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外,仪仗隆重,近百位官员列次而坐,皇帝设宴招待赤狄,为民福祉,欲结长谊。
赤狄单于并非是大将军他们从前认识的乌珠单于,那个六十岁的老东西,而是年轻多了的须蒙单于。
在大启将赤狄打退后的八个月里,这位曾经的赤狄王子、老单于不受宠的小儿子,在舅父的协同下,起兵夺取了老单于的政权,发动了一场流血政变,将其他的王子及妻儿全部屠杀,逼迫老单于退位自尽。
随后,便向大启示好,派大臣赴都城觐见,上书称老单于没有远谋,新的赤狄政权愿以大启为中心,俯首称臣、以通旧好。
大将军、太子太傅这帮开国元老并不待见赤狄,不过新单于的态度确实让他们的气顺了不少。
太子早已换好礼服坐在副座,静静看着下方的群臣。如果真能永和不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这可能吗?
宴会在午时开始。被宣召入席时,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心狠手辣、茹毛饮血的异族人是什么样子,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一个两个的,还是不时往宫门那边瞟。
已成为须蒙单于的图尔满带着十多位仆人踏上石阶,后方依次抬上的贡品浩浩荡荡、琳琅满目。他穿着代表赤狄皇室至高地位的服饰,恭恭敬敬跪下,却又自有一股志得意满、自鸣得意之气,陈启看那神情觉得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东西都上齐后,皇帝没有叫他起来,他便继续跪在殿外的地面上。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秋风呼号,华盖翻出哗哗的声响。
终于,皇帝抬了抬眼皮:“赐座。”
虽然赤狄是来求和的,但大启并不想表现得太过于和蔼,必须立下马威,防止赤狄人再有异心,误认为自己有与大启对抗的本事。
朝中的主和派文臣开始为场面兜圆,一面说着什么两国永交好乃万民之福,一面拍皇帝的马屁。
那须蒙单于也十分能屈能伸八面玲珑,说了很多恭敬的话,又是愿为启臣又是进贡奉税,极力否认从前的侵扰政策,衷心感谢皇帝的恩德。一席过半,他仿佛已成完全的大启臣子,忠心耿耿,众臣中,即便是心有不满的人,暗讽过一两次无礼、野蛮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皇帝话并不多,主和派圆场时他喝杯酒,朝臣出言讥讽时他捻捻扳指。须蒙单于见状,一时难以揣测圣心。
他起身道:“素来听闻中原妙人颇多,臣虽已过而立,却只有妾,若能和大启结秦晋之好,相信两国百姓将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关系也会更加和睦。”
话音落下,不少官员心下咯噔。和亲?宫中没有公主,必定从世家贵族中娶。他们都是有女儿的,不知道会不会被下嫁赤狄?再思索片刻,又觉得,如今国力对比,大启不一定需要下嫁高官之女,且虽说那边荒凉,但若能为大启谋取更大的利益,也不失为一件功劳。
果然,皇帝只说:“此事宜从长计议。”
须蒙单于并无不快,依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但他没有坐下,继续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北方的女子有骁勇善战之态,亦有惊鸿游龙之姿,实在是美艳动人,臣斗胆为诸位引荐几名,让她们献上一番表演,聊以为报。”
太子闻言看了身边的小路子一眼,小路子过来跪下低声说道:“回殿下,已报章程中,十名赤狄女子,懂些骑射,不是高手。”
很快,十个盛装打扮的女子便随着丝竹声上来了,步伐摇曳生姿,一个个穿着配青绿腰带的粉色长裙,裙摆飘转像盛夏的荷花。
这舞是完全的中原风格,可见须蒙单于是特地让她们去学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练过骑射,这些女子的脚步比一般舞女更稳,能够连转数十圈而步子不乱。
人群中央的那位舞女跳得最好,她肤白胜雪,眉心缀着朱砂画的花纹,抬头低眉、一颦一笑,都有惊心动魄的美。舞罢,那女子额上微微冒汗,滴滴香汗反射日光,白中透红的脸颊如水蜜桃一般诱人。
须蒙单于行了中原礼,规矩地介绍道,这是臣的表妹依娜,一直非常敬仰陛下,此次长途跋涉而来,正是……
席左上座的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臣一直没作声,这会儿却立刻大声夸道:“跳得好!”生生打断了须蒙单于的话,于是众臣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停下后,须蒙单于再想说些什么,皇帝却抬手摆了摆:“赏。”便有人领着几位舞女离开,不许逗留。
皇帝身边的皇后一语不发,平静地看着刚才的一切。
众臣中有忍不住交头接耳、对视的:“这事儿是……真不了解咱们大启啊,皇上不纳后妃,此乃箬江之誓!”
所谓的箬江之誓,是当年与张太后最后一战前,在箬江边扎营,还未称帝的陈策向结发之妻韦信芳立下的誓言。
韦皇后那时是陈家军的前锋将领,腹中还有三个月的孩儿,被俘后敌军以她为人质相要挟——要么退兵功败垂成,要么弃发妻功臣不顾,陈策一时为难。可两天后韦信芳跛着一只脚拼死爬回军营,手中还紧握着敌军的布防图和间谍名册,站岗的士兵激动得大叫,陈策匆匆出来,只见营前的她面容苍白、伤痕累累。陈策当即失声痛哭,在军营上万将士前向她跪下,起誓:若来日称帝,当立韦氏为后,六宫虚设,别无他主。
皇帝立誓下诏,一言九鼎,他遵守了誓言,此誓的来龙去脉更是一段美谈,是当年千钧一发之时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坊间流传甚广,说有此国母,是上天之福,因此皇后的威望很高,民间还有为皇后做小像、立祠的。
也是因为这样,即便长久以来,皇宫里只有陈启一个皇子,也没有人劝国君选纳后妃。太后不必说,她终日在长乐宫,不与人交谈,也不管后宫前朝之事;后宫子嗣,按理来说不完全算家事,所有大臣都需关心,然而皇后既是糟糠之妻,又有从龙之功,是领军之将,有地位的武将敬重她,文官则重礼义名声。
堂堂一国之君,后宫仅有一人,充分表明皇后地位。
说回须蒙单于,他实则听过此誓言,但他并不相信,非要试试。如今一计不通,已在预料之内,从长计议便是。他从容坐下,请乐师继续演奏。
乐声辅刚奏响,殿外却传来不速之客的声音。
“我来晚了啊。”
是尚吉,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登时,众人一同回头向外望去——尚家千金许久不曾露面,父亲下葬、封侯时都未出现,如今突然现身,所有人都忍不住揣测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耳边是议论纷纷,眼前是齐刷刷转过来的脸。诧异的,惊喜的,不屑的,愤恨的,各种不同情绪的目光洗礼下,着麻衫白裙、发髻两侧别着小小的白菊花的尚吉巍然不动。对一些人来说,她好像比主座上的那位更让人心惊。
尚吉一眼就看到了次座上的图尔满。
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粗糙感,显露着大自然训练出的野性。他头顶带着野兽皮毛做的帽子,眉眼未被厚重帽子的阴影覆盖,反而跃动着凶光、不怒自威,图尔满虽然才不到三十岁,但从深深的法令纹可看出,他平日里显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尚吉一身素衣,与热闹喜庆的宴席格格不入。抬起头看见她那一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没来得及停下的琴声,最后一个音节划得很尖锐,在已经安静的殿堂里显得尤其滑稽。
万籁俱寂时,她终于踏过门槛进来。她死死盯着那个身穿异服的深肤色男子,脚步却没停下。
图尔满与她眼神对峙之时,心下却慌了。
那年轻、充满野心和激情、自大无畏的外族首领,从来都直视敌军和猛兽双眼、未曾感到丝毫怯意的图尔满,此刻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尚吉把眼神收回,站着对皇帝行了个礼。
“臣来晚了,不知宴会这么早就开始了。”
皇帝点点头:“你回来就好,快坐吧。”
尚吉并无坐下的意思,僵持一会儿,图尔满忍不住站起来,举起酒杯:“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阳君?久闻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过去诚有过不快之事,望南阳君大人有大量,杯酒解心结,我们同为大启未来之繁盛出力,祝福大启年年岁岁风调雨顺、百姓安宁。”图尔满将要饮下那杯酒,尚吉叫住了他。
“慢——我正服丧,我喝不下,想来你是不懂的。不过我本就来迟了,不想又这样吸引目光。既然来得不是时候,我也不久留了,诸位请便。”
穿着那身打扮,才来又走,仿佛只是来示威的,好大的胆子。但皇帝只沉默着点头让她离去。
不管怎样,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这顿饭的后半场,众人各怀心事,不再和和乐乐。
陈启回想起方才头戴白花的女孩儿消失在宫门外的身影。
尚榆从前每旬来给他上课,从不拖堂,向来准点下课,急着回家陪家人吃饭。他待丞相十分尊敬,每每在院内目送对方。
而今尚吉的背影,令他想起下课后尚榆离开的背影。
那晚尚吉的话,如刻章的刀,一刀一刀刻在他心头——“我们尚家,对你们陈氏皇族还不够忠心吗?”
如果有一天,她为忠诚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又该如何回想从前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