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将军和卫尉卿千金的婚宴盛大而隆重,说是皇家般的礼制都不为过。十六人的花轿,跟街道一样长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从早到晚,整个都城沿街发放红色绸布袋装的白米和红枣桂圆。
婚宴一直办到子时,尚吉困得打哈欠,伸手捂嘴时便看到自己红艳艳的指甲,有些褪色,在灯下显出别样的艳丽。
那是一个月前陈灼给她弄的。
四月初,陈灼来她的星月轩探望她。他们没聊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庭院里开满的花儿。
陈灼拿出一个小罐子和一把小刷子。
“伸出手来。”
“干嘛?”尚吉乖乖伸出一只手。
陈灼蹲下,打开那个小罐子,用小刷子蘸上里面红色的液体,轻轻涂到她的指甲上。
“这是什么?”
“凤仙花捣汁,再加一些明矾什么的。好看吗?”
“好看,我喜欢。”
“送你的。你可以让竹雨再给你上。”
尚吉很高兴,伸开已经涂好颜色的右手看了又看。
“你从哪学来的哄女孩儿的招数?”
“我娘喜欢呀,她教我的。她说漂亮会让她开心。”
陈灼在讨她开心吗?
她看着他把罐子放到一旁,又坐到她身边。
“你还好吗?”
“你指什么?”
“春天又来了。”陈灼伸手捻住飘落的海棠花瓣。
“我还好哦。”
父亲正是在春花烂漫的季节离开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年。
最近几天尚吉一反常态地安静,陈灼早就明白是为什么,只是陪着她看花看月亮看星星。
起风了,树上的花瓣被吹落,轻飘飘地在半空中飞舞。
“对不起。”陈灼开口。
“我这样让你难过了?”
“我只是觉得很无力,如果我可以不只带一块梅花牌回来,如果我可以多带一句话、带回他的铠甲,带回他这个人,你就不会伤心了。”
人生多有遗憾,但很难说都是谁的错。
“陈灼……”尚吉紧紧握住他的手,陈灼也紧紧地反握回去。
风停下了,掉落的花瓣不再四处飞舞,静静地落在泥土上。
“谢谢你。”
“对不起。”
陈灼是那种安静、有心事、怕打扰别人的人,所以尚吉总是叫他不要有太多负担。
所以那时候的尚吉还没有想过,为什么陈灼总跟自己说对不起。
*
太子的生日宴将近。
尚吉看着陈启和陈灼在亭中对弈,仿佛数年前那些闲暇的午后。
白玉棋盘雕琢精美,黑白两色的棋子光滑细腻,孟秋的季节里,触着指尖微凉。
陈灼是这几天才回来的。
他四月离开,以巡视西南为名,离都城三月有余。作为安平王世子,提早熟悉下封地事务也很正常,毕竟他十几年来一直呆在都城做伴读,如今长大成人了,应该回自己的故乡去看看了。
“我还以为你要错过陈启的生日了。”
“怎么会呢,这种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我?”
陈灼的猫在他旁边安静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悠哉游哉。陈灼一回来就跟它亲近了好一会儿,来东宫也带着。
尚吉很羡慕猫的悠闲生活,伸手狠狠摸了一把。
到了今年的八月,太子就及冠了,无论如何也要定下太子妃的位置了。拖了这么几年,虽然他是太子,人选多得是,操之过急也不利于观察百官动向、平衡朝廷势力,但定下未来皇后也有利于社稷安定。
因此他决定以生日宴为名,邀请各府千金,在那天,定下自己的太子妃。
如果母后为他选择了一个人,那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认真承担起丈夫的责任。
尚吉心里一直记得自己的承诺,说要让陈启找到同心白首的人。可是她也慢慢知道,陈启并不是没有喜欢别人的能力,而是他的喜欢可能会付出代价。
梁惠帝因美色耽误国事,南越睿王嗜酒,终日大醉酩酊、自甘堕落,赤狄骨瓦单于好武斗,在观战时被刺杀身亡……身为一国之君当洁身自好,不应沉湎于任何事情当中,若有喜好,便有让人趁虚而入的危险。这么多年来,尚吉从未听闻陈启特别中意做什么,焚香抚琴、对弈挥毫,都不过六艺之学,并不是出于真心喜爱。
旁观许久,尚吉用手肘顶了顶陈启的胳膊:“到你了。”
陈启执白子,想了好久都没下成。
对于他来说,如果像父皇一样喜欢母后,却又令喜欢的人遭逢危险,还可能处处受制于人,那被他喜欢可能并不是所谓幸运。
那一子终未落下,他把白玉珠般的棋子放回棋奁,棋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今天先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到御书房禀报父皇。”
*
于是尚吉便跟着陈灼回他的翠竹苑。他刚回来两天,带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正好把整个院子里的东西好好整理一番。
“陈灼?”
“怎么?”
尚吉坐到绿竹下的大石头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陈灼坐过来。他的院子里除了桃树,还有大片绿竹,竹叶四季常青,夏季特别阴凉舒适。
“七月了,还是热。”尚吉把袖子卷到手肘以上,环顾四周,感觉栽种竹子的范围又大了些,“你可真喜欢竹子。”
“是啊,花中君子,梅兰竹菊。”
宫女太监来回地把库的东西搬出来运回去,对着之前的记录册点数。点到某几样摆件,尚吉突然回忆起这是哪家千金送来的。
“大司农的孙女,方仪?”
陈灼点了点头:“她请我帮她画像,她作为谢礼送的。”
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明明是方小姐对他有意思,才这样一来二往的。不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方仪现在早就是东宫率更令夫人了。
尚吉看着那一箱的手帕、砚台、香囊,啧啧道:“你都收好了啊。”
“那不然能扔了?”陈灼一脸无辜。
陈启和陈灼不愧是兄弟,人不在意,东西全收。陈灼比他哥好的一点是会誊个家世名字贴在礼物上,还是自己亲手放好的。陈启的话,东宫的库房太大了,真扔了他也不知道。
陈灼是安平王世子,相貌出众又有能力,而且善解人意、谦逊幽默,画得一手好画之余还会说漂亮话讨人开心,因此深受姑娘们欢迎。
“对了,你比陈启小一点儿,那也快二十了,你父亲不在这,谁替你做冠礼?”尚吉忽然想起这事。
“何博士。明年初做。”
“你的表字是什么?”
“璨,璀璨的璨。”
取灿烂明亮之意,与“灼灼其华”字义相近。
尚吉一直有个疑问,她自己的名字、陈启的名字,苏千巧、府峥嵘的名字,好像都挺好理解的,那“灼”字是为什么呢?《桃夭》是写女子出嫁的文章。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起名‘灼’?”尚吉撑着下巴,看着他好看的眼睛。
陈灼抬起眼也望着尚吉,和她的距离只有一臂。
“那是我母亲出嫁时的场景。西南有大片桃林,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十里桃花盛开时鲜明夺目至极,在阳光下耀眼动人,父亲和母亲他们,对这美有着太多的喜爱和珍惜。”
此刻,耀阳从竹叶间隙洒落到陈灼的高马尾上,银色的发簪、浅绿的衣袍、白净的皮肤、桃花一样的双眼,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灼热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尚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
“你的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好像没见过你庆祝。”尚吉只知道他不喜欢热闹。
沉默一会儿后,他笑笑说:“我不过生辰的。”
尚吉歪头盯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还绿的竹叶飘落下来,落在陈灼的肩上,他伸手拂去,轻轻开口。
“我的生日,是哥哥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