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吉嚼着糖葫芦,享受自己的闲暇时光。路过一处玉器店,她突然想起陈启的生日将到。
回到沈府,还没到晚饭时间,尚吉先回房歇息,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外沈夫人敲门喊她。
“你早上说有些积食,可能是吃太多肉了,不习惯,你把这个喝了吧。”沈夫人端进来一个小壶,倒出来一看,里面装的不是水不是茶也不是酒,是浓稠的黄赤色汁液,“从前照顾尚家的嬷嬷教我弄的,跟别处不一样,酸酸甜甜的,放了槐花蜜。”
尚吉尝了一口,那果然是沙棘汁。
父亲的沙棘汁,跟别人不一样的,原来是槐花蜜。
*
沈芸结束了一天的巡逻任务,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早上她多嘴说了牧锟一句,没想到他竟然说自己捣乱。其实她也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又想多跟他说两句话罢了。沈芸烦躁地扯下一枝路旁的野花。
决定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回到家里,母亲从厨房端了一碗沙棘汁给她,她捧着碗去书房,想替尚吉找几本据说她父亲看过的书,却见到了那个讨厌鬼牧锟。
沈芸假装没看见他,低头平静地走进去,牧锟见了她便问:“你爹买了一方新的砚台你看到没有?我爹让我来取。”
她淡淡地说了声“不知道”,牧锟便一个人在那翻找半天。
沈芸到最后也没理会他,夹着书本端上碗,一回头差点撞到他。
牧锟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歪头看她表情说,你是猪啊。
沈芸没应他,抿唇跑了出去,可她感觉自己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龙王节那天吃饭的时候,牧锟本来说要带他们上山赏花,但过了一会儿,好像又对丁少爷说的什么东西很感兴趣,撂下一句“请你们的啊,下次再去”就跑了。
下次下次,什么时候才有下次呢?她心里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他,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但是过了两日,她在城门边见到牧锟给几个乞丐发馒头,他说,他爹骂他成天不做好事,他就非得来做一做。看到他乐呵呵地蹲在衣衫破烂的小男孩小女孩面前,又丝毫不在乎他们弄脏了自己的衣服,沈芸一下子就气消了。
就像今天这样,她觉得牧锟非常讨厌,但是只要他对她好一些、只要她看到他好的一面,她又不想讨厌他了。于是总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单方面讨厌与和好。
唯一一次沈芸一直放在心里没有原谅的,是牧锟误会了她。
“谁让你这么在她面前损我的?”牧锟撇过头去不看她,语气里满是责怪。“她”指的是赵珂。
“谁在她面前损你了?”
“不是你的话她能把我送去的东西扔了吗?我可看到了,是你先对她说了什么话之后她才扔的。”
“有病!”沈芸不想解释了,气得拂袖离开。她啥也没说,是赵珂自己把东西扔了的,也能怪到她头上。
关于牧锟喜欢赵珂这件事,沈芸有过猜测,倒也觉得自然,只是不愿去细想。然而有一天真的从他口中得知此事,还是觉得有些唏嘘。她并不记恨赵珂,也说不上嫉妒,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赵珂对他根本没有意思,闺房谈话中,赵珂不免提到过对牧锟的厌烦。
他有那么差吗?是我的眼光太差了啊。
但是一开始是为什么喜欢他呢?
小的时候,他们同住在一个宅子里。牧锟有时不想念书练字,就求她别告诉大人,自己偷摸着出去玩,偶尔会记得带点点心、珠链什么的贿赂她。后来他回了自己家,也会在被责骂或者不想听家人唠叨时跑来沈府呆着。他爱拿她说笑,说些有的没的逗她,也在被禁足时与她下棋直到深夜。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房间内,沈芸没有点灯,桌上那枝野花静静躺着。
她无奈地笑了笑。因为她没有办法放弃喜欢牧锟。
*
十月到了,尚吉过了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生日。
夜里她坐在院内的板阶上,双手往后撑,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便很透亮,在都城要修筑七层高的望天台才能看到这么多星星。
风有些凉,从春到夏,再走过整个秋天,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呆了大半年了。
尚吉喜欢沙洲,但她也从未想过一辈子呆在这里,正如她的父亲,也离开了此地。
她擦着那把带过来的弓。
日子像每天的朝阳和每夜的星星一样,并非恒久不变。朝阳和星辰不会怀恋昨天的时光,也不会永远停留在今天。
早些日子,陈灼寄来了信,说年关时赤狄可汗要来朝拜。她紧紧捏住信封,一言不发。
*
尚吉打算三天后走,今晚沈府便提前为她举行送行宴。
酒足饭饱的宴会过后,她才借着吹风透气为名一个人在院子里呆着。
沈飞走过她身边,扔下一个小铲子,尚吉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干什么,他就说:“拿着,来这边。”
他把尚吉带到院子东面那棵桃树下,仔细瞅了半天,踩了踩地面,又从墙角数了好几步回到树下,总算开口了:“对,就是这,你挖挖看?”
尚吉疑惑不解:“你藏宝了?”
“是有宝,不过不是我藏的,你动手就是了。”
在沈飞的期待下,她在大约两尺的坑中挖到了一个密封好的瓦罐。
“这是什么?”尚吉蹲下,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的泥土,将那个只有蹴鞠大小的罐子挖出来。瓦罐上应该贴了一张红纸,如今剩一些带墨的碎片黏在上面,看不出写的什么字。
她凑近闻了闻:“这该不会是……女儿红吧?”女儿红是在女儿出生时埋在树下、等到女儿长大出嫁时再取出来宴请宾客的黄酒。
“你爹十八岁时埋在这的啊!他说,要等以后孩子成家的时候拿出来喝。对了,他还加了桃花和桃花蜜,说是他特制的‘桃花女儿红’。”
“好傻呀我爹。”尚吉拍拍额头,又看着怀里的酒笑了,“现在喝了吧。”
“你先收好吧,不要等你出嫁时喝吗?”
“算啦,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沈飞眼里满是怜惜:“行,叫你伯母拿酒杯来,一起喝。”
“我爹真小气,怎么不多埋几罐,哪够喝呀。”
“那再从我私人珍藏的地窖里拿几坛。”
“我去吧!”
尚吉很开心地往地窖跑,沈飞在后面叮嘱她:“别跑那么快,小心些……我说对我的酒小心些!”
沈飞一直很遗憾于没能再见尚榆一面。
年少时亲密的朋友,分别时还畅想着未来相见的场景,可分别那天却已经是此生最后一面。尚吉一走,也许他和尚榆、尚家这辈子的情谊也到此结束了。但是,离别前能喝到二十多年前他亲手埋下的那坛酒,倒也不算差,多年前的回忆也随着醉意全部涌到眼前。
“到时候一定要请我喝喜酒啊。”沈飞看着尚榆煞有介事地将酒坛埋进去。
“当然,你放心吧。”
“可你自己都还没成亲,你姐姐也没成亲……干嘛想那么远。”
“你又忘了,先生教的,‘君子务之大者远者’……”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那时还没有满脸黑胡子的沈飞看着酒坛,想着十几年、二十几年后的酒会是什么味道。
“你说这酒埋到那时是什么味道?”尚榆替他问出声。
……
沈飞将手中最后一杯酒倾倒落地面,土地默不作声地吸收了所有的酒液。
“子芃兄啊,近三十年的‘桃花女儿红’的滋味,你快尝尝吧。”
杯中琥珀色的酒香气浓郁、味道醇柔,尚吉抬头一饮而尽,仿佛身处桃花林中。酒气伴着花香,她不知是醉了还是晕了。怎么特制的呀爹,也太上头了……
比起遥遥无期的成亲,尚吉更愿意在当下就将酒喝掉。
父亲,我猜你一直都希望未来的孩子安定幸福,我似乎还没有过上你想让我过的生活。但人生也许从来都是不安定的,只要有扎在大地上的根,去到哪里都会枝繁叶茂。