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时,尚吉参加了一次葬礼。是老李头的。
沙洲的医馆得了官府的支持,每月定期义诊。有一天义诊时有人来告诉尚吉,老李头死了。
她连忙赶到李县,一路跑过那些不宽的街道、破旧的巷子,再跨进那个黑漆漆的木门,看到老李头静静躺在床上。
邻居发现得早,尸体还是干净的。老李头没有亲人,尚吉便为他买了棺椁寿衣,筹备简单的葬礼。
出殡下葬那天,沈芸来了,几个比较亲近的邻居、老友也来了,基本都是些老人,最年轻的是五十岁卖鱼的阿洪叔。
尚吉站在上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按照这边的风俗,读祭文、盖棺、下葬、路祭。
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像老李头这样的人,“生”过得不怎样,死了也只有一个简单的坟墓,再没有亲人为他披麻戴孝、年年祭拜了。
荀子说“事死如生,视亡如存”。人死了是回归黄土,不是走奈何桥喝孟婆汤,举行多大规模的仪式都不可以把魂魄招回来。举行葬礼,只是因为“死”也是“生”的一个部分。
人与人最远的距离,不是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不是首富巨贾和贫穷乞丐,不是沙洲和都城或江南西南,不是喜欢仰慕的心与不解风情,人间最远的距离唯有生和死。
老李头被埋在不远处的小山上,李县很多去世的人都是埋在这里。尚吉看着人把棺材抬进去,一时失神。
好你个老李头,我逃掉不止一场葬礼,但偏偏注定要参加一次。
那时尚吉为他收拾破屋里的东西,想看看有什么可以放进棺材。一进灶房就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循味过去,只见最后一次买的两条鸽子鱼还在灶台边,已经腐烂了。
“臭老头,这鱼可贵了,老人养身子最好,皇宫里吃一对也不容易呢。”
旁边腌着一小盆切好的羊肉。老李头赖以谋生、颇为骄傲的“独门秘方”,在尚吉最后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她了。
“我又不会做,等你好了你给我做吧。”尚吉是这么说的。她是真不会,一窍不通。好在她聪明,配方其实很简单,只是准备工作繁杂得很,那老头又啰嗦,可尚吉一字不差全部都能记住。
“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接着做这个啊……失传了的话,到了地府我也会托梦找你的。”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声音很小,没有力气,断断续续的。
“行吧。”
“我家里没人了,这个秘方告诉你……你帮我立个牌,行不行?”
墓碑前有人问,就写他的名字“李山”吗?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原本的姓。
毕竟赤狄人的姓跟他们不太一样。
尚吉第一次见到他就认出来了,他是赤狄人,流着与所有人不同的血液。
尚吉知道的,沈芸也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的。
“就这样吧。”她点头。
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这里有你认识的乡亲父老,街头巷尾都有你的脚印,每面墙上都落下过你的影子,每个人都闻过你的烤炉飘出的香味,这里就是你的家乡了。
老李头,每年清明都会有姓李的子孙后代来这祭拜和纪念,你也不会孤独的。
老李头,家乡的根不是出生的那根脐带,是真正生活过的、包容和滋养你的、死的时候有所留恋的那片土地。
*
沈芸要定亲了,听说对方是个书香门第的孝顺孩子,但是尚吉没见过。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尚吉坐在秋千上问沈芸。
沈芸想了想:“我见过,挺难形容的,高高瘦瘦,比较斯文吧。他去求学了,所以没在沙洲,父亲说他回来之后我们就成亲。”
尚吉觉得很突然,但对沈芸的反应也不感到奇怪。如果她是能拒绝这门亲事的人,就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对牧锟坦白过自己的感情。再说,牧锟未必不知道,所以沈芸等他没有结果。
“希望我能有机会来你的婚礼。”
“好啊,我会邀请你的。”
过了一会儿,沈芸又说:“我想约他出来见一面。”
“谁?”
“牧锟。”
“你想要跟他表明心意?”
“不是的,”沈芸摇摇头,“我想跟他告个别。我从来都没打算要告诉他,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如果就这样嫁给别人,对那个人太不公平了,好像她是被迫的,心里却还想着最初喜欢的人。所以,她想要做的,是跟从前告别,跟未来那个人好好相处。
*
第二天,戌时已至,尚吉见沈芸还未回来,便出门去找她。她知道她约了牧锟在马场见面,但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谈事情,怕冒昧打扰。
她沿着河边慢慢走着,夜色如水,夜空与河水的颜色相融,不知道是谁把谁染了色。
来到牧府,她打算先问问他们牧锟回来没有。
“少爷好像没有出门呢。”门口的下人说。
尚吉很疑惑:“方便让我进去找他吗?”
“请进。”
下人领着她进来,在他的引路下,她穿过富丽堂皇的牧家大院,经过一百多个房间,终于到了牧锟居住的院落。
一闪一闪的篝火旁坐着一个人,火焰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尚吉知道牧锟不该在这的,沈芸约了他在马场见面。可此时他在天井百无聊赖烤着野鸽,神情平淡如水。
牧锟知道她来了,仍旧毫无反应地坐着。
“你不是有事吗?是没去还是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我没什么事啊。你怎么来了。”
“沈芸不是找你见一面吗。”
良久,牧锟才说:“不去了吧。太晚了。下次。”
她并不想押着牧锟去面对,也不想指责他。如果沈芸决定要跟他告别,那么他可能的反应,也应当包含在她需要接受的范围里。
尚吉沿原路返回,踱步回到沈府,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沈芸回来。
她不爱多管闲事,但刚才在牧府,看着牧锟,她还是出声问道:“所以你是怎么看她的?”
“我害怕她。”他翻了翻篝火里的树枝,回答没有犹豫。
那时候尚吉突然明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他会不想面对你,不一定是讨厌你,也可能是因为他怕你。
怕你不合时宜的表白,怕你的纠缠不休,怕你的自作多情,怕因为不喜欢你而变成恶人。
月光下,一个浅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沈芸终于回来了。她没说话,尚吉就默默地陪她走回房间。
进房门之前,沈芸站了许久,低着头一动不动。
尚吉正想问点什么,她用拇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打开右手握着的盒子,说,我也只是想把这个给他。
里面是一个小巧的青铜酒杯,清淡的花纹点缀着一小颗玉石。很平凡的礼物。
尚吉任凭沈芸趴在肩头哭泣。她并没有哭多久,很快就起身了,吸了吸鼻子。
“我们直接去找他,然后给他吧。”尚吉说。
她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想送别人什么东西就一定要送到,有这么困难么?
“不是我送不上,是他不想要。”沈芸垂眸,回了房间。
那一刻,尚吉突然很想知道沈芸的未婚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临走那日,沈飞说要给尚吉一个东西,尚吉都上马了,他才匆匆赶来。
他将一本册子举到尚吉面前:“这是尚家的族谱,好多年了,落在这儿。一直没有想起来,你说要走了,我才从那祠堂里翻了出来,这儿没有尚家的人了,你拿回去吧,我也算是安心了。我想,它便是你要找的东西。”
原来如此。尚吉谢过沈飞,朝沈芸挥了挥手,扭过马头,告别了众人,一蹬脚,便纵马离去。
沈芸在她身后大喊:“要记得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人群里有来自榆县的人,沈飞曾经告诉过她,榆县的榆本来是富余的余,后来才改成父亲的榆字,县里还为他修了一尊石像。
“沙洲的百姓,都很以丞相为荣。”
真好,父亲。在沙洲的这么多天,我了解了很多从前不了解的你,也更理解了从前我所了解的你。
我也将一直、永远,以你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