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子的生日宴结束,定下次年四月的婚约,常馨儿才头一次认真地去了解王琬是什么人。
朝廷上下,跟她一样震惊的人有很多。她并非觉得自己一定能得殿下青睐,但是那么多大臣使了浑身解数,结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果然就是天意如此。
宝林园雅集后,一听说尚吉约王琬见面,她就去过王琬的房间找她,送了一张绣着蝴蝶与花的绢帕,跟她聊了会儿天。
她谈起雅集上的太子、南阳君,王琬却一直都意兴阑珊,她不知再问些什么,一盏茶后便走了。不愧是王家的人,高雅淡泊,那时她想,也许尚吉只是对她好奇。
那晚,雅集刚结束时,她先去探望了自己的祖父常太傅,其实也是想再见见太子殿下。
但是殿下太过忙碌,似乎一直在殿内处理事务,她等了许久,望着红墙绿树发呆,直到华灯初上,宫殿从左到右被慢慢点亮,她只能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安平王世子陈灼,她低头见礼,继续往前,身后的人却突然叫住她:“常小姐。”
她回头来,不知他要说什么。
“明日午后我与太子殿下一道在御花园赏秋菊。”
常馨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很少跟陈灼讲话,结结巴巴地应道:“好……那时馨儿再做些糕点,送去给两位殿下品尝!”
世子殿下笑得很开心,宫灯映照着那笑容无比动人。
第二日,常馨儿带了一个很大的食盒进宫。她不清楚太子殿下喜欢吃什么,所以准备了七八种糕点。她经常教其他千金小姐做糕点,所以在烹饪手艺这一点上,她还是挺有自信的。
虽然手里东西沉重,但她也没让侍女帮忙,反而脚步轻快、心情舒畅。夏末秋初的风,将年轻女孩的脸颊染成浅红。
回廊上,她远远便看见陈灼疾步走来,便快步迎上,正要开口打招呼。
可走近后,世子却说道:“你不必过去了。”
常馨儿抬头,不解地看着他,那剪水双瞳下一刻暗淡了几分。
“殿下在与王琬姑娘谈话。”
对方低头说句“抱歉”后,侧身从她身旁过去。常馨儿抱着那个比她身子还大的食盒,突然觉得它很碍事,想要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
游船那晚,她坐在了太子的画舫内,她明知这样的安排多半是根据出身地位编排的,少府卿的孙女、十二岁的赵承如坐在右侧,她坐在左侧,可她还是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幸运,总归那个可能还存在。
轮到她献艺时,她选了自己最擅长的琴。
从十一岁知道太子爱琴开始,她就不分昼夜地练,手指上磨出茧子也不怕。
太子说,常小姐,请开始吧。
常馨儿手上弹琴,心中却如擂鼓。她想要博得他的好感,引来他的关注,也许这样本就是错的,所以越在意就越紧张,不小心,尾指一刮,便弹错了一个调。
她没有停下,略过了那个音,仍旧弹了下去。她学琴学画学习礼仪这么些年,只知道,做错了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没有回头与重来,顶多等会儿致歉。
一曲弹毕,她低头闭眼,不去看上座的人,双手习惯性地在袖子里绞着手帕,心已凉了半截。
为什么每次准备妥当,却在最紧要的时刻出错呢?
而纱帘后的太子只淡淡笑道:“弹错了一个音节,你弹琴的姿势有些僵硬,将左手往□□一些,便不会再错了。”
那句话清清楚楚指出了她的错,却比虚伪的盛赞更令她心动。她睁眼看他,头上的步摇像插在心头颤颤巍巍。
太子殿下既定下了与王家姑娘的婚事,便总有十里红妆迎娶太子妃的时刻。
她疲惫地坐下,看着桌上绣的手帕,花鸟鱼虫、梅兰竹菊。蝴蝶恋花再寻常不过,可是飞蛾扑火不会有结果。
从前她喜欢红色,也许从未来的某天开始,她会讨厌再看到红色。
*
霍凯桓被调去当伙头兵时,内心自有万般不甘。
在柴房独自砍柴的他,将所有浮躁和愤恨化作手下的力道。
同伴说他有时候太温良了,少些匪气,斗不过恶人。所谓“匪气”并不一定真是必备的东西,而他也只是把那利刃一般的野心藏在鞘中。
很多人都有那么一把剑鞘,在不足与外人道时暗暗鼓励自己。
尚吉说他可能是生性温和,或者顾忌别人的地位,不敢去争取自己该得的。
他是吗?他不是。他表面上没有与人争吵,但私下已经收集了一些证据,想交到上级手里,只是苦于还没有机会。他只能把柴当做抢走他职务和功劳的人,重重劈开,却又因这只是一种无用的泄愤而沮丧。
如果是尚将军,他一定会为自己主持公道,但他已不在了,那么,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如果没有人可以帮他,他会不惜制造一个意外,叫那人摔个跤废个手,甚至……
突然一声鸟雀鸣叫,他回过神,抬头便看见挺拔如鹤的尚吉,她一束墨发被风吹起,安静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将斧头藏在了身后。
成为千夫长之后,尚吉会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学习更多的军中事务。他知道这位年轻的上级对他有期许,也尽力地不负她的期望,每次操练都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白天操练完,夜里挑灯学习,子时才睡,卯时前醒。
那日他到中营帐向尚吉汇报,辅一进去便单膝跪下抱拳,向屏风后的人述职:“禀将军,近日校场兵器损耗较大,属下令人清点了损耗的种类和数量,与武库……”
正低头说着,看向地面的视野内兀然出现摇曳的裙摆和一双浅绿的鞋,一抬眼见到尚吉,他便住了嘴——不同于以往的一身戎装,今日她着桃色的长裙,发髻上是金色的流苏、腰间佩着彩色的璎珞。
“将军现下是否不便谈论公事?”他踌躇一会儿。
“无妨,你继续说吧。我只是等会儿要去北宫参加雅集。”
他倒是大概知道这事的,因为很多州城的姑娘都被邀请来了,兴师动众的,西营一部分士兵还被调去巡城,以加强都城内守备。
对霍凯桓来说,尚吉是关内侯、是长宁将军,他时常忽略她贵族小姐的身份,甚至都没想过她也会参加。
尚吉看他愣愣的,又想起下午的事来,叮嘱道:“你也不能闲着,太子殿下生日宴我要带你去的。我让裁缝匠午后过来,给你量尺寸、裁两套衣服,你挑个喜欢的布料。你衣裳太朴素,有些场合得穿气派些,才不会遭人看轻。”
后来她还送了他一条革带,上面有织金暗纹,中间点缀翡翠,她说很符合他的气质。
霍凯桓汇报完毕,尚吉点头赞许:“我听说你最近很用功,不过也要照顾好身体,劳逸结合,如弓弦一松一紧,才是长久之计。”
“谢将军提醒。”
尚吉双手往后撑在桌上,认真看了身前的人一会儿,似在思索什么。霍凯桓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正要告退,她开口问道:“我跟你说的话,是不是给了你很大压力?”
霍凯桓先是惊讶,而后诚恳道:“将军提点,是属下的荣幸,属下绝不会辜负将军的良苦用心。”
尚吉沉吟片刻,扭头看向外面的校场。风扬起沙尘,令她想起玉门关。
她回过头问:“你一直在这里,升迁之路将会很漫长。你愿不愿意到边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