悦,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陈灼桃花潭水一般的眼睛深不见底。尚吉第一次觉得,她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他。


    *


    元和二十一年四月,太子与衡城王氏之女完婚,天上地下,十里红霞,场面极其隆重盛大。


    王琬身穿玄赤二色的婚服,宽大的袖子一直垂到地面,她不喜好打扮,第一次穿得如此华贵。房内,蜡烛静静燃烧,能闻到炉子里熏着淡淡的桂花、桃花、丁香的香气。


    ……


    喜宴上,尚吉看着被灯笼映得宛如白昼的天空,喝了很多酒。


    她说到做到,完成了自己对陈启的承诺。


    可她却不是完全地畅快。她替陈启高兴,又有一点不高兴。


    因为父亲的事,她和陈启似乎已经与彼此有了距离,他成亲之后,这个距离好像又远了一点。


    槐花树一年一年地增长年轮、花开花落,小时候所期望的永远没有隔阂、亲密无间的挚友也停留在很久之前,被现实一点点冲刷。


    尚吉叹口气,竹雨好奇地问她怎么了。


    “总觉得不够痛快呀。”尚吉给自己斟满了酒。


    “不够热闹么?应该够了吧,还是菜不好吃?但也吃了很多呀……”竹雨冥思苦想,突然惊讶道,“小姐,你该不会是心中喜欢殿下,今天才追悔莫及吧?”


    尚吉直接弹她一个脑瓜崩:“少看点话本,我像那么傻的人吗。”


    如今,赵兴璞成家了,苏千巧成家了,陈启成家了,府峥嵘、沈芸……他们都会成家的。


    “成亲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竹雨红着脸说:“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有成过……小姐,你思春了!”。


    “算了,跟你聊不明白,你去把那边的点心端过来,去。”


    “小姐,你再吃就没人娶你了。”竹雨跑过去之前还特意气她。


    “放屁,向我求亲的人能从都城排到西南!”


    但她从小就知道,成亲并不一定意味着幸福,因为她有太多可以被觊觎的东西。


    她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问题,还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问题。


    苏千巧,竹雨,常馨儿,每个人都有太多可以被觊觎的东西。但对方觊觎什么的时候,成亲才是幸福的?


    竹雨精心挑着不一样的点心,好让自家小姐都尝一遍。


    她才是那个每年乞巧的人,但乞的是什么?从开始的“温和顾家的良人”,到现在的“我能对上眼的人”,她也渐渐不那么在意了。她只是一个乞丐,一个侍女,又不是什么宗族世家,没有繁衍子嗣的责任。


    自家小姐才是应该成亲的人。她心中揣测,如果确如小姐所说她不曾爱慕过太子殿下,那么极有可能是因为长相。虽然太子殿下也是翩翩公子,但是他是淡雅温润的,而小姐向来偏好明艳张扬的容貌,像自己那样——有点自恋。陈灼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竹雨一直怀疑当初御花园结义是图人家好看。


    从没成过亲的她其实也很好奇,到底成亲是什么。


    *


    没等她们细细想清一切,转眼便到了炎热的七月。


    尚吉打算派霍凯桓八月去往玉门关,如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她来东宫找陈启,一进来就看见他一脸墨汁,诧异地问:“你怎么了,有人行刺,给你破相?”


    “是琬儿,她说下棋输了要被写一个字。”


    尚吉看他满脸的字嘲笑道:“啧啧,不愧是才女哈,写了整本《诗》吧。”她四处张望,“咱太子妃不在么?”


    “她没兴趣听这些事,去陪母后读书了。”宫女打来了热水,陈启动手湿了手帕擦脸,“你上次说的事我查到了。方道衡和岑遥确实有涉及和吐蕃、波斯的通商,只是都是通过亲族来干涉,他们本人并未亲自参与,更无从搜集他们不安分的证据。所以,如果你想参他们,恐怕没什么效果。”


    “我能猜到了,方家入朝数十年,势力根深蒂固,手段圆滑,暂时拿他们没办法也很正常。”不然她也不必托陈启帮她查了,作为太子,陈启能使用的人脉手段比她更多。


    “赌坊、茶楼之类的市井地方,人多口杂,说不定能打探到点消息。”


    “城郊的博贤堂如何?好像是都城最老的赌坊。”


    不只是赌坊,里面还有娼妓,因为是民间经营,不论身份,价格也低,所以生意终日红火。


    陈启点点头:“你可以试试。那里有不少官员的暗线。”


    “那种地方真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吗?”尚吉撑着下巴思索。


    “只是手段之一,真话不多,但也不全是假的。喝醉的、得意忘形的、见利忘义的,很多传言并非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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