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前,皇后办的赏菊宴上,尚吉认识了好几个以前没见过的千金小姐。尚吉身为关内侯,她们对她也很好奇。
几个将军的后辈里,尉迟家年轻的二小姐体弱多病,六小姐才五岁;骠骑将军府家没有女孩儿;车骑将军的女儿与他一同在边关,已经成婚;而前后左右将军的孙女都习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所以尚吉是实打实的少数派,引得不少千金小姐发名帖想前来拜访。
赏菊宴有很多琐事要办,发请帖、布置赏花庭、准备午膳茶水……每一样都得确认好,而能干的名门小姐都会自请前来为皇后分担一二,这是展示自己和提升名望的绝佳机会。
这次的赏花宴就是由常馨儿自告奋勇帮忙筹备的。
常馨儿很受都城小姐们的欢迎,她端庄稳重、才貌双全、性格温和,又是太子太傅的孙女,与各府女眷交好。
赏花宴那天,她打扮得特别娇美,成套的金钗步摇隆重又贵气,与花色相映成趣,好像是一众年轻女孩儿的中心。
尚吉遥望着花中心的人。她知道她喜欢陈启,因此努力让大家认同她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她跟陈启提起过这事,他其实无所谓,跟谁都可以成亲,只要那个人适合当皇后;只是他好像不太记得为什么常馨儿喜欢自己。
尚吉记得。
常馨儿比他们小一些,太傅又有亲自教习后辈的习惯,所以等到她进宫、入学子监时,太子已经由太傅、少傅教管了。
她第一次接触太子那天是御马课,尚丞相来上的课,也叫上了陈启。常馨儿年纪小,既害怕又倔着劲儿要上马。马本来是挺听话的,但她太紧张了,没握紧缰绳,险些从马上翻下来。
是陈启接住了她。
尚吉听到她的叫声回头看,正好看见那一幕。
那是八年前。
正回忆到这里,眼前出现一碟桃酥,抬头——是常馨儿。
“我记得南阳君喜欢各类糕点甜品,我特地让人做了许多,请南阳君大快朵颐。”她认真地看着尚吉,体面地微笑,小心地与她搭话,似乎很在意尚吉对她的态度。
我有这么凶嘛?尚吉龇牙笑着接过:“谢谢常小姐,叫我小吉就行。”
“好,你叫我馨儿吧。”
皇后殿下被花儿一样的姑娘们簇拥着闲聊,尚吉在外圈嚼桃酥。
她想起那赤狄单于,还好他昨天刚动身回去了,不然今天来了见到他又要晦气一整天。
那天碰到他,他们剑拔弩张的对话里,有一样令她在意的事。那人闪着锐利目光的眼睛含笑,说,南阳君不喜欢我这样的,不过我这次来也带了不少白皮肤的乐师,有看中的大可送到府上。
那话跟他本人一样恶心。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过乐师呢?谁告诉的他?尚吉感到很不舒服。她知道赤狄肯定派了不少细作,但若是皇宫里有,且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那是相当危险的。
再者,这位须蒙单于明明是来求和称臣的,为什么如此嚣张?虽然这些问题暂时还没有头绪,但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敌人。
应对敌人,当然需要有朋友。父亲有很多属下和朋友,她从他们那里得到诸多帮助和照顾,但她也明白,养兵带兵都需磨合。工作毕竟不是靠一个人完成的,手下有本事,有时就能事半功倍。
因此她希望有更多机会培养自己的属下,霍凯桓就是一个例子。
她确实没有看错他,做事踏实、会动脑子,在军中更是有很多支持者,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她的好助力。
去找他那天,她听到几个路过的士兵细数石涛罪状,说他之前吃坏了肚子还找伙头兵出气,可怎么别人没事就他拉肚子,当然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她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石涛倒也没寻错仇,但霍凯桓会这么做实在是令她意外。她原本以为他是温和老实、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性子,但原来他也会忍不住向对方报复。
她并不讨厌这样,换作是她,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一个聪明、有野心、有能力的部下,真的能完全为她所用吗?她能做到像父亲一样,把亲信培养得忠心可靠,直到自己死后仍坚持自己的道路吗?
只有时间能给她答案。
*
日子在春夏秋冬的轮转中过去,都城中发生了一件自胜仗后最盛大的喜事——尉迟信和苏千巧的婚事。
这事得从年后大将军府的接风迎春宴说起。尉迟将军府给很多官员送去了请帖,毕竟尉迟信时隔数年荣归都城,自然有很多要打交道的人。
那日尚吉跟母亲一道,又和陈灼约好同行,一起到达华贵的尉迟府时,正好遇到了苏千巧和她父母亲。
下马车进去时,陈灼低声问尚吉:“你闻到了吗?”
“什么?”
“苏千巧身上香香的。”
“贵家女子都喜欢用香粉或熏香呀,很奇怪吗?”
“好像没闻过,是什么新鲜货吧。”
“我知道你懂香,但你收敛点。”尚吉给陈灼一拳。
关于那天的迎春宴,尚吉只记得尉迟家的人来回接待寒暄忙得很,却不太记得他们与苏家有什么特别的交流,两位新人又是如何相识,这么想倒觉得有些可惜,没探着第一消息。还是陈灼后来告诉她,尉迟信是在庭院里碰着苏千巧,两人觉得投缘,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天尚吉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大将军本人。
在边关时他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毕竟年纪大了。现在看来他身体还算健康,脸色红润,脚步也稳健,不过从谈话中能隐约听出,他的声音不似从前那么洪亮、中气十足了。
正如尚榆是尚家的支柱,尉迟固也是尉迟家族的支柱。他的家族人数众多、人丁兴旺,先不说兄弟姐妹,尉迟固本人有一妻一妾,生了三男两女,儿子女儿又各自成亲,最大的孙子就是尉迟信,最小的还在腹中,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就这方面而言尚吉还是挺羡慕尉迟信的,看着那庞大的一家子忙里忙外,她也希望身边能有兄弟姐妹、叔伯婶娘。她是喜欢热闹的人,但甚少机会见到外祖父母和姨母舅舅,更别提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了,唯一一个血缘和年龄最近的表妹不常来往,也已经婚嫁有孩子了。
真是郁闷得很。
迎春宴后直到了四月,尉迟家突然给都城所有官员家中发了喜帖,帖上注了尉迟信和苏千巧二人的姓名表字和黄道吉日。
竹雨将喜帖拿给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浑身臭汗昏头转向的她,才后知后觉二人在迎春宴上看对眼了。
尉迟信是掌管都城西营的平西将军,将来有可能官至太尉,长得剑眉星目精壮挺拔,而苏千巧是现任卫尉卿苏韧的千金,知书达礼内敛温柔,不管怎么看两人都是门当户对的,也算一段美事。
只不过一月底相中、四月发请帖、五月办婚事,着实很赶,也许是考虑到两人年龄都不小了。
于是整个三月、四月和婚前的五月,总能看到尉迟家的人在集市上奔忙,匆匆来往于金饰店、玉器店、绸缎庄、大酒楼——得知定在华盈食府尚吉就放心了,毕竟钱总要有人赚,不如让自己家赚。
为了给苏千巧找个合适的贺礼,尚吉简直快挠破头了。苏千巧和她是总角之交,虽然她经常对自己板着脸,但尚吉总归是祝福这个传统又纯良的女孩子有段美满姻缘的。
最后她找到了两个景州来的绣娘,绣功极好,擅长各类喜事有关的吉祥纹样。她找陈灼画了图样,再让绣娘们绣上。
送到苏千巧眼前的成品是一幅巨大的吉画,有一人多高,上面是莲花和五彩的孔雀,用了最好的丝线,坚固有光泽,色彩艳丽,还是双面绣,展开的时候,整个房间内都被反射得五彩斑斓,光芒也映在未嫁的新娘眼中。
尚吉发现,自打定亲来,苏千巧爱笑了许多。她凑到苏千巧耳边问,你真的喜欢吗?
“绣工精湛纹样漂亮,为什么不喜欢?”苏千巧撇过脸去,慢慢将吉画叠起来。
“我说尉迟信!”
苏千巧登时耳朵脖子红成一处,她没回头,说道:“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用手指摩挲过绸缎上针脚细密的桃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微笑着念。
*
数月前,尉迟府的迎春宴上,她因为喝了点酒脸发热,就去百叶庭里吹了会儿风。
月色沉沉,满地白霜。
枯枝孤零零的,月光下显不出端庄姿态和美丽颜色,又怎么配称百叶庭、迎春宴。
苏千巧见过很多贵族男子,虽然其中不乏纨绔子弟,但也有才华过人品行端正的。她对他们,只能说是不讨厌。还好,不相看两厌,也足够成家了。
她自知容貌并不出众,性格也过于呆板沉闷,很多男子都更喜欢美丽婉约的,或风情万种的,她向来不是狂蜂浪蝶围绕的中心。
她心里还明白,在一段婚约里,“卫尉卿千金”这个身份,比她本人,要浓墨重彩得多。
后方的喷嚏声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那是她和尉迟信第一次近距离见面。
他也像被自己吓了一跳,手背按着鼻子,愣了愣说,本想提醒姑娘夜深露重,早些回去,看来我才更需要喝碗姜汤。
苏千巧被逗笑了,下一刻,又感到举止轻浮,停住笑,捂嘴的手放下了。
“我记得,你跟着苏卫尉一同来的。”他说。
苏千巧点头,感到有些尴尬,便想回去。在她见礼后,离开数步时,对方却突然开口将她挽留下来:“春色撩人,有种花就在夜里盛开,洁白无瑕,芳香满园,苏小姐想瞧瞧吗?”
那一天,是苏千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她认为夜色荒凉、春意阑珊,尉迟信觉得静谧安详、百花待开;她伤春悲秋,尉迟信把握当下;她谨言慎行、不越雷池,尉迟信直言不讳、不拘一格;她低头不看对方,尉迟信和她讲话时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临走前,回廊里,尉迟信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递出一块玉佩说,也许这么说有些冒犯,但苏小姐笑起来很好看,让人有想要与小姐携手终生的想法,若你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就请收下这玉佩。
那萧索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柔和温暖,他的眼睛盛满月光,与她挥手道别。
她喜欢尉迟信吗?
——当然。
她不会再碰到这样一个温柔、明媚,处处合她心意的人。一个她连幼时乞巧对月幻想,都想不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