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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凤求凰(二)

作者:开开open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王琬是在清莲亭用午膳时才知道,今日碰到的那个青年,正是雅集真正的主人、她被邀来都城的原因——太子。


    她原本只是不爱和这么多不熟的人坐在一块闲聊陪笑,所以偷偷跑出来。得知自己是对当朝太子出言不逊时,她有点无奈了。她没想到太子长这样,毕竟她也没见过。私传太子画像是大不敬,而“英俊潇洒”之类的都是套话,更何况坊间一直流传的都是“力大如牛,一顿能吃三只羊”云云。她不是官家女儿,只能道听途说。


    王家虽是衡城名门,两朝以前就出过不少文臣,但是由于一些政治变故,从某天起祖宗便立训:王家后人不得入仕。此后,家族就恪守这个准则,两袖清风,视清誉远重于性命,这也是王家在乱世安身之本。即便有族人在当地官府做事,也只是给郡守县令他们做些参谋论辩。


    此番王琬被邀请,既是因为王家声名显赫,又是因为为官者中有不少王家学堂当年的学子,当然,还因为王琬本人素有“才女”之名。


    冲撞了贵人,王琬担心的是若有降罪,王家会受牵连,百年的书香门第就会被她玷污名誉——她本人是不在乎,可王家有上百族人,叔伯婶娘姨母舅舅,她会被念得烦死,说不定会成为王家第一罪人,麻烦大了。


    她太阳穴突突跳了下,干脆不去想了,转头看着莲塘。


    可是……她心里却觉得太子殿下并不会记她的仇。


    清风送来荷花的香气,芳香盈袖,绕在指尖上。


    她原本并不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那时在墙上听到那个青年的声音,她回头看,墙边的身影挺拔如松,又温和如玉,静静等着她说话。经过他身边时,清淡的檀木香若有若无。她不想显得对朝廷官员无理,还是回答了。


    于是她只能当做没见过他,在午宴上一言不发。雅集是筛选的一道流程,真正受邀参加太子生日宴的,只有一半人,另外一半都会各回各家。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放下了。


    *


    王琬倒是安心了,可眼下,已到傍晚,尚吉才有空到东宫殿内兴师问罪。


    “哎哟我说太子,你这想的哪出?”她一脚踢开门,身上沉甸甸的首饰还没摘下。


    宫女在为陈启更衣,他要换件衣服去给皇后问安。


    他随口回答:“只是请你替我排除一下胆子小的姑娘,毕竟胆子太小当皇后挺难受吧。”


    “真会使唤人。那事情办好了,我有赏吗?”


    “去御膳房领吧,今天中午你爱吃的菜都让他们再做一遍。”


    “了不得。”好明显的敷衍,“为什么感觉你提不起精神,你心里有事?”


    “……陈灼呢?他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他送宗正卿夫人回去了。陈启,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些女孩儿?没关系啊,再找找呗,反正你也不缺这一天两天的。”


    “小吉,你以前不是喜欢过一个乐师吗?那是什么感觉?”宫女走后,陈启冷不丁问道。


    “我怎么记得,都多少年了……啊?你有看中的人了?”


    原来如此,尚吉恍然大悟。陈启是要拿她当幌子,应付那些姑娘们呢。而且这么看来,应该还是最近喜欢上的,他都来不及改这次的集会。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特别留意到她而已。”


    “谁啊谁啊,哪家的千金?”


    陈启没说话。


    “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她家里没人在朝廷当官。”


    确实有些姑娘是因为家世才被邀来的,比如某些关内侯、援助过皇室的名门望族的后辈,难怪他发愁呢。


    “所以你希望其他人激流勇退,而不是由你亲自选定或拒绝……你自己也在犹豫啊。”


    “是,”陈启承认道,伸手拉开了门,“我很犹豫。”


    尚吉看着他的身影随拉开的门消失,这才明白,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不一定就快乐,内心也可能是如此不安和犹豫。


    陈启走向椒房殿,身前是打着宫灯的小路子,身后是小金子和六个宫女,后头还跟着八个侍卫。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宫里点上了一盏盏灯,光亮从近及远,像巨大的书页翻过,不到一刻钟,整个皇宫都亮起来了。


    作为太子,他大可以直接钦定喜欢的人做太子妃,可对方会愿意吗?他自己又是真的喜欢王琬吗?仅仅见过一面,于情于理都太过轻浮。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王琬。


    第一次听说,她是王家不世出的才女。第二次听说,是从前坊间流传那个琴师画师的宫廷轶闻时,尚吉给的一个名字,叫梨花先生,他继续查,才发现那正是王琬。


    陈启知道了王琬,知道了梨花先生。


    他以为喜欢写那等无稽话本的,是一个故作高深、强说愁绪、沽名钓誉的轻浮男子;他以为王家的千金才女,是个仁义道德、诗词歌赋日日挂嘴边,从不离经叛道的女子。


    既是,也不是。


    这两者再怎么冲突,也不及今日树梢头碰到的冲突——不顾形象爬到墙上,粉裙珠链的清丽少女,或是握着竹箫蹙眉不展、没有笑容的冷淡小姐,哪个才是真正的王琬?


    *


    陈启犹豫于这也许是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可他却不愿轻易放弃。


    尚吉既然答应他,要让他痛快跟喜欢的人携手一生,就绝不会让他犹豫、错过、后悔。她在东宫等到陈启回来,问到了对方的名字,翌日,就一封帖子把这个叫王琬的姑娘邀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可不在桂宫,是在未央宫里,加上是被南阳君单独约见,听说此事的大家都不明就里。


    “南阳君?”除了昨日一见,王琬也多少听说过这个昔日的丞相千金。在清莲亭她虽然全程发呆,但也留意到南阳君跟几个女孩挺聊得来的,一会儿问家中几个兄弟姐妹,一会儿问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感觉比太子殿下本人还上心。


    别人或许觉得尚吉是想先捏一个软柿子,但王琬却认为是她昨日独自离开雅集被发现了,皇后请南阳君问她的话。


    她叹了口气——最怕麻烦事了。


    在御花园中,远远看到王琬款款而来时,尚吉心想,原来陈启喜欢这类型的啊。


    王琬不是让人惊艳的长相,脸蛋和周身打扮一样素净,头上戴的不是珠宝而是鲜花,远远看去像一整块无瑕的玉。


    往这边来时,王琬只看到了尚吉,但走得越近看到的人越多。她本以为这次见面只有她们俩,结果来了一瞧,这亭子中,赫然站着四个人,还有两位没见过的世家公子。


    尚吉咧个大嘴看着她笑,陈启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陈灼和府峥嵘躲在旁边看天,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作用是什么。


    王琬只好规规矩矩给每个人见了礼。


    “这位是太子殿下,你昨天见过的。你别这么生分,大家年龄相仿,见面就是朋友了,你快坐!”尚吉把王琬按到座上。


    “请问南阳君,今日唤民女过来是……”


    “聊会儿呗!”尚吉指指桌上的水果瓜子儿,一声清脆的“咔”在她嘴里炸开。


    王琬轻轻皱眉:“可能是我没问清楚,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王琬姑娘……”


    “民女字,韫瑶。”


    “韫瑶姑娘,”尚吉放下手里的梨,“你是大名鼎鼎的衡城第一才女,我从前就听说了,昨天人多,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所以回去后马上给你发了帖子。”


    王琬八岁那年,赢下了跟同乡几个富商的赌约,解出他们命人苦想了一个月的难题,找到了他们藏起来的千两黄金,被誉为“真正的千金才女”。


    “民女才疏学浅,世人谬赞,竟让南阳君起了兴趣。”


    尚吉刚要说些什么,后边玩弹弓的陈灼不小心射中了她的脑袋。


    “陈灼!你又搞什么名堂!”尚吉大怒。


    陈灼吓得把弹弓收到身后:“是不小心的。”


    尚吉立刻跳起来去追逃跑的陈灼,像野狼追小兔,跑到长廊对面了还能听到她大喊:“你几岁啊——幼不幼稚!”


    陈启起身,担忧地望向远处,府峥嵘立刻拱手道:“殿下,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就这样,亭子里只剩下了陈启和王琬两个人。


    当然,几个宫女和太监还在一旁,包括被刚才的事弄懵的王琬的侍女桃桃,她低着头,没人看到她惊慌的表情,但她满心里都在喊“救救我娘亲,都城的人讲话好难懂啊”。


    王琬偷偷舒了一口气。该说不说,她觉得有点吵,这会儿清净了。


    在刚才这几个人里,她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太子。


    她写琴师和画师的故事时,只是凭自己的想象和喜好,杜撰了个肤白指长、温润如玉的模样,哪知太子殿下本人就长这个样子。


    王琬下意识回头看陈启,又立刻低下了头:“殿下,若不方便,民女先……”


    “无妨!”陈启马上接她的话道,吓了王琬一跳,“……南阳君既邀请你过来了,有些唐突,现在又闹了点笑话,作为赔礼道歉,你有什么想要的?”


    “啊?”王琬愣了愣。


    这下轮到陈启自己唐突了:“本宫的意思是……”


    王琬看着一国储君满脸通红的样子,终于笑起来。她转了转眼睛,问:“殿下盛情难却,民女可以看看皇宫里的书库吗?不能翻的话就看看书架也行?”


    “好,我答应你。”


    王琬一下子高兴起来,脸上也明媚了许多。


    “不过最近文天阁要清扫盘点,过两日我再以南阳君的名义请你过来吧。”


    “像今天一样?”


    陈启看着聪慧的女孩儿,一时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抱歉,昨日我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又冒昧猜测了你的曲中意。”


    王琬摇摇头:“殿下不必介意。民女并非讨厌殿下的集会,只是近来有位好友远嫁,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不免有些烦闷,才一个人跑出去了,请殿下勿怪。殿下很精通音律,所说的确实是我所吹奏的。民女也很好奇,殿下当时又在为何事烦恼呢?”


    陈启想了想:“也许,我的烦恼跟你的烦恼,有一些共通的地方。”


    这时小路子把他最喜欢的星汉双环琴拿来了。


    “王姑娘吹奏得很好,知音难遇,能否冒昧请你合奏一曲?”


    *


    琴声和笛声相和的声音如山间溪流,清爽地流入不远处的尚吉的耳中。


    “很好,嗯,嗯,这个调不错。”她颇为陶醉。


    “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乐理?”府峥嵘问。


    “这还用懂乐理嘛,这曲子听着就高兴。”


    陈灼听不太懂,打个哈欠,尚吉一把锁了他的喉:“我说你是真打啊?”


    “对不起嘛……”


    昨天陈灼说自己约了陈启在御花园对弈,尚吉便冥思苦想想出了这办法,今天上午早早就来了,跑到翠竹苑里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王琬?”当时他很诧异。


    “是,王家那个才女。”


    “噢……你约了王姑娘和陈启见面?怎么不早说?”陈灼脸色一动,似乎在思考什么。


    “是啊,占用你跟他对弈的时间了?你不介意吧?”


    “倒不是这事……你说约的是午时后?”陈灼挠挠头,“现在还早,我先去干活儿了。”


    “你最近忙什么活儿?”


    “当然是太子的生日宴啦,各地送来的珍贵花卉、鸟兽,我得检查好了,免得出意外!”


    “好吧。”尚吉拢手冲陈灼的背影喊,“你记得来哦!”


    她想了想,又去把府峥嵘也抓来了。


    所以这会儿才有这么三个多余的人,在御花园东侧另一个亭子里候着。


    曲声停了,陈灼迈开步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府峥嵘义正言辞:“我该去守护殿下的安全。”


    尚吉一手拉一人衣领,将他们带往更远的地方:“我最近新练的枪法,帮我看看够不够厉害,顺便守护我的安全。”


    *


    直到日落,尚吉才带着他俩回了陈启身边,跟王琬道别。


    尚吉顺口夸了一句:“你头上的花挺好看的,戴一整天都很新鲜。”


    王琬回答说:“那是绢布做的,不是真的花。”


    “噢,我想起来了,都城中流行做绢花,是话本教的,你也喜欢看话本呀?”


    “我写话本。”王琬平静地说道。


    陈启补充道:“对,我们听说过的,梨花先生。”


    尚吉愣在原地。


    “你,就是,梨花先生?”半晌,她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随后悲号,“我的初恋啊!”便张牙舞爪地扑向王琬要跟她拼命。


    陈灼和府峥嵘在她身后一人抓一只手臂,使劲儿架着她,防止她真扑过去。


    陈启看着吵闹的他们,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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